第241章
丁钰在枢密院与秦萧、颜适商谈了将近两个时辰, 直到小吏送来午食,才恍然惊醒。
“这就到正午了?”他摁了摁脖筋,探头去瞅小吏手中食盒, “今天备了什么好吃的?”
盒盖打开,答案揭晓。
东西倒是不少, 米饭、蒸饼、羊肉、鱼脍,还有一碟笋。
然而饭食由光禄寺提供,立朝初期, 又是保量不保质的大锅饭, 不能奢望有多精致。米饭、蒸饼且罢了,羊肉是白水煮的,脂肪肥厚,瞧着就无甚胃口。笋也好不到哪去,烂糊糊的一碗羹,加了些盐与胡椒调味。
至于鱼脍……秦萧记得崔芜千叮咛万嘱咐过, 生鱼生肉容易寄生虫卵, 进入人体吸血噬髓,神仙也救不回。
他用一根手指抵着, 将盛鱼片的碟子推远了些。
平心而论, 工作餐不算差,有菜有肉,比寻常人家好上不知多少倍。但从丁钰到颜适都是苦着一张脸,习惯了府里小厨房的菜色,实在是由奢入俭难。
“要不,”颜适弱弱地,“把这些分给各房管事,我从萃锦楼叫些饭菜进来?”
不必秦萧开口, 丁钰先横了他一眼:“你是唯恐言官抓不到你……家少帅把柄,参他一个作风豪奢、不恤物力?”
颜适寒冬腊月领兵设伏于结冰的河道时都没这么艰难过,夹了块肥白羊肉送进嘴里。
好膻!
许是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太生动,丁钰有点想笑,忍住了。
“今早萃锦楼进了新鲜鹿肉,我让陈二娘子留了一头,”他说,“等晚上回去,一半烤了,一半做鹿肉羹。”
颜适这才有了笑模样,又问:“少帅可要一起……少帅?”
他诧异扭头,只见秦萧将方才草拟的奏疏收入袖中,起身要走。
“少帅这是去哪?”
“既已有了章程,自该禀明陛下知晓,”秦萧神色如常,“秦某去一趟福宁殿,你二人自便即可。”
言罢,缓步踱了出去。
颜适与丁钰面面相觑,片刻后,丁钰迟疑道:“这个时辰,福宁殿应该还没传膳吧?”
颜适:“……”
诚如丁钰所言,女帝还没用膳,闻听武穆侯求见,她略带讶异地抬起头。
“早上刚走,怎么又来了?”她暗自嘀咕,“不会是第一天上班受了委屈,找我给他撑场子吧?”
这么一想,顿时坐不住了。
“快请。”
秦萧入殿行礼,照旧是膝盖还没弯下,就被崔芜一把拖起:“怎么这时候来了?”
秦萧抽出袖中奏疏,恭敬递上。
“陛下所言设神机营一事,臣与镇远侯、定西侯商议过,已经有了章程,”他说,“此为条陈,请陛下过目。”
崔芜翻了两页,忽又想起一事:“这时候过来,兄长用饭了吗?”
秦萧垂眸:“尚未。”
崔芜很自然地拉过他的手:“那先用饭吧,等用完饭,我再与兄长细细商议。”
秦萧不易察觉地抿起嘴角:“臣遵旨。”
福宁殿的菜色可比光禄寺好太多了:烤鹿肉、葫芦鸡、鲈鱼羹,素菜有油焖笋、菊花豆腐、百合酿山药。此外还有饭后甜点,玫瑰酒酿小圆子。
小厨房没准备秦萧的份,但这分量两人吃绰绰有余。
“今日有新鲜鹿肉,本想送些与兄长,没想到兄长自己来了,”崔芜给他夹了一筷,“鹿肉乃大补之物,兄长正需恢复元气,可以多吃用些。”
新烤的鹿肉金黄酥烂,秦萧用得极痛快,忽而想起有一年年关,他于凉州城外猎了两头半大鹿崽,一时心血来潮,充当年礼送去凤翔。
颜适回来禀报说,崔芜很是喜欢,当天就炖了鹿羹,剩下的送进冰窖冻住,说是等秦萧来了烤着吃。
他慢慢住了筷,偏头瞧着崔芜用饭,唇上沾了一层油亮水光,色泽鲜艳欲滴,极是可人。
仿佛是身体本能,他伸出手,用指腹为她抹去嘴角油渍。
崔芜并无抗拒,反而弯下眉眼,瞳仁仿佛洒落一把星辉。
秦萧只觉心情舒畅,原本举棋不定之处,突然就释怀了。
“这样已经很好,”他想,“能日日见到她,一起坐下用饭,彼此言笑亲密无间,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这一生都在不断挥别:嫡兄教养他长大,却在成年后百般提防。嫡母温柔慈爱,却只想他为嫡兄铺路。生母囚困后宅、受尽凌辱,临终只愿亲生孩儿孤单一生,再不能为祸女子。
秦萧从不奢望留住什么,当他向崔芜下跪称臣,亲手献上那枚虎符时,是真的下定决心退回那道名为“君臣”的红线后。
如果不是崔芜不断地靠近、一反常态地攫取,这就是他为自己准备的结局:做一个孤臣悍将,执干戈收复幽云,而后挂印交权,以富贵闲人的身份终老。
以他与崔芜的情分,只要他识相退让,她大约不会过分逼迫,走到鸟尽弓藏的那一步。
但崔芜的态度是他始料未及的,她不甘于只做“君臣”,却也不曾把话说开。她不断越过“君臣”间的界线,用言语、用行动告诉他,他于她是不同的。
秦萧一度惶惑不适,拿不准应有的姿态,以致谨小慎微过了头。但现在,他只想默默享受这份不足为外人道的“特殊”。
不需说破,也不必挑明,只要维持现状就好。
他盯着崔芜的时间有些久,女帝摸了摸脸:“怎么,是我脸花了,还是沾了污渍?”
秦萧笑了笑,随便寻了个借口:“今日鹿肉甚是美味,不觉用多了,有些饱胀。”
崔芜信以为真,命阿绰送上山楂茶,又道:“兄长若喜欢,剩下的清炖了,留着你晚上用,如何?”
女帝加恩,做臣子的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秦萧颔首:“甚好。”
却没留心,崔芜如此说,就是要将他留在宫里用晚饭。
此时已然入夏,北地虽比南边强些,午后也难免炎热,屋里更是闷热异常。
幸而女帝体恤,许六部值房用冰,这才稍稍好过。
逐月踩着夏蝉绵长的“咿呀”声走进中书省值房,竹帘挑起,凉意沁入发肤,隔绝了暑热。掀帘的动静惊动屋里人,众多着官服的男子回过头,虽然出身各异、面貌不同,眼神却如出一辙。
像极了狼群打量闯入领地的异类。
第一次面对此情此景时,逐月紧张得指尖打颤,手心被汗水湿透,在案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掌印。
但是现在,她已可以挺直腰板、面不改色。
“奉陛下口谕,宁安侯韩筠、忠勇侯岑明平江南有功,封怀化大将军,赐黄金百两,绸缎百匹,”她朗声道,“请中书省拟一道旨意。”
本朝武将品级效仿前朝,怀化大将军为高级武将,正三品。巧的是,秦萧所领枢密使之职,亦是正三品。
一边是情深恩笃的“结拜义兄”,一边是追随多年的心腹部将,女帝这碗水端得极平。
值房里的男人们这才动了,有人殷勤着搬来座椅:“拟旨需时,逐月姑娘不妨坐下用杯热茶?”
逐月面色淡淡:“不必,为主子办事,不敢坐。”
几个官员相互看着,用眼神传递出深长莫测的意味。
女帝不喜宦官,这不失为一桩好处,可她也没打算放任文臣把持朝政。除了以武将制衡文臣,更扶持宫中女官,许她们插手朝政。
好比逐月,她虽没有正经的品级,却形同“天子秘书”——每日送去垂拱殿的折子皆由她事先看过,按轻重缓急列出条陈。
此外,大魏不设门下省,中书省所拟旨意亦由女官审核,确认无误方可盖印,相当于另一个时空的“批红权”。
单这两项权柄,便够文官喝一壶的。
这就仿佛一架天平,以往,一端是皇权,另一端则是全体文官构成的“相权”。但是在大魏,这一平衡被打破了。
女帝主导的变革绝不止“寒门入仕”这么简单,在她有意无意的默许下,天平的另一端出现了女官的身影。她们人数不多、力量微薄,却与人多势众的文官群体形成拉锯。
结果会怎样?
眼下,没人能预判。
可以想见,这于文官是无法容忍的,但同样,他们也没法与皇权正面相抗,只能暗地里使绊子。
然而这并不容易,逐月精明谨慎软硬不吃。第一日当值,有中书舍人见她面嫩貌美还是个女人,拐着弯子调笑两句,被毫不客气地怼了,末了扣上一顶轻薄的帽子,好些天没敢出门见人。
前车之鉴如此惨痛,旁人自不敢掉以轻心。
逐月面不改色地站在那儿,丝毫不因旁人异样的注视而怯场退让。她的底气来源于身后,半开的窗扉映出垂拱殿的一角,碧瓦飞甍、上蹲异兽,是九五至尊的无上象征。
她是天子近侍,除了皇权本身,无所畏惧。
忽听竹帘晃动,又有人进来。这位在大太阳底下奔波半日,面庞晒得通红,居然是被女帝钦点为探花的洛明德。
他与逐月打了照面,先是微露惊讶,很快又恢复自然,捧着文书到了一人面前:“荀舍人,这是你要的卷宗。”
逐月留意到他额角汗渍与脖颈打湿的发根,微微叹了口气。
今科探花如何?天子钦点又如何?出身寒微,没有家世,入了这世家扎堆的中书省,也唯有打杂跑腿的份。
第242章
刚入中书省时, 洛明德也曾有过万丈雄心,誓要凭满腹才学扶摇直上,施展生平抱负。
然后很快, 被教做人。
如果说,文臣占据了半壁朝堂, 中书省就是世家的自留地。此处掌天子诏命,是最有可能面见天子的所在,平日往来皆是出身高、样貌好的世家子弟。
如洛明德这般的寒门士子, 纵是满腹才学、功名加身, 也只有跑腿打杂的份。
他进中书省数月,每日来得早、走得晚。同僚们刁难他,什么脏活累活都交给他,不说旁的,单是整理文库,上千份卷宗一一经手, 便够喝一壶的。
若是换作半年前, 洛明德大约会满心不平、抱怨不断。但经过垂拱殿一番提点,他心思沉淀了许多, 不以一时得失为意, 便不再计较这些鸡零狗碎的刁难。
这一晚,他贪看卷宗,直忙到华灯初上还未离去。忽听脚步细窣,几道身影溜了进来。
洛明德初时以为是偷卷宗的贼人,闪身躲到木架后,听他们开口,声音却颇耳熟,竟是几个平日里最喜刁难人的世家子弟。
他屏住呼吸, 听他们交谈。
只听其中一人道:“安排妥当了吗?”
“放心,三日后萃锦楼有论题,她必是去的。到时……嘿嘿,顺理成章,故人相见。”
“那小娘们仗着陛下撑腰,总是目中无人的样子,这回好了,看她还如何得意。”
“她毕竟是天子近侍,行事务必周密,万不能落下把柄。”
“哼,那姓孙的本是个酒囊饭袋,出现在萃锦楼再寻常不过。偶然相遇,怎怪得旁人?到时……嘿嘿,看好戏便是。”
三人低声商议了几句,瞅着四下无人,如来时一般悄然离去。洛明德等了片刻,自藏身处走出,一颗心兀自砰砰乱跳。
虽然那三人未曾指名道姓,但天子近侍,又是女子,除了逐月还能有谁?洛明德不知逐月身世,亦猜不透这三人谋划,但他很清楚,三日后的萃锦楼藏了陷阱,去不得。
洛明德有心提醒逐月,奈何他是外臣,入不了后宫。圣旨又不是每日都有,逐月不进中书省,他便见不到人。
幸而第三日休沐,洛明德左思右想,决定亲自去萃锦楼门口堵人。
他怕引人注目,故意扮作贩夫走卒的模样,不知从哪寻来一辆板车,蹲在后面颇像回事。从清早等到午时,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耐受不住,去旁边巷口买了个胡饼,忽听车轮辘辘,一辆马车从身后驶过,逐渐缓下。
洛明德心头警铃大作,猛地回头,只见那马车果然停在萃锦楼前。车中走出一人,虽是男装打扮,可身姿娉婷、步履婀娜,分明是个女子扮的。
洛明德“啊”了一声,就要张口唤人,忽觉肩膀一紧,却是被那摊主当成吃霸王餐的小贼,脸色不善地扣住了。
“给钱!”
