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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1章


    将至申时, 陆续有考生答完交卷,洛明德夹在中间批次,不出挑也不至于太落后。


    他大着胆子撩了眼, 只见珠帘之后,御座上的女子身着明黄袍服, 头戴五凤金冠,中央一头凤凰仰首向天,口中叼着赤金红宝珠珞。


    她似有所觉, 目光锐利地掀起眼帘。洛明德不敢再看, 谦卑地垂下头。


    待得女帝看完所有答卷,便有女官出殿传命,宣考生进去问话。所有人心知肚明,会被点到名字的,多半是女帝看好,名次靠前的。


    考生无不巴望着自己被宣, 唯有洛明德是例外。哪怕心知是奢望, 此人依然夹紧脖子,企图将身躯缩小一些, 再小一些。


    也许是他心中所求被漫天神佛听见, 女帝只点了两人就起驾离去。随侍女官走出殿外:“陛下有旨,诸位考生可先行出宫,等候放榜。”


    考生无不失落,却不敢多言,依次退下。洛明德正长出一口气,忽听那女官道:“洛明德洛郎君留下,垂拱殿见驾。”


    无数道目光转来,只见被锁定的俊秀考生浑身僵硬, 面色惨淡如纸。


    与此同时,六部职房。


    谢尚书缓步进屋,候在里头的心腹门生有些诧异,忙为他斟了杯茶。


    “今日原是殿试之日,恩师怎么这时候回来了?”他思忖着,悄声道,“莫不是陛下发作?”


    谢尚书摆摆手,示意他掩上房门,方道:“陛下未曾当殿定下三甲,反而命那洛姓士子入垂拱殿见驾。”


    门生惊讶:“垂拱殿是朝臣面见天子的地方,那洛姓士子尚无官职,这可不合规矩啊。”


    谢尚书抿了口茶,微微一哂。


    “本朝不合规矩的事岂止这一桩?”他点到即止,“在那一位眼里,恐怕也不算什么。”


    门生想了想,宽慰道:“恩师不必动气,想必是陛下不愿人前处置了洛姓士子,平白落得暴戾之名,这才要背了人发落他。总归高居丹陛的,没人容得下被个小小的士子指摘,前朝女帝是这样,当今又岂会例外?”


    “这姓洛的士子是这一科寒门考生中最出挑的,不管人前人后,只要当今发落了他,免不了与寒门学子离心离德——这也算是给她提个醒,知道什么人信不过,什么人才是真正应该倚仗的。”


    谢尚书捻须不语,神色晦暗莫测。


    洛明德却不知自己只是人家用来给女帝添堵的一枚棋子,他跟着逐月进了垂拱殿,抬头就见那抹明黄身影背对殿门立于案后。


    这一回没了珠帘遮挡,洛明德看着清晰了许多。女帝身量瘦削,纵然裹着厚重袍服,腰身依然盈盈可握,端的是纤细袅娜。


    但她站姿极笔挺,虽是一言不发,却有一股难言气势,如那香炉里的熏香,不动声色地铺满偌大殿堂。


    洛明德腿肚子打战,将答卷上鄙薄女子主政的种种不满尽数忘了,身不由己地跪地叩首:“学、学生洛明德,见过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女帝没叫起,长久的寂静中,忽听脚步声响起,却是下了玉阶,踱到近前。


    洛明德低伏的视线中出现一双乌皮靴尖,女帝冰冷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抬起头来。”


    洛明德喉头艰难滑动了下:“天、天子威重,学生不敢直面。”


    女帝仿佛笑了下:“现在知道天子威重,考场答卷时怎么没想起来?”


    洛明德后脊发凉,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心道:果然来了!


    那一瞬他脑子里转过千八百个念头,却又奇迹般地沉静下来。


    他想:女帝若要处置他,根本不必等到殿试之后,放榜之前就可命人将他拿下,是杀是剐不过一句话的事。


    所以她为何费这样的周章?


    洛明德深深吸气,决定赌一把。


    “贡试所言是学生一时狂妄,但陛下圣明,应知学生的狂妄之语,亦是天下万民心中不忿,”他硬着头皮道,“自古妻顺于夫,臣敬于君,则纲常有恒,天下有道。千百年来俱是如此,陡然一夕变故,人心难免惶惑,非天子权威可以压制。”


    他顿了顿,壮着胆子道:“陛下不也是深知这一点,才以此为题,考校学生?”


    女帝不置可否:“继续。”


    “这世间看待女帝,远比男君苛刻。好比前朝女帝,以皇后之身登临九五,所行亦不算差,却只因女子之身,则世人对其评价多为杀姐屠兄、鸩君弑母,可见人心之偏见,如脓疮、如毒瘤。而学生所为,则是在毒瘤发作前将其挑破,以免病入膏肓,无药可治。”


    女帝背手踱步,饶有兴味:“如此说来,你具言骂朕,朕还得感谢你?”


    “学生不敢。学生为天子门生,替陛下分忧原是本分。”洛明德脑门起了密密麻麻一层冷汗,豆大的珠子顺着鬓角淌落,“若只知逞口舌之快,而不提解决之道,不过为匹夫意气。然学生的破题之法已列明于殿试答卷中,恳请陛下亲观。”


    女帝当然看了,正因看过,才有此刻垂拱殿内的召见。


    她打了个手势,逐月自案上寻出洛明德的答卷,捧着送到近前。女帝重新扫到尾,“咯”地一笑。


    “你倒是敢说,”她不辨喜怒道,“先前贡试骂朕,此番殿试,又将世家弊病一一历数,还说什么天下积弊,无出世家之右者。”


    她淡淡抬眸:“这份卷子传扬出去,纵是朕不杀你,世家也饶不了你。”


    “学生所言,俱为实情,”洛明德也是豁出去了,“世家把持朝堂、侵吞国帑、兼并民田,此非本朝特例,早在前朝年间就有了苗头。”


    “人道簪缨世家、书礼传世,学生却以为,他们把持官职、收拢财富,以特权为傲而不事生产,论出身高低却不敬学问,更恐有才有德者后来居上,数十载间垄断科举,居高位者不通民情、不事稼秧,位卑贱者难达天听、哀鸿遍野,长此以往,实为国朝第一大弊病。”


    他喘了口气,揣度着女帝心意,大着胆子道:“若非如此,您又何必钦点了钦差团南下?虽是为清查南朝贪腐,但学生大胆猜度,一事不凡二主,想必清丈田亩、重录民册这等差事,也由钦差团代劳了吧?”


    垂拱殿再次沉寂下来,只听得女帝脚步徐徐响起。洛明德这辈子没这么揪心过,摁着地板的手指不知不觉留下五道滑腻的指印。


    半晌,终于听见女帝一声轻笑:“还算有些见识,起来吧。”


    洛明德长出一口气,压住胸口的重石终于挪开少许。


    “学生谢陛下!”


    他跪了许久,腿脚早已麻木,此际却不敢显露分毫,支撑着站起身。刚一抬头,恰好女帝转过身来,金冠之下容颜灼艳,好似春日晚霞、池中芙蕖,肆无忌惮地撞入眼中。


    洛明德目瞪口呆,被那容光所迫,竟是挪不开眼。


    直到女官呵斥:“放肆!陛下面前,怎敢抬头直视?”


    他才慢半拍地回过神,忙低下头:“学生冒犯天颜,请陛下降罪!”


    崔芜却不以为意,她一路走来,有太多的人为她容色惊艳怔愣当场。相形之下,洛明德已算是把持得住的。


    “你倒是有急智,一番话既消了朕的怒气,也表了自己的忠心,”她悠悠地说,“瞧着是个聪明人,怎的贡试考场昏了头,写下那样的大逆之语?”


    洛明德心头咯噔,待要辩解,被女帝摆手截断。


    “不必否认,什么戳破毒瘤、防患于未然,不过是急智之语,贡试卷子上才是你的真心话,”她背手身后,打量着洛明德,“不过观你为人,还不至于轻狂至此,是被人挑唆了?”


    洛明德不想女帝慧眼如炬,一番猜测犹如亲眼所见。他不敢隐瞒,脸皮发烫道:“陛下……圣明。”


    崔芜使了个眼色,逐月奉上一早备好的凉茶与手巾。洛明德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出了好几层冷汗,从里衣到外袍都打湿了。


    他惶恐谢恩,接过手巾擦去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又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你冒犯天威,欺君犯上,朕不处置你,还许你参加殿试,你可知为何?”


    洛明德后颈凉飕飕的,字句斟酌不敢轻慢:“陛下仁德宽宏,不与学生一般计较。”


    女帝轻嗤微哂。


    “那你就错了,朕素性睚眦必报,所谓的宽宏气量,与朕毫不相干,”她淡淡地说,“不处置你,只因你是寒门中数得着的出挑人才,若因言被杀,则寒门学子再无出头之日,这朝堂也将沦为世家门阀的把持之物。”


    她盯着洛明德双眼:“这是你不想看到的,朕也一样。”


    洛明德若有所悟。


    “今日之事,就当给你个教训,来日入了官场,可不是每时每刻都有朕兜底,”女帝意味深长,“京城如染缸,多少人深陷其中,浑忘了初心,只盼你莫要成为其中一员。”


    洛明德彻底明白了。


    他理袍袖、正冠容,撩袍跪下,大礼叩拜:“学生愿为天子分忧,纵赴火蹈刃,亦无怨无悔。”


    这一次,他诚心诚意地低下头颅,再无任何不平。


    第232章


    待得洛明德叩谢天恩、退出殿外, 崔芜方转回案后落座,抬手掐了把突突乱跳的太阳穴。


    “兄长都听见了吧?”她开口道,“以为如何?”


    里间纱帘分开, 秦萧走了出来。他如今身子渐好,气色亦佳, 一袭石青色的蜀锦襕袍,显得猿臂蜂腰、长身玉立。


    “听到了,”他冷哼一声, “此人轻狂了些, 念在心思纯粹,勉强能用。”


    崔芜听出戾气,扑哧一笑。


    “还生气啊?”她拉着秦萧的手,指腹在他虎口处勾了勾,“骂的又不是兄长,我都不气了, 你气什么?”


    “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当初在江南, 我第一次见到兄长时,不也轻狂得很?”


    秦萧却道:“陛下昔年并非轻狂, 而是受制于人。剑走偏锋亦是无奈, 置之死地方可求生。”


    崔芜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微微怔忡。


    时隔多年,那些曾经令她愤怒、屈辱、憎恨刻骨的场景非但未曾消退,反而如深植心头的毒苗,长出漫长又细密的根系。


    只是多年修炼,自有城府,未容它显露于外罢了。


    毕竟,她眼下要做的、肩上担着的, 可比区区一个孙彦重得多。


    “前日顺恩伯上折,请开泉州海贸司,并自请入工部督造海船,”崔芜突然说,“我没应下,折子留中了。”


    秦萧不动声色地垂下眼,拇指回扣,将那根贴着虎口作祟的玉指扣入掌中。


    口中正经无比:“孙氏乃是降臣,海运干系国运,陛下信不过他,亦在情理之中。”


    崔芜却道:“不止为了这个。”


    秦萧微感诧异,低头却见女帝眉目笼在极浓重的暗影里,素日只觉清亮有神的双眸好似藏了妖鬼,即将露出狰狞嗜血的原形。


    他恍然,旋即沉吟:“陛下在意孙氏旧事,可要把人罩上麻袋,拖去小巷毒打一顿?”


    “若陛下觉得可行,臣即刻安排下去。”


    崔芜:“……”


    她万料不到素来老成的武穆侯会说出这么没谱的话,偏他语气郑重、神色认真,好似真打算这么干。


    女帝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才从秦萧眼底捕捉到细微隐晦的笑痕。


    “兄长拿我寻开心是吧?”她假作没好气,装到一半,自己先绷不住,噗地笑出声,“以后别跟姓丁的走太近,老实人都被带坏了。”


    秦萧心说:这是秦某自己的主意,跟姓丁的有何干系?


    嘴上却不吭气,由着崔芜将锅扣给丁钰。


    崔芜笑了一阵,忽又凝肃了神色:“盖先生提过几回,为天子者,须以社稷为重,因一己好恶而随心任性,是为不智。”


    “兄长以为如何?”


