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把话说开的崔芜轻松了许多。这些时日, 秦萧的疏离像一根刺,时刻提醒她这把龙椅有多扎人。
他的忧思不安非她所愿,只她不知如何挑起这个话头。
崔芜心知秦萧嘴上应了, 心里未必十分相信,但……不要紧。万事开头难, 他肯迈出第一步,总比驻足原地、草木皆兵强。
“其实好些想法都是我拍脑子想出的,未必合理, ”崔芜生出兴致, 唤来阿绰,“去把盖相、镇远侯与安西侯请进宫,就说朕有要事相商。”
盖昀和丁钰、颜适来得很快,原以为崔芜要商议江南战事,进殿却瞧见铺了满地的纸。逐月将三人引到里间,就听女帝吩咐道:“有些渴了, 去取牛乳和茶叶, 若有蒸好的芋头也拿几个来。”
不多会儿东西备齐,崔芜挽起衣袖, 亲手烧开滚水, 过滤出红亮清澈的茶汤。又与牛乳合成奶茶,最后将蒸烂的芋头捣成泥状,调入蜂蜜搅匀。
滚热的奶茶浇上芋泥,不必入口便是甜香扑鼻。崔芜很大方地一人分了一碗,秦萧自然是头一份。
“都尝尝,若嫌味薄,还可放些干果。”
滚热的奶茶香甜可口,一碗下腹, 五脏六腑都舒坦了。与此同时,盖昀看完了女帝列明的“工作计划”,饶是他早知自家陛下胸有丘壑,还是被她的大手笔震住。
“陛下所思所虑,非臣下可以揣摩,”他先习惯性地恭维一句,而后道,“只臣有几桩不明,还望陛下解惑。”
崔芜把点心盘子往秦萧跟前推了推:“你说。”
盖昀指着其中一条:“自古治国皆以农桑为本,陛下却反其道而行之,欲降商税,许行商自由贸易。”
“不知陛下有何深意?”
崔芜心说:能有什么深意?还不是想恢复社会经济,指望着资本主义早点萌芽。
但这话不好明说,她摆出高深莫测的姿态,仿佛万事尽在掌握。
“若以树木为比,农桑为其根系,商贸则是树干中的经络,”崔芜说,“无根系,则树木无以汲取营养。无经络,则上下无以互通有无。长此以往,树便成了死木,哪怕苟延残喘,亦无法枝繁叶茂。”
她唯恐说得不够明白,拈起一根茶叶:“好比这茶,售于江南,其价平贱。售于江北,可得五分利。若是运往塞外,卖与不产茶叶的游牧民族,则百倍、千倍的价码都能叫出。”
“茶商有利可图,便会源源不断地运货,则我北地再无缺茶之患。此例换作粮食、丝绸等物,也一样。”
盖昀若有所思:“陛下的意思是,以商贸为引,北货南下,南货北上,则南北沟通有无,如臂指引。而我大魏亦可凭商路浑融一体,无分彼此?”
崔芜拊掌:“正是。”
其实她想的远不止于此,在另一个时空,有明一朝虽有资本主义萌芽,却始终成不了气候,何解?盖因开国皇帝对商贾深恶痛绝,上位之初极力打压,后来者不敢违背老祖宗的训诫,亦是扶持农桑,打压商贸。
在百废待兴的建国初期,此举当然合情合理。可随着社会经济发展,结构调整迫在眉睫,这时再抱着老祖宗的陈规不放,就不合时宜了。
不过眼下,摆在崔芜面前的是个烂摊子,莫说资本主义,便是封建主义都未臻顶峰,谈论这些为时尚早。她要做的只是定个调子,免得旁人拿了鸡毛当令箭,真以为一辈子小农经济就万事大吉。
“除了连接南北,必要时还需打通新商道,”崔芜将压在下面的纸抽出,上面写着“互市”与“海贸”,“等平了南楚,泉州市舶司也可以收拾收拾,重新开张——孙家父子虽然不干人事,打造海船、鼓励海贸这事,办的还是深得朕心。”
“哦对了,海贸搞起来了,少不了需要通译人才。眼看春闱要开始了,咱们是不是可以多开几门学科,不要拘泥于四书五经,什么算术啊、机械啊、语言啊,但凡有一技之长的,都可以酌情选用。”
女帝想起一出是一出,盖昀额角青筋忍不住抽跳。但他看了女帝所列条款,知道她并非一拍脑门的心血来潮,而是有着通盘考量,沉吟半刻才道:“这是陛下登基后第一年春闱,动静不宜太大,且陛下还想开设武学……臣以为,不妨取算学和武学两门增设恩科,至于您需要的通译人才,可从现有官员中择优挑选,总能选到合心的人才。”
崔芜琢磨了下,觉得有理:“也罢,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循序渐进吧。”
女帝虽强硬,却还听得进劝,盖昀颇感欣慰。
只听崔芜又道:“西北互市是朕与兄长合力开办的,绝不可废。昔年兄长发话,将互市的半成利润赠予朕……”
盖昀闻弦歌而知雅意:“既如此,臣稍后知会户部许尚书,一切照旧。”
崔芜却另有打算:“这半成利润既归了朕,如何处置应是朕说了算。往后分作两份,一份许安西军自留,一份送去武穆侯府吧。”
盖昀面露错愕,一时没说话。秦萧下意识推拒:“臣与安西军蒙陛下厚恩,不胜惶恐。互市原是陛下一手兴办,臣怎敢吞陛下的功劳?”
崔芜见他茶碗已空,往里添了些奶茶。
“朕随兄长去过河西,知道那里是什么境况,”她好言安抚,“河西苦寒,将士们过得也艰难。昔年有税赋补贴,还能好些。如今税赋收归朝廷,将士们单凭所发军饷——保不准发下的过程中还要被盘剥几道,怕是连冬日的毛衣、擦手用的润肤膏都买不起。”
如今朝堂之上,世家势力依然不小,盘剥贪腐之事在所难免。听得女帝一语戳破,盖昀脸上难免发烫:“陛下……咳咳,此事是臣疏失,臣必整肃朝堂,杜绝贪腐流弊。”
崔芜笑了笑。
“朕非苛责盖相,”她说,“还是那句话,循序渐进。今我登基不久,一时顾不过来,等平了南边,有些人也可以腾出手料理了。”
话说到这份上,秦萧不好推拒,与颜适对视一眼,终是欠身谢恩:“臣谢陛下恩典。”
崔芜一只手藏在案几下,悄无声息地摁上秦萧膝头,在他虎口处握了把,口中正经道:“除了西北互市,东北其实也可做做文章。如前朝年间的平卢道,虽是气候苦寒,土地却着实肥沃,粮食、皮毛、人参、木材,这些都是朝廷用得着的东西,运往南边也能获利不少,可不能都便宜了铁勒那帮龟孙。”
话中暗示意味再明白不过,颜适听他们聊赋税、商贸,困得直打瞌睡,听到此处却精神了:“怎么,陛下还想打铁勒,收回幽云十六州不成?”
秦萧视线若有似无转来。
自晋帝割地称臣,幽云十六丢失已有二十余载。大好土地成了胡人跑马场,凡有些血性的汉子都咽不下这口气。
“当然要收回!”崔芜大笑,“幽云十六乃中原屏障,失之,则中原沃土无险可守。大魏既已立朝,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再者,东北可是好地方。听去过那儿的行商说,当地有句话叫‘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等收复了燕云,咱们去那儿打狍子、逮野鸡,狍子架火上烤了,野鸡糊上泥巴,做叫花鸡吃……”
颜适是悍将,更是吃货。崔芜说打仗,他不过眼睛发亮。说美食,他激动得呼吸灼热。
“陛下,您给句准话吧,”他摩拳擦掌,“咱什么时候打幽云?”
早想跟铁勒那帮龟孙干仗,就等您一句话嘞!