洛明德急得连冒汗带比划,好容易掏出荷包付了帐,扭头一看,那女子已经没了踪影。
他三两步追进楼里,环顾四周,只见那男装打扮的纤细身影正在小二引领下走上二楼。洛明德顾不得许多,箭步冲过去,扯着逐月闪进廊角:“你不能来这儿!”
逐月冷不防被人拽住,也惊了一跳。待得看清是洛明德,方长出一口气。
“洛探花?”她诧异道,“你怎会在这儿?”
洛明德说不清缘由,只含糊道:“你先跟我走,有人要对付你。”
逐月先是一愣,继而沉下脸色:“什么意思?谁要对付我?”
洛明德待要开口,忽听一旁有人不敢置信道:“……芳娘?!”
洛明德不明所以,逐月却变了脸色。
然而此时躲闪已经来不及,她面无表情地回过头,果然对上孙景欣喜若狂的眼。他身后跟了两个年轻男子,都是见惯的面孔——正是那日躲入文库密谋的中书舍人。
洛明德脑中“轰”一声响,心说:完了,还是迟了。
没等他想法敷衍过去,孙景一把推开他,攥住逐月手腕就往外拖:“走!你跟我走!”
逐月拼命挣扎,却如何挣得脱成年男子气力?眼看被他拖出五六步,周遭人的目光全被吸引过来,忽听“咣”一声巨响,却是洛明德情急之下,抄起案上茶壶,使出吃奶的力气砸中孙景后脑。
巨响声中,碎瓷飞溅。孙景脑中既疼且晕,不自觉地松了手。缓过劲时,只见洛明德将逐月牢牢护在身后,指着自己驳斥道:“青天白日,天子脚下,你强掳良家,是何居心!”
孙景当了一辈子的“江南第二太子”,除了亲爹亲哥,就没把谁放在眼里过。如今虽是降臣之身,被迫低头,傲气却没消磨干净,又见洛明德衣着朴素,直与贩夫走卒无异,更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不屑理会这胆大包天的小子,劈手揪过洛明德衣领,一拳砸在他脸上。
孙景再如何纨绔也是节度使府出身,自小习练拳脚功夫,岂是一介书生能扛住的?只见那洛探花落水狗似地趴在地上,脸上好似打翻了朱砂砚台,鼻血喷了一头一脸,半晌爬不起身。
孙景犹不解恨,摸着后脑勺的血,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给爷打!废了这小子一条腿和一双胳膊,有事爷顶着!”
他身后的家丁们答应一声,就要撸袖子上前。
逐月挺身上前,怒斥道:“放肆!他是朝廷命官,天子门生!你敢动他一下,江东孙氏就得九族陪葬!”
她语气凌厉、态度凝肃,家丁们为其气势所慑,一时倒真有些犹豫。
孙景恨得牙根痒痒:“好啊,我说你怎么不回孙家,原来是跟了别人!”
“朝廷命官又如何?敢拐带我的侍妾,我就打得!”
说话间,那傻愣在原地的小二终于回过神,忙上前阻拦:“这位大爷,不可造次!这、这是宫里来的贵人!”
孙景却不信,当面一口啐上:“哪来的什么贵人?这是我府里逃出的妾室,一个玩意儿罢了!”
“我自己府里的人,带回去管教,有什么不成!”
说罢,他恨得不行,捏住逐月下巴,将她的脸狠狠扭向自己。
“当初在江南,爷是怎么对你的?当宝贝似的捧着,要什么给什么!”
“我娘看你不顺眼,几次三番想赶你走,都是爷拦下了。可你呢?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眼看孙氏遭难,消失得无影无踪,还跟了这么个穷小子,把爷的心意丢在地上踩,浑不当一回事!”
“爷今儿个就叫你知道,你他娘的是谁家的人!”
他不顾逐月挣扎,伸手拽住她衣襟,“撕拉”一声扯下一大片。
小二见势不妙,赶紧去搬救兵。另一边,洛明德懵头懵脑地爬起身,见状血都涌上头顶,脱口厉斥:“你可知她是何人?此乃宫中女官,天子近侍!你羞辱女官,想犯欺君之罪不成!”
孙景根本不信,嗤之以鼻:“这一个朝廷命官,又来个宫中女官。来,继续编!爷倒想听听,你们这对狗男女还有多少说辞!”
继而怒目圆瞪:“还愣着干什么?给我打!”
此时打手已经扭住洛明德胳膊,他却不顾自身,只冲着孙景怒吼:“你若不信,问问你身后那两人!他们在中书省当值,与女官时常照面!你问问他们,认不认得天子近侍!”
又对那两名世家子弟道:“你们可想好了!若是胡言乱语,来日传入天子耳中,就是你二人知情不报,置天子颜面于不顾!”
“想想崔氏下场,再问问你们自己,当不当得起天子一怒!”
那两名世家子弟起初或许存了看戏的心思,但洛明德叫破他们身份,众目睽睽之下,确实不好再做壁上观。
其中一人虽不愿,却还是勉强上前,拉住孙景:“孙兄且息怒,这其中许有什么误会。这位姑娘嘛……倒确实是天子身边的人。”
孙景对“天子”终究是忌惮的,闻言怔住:“你说什么?”
“她是陛下身边的得意人,时常出入中书省……唉,却不想竟是孙兄家中逃妾。”
那人甚是精明,表面劝架,实则拱火:“人家有天子撑腰,当然不把你这个旧主放在眼里。你且消消气,天涯何处无芳草嘛。”
另一世家子弟也道:“可不是?天子威重,咱们有什么法子?莫说只是一个逃妾,便是要咱们身家性命,也只能给出去啊。”
孙景稍一分神,逐月已然挣脱掌控。她冲到洛明德身前,用力推开拧住他的打手,又抓过他手腕检查伤处。
这般小心谨慎、关怀备至,如何不是情人间方有的姿态?
孙景虽莽,却并不蠢,当然知道天子之威非孙家可以抵挡。然而见此情形,刚压下去的怒火卷土重来,更有那两名世家子弟一唱一和:“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今日且算了吧。”
“正是,人家可是天子跟前最当红的女官,多少青年俊杰想求都求不到,改换门庭实属寻常。”
“女子可不都这样?见了新的,便顾不上旧人……来来来,咱们喝酒去。”
孙彦只觉心口热血滋滋沸腾,每一寸皮肉都烧得作响。他推开拉扯他的世家子弟,抬腿踹飞洛明德,又把逐月扯到跟前。
逐月惊怒,劈手给了他一耳光:“孙景,你这疯狗,没完了是吧!”
第243章
逐月盛怒之下, 手劲异乎寻常的大。孙景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白皙脸颊上多了五道通红指印。
然而他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 瞧着逐月的眼神幽幽的,像是藏了头吃人的异兽。
“果然, 有天子撑腰,说话都不一样了,”他偏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是挨那一巴掌时, 不小心咬破了舌尖,“可这是我们孙家事,我就不信陛下管天管地,还能管到孙家内帷。”
说完,他猛地抬头,向早已围了一圈的看客大声道:“诸位瞧好了, 这女人本是我们孙家妾婢, 私逃出来,被我逮着。我今儿个就在这儿把她办了, 也叫她知道不守妇道是什么下场!”
又是“撕拉”一声, 本就扯破的衣襟撕得更开,露出雪白肌肤与一角抹胸。
逐月被他羞辱,怒到极致,眼神森冷:“你自可动手。但你要想好,来日天子面前该如何交代。”
那世家子弟亦劝说道:“是啊孙兄,被天子知道,这事就不好收场了,且认了这个哑巴亏吧。”
孙景自幼被母亲宠爱, 脑子里就没“哑巴亏”这三个字,越发怒不可遏。
人一旦失了理智,许多话便不经大脑,他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什么陛下?不过是我孙家一介逃妾!我大哥不寻她算账,她还有脸与我孙家计较不成!”
周遭陡然安静,那两名世家子弟做梦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要命之语,脸色煞白。
逐月亦是惊怒:“你胡言乱语什么!”
左右已经开了头,孙景干脆把心里话都说出来:“我胡言乱语?你去孙府问问,谁不知道这事!”
“当初她从馆子里逃出来,若不是我大哥相救,早被鸨母拖回去打死了!她倒好,不想着报恩,一门心思只要出逃,连我大哥的骨肉也……”
话没说完,被极清脆的“啪”一声打断,是逐月又给了他一记耳光。
“孙景,”她冷冷地说,“你该死。”
孙景死死盯着她,他曾爱极这副清丽容颜,如今却只有滔天恨意。想打碎她的骨头,折断她的羽翼,叫她再不能远走高飞,只能被他踩进尘埃里。
然而未等付诸行动,身后有人猛踹一脚,力道倒是不大,却瞄准了膝弯薄弱处。
孙景猝不及防,踉跄着扑倒在地,回头正要怒骂,却突然愣住。
只见他带来的家丁无一例外,全被长刀架住脖颈。出手之人乃是国公府亲兵,浑身透着杀伐戾气,一看便是久经战阵。
被他们簇拥中间的却是阿绰,此时正解下斗篷,披在衣衫凌乱的逐月身上。逐月脸色苍白,开口极冷静:“此人方才出言不逊,有辱陛下圣明,如若放任,必会酿成大祸。”
阿绰点头,打了个手势。
酒楼大门轰然闭合,窗扉也逐一掩紧。楼中客人不料这等变故,刚要抱怨,却见寒光森然,数十把雪刃林立眼前,将到了嘴边的怨言怼回去。
京城乃天子脚下,百姓多少有些见识,如何不知利害?一时间楼中鸦雀无声,便是最扎手的泼皮,也不曾出言挑衅。
“吾乃宫中女官,奉圣命缉拿逃犯。此事本与尔等无关,但今日之事,不管你们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若敢泄露只言片语,便是不要九族脑袋!”
阿绰掷地有声:“可都听清楚了!”
看客们紧张的直咽口水,唯恐一字不慎就被官兵拿走。
“清、清楚了。”
“这位娘子……不是,女官放心!咱们今儿个什么也没瞧见,什么也没看见。”
阿绰神色冰冷:“所有人离开前登记姓名祖籍。张青,这事你去办。”
被点到名的亲兵答应着去了。
阿绰扭头盯着孙景,她所带的亲兵围成一圈,既隔绝开有心人的窥探,亦堵住那两名世家子弟的去路。
世家子弟察觉不妙,额角开始冒汗:“误会,今日纯属误会。”
又对阿绰赔笑:“阿绰姑娘,你看这等小事,何必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若是惊动天子就不好了。”
阿绰追随女帝多年,早不是当初的无知弱女,闻言冷笑:“原来诋毁天子、陷害女官,在荀舍人眼里,只是区区小事?”
而后大喝一声:“全都带走!”
世家子弟慌了手脚。
他二人出身不凡,一个是颖川荀氏,一个是赵郡李氏。因不忿逐月素日强硬,又不知从哪听说了她的来历背景,故意引着孙景与之相遇。
孙二郎君的脾气在京中不是秘密,乍然见了昔日爱妾,必是要闹出事端。如若事情闹大,逐月声名受损不说,世家亦可借题发挥,叫她再无颜面行走于中书省。
若是顺利,说不定还能断了女帝启用女官的念头。
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却不曾想,孙景激怒之下口不择言,竟将女帝牵扯进来,还道出如此要命的秘闻。
荀、李二人弄巧成拙,简直悔不当初,哪还有方才拱火的劲头?只管向阿绰讨饶:“阿绰姑娘,这事与咱们无关,都是孙二郎君酒后妄言!”