    这话不好接,秦萧却只略作思索:“气量恢宏是天子,快意恩仇是阿芜,都很好。”


    崔芜斜睨他:“兄长喜欢哪个?”


    “秦某喜好不重要,要紧的是阿芜如何选择。”


    崔芜眼珠转了转:“我想……”


    她拿腔拿调地拖长音,忽而勾住秦萧手腕,用力扯了把。秦萧骤失重心,幸而习武多年,下盘稳当,没被她扯动。


    崔芜没趣地撇了撇嘴:“我想兄长随我列席放榜后的琼林宴,你应是不应?”


    秦萧轻轻挑眉。


    “琼林宴”即是殿试之后,为新科进士举办的宴席,向来由天子主持,重臣陪坐。


    崔芜既许秦萧列席,便是默认了他的身份是“重臣”,而非囚困后宫、仅供赏玩的“禁脔”。


    这当然是好事,可人性便是如此,越是即将失去的,越令人不舍留恋。


    有一刹那,秦萧忍不住想:我于你而言,只是“臣子”吗?


    然而这念头稍纵即逝,只一眨眼,就被自己强压下去。


    他将那只勾着手腕的手拢入掌心,口中恭敬道:“陛下有命,臣自当遵从。”


    三日后,传胪大典。


    考生再入崇政殿,这一回,珠帘卷起,女帝身着玄色衮服、赤色蔽膝,上有日、月、星辰等十二华章。头顶冕冠垂落十二串玉绺,半遮半掩着芙蓉秀面。


    文武百官均已到齐,文官在左,武官在右。殿前卫佩腰刀分立两侧,不必刻意威吓,久经杀伐的戾气已如猛兽般扑来。


    这是新朝第一年科举,录取者共三百六十人。待贡士入殿,行叩拜大礼,丹陛上的女帝使了个眼色,戴幞头、着青衣的女官上前,朗声宣读进士名录。


    洛明德跪在同年之中,不知是想多了还是怎的,总觉女帝目光若有似无地盘旋头顶。


    经过垂拱殿中一番奏对,他对女子为帝再不敢有鄙薄之心,只想得个三甲进士,外放为官,造福一方百姓,便是顶好的结果。


    熟料世事无常,越不敢肖想什么,老天偏要往他手里送。


    “赐今科贡士洛明德进士及第,钦点探花,赐朝服冠带。”


    洛明德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逐月笑眯眯地:“洛探花,还不谢恩?”


    此时容不得犹疑,洛明德深深吸气,以头叩地。


    “臣,谢陛下隆恩!”


    文官队列,主持阅卷的盖昀与许思谦对视一眼,有讶异,更多却是欣慰。


    洛明德的答卷是经了两人手的,看清他写了什么,以盖相的城府都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谁也不知这样一份答卷交到女帝手中会掀起怎样的波澜,前朝女帝任用酷吏、堵塞悠悠众口的前车之鉴实在令人心惊。


    但盖昀还是将答卷交给了崔芜,是对女帝的信任,也是身为臣子的职责。


    幸好,崔芜没让他失望。


    谢尚书的脸色却不大好看,这个结果不是他想要的,女帝的反应也着实出乎意料。


    但只一瞬,那点懊恼与不甘就收敛得干干净净,面上又是一派和气。


    这便是官场的处世之道,谁与谁都是花团锦簇,至于底下藏着多少暗涌,唯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传胪大典之后是一甲三元游街,本朝第一位状元,其风光可想而知。翌日琼林宴,地点位于太液池旁。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五月仲春,景色正好,谁也不想拘在殿阁里饮酒,怪憋气的。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琼林宴的坐席安排,天子自然是居中主位,陪坐官员分列两侧,再往后是今科一、二、三甲。


    有意思的是,天子左右各摆一案,像极了前朝后妃位席。可众所周知,当今天子是个女子,且尚未娶夫,哪来的后妃之说?


    待得官员与进士入席,答案揭晓:左侧位席是给盖昀安排的,右侧……则是许久未在人前露面的武穆侯。


    武官行列,如颜适等人的眼睛登时亮了。


    秦萧今日难得着了公服,曲领大袖蜀锦袍子,腰间束革带,头戴幞头,脚蹬乌皮六合靴。暮山紫的颜色,穿在上了年纪的官员身上显老气,却恰到好处地衬托出他的眉目俊秀,勾勒几笔便可入画。


    武穆侯固然风仪俊美,更要紧的却是他出现在此的意义。按说延昭加封国公,该是武侯之中首屈一指的荣耀,可女帝对席位的安排明摆着告诉所有人,谁才是真正的武将第一人。


    武将们倒是没什么指摘,当初跟着女帝打天下,谁不曾在安西军中受过提点?在座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秦萧的半个学生,对他坐主位是服气的。


    文官们却相互看着,眼神交汇间传递出无声暗涌。


    就在这时,女帝到了。


    今日天气好,花圃中的石榴与蔷薇正当季,开得郁郁葱葱。女帝穿得也艳丽,一袭胭脂红大袖披衫,浅一色的杨妃长裙,照旧头戴金冠,凤口垂落嵌宝长络,圆润的玛瑙珠子反复打磨眉心花钿。


    “今日设宴,贺天下人才尽入朝堂,诸卿不必拘礼,当敞饮尽兴。”


    言罢,她率先举起金杯,却是极隐晦地转过角度,对身侧秦萧遥遥致意。


    秦萧含笑,与她隔空碰了下杯。


    这场琼林宴的初衷很简单,例行公事,与进士们混个脸熟,外加带秦萧出门散心。若有人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奉给官员与进士的酒菜都是光禄寺所做,好看、精致,一入口却原形毕露。


    唯独秦萧那份是福宁殿小厨房出品,用双层保温的食盒送来,是他喜欢的炙羊肉和樱桃肉。酒是玫瑰露,也就是玫瑰花瓣和糯米酿的甜米酒,色泽恰如春日桃花,入口甘甜,回味绵长。


    喝酒吃肉赏春花,人生美事莫过于此。


    更不必提,当朝天子就坐在一旁,时不时斜眼睨来。眼妆是新描的,恰似灼灼霞光映照秋水,顾盼之间情韵悠长。


    秦萧分明没喝多少酒,却莫名生出微醺的错觉,恨不能沉溺于此,不复清醒。


    ……直到他看到新科进士一个接一个登台表演才艺。


    第一个人提出春日尚好,要抚琴助兴时,崔芜没多想,准了。


    谁知那人接了古琴,弹奏的是一曲《凤求凰》。


    崔芜:“……”


    第二个人表演吹笛,还是谈情表意的曲子。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直到第七个人观池畔蔷薇有感,当场做了一首五言律,其中有两句赫然是“柔肠经雨发,谁解寸心怜”,崔芜终于意识到,不是她想多了。


    这些士子确确实实是在向她传情。


    或者用一个更具现代风格的词形容。


    撩骚。


    第233章


    崔芜曾见过出身风尘的卑微娼女向达官贵人们眉目传情。


    姿态要谦卑, 柔婉妩媚最是喜人,达意却不能直白,含而不露、宛转暗示方是上策。


    恰如眼前士子所为。


    她一一打量过这些人的面孔, 认出他们身后或多或少都有世家背景。如洛明德这样的寒门学子反而沦为陪衬,没有自幼浸润的底蕴, 很难在这种场合做到长袖善舞。


    平心而论,世家应对不出崔芜意料。此次科举取士三百七十,其中两百人出身寒门, 占了半壁江山有余。


    这是很不容易的, 毕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世家垄断了求学资源,古籍、名师,乃至见闻阅历,都是出身寒门的学子苦读十年也比不上的。


    正因如此,女帝才另辟蹊径——贡试考卷除了常规策论, 还缀了两道附加题, 一道是农学,一道是算学。


    旁人或许不知, 盖昀却很清楚, 策论不论,两道附加题但凡答上一道,便可入殿试名单。


    女帝扶持寒门、打压世家的心思,呼之欲出。


    她知道世家会不满,却没想到他们会从这个角度采取举措。


    有意思……吧?


    若是平时,崔芜不介意逢场作戏,但刹那间她意识到什么,猛地转过头, 只见方才还含笑饮酒的秦萧阴沉了脸色,狭长眼角危险眯紧,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抚摸腰间金鱼袋。


    那是他平日里佩刀的位置。


    崔芜后脊梁骨有点发凉。


    她当机立断,打断了底下的“争奇斗艳”:“诸卿皆是饱学之士,今日难得齐聚一堂。朕有一题,你们以此赋诗,各展所长,也为今朝盛景助兴,如何?”


    年轻学子都好卖弄,哪有不乐意的?


    “请陛下出题。”


    崔芜斜睨秦萧,微微一笑:“朕出首句,你们和韵即可,这首句便是……”


    “朕与将军解战袍。”(1)


    秦萧正自品茶,闻言微微一僵,喉头滚动,略有些艰难地将那口茶吞下。


    崔芜只当没瞧见:“以一炷香为限,谁若有了,但念无妨。”


    这是在女帝面前表现的好机会,然而新科进士们面面相觑,都不敢贸然出头。


    毕竟,这首句听着太暧昧、太香艳,结合坊间传闻,女帝与武穆侯似有超出“兄妹”范畴的情谊,而武穆侯又以“养病”为名,留宿宫中数月。


    在拿不准女帝用意前出头,太容易踩坑。


    方才还谈笑熙攘的御花园陡然安静,士子们忐忑不安,官员亦是各有思量。这正是女帝想看到的局面——喝酒吃饭都堵不上你们的嘴,那就干脆别吃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她笑吟吟地饮了盅酒,又用了两块樱桃肉,眼看还是无人应声,便要宣布散场。


    谁知这时,真有不怕踩坑地站出来:“奴婢一时技痒,想在此抛砖引玉,不知陛下是否允许?”


    崔芜诧异抬头,对上逐月从容笃定的眼。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丁钰所言,此女出身书香世家,自幼饱读诗书,不由来了兴致:“今朝设宴,诸人皆可畅所欲言。你若想好,道来便是。”


    逐月得了允准,沉吟片刻,当真娓娓道来:


    “朕与将军解战袍,铁衣白羽两相抛。


    折柳章台银鞍马,闻笛紫夜金错刀。


    已销烽火三千里,再固山河廿四朝。


    此身贪恋清平景,不奏征人奏桃夭。”(2)


    言罢浅笑:“奴婢献丑,请陛下恕罪。”


    崔芜看向秦萧,见他搁了茶杯,眼底藏着些许笑意。


    出题之时,女帝确实没安好心,纯粹想着搅混水,让这帮一个比一个会撩骚的花孔雀们消停些。


    不曾想逐月深知她心意,将一句单拎出来仿佛没那么正经的诗句翻出“将军以身铸清平”的新意,倒是让她颇感惊喜。


    “兄长以为如何?”她笑眯眯地问。


    秦萧神色如常:“今日春和景明,确实与《桃夭》相得益彰。”


    他性格内敛,这么说就是很喜欢了。


    崔芜大笑:“难得兄长这么说,看来不赏你是不行了。”


    赏赐不算贵重,是一品名为“杨妃出浴”的芍药,色泽嫣红、娇艳欲滴,风雅又应景。


    逐月抱着芍药,含笑谢恩。


    有女帝身边的心腹女官定调,世家进士们松了口气,华词丽句屡见不鲜,却始终不离逐月划定的框。


    崔芜两盅酒下肚,白玉般的秀颊上泛起红晕,眼波如水,迷迷离离,竟比芍药还要娇艳三分。


    一旁的秦萧看得分明,执箸的手顿了片刻。


    “今日已然尽兴,”他委婉进言,“此处风大,陛下可要早些回宫?”