左右殿里没外人,崔芜短暂地剥离“女帝”身份,从盘子里捞出新做的栗糕,塞进颜适嘴里。
“急什么,铁勒人又不会跑,”她笑谑,“江南还没打完。等南边战事平歇,再休养生息个一年半载,最要紧的是……”
她眼波流转,像是带了把小钩子,若有似无地撩过秦萧。
“总不能让咱们的北伐主帅,拖着一身伤病上战场吧?”
盖昀安静了,颜适也安静了,女帝这话信息量太大,他们相互交换着眼神。
秦萧端着茶杯的手亦是一顿,不动声色地放下。
“陛下的意思是,”他语气极平静,眼底却烧着火,“想让臣领兵北伐?”
秦萧素来老成,七情轻易不形于色。崔芜难得见他这般神情,有一瞬间很想摸摸他的脸。
但不行,场合不对,时机也不对,她只能独自回味着心头悸动,将这记意马强行咽了。
“晋帝无能,割让幽云十六,令我中原江山失去天险屏障,”她深深叹息,“无论是谁收复大好山河,都将在史书上留下不可磨灭的一笔。”
“可朕私心里,还是希望这一笔能由兄长亲自落下。”
没有武将能拒绝收复燕云的诱惑,就像没有明君能抵挡泰山封禅的荣耀。
颜适胸口剧烈起伏,从崔芜转向秦萧,又从秦萧看向崔芜,几番想开口,又强行忍住。
今日的主角不是他,有些话,唯有出自合适之人口中才够分量。
秦萧沉默片刻,长身而起,又撩袍跪下。
“蒙陛下信重,臣必竭忠尽智,万死不辞!”
第222章
晋帝无能, 割让幽云,秦萧打心眼里瞧不上他。
他有意提兵北上,收复失地, 这个心愿自己知道,颜适也知道。
但他没想到, 自己未曾透露一字半句,崔芜却看出来了。
待得众人告退后,秦萧方有机会问出心中疑惑。
“陛下是什么时候……”
崔芜眨了眨眼。
“什么时候知道兄长想领兵北伐, 还是什么时候打定主意, 要以你为主帅收复幽云?”
秦萧没说话。
都是。
崔芜笑叹着摇了摇头。
彼时,她与秦萧回了福宁殿。她拉着那人坐下,趁他没留意,在武将微蜷的虎口处摸了把。
常年握刀兵的手,自不会太细腻,摸上去老茧横生, 砂纸般粗粝。
秦萧垂落眼帘, 微微眯眼。
崔芜及时收手,转为正色。
“我与兄长相识六载, 怎会不知兄长平生志向?”她说, “既知兄长志向,又怎忍心叫你留有遗憾?”
秦萧欲言又止:“臣还以为……”
再一次的,他没把话说完,因他发现之前的揣度实是小人之心,辱没了女帝心胸。
他说不出口。
崔芜却似知道他在想什么,笑叹。
“我确实动过将兄长长留宫中的心思,”她竟坦然承认,“因我舍不得兄长, 想与你朝夕相处,日日相见。”
她说得坦然直白,秦萧反而不知作何反应。
“可那样太辱没兄长了,也于国朝无益。”崔芜摇了摇头,“兄长是天生的悍将,沙场建功才是你的归宿。”
“再者,我自己就吃过囚困内宅的苦头,知道这种滋味有多煎熬,怎么忍心叫你落得同样的下场?”
她话说得极暧昧,换一个场景,难免叫人想入非非。但秦萧此刻唯有震动,从没想过自己的惶恐不安,她竟然看懂了。
“当初兄长远赴襄樊,我曾说过,要你应承我两件事,我现在要兄长兑现承诺。”
秦萧回过神:“陛下请说。”
崔芜:“我想让兄长应承,以后不论何事,都与我坦诚相对。”
“我不是兄长肚子里的蛔虫,每次都能猜中你的心思。你想要什么、担忧什么,说出来,能满足的我不会推脱,做不到的,我们一起商量个法子,不比兄长一人硬扛强得多?”
这话她很久以前就想说了,只是当时秦萧还未适应“臣子”身份,一言一行战战兢兢,叫她无从开口。
唯有此刻,他看到了她的真心,相信了她的承诺,这番话才能真正入他的耳,进他的心。
秦萧闭目片刻,身为“臣子”那根弦其实并未完全松懈,依然恪尽职守地提醒他,不能忘记身份,不能泥足深陷。
但感情比理智先一步屈服,催促他做出决断。
“如陛下所知,臣身后站了太多人,不敢保证事事皆如陛下所愿,”他有些干涩地说道,“臣只能……尽力而为。”
崔芜并不失落,反而颇觉欣慰。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秦萧若真立刻应下,她才怀疑他没把她的话当回事。
“无妨,”她说,“只要兄长愿意尝试就足够了。”
秦萧总是紧绷的眉头舒展,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那么把话说开的两人,关系比之以往有何不同?
答案是并无,该怎样还怎样。
崔芜错过午食,晚饭可没忘陪秦萧一起用。休养这些时日,秦萧已经可以用些清淡的饭食,这一日备了竹荪鸡汤、清炖羊肉,除此之外,居然还有新鲜河鱼。
只做法与常见不同,鱼身切出花刀,拍上淀粉,入油锅炸透,再以甜酸调味。
最后盛在盘中上桌,鱼肉膨起、形如花瓣,再好看不过。
“兄长尝尝看,这是小厨房新做的菜色,”崔芜为秦萧夹了一筷,居然有点不好意思,“我嘴馋,累了底下人日日开动脑筋,也是难为他们了。”
其实这就是一道后世再常见不过的松鼠鱼,只在这个时空还是独一份。真实历史上,差不多时代的皇帝律己近乎严苛,因着不愿靡费物力,大半夜嘴馋想吃口羊肉都强忍着。
崔芜不愿苛待自己,想吃什么就捣鼓出来,毕竟她好的不过是一口松鼠鱼,比之世家动不动十几只鸡凑一碗凤羹还是强多了……吧?
崔芜突然清醒过来,用力拍了拍脸颊。
许是在这四方宫城困久了,心胸也变狭隘。一道鱼能节省多少?节流不如开源,想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提高生产力才是重中之重。
由此可见,璇玑司除了供应军备,民用方向也不能忽略。
秦萧可不知,一道简单的松鼠鱼在女帝脑子里掀起了怎样的腥风血雨。他尝了两口,许是甜酸调味本就有助开胃,也可能是与崔芜把话说开令他少了许多心事,竟觉得这一晚胃口奇佳。
“甚好,”他赞道,“陛下的小厨房总能另辟蹊径,还在河西时,臣就一直惦记着。”
崔芜回过神,眼神危险地眯紧:“陛、下?”
秦萧对上她不善的眼色,心知不妥,却实在不忍令她失望:“……阿芜。”
崔芜这才笑逐颜开,亲手为他盛了汤。
鸡汤熬得极有滋味,水陆精华都融进汤汁。秦萧饮了两碗,待要盛第三碗,崔芜又是笑,又是关切:“兄长肠胃刚好些,再用一碗算了,免得不克化。”
秦萧虽有些意犹未尽,却也答应了:“病过一场,嘴里总是发淡,让阿芜见笑了。”
崔芜却很高兴:“有胃口是好事,说明兄长见好了——明日想用什么?我让小厨房提前备着。”
秦萧果真想了想:“旁的倒罢了,那回在阿芜府里用的火腿鲜笋汤,倒是一直想着。”
崔芜失笑。
“可见兄长是大好了,前些日子闻见荤腥就腻,现在是主动想着,”笑完又唤女官,“跟小厨房问一声,可有新鲜冬笋?若有就备着,明日做一道汤。”
这一晚当值的是初云,闻言,笑嘻嘻地应了。
这顿晚食却不比午食,有崔芜在侧,秦萧用得极为痛快。饭后漱了口,他坐上罗汉床,只见崔芜挽了衣袖:“把外袍去了,我与兄长看看肩伤。”
秦萧见她戴了面罩与手套,就知有此一着。单手极利落地除了外袍,扯下中衣襟口。崔芜亲自检查了,只见刀口愈合极好,细细一道浅痕,不留心几乎看不出。
她捏着秦萧肩胛,又小幅度抬起手臂,尝试变换角度:“我这样抬胳膊,兄长可有感觉?”