“你可不能冤枉好人!”
阿绰懒得搭理他们,递出眼色,自有亲兵堵上他们的嘴,将人五花大绑押下。
孙景是最后一个被拖走的,那双眼直勾勾的,只管盯着逐月。
“你是我的女人!”他从牙缝里挤出话音,“就算你改头换面,躲进宫里,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你问问自己,被我弄过多少回?以为进了宫就能一笔勾销?哈哈哈,妄想!”
他话没说完,同样塞了满嘴抹布。亲兵用刀鞘往后颈上一拍,他如死狗般瘫倒,被硬生生拖走了。
阿绰喘了口气,小心翼翼地看向逐月:“你……”
逐月却无甚表情,一副白惨惨的面孔,唯独眼睛是红的,仿佛全身血液涌入脑中,纠缠在一双眼瞳里。
“入宫吧,”她平静地说,“此事牵扯陛下清誉,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
虽然阿绰当机立断,杜绝了流言传扬的可能,但萃锦楼的动静闹得如此之大,更兼孙、荀、李三人被国公府亲兵带走,安的是寻衅滋事的罪名,关押所在却非京兆府或者大理寺,而是刑部天牢。如此兴师动众,但凡有些嗅觉的人都该知道,事情不简单。
顺恩伯府,孙彦听说消息已是一个时辰后。彼时,孙景被押入天牢,阿绰亦带着逐月与洛明德回宫复命。酒楼众人得了阿绰警告,谁也不敢将真相往外吐露,打探半晌也只得了个“孙景醉酒闹事,羞辱宫中女官,更对天子不敬”的模糊结果。
然而孙彦亦非省油的灯,更兼深知胞弟脾气,仅凭三言两语就大致推断出前因后果,脑中顿时“嗡”一声响。
他未尝没有不甘怨恨,但他远比孙景清醒,昔日婢妾已然站到一个高不可及的位子,再揪着往事不放,只会逼死自己。
这个道理,他掰开揉碎告诫了孙景无数遍,当时答应得好好的,怎就突然发了疯?
“你再说一遍,”孙彦逼视着打探消息的家丁,“当时还有谁在场?”
家丁战战兢兢:“跟咱们二郎君时常往来的两位中书舍人,还有天子身边的女官……”
孙彦蹙眉:“女官为何会在酒楼?”
家丁不明所以:“小、小人不知……”
孙彦挥手屏退他,眉头拧成细褶。寒汀陪在一旁,忍不住道:“二郎君虽有些骄纵,但也懂得轻重,入京这些时日一向循规蹈矩,如何惹下这等祸事?”
孙彦恼火:“还能为何?自是有人撺掇的!”
话音未落,只见女婢匆匆来报:“夫人闻听二郎君被押入天牢,急怒攻心,吐血晕厥过去。”
到底是亲生母亲,纵然一直偏爱幼子,仍有一份亲情在。孙彦立刻扭头:“派人去请郎中,能寻到的都请进府……”
寒汀答应着去了,刚到门口,忽听轰隆如雷,却是无数披甲执锐的卫兵疾步而至。为首之人高居马背,挥刀厉喝:“奉陛下口谕,顺恩伯府不思圣恩、欺君罔上,给我围了!”
正是延昭。
卫兵们依令而行,在巷口架起拒马,只一个照面就将偌大府邸围得水泄不通。与此同时,寒汀心口发凉,“砰”一声掩上角门。
“伯爷,大事不好!”
突遭惊变的不止顺恩伯府,牵扯其中的荀家和李家也得了同样待遇。赵郡李氏家主正是如今的吏部左侍郎,位高权重,非同小可。荀家与朝堂牵扯少些,唯有一个荀九郎出仕,算是族里最出挑的人才。
然而京中没人敢小瞧,盖因荀氏有一门了不得的姻亲——长房嫡女三年前嫁入陈郡谢氏,以儿女姻缘为盟,荀谢两家结为政治盟友,一荣共荣,不可小觑。
可再如何尊荣无双的世家大族,在禁军明晃晃的刀枪前也只有觳觫战栗的份。管家忙不迭命人封门闭户,又急着往外送信,却哪里出得去?一时间,府中人心惶惶,待要自我安慰,想起清河崔氏的结局,便知“世家大族”这块金字招牌,在女帝面前大抵是不管用的。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礼部值房的谢尚书听说了消息,吏部的李侍郎也知晓了内情。两人凑到一处,交换过一记暗流汹涌的眼神,都知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了。
第244章
荀、李两位郎君固然骄纵, 无缘无故,怎敢设计天子近侍?自然是得了家中长辈默许。家主们所想与年轻人又有不同,逐月名声如何不要紧, 要紧的是借此炒起舆情,绝了女帝征选女官入朝的念头。
自古阴阳有序、乾坤有常, 女子就该安分守己,如女帝这般离经叛道者,一个已经太多, 若是人人效仿, 世间焉有纲常可论?这世道又要乱成什么样?
这是大多数人的想法,世家大族尤其如此。
他们料到女帝会有所反应,也做好最坏的打算——无外乎壮士断腕,赔上两个年轻儿郎仕途,换家族安稳,也不亏了。
却不曾想女帝反应如此之大, 一没有审案定罪, 二未曾召家主质问,直接命人围了府邸。
这情形, 很难不让人想到清河崔氏的下场。
“陛下这是要鱼死网破?”李侍郎惊疑不定, “她就不怕传扬出去,坊间物议纷纷,自己名声不保?”
谢尚书比他看得清楚:“她以女子之身为帝,史书上的名声本就不会好听,即便不来这一出,坊间物议也从不曾平息过。”
李侍郎越发着急:“她不要名声,就拉着咱们一同下水?谢公,咱们这些人都唯您马首是瞻, 您可得说句话。”
谢尚书颇为厌倦地摁了摁眉心,心里不是没有疑惑。
“陛下虽非仁君,行事亦有章法,怎会突然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他目光严厉地看着李侍郎,“士钊,你可有什么瞒着我?”
李侍郎叫屈不已:“我哪敢瞒着谢公……”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愣住,仿佛想起什么,表情隐约变了。
谢尚书正盯着他,自没有放过这一瞬的神色变化:“想到什么了?”
李侍郎脸色难看:“是我家七郎,与那孙二郎君饮酒时,听他说过几句醉话。话不大好听,我命七郎守口如瓶,万不可说出去……”
他觑着四下无人,在谢尚书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把个谢崇岚惊得老眼圆睁,继而目露沉吟。
“如此便说得通了,”他沉吟道,“只怕今儿个这出还不是应在那女官头上,是孙二郎君说岔了嘴,得罪了那一位。”
他朝垂拱殿方向虚虚一拱手,又叹息:“若真如此,事情就不好办了。”
李侍郎眼神忽闪:“孙家的债,合该由孙家人自己担着,怎好将旁人牵扯进来?魏公说,是不是这个理?”
谢崇岚沉吟不语。
世家反应很快,不过半个早晨已经商议好对策,赶着往垂拱殿求见女帝。
这事不好办,但也不算太难办。女官受辱,自要安抚,为保名节,最好是天子赐婚——只要成了一家人,不管孙景在酒楼中说出何等难听言语,都可归之为小情侣闹别扭。
女帝也是同样的道理。
这世道看重出身,贫寒门第比之簪缨世家天然低了一等,但事无绝对,于女子尤其如此。
理由很简单,出嫁从夫,比起血脉亲缘,女人出身高低与否,与夫君地位休戚相关。
女帝是楚馆妓子还是卑微妾婢都不要紧,只要迎娶一位清贵尊荣的皇夫,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连消带打,这便是世家文臣的如意算盘。
文臣聚在垂拱门外高声请见时,殿内明烛高照,寂静如死。逐月与洛明德双双跪在地上,阿绰侍立一旁,沉声禀明来龙去脉。
“李舍人已经招认……半年前,京中新开一家妓馆,老鸨来自南边,手下姑娘也以南人居多。李舍人喜爱江南风韵,隔三岔五便要光顾,次数多了难免泄露身份。老鸨知晓他是赵郡李氏郎君,又有中书舍人官职,越发奉承。”
“这老鸨有个习惯,凡是她馆中最出色的姑娘,都会请画师留下肖像。那一日,她命人将画像挂出,恰好李舍人登门,发现其中一幅与逐月十分相似,不免留了心眼。”
阿绰不着痕迹地瞥向逐月,见后者面无表情,微微叹了口气。
“李舍人归家后,将此事告知族中长辈。长辈亦觉蹊跷,遂动用了留在南边的人脉,辗转查证之后,发现逐月与时芳娘实为同一人。”
“李舍人于中书省任职,早不满逐月倨傲不驯,正好世家也想打压女官,商议之下定了计策,由李、荀两位舍人出面,引孙氏子至萃锦楼,假作偶遇。”
“只要孙氏子耐不住性子,当众闹出事端,则逐月名节毁于一旦,文官也有了充足的理由攻讦女官。”
说到这里,她到底没忍住,愤愤啐道:“这些文官,一个个嘴上冠冕堂皇,心思却再龌龊不过。这样的主意,亏他们能想得出。”
若非逐月心性坚忍,不比寻常女子软弱可欺,又或者,如果不是小二机灵,及时寻到国公府相助。
这一局怕是都要以逐月自裁、以证清白告终。
殿中再次陷入沉寂,穿堂风过,烛影飘摇。女帝只身端坐案后,脸上光影明灭不定。
许久,她笑了。
“朕知众卿必有高见,却不曾想,饱读诗书之辈,与那市井下流泼妇无甚区别,行事透着一股小家子气,”她摇了摇头,“哪怕逼宫乱政,好歹是真枭雄真豪杰,盯着女子名节做文章?”
“他们也就这点出息了。”
阿绰屏住呼吸,一个字不敢接。
逐月伏地叩首:“今日之祸全由奴婢行事不慎而起,奴婢辜负陛下所托,愿受重责。”
洛明德嘴巴张了又合,终是不忍逐月独自承担,紧跟着磕头:“陛下,此事臣也有过失,若非臣没能拦下逐月姑娘,也不至于闹到今日地步,臣……”
女帝摆了摆手,打断他二人争先恐后的请罪。
“此事的确因你而起,却又与你无关,”崔芜眸光幽幽,盯住逐月,“知道你错在哪吗?”
她没指望逐月参悟,直接给出答案:“你错在生成一个女人。”
逐月微怔。
“如果你是男人,即便立场相对、政见不和,外头那些人也愿意用体面的方式打倒你,用正当的理由攻讦你。”
“但你不是,这意味着所有盛行于名利场的规则都不适用。对付你,只需要一种手段,就是围绕你的性别做文章。”
“身为女人,是你最大的原罪,可唯独这一点,是你自己无法决定的。”
“你是这样,朕也如此。”
男人与女人,有多大不同?
几个染色体片段,决定的不只是生理结构与生育功能的区分,还有社会地位的天差地别。
为男子,可正大光明地读书出仕,建功立业。
当女人,就只能低人一等,被剥削、被羞辱、被践踏。
凭什么呢?
“朕今日告诉你一个道理,”女帝缓缓道,“如果有人因你无法决定之事而加罪于你,那不是你的错。”
“是天地不仁,是世道不公,是那些掌握了话语权,踩着女人的尸骨高高在上,实则不干人事的男人们的罪业!”
“用旁人的过错加罪自己,这是最愚蠢的做法!”
逐月瞠目结舌,女帝说的这些她并非想不到,只是过往十数年的见闻阅历禁锢着她、制约着她,叫她虽有野心,却始终不敢真正践踏千百年来的伦理纲常。
这般离经叛道的话语,一字一句直戳心窝,令一旁的洛明德变了脸色,却无法反驳。
“陛下的意思是……”
“知道外头那些人为什么敢肆无忌惮地羞辱你、作践你吗?”女帝淡淡地说,“因为世间规矩向来如此,就像这烛台,有光即为明,背光则为暗,弃明投暗者,人人得诛之。”
“那么你猜,要如何扭转这约定俗成的规矩?”