    崔芜也听烦了世家们的奉承之声,摆了摆手。


    “是了,这个时辰,兄长该用药了,”她说,“那就……”


    话音未落,忽听席间有一人道:“禀陛下,臣有奏。”


    崔芜扬眉看去,只见讨嫌……不对,开口之人是个熟面孔,时任工部尚书的卢廷义。


    就女帝私心而言,是想把“工部尚书”这个位子留给丁钰的。之所以退而求其次,一来丁钰年纪尚轻,又有勋爵在身——以武侯之身担任文臣职务,他算是大魏第一人。这已经够打眼了,若是官职太高,难免成了出头的椽子,非女帝所愿见。


    二来,卢廷义确实出身显赫,乃是五姓七望之一的“范阳卢氏”。


    自魏晋以来,世家之间彼此扶持,姻亲、故旧、门生,已然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哪怕是威统天下的皇权,贸然撞上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这是崔芜没有立刻将“君主立宪”提上日程的缘由,路都没学会走,就想着跑了?也不怕摔一跟头。


    崔芜不待见世家,然而这份情绪不能形诸于外,当面依然和颜悦色:“卢卿有何话说?”


    卢廷义的神情却有些古怪,像是为难,又仿佛无奈。


    “臣有一事想请教武穆侯。”他得了女帝允准,转向秦萧,“恕下官冒昧,不知武穆侯……可曾婚配?”


    崔芜:“……”


    秦萧:“……”


    女帝危险地眯紧眼:“卢卿此话何意?”


    卢廷义也是心中叫苦,经过崔氏一案,谁人不知武穆侯在女帝心中分量?


    可偏偏……


    他长叹一声,顶着女帝冰冷的目光,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简单说来,这事得追溯到七年前——当初铁勒南下,攻破晋都,事先收到风声的世家大族无不仓皇南迁,范阳卢氏就是其中之一。


    只他运气不好,堪堪逃至城门口时,被一伙胡兵盯上,家丁和护卫死了一多半。


    彼时,卢廷义恰好不在城中,车中坐着的乃是他的妻女。这母女俩握紧匕首,已经做好自戕保名节的准备,谁知一股黑衣人突然杀出,将胡兵清剿干净。


    “下官后来才知道,当时出手相助的正是武穆侯,可惜缘吝一面,不曾有机会答谢,”卢廷义吞吞吐吐,“当时,小女也在车里。她虽未露面,却自车帘后窥见秦侯风采,从此念念不忘。”


    女帝不着痕迹地瞥向身侧,只见秦萧眉头微蹙,似诧异,亦有恍然。


    由此可知,卢廷义所言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至少,救下卢家母女确有其事。


    刹那间,崔芜心中掠过一个念头:这姓秦的瞧着浓眉大眼,救过的“美人”居然不止老娘一个!


    面上却不露分毫,甚至含着些微笑意:“居然如此?这倒是缘分了。”


    “缘分”两字甚是刺耳,秦萧冷冷睨了她一眼。


    崔芜不甘示弱:你自己惹来的桃花债,还好意思瞪我?


    瞪回去!


    秦萧摁了摁额角青筋。


    卢廷义却没看懂这二位的眉眼官司,兀自神色殷殷:“小女虽非沉鱼落雁之容,却也知书达理、温良贤淑。且她自从知晓侯爷镇守河西的英雄事迹,就发下宏愿,此生非真英雄不嫁。”


    “下官斗胆,还请侯爷怜她一片痴心……”


    秦萧不容他说完:“卢小姐出身名门,端慧贤淑,是世间难得的好女子。”


    “秦某一介武夫,不懂怜香惜玉,只怕耽误了她终身。有负卢大人美意,还望见谅。”


    “侯爷稍待……”


    卢廷义还想说什么,秦萧却不给他这个机会。只见武穆侯当机立断地转向女帝,抬手揉额作眩晕状:“陛下,臣不胜酒力,难受得紧,想回去歇着。”


    崔芜就算原本存了与秦萧“计较”的心思,见状也发作不出来。


    本就是阎王殿前捡回一条命的人,能生龙活虎已是万幸,这阵子好容易去了少许思虑,何必拿六七年前的旧事给他添堵?


    遂道:“也好,朕与秦侯先行回宫,众卿可多留片刻,务必尽兴。”


    卢廷义就是有一肚子的话,也只能随着百官起身:“恭送陛下。”


    再抬头时,那两人已经去远了,身影挨得极近,化入太液池畔的春光深处。


    宴罢离宫,诸人各怀心思。于今科进士而言,未尝没人与当初的洛明德存了同样心思,只是种种鄙薄轻慢在见到女帝本人时,俱都烟消云散。


    “世间竟有如此女子?”


    “陛下真乃神人降世!”


    充斥耳畔的皆是类似感慨,裹挟在众人中的洛明德却突然止步,不由自主地回过头。


    那一刻,他想起那句:此身贪恋清平景,不奏征人奏桃夭。


    这御园后宫的春景,果然是与众不同……一见难忘——


    第234章


    琼林宴上的事瞒不过人, 不论是逐月所作诗篇,还是卢氏向武穆侯求亲遭拒,都引起不小的波澜。


    前者在世家名门看来, 实属本末倒置,盖因在时人眼里, 女子应以女红针黹为本分,吟诗作对不过小道,将笔墨传扬于外, 更是有失体统。


    然而这话只能私下说说, 毕竟龙椅上的那位也是个女子。谁也不想步崔氏后尘,什么能说、什么犯忌讳,明眼人心里门清。


    后者却成了京中世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崔芜原以为卢廷义当众求亲存了见不得人的谋算,遣人一查才知道,那卢家小姐当真的念念不忘了好些年。眼看着进了京,本以为有机会倾诉心声, 秦萧却被女帝拐进了宫, 卢家小姐求而不得、辗转反侧,以致相思成疾, 竟有点药石无医的意思。


    偏生卢廷义是个宠女儿的, 见不得爱女为情憔悴,这才冒着触怒天威的风险,于琼林宴上开口。


    结果被秦萧不轻不重地挡了回去。


    事情传开,卢氏难免为人嘲笑,卢小姐得知此事更是一病不起。卢廷义一连数日延请名医入府,都说是心病,非寻常法门可救。


    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萃锦楼不敢怠慢, 将来龙去脉梳理明白,送到女帝案头。


    崔芜翻了两眼,生生被气乐了。


    “这卢小姐还真是痴情之人,记性也是格外得好,”她不阴不阳地讽道,“兄长七年前顺手捞了她一把,她当时才多大?十一二岁?”


    “这就念念不忘、非卿不嫁,可见长情专情。”


    “不过……也难怪。如兄长这般风神俊朗、文武全才,谁见了不神魂颠倒?”


    秦萧摁着太阳穴,嘴角提起,要笑不笑。


    “陛下过誉了,”他实不是什么好脾性的人,被崔芜连刺几下,不冷不热地反击道,“不及您风华绝代,今科士子亦是心驰神往,琼林宴上当众抚奏《凤求凰》。”


    “与您相比,秦某甘拜下风。”


    崔芜:“……”


    他俩各自在对方手里留下一个不可言说的把柄,谁也没讨得好,只得悻悻休战。


    于半生征战的女帝而言,卢氏闹出的这点乱子虽然添堵,却也不算什么。总归秦萧已经拒绝,待得时过境迁、风平浪静,也就罢了。


    然而坊间物议纷纷扬扬,丝毫没有消停之意。更有那卢家小姐听闻拒婚,伤心之下水米不进,竟是玩起了绝食。


    这一下不啻于将秦萧架在火上烤,也让女帝留了心。


    眼看闹得不可开交,盖昀再次入宫,明知会惹来崔芜不满,仍旧硬着头皮拜倒。


    “当初陛下留武穆侯在宫中,理由是秦侯伤病沉疴,须得亲自照料,”盖昀说,“如今秦侯大好,留宿宫中怕是有损陛下清誉。”


    垂拱殿里一片死寂,每一刻每一秒都格外拉长。沉稳如盖昀,心中也难免惴惴。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话好比从恶龙爪牙间撬出它严防死守的明珠,不被反噬就算好的。


    “臣知陛下看重武穆侯,正因看重,才应为侯爷计长远,”他苦口婆心地劝说,“陛下对侯爷抱以重望,旁人却不知您心中所想。他们见侯爷长居宫中,难免将其视作内宠、禁脔一流,如此辱没了侯爷,也看低了圣上,得不偿失啊。”


    崔芜揉了揉鼻梁,私下里再如何五味陈杂,也知晓不能再拖延下去。


    “盖相所言字句中肯,朕记下了,”她平静地说,“此事须与兄长商议,你先退下吧。”


    盖昀见好就收,麻溜告退。


    待得脚步声远去,宫人将殿门掩上,里间纱帘轻轻晃动,秦萧走了出来。


    显然是将崔芜与盖昀的对话听了进去。


    “盖相所言不错,臣之旧伤已无大碍,耽搁下去恐会损及陛下圣明,”他顿了下,纵然心有不甘,还是把话说完,“臣自入京,还未回过侯府,也该回去瞧瞧了。”


    崔芜幽幽睨他,只一眼就险些让武穆侯刚竖好的心防溃不成军。


    “……也好,”出乎意料,崔芜并未阻拦,“再住下去,确实于兄长名声有碍,日后难免束手束脚。”


    秦萧只以为女帝是指他来日领兵北伐之事,并未在意。


    “臣,谢陛下隆恩。”


    武穆侯素来雷厉风行,既从女帝口中讨得“准许出宫”的旨意,翌日就准备搬回侯府。倪章和燕七为他打点行囊,幸好东西不多,不过几身换洗衣裳与日常药材。


    然后他们发现,自己似乎把事情想简单了。


    “怎么才收拾这些?秦侯喜欢小厨房的藕粉,你们不包一些回去?”


    “秦侯思虑过重,晚间寝不安枕,须得闻着安神香才好过些。那个缠丝白玛瑙的香炉也带上,侯爷夸过好看。”


    “还有陛下亲手蒸馏的玫瑰露,能疏肝理气、宁神助眠的,也得装两罐。”


    帮着收拾的初云雷厉风行,一边说着,一边指挥宫人将物件装箱。不过眨眼功夫,殿里又多了几个满满当当的箱笼。


    眼看初云连枕头、被衾,乃至安枕的玉如意都不放过,倪章暗暗咋舌,赔笑道:“好姐姐,这些不用了吧?侯府里也有呢……”


    秦萧在宫中一住数月,麾下亲卫也与殿中女官混熟了,平时没少受她们照拂,值夜时的点心夜宵都是女官从小厨房顺来的。


    一来二去,感情自然融洽,初云伸出纤纤玉指,在倪章额角处点了点。


    “粗枝大叶的东西,不知道床铺被衾最是贴身不过,乍然换了,侯爷难免不习惯,若是因此睡不好,好容易调养回的底子又都毁了,”她毫不客气,“这些都是陛下吩咐的,你要啰嗦,找陛下去。”


    福宁殿中的几个女官,学识最好的是逐月,性格最泼辣的却是初云。当初还在民间,就敢直闯王府为父母鸣冤,如今做了女官,数落几个侯府家将亦是不在话下。


    倪章也是沙场悍将,却被这小小女官训得不敢吭声,由着初云将福宁殿搜刮干净。


    少顷,女帝归来,见了箱笼十分满意,又去后殿探望秦萧。


    “兄长虽挪了出去,用药熏洗还是原先的方子,每日按时作息,不可过分劳累,”她也像初云一样,有说不完的话叮咛,“别仗着回了侯府就糟践身子,小心被朕知道,再把你绑回来。”


    彼时秦萧倚在罗汉床上,含笑听着女帝数落,趁她不注意,将那只素手握入掌心,捡着虎口处拿捏了下。


    眼看崔芜似笑非笑地睨来,他正色道:“陛下手上茧子薄了,入宫后再未练习过骑射吧?”


    崔芜瞅了瞅自己手掌,发现确如秦萧所言,微微叹了口气。


    她自己也发现,自从入主宫城,每一日都排得满满当当:天不亮上朝理政,敲过三更才能躺下,平日里批折子、做实验,与世家文臣勾心斗角,谨慎筹谋、步步为营,忙里偷闲还要撩拨秦萧。


    每日十二个时辰,分作八瓣用都不够,早起扎马步已是她足够自律,哪有功夫习练骑射?


    “兄长说的是,是我疏忽了,”她无奈道,“好容易练出的本事,等改日得了空,也该拾起来。”


    秦萧却道:“陛下既有心,不必改日,现下可有要紧事?”