秦萧闭目感知:“并无。”
“这样呢?”
“还好。”
崔芜再换姿势,刚一发力,秦萧已然皱眉,身体微微紧绷。
崔芜立时撒手,心里有了数:“比预想中的好,再过一个月,兄长便可开始复健,只是切记循序渐进,不可操之过急。”
秦萧应了,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条赤裸臂膀被女帝拿捏在手心里,温软指尖蹭过肌肤,分明没有令人遐想的意图,却还是撩起灼热火花。
他好似被电打了,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阿芜叮嘱,秦某记下了。”
这一晚时辰尚早,递上的奏疏也并不很多。崔芜索性将折子搬回兰雪堂,一张罗汉床用矮案隔开,她与秦萧一人一半——她趴在案上批折子,秦萧倚着软枕翻看坊间最时新的话本。
然而话本虽好,翻了两页亦觉无趣,盖因所讲故事多是才子佳人,远不如崔芜的“石猴闹天宫”新奇有趣。
他一时没忍住,问道:“上回说孙悟空去了天庭,当了养马的官儿,那后来呢?他可知自己被天庭戏耍了?”
崔芜正好批累了,活动了下酸涩的肩颈关节:“原是不知的,但那日他在天河边放马,听见旁人议论,才知这弼马温原是小官中的小官,实属被人坑了。”
“然后呢?”
“就咱猴哥那脾气,哪忍得这等闲气?当时就丢了官帽、扯了官服,回了花果山,在那山头上立起一面大旗,上书四个大字:齐天大圣!”
“孙大圣”的故事开了头就停不下来,不知不觉,小半个时辰悄然流逝。崔芜虽未尽兴,看着角落里的滴漏,心知到了秦萧就寝的时辰。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她搬出说书人的腔调,“兄长该歇息了。”
秦萧有点遗憾,但他和崔芜同居一殿,只要他想,日日都能见着。如此一来,夜晚分别的几个时辰并不算难熬,反而因为近在咫尺多了几丝供人回味的甜蜜。
他换上寝衣,崔芜早点好一炉安神香,又盯着他饮了助眠汤药,末了问道:“兄长这阵子睡得可好?还会夜难安寝吗?”
秦萧愣了下,经她提醒才发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睁眼望天亮。
“没有,”他说,“阿芜配的汤药很管用,我睡得很好。”
确实很好,连噩梦都很少做。偶尔半夜醒来,看着外间灯火,想到她就在相隔不远的寝堂,便会不由自主沉沦。
仿佛饮了陈年老酒,但愿长醉不复醒。
崔芜满意了,为他掖好被子,放落帐幔,蹑手蹑脚地走了。
女帝脚步很轻,几乎被厚厚的氍毹淹没,但秦萧耳力过人,甚至能脑补出她一步三回首的模样。
他不由自主地抿起嘴角,脑中就在这时掠过一个念头——
若如崔芜所言,待他身体痊愈便要提兵北上,岂不是三五年内不能回京?
也……见不到她?
一念及此,这座曾被他视为囚困牢笼的宫殿,突然变成寄托美好回忆的存在,一针一线俱是不舍。
第223章
这一年三月, 江南战报接踵传来。
崔芜写与罗四郎的信生了奇效,有了罗氏人脉,延昭很容易搭上南楚国相的线。
这位国相也是个奇人, 赢了世家角逐,挺过楚帝清洗, 分明是一人之下,却在外敌进犯之际,毫不犹豫地捅了国君一刀。
他手书密信送与边境心腹, 将其麾下精锐调回腹地。如此一来, 延昭面前再无阻挡,千里山河成了摊平的白纸,任他提笔作画。
这般美意,却之不恭。延昭一声令下,大军长驱直入,不过半月, 已然兵临南楚都城。
虽战事未定, 任谁都看得出,楚地已是大魏囊中物, 拿下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拿下之后该如何治理?
南楚不比北方, 山地多,地势亦复杂,世家大族藏匿田地更为容易,清算田亩、绘制鱼鳞图难度不小。
再者,连年战乱,无主田地势必不少,是分发流民,还是收归朝廷?
此外, 人事也需酌情考虑,是保留降官,还是由朝廷任命?若另派官员,那可是鱼米之乡、聚宝之地,自家能否分一杯羹?
这一日小朝会,十几张嘴纷纷扰扰,但凡对朝中派系生疏些的,连脸都分不清,遑论背后谋算。
高居丹陛之上的女帝却是托腮含笑,将各方反应尽收眼底,瞧够了热闹,拂袖离去。
她今日起得早,只用了半碗粟米羹,在文德殿中坐了一个多时辰,早已前胸贴后背。刚进福宁殿,就闻到满殿鲜香,隐隐还有说话声。
她摆手示意宫人不必通禀,自己拎着裙裾,悄悄走了进去。
秦萧在与倪章说话,两人却是拿案上碗筷作比,勾勒出南楚战场。
“陛下利用罗氏搭上南楚国相,实是神来之笔,如今我大魏强军兵临南楚国都,这般情形,倒让卑职想起昔年铁勒长驱直入,攻占晋都。”
秦萧却道:“南楚与晋都不同。”
倪章凝眸。
“南楚有长江天堑为倚仗,陛下虽一统江北,水师却是短板,这是她寻机取巧,不愿与南楚硬拼的理由,”秦萧说,“若非如此,大魏不会这么轻易拿下军事要地湖口。此处一失,后续的定陵、当涂等地无险可守,只能束手就擒。”
“但南楚底蕴尚存,楚帝年轻,血性犹在,光靠硬拼,大魏势必伤亡不小。”
倪章挠头:“不硬拼又如何?”
秦萧沉吟:“若我没猜错,陛下大约会在南楚朝堂内做文章……”
话没说完,他忽而察觉到什么,左手抹过案几,只见长箸激射如雨,“笃”一声钉入墙壁。
“谁!”
崔芜沉默两秒,僵硬回头,发现筷身没入小半,直如利刀切豆腐一般。
她干咳两声,赞道:“兄长身子显见是大好了,这要换作阿芜,啧啧,把筷子掰断了也捅不进去。”
秦萧没想到堂堂一国之君,会躲在帘后听壁角,早撩袍跪地:“臣不知陛下驾到,冒犯天颜,望陛下……”
再一次地,他话没说完,被崔芜强拽起身,摁着坐回原位。
“兄长好奇南边战事,怎么不来问我?”崔芜笑眯眯地,“我可是准备了好些消息,就等着跟兄长显摆呢。”
若是半个月前,秦萧会道一句“臣不敢窥伺军机”,但他既应了坦诚相对,便不愿用套话敷衍崔芜:“闲着无事,与下属随意推演,让阿芜见笑了——方才没伤着你吧?”
他不见外,崔芜果然高兴:“兄长出手自有分寸,我还不知道吗?等用完早食,你与我去垂拱殿,我把战事细细说与你听。”
说到这儿,本就辘辘的饥肠更饿了,忍不住左顾右盼:“今儿个谁当值?早食可备好了?”
秦萧瞧着好笑,冲倪章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退下,片刻后,潮星领着宫人进殿,各色点心排了满桌。
“陛下今日想用什么?”潮星年纪小,人也活泼,“豆浆、豆花,还是酪浆?”