“答案非常简单。”
女帝指尖陡然发力,竟是赤手掐灭火苗,烛台冒出一缕青烟,她面上多了一片浓重阴霾。
阿绰心道不好,定睛细瞧,女帝手指果然被撩黑一片。
然而眼下不便开口,只能默默忍住。
“去开门吧,”女帝淡淡吩咐,“也是时候跟他们重新立立规矩了。”
垂拱殿门轰然洞开,等待许久的群臣鱼贯而入。出乎女官意料,盖昀与许思谦也在其中。约莫是从女帝异乎寻常的行事中嗅到不安气息,唯恐君臣争执闹出乱子,两人神色都很凝重。
许思谦慢了一步,附在盖昀耳畔低声道:“如何不见武穆侯和镇远侯?若是这二位在,兴许能劝一劝。”
盖昀叹息:“陛下命武穆侯领枢密院、建神机营,两位侯爷前日出城勘查地形,预备着先立营盘,这会儿还不知在哪耽搁。”
偏偏赶在这时候!
许思谦唉声叹息,却无计可施。
说话间,文官入垂拱殿行礼,彼时逐月与洛明德已退至后殿,唯有阿绰侍奉在侧。
“平身吧。”
百官谢恩起身。
谢崇岚隐为世家官员之首,这种场合由他开口最为名正言顺:“今日冒昧见驾,实是为了定国公府无故缉拿朝廷命官一事……”
女帝语气淡淡:“定国公并非无故缉拿,是朕的意思。”
谢崇岚等的就是这一句:“敢问陛下,荀、李两位舍人与孙世子所犯何罪,怎就下了刑部大狱?”
女帝嗤笑:“他三人所犯何罪,谢卿会不知道?”
言罢,将三人供词丢在地上。
“尔等自己看吧。”
第245章
谢崇岚将供词捡在手里, 从头扫到尾,而后极隐晦地瞥了李侍郎一眼。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从这供词来看,李侍郎非但早知逐月来历, 还默许自家儿郎设计陷害——若能成功倒也罢了,偏偏出了岔子, 被女帝抓到把柄,成了如今不上不下的局面。
有那么一瞬间,谢尚书觉得心累, 恨不能撒手不管, 让女帝将这蠢货一并处置了。
可惜不行。
京中世家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今日处置了赵郡李氏,明日说不得就是陈郡谢氏。
女帝制衡世家的用心昭然若揭,这一次,他们必须迫其让步。
“臣请问陛下, ”谢崇岚打定主意, 徐徐开口,“这供词从何而来?”
女帝单手托腮, 眼带笑意:“自是这三人下狱后所招。”
谢崇岚点了点头:“这三人骤然入狱, 难免畏惧,若是为人恫吓,写下伪供也是有的……”
女帝微微眯眼:“谢卿的意思,是朕屈打成招?”
谢崇岚没接这个话头,今日之争,重点也委实不在供词真假。
“臣以为,即便供词是真,说到底, 也是李荀两位舍人年少好事,不值当陛下较真,”心念电转间,他知道孙景是保不住了,天子之怒须得有人承受,左右女帝与江东孙氏旧怨已深,就让孙家当这个替罪羊吧,“陛下曾言,以法理治天下,法无禁止皆可行……”
女帝勾起唇角。
她确实说过类似的话,但初衷是让刑部重修疏律,避免冤假错案,可不是让人钻空子算计她身边的人。
“且臣以为,当务之急非是处置荀李,而是设法补救,以免陛下清誉受损。”
女帝偏头瞧着他,那双眸子清亮至极,仿佛盛着月光。
一旁的盖昀突然心头咯噔,直觉这一幕好生眼熟。
正当他苦思冥想之际,女帝已悠悠开口:“照谢卿所言,当如何补救?”
谢崇岚使了个眼色,李侍郎会意,躬身上前:“其实,陛下绮年玉貌,正是大好年华。自古阴阳调和,方为人间正道,陛下鼓励民间婚娶,以充人口,自己也应以身作则。”
这话落下,立刻得到一片响应——
“今日之事看似荀李二人荒唐,实则也有陛下之过。”
“还请陛下早立皇夫,以正纲常。”
“有皇夫在,则坊间物议烟消云散,再无人敢指摘陛下。”
这几人一个比一个说得露骨,就差坦白道明,你娶一个清贵尊荣的皇夫,出身风尘那档子事自能一笔勾销,日后旁人提及,只会记得你是某家妇,谁还计较为妾为婢。
这是世间男子对女子的成见,女人不配为独立个体,成婚妇人已是低人一等,未出嫁的在室女更连全乎人都不算。
如何消除出身风尘的负面影响?找一个清贵男人,通过婚姻将自己变成他的挂件,那么再无人会指摘女子来历。
因为他们眼里根本看不到她。
这就是世家想出的解决方案。
盖昀眉头越蹙越紧,正待发话,忽见女帝眼风扫来,极严厉地盯了他一眼。
这是让盖昀袖手旁观、莫要插口的意思。
盖昀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李卿的意思,朕却不明白,”女帝微笑,“指摘朕什么?”
李侍郎当然不可能直说“被人知道当今天子曾是别人家逃妾,非笑掉大牙不可,朝廷亦是颜面扫地,再无威信可言”,遂义正言辞道:“陛下恕臣直言,您纵容女官行走外朝,此举实是不妥。虽您光风霁月,却难保适龄男女日日相见,心中生出遐思。”
“有道是一个巴掌拍不响,若非女官修身有瑕,又怎会惹出今日祸事?”
“臣以为,为正视听,陛下须以身作则,其一杜绝女官与外臣接触,其二便是早日立定皇夫,以免坊间非议……”
女帝玩味着“一个巴掌拍不响”,笑容越来越冷。
盖昀瞳孔骤缩,突然意识到这一幕为何眼熟。
当初崔氏以孝道人情逼迫女帝承认崔氏为宗室时,她虽一言不发,高居丹陛时,也是这般微微含笑。
一双眸子里的光亮得骇人,也冷得怕人。
刹那间,盖昀冷汗下来了,然而这时开口已经来不及,只见女帝缓缓起身。
“坊间非议,议的是什么?以身作则,则的又是什么?”她悠悠道,“李卿不敢说,朕便替你说了,不就是朕曾委身风尘,后又被江东孙氏强抢回府、逼纳为妾那档破事,是也不是?”
自古上位者最忌讳昔年污点,谁也不曾想女帝就这般直截了当地捅破窗户纸。那一刻李侍郎愣在原地,打好的腹稿全没了用武之地。
怎会这样?不应该啊。
她不应该是遮遮掩掩,窘迫难当,唯恐被人知晓不堪来历?
世家叫板皇权,拿捏的就是上位者爱惜名誉,不愿昔年污点为人知晓。
可若女帝不在乎呢?
谢崇岚远比李侍郎敏锐,想到某种近乎可怕的可能性,脸色终于变了。
“李卿方才有句话,朕听着很有意思,”女帝噙着笑意,“一个巴掌拍不响?”
“朕给李卿讲个故事吧。”
她背手身后,慢悠悠地踱到近前:“乱世之中,贫苦人家活不下去,将收养的女孩卖去了青楼。那女孩忍辱负重、做小伏低,只等机会成熟,从楚馆出逃。”
“她成功了,逃出龙潭。却又没成功,途中撞见节度使之子,被强掳回府,又入了虎穴。”
“节度使之子看中她美貌,她屡屡出逃,又屡屡被抓回。到最后,板子挨了,清白失了,肉身被凌辱,尊严被践踏。”
女帝一步一步走到李侍郎面前,直逼他双眼:“李卿,你告诉朕,这是谁之过?”
李侍郎如何听不出,女帝口中的“女孩”正是她自己?以他的心胸,自是以为种种苦难皆是女子之过,若她入节度使府能安分守己、卑事主母,也算得了不错的归宿。
可她偏偏不肯,拼死出逃,于中原腹地掀起滔天风波,最终力压群雄,登临皇极。
方有了世家今日的麻烦。
可这话不能当着正主的面说,李侍郎只能卑微赔笑:“这自然是……是那强抢民女的贼子的罪过!”
女帝也笑:“言不由衷,朕知你不是这么想的。”
她分明没说什么过分严厉地话,李侍郎却像被蛇蝎锁定的青蛙,冷汗不受控地往外冒。
谢崇岚瞧着不对,试图打圆场:“陛下乃一国之君、九五至尊,前尘往事皆已过去,实不必纠缠不放。”
“朕倒是不想纠缠,可有人处心积虑、机关算尽,非得捅朕的伤疤,”女帝一字一顿,“当着众目睽睽,孙景是怎么说的?”
“他说,朕不过是孙家一介逃妾!他大哥不寻我算账,我还有脸与孙家计较,是也不是?”
殿中文官并非人人知晓萃锦楼中对话,此时乍闻详情,简直三魂惊散了七魄。
李侍郎再愚钝,也知大事不好,立刻跪地请罪:“陛下恕罪,这都是那孙氏子狂悖,臣实不知情……”
女帝冷笑,转身拎起茶盏。
“知不知情,不要紧,”她轻言细语,“要紧的是,你该死!”
“砰”一声脆响,茶碗落地,砸得粉粉碎。
电光火石间,盖昀脑中闪现过四个字:摔杯为号。
只听脚步声仓促杂乱,无数皮甲卫士冲进殿中,为首之人正是殷钊。
殿门与窗扉逐一合拢,盖昀只嘶声呼喊一句“陛下息怒”,就被不绝于耳的金铁呼应声截断。
长刀出鞘,密集如林,寒光映照出殿中文臣惨白的面孔。
女帝低垂眼帘,似笑非笑:“当年,朕以命相搏,跳进运河才逃出生天。”
她睨着李侍郎:“李卿,你知道河水有多凉吗?”
李侍郎哪还答得上话?他只觉站在身前的并非九五至尊,而是从深渊里爬出来的索命厉鬼,烛火幢幢,鬼影森森,朝他露出狰狞爪牙,伏在地上的后背抖成筛糠。
女帝收了笑意:“看来李卿不知道……那便让他也亲身体会一番!”
殷钊打了个手势,早有禁军端着水盆上前,二话不说地揪过李侍郎,摁着他后颈将人压进盆里。
李侍郎口鼻被水淹没,惊恐地挣扎起来,然而他一介文人,如何挣得过两名孔武有力的卫士?只露脸喘息两下,就再次被摁进去。
一时间,殿内安静极了,只听到“咕噜咕噜”的呛水声。文臣们沉木浮石的好口才没了用武之地,齐刷刷地瞪着李侍郎,就像羊群盯着待宰的同类。
许思谦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帝,自他追随崔芜起兵以来,她都以英明宽仁的形象示人,偶有霹雳手段,也是对事不对人,仿佛天生是为那个位子而生。
这是他第一次隐约意识到,女帝心里压着一股情绪,比火烈,比海深。过去数年间,她用理智、用雄心将其压制住,从未显露人前。但是世家们阴毒下作的算计触了她的逆鳞,这股情绪再也压制不住,仿佛滔天洪浪般吞了朝堂。
待要上前劝阻,忽觉手肘被人扯了把,扭头见盖昀对他摇了摇头。
许思谦不解:盖相?
盖昀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屠戮朝臣是何等罪名,他日落在史书上,一个“残酷暴戾”是逃不掉的。然而女帝今日发作,不仅是对“朝臣”,更是对“世家”。
天子刀已出鞘,拦不住了。
第246章
垂拱殿中群臣惊悚, 女帝却难得分了神。
那一瞬间,她想到两个人。
一个是黄巢,一个是朱元璋。
黄巢攻破长安, 纵容部下大开杀戒,一句“冲天香阵破长安”, 血色淋漓,浸透纸背。
然而后世史书上,对他的评价并不低, 何解?