    崔芜:“……哈?”


    这是秦萧身在宫中的最后一日,崔芜抽出空当,本想与他闲话一二。谁知武穆侯太骁勇,养病仍不忘悍将本色,竟将她拉去后花园习练射术。


    崔芜虽无奈,却不忍拂了秦萧兴致,命人搭起箭靶,又将自己惯用的红木软弓寻出来。


    “嗡”一声弓弦鸣响,长矢去如流星,倒是上了靶,却只蹭一个小小角落,晃悠悠地要脱不脱。


    崔芜干咳两声,一本正经地挽尊:“许久不练,已经算很好了。”


    秦萧淡笑,右手极自然地搭住她肩头:“腰挺直,肩膀放松,别这么僵硬……练箭亦是修心,心不静,怎么射得中靶心?”


    他纠正崔芜开弓姿势,左臂环过纤细的腰身,是一个近乎“拥抱”的姿势。崔芜无需偏头,就能闻到对方身上药浴过后的清苦气息,心里嘀咕:你离这么近,还怪我心不静?


    这么想着,又是一箭射出,倒是比上回近些,只是离红色区域还有不小距离。


    秦萧笑得温和:“陛下只需勤练不辍,必定有所长进。”


    崔芜狐疑:“你不是取笑我?”


    秦萧安之若素:“臣岂敢?”


    崔芜再次瞄准靶心,阿绰就在这时疾步走来:“陛下,顺恩伯求见。”


    秦萧侧目,女帝眼神骤冷,这一箭离弦时嗡鸣尖锐,长箭利刃般刺入箭靶。


    她头也不回:“可有说缘由?”


    女官们都知道女帝对孙氏的观感,若无要紧事,自不会以此打扰她与秦萧的独处时光。


    “顺恩伯说,偶然间得了一份图纸,想献与陛下。”


    崔芜微微眯眼:“什么图纸?”


    阿绰:“顺恩伯只给奴婢瞧了眼,依稀是一艘海船。”


    崔芜:“……”


    秦萧:“……”


    这小子倒真懂得投其所好。


    第235章


    女帝有意重开泉州市舶司, 这在朝中不是什么秘密。工部奉命修建海船,因拨款不足与户部吵了好几架,更是人尽皆知。


    户部尚书许思谦是女帝的老班底, 断无阳奉阴违的道理,那只有一种可能——国库确实吃紧, 筹不出兴造海船的钱。


    别看年初抄了崔家,又有南楚朝廷多年积蓄填补窟窿,均摊于偌大山河, 这里修条河, 那里赈个灾,这点家底就不够用了。


    本以为女帝会偃旗息鼓,谁知这位剑走偏锋,不知怎的说服了朝中武将,各自捐了银两,认购什么“海贸券”, 硬生生凑出一笔款子将事办成了。


    倒让等着看笑话的世家文官有些失望。


    银钱有了, 剩下的便是造船。崔芜虽从孙彦手里淘得部分海船图纸,却因结构有限, 只可近海航行, 无法远洋出海。这个技术难题交到丁钰手里,这些时日他拉着工部官员加班加点,吃住皆在部里,连一墙之隔的颜适都没功夫撩拨。


    如今听得“海船”二字,崔芜便是原本无心接见孙彦,都要改了主意:“有意思,去请顺恩伯吧。”


    阿绰福了福身,低头退下。


    崔芜兀自练箭, 红木软弓嗡鸣不断,一箭力道胜似一箭。秦萧原还不作声地看着,见情形不对,扣住女帝手腕。


    “别开了,”他难得凝肃神色,“再这么下去,你这只手还要不要?”


    秦萧微一用力,崔芜被迫摊开掌心,只见白玉般的手掌中央留有一道淤红勒痕,显见是用力狠了。


    秦萧摩挲了下:“疼吗?”


    疼自然是疼的,只是对崔芜而言,这点痛感几可忽略不计:“不疼。”


    秦萧微微眯眼,忽而指尖发力。崔芜只觉掌心火烧火燎,嗷一嗓子:“你做什么!”


    秦萧冷眼睨她:“不是不疼吗?”


    崔芜:“……”


    合着你公报私仇啊!


    她怒视秦萧,企图练一练以眼杀人的绝技,奈何武穆侯不接招,拽着她坐到一旁,问女官要了温水和伤药,先用帕子拭净手掌,再敷上化瘀止痛的药膏。


    崔芜好笑又无奈:“就一道印子,没两天就消了,至于吗?”


    秦萧张口欲答,远远瞧见阿绰引着孙彦过来,心念电转间,不慌不忙地拿帕子包好,又捂着胸口连连咳嗽。


    崔芜果然当了真,忙扶住他:“怎么突然咳这么厉害?可是风口着凉了?”


    秦萧故意拖延两秒,见孙彦离近了方道:“臣觉得喉间发干,想饮杯清露。”


    崔芜浑没察觉武穆侯这等小心思,亲手斟了花露喂到他嘴边:“慢些饮,别呛着。”


    秦萧就着她的手饮了两口,忽听阿绰道:“陛下,顺恩伯来了。”


    崔芜头也不抬,只顾给秦萧抚背顺气。


    一旁的孙彦没有错过这一幕,方才崔芜递上茶杯时,他甚至瞧见秦萧撩起眼皮,对他投来森然又不屑的一瞥。


    笼在袖中的拳头瞬间攥紧,有那么一瞬间,孙彦几有冲动上前拉开这对男女。


    但他到底忍住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女帝对孙氏的观感,任意妄为只会把江东孙氏推上绝路。


    他深深吸气,撩袍跪地。


    “臣孙彦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崔芜沉默须臾,若无其事道:“起来吧。”


    孙彦起身,只听崔芜似笑非笑:“江东孙氏果然家底丰厚,原以为用得着的图纸,孙卿都献与了朕,原来还藏了底牌。”


    孙彦心头没来由一跳,意识到这不仅是玩笑,更是辞锋尖锐的试探。


    “陛下容禀,”他不敢怠慢,低眉顺眼道,“此图原非孙氏珍藏,乃是臣之先父从一无名商人处得来。暴民攻破润州府,臣家人仓促收拾行囊,方从密格中翻出,并非有心欺瞒陛下。”


    崔芜笑了笑,只问:“图呢?”


    孙彦从袍袖中取出一只狭长木盒,双手呈上。


    阿绰接过木盒,取了图纸递与女帝。崔芜只展开略扫两眼,脸色倏尔变了:“去请丁侯。”


    阿绰不解其意,答应着去了。


    孙彦本以为崔芜会询问细节,谁知她盯着图纸瞧个不住,脸上似有喜色,却并不开口相询。


    一旁的秦萧张望两眼,并未看出玄妙,不由问道:“此图有何不妥?”


    孙彦心中嗤笑,暗道:武夫就是武夫,离了沙场便是一窍不通。


    正待开口,崔芜却不给他显摆的机会,指着图纸为秦萧解惑:“兄长看这里,这非是寻常海船,而是用横向木板将舱体内部分成若干个独立空间。”


    在造船工艺上,这叫“水密隔舱”。(1)


    “如此一来,即便船体撞礁出现断裂,海水涌入受损舱室,也只有那一个或是少数几个,其他舱室依然保持干燥,整艘船仍有足够的浮力漂浮海面。这也为船员抢修船体、补漏破损争取了时间。”


    “若想实现远洋航行,非得建造应用了水密隔舱的船体不可。”


    在另一个时空,水密隔舱在唐末已见雏形,却是直到宋朝才发展成熟。能提前一两百年得到设计图纸,不可不谓是运气绝佳。


    崔芜解释得通俗易懂,秦萧恍然:“原来如此。”


    又道:“有此图纸,事半功倍,丁侯想来也能少掉些许头发。”


    孙彦原想凭这份图纸博得女帝青眼,不料女帝见识广博远超意料,不必他多嘴,已将图纸奥妙解释得明明白白,倒显得他的处心积虑十分可笑。


    他脸上挂不住,只能赔笑道:“陛下所言甚是。”


    崔芜看得懂水密隔舱技术,其他却是一知半解,并不十分肯定孙彦献的图纸能用,打算等丁钰看完再做决断。


    这就显得眼前的孙彦十分碍眼,她不动声色:“你先退下吧,若有不解之处,朕再寻你问话。”


    孙彦献上压箱底的图纸,原是为向女帝卖好。如今图纸确是得了崔芜青眼,但女帝对他本人的态度却无丝毫改善,这叫他如何不懊恼?


    偏偏此刻不比江东,九五至尊一言九鼎,容不得他一个小小降臣置喙,只得低头应了。


    然而他实在不甘,到底多说一句:“还未来得及恭喜秦侯。”


    秦萧一撩眼皮:“秦某有何可恭喜的?”


    孙彦意味深长:“早听说卢家小姐才貌双全、端庄贤淑,更难得对秦侯一往情深。如今卢尚书出面提亲,想来好事将成。待秦侯新婚之日,孙某必定备上厚礼,登门道贺。”


    秦萧没说话,端过茶盏饮了口,递给崔芜一个“这小子说风凉话,你自己看着办”的眼神。


    崔芜仗着袍袖遮掩,不露声色地捏了捏秦萧手腕,口中道:“没影的事,孙卿倒是惦记着,看来你想贺的并非兄长,只不知那范阳卢氏给了你什么好处,巴巴跑来朕跟前当说客?”


    孙彦微微一凛,经过昔年旧事,如何不知崔芜对世家观感如何?今日礼遇是权宜之计,来日羽翼丰满,世家能否保住今日尊荣,又是否会成为第二个江东孙氏,尽皆不得而知。


    他心知女帝最忌讳的便是勋贵与世家勾结,万万不肯与卢氏扯上关系,立刻跪地撇清:“陛下明鉴。臣与卢尚书话都没说过几句,怎会为他说话?实是当日卢尚书当众提亲,人尽皆知,臣以为……”


    崔芜不容他说完,冷冷道:“你只知卢卿提亲,没听说兄长已然拒了婚事?仅凭三言两语就断章取义,还四处宣扬毁兄长清誉,你是何居心?”


    这话说得极重,孙彦纵然把牙关咬死,也只能磕头请罪:“臣并无此意,请陛下明鉴。”


    崔芜等了一会儿,待他额头破皮流血,方要发落。


    看够戏的秦萧反握住她手腕,慢条斯理地开了口。


    “孙伯献上图纸,也算于朝廷有功,”他递给崔芜眼色,“陛下有气,说两句便是,不宜严惩。”


    崔芜被气笑了,拿眼瞪他:替你出头,你在这儿充好人唱白脸。


    秦萧一本正经:臣是为陛下圣明着想。


    崔芜翻了个小白眼。


    她心里纵有再多积怨,与秦萧打了回眉眼官司,也发作不出来:“记清楚了,谨言慎行,安分守己,自有你的前程。”


    “退下吧。”


    孙彦早已汗流浃背,闻言叩首,跟着女官退下。


    走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他突然驻足原地,神色阴晴莫测。


    引路的女官却不是阿绰,亦不知孙彦与女帝旧怨:“怎么了伯爷,可是有什么物件落下了?”


    孙彦之所以停下,却是方才电光火石间,想起女帝那话因何耳熟。


    仿佛是许多年前,崔芜还是逃出楚馆的卑微妓子,被他带回孙府强逼为婢。彼时,那小小女子跪在他面前,求他放她自由,他只以为是欲擒故纵,捏着她下巴说了类似的话。


    “安分守己,自有你的前程。”


    却不曾想,这居高临下的言语原是一记回旋镖,于多年后分毫不差地刺中要害,痛得他心肺抽搐,鲜血淋漓。


    孙彦突然捂住面孔,肩膀剧烈抽搐。


    引路女官吓了一跳:“伯爷,您这是……”


    “无事,”孙彦的话语从指缝中传出,“只是突然有点心口疼。”


    女官小心翼翼:“可要招太医来?”