崔芜的心思被青花盖碗吸引:“怎得备了荠菜煮鸡子?今儿个是……”
她话音骤顿,还是潮星笑嘻嘻地提醒:“今儿个是三月初三,上巳节啊。”
“陛下政务繁忙,就算不能出城踏青,也该吃碗荠菜煮鸡子应应景。”
崔芜拍了拍额头,既笑且叹。
上巳节于古时人眼里有着特殊意义,三月初三,春色正好,少男少女出游踏青,既便于那花柳深处偶然邂逅,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反而引作美谈。
但这些与崔芜无关,自她穿越至今,每天一睁眼,除了治地抚民就是沙场征伐,精力都在乱世争锋,着实分不出女儿心肠。
但她并非没过过上巳,印象中,那一年在夏州,曾与秦萧用过同一碗荠菜煮鸡子。
想到这里,煎熬苦楚亦觉甜蜜。
“难为你想着,”崔芜亲手剥出白润的鸡子,送与秦萧碗中,“今年实在无暇出宫,等往后,总要抽个机会与兄长共度上巳。”
上巳节可不是一般人过得,若然一双年貌相当的男女相约共度,十有八九是情深意笃。
有一瞬间,秦萧想起崔芜那句“朝夕相处,日日相见”,心头隐隐发烫。
但他很快收敛了心神。
“不是现在,”他想,“江南未定,北境强敌犹自虎视,她的心思不在这上……且等一等吧。”
遂剥了个鸡蛋回给崔芜。
用荠菜和红枣煮过的鸡蛋味道清甜,崔芜还用了豆花与糖糕。另有一道滴酥,需从牛乳中分离出奶油,掺上蜂蜜,待其凝结,旋转着挤到盘子上,其形底圆上尖,螺纹一圈又一圈,又名“滴酥鲍螺”。(1)
崔芜用得心满意足,漱口完毕,很自然地拉着秦萧去了垂拱殿。她现在认定秦萧但凡独处,必会多思多虑,干脆将人带在身边,军情也好,政务也罢,全都摊开说明。
“正如兄长所想,水师是我短板,与南楚硬碰硬,则我军势必伤亡惨重,得不偿失,”她摊开舆图,果真与秦萧细细解说,“幸好,我有我的杀手锏。”
秦萧想起昔日晋州见闻,靖难军曾以犀利火器搅乱铁勒军阵,若有所悟。
崔芜来了兴致,将随身的连珠铳递与秦萧:“这是丁卿亲自设计督造,与军中所用不同。如今军用火铳皆以火绳引燃,只是填弹麻烦,每一发要延长几息,才能二次连射。”
她其实有了解决法子,站在前人肩膀上,旁的不敢说,眼界和经验绝对远超时人。秦萧却往心里去了,崔芜坐在一旁批折子,他就独自琢磨,想着想着,挡不住药劲上来,竟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在梦中回到生死一线的那一日,山洪爆发,河水一浪高过一浪,他却被囚困牢笼,无法挣脱。
他以为自己会死于洪涛间,却在一息将尽时被一道身影扑入怀中。
然后,那人捧起他的脸,将一口绵长的气息渡了过来。
秦萧蓦地睁开眼,耳听得殿外静悄悄的,说话脚步声俱无,大约是那人还在批折子。
他将梦中所见回味片刻,忽而灵光一闪,猛地翻身下地,掀开帘子:“阿芜,我突然想到……”
话音戛然而止,满殿官员齐刷刷回过头,表情活像见了鬼。
缘何如此震惊?
里间躲了人还在其次,因着秦萧尚在静养,如今天气又和暖,他并未束发,身上也仅着中衣,布料轻薄轮廓毕现,肩膀宽阔□□,腰身却劲瘦可握。
一介外臣,衣衫不整地出现在垂拱殿中,是什么情况?
众臣用目光传递着各自心思,鉴于崔氏先例在前,谁也不曾贸然开口。
女帝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极温和地嗔怪道:“怎么不着鞋袜?也不怕着凉了。”
秦萧得了台阶,立时转回里间。倪章跟进来服侍穿衣,又对镜仔细检查过,这才掀帘而出:“陛下。”
崔芜早命人搬来太师椅:“兄长不必多礼,且坐吧。”
秦萧与相熟的盖昀等人颔首示意,这才撩袍坐下。只听女帝笑道:“正好诸卿在商议派遣使臣劝降楚帝,兄长不妨一起听听。”
殿中官员再次交换意味不明的眼神。
秦萧虽封武穆侯,却无具体官职,按说不应插手朝政,免生瓜田李下之嫌。
但发话的是女帝,她既许了秦萧议政,则旁人说什么也没用。
垂拱殿素来是逐月伺候,她奉上新鲜茶点——茶是新煮的酸梅汤,因着秦萧不喜食酸,加了蜜浆调味。点心是小厨房新做的春水生,酷似果冻的点心果子,色如碧水,颜值极高,更兼清甜润泽,入口生津。
崔芜递过去眼风,逐月心领神会,将茶点摆在秦萧面前。
他刚睡醒,难免口干,用这个最适宜不过。
殿中官员目光闪烁,对武穆侯的受宠程度有了直观认识。
旁人有何心思不论,盖昀却是习以为常,若无其事地继续话题:“那臣便与礼部谢尚书商议出使南楚的人选,稍后拟道折子请陛下过目?”
崔芜“唔”了声:“就这么办吧。”
顿了片刻,又意味深长道:“遣使议和为显我朝仁德,但凡事有张有弛,也不好叫人以为咱们怕了南边。”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盖卿可明白?”
盖昀抬头,与女帝交换过眼神。
“陛下放心,”他笑了笑,“臣知道怎么做。”——
第224章
女帝不喜长篇大论, 每每议事皆是言简意赅。她习惯用最短的时间敲定决策方向,至于方案的具体呈现,自然是执行者负责跟进。
这是后世大公司的管理模式, 极具效率,却欠缺了人情味。世家官员看在眼里, 并非没有不满,但崔氏覆灭给所有人敲响警钟,当上位者过分强硬且六亲不认时, 暂避锋芒才是最好的打算。
却不曾想, 六亲不认并非没有破绽,杀伐决断亦可化作绕指绵柔。
女帝处置崔氏,用的是“混淆天家血脉”的罪名,更有一重父母血仇。然而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崔氏妄图挟制皇权,犯了天子忌讳。
秦萧领兵多年, 军中威望极高, 威胁不亚于崔氏。在今日之前,所有人都以为女帝将其扣留宫中, 是变相软禁, 剥离兵权。
可从今日垂拱殿见闻看来,女帝对武穆侯圣眷隆重,远超想象。
区别在哪?
官员们不可避免地思索起这个问题,有心思活转的,开始向盖昀套近乎。
盖昀捻须微笑,避重就轻:“陛下与武穆侯相识多年,情意深重,自非常人可比。”
这话忽悠旁人且罢了, 官场打滚多年的老狐狸可没那么容易上套。
“当初崔氏亦曾为陛下登基立下汗马功劳,”那人狐疑,“陛下可不是心慈手软之辈。”
盖昀叹息:“崔氏如何与武穆侯相提并论?”
言罢,不欲多言,径直离去。
他点到即止,那人却会错了意,咂摸着“情意深重”这几个字,再回想方才垂拱殿中武穆侯风姿,仿佛明白了什么。
“难怪,”他喃喃自语,“陛下今年二十有四,也算正当韶龄。”
而武穆侯刚满而立,正是一个男人最为成熟有韵味的年岁。
更兼秦萧容貌上佳、气度不凡,好这口的,很难不为之着迷。
这么一想,官员释然了。
虽然一国之君为男色所迷,说出去不怎么好听,但于百官而言,一个有弱点、有软肋的“女人”,总是比没弱点、无执迷的“女帝”讨人喜欢多了。
崔芜却不知有心人的盘算,眼看垂拱殿内再无外人,她不必强忍,又顾虑着秦萧脸面,嘴角紧抿要笑不笑,神情颇为诡异。
秦萧没好气:“陛下想笑就笑吧,憋着不难受吗?”
崔芜实在忍不住,将脸埋进臂弯,笑得肩膀抽搐。
秦萧仔细想想,自己也觉得好笑,偏要板着脸:“陛下为何不提醒臣?存心看臣的笑话?”
崔芜连声叫屈:“我可没这个意思。还不是兄长出来得太快,我根本来不及提醒。”
秦萧一时没忍住,伸手在女帝白生生的腮帮上拧了把。
指尖触碰到温软滑腻的肌肤,他意识到自己越界了。探出的手定格原地,只见崔芜往后一缩,两只手捂住脸颊:“做什么掐我?我说的是实话!”