盖因被他屠戮的“万民”中, 有相当一部分是垄断了资源与晋升渠道的“世家”。
他用赤地千里的屠刀,瓦解了世家盘踞千年的根系,难怪后世有史学家评价,“他刀人八百万,人肉做军粮,却为中原拔掉了一颗千年毒瘤”。(1)
朱元璋以重典驭群臣, 吏治严酷堪称绝无仅有, 更曾有当殿鞭死勋贵的“壮举”。
这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做法,但不可否认的是, 哪怕朱元璋几乎杀光了半个朝堂, 也没挡住明朝初年的蒸蒸日上。
不破不立,还是有些道理的。
“今日与众卿把话说开,是为了立个规矩,”女帝唇边重新浮起笑意,仿佛又变回那个和煦英明的君主,“刚愎自用是君王大忌,这个道理,朕很明白。众卿盼望为政者虚怀若谷, 再造‘王与马共天下’的盛景,这份心胸,朕也很佩服。”
“朕把话撂在这儿,日后朕若有什么考虑不周、思量不全的地方,尔等尽管畅所欲言,能改的,朕虚心纳谏。不能的,也可自我加勉。”
“只除了一桩。”
“那就是用朕,或者任何一名女官的出身来历做文章。”
女帝摆了下手,禁卫松开李侍郎。他顶着一头一脸的水珠,捂着胸口嘶喘连连,而后好像反应过来,膝行着爬到近前,抱着女帝小腿哀哀央求:“陛下……咳咳,饶命!”
“臣对陛下实是一片赤诚忠心,天地可鉴啊!”
女帝没言语,冷冰冰的目光掠过一干噤若寒蝉的文臣,最终定格在谢崇岚脸上。
谢崇岚谦卑地垂落眼帘。
“今日之后,若再有人对朕之出身,或是女官入朝指手画脚……”
女帝抄起案上砚台,垂眼对李侍郎笑了笑:“李卿,一个巴掌拍得响吗?”
李侍郎愣住。
下一瞬,砚台从天而降,夹杂着万钧之力拍在他额头上,“咣”一声巨响,偌大的垂拱殿随之颤了颤。
李侍郎扑倒在地,额头血如泉涌。
然而这只是刚开始。
第二下、第三下紧随着砸落,带着憎恶,挟着怨愤。鲜血喷涌而出,无穷无尽。
有那么一瞬间,女帝恍惚以为,那不是血,是被生生吸食的女子血泪,从这个敲骨榨髓者的身体里流淌而出。
她们在她耳边徘徊、悲泣,千年沉冤,今日方得讨回。
文官变色,眼睁睁看着女帝手持砚台,砸烂了李侍郎的颅骨,那样的疯狂又快意,就像砸烂一根试图禁锢她的铁链。
然后她抬头,伸舌舔了舔溅落颊边的血。
“……谁有异议,现在可以站出来。”
一片死寂。
如果文臣们早有预料,或许还可以密谋部署,最起码争一个不败之地。但所有的事都发生的太突然:荀李萃锦楼密谋是他们没想到的,孙氏子口出妄言不敬天子是他们没想到的,女帝的激烈反应与骤然爆发的杀机也是他们没想到的。
这种种“没想到”加在一起,造就了如今的局面,他们将自己打包送到女帝手里,却没有任何反击的手段。
一时间,所有人心中升起疑问,女帝自即位以来种种极富秩序性的举措,是不是在迷惑他们?她改革官职,分离军权,一切都那么的有章法,这一切莫不是为了混淆世家视线,以便在最出其不意的时刻给予致命一击?
没人能给出答案,面对女帝含笑带血的质问,哪怕是世家魁首的谢尚书,也选择了同样的反应。
沉默。
北魏年间,尔朱荣尽灭朝臣两千余人的“壮举”迄今也才过去数百年,同以“魏”为国号,谁也不想拿脑袋去试女帝的刀锋有多利。
天理纲常固然要紧,可又怎么要紧的过自家性命?
面对意料之中的场面,女帝再次笑了。
“朕谅你们也不敢。”
与此同时,京城李家,拒马撞开紧闭的府门,健仆挥舞着刀枪木棍冲上前,试图阻拦禁军入府。
领兵的狄斐拔出腰刀,劈手斩落一记首级,而后厉声下令:“奉天子旨意,杀!”
另一处荀氏府邸,徐知源踹开府门,下达了同样的命令。
“——杀!”
很快,两处府邸响起厮杀与惨叫声。此时还是青天白日,不少百姓被吸引,虽不敢靠近,奈何人性作祟,依然躲在巷角探头探脑张望动静。
未几,只见一拎着包裹的豪仆从巷子里没命奔出,堪堪奔近拒马时,一支冷箭从身后射出,正中背心。
豪仆惨叫,倒在地上,手中包袱散落,居然装了几个大金锭与十来串明珠,个个都有指腹大小。
鲜血从背心涌出,明珠被血污淹没。
围观百姓无不悚然。
“要、要变天了!”
安宁没多久的京城再次迎来腥风血雨,主导一切的女帝坐镇宫城,不动如山。入伏后闷热的晚风进不去垂拱殿,竹帘低垂,冰鉴吞吐出森然凉意。
官员们虽然服软,却未得获自由。女帝发话,将人押入后殿,他们的生死依然只在天子一念间。
随后,她唤来殷钊:“盯着这些人的府邸,若有人密谋串联、欲行不轨……”
“杀!”
彼时女帝脸上尚有血痕,眼神是从所未有的冷戾。殷钊嘴唇动了动,终究只道出一个字:“……是。”
他待要退下,忽听身后女帝又道:“盖卿与许卿单独看顾,他二人身体算不得好,怕是不耐苦热,你命人送些冰过去。”
不知为何,分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吩咐,殷钊却长出一口气,仿佛由此窥见这个杀神般的皮囊下,依然是他追随多年的天子。
“臣,领命。”
随着殿门轻轻响了声,殿中只余女帝一人。也许是方才一场发作消耗了不少精力,她坐于案后,单手支腮,眼睛微微阖起。
然而头脑依然清醒,她忍不住思忖,屠刀既已落下,要不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叫盘踞中原千百年之久的世家彻底化为烟云?
虽然世家这玩意儿说到底是人心贪欲作祟,虽然今日寒门极有可能是来日世家,但重新洗牌有重新洗牌的好处,至少再分配过的资源可保上升渠道不被堵塞,新鲜血液能源源不断流入庙堂,而未来百年间也不至再出现王马那般一手遮天的毒瘤。
手段虽然简单粗暴了些,但简单粗暴也有它的好处。
她想的出神,忽听脚步声靠近,睁眼一看,延昭已跪于案下。
“陛下,臣来复命。”
女帝挑眉:“孙氏都清理干净了?”
延昭似有犹豫:“尚未。顺恩伯请见陛下,称有要事相告。”
女帝冷笑,刚压下的戾气卷土重来:“他算什么东西,想见朕就能见吗?”
“顺恩伯正是知道陛下会有此语,所以求臣将此物献上,”延昭从怀中摸出一封卷轴,双手托过头顶,“请陛下过目。”
女帝接过,展开看了两眼,眉心忽而微动。
“传朕旨意,”她冷冷道,“命顺恩伯觐见。”
这是孙彦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单独觐见女帝,偌大宫殿,巍峨森森。她独坐烛光极盛处,支颐望来的眼神仿佛俯瞰蝼蚁。
那一刻,孙彦脑子里只闪过两个字:报应。
他不认因果,不信宿命,哪怕失了江南基业,也只懊恼筹谋不当,愧对先祖。
直到现在。
是他刚愎自用,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狂妄自负,逼走了本可为大臂助的当世人杰。
方才有江东孙氏今日之难。
“臣孙彦,叩见陛下。”
他放下所有的傲慢不甘,将姿态低进尘埃,只为给孙家争出一线生机。
女帝掂着手中卷轴:“这是你交给延昭的?”
“是。”
“从何得来?”
孙彦深知孙氏已到存亡关头,不敢有丝毫隐瞒:“先父图谋南楚已久,曾派商队南下赴闽,无意中得悉当地有银矿。”
“先父闻之大喜,遂以做木材生意为名,以银钱开道,疏通当地官府,将整座山头包下。开采出的银矿藏入空心木料,秘密运回吴越。”
是的,孙彦交与女帝的卷轴上,所绘正是银矿与藏银地点。可想而知,这批银矿一旦落入女帝手中,则国库空乏的困境立即迎刃而解。
“除此之外,还有江东孙氏多年积累,财帛、兵器,以及粮食,”孙彦平平板板地说,“昔年暴民作乱,围攻润州。先父病重,无力回天,只得命心腹突围,将这些交到微臣手中,指望孙氏有东山再起之日。”
女帝不怀疑这话,孙昭好歹是江东之主、一代枭雄,会留后手一点也不奇怪。
“微臣无能,守不住孙氏家业,与其蒙尘,不如献与陛下,只求饶过孙氏满门性命。”
这是一笔交易,条件亦算得上丰厚,奈何女帝不是商人。
她徐徐起身,背手踱到近前,垂眼冷睨孙彦。
“孙卿,你在跟朕谈条件吗?”
孙彦额角开始冒冷汗:“臣……不敢。”
话音未落,肩头猛受重击,竟是被女帝一脚踹翻。
女帝虽为女子,这些年勤于锻体,腿脚力量当真不小,紧跟着一脚踩中孙彦胸口。
“跟朕谈条件?”她冷笑,“你算什么东西!”
“你也配!”——
第247章
伤疤撕裂的一刻, 女帝意识到,横亘七年的脓血从没有愈合过,一直在煎熬作祟。
她不想遗忘, 也没必要遗忘。
扎在心口的毒刺,拔出来就好了, 她有权为此痛苦,也有能力让伤害她的人付出代价。
“什么江东孙氏?什么世出名门?狗屁!”
女帝抬腿猛踹,力道比不上久经沙场的武将, 却胜在了解人体结构。垫了硬木的靴尖正中肋下薄弱处, 孙彦只觉喉头发甜,张嘴喷出一口血。
不是不屈辱、不悲愤,但他现在没有与女帝叫板的底气与筹码。
就像当年的卑贱妾婢,无法逃脱节度使之子的掌心一样。
“昔年种种,皆是臣之罪过,”孙彦口齿含血, 声嘶力竭, “臣只求陛下放江东孙氏一条生路,孙氏上下必感念皇恩, 为您鞠躬尽瘁, 万死不辞!”
回应他的又是全力一脚,这一次,胁下剧痛钻心,是肋骨断了。
“你算哪根葱?”女帝冷笑,“朕麾下智囊无数、猛将如云,轮得到你万死不辞吗?”
“一介降臣,一个玩意儿,朕叫你生就生, 要你死就死,你也配跟朕讨价还价!”
说到极怒处,她抄起案上换过的冻石砚台,照准孙彦额角就是一下。
“咣”一声巨响,孙彦耳畔好似炸开水陆道场,半晌没缓过来。
待他回过神,额角鲜血小蛇般蜿蜒流淌,视野所及血红一片,他却顾不得擦拭,膝行上前抱住女帝靴筒。
“陛下麾下能人无数,却都是治国理政的栋梁之才,唯独微臣人品低劣、阴狭邪辟,堪为您手中刀刃。”
孙彦下了血本,为求打动女帝,不惜将自己贬损得一文不值。
换作七年前,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日会匍匐在女人脚底,靠自污换取她网开一面。
“臣知陛下素有整治朝堂的心胸,奈何世家势大,束手束脚,”他嘶声道,“臣愿为陛下马前卒,您令旗所指,便是臣刀锋所向。”
女帝微微眯眼,不曾应允。
但也没踹开他。
孙彦心知自己把准脉门,虽万般不甘,为求保全孙氏满门,还是咬牙道:“陛下有所不知,朝中文臣对您宠信武穆侯十分不满,迟早会生出事端。”
“凡事先下手为强,有臣在前面挡着,武穆侯坐镇枢密院,方能高枕无忧啊!”