    孙彦苦笑。


    “不必了,”他放下手,长出一口气,“走吧。”——


    第236章


    女官传召时, 丁钰已经在工部值房泡了小半个月。


    他被小山样的稿纸淹没,除了绘着各式各样的海船,就是写满寻常人看不懂的公式算法。亏得阿绰雷厉风行, 将他从纸山里刨出,袖子一挽摁进水盆, 梳洗干净又换了身衣裳,这才送去福宁殿面圣。


    左右没外人,姓丁的货色一点不见外, 抬屁股占了大半个罗汉床, 敲着桌案喊道:“有吃的吗?随便什么都行,赶紧的赶紧的,我都快饿死了。”


    崔芜不跟他计较,对初云使了个眼色。后者捂着嘴退出去,不多会儿端了托盘回来。


    “不是用晚食的时辰,小厨房用鸡汤下了馄饨, 还有些点心, 侯爷随便垫垫吧。”


    丁钰二话不说,端起碗来狼吞虎咽。他喝汤西里呼噜, 吃相着实不雅, 崔芜却看得极开心,眼看初云又端来蒸熟的芋头,她亲手捣碎,浇上过滤澄清的奶茶,与秦萧一人一碗,就着新烤的玫瑰酥饼用了下午茶。


    待得吃完一碗馄饨,丁钰抹了把嘴,毫不客气地抢过崔芜手里还剩半个的玫瑰酥饼:“说吧, 找我什么事?”


    秦萧微微侧目,崔芜却若无其事,掏出图纸往他手心里一拍:“孙彦献上的,自己看吧。 ”


    丁钰看罢,反应与崔芜如出一辙:“我去,这老小子藏私啊!这么重要的图纸现在才给你,你没狠狠抽他?”


    崔芜:“想抽来着,兄长不让。”


    丁钰:“……”


    秦萧摁了摁额角青筋,将离题千里的话茬拖回来:“所以,此图可用?”


    “可用,不过细节处还需调整,”说到专业领域,丁钰神色凝肃,就像换了个人,“这图纸已经很有宋代福船的意思,横向隔板既能承重,又方便货物分舱储存……”


    话没说完,他突然愣住,与崔芜交换了一记视线,又看向秦萧。


    秦萧低头品茶,仿佛没留心。


    丁钰松了口气,将图纸叠吧叠吧揣怀里:“剩下的交给我,等研究出个结果,再跟陛下禀报。”


    然而他没急着走,来都来了,干脆把这段时间的成果一次性做个简报。


    “你让我研究的那个纺线机,已经造了两台样品出来。等今年收了棉花,拿去实验一二。若是效果好,就裁成衣裳,放在夺天工出售。”


    “夺天工”是一家成衣店,虽开张不过大半年,却在京城打响招牌。究其缘由,自然是用料考究、样式亦新颖,颇受贵妇人


    们喜爱,着实引领起一阵时尚潮流。


    只有极少数人知晓,这“夺天工”背后的隐形股东,却是萃锦楼的老板娘。换句话说,它真正的后台乃是当朝天子。


    “达官贵妇毕竟是少数,我普及棉花,最终目的是让百姓能穿起寒衣,而不是为少数人锦上添花,”崔芜说,“告诉陈二娘子,钱是赚不过来的,且权贵还是更青睐丝绸。这东西的价格不必太贵,至少要让寻常人家买得起。”


    丁钰剔着牙:“放心,都跟陈二娘子交代过,安放织机的厂房选址我也看好了。只一点,你一口气要这么多,莫非想在别处也开织棉作坊?”


    崔芜笑了笑。


    “棉布物美价廉,我记得在松江之地也曾兴盛一时(1)。现放着江南那么多无主之地,又不都是肥沃耕田,拿来开些织厂有何不妥?”她显然计划许久,说来有条不紊,“我命杨凝思下江南时,沿途绘制鱼鳞图册,清查被世家豪强强占的土地,隐匿不从者立斩。”


    “查出来的无主之田,肥沃的分给流民,贫瘠的留着建厂,再招募些妇人进厂做工,既能学一门手艺,也可安顿孤寡,何乐而不为?”


    丁钰托腮沉思:“要建那么多厂?你可想好了,生产力上去了,市场没跟上,说不准会赔得底掉。”


    “所以才要开辟海上商道,”崔芜早有全盘考量,每个环节都丝丝入扣,“走海贸,把过剩的商品运出海销售,这才是稳赚不赔的路子。”


    丁钰咋舌:“妹子,你该不会想效仿先贤,也开辟几个海外殖民地吧?那可……”


    他聊得兴起,嘴秃噜了,不慎带入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词语。回过神后,立刻去看秦萧,只见对方眉目低垂,拎了炉上奶茶,徐徐斟入杯中。


    一次或许是没留心,接连两次都是如此,那只可能是有意避嫌。


    丁钰看向崔芜,用目光做出询问:真要当着这小子的面商议这些?


    崔芜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翻出多余的茶杯,一个个排在案上:“兄长可听过商君改制?”


    眼前时空并非后世历史,有些重要节点却是不变的。秦萧心中了悟,有些话崔芜怕是特意说给自己听,是以并不藏拙:“略有耳闻。商君以一己之力,奠定秦国一统基业,实为不世出之人才。”


    崔芜撇嘴:“我倒觉得,他是个吸血鬼,所谓的一统基业都是趴在百姓身上吸髓榨骨。他的种种举措,说来不过是愚民、劳民——让百姓愚钝,则安于现状,生不出反意。让百姓奔劳,则疲惫交加,无力造反。让百姓畏惧,则动辄得咎,不敢多行一步路,多说一句话。”


    “所谓的一统基业,是拿百姓血泪奠定自家山河,可得一时之利,却不可万世长久。”


    “否则,泱泱大秦也不至于二世而亡。”


    秦萧听得认真:“那依陛下之见呢?”


    崔芜拿了一只杯子:“这是商君所处时代,杯子就这么大,他敲骨吸髓,所得也不过一杯之水,多不了一滴。”


    她在杯中注满奶茶,推到一边,而后又翻出三个新杯。


    “而我想做的,让杯子越来越多,如此不必过分压榨百姓,朝廷所得亦能倍于前朝。”


    秦萧思忖着这话:“陛下打算如何做?”


    “恢复生产,发展经济。垦荒是为吸纳无主流民,建厂亦然,”崔芜说,“但光是这样还不够,须得让银钱流动起来。”


    “中原的容纳能力终是有限,所以我想开辟海商,借海外之财以肥中原,如此方能以钱生钱,将这块饼越做越大。”


    这是秦萧从未听过的论调,一时倒忘了之前种种古怪词汇:“愿闻其详。”


    女帝的“社会经济讲座”开了足足两个时辰,她主讲,丁钰补充,听讲的只有一个武穆侯。期间夜幕降临,初云摆上晚食,秦萧仍意犹未尽:“当真可以发行纸币,取代铜钱和银两?如此一来,岂不是钱币源源不断,取之无穷?”


    崔芜原本是在勾画“银庄”前景,纸币只是顺带一提。见秦萧甚是在意,为防万一,提前普及货币常识。


    “纸币不能滥发,数量须得与国库中的真金白银数量相当,兄长可知为何?”


    秦萧摇头。


    崔芜笑了笑,拈起盘中干果,在案上摆了一排:“兄长须知,纸币不能当饭吃。钱之所以值钱,是因为可以购买货物、充实家用。”


    “之前以铜钱银两充当货币时,因为开采不易,数量有限,恰好市场中流动的货物亦有限,两者数量达成平衡。”


    她又摸出一把铜钱,跟干果一一对应。


    “假设原本一枚铜钱可买一颗果子,印发纸币的君王与兄长所想一样,认为多多益善,发行了双倍于铜钱的纸币。但可以购买的果子就这么多,兄长以为,会发生什么?”


    秦萧只是没有后世的经济学理论指导,并非没有常识,稍微细想就倒抽一口凉气:“原本一枚铜钱可以购买的果子,须得两张纸币才能买下?”


    “正是如此,”崔芜点头,“看似交易方便,实则无形中抬高了物价。若是朝廷再缺德一些,以等面额的纸币代替铜板,看似公道,其实是削弱了百姓的购买力,那么多余的购买力去了哪?”


    “自然是被朝廷揣进腰包,这便是变着法的盘剥了。”


    “购买力”不是这个时代应有的名词,但不妨碍秦萧听懂了。


    他垂眸不语,若有所悟。


    这时,初云入殿来请,崔芜唯恐秦萧想得太深钻了牛角尖,笑着摁住他:“兄长记着就行,不必太过深究,先用饭吧——最后一次,就当给兄长饯行了。”


    秦萧回过神,失笑:“臣不过是搬回侯府,陛下想见,传口谕便是,怎就成饯行了?”


    崔芜想想也是,笑着拍了拍额头。


    因着秦萧即将迁出,晚食备的都是他爱吃的:樱桃肉,炙羊肉,玫瑰酱烤鸡,菠菜煨豆腐,熘鲜蘑,煨三笋,还有一道羊杂汤。(2)


    说不上多金贵,但每一样都鲜美可口。


    崔芜胃口不大,却格外喜欢看秦萧用饭。此人姿态优雅斯文,速度可着实不慢,一眨眼横扫了半桌子菜。


    她抿唇偷笑,惹来秦萧诧异注视:“陛下笑什么?”


    崔芜:“想知道?就不告诉你。”


    秦萧:“……”


    用完饭,讲座继续。崔芜花了点时间,讲完自己对银庄的构想,忽见丁钰猛使眼色。回头一看,只见秦萧血糖上来,挡不住困倦,居然倚着软枕睡着了。


    崔芜好笑又心疼,扯过薄毯将人裹好,用手背拂去他滑落鼻梁的碎发。


    然后她回过头,对上丁钰异样的眼神。


    “真把他放出宫去?”他问,“你舍得吗?”——


    第237章


    崔芜叹息。


    “舍不得也没法子, ”她说,“兄长以后是要入朝的,总在宫闱厮混, 传出去不好听,也是桩不大不小的把柄。”


    丁钰:“你打算放他去北边了?”


    崔芜想了想, 摇了摇头。


    “时机不到,”她沉吟地说,“武穆侯是何等分量?他若动了, 整个北疆都得震三震。”


    “动静太大, 难免惊着北边那群狼。江南又刚平定,不是开战的时候。”


    “万一真开打……倒不是说打不过,只是百姓要倒霉了。”


    一将功成万骨枯,既是因为烽烟乍起,难免生灵涂炭,也因战事消耗极大, 所需粮饷不消说, 又得转嫁到百姓头上。


    若不是想着休养生息,以大魏女帝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脾气, 哪容得铁勒人在家门口肆虐逞凶?早挥师北上了。


    丁钰会意点头:“这么说, 还是枢密院?”


    这回他猜对了。


    “枢密院总领军政,必得由对军情十分了解之人执掌,”崔芜为秦萧掖了掖被角,“兄长领兵多年,长于军事,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


    “如今他尚未大好,枢密院的事先由我和盖相兼着,但兄长也得熟悉起来。等再过一阵, 他身子大好了,便能独自上手。”


    这话听着有理,然而……


    “秦自寒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丁钰摸着下巴,“可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过,不会再让手下将领同时握有统兵权和调兵权?”


    “他是你看好的北伐主帅,又是内定的枢密使人选,既领兵又管军政,这可怎么说?”


    崔芜的回答很简单:“兄长与旁人不同。”


    若是平时,丁钰也就放过去了,但他今天仿佛吃错了药,非得刨根究底:“怎么个不同法?”


    崔芜无奈:“我以为你心里有数。”


    丁钰抿了抿唇,难得凝重:“所以……你想好了?真要把这位子给他?”


    崔芜纠正道:“不是给他。是我若有个万一,只有他能收拾起这方山河。”


    丁钰瞪圆了眼:“呸呸呸,胡说什么?大好的年华,怎么就万一了!”


    “呸”完又有点不忿:“你怎么不想着把位子交给我?信不过我?”