秦萧莫名松了口气,似笑非笑:“秦某怎么觉得,陛下巴不得看臣笑话?”
崔芜就算有这个心思,当着秦萧的面也不能承认:“我哪有?兄长莫要冤枉好人!”
秦萧失笑摇头。
这话题再掰扯下去没完没了,崔芜拉着秦萧进了里间:“方才兄长急着寻我,是想说什么?”
潮星入殿换了茶水,秦萧认出熟悉的花香,却从未见过如此澄净的鲜花汁子。
“这似乎是阿芜喜爱的玫瑰香气,”他说,“只是寻常花茶没有这般芬芳浓郁。”
崔芜得意微笑。
“丁卿城外田庄种了好大一片,今年是头一回开花,他拣好的送进了宫,”她说,“我用蒸馏的法子炮制了一些花露,玫瑰花疏肝理气,最对兄长症状。你若喜欢,可以多用些。”
秦萧确实喜欢,饮了好几口。
“之前阿芜提到,军用火器发射一轮后需重新填弹,难免耽误时间,”他言归正传,“适才秦某想到个法子。”
崔芜:“愿闻其详。”
“将火枪队列作三排,头一排射击完毕,第二排射击。与此同时,第一排与第三排交换位置,在后方填装弹药。如此一来,间隔时间便可缩短,火力亦得延续。”(1)
崔芜沉默了。
秦萧等了片刻,不由问道:“可是有何不妥?若有,阿芜直说便是,你我一同探讨,或可弥补缺漏。”
崔芜揉了揉额角:“并非疏漏……只是感慨兄长果真是用兵奇才。”
此法名为三段射击法,在另一个时空,直到三百多年后才正式问世。秦萧甚至不曾正经用过火枪,仅凭描述就能推断得八九不离十——
崔芜心中感慨,再一次提醒自己不可因为多了数百年的见闻就目空一切,需知古人眼光或许逊色于己,才智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其实阿芜还有个想法,”崔芜说,“兄长可还记得,靖难军攻克泷州时所用阵法?”
秦萧当然记得,且印象深刻:“自然。阿芜以长短兵刃相互配合,变化玄妙几无破绽,秦某佩服。”
崔芜哽了下。
阵法本身妙用无穷,只不是她原创,也不知版权所有者戚先生泉下有知会不会抽她小人。
幸而她脸皮够厚,未露痕迹。
“这个……并非阿芜所想,乃是借鉴先人智慧,”她到底没好意思将功劳据为己有,“那位先贤还将阵法稍作变形,以战车和佛郎机配合……”
秦萧听得认真:“何为佛郎机?”
崔芜:“……”
她干咳两声,扒拉过白纸,从头绘制佛郎机图纸:“佛郎机是一种轻型火炮,从西边传来的。以此种火炮为主,火枪为辅,装备于战车,前设铁屏风。屏风可挡敌军弩箭,于屏风上开洞,便可发射弹丸,如此攻守兼备,或可抵御北境骑兵。”
秦萧目光灼亮,似有深思。
“可惜因为种种缘由,此种阵法未曾用于实战,威力如何,阿芜不敢断言,”崔芜说,“兄长用兵强我百倍,还请兄长帮忙参详。”君臣有别,急不得
秦萧乐意至极,提笔勾画起来。
崔芜托腮瞧他,只见秦萧静养数月,虽未完全养回血色,眼底却是精光暗藏,显然好了许多。
她抿起嘴角,目光肆无忌惮地沿着那人眉眼轮廓流淌……然后和他抬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崔芜半点不慌,仗着自己生得好,眯眼冲他笑。
秦萧垂落眼帘,只作不知。
然而崔芜未留心的角落里,他捻动了下手指,以此遏制心头痒意。
“君臣有别,急不得,”秦萧默不作声地想,“且再等等。”
以她的心胸志向,收复幽云之前,大约无暇谈及儿女私情。
而他,也需更多筹码,让她的眼光更长久地停留在自己身上。
不着急。
急不得。
三月中旬,都城被围的南楚奋举国之力,与远道而来的魏军决一死战。
此举正中延昭下怀,他以小股轻骑引楚军入毂,再以伏兵断其后路,来了出瓮中捉鳖。
楚军当然不甘就戮,仗着兵力占优,欲强行突围。谁知排在最前方的盾牌手散开,一支从所未见的军队出现眼前。
只听一声尖锐哨响,霎时间万枪齐鸣,弹丸好似天崩地裂,席卷着推了出去。
战报传回南楚国都,楚帝踉跄跌坐,呆若木鸡。
不是没想过战败的可能,但败得如此迅速、如此彻底,还是出乎意料。
南楚群臣听说消息,围在殿外求见。楚帝却紧闭殿门,任他们如何吵嚷也不露面。
他们想说什么,他大概猜到首尾,见不见都一样。
无非是请他以万民为重,开城投效。
无知的蠢货!
他们可以投降,可以称臣,盖因他们本就是臣,脊梁骨从没有抬起的时候!
然他是皇帝,祭过天地、敬过宗庙,若是降了,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日后入了魏都,又将如何自处?
如江东孙氏一般,当个有名无实的傀儡伯爷?
楚帝不甘心,也无法容忍自己落到笼中鸟的地步。
与其仰人鼻息,不如拼死一搏!
突然,身后传来细微声响,脚步轻盈,莲步姗姗。楚帝却仿佛被激怒的困兽,抄起玛瑙镇纸砸去:“滚,都给朕滚出去!”
金砖地被砸出一个坑,镇纸滴溜溜滚动,停在一双绣鞋旁。擅自入殿的宫人噗通跪地,手中犹自端着托盘:“陛下,您一整天没吃东西,奴婢求您,且用些羹汤吧。”
楚帝更怒:“谁让你进来的?魏军压境,你们一个个的都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宫人惶恐:“奴婢绝无此意!奴婢也是心痛陛下……”
她膝行两步,盈盈抬头:“陛下,殿外那些人都盼着您作践身子,最好不吃不喝一病不起。”
“您万万不可遂了他们心意!”
“您是奴婢们的天,奴婢们苟活至今全靠天子照拂,若是没了陛下,奴婢们可怎么办?”
“奴婢求您,就算为了大楚社稷也要用些汤羹,千万保重龙体啊!”
这话非是宫人本分,搁在平时定会引来楚帝大怒。然而此时此地,他众叛亲离、朝不保夕,这小小宫人还肯不离不弃,可见他这个皇帝还是颇有可取之处。
一念及此,心气多少平复。他伸手抬起宫人下巴,发现那是一张还算姣好的脸蛋,只眉眼有些面善。
仓促间无暇细想,随口问道:“你倒是胆大,叫什么名字?”
宫人低眉顺眼:“回陛下,奴婢名叫白芷。”——
第225章
白芷十岁入宫, 蹉跎六年,本无机会御前露脸。
但她运气好,赶上新帝即位, 偏爱腰肢纤细的宫人。就这么着,把她挑进宫里。
白芷为人谨慎, 不爱出风头,许多御前露脸的差事能推则推。然而自魏军压境,深宫宫人人心惶惶, 担心前程尚且来不及, 谁还顾上讨一国之君的好?
谁也没想到,素来低调的小小宫女会在这时站出,悄无声息地走进德明宫。
楚帝接过白芷手中汤羹——以鸡汤为底,下入金贵的蟹粉,无需旁的调味,只取鸡汤之清与螃蟹之鲜便是罕见的珍馐。
他低头饮了两口, 盛怒的情绪慢慢平复。
“没错, 朕不能让外头那些人看笑话,”楚帝阴恻恻地想, “纵然逃不过城破, 朕也不能让这些吃里爬外的好过。”
他丢了汤碗,正要宣禁卫统领进殿,忽而泛起一股恶心,掩口连声道:“快、快拿痰盂……”
白芷站着没动。
楚帝大怒,连恶心都忘了:“朕让你去,没听见吗!”
白芷掀起眼帘,原本温顺的面庞凭空多了一股桀骜丽色。
“陛下仔细看看奴婢的脸,”她轻言细语, “不觉得眼熟吗?”