这话戳中女帝另一处软肋,她目光闪烁,凝聚的杀机终于缓缓消散。
“世家想对武穆侯怎样?”她冷冷地问。
孙彦不知该心酸还是松一口气,口中道:“臣也是偶然得知,那卢尚书的千金对武穆侯一往情深,求而不得,辗转成病。”
“卢尚书疼惜爱女,不忍见她为情所困,于是遍访京中药铺,寻得一味……能令男子动情的奇药。”
女帝:“……”
她收起最后一点杀意,拢在袖中的手攥紧了。
此时,远在城外的秦萧尚不知京中变故,掩口打了个喷嚏。
丁钰回头看来:“怎么,不会是吹冷风着凉了吧?”
颜适闻言,立刻往火堆里添了两块干柴,火星泼溅,仿佛飞舞的金虫。
他们一行已在城外勘查数日,最终选定京郊西北二十里处的一片山麓。此地有水源、有河水冲刷出的平坦谷底,可安扎军营。亦有山麓连绵、茂林隐匿,可供操练火器之用。
秦萧将所探地形绘成舆图,与丁钰斟酌了细节,逐一标明。另一边,亲兵早已立起营帐,又寻附近农家买了鸡,炖成新鲜鸡汤,一人分了一碗。
“山里晚上凉,侯爷喝碗鸡汤暖暖身吧。”
其实眼下已入伏,晚上再凉也冷不到哪去,如此小心翼翼,无非是顾虑秦萧伤病初愈,元气尚未复原。
秦萧无奈一笑,接了汤碗。
“如此就差不多了,剩下的还需陛下首肯,”丁钰挠着下巴,“首批征选三千人,咱们留够五千人的地方,就算日后扩充也不怕。”
颜适偏要跟丁钰抬杠:“若是超出五千呢?”
丁钰梗着脖子,将干粮咽下。
“三五年间超不了,”他说,“就算人能凑够,火器也造不了这么多……回头我得跟老卢唠唠,这炒铁的匠人再不跟上,往后神机营断了粮,他自己跟陛下解释去,我可不帮他兜着。”
颜适撇嘴:“神机营不是你主理?你自己把事办了,卢尚书还敢在陛下跟前参你一本?”
丁钰:“那不行,怎么说也是顶头上司,真越过他,哪怕这回办成了,万一那老小子记仇,以后给我穿小鞋怎么办?”
颜适故意激他:“镇远侯身负皇恩,还怕穿小鞋?”
丁钰:“你小叔叔上回被人弹劾,都得光着脚跪地请罪,我怎么就不怕?”
秦萧原是饮着鸡汤听他二人斗嘴,不料自己被牵扯进来,目光似笑非笑地转来:“丁侯此话何意?”
丁钰敢逗颜适,却不大敢撩武穆侯的虎须——倒不是怕秦萧,是怕女帝护短,反过来找他麻烦。
“没……这不就随便唠唠嘛。”
他话没说完,忽听远处传来隐隐的马蹄声。值夜的亲兵纷纷起身,只见林中窜出一骑,眨眼到了近前。
“呛啷”数声脆响,亲兵拔出佩刀,寒光交织一片。
丁钰眼尖得很,借着火光看清那是张熟面孔,依稀是盖昀身边最得力的亲随,忙道:“别动手,是盖相的人,保不准为公事而来。”
亲兵这才收刀让路。
亲随跳下马背,连滚带爬地扑到近前:“我家相爷传话,宫中有变,请两位侯爷速速回京。”
秦萧骤然起身,第一反应是女帝出事了:“可是陛下有恙?”
亲随上气不接下气:“陛下……要杀人!”
秦萧瞳孔骤缩,与丁钰交换过惊疑不定的视线。
从城外赶回宫需要一天光景,说来很短,却能做很多事。
首先,忠武侯狄斐与宁毅侯徐知源围了荀、李两府,府中上下杀了个干干净净。待得夜幕降临,血水浸透每一块石砖,一具具尸首被抬出,挨个清点,验明正身。
而这只是刚开始。
狄斐与徐知源查抄了荀、李两府,搜出财帛与账本无数,里面记录的是这些年侵吞民田、贪墨国帑的勾当……虽说大多是后晋年间,但也不乏本朝账目。
更要命的是,账簿记载的不止两府。
狄斐亲自回宫复命,不出所料,引得天子震怒。一不做二不休,女帝将账簿交与刑部,又命狄斐与徐知源按名录抓人,下刑部大狱严审。
这一晚的京城在腥风血雨与鸡飞狗跳中度过,即便是深宅院墙,也挡不住街上传来的呼号哀求声。
有人心惊胆战,有人强自镇定,有人惶惑不安,还有人想拼个鱼死网破。
然而各家家主俱被扣在宫里,缺了掌舵之人,各府不敢轻举妄动。若是密谋串联、互通消息,暗中早有无数双眼睛盯紧他们,但有异动,等来的不是盟友支援,而是破门闯入的禁军,与一道毫不留情的“格杀”口谕。
大半个京城被血色浸染,只不知此间呼号比之昔年黄巢破京,差距几何?
与此同时,刑部大牢亦是人满为患。贾翊自接手刑部,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心中暗自感慨,世家不懂见好就收,非得往天子心窝处捅,踢着铁板了吧?
该!
就在这时,宫中密使登门,兜帽揭开,露出逐月姣好的脸。
“奉天子之命,”她说,“特赦孙氏子。”
贾翊眉心耸动,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孙氏子口出狂言,罪犯十恶之‘大不敬’,便是立决亦嫌太轻,怎可轻易放过?”
逐月面无表情:“此为陛下口谕,贾大人要抗旨吗?”
贾翊自是不敢,引着逐月去了大牢。
孙景是顺恩伯的胞弟,勉强沾了勋贵的边,无女帝旨意,没人敢擅自用刑。是以,他虽狼狈,却还全须全尾,只脸上多了几处肿胀的淤青,大约是被亲兵揍的。
牢门开锁声传来时,他正打着瞌睡,冷不防一抬头,就见木栏之后,逐月站在火光下,冷冷看着自己。
那一刻,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孙景咆哮一声:“贱人,你还敢来见我!”
不顾一切地冲上前,然后被禁卫一左一右摁住肩膀,押着跪倒在地。
孙景视线里多出一双莲青色的绣鞋,是逐月踱到近前,居高睨视着她。
“奉陛下旨意,”她重复道,“特赦孙氏子。”
孙景先是一愣,然后纵声长笑。
“我就知道,”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就知道那女人不敢对我怎么样!”
“哼,天子又怎样?还不是我大哥玩剩下的女人!这事既然被人知道了,她要是不想被唾沫星子淹死,最好的法子就是跟我大哥成婚。”
“就这,也得看我大哥乐意不乐意娶她。”
贾翊闻听此等大逆不道之语,看他的眼神就像看死人一样。
逐月却很冷静:“可否容我与孙氏子单独说几句话?”
贾翊已经意识到“特赦”旨意有问题,以女帝心性,怎可能放过孙氏满门?唯有两种解释。
要么,孙彦拿出足以让女帝心动的筹码,买孙家满门性命。要么,女帝不想让孙家死得太轻松,要他们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逐月姑娘请便。”
第248章
贾翊离开后, 孙景依然被禁卫压倒在地,他并没觉出不妥,盖因已被怒火冲昏头脑。
“连天子都知道女人离不开男人, 何况是你?”他极尽刻薄地嘲弄道,“眼下有天子撑腰, 等孙家和天子成了一家人,你算什么东西?连暖被的通房丫头都排不上。”
“聪明的,现在跪下给我磕头赔罪, 说不定我会看在过去的情分上, 勉强收你当个妾室。”
逐月神色平静,仿佛一尊精美的玉雕。
“当年我入孙府,是陛下的意思,”她波澜不惊地说,“陛下恨江东孙氏入骨,誓要根除孙氏基业。”
“你父子三人虽倒行逆施, 终究气数未尽。陛下选中我, 改名换姓送进孙府,潜伏在你身边, 就是为了调拨你兄弟失和、内斗夺嫡, 葬送孙氏气运。”
孙景惊愕地睁大眼。
“你、你当年进府,是那女人指使的?”他目眦欲裂,“那我救下你,还有你对我说的那些话……”
“都是假的,”逐月轻掠云鬓,似笑非笑,“所有的情话、衷肠,都是假的。在你身边的每一刻, 我都恶心得反胃,若不是为了陛下大业,我不会容你活到现在。”
孙景嘶声怒吼,想要扼住她咽喉。然而禁卫摁着他,令他动弹不得。
“你这个毒妇,骗了我这么久!”孙景眼角通红,似要滴下血来,“你、你还挑拨我与大哥……”
“这可怪不得我,”逐月笑容甜美,“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不是孙二郎君心怀忌恨,早想取长兄而代之,又怎会听进我的挑拨?”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话多用于形容女子不知检点、勾引男人,如今出其不意地扇了孙景一耳光,果然令他越发愤怒。
“你这个毒妇……贱人!”他惊怒交加,口不择言,“你以为天子是什么好东西?她今日能把你送到我床上,明日就能把你送给别人!”
“你、你不过是个玩意儿!枕千人臂、尝万人唇的贱货……”
他没说完的话音被指尖传来的剧痛截断,逐月抬起绣鞋,狠狠碾住他摁在地上的手指。
“你错了,”她冷笑,“陛下没有勉强我,是我自己主动要求入孙府的。”
“若不以身伺虎,我怎知害死我爹娘的凶徒长什么样?又怎能为我爹娘报此血海深仇?”
孙景茫然:“什么凶徒?什么血海深仇?”
逐月端详他片刻,确认他未曾作伪,大笑起来。
“你甚至不记得了,是不是?”她嘲弄地看着他,“先父姓时,家中薄有资产,虽称不上名门望族,却也是书香世家、衣食不愁。”
“他没别的爱好,只爱摆弄印泥,某次机缘巧合,制出一方八宝印泥,瞧着无甚稀奇,迎光却有五色光华。一时传扬开来,凡有八宝印泥落款的字幅画作,皆身价百倍,先父亦将印泥技法视若拱璧,不肯透露于外。”
“偏巧那一年,赶上镇海军节度使五十寿辰。有人为替父亲寻一件稀罕寿礼,竟找上先父,要用十两黄金买走印泥。”
“先父不肯,与之争执,此人自觉失了颜面,竟将先父绑于马后,纵马疾驰活活拖死。为掩人耳目,又将我家中十余口人杀得干干净净,末了放了把火,假作盗贼所为。”
逐月弯下腰,盯着孙景逐渐惊恐的双眼:“孙二郎君,你仔细看看我,这张脸是否与先父有三分相似?”
孙景嘴唇失去血色,他早不记得当年的时姓书生长什么样,却记得他被拴于马后来回拖拽,最后解下时,已是一团模糊血肉。
他怔怔盯着眼前人,见惯的雪肤花貌,此刻却透着鬼魅气息,仿佛自黄泉爬出的幽魂:“你、你……”
“我乳娘将我藏进后院枯井,勉强逃过一劫。我在井底躲了一天一夜,差点饿死,幸好命不该绝,几个偷鸡摸狗的小贼进了我家,发现井里有人,把我拉上来。”
“他们在废墟中搜索许久,没找到值钱物件,一怒之下将我卖去楚馆。我在风尘之地苦苦煎熬,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再难、再痛,我都得活下来。”
“因为时家只剩我一个人,我要报仇,向害了我爹娘的人讨回公道。”
逐月越凑越近,眼看孙景心虚地挪开视线,抬手捏住他下巴,将人强硬地扭向自己。
“看着我的脸!”
“孙二郎君,你说天子不是好东西?你错了,她是天底下最善心的好人!”
“她知道我的仇、我的痛,所以她派陈家阿姊找到我,将我救出妓馆,还给了我亲手报仇的机会!”
“没有她,今时今日,我还不知道在哪处泥潭里打滚!”
她手下不断加力,将孙景还算俊秀的脸颊捏出两道深深指痕。孙景好似被狼叼在嘴里的猎物,忘了挣扎,忘了痛斥,忘了高高在上的尊严,只会涕泪横流。
“我、我大哥是顺恩伯,”他重复着这一句,将妒恨交织的长兄当成绝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你、你要是杀了我,他不会放过你!”