    崔芜却道:“不是信不过,是你镇不住场子。”


    丁钰:“……”


    他原是随口牢骚,没想到崔芜当真考虑过,还给出这样一个无法反驳的理由,顿时哑火了。


    “要坐稳这个位子,一要军方支持,二需朝臣拥护,”崔芜说,“你那狗怂脾气,自己还不清楚?虽以军功封爵,却无压倒性的权威,更不必说在朝中,能得罪的都快被你得罪光了。”


    “真把位子交给你?没两天你就被世家生吞活剥了。”


    丁钰彻底没话说。


    可没过多久,他又犹豫着捅了捅崔芜。


    “你真打算这么下去?”他问,“我知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跟他挑明了不好吗?”


    “你现在也就二十来岁,搁在咱们那会儿,还是个小年轻,谁知道以后会怎样?万一有了自己的孩子……”


    崔芜打断他:“没有万一。”


    丁钰皱眉。


    “我自己就是大夫,还不清楚自己的身体?”崔芜语气轻松,仿佛口中之人与自己毫无干系,“当初落胎用了猛药,北上奔劳,也没用心休养。这些年虽尽力调养,到底伤了底子,现在看不大出,生育却难了。”


    她耸了耸肩:“不过话说回来,我也不打算生育——哪怕是咱们那会儿,女人怀孕也是鬼门关前打转,何况眼下?”


    “随便什么子痫、羊水栓塞,都能要我的命,好不容易打下来的江山,还不得拱手送人?”


    丁钰说不过她,气恼地走了。


    崔芜起身熄了两盏烛灯,回头瞧着秦萧,只见他安心地合着眼,呼吸吹拂着睫毛,好似绒羽般微微颤抖。


    有道是烛光下看美人比白日颜色更胜,这话搁在武穆侯身上也适用,盖因他睡着后,眉间的骁悍之气消散大半,神色也不那么冷峻,便显出容色俊秀……几乎有几分精致的俊丽。


    崔芜托腮看出了神,既舍不得挪开眼,也舍不得放他出宫。


    然而……


    “还不是时候,”崔芜告诉自己,“他心怀天下,以收复燕云为毕生志向,总要等他了却夙愿才好挑明话头。”


    这事急不得,且再等等吧。


    她叹了口气,俯身为秦萧掖好被角,末了实在没忍住,抬指揉开他微微凝蹙的眉头。


    “都答应放你出宫了,怎么还皱着眉?”崔芜小声嘀咕,“什么都好,就是不知道爱惜自己,整日思虑过重,身子还要不要了?”


    她学着秦萧教训自己的模样,抬指在他额角处轻轻一弹,自觉报了一箭之仇,心满意足地走了。


    女帝并不知晓,在脚步声逐渐远去后,呼吸悠长、仿佛已经熟睡的秦萧蓦地睁开眼,极锐利的精光自瞳中闪过,哪有半点睡意?


    他摸了摸额角被崔芜弹中的地方,眼神闪烁不定。半晌轻轻一叹,重又合上眼。


    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翌日朝会过后,武穆侯入垂拱殿谢恩,正式迁出宫城。


    马车驶出重重宫门,仿佛自云端回归人间。秦萧掀开车帘一角,瞧着逐渐远去的巍峨宫城,心中滋味难以言述。


    他手里捏着一本小小的账簿,是倪章清早无人时塞给他的。彼时,他翻着账簿,很是诧异:“哪来这些银钱?”


    倪章:“陛下发的宫例。”


    秦萧:“……”


    倪章硬着头皮道:“卑职打听过,每个月一百二十石的月禄,陛下折成银钱发到我和燕七手里,到现在都没怎么用过。”


    他当初被女帝一通忽悠,真以为有钱好办事,却忘了宫里人都不是傻子,眼看秦萧荣宠至此,甚至得了历代宠妃都没有的“天子亲自照拂”的待遇,巴不得能有献殷勤的机会,谁敢问他要钱?


    是以,秦萧入福宁殿小半年,非但一文未花,若不是倪章把持得住,只怕这账簿上还得多出几百两银钱——底下人孝敬的。


    “卑职原想将钱退给陛下,但陛下说,侯爷新开府邸,少不了用钱的地方,让卑职带回来。若有不够的,再跟她说,”倪章硬着头皮说完,自觉办坏了事,可又不是很确定错在哪,只得先行请罪,“卑职自知有错,请侯爷责罚。”


    秦萧揉了揉乱颤的青筋,摆手将账簿留下。


    兜兜转转了一圈,这本烫手的账簿到底留在秦萧手里,再想起倪章那句要命的:“听说,每个月一百二十石月禄,是前朝皇后的待遇。”


    一时间,头更疼了。


    然而头疼归头疼,如果此时有面镜子摆在武穆侯面前,他就会发现,虽然自己眉心紧蹙,嘴角却已悄无声息地翘起。


    就在这时,马车拐过街角,慢悠悠地减了速。


    到侯府了。


    此处府邸是女帝亲赐,原是后晋某位王爷的宅院。崔芜命人整饬一新,不合规格的建筑拆掉,又重新挂上牌匾,成了新鲜出炉的“武穆侯府”。


    府邸地段不错,离宫城不过两刻钟光景,紧挨着镇远与定西两座侯府。秦萧人没下车,就见颜适与丁钰走下台阶,喜不自胜地迎上前。


    “小叔叔!”


    秦萧下车,摁了摁颜适肩头,见他气色极好,眼蕴神光,便知这几个月过得不错。


    “可都还好?”


    “好着呢,”颜适笑着龇出一口大白牙,“史伯仁去了河东,不然他也得来迎你。其他人也都好,本想给小叔叔接风,我嫌打眼,怕被言官参,把人摁住了。”


    秦萧暗自叹息,颜适在河西时,何曾明白“瓜田李下,招人猜忌”的道理?总是随着性子,爱怎样就怎样。入京不过一年有余,无师自通了避嫌,可见没少吃亏。


    “你做的甚好,”他温言安抚,“日后同殿为臣,自有相见的时候,不急于一时……”


    颜适只要自家主帅安然无恙,旁的什么都好说:“我也是这么想……”


    这二位寒暄起来没完没了,丁钰听得不耐烦:“我说两位,有什么话不能进去说,站这儿喝西北风呢?”


    又道:“我今日可是为贺秦侯回府,特意弄了头新鲜小羊,烤着吃最鲜嫩不过。二位再闲扯下去,我就把羊拉回府里,自己留着吃了。”


    颜适不屑:“一整头羊拉回去,你一个人吃得完吗?也不怕撑破肚皮。”


    丁钰与他斗嘴上瘾:“老子有冰窖,放进去冻起来,实在不行把陛下请来,人多力量大,总能吃得完。”


    秦萧摇了摇头,从斗嘴的二位身边经过,自顾自迈进大门。


    进去了才发现,侯府原是按河西节度使府修葺,只规格略有调整。一应器具都是从河西运来,连他的卧房也一般无二。


    老管家迎上前,笑眯眯地说道:“陛下吩咐了,夜里睡不好的人最容易认床,交代咱们旁的且罢了,最要紧的寝具床榻一定要搬来。”


    秦萧胸口像是滚着一团温水,有些好笑,又说不出的熨帖:“陛下……有心了。”


    忽听门口有人道:“陛下有旨,请武穆侯接旨!”


    第238章


    秦萧前脚回府, 女帝旨意后脚送到,可见早有准备。


    那么圣旨里说了什么?


    两件事。


    首先,武穆侯伤病未愈, 且搬迁辛劳,许其留府休养, 十日后上朝听政。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要命的是第二件事,以武穆侯为枢密使, 执掌枢密院, 凡军机要务,任其调度统辖。


    虽然秦萧不曾亲见,却能想象出中书省草拟这道旨意时,脸色有多精彩,而六部官员得知此事,又该怎样跳脚蹦高。


    缘何如此?


    用最简单的话解释, 这道任命坏了规矩。


    就如丁钰所言, 女帝立朝以来态度明确,以枢密院与兵部相互制衡, 不许统兵权与调兵权掌于同一人之手。


    更不必说, 以武侯身份掌文官事,满朝勋贵除了丁钰,便只有秦萧一人。


    连着犯了两桩忌讳,若不是秦萧早知女帝用心,必定固辞不受,以免瓜田李下,平白成了遭人弹劾的靶子。


    但现在……


    秦萧闭目片刻,复又睁开, 而后撩袍跪地:“臣谢陛下隆恩。”


    明黄卷轴交到他手中,分明没多少分量,秦萧却觉得肩膀一沉,仿佛三千里山河收成一线,尽数压入掌心。


    传旨的女官正是逐月,她与秦萧也算老相识,将人殷勤搀起,口中道:“陛下口谕,侯爷刚回府,若有昔日部将为您接风,不必顾虑,但去无妨。只您身子刚好,禁不得操劳,莫要饮酒过甚,损伤根本。”


    秦萧失笑。


    如此絮絮叨叨、事无巨细,实不像女帝做派,但传话之人并非“大魏天子”,而是“阿芜”。


    单止这一点,就足够秦萧熨帖。


    “烦劳女官回禀,秦某记下了,”他含笑目视老管家,“必不敢辜负陛下心意。”


    管家上前,欲将一个荷包塞给逐月,却被推拒了。


    “陛下说,送来的东西侯爷先用着,若有缺的,跟宫里递个话,她直接从福宁殿调拨,”又将一方玉牌递与秦萧,“此乃入宫凭证,侯爷收好。”


    秦萧收下了。


    他确实尚未大好,听丁钰与颜适吵嚷一下午,头疼得厉害,天刚擦黑就将人撵了回去。一时倪章又来送药,并称药浴也已备好。


    秦萧将药汤一饮而尽,苦得直皱眉头。抬头见倪章并未备下送药蜜煎,只得用茶水漱了口。


    然后他宽衣入浴,照例是花花绿绿的一锅香汤,热气氤氲蒸腾,打湿的眼睫凝起水珠,轻轻一眨,又顺着脸颊滑落。


    这是崔芜开的方子,主活血理气,泡久了皮酥肉烂,恨不能化在水里。然而秦萧盯着低垂的帐幔,许是养成习惯,总觉得后头应该藏了个人,又是俏皮又是促狭地偷偷瞧他。


    还是倪章在外提醒:“侯爷,热水泡久了头晕,半个时辰足够了。”


    他才恍然起身,抹去满心怅然若失。


    入京半年多,秦萧头一回在侯府歇息,本以为领兵多年,已经修炼到躺下就能睡着,谁知由奢入俭难,习惯了兰雪堂的温柔乡,突然回到自家的硬板床,居然有些不适应。


    他闭目许久,依然没有睡意,干脆翻身坐起,在屋里搜寻片刻,翻出一只木箱。


    里头多是旧物,一只泛黄的碧色荷包,里头收着一束乌黑柔软的发丝。一枚母鹿舐犊的和田玉佩,一只光亮如新的千里眼……以及一件虽厚重保暖,却有些粗糙梆硬的毛衣。


    秦萧将毛衣铺在枕边,床头安神香吞吐白雾,很快酝酿出睡意,沉沉陷入梦乡。


    与此同时,兰雪堂西暖阁,崔芜坐在秦萧曾躺过的床边,摸着抚平的丝绸软枕,总觉得残留着某人气息。


    “也不知兄长换了地方能否安睡,”她想,“这一身思虑过重的毛病,可禁不起反复了。”


    阿绰就在这时进殿,屏息轻声道:“陛下,陈家阿姊到了。”


    崔芜回过神:“知道了,朕在前殿见她。”


    崔芜许秦萧回府亦有自己的打算,卢家小姐闹出的传言,说大不大,说小却总有些妨碍。崔芜不愿秦萧一生征伐,末了因这点小事留下污名,决意从根上解决。


    “朕的意思,你都清楚了,”崔芜宣了陈二娘子进宫,面授机宜,又提点道,“世人最爱谣言异闻,越是离奇荒诞,越是触动人心。”


    “凡事堵不如疏,浑水才好摸鱼,明白吗?”