楚帝面露茫然。
白芷缓步走近,目光幽冷:“陛下,您再好好看看。我的眉毛,形似细柳,就像太液池畔的柳叶一样清新妩媚。我的眼睛,状如桃花,顾盼之间婉转多情,令人心驰神往。”
这话听着耳熟,但楚帝还是想不起来。
后宫佳丽无数,他见过太多美人,说过太多类似的话,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还是想不起来吗?”
白芷微笑,指尖蘸了胭脂,紧贴眼角勾勒出两道细线。艳色滑落脸颊,仿佛流淌的血泪。
这样指向性明显的提醒,令楚帝回想起某些画面,瞳孔蓦地紧缩:“你、你是……”
“看来陛下还记得她。”
白芷笑容明艳,眼神却凄厉,有那么一瞬间,楚帝几乎以为看到画卷中的女鬼。
“那个被您盛赞过细柳弯眉、如花笑靥,却因此见罪于淑妃娘娘,被剃去眉毛、剜掉眼睛的奴婢。”
“她的名字叫白素,您还记得她吗?”
楚帝抽了口凉气:“你、你是……”
“我是她的亲妹妹,也是她一手带大的。家里父母早亡,留下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邻居大娘劝姐姐卖了我,好歹能换几两粮食。可姐姐不肯,非要留着我,哪怕讨回一碗粥,都得分我一半。”
“我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姐姐,可她死了,死得这么惨,连我这个亲妹妹都认不出。”
白芷步步紧逼,一字一句皆似泣血,“奴婢不明白,你们这些人上人有何高贵,凭什么三两句话,就能夺走一条人命?”
“您与淑妃娘娘置气,拿奴婢的姐姐做筏子。淑妃娘娘不敢与您赌气,就将怒气发泄在奴婢姐姐身上。”
“到头来,你们和好如初,奴婢的姐姐却没了眼睛、毁了容貌,只能在冷宫里等死。”
“您说,她做错了什么?你们又凭什么?”
楚帝从她断续的叙说中拼凑出全貌,印象中,淑妃身边确实有一个容颜姣好的宫人,眉眼尤其情韵宛然。
某一日,他与淑妃争执,气恼之下临幸了这个小宫人。后来帝妃重归于好,他却再没在淑妃宫里见过这个宫人。
楚帝忘性大,没多久就撂在脑后。可他做梦也想不到,那宫人竟是被淑妃私下处置了,而她的妹妹还将这笔账算在自己头上。
“放肆!”楚帝大怒,“君要臣死,不得不死,何况一个小小的奴婢!”
“可惜老天不认你这个国君!”白芷伺候楚帝多时,太清楚如何捅穿人上人的软肋,“真正的天下共主已经兵临城下,等你跪在她脚下,一样是要你生就生,要你死就死。”
楚帝从没这样愤怒过,如果怒火能化为实质,已经从每一处孔窍喷出。
但他没能把话说完,突然的腹痛阻止了他。昔日的一国之君倒在地上,身体抽搐成筛糠。
“陛下这阵子暴躁得很,旁人不敢往前凑,您的茶水饭食都经了奴婢的手,”白芷嫣然微笑,“方才那碗螃蟹清羹,好吃吗?”
楚帝回过味,目眦欲裂:“你、你竟敢……”
他嘶声喘息,惊怒之下连声唤人:“来人,来……”
白芷捡起滚落地上的玛瑙镇纸,手起石落,只听极沉闷的“砰”一声,楚帝额头豁开血口,眼前霎时一黑。
殿外有人察觉不对,拍着殿门询问。白芷置若罔闻,扯下帘幔,用案上烛火引燃,丢在楚帝身上。
火苗引燃了厚重的龙袍,楚帝在烈火中翻滚嘶嚎。殿外侍卫用力撞门,奈何殿门过分结实,一时闯不进来。
火光照亮少女秀美的面容,她冷冷注视着嘶嚎的男人,眼看那袭明黄龙袍被火舌吞噬,眼看一国之君皮肉化作焦炭,烙在胸口的伤疤像是被什么撕裂了。
血流遍地,固然是疼的,更多却是痛快。
“她说的对……一国之君如何?九五至尊又如何?杀人者,人恒杀之!”白芷在烈火中大笑,火舌侵蚀上衣角、烤焦了长发,她却丝毫未觉,“姐姐,你看到了吗?我替你报仇了!报仇了!”
头顶雷声大作,浓云中翻滚着沉闷的咆哮。
然而雨水未降。
南楚群臣目瞪口呆的注视中,雕梁画栋轰然坍塌,一并消散的还有千秋万代的家国大梦。
这一年四月初五,楚帝自焚于德明宫中。
四月初六,南楚国相打开城门,白衣投诚。
战报快马传回京中,已是十日后。这一日无朝会,阿绰匆匆进了福宁殿,却发现自家主子不知去向。
“什么事慌慌张张?”秦萧掩了书本,那并非打发时间的新鲜话本,而是前朝名将所著的《六军镜》(1),“可是南边传来消息?”
阿绰深知秦萧在女帝心目中的分量,并不瞒他:“正是。我兄长六百里加急传回急函,奴婢不敢擅专,需由陛下圣裁。”
她环顾四周,忽而一拍脑袋:“是了,主子不在垂拱殿和福宁殿,必是在西苑,奴婢过去瞧瞧。”
她转身要走,却被秦萧唤住:“西苑是什么地方?”
西苑是大庆宫西北一处宫室,因其位置偏僻、建筑破败,曾被晋帝用来安置不得宠的宫妃。
待得女帝登基,前朝宫妃一律迁走,有家者还家,无家者赏赐银两,许其自行聘嫁。此举引来世家文臣的非议,但女帝态度干脆。
“觉得不妥的,自己出钱出地把人养起来,”她说,“舍不得掏腰包,就少到朕跟前啰嗦。”
终归是几个前朝罪妇,没必要在这等小事上惹女帝不痛快,朝臣们闭嘴了。
崔芜自己出钱,将西苑宫舍整饬一番,不求奢华贵重,第一要务是结实。除此之外,钦点了一队禁军日夜看守,叫人好奇这不起眼的西苑之中藏了何种机密。
秦萧也好奇,这一日得了理由,索性亲自跑去西苑。走近了便能看出,这一带宫舍既无宏大气象,亦无精致风景,不过整洁大方。
门口守着一队精锐禁卫,为首之人认得秦萧,扶刀行礼:“见过秦侯。”
秦萧止步:“烦请通禀陛下,秦萧求见。”
禁卫首领面露难色:“非是卑职抗命不遵,实是陛下口谕,无她许可,任何人不得涉足西苑。”
秦萧诧异挑眉。
然而禁卫首领眼珠一转:“不过陛下也曾交代,若无外臣逗留,宫中殿舍可任由侯爷出入,不必阻拦。”
他半侧过身:“侯爷若有要事,不妨自行入内向陛下禀明?”
秦萧:“……”
还能这样?
他自禁卫首领这番话隐隐窥见崔芜心意,既觉熨帖,又有不安。
欣慰于她的另眼相待,不安于人心易变,焉知今日的荣宠无双,不会预示着来日的登高跌重?
揣着患得患失的心思,秦萧进了西苑。
宫室门窗紧闭,唯独正殿门户半掩。逐月守在门外,见了秦萧颇觉诧异:“侯爷怎么来了?”