“顺恩伯怎样?江南国主又怎样?还不是陛下的手下败将、阶下囚徒?”
逐月知道,有些话不点破更好,但她忍不住。这么多年的仇恨压在心底,煎熬成沸腾的岩浆,逮着每一个空隙喷涌而出。
“你可知江南为何突然爆发民乱?他们哪来的武备补给,又如何对镇海军的动向了如指掌?这一切都是陛下主导,为的就是向你们江东孙氏追血债、讨公道!”
“就连你那个好父亲……哈哈哈,你真以为他是自刎身亡?”
“陛下下了死令,江东孙氏旁人不论,唯独家主决不能留。你父亲倒是能屈能伸,还想着东山再起……既然他不肯就死,我只好帮他一把。”
逐月温柔微笑:“你猜到了,对不对?是我在他茶水里加了料,他用后腹痛难忍,呕吐头晕。趁他失去抵抗之力,我亲手割断了他的脖子,又把染血的长剑塞进他手里,伪造出自刎的假象。”
“哈哈哈,也亏得叛军攻城,你们孙家乱成一团,连这么拙劣的布局都没看透……蠢啊!真是一群蠢货!”
孙景手脚冰凉,嘴唇哆嗦,时而怒火中烧,恨不能将眼前毒妇撕成两半。时而又心头发凉,为女帝决绝的恨意,以及自己……还有江东孙氏的将来。
那一刻,他难得与嫉恨多年的长兄生出同样的念头:他们怎么会……得罪这样一个女人?
“不……你不能杀我!”惊恐到极致,孙景说不出完整的话,只会喃喃重复,“一、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我就算待你千不好万不好,也总有一日好……”
逐月懒得与他分说,傲然起身。
“放心,陛下不要你的命,”她冷笑,“你的好兄长拿出闽地银矿与江东孙氏多年积累,只为换取孙氏善终。”
“陛下下旨,饶你不死。”
孙景一口气未曾松到底,就听逐月续道:“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陛下口谕,江东孙氏人品卑劣,害人无数!她要孙氏子日后,再不能辱人妻女!”
孙景瞳孔凝缩。
“——不!”
与血流成河的荀、李两家不同,顺恩伯府虽遭禁军围困,却无任何损伤。顺恩伯只身入宫,不出两个时辰又毫发无伤地回到府邸,更坐实了某些人的猜测。
孙彦知道他们如何想自己,但存亡关头,保全孙家已是艰难,哪管不了那么多?虽从女帝口中讨得“特赦”旨意,可孙景一日未归家,他就一日不敢松懈。
孙夫人与孙彦发妻吴氏也不曾歇息,一直在正屋等候消息。围困伯府的兵马一直未撤,谁也说不准女帝会否出尔反尔。
毕竟,当年在孙家,她可没少受主母磋磨。
“是我的错,”孙夫人转动佛珠,口唇喃喃,“我就不该留她……我当年就不该留她……”
吴氏更是冤枉,她嫁入孙家时,只依稀听说丈夫有个妓馆出身的通房,因脾气倔强私下出逃了,连照面都未曾打过,就要陪着孙氏一起承受天子的滔天怒火。
正煎熬时,忽见下仆连滚带爬地进了后院:“夫人,少夫人,二郎君回来了!已经送回自己院子!”
孙夫人素爱幼子,这一喜非同小可,扶着吴氏的手颤巍巍进了偏院,却被管家一脸为难地拦在门口。
孙夫人大怒:“让开!”
管家欲言又止:“夫人……您还是别进去的好。”
孙夫人心头一紧,不由分说地推开管家,直接闯进屋里。
下一瞬,她僵在原地,目之所及皆是血色。
孙景躺在自己床上,绸裤已经褪去,从臀至腿累累交叠,全是廷杖后的瘀伤。但这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下身……血肉模糊,显见是废了。
孙夫人一口气没上来,向后栽进吴氏怀里。
顺恩伯府乱成一团,无数人叫嚷着“请郎中”,到了门口又被禁军逼退回来。孙彦忙乱地安顿好亲娘,又听说孙景不好,赶着回了偏院,只见胞弟已醒,却是脸色煞白,一头一脸的冷汗。
“大哥……”他呜咽道,“我……对不住你。”
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纵然有再多的龃龉,生死面前也放下了。
孙彦握住他的手:“大哥不怪你。”
孙景倒抽着气:“是那个女人……是她送来芳娘!是她挑唆我们兄弟!也是她挑起江南暴乱,还、还害了爹……”
话未说完,他鼻中呛出血沫。
孙彦的目光凝固了。
第249章
孙彦知道女帝憎恨自己, 也猜到当初的江南暴乱,多半有她手笔。
但他还是低估了女帝的恨意,更不曾想到, 江南暴乱竟是她一手挑起,不惜一切, 只为断绝孙氏基业。
这女人……怎么能这么狠!
然而眼下不是自伤自怜的时候,孙景伤得太重,人废了不说, 还发起高热。伤口红肿流脓, 整宿整宿地说着胡话。
伯府被围,请不到高明的郎中,幸而跟随孙彦多年的寒汀懂些外伤法门,过来看了眼,说是风邪侵体。
“属下依稀记得,天子手里有种金创药, 最对风邪症状, ”他迟疑道,“当初秦帅伤重, 也是天子亲自用药, 将人救回的。”
孙彦明白他为何迟疑,女帝对孙家恨之入骨,能放孙氏一马已是他竭力争取的结果,然他筹码用尽,有什么底气去求天子出手?
更遑论,孙景如今的下场,本就是她乐见……甚至默许的。
可孙景毕竟是他一母同胞的弟弟,他伤重如斯, 难道要孙彦看着他去死吗?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时,婢女匆匆闯了进来:“郎君,不好了!太夫人病势加重,痰迷了心窍。”
孙彦再不犹豫,拎袍奔向门口。三四把寒光凛冽的长戈拦住他,他赤手握住锋刃,朝着高居马背的延昭哀求:“罪臣求见陛下!罪臣有要事禀报!”
女帝似乎早料到这一出,许孙氏觐见。
于是,不到十二个时辰,孙彦再次走进垂拱殿。
与顺恩伯府的凄风苦雨不同,垂拱殿中丝竹绕梁。女帝不知哪来的兴致,从宫廷乐师中挑了几个能入眼的,奏起不知名的小调。更有舞者当殿胡旋,衣摆转成一朵轻薄的花儿。
女帝坐没坐相地倚着玉阶,手中金杯往外一撇,自有会看眼色的宫人满上美酒。
“孙卿来了?”她浅酌两口,眼角浮起绯霞,像雨后沾湿的海棠,“听说江东孙氏家学渊博,既然来了,不如舞上一曲,为朕助助酒兴?”
命勋贵起舞助兴,自是折辱,换做平时,孙彦纵不动怒,也决计难从。但此刻,他别无选择,只能在女帝脚边匍匐跪下:“臣愿为陛下献舞助兴,只求陛下赐药!”
女帝挑眉:“什么药?孙卿这话,叫朕好生糊涂。”
孙彦知道女帝在装傻,但他不能拆穿:“臣弟罪犯滔天,幸蒙陛下恩赦。只他时运不济,感染风邪,已是命在旦夕。”
“罪臣听闻陛下研制了一种新药,能解风邪之症,求陛下开恩赐药,孙氏上下铭感五内!”
言罢,重重叩首。
他磕得太用力,额头红肿破皮不说,金砖地也被震出回响。一时间,殿内丝竹渐歇,乐师们面面相觑,迟疑着是否该退下。
女帝不高兴了:“朕让你们停了吗?继续奏乐,这支舞还没跳完呢。”
乐师们不敢怠慢,丝竹声再起,好似一股春风拂开满殿死寂。舞者越转越疾,到最后不见身影,只听得足踝银铃响成一片。
女帝这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孙卿也说,此为时运。时运者,天命也。”
“既然天意如此,朕为天子,自当顺应而为,怎可逆天行事?”
孙彦难忍心中悲愤,明知不该问,依然冲口而出:“究竟是天意如此,还是陛下处心积虑,要置我江东孙氏于万劫不复!”
话音刚落他就察觉不对,可惜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想叼回来吃了却是不可能。只见女帝极松弛地斜倚阶上,似笑非笑地勾着嘴角。
“还记得朕给你的封号是什么?”她悠悠道,“顺恩,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你只能顺从,不得违逆。”
“孙卿,你这条命是自己花大价钱赎回去的,可莫要轻易丢了。”
孙彦心头发凉,摁在地上的手指亦变得粘腻。
“当年江南暴乱,席卷生民无数,鱼米之地,几成白骨坟场,”他听到自己嘶哑说,“陛下就不怕传扬出去,有损天子声誉?”
女帝依然坐姿松散,把玩着手中金杯。
“原来你也知道生民涂炭是一桩惨事,”她语气舒缓,“你孙家坐拥江南、倒行逆施时,怎不想想自家声誉?”
“现在满口百姓生民?呵呵,猫哭耗子了吧?”
孙彦满心不忿,却无从辩驳。
“百姓愚昧,所求却简单,无非是一碗饭,一口气——但凡能看到活的希望,谁也不想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
女帝似能看穿他的心思,冷笑讥讽:“要怪,就怪你跟你的好父亲从没把底下的百姓当人看。”
“征发二十万百姓修皇陵?还让人家自负食宿?真亏孙昭想得出来!”
“百姓们活不下去,当然要另谋生路,此时有人振臂一呼,谁能不跟随拥护?”
“你们孙家自己失掉了民心、败掉了基业,现在跟朕哭诉生民涂炭?早干什么去了!”
孙彦手指用力蜷缩,磨平的指甲抠进掌心,留下深深血痕。
“纵然孙家十恶不赦,陛下大可兴王师来讨,又为何要送美人入孙氏后宅?”他咬牙,“此女所为,陛下敢说不知情?”
“朕当然知情,”女帝微笑,“她所谋所为皆出自朕授意,朕怎会不知?”
孙彦蓦地抬头,眼底痛怒交迸:“她离间我兄弟之情,还害死先父……”
“是朕指使的,”女帝轻描淡写地打断他,“昔年孙节度视朕为不入流的贱妾,一盆水就想打发了朕,你当朕不记得了?”
孙彦耳畔轰然一震,并非不记得了,只他满脑子都是自己与眼前人曾经的爱恨纠葛,哪还顾得上父亲做过什么?
“朕当时就告诉过你,迟早有一日要江东孙氏九族陪葬——天子一言,重于九鼎,你当我说笑不成?”
殿中舞乐愈疾,女帝有了几分醉意,扶着宫人的手踉跄站起。
“朕记得孙卿曾说过,这世间本是权势说话,当年你强我弱,朕之言行皆不由己,只能暂且蛰伏。如今情势易转,朕为刀俎,你为鱼肉,你却要与我谈恩义、谈声名,呵……双标了吧?”
孙彦听不懂“双标”,却不耽误他从女帝连讥带讽的话音下听出深深的刻薄与恶意。
“不过,朕还是要感谢孙卿,若无你当年的百般逼迫,朕也无法狠心走上这样一条路。”
“是你,妄自尊大,不顾百姓死活。也是你,有眼无珠,一手断送了孙氏基业。”
“成王败寇,输了就得认。如今却像丧家犬一样在朕面前哀哀乞怜,孙卿,太难看了。”
孙彦胸口从未这般剧烈起伏过,千钧的不甘、万吨的愤慨冲撞着胸腔,令他说不出话。但他知道,如今的孙家万万不可与天子结仇,是以再不甘、再艰难,他也只能忍下屈辱、咽回悲愤,将头低进尘埃里。
“昔年诸事,皆是臣之过错,臣愿任凭陛下处置,只求陛下饶家弟一条性命!”
女帝晃晃金杯,将最后一点美酒咽了。
“朕从没想过要孙景的性命,”她拖沓着步子,从孙景身边走过,“可惜他作孽太多,曾经的苦主找上门。”
“朕为天子,自当为麾下百姓做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孙彦嘴唇发颤,好半天挤出一句:“陛下这般屠戮降臣,就不怕……武穆侯看在眼里,寒了心吗?”