    陈二娘子心领神会:“主子放心,属下一定办好。”


    于是从翌日起,习惯了在萃锦楼用饭的食客们发现,这京城最富盛名的酒楼除了菜色推陈出新,还提供说书娱乐。且段子新颖题材丰富,从神魔志怪到人间情爱,听过的有,没听过的更是比比皆是。


    “……这张姓书生对莺莺小姐一见钟情,立下誓言非卿不娶,竟是魔怔了。他一心高中桂榜,迎娶佳人,本以为是水到渠成、花好月圆,谁知提亲之日却被告知,莺莺小姐早有未婚夫婿,两人鸳盟已定、情投意合,万万不肯另许旁人。”


    “张姓书生如遭雷击,自忖多年相思付诸东流,伤怀之下,发下怨言:我本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待小姐用情至深,小姐对我却绝情寡义。”


    “既如此,惟愿死后身化厉鬼,与尔纠缠,直至黄泉。”


    “这话说完不久,张生果然一病不起,不出三月就一命呜呼。他死之后,莺莺小姐也得了怪病,白日里闭门不出,入夜后更是惊惧交加,总说有厉鬼纠缠他,要与她共赴黄泉,做一对恩爱夫妻。”


    “又一月,便是那张姓书生七七之日,莺莺小姐不治身亡,她那未婚夫也因意外落水,就此殒命。”


    世人循规蹈矩,最爱听的便是痴男怨女、离经叛道,果然唏嘘不已。有人议论道:“这张姓书生倒是个痴情种子,莺莺小姐也忒无情了些。”


    也有人脑筋清醒,当即反驳:“这话不对。小姐已有未婚夫,又是情投意合,对旁的男子不假辞色,有何不对?还是那书生的错,明知人家无意于己,还要纠缠,不成了强抢民女?”


    更有卫道学者,轻嗤不屑:“一面之缘就能念念不忘,定是那小姐蓄意勾引。什么官宦人家的小姐,在外抛头露面勾引男人,和跟那起子流莺暗娼有什么分别?”


    “要我说,世风日下,都是……”


    他话没说完,一旁的同伴忽觉不对,没命推了他一下,总算叫这人醒悟过来,没将那要命之语说出口。


    然而下一刻,只听二楼有人极清脆地驳斥道:“一派胡言!”


    这声音好似风送浮冰,偌大的酒楼瞬间静下。无数道视线转向二楼,只见小二打开雅间房门,露出两道书生打扮的纤细身影。


    “这故事说得明明白白,莺莺小姐随母上香,恰好遇到那张姓书生入寺避雨。长辈在侧,规行距步,一无轻浮举动,二无言语挑逗,如何成了蓄意勾引?”


    “那张姓书生明知小姐无意于己,更有情投意合的未婚夫,依然死缠烂打。死后不忘作祟,可见心思不端、品行低劣,与那小姐有什么干系?”


    “难不成朝廷封了她捕快的官,凡有恶人都须她甄别抓捕?”


    这话说得在理,又不乏俏皮,在场食客不免会心一笑。


    卫道士自觉丢了颜面,一时忘了犯忌讳,梗着脖子较起真来。


    “那她与张姓书生谈论诗文,怎么解释?”他板着脸,“若是无意,就该敬而远之,这般谈笑,岂不令人误会?不是蓄意勾引是什么?”


    那书生懒得与他争辩,自袖中摸出一片金叶子,手指轻弹,金光飘飘忽忽,擦着卫道士的书生巾落在案上。


    书生脸色大变,指着他厉斥:“放肆!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你竟敢窃取我的财物,还有没有王法!小二,立刻将他扭送官府,听候发落!”


    卫道士懵逼了:“明明是你将金叶子扔下的……”


    书生学着他方才的模样,振振有词:“你若无心于我的金叶子,就该敬而远之。金叶子落下,还不回避远遁,不是居心不良是什么?你就是存心盗窃!”


    酒楼看客这才听明白,卫道士是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了,更兼那书生口齿伶俐,学卫道士的语气学得一模一样,再次大笑。


    卫道士气急败坏:“你、你……有辱斯文!”


    书生针锋相对:“你寡廉鲜耻!明明是那小姐倒霉,遇上禽兽纠缠,你反将罪责怪在小姐头上,可见你心思与那张姓书生一般歹毒。”


    “你怪责小姐与人谈论诗词,扪心自问,自己可有与同窗探讨诗文之时?怎么你做得,人家做不得?还是行止不端、蓄意勾引的原是你自己,以己度人,所以看谁都带着疑影?”


    “若真如此,你那些同窗可要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免得被人纠缠,还说是自己蓄意勾挑。”


    那卫道士的同窗原还存着帮忙说话的心思,听了此语却骤然变色,面面相觑片刻,不约而同地搬动椅子,离那卫道士远了些。


    卫道士脸皮紫涨,面子里子一丝不剩,实在坐不住,骂了句“有辱斯文”,扭头冲出酒楼。


    看客们第三次哄堂大笑起来。


    第239章


    那二楼书生不曾久坐, 将一只银角摆在案上,与同伴相偕离去。


    他二人从后门转出,面孔暴露在光线明亮处, 哪是什么书生,竟是男装打扮的阿绰与逐月。


    阿绰这辈子没这般痛快过, 终于明白崔芜为何时时督促自己读书。她揽着逐月肩头,笑得直不起腰:“你看清方才那小子脸色了吗?难看的像是死了爹妈,哈哈哈, 骂得好!骂得痛快!”


    逐月胸口剧烈起伏, 人却冷静下来:“我也有不是,意见相左原也正常,有理有据的争辩就是,怎么也不该出言辱他。”


    “不如,我与那位相公赔个不是?”


    阿绰不乐意了:“他辩不过你,是他学识不如你, 口才不如你, 有什么好赔不是?走走走,说了带你痛快逛一日, 不能被这等货色扫了兴致。”


    她不容逐月拒绝, 揽着她肩头将人强行拖走。


    逐月拗不过阿绰,苦笑连连。她知自己冲动了,意气上头口不择言。但是那一刻,她仿佛回到许多年前,眼看着父母倒在血泊中,自己被人牙子拖走,无能又无力的一日。


    热血汩汩沸腾,两侧太阳穴突突乱跳, 眼前卫道士的脸突然与加害者的可憎面目重叠在一起。


    她控制不住自己。


    然而阿绰紧紧揽着她,虽为女子,那只臂弯却出人意料的有力。逐月被她拖着,身不由己地跟着走,虽挣脱不得,却也离那些不堪的过往越来越远。


    终至甩在身后。


    两人上了马车,眨眼消失在巷口,殊不知一道身影匆匆奔进窄巷,恰好擦肩而过。


    孙景环顾四周,没瞧见那书生打扮的女子踪影,一时几乎怀疑自己看错了。


    “不,不会错,那定是芳娘,”他扶膝喘着粗气,神色复杂,悲喜难辨,“她纵是化成灰,我也不会认错!”


    萃锦楼的闹剧出乎女帝意料,她原打算用魔改后的“西厢”搅混水,却不想引发一场关于女子操行的争论。


    然而她应变极快,既然掀起波澜,倒也不必干涉,就让坊间好生辩上一辩。


    “自古阻不如疏,有些道理越辩越明,”她这样交代逐月,“百姓愚昧不假,但这愚昧并非天生,而是眼界有限、阅历不足,更兼不通诗书、不晓文理,久而久之,难免一叶障目。”


    “要开民智,最好的法子是在民间办义学,只如今新朝初立、百废待兴,一时腾不出手,只能退而求其次,以饱学之士引领思辩风潮。“


    “不必争出对错长短,但要让百姓知道,道理并非一成不变,向来如此的事,也不一定是对的。”


    逐月琢磨着崔芜这番话,越寻思越回味无穷。


    “陛下放心,奴婢必定办妥此事,”她想了想,又提醒道,“明日朝会,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崔芜诧异:“如常便是,有什么好吩咐的?”


    话音落下才回过味:“等等,明日是兄长头一回上朝?”


    逐月掩口轻笑。


    崔芜这阵子忙糊涂了,丈量田亩、清查赋税、督造海船,哪里都是一摊事,得闲还要料理卢家小姐折腾出的风波,七五更爬半夜,当真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


    她摁了摁乱颤的额角:“兄长尚未大好,不耐久站……你明白的。”


    逐月自然明白,当晚就把话吩咐下去。


    于是翌日天不亮,秦萧随百官入文德殿,本应列在延昭之后。却见上首摆着一张太师椅,垫了苏绣软枕。


    秦萧眼角莫名抽跳,心头掠过不太妙的预感。


    没等他往后退,阿绰已经上前一步:“传陛下口谕,武穆侯为朕之义兄,又兼旧伤未愈,不宜操劳,特赐坐。”


    秦萧不必抬头,就知满朝文武的眼神有多异样——赐座议政这等殊荣,实在很容易与“剑履上朝”“见君不跪”联想在一起。


    更要命的是,后两者听着荣耀加身,寓意可不怎么祥和,一般出现在谋朝篡位的野心家身上。


    若非秦萧知晓崔芜秉性,简直怀疑女帝是拐着弯给他小鞋穿。


    然而天子降恩,又是众目睽睽之下,秦萧再觉得不妥,也不能当面拒绝。


    “臣谢陛下恩典。”


    而后神色坦然,撩袍落座。


    如此一来,秦萧的位次成了武侯第一,众臣瞧他的眼神也越发古怪。


    幸而延昭为人豁达,并不计较,反而觉得这般安排合情合理,甚至问候了一句:“秦帅旧伤可好些了?”


    秦萧淡笑:“托福,尚好。”


    延昭点点头,见众人瞧着这边,不再多言。


    几句话的功夫,女帝到了。明黄袍服拂过金砖,落座身影端然生华。


    百官跪拜,山呼“万岁”。秦萧慢了半拍,抬头只见十二串玉珠下射出清冷视线,若有似无地掠过面上。


    说不出的交缠留恋。


    秦萧心口微窒,若无其事地俯低头颈。


    这一日议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琐事,什么这家府邸不符规格,那家宴宾违规用了牛肉。女帝督造海船的事也被拖出来鞭尸——堂堂国君,竟向武侯发债借款,着实骇人听闻,更是对天子威严的极大损害。


    所以参,必须参!而且弹劾奏疏务必词锋犀利、振聋发聩,定要让天子认识到己身过错,诚心诚意地低头改过。


    秦萧头一回见识大魏朝堂的热闹嘈杂,饶是他下定决心当一朵沉默的壁花,还是被只差撸袖子动手的阵仗惊呆了。


    冷不防一转头,温热茶盏端到面前,他诧异抬眸,果然又是阿绰。


    “朝会不知何时结束,秦侯清早出门,大约没来得及用早食,”阿绰说,“先用些参茶暖暖胃,稍后散朝,福宁殿已备好早膳。”


    两句话的功夫,户部与工部两位侍郎吵得脸红脖子粗,更有丁钰这看热闹不嫌大的货在旁起哄架秧子。


    丹陛上的女帝笑眯眯地托腮瞧着,并无阻拦之意。


    秦萧估摸着一时半会儿确实结束不了,遂接了茶盏,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他本以为女帝的任命诏书会招来非议,再不济也得挨几封弹劾,孰料满朝文武仿佛商量好了,再如何跳脚蹦高,也绝不将矛头指向武穆侯。


    一时间,秦萧身边仿佛风平浪静的风暴眼,旁人卷起千尺浪,他自稳坐钓鱼台。


    待得这一日朝会散去,他只来得及与颜适寒暄两句,就被阿绰请去福宁殿。


    彼时,崔芜换下朝会时的衮服冕旒,穿了家常的银朱色长裙。上身的烟霞色纱衫是寻常样式,那长裙却不同于常见的百迭裙,裙上打了三道褶子,每一丝裁剪都极贴合身形,裙摆自然垂落,仿佛随水摇曳的鱼尾。(1)


    秦萧说不出这身衣裳有何玄妙,只是觉得好看,适合崔芜,忍不住多瞧了两眼。恰好崔芜见了他,脚步轻盈地迎上前,那裙摆拂过砖地,好似蒸腾霞光。


    崔芜玩笑道:“兄长这般舍不得挪开眼,不如搬回福宁殿?”