待得秦萧说明原委,她面露恍然,随即做出与禁卫首领一样的反应:“陛下就在殿中,侯爷自便吧。”
秦萧微一颔首,抬腿进殿。
下一瞬,他愣在原地,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种种华丽陈设早已清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冲鼻的气味——那是崔芜亲自蒸馏的烈酒,专做清洁伤口之用,秦萧用过许多次,不会错认。
再一看,殿内光线阴暗,窗户封得密不透风。靠墙摆了一溜长桌,更有十来口青瓷大缸,不知做什么用。
殿中唯有崔芜与康挽春两人,俱是白衫大褂,包头蒙脸。
女帝登基,康挽春亦入太医院担任医官之职,官拜正六品。
崔芜本以为这份认命会引来世家文臣的强烈反弹,毕竟这是新朝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女官。出乎意料的,文臣们仿佛事先商量好了,对此睁一只眼闭只眼,就当不知道。
崔芜先还觉得诧异,仔细一想却明白了:新朝初立,百废待兴,可用的医官人才本就不多,更兼新帝是女子,任用男医多有不便,提拔心腹女医也算情理之中。
他们不会在这等小事上与女帝唱反调,只有当触及核心利益时,才会蜂拥而上、死磕到底——
第226章
女帝将太医院交与康挽春时, 提了两个要求。
“其一,将国中医才搜罗起来,不论家学渊源还是赤脚郎中, 但凡有一技之长,俱可入太医院门庭。”
“其二, 在宫中开设仁安堂,专为宫女宦官看病。若有聪颖上进的宫人愿意修习医术,亦可传授于彼。”
“总之一句话, 旁的地方, 朕暂且顾不到。但在宫中,无论出身卑贱,朕要伤者能得医治,病者能得用药。”
此举正合康挽春心意,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这是宫城中第一处为宫人看病的所在,仅第一个月, 就救治了五名重症患者。说是重症, 其实不过是肺炎风寒一类的病症,但凡用药及时, 都不至于送命。
可这煌煌宫城, 看似巍峨宏伟,却无卑贱宫人的容身之地。换作前朝,患病宫人只能迁入冷宫等死。幸运者,家人能得几贯银钱抚恤,不幸者,也不过一卷破席裹着,送去城外乱葬岗。
病愈之日,五名宫人痛哭流涕, 无福面见女帝谢恩,便跪在长街尽头,远远磕了个头。
事后得知仁安堂招募医官学徒,这五人最先应征,哪怕自此起早贪黑,两份差事连轴转,也毫无怨言。
这事经了阿绰的嘴,辗转传入女帝耳中。她默默良久,唤来康挽春:“你瞧着这几个若是可造之材,学成之日便销了奴籍,聘为正七品女官,每月俸禄比你减一等。待得年满二十五,若想出宫回乡,任其自便。”
这是莫大的恩典,那五名宫人不想这辈子还有衣锦还乡、重聚天伦的机会,不禁大喜过望。旁人瞧着更是眼热,巴不得康挽春立时招收第二批学徒,也好把握一步登天的机会。
这话扯得远了。且说秦萧进殿后,并未遮掩脚步,崔芜仓促回头,先是诧异:“你怎么来了?”
而后想到什么,语气陡转凝重:“站那儿别动!”
秦萧正欲撩袍拜倒,被她过分严厉的语气震住,膝盖将屈不屈地陷入两难:“……陛下?”
崔芜顾不上解释,急着唤进逐月:“带秦侯去偏殿,盯着他洗手洗脸,一定要用胰子洗干净。”
女帝语气紧迫,逐月不敢怠慢,将秦萧引去偏殿,又端来温水与胰子——那其实是简易版香皂,用竹盐、羊油以及贝壳粉做的,除污效果比皂角强,洗脸净身也更润泽。
秦萧虽不明所以,却还是认真洗了。另一边,崔芜更衣入殿,同样清洗干净,这才拉着秦萧在榻上坐下,薅过手腕仔细切脉。
她自己不放心,又让康挽春把了半天,末了两人得出同样的结论:并无大碍。
崔芜如释重负。
秦萧一直安静地任由摆布,此时方开口:“是臣僭越了,未经允许擅闯重地,还望陛下降罪。”
崔芜使了个眼色,自康挽春以下纷纷告退。待得殿内再无旁人,她为秦萧倒了碗热茶:“方才话说急了……不是不许兄长进去,是那地方待久了,怕对兄长身体有妨害。”
秦萧这回是真好奇了:“里头到底藏了什么?”
崔芜:“毒药。”
秦萧:“……”
然而崔芜仔细想了想,又觉这话不确切。
“兄长需知,药毒不分家,只是效用不同,”她说,“纵有剧毒,若能救命便是药。而有些无毒之物,遇上重病之人,也会变成催命的剧毒。”
秦萧:“比如呢?”
崔芜在案下摸了半晌,抛来一个圆滚滚的事物。
秦萧极利索地接住,低头一看,却是一只橘子。再一细瞧,这橘子不知放了多久,起了好大一片绿霉,半边金黄半边青碧,恰似豁牙咧嘴的半面妆。
他不解地看向崔芜,只见她弯落长眉。
“兄长别小看这青霉,当初能把你救回来,全靠它了,”崔芜正色道,“此物可以入药,最对风邪之症,只是制取过程麻烦了些。”
“兄长出事那会儿,我刚制取出一批,只从未在活人身上实验过,心里委实没底。幸而兄长福泽深厚,挺了过来。”
秦萧恍然。
“陛下医术神乎其技,秦某佩服,”他说,“所以陛下方才是在制药?”
崔芜点头。
“这青霉的提取方法与一般药物不同,唔……兄长可以将它看作许许多多的小虫,只是太小了,瞧不清身躯,只能看到一片绿色。”
秦萧:“……”
他看了看据说“生满小虫”的橘子,默默放了回去,摸出帕子用力揩了揩手。
“这种‘小虫’对人体无害,反而以风邪为食,将其提取出来,注入人体,就能治疗风邪侵体之症,”崔芜用古代人听得懂的话解释道,“只是提取过程极易出偏差,若是掺进杂质,那么原本有益无害的救命灵药,也会变成剧毒之物。”
秦萧恍然。
“难怪陛下方才戴了面罩,”他微露不赞同,“既然制药过程如此凶险,陛下身份贵重,本不该轻身犯险。”
崔芜却道:“过程确有风险,可只需小心防护,就无甚大碍。”
“再者,此药最对金镞感染之症,于军中将士大有好处。我昨日调了一批送往江南,能以零星风险,换将士平安,这笔买卖还是赚了。”
秦萧沉默良久,郑重欠身。
“原是秦某狭隘了,”他说,“陛下顾念将士,乃国朝之福。”
他眼帘低垂,睫毛收敛成一线浓墨,丝绒似的微微颤抖。
崔芜没忍住,偷偷伸出爪子,在秦萧额角处轻轻弹了下。
秦萧错愕抬头。
崔芜闪电般收回爪子,理直气壮:“兄长以往最爱弹我,一报还一报,扯平了。”
秦萧失笑摇头。
如此插科打诨,将方才的紧绷揭过,崔芜这才想起正题:“兄长怎么寻到西苑?可是有什么要事?”