女帝眼神微冷,那一刻好似钢刀出鞘,将金杯狠狠掷落。
赤金酒杯撞中孙彦额角,此处原就被砚台砸伤,草草扎了绷带。眼下再挨重击,血迹浸染纱布,小蛇般蜿蜒淌下。
他颅骨剧痛,肋下也痛,却不曾吭声,以最谦卑的姿态,说着最剜心的言语:“陛下自可随意处置孙家,但您别忘了,武穆侯也是归降之臣。”
“您当初踩在武穆侯脊背上登基为帝,就不怕他见了您今日面目,后悔昔年所作所为?”
女帝暴怒,呛啷拔出卫士佩剑。然而下一瞬,她忽有所感,蓦地抬头,只见殿门不知何时被夜风拂开,一道鹤立身影裹着夜色,不知在那站了多久。
女帝瞳孔陡凝。
以她对秦萧的熟悉,这一刻竟都无法看穿武穆侯的心思。他面无表情,稳步入殿,掀眸瞧了眼女帝,而后撩袍跪下。
“京中变故,臣已听说,”他语气和缓,有种莫名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荀、李两姓冒犯天威,罪当万死。侵吞民田者也已下狱,难逃国法制裁。”
“陛下曾言,欲以法度治天下,天子犯法亦与庶民同罪。臣请陛下许诸臣离宫,有罪者押入刑狱,无罪者安然归家,莫令朝野动荡,人心惶惑。”
言罢,双手交扣额心,行了极郑重的叩拜大礼。
女帝伸出去搀扶的手僵在原地,她盯着秦萧瘦脱形的腰背,嘴角抿成近乎刚直的弧度。
好半晌,只听幽冷话音好似从云端传来:“……准卿所奏。”
*
盖昀与许思谦已被软禁宫中一日一宿。
比起世家官员,他二人待遇尚算不错,两人一间屋子,热水饭食一应不缺,甚至有人送冰鉴消暑。
除了不能出屋溜达,与在自己府上没什么区别。
但他二人不敢松懈,任谁都看得出,女帝此番发作秉雷霆之势,是一定要见血的。荀、李固然罪有应得,可京中世家何其多,莫非真要如前朝叛军一般,杀他个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正自惴惴不安,忽闻女官宣旨,女帝传召。这二位就像悬于头顶的铡刀终于落下,紧赶慢赶到垂拱殿,未及行礼,先看到一抹颀长身影立于案侧。
那一刻,连盖昀都松了口气。
有武穆侯坐镇,这事稳了。
第250章
惊闻宫中变故, 秦萧与丁钰片刻不敢耽搁,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秦萧骑术精湛,坐骑又是当世罕见的名驹, 狂奔之下将丁钰远远甩在身后,竟是快了大半个时辰。途中撞见两拨武侯, 得知荀、李两家惨状,又听说女帝派了禁军诛灭两姓三族,就知天子一怒非同小可。
万幸女帝保有最后一丝理智, 不曾效仿北魏旧事将官员尽数斩杀。也幸好禁军抄家搜出账簿, 好歹有个说得过去的名目。
“查案是刑部的事,朕不干涉,只有一条,朕座下容不得侵吞民田、贪墨国帑的蛀虫,不管皇亲国戚还是簪缨世家,只要敢伸手, 就得做好人头落地的准备。”
“再有, 据这账簿所述,伸手的不止京中世家, 地方豪绅亦有参与。单贾卿一人只怕审不过来, 还需派遣官员往河东走一趟才好。”
彼时,殿中丝竹已住,乐师们不敢擅自退下,战战兢兢侍立一旁。女帝酒意未消,思绪却是冷静清明:“你们议一议,尽快拿个章程出来。”
这是正经事,盖昀与许思谦恭敬应下。
许思谦犹不放心,壮着胆子问道:“那……被陛下扣留宫中的官员呢?”
女帝不着痕迹地睨了眼, 被她打量的武穆侯低垂眼帘,好似老僧入定。
“凡涉及侵吞民田,乃至串联消息、图谋不轨者,均已下狱候审,剩下的准其回府思过。”
盖昀先是蹙眉,继而无奈。
罢了,能让其他人安然回府,已是最好的结果。
他一句“陛下圣明”含在嘴里,没来得及往外蹦,就听女帝下一句道:“另外,朕打算让中书省拟一道旨意。”
“什么旨意?”
女帝面无表情:“禁娼。”
盖昀:“……”
他飞快调整好面部表情,又扯了把许思谦,令他咽回劝阻之语:“陛下仁德,臣下感佩。只旁的不论,娼女流落风尘实为生计所迫,贸然禁娼,则她们以何谋生?”
女帝显然经过深思熟虑,道来有条不紊:“丁卿的纺织作坊不是马上要开张了?这些日子正在招募人手。”
“楚馆关张,无处可去的娼女皆可安排入厂,以工钱赎身。”
“等缴满赎身费,想走的归还身契,许其自由。想留的可另外签契,长久做下去。”
“除此之外,朕欲在京中开设惠民药局,主理药业,亦可教授百姓常见的药理知识。”
“若娼女愿意,亦可入药局。届时,由宫中调拨女官教授药理,通过考核的即为女医,入编制,享俸禄。百姓患病者,亦有处寻医问药。”
无论设立女医还是以娼女入编制,都太过耸人听闻。许思谦紧蹙眉头:“这也,这也太……”
支吾半晌,愣是说不出完整的话。
盖昀却听进去了,仔细琢磨片刻方道:“臣以为……可行。”
他没像许思谦一般踌躇难决,倒是让女帝有些惊讶:“盖卿真这般想?”
盖昀坦然:“陛下所谋皆为百姓福祉,臣自当鼎力支持。”
“只是陛下须知,娼门易禁,民间成见却没那么容易扭转。您……要有所准备。”
个中道理,女帝比他更明白,当下唤来殷钊:“时辰不早,送盖卿与许卿回府。”
殷钊手扶佩刀,欠了欠身:“两位大人,请吧。”
许思谦还想说什么,却被盖昀拦住,使了个眼色。
许思谦抬起头,瞧见面无波澜的秦萧。
他叹了口气。
罢了,有些话由秦萧来说,远比旁人更易入得女帝耳。
“臣,告退。”
两位心腹重臣离去,满殿烛火被穿堂而过的夜风裹挟,倏忽闪动了一瞬。
女帝换了个坐姿,懒洋洋地斜倚案后:“人都走了,藏在心里的话不倒出来,留着过夜吗?”
秦萧本不待捅破那层窗户纸,但电光火石间,他想起自己曾承诺崔芜,凡事摊开说,绝不藏着掖着。
他看着长案后的女帝:“江南之乱,确是陛下所为?”
“对,”女帝很痛快地点了头,“是我把阮轻漠放去吴越,孙家父子与我仇怨似海,有我在一日,岂容他江东孙氏稳坐江南?”
秦萧蹙眉:“孙昭之死亦是陛下授意?”
女帝牵动了下嘴角。
“还记得我不让兄长涉足的西苑吗?”她坦然直言,“青霉是救命良药,提取却极为不易,稍有差错就会变成致命毒药。”
“此毒无色无味,长期服用却会削弱人体,引发炎症、损伤肝脏,且极难查出缘由。”
“孙昭所中即为此毒,不光是他,南楚国主骤然亡故,也是拜此药所赐。”
“当然,这也怪他自己不好,若不是他纵容妃子残害宫人,那小宫女也不会豁出性命为自家阿姊报仇——一个小小宫女的性命,却要一国社稷陪葬,想想也是有意思。”
“难怪俗语说,成事者英雄,败事者小人。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不把蝼蚁放在眼里,随意轻视、践踏,到头来却被蝼蚁要了性命。”
“你说好不好笑?哈哈哈,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秦萧先还静静听着,后来觉得有些不对:女帝太坦诚、太直率了,简直像是故意撕开画皮,将最不堪入目的一面亮给他看。
他琢磨片刻,有点回过味来:这混账东西大概是知道自己做的不地道,趁他没发作,先一步撒泼耍赖搅混水。
秦萧闭了闭眼,差点被气笑了。
“陛下深谋远虑,臣下佩服,”他不冷不热道,“可要臣为您唤进起居郎,将这些丰功伟绩记录下来,也好令后人瞻仰膜拜?”
女帝脸色骤沉,第一次知道武穆侯也有一张利口。
“我用得着后人瞻仰吗?”她冷冷道,“今日朕高居庙堂,孙氏子匍匐叩拜,便是我赢了。”
“只要大权在握,史书随我着笔,再多的花团锦簇也能添上,岂止一个江南?”
秦萧横了她一眼。
“所以,陛下争雄中原,登临九五,只是为了权柄在握,报复孙氏?”他淡淡地问,“臣却记得,昔年有人曾言,要将这破烂天地收拾出个样子来。”
“当初的豪情壮志,如今都不记得了吗?”
女帝也被激起脾气。
明明心里不是这么想的,明明好好分说就能解释清楚,可这一刻,她不想理智不想克制,只想随着性子撒泼使蛮,仿佛这样就能透过云遮雾绕,触及武穆侯心底那根冰冷坚硬的底线。
“我便是忘了又如何!”压制多年的戾气翻涌心头,女帝一字一句皆似淬了毒,“这世道何曾善待过我!孙氏也好,世家也
罢,只会踩在尸骸之上敲骨榨髓!”
“朕就是要引洪水滔天,冲刷这方破烂天地!豪情壮志与我何干?我只要当年囚我、辱我、迫我、伤我的人付出代价!”
秦萧对上一双血红眼瞳,先是心头微颤,然后恍然。
说这话的是“崔芜”,不是“天子”。
“天子”从来清醒克制,筹谋精准算无遗策,不会这般疯狂肆意。会发疯的,只有“崔芜”。
巧的是,秦萧对“天子”或有忌惮,对“崔芜”却没什么顾虑。
他一把攥住案后之人手腕:“你跟我来。”
而后不由分说,将人强拖出垂拱殿。守殿卫士还想阻拦,被同伴偷偷扯了把,抬起的腿又收了回来。
“为何拦我?”他小声道,“侯爷要将陛下带到哪去?”
同伴同样小声回答:“看清楚,那是武穆侯!”
“陛下对武穆侯有多荣宠,心里没数吗?瞎掺和什么!小心碍了哪位贵人的眼,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卫士恍然,赶紧谢过同伴救命之恩。
当然,没人阻拦不代表放任。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几名身手好的暗卫一路跟着,只见秦萧将崔芜拉上城楼最高处,抬手指住夜色深处的万家灯火。
“这便是陛下口中的‘破烂天地’,”他冷冷道,“陛下可要将它一把火烧了?”
崔芜看向远处,灯火簇簇,温柔宁静,好似散落夜空的满把星子。
乱世如刀,收割人命,有多久没见过这般景象?
“若陛下当真毫不在意,何必一意孤行禁娼妓、谋海运?又何必拖着本就不好的身子给家国谋划出路?”秦萧本是七分假、三分真,说着说着却动了真怒,“我出府这些日子,你接连病了两场,还让人瞒着我不许告知——别以为臣不知道!”
崔芜不曾想秦萧的耳报神如此厉害,连重重宫门都阻拦不住,不由语塞。
“陛下有怨、有恨,不必对臣下发,臣这条命本是你救的,即便你真要焚尽浊世,臣也只会追随到底,”秦萧连讥带讽地弯起嘴角,“大不了,史书上留一笔逢迎媚上、不能死谏君王,也算得其所哉。”
崔芜似乎想说什么,张口却发现哪句话都多余,只得闭嘴。
两人在夜色深处两两对视,夏夜温凉的风吹散了灼烧理智的火,崔芜深深吸了口气,彻底恢复清醒。
她悻悻扫了秦萧一眼:“……还没盖棺定论呢,兄长就急着给自己定调?太着急了吧。”
秦萧睨她:“不定调,臣怕哪一日陛下发起疯来,也赐臣一杯毒酒,还是早些安排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