    秦萧回过神,待要撩袍行礼,膝盖还未着地就被崔芜拖了起来。


    “行了,我与兄长相识多年,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她不以为然,“若是真心敬重,原不在乎这点礼数。若是不敬,哪怕人跪了,这里……”


    她伸指在秦萧心口处虚虚一点:“也是弯不下去的。”


    秦萧垂眸盯着那根点住自己的玉指,忽然很想握进手心。


    到底忍住了。


    “不是说备了臣爱吃的?”他换过亲近口吻,“听他们吵了一早上,都饿了。”


    崔芜果然转了注意,拉着他的手坐下:“先用碗热羹,别伤了肠胃。”


    热羹是秦萧喜欢的藕粉,调了干果和玫瑰蜜浆,晶莹剔透,嫣红诱人。案上摆了几样粥羹与点心,果然都是秦萧爱吃的,除此之外,还有一盘炉窑烤的面点,酷似后世的面包。


    这是崔芜写的方子,命小厨房试做。工艺不算难,第一次就成功了。面里兑了牛乳和澄清过的黄油,吃着极松软,配了一碟子自制的奶油,崔芜用小刀挑了,细细抹在掰开的面包里。


    待要大快朵颐,却被人半途截胡,只见秦萧毫不客气地夺过面包,自己咬了一口。


    “不错,”他煞有介事地评价道,“松软甘甜,甚是美味。”


    崔芜鼓着腮帮子瞪他。


    秦萧掰了面包,学着崔芜方才的模样,细细抹上奶油,又夹了过油的煎蛋和火腿片,递到她嘴边:“礼尚往来。”


    崔芜心说:奶油火腿片是什么奇怪搭配?


    但秦萧亲手递来的,还是张嘴咬了。


    两人自自在在地用完一顿早食,秦萧心知女帝有话说,没急着走,坐在一旁耐心地剥着葡萄皮。


    果然,只见崔芜净手漱口,起身从案上取了一封小册子:“兄长拿去瞧吧。”


    秦萧抬眸:“这是?”


    “兄长第一日入枢密院,难免有些生疏。我把内部架构,以及当前待处理的事宜按紧急与重要程度列了明细,兄长从打红勾的着手即可,”崔芜说,“除此之外,院内官员的背景与为人秉性也列在其中,我和盖相梳理过两轮,大都是能踏实办事的,但也有几个世家安插进来的。”


    “兄长觉着能用,就先用着。若不能,只管寻个由头打发出去,世家那边,我来安抚。”


    秦萧翻阅完册子,微微叹息。


    “阿芜用心良苦,秦某承你的情,”他说,“必不负你所托。”——


    第240章


    崔芜的册子列得极为详尽, 不仅写明待办事宜,更批注从何着手,以及需要留心的细节与可能踩到的“坑”。


    搁在后世, 这就是一本编排细致的工作手册,且干货满满, 十足良心。


    由此可见,女帝不玩虚的,她将枢密院交与秦萧, 就是真心实意扶他坐稳这盘庄。


    “我熬了好几宿写的, 兄长一句‘承情’就算了?”崔芜斜眼睨他,“没点别的表示?”


    她存心为难秦萧,谁知那武穆侯定定瞧了她片刻,将刚剥好的葡萄送到她嘴边:“礼轻情意重,抵了。”


    崔芜气结:“你就拿个葡萄敷衍我?这葡萄还是我殿里人洗的呢!”


    秦萧“哦”了一声:“确实略草率了些,那等秦某回去沐浴更衣、焚香祷告, 想好了如何回报圣恩, 再与陛下禀明。”


    说完,就要抽回手。


    崔芜眼疾手快地握住他手腕, 低头叼走葡萄。


    “送出去的东西, 还想收回?”她愤愤不平,“想得美!”


    “葡萄我吃了,谢礼兄长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告诉我。”


    “可得尽快,过时……就要加利息了。”


    秦萧莫名其妙地欠了一笔人情债,还得起身谢恩。直到走出福宁殿,初夏温润的风拂过面颊,他背在身后的手沾了粘稠水汽,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下起小雨。


    回想殿中的你来我往,秦萧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他始终未曾把话挑明,是顾着君臣之分,也是拿不准崔芜心意——于她而言,他是臣子,是“兄长”,还是有着更为沉重、微妙的分量?


    她登临九五,只要愿意,世间俊彦无不触手可及。那么在她看来,他是那万人如海中的“其一”,还是……无法取代?


    秦萧知晓崔芜秉性,却不敢拿皇权来赌,原想着收复燕云,积累了足够的筹码,再挑破这层窗户纸。


    然而眼下……


    秦萧回头望去,只听脚步匆匆,殷钊举着一把撑开的油纸伞从后赶上。


    “清早还是晴天,没曾想这会儿下雨了,”他对秦萧极恭敬,“雨天路滑,卑职送秦侯去枢密院。”


    他是殿前司指挥使,崔芜最信任的心腹,如今亲自举伞引路,只能是女帝吩咐。


    秦萧很客气:“有劳殷指挥使。”


    女帝待武穆侯实在没话说,不仅把枢密使的位子留给他,更于年初调颜适入院,目的自是让颜小侯爷摸清院内人事关系,为自家主帅铺路。


    秦萧赶到枢密院时,颜适已经候在檐下,见状快步迎上:“少帅……”


    秦萧淡淡横了他一眼。


    颜适会意,改口道:“使相。”


    这个称呼略显怪异,盖因秦萧的官职是“枢密使”,加封“同平章事”——在前朝,唯有加上这个头衔,方有资格入政事堂拜相。


    本朝不设相,秦萧这个“同平章事”虽不像盖昀那般入阁称“辅”,权柄却是从宰相手里分出的,称一声“使相”实至名归(1)。


    枢密院共十二房,自枢密使之下,尚有二把手枢密副使、管宣旨的都承旨、纠正各房事务的详检官,另有计议官、编修官等(2),众人各司其职,忙而不乱。


    如今主官上任,免不了各自拜见,又将手头之事梳理汇总,逐一禀明。


    秦萧有了女帝亲自打的“小抄”,对各人职务已有了解,此时一一对照,更觉清晰分明。


    少顷,轮到支差房主事上前回话,这一房管的是调发军队,江南各路吏卒调配,迁补殿侍,选亲事官。他的简报却很有意思,主职一字不谈,反倒是无关紧要的琐碎杂务说了许多,换个不知情的,指不定就绕进去,听了半晌也摸不清门道。


    这是存心刁难,颜适眼睛一瞪,待要开口,却见秦萧竖起手掌。


    他不甘不愿地闭了嘴。


    秦萧将“小抄”翻过一页,果不其然,这位主事出身范阳卢氏。


    既是世家,又与他有过节,新仇旧怨攒一块了


    “旁的不必多说,”秦萧神色淡淡地打断他,“本侯只问你,江南并入大魏治下,各地吏卒如何安排?年初铁勒南下打谷草,军队调配记录拿来与我瞧瞧。”


    那人不想秦萧竟对本房职权了如指掌,哽了片刻方赔笑道:“这……簿册杂乱,一时怕是寻不到。左右侯爷今日头一回点卯,不妨先瞧瞧旁的,等下官寻到了,再给您送去?”


    他对秦萧的称呼是“侯爷”而非“使相”,心机可见一斑。


    秦萧笑了。


    “若是陛下要看簿册,你也这般推三阻四?”他语气温和,言辞却极锋锐,“清行,昔年陛下拿下合水,向当地豪强索要账簿未果,是如何处置的?”


    颜适在秦萧身边长大,如何不清楚自家主帅心思?当即冷笑一声:“陛下屠了合水县衙,家产抄没,充作过往三年赋税,空出的位子一律从凤翔调派填补。”


    那人脸色狠狠一白。


    秦萧接了颜适递来的茶水,低头吹着热气:“你是现在回去将簿册送来,还是要秦某禀明圣上,按规矩办事?”


    若是换做旁人,这支差房主事未必会屈从威胁,他身后是“五姓七望”之一的范阳卢氏,没有确凿把柄,岂是随意能动?


    然而眼前人是武穆侯,遥想几个月前,清河崔氏因何覆灭?明面上的缘由是欺君罔上,戕害天子考妣,可有心人谁不知晓,这理由只有一半真,剩下的一半,却是崔氏子弟得罪了武穆侯,甚至说出“拿捏秦萧生死”这样的狂妄之语。


    说到底,他故意挖坑,是为试探而非陷害。若秦萧不察,后招自然源源不断。可他现在非但觉出不妥,还言辞犀利地敲打,当面硬刚实属不智。


    “下官明白了,”支差房主事放低姿态,好似真心忏悔,“原是下官办事不力,这就去寻簿册,午时之前必定送到使相案头。”


    言罢,躬身退下。


    秦萧摆了摆手,各房主事相继退出。待得屋里再无第三人,颜适憋了半晌的气终于喷出:“算他识相得快。”


    若此人再刚片刻,颜适便有理由将话风递进福宁殿,到时可没这么容易揭过去。


    秦萧却道:“刚处置了崔氏,再动卢氏,京中世家势必有所反弹。”


    “眼前陛下要操心的事够多了,没必要平添是非。”


    颜适冷哼一声,却未曾反驳。


    秦萧将崔芜所列簿册摊开,用朱砂圈出的头等要事赫然是“设武备,兴火器,组建神机营”。


    他用笔杆点了点桌案:“火器之事,可是工部主管?”


    颜适犹豫了下:“名义上是工部主理,但陛下在工部之下设璇玑司,由镇远侯全权负责,便是工部尚书也插不进手。”


    秦萧挑眉:“丁钰?”


    颜适点头。


    秦萧一度瞧丁钰极不顺眼,亦不理解崔芜为何对一油滑媚上的商贾这般看重,时至今日却不能不承认,是自己狭隘了。


    单论识人、用人一道,崔芜胜他良多。


    “去请镇远侯,”他沉吟道,“此事还需与他商谈。”


    颜适一阵风似地去了。


    丁钰来得很快,他可不像支差房主事那般没眼色,早备好了相关文卷,来了也不多寒暄,直奔主题。


    “陛下的意思是,神机营人数在三千上下,后期酌情扩编。其中步兵两千四百人,骑兵六百人,皆需配备火铳。”


    颜适奇道:“骑兵也能配火铳,怎么配?”


    不怪颜适惊讶,实在是他见过的火铳皆长如人臂,以火绳引发。步兵换弹尚需配合三段阵法,何况马背颠簸?


    丁钰笑了笑,瞅着屋里没外人,门口亦有亲兵把守,遂从袖中取出一只木盒丢过去。


    颜适打开盒盖,不由惊呼一声,只见盒中亦是一只火铳,长度却只有寻常火铳一半不到。


    更重要的是,它并未拖着那根累累赘赘的火绳,叫人不免好奇是如何引发。


    “寻常火铳都是前膛装弹,这是后膛装弹,以燧石触发,”丁钰说,“使用时可十弹连发,省下了换弹时间。”


    以秦萧的老成,都听得眼神发亮,遑论颜适。他掂量着火铳,恨不能寻个无人角落自己试上一试。


    “若真如丁侯所言,此物必有大用,”秦萧问道,“只不知工部如今有多少新式火铳。”


    丁钰:“加上你手里这支,不超过十件。”


    秦萧:“……”


    “看我做什么?你不知道这玩意儿造起来有多费劲!”丁钰说,“首先是铁,哦对,这事还得多谢你。”


    秦萧奇道:“谢秦某什么?”


    丁钰:“铸造火铳的铁矿多是从你们河西镜铁山出的,严格说来,有你一半功劳。”


    秦萧揉了揉额角:“河西已属天子治下,丁侯这话莫要再提。”


    丁钰没什么诚意地“哦”了一声。


    然而秦萧留意到另一处细节:“丁侯的意思是,不是所有地方的铁矿都能用于铸造火铳?”


    丁钰心说:哟呵,这小子还挺聪明。


    镜铁山铁矿富含锰元素,由此结晶成的菱铁矿十分适合高炉冶炼。不过这些很难向没有化学常识的古人说明,丁钰只得含糊带过。


    “再有是炒铁技法,这个需要工部配合。还有铸造法门,使相需知,每支枪的每个零部件都需画出图纸,标明尺寸,再由匠人手工打磨,稍有差错便是谬以千里。”


    “能造出十支可用的,已是走了狗屎运。”


    秦萧和颜适俱是叹息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