秦萧凝重了神色:“江南传回急报,阿绰正候在福宁殿。”
崔芜笑容倏敛,目光锐利。
南楚平定,江南之地落入女帝掌控。她当日即下旨意,命延昭清点南楚国库,并将楚帝家眷押解回京。
与此同时,朝中就如何接手江南争论不休,为了争抢肥缺,人脑袋险些打成狗脑袋。
谁知女帝早有成算,根本不按文官们的套路来。她将朝中官员按出身、籍贯、往年政绩列出名录,首选出身寒门,且与江南无甚牵连的能吏,不拘官职高低,组了个钦差团。
然后打出清查贪腐的旗号赶赴江南,途中与延昭的人碰头,一并带来的还有自南楚朝廷收缴的账簿。
如此每过一州,便将州府簿册与朝廷账簿对照查验,凡有数目出入者,涉事官员原地圈禁,紧随而来的就是清算家产、填补缺口。
若“不对劲”的数目过于巨大,也不必逐一清算,官员家产充公,本人及家眷押送北上。至于空缺的官职,则由钦差团内择一人填补。(1)
这一次,女帝先斩后奏,根本没与朝臣商量,旨意直接由中书省下达。钦差名单是她与盖昀商议后拟定,看着白纸上一长串名字,当朝内阁首辅苦笑:“待得消息走漏,微臣怕是会成众矢之的。”
“那先生就别承认,”崔芜相当混不吝,“旁人问起,你就说全不知情,再跟着埋怨朕两句。”
“天塌下来,有朕给你撑着。”
盖昀哭笑不得,更多却是欣慰。
这世间多少英雄豪杰,打江山时所向披靡,守江山时束手束脚。更有甚者,为煌煌权柄与阿谀之声迷了耳目,浑忘了来时初心。
如崔芜这般,虽行事忒不守规矩,可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肆无忌惮地打破这个浑沌天地,还万民一方朗朗乾坤。
“罢了,”盖昀无奈摇头,“只希望陛下恪守承诺,来日群臣攻讦,别把臣卖了。”
崔芜郑重应下。
天子一诺,重逾泰山,待得群臣获悉风声,钦差团已经离开京师地界,想追也来不及。
崔芜果然没供出盖昀,哪怕世家文臣跳脚蹦高,差点把文德殿的屋顶掀了,她也只是笑眯眯地瞧着,丝毫没有阻止的意思。
武将是她的老班底,见了自家主上神情,便知她心里有谱,只懒洋洋地当壁花。文官如许思谦倒是想说话,被贾翊暗搓搓一扯衣袖,迈出的腿又收了回去。
崔芜看够了热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未曾知会众卿家,是因为朕前阵子,听说了一个有趣的消息。”
她打了个手势,随侍一旁的阿绰上前一步:“半月前,我兄长清点南楚官员府邸,在其中某位家中发现一沓书信。虽无明确落款,字里行间的意思,却是将我朝中消息卖与对方,以此换得南边茶引。”
崔芜笑吟吟托着腮,只见方才还群情激愤的世家文臣骤然闭嘴。
“这些信件已由延昭封箱,连夜送回京城,”她悠悠地说,“都是簪缨世家,文墨想必是极好的。等送到了,不如就在朝堂上念两封,诸位卿家一同品鉴品鉴?”
文官们将嘴闭得紧紧的,一声也不吭。
女帝环顾朝堂,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敛了笑意。
“既然众卿家无异议,”她淡淡地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是派遣钦差团,还是当朝宣读通敌信件?
没人敢问。
“——退朝!”——
第227章
事实上, 延昭并没有在南楚朝廷搜出通敌信件——能在官场混的,一个比一个老奸巨猾,早在决意献城投降时, 就将不该留的书信烧了个干净。
也就是说,女帝抬出的理由其实是一石二鸟的空城计, 堵了世家文臣的嘴,也试出他们与南边有多少瓜葛。
从世家文臣当时的反应看,有牵连的不在少数。
那么问题来了, 崔芜是怎么知道这事的?
还是钦差团传回的消息。
钦差团以杨六郎杨凝思为正使, 查账查到定陵时,发现府衙账目对不上——此地盛产铜矿,每年需上缴相应数额。可自三年前始,此地府衙便以“水患”为由,拖欠税赋不说,还屡屡向南楚朝廷索要赈灾款项。
但杨凝思细查了定陵过往三年的地方志, 并无水患记载, 反而有两年开春少雨,致使作物欠收。
再往深处查, 这批失踪的铜矿竟似牵了根线, 隐隐干系着江北新朝。
或者更确切一些,陈郡谢氏。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数百年前,陈郡谢氏与琅玡王氏并为世间顶级门阀,风头之盛,连高居庙堂的天子都要退避三舍。
否则,也不会留下“王与马,共天下”的美谈。
经过乱世征伐、藩镇割据, 世家势力遭到前所未有的削弱。好比御座上的女帝,虽然明面上表现出对世家的尊重,却从未真正将他们看在眼里。
这不是世家们想要的,他们希望争取更多的话语权,重现昔年“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盛景。
散朝之后,官员三三两两地走着,几个世家官员有意无意地围着谢氏家主。
谢崇岚,时任礼部尚书,也是京中世家执牛耳的人物。
“依谢公看,陛下这是何意?”
“陛下派出钦差团,却连风声都未透露丝毫,摆明是不把咱们看在眼里啊。”
“还有信件一事,不知是真是假。”
“不论真假,都不能掉以轻心。”
“谢公……”
谢尚书抬起手,此起彼伏的话音戛然而止。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沉声道,“诸位,请往老夫府邸品鉴新茶。”
官员们会意,各自散开。唯独一人跟在谢尚书身后,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门生。
“昨日听了两句闲话,觉得甚是有趣,想请恩师帮着参详。”
谢尚书捋着胡须:“什么闲话?”
“陛下六亲不认,却也并非全无软肋。武穆侯简在帝心,可见一斑。”
谢尚书蹙眉:“那又如何?”
武穆侯乃武将派系首屈一指的人物,再如何荣宠无双,也不可能拉拢到自家阵营。
“陛下宠爱武穆侯,不因其为武将,而因他是……男人,”门生话音压得极低,“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恩师久经世事,难道看不穿吗?”
谢尚书好似捅破一层窗户纸,心头豁然敞亮。
崔芜却不知世家内部暗流涌动,这一日下朝,她改作男装,带着秦萧微服出宫,美其名曰“尝尝萃锦楼新出的点心”。
当然,这理由纯属扯淡。秦萧早听说了,萃锦楼的点心十有八九是宫中小厨房传出,陈二娘子甚至以此为噱头,吸引了好些食客。
他不说话,静静看着大魏女帝装模做样。
虽是一大清早,萃锦楼已然开张,门口搭了早点铺子,吸引好些贩夫走卒。
理由无他,量大、管饱,味道也不差。花两文钱,买碗加卤豆腐脑,再来张胡饼或是带馅蒸饼,足够顶上大半天。
这是崔芜的主意,萃锦楼要做豪门贵客的生意,却也不能不管底层人的死活。早餐铺子赚得不多,然薄利多销,一年下来收入也颇可观。
自后门上了二楼,雅间早已备好茶点。除了秦萧素日喜爱的几样,果然有没见过的新鲜点心。
半个巴掌大的小饼,油酥面皮包裹烤制,掰开掉渣的外皮,殷红的馅、浓郁的香,仿佛春日花海凝成一簇,全盛进这小小酥饼中。
崔芜托腮瞧他:“尝尝?”
不必她说,秦萧已经咬了口。饼皮酥脆爽口,馅料清甜芬芳,仔细回味,是与花露茶一般无二的香气。
他肯定道:“是玫瑰做的。”
崔芜笑了。
“这是玫瑰饼,外皮加了乳酪,内馅是糖渍玫瑰,”她问,“兄长可喜欢?”
话没说完,只见秦萧吃完手上那块,又面无表情地拿起第二块,
好吧,答案已经很明显。
崔芜笑眯眯地瞧着秦萧用饭,后者剥了枚鸡蛋,扭头对上女帝过分发亮的眼神,不知怎么想的,居然将鸡蛋递到她嘴边。
回过神时已经来不及,崔芜毫不客气地低下头,将鸡蛋咬掉大半。
然后她冲秦萧眯眼笑了笑,但凡生了根狐狸尾巴,已经摇成拨浪鼓。
秦萧没忍住:“小孩脾气,吃饭隔碗香。”
崔芜不以为意,正想得寸进尺,雅间门突然开了,丁钰与颜适一前一后地进来。
“看到马车停后门,就知二位多半在这儿用早饭,”丁钰一点不跟崔芜客气,往她身边一坐,捞起个玫瑰饼啃了口,“唔,味道不错,玫瑰香都出来了。”
颜适可没他那么自来熟,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陛……主子,少帅。”
话没说完,袖口被人没轻没重地扯了把,他趔趄着跌坐下来,扭头怒视罪魁祸首——丁姓贱人。
“又不是在外头,动辄行礼,你扫不扫兴啊?”丁钰自己不讲礼数,也见不得别人循规蹈矩,强硬地塞了块点心给他,“年纪不大,心事忒重,小心跟你家少帅一样,未老先养出一张死人脸。”
颜适:“……”
秦萧:“……”
崔芜作势在丁钰肩头拍了下:“别胡说,兄长哪里死人脸了?人家明明是阎王脸。”
这一下连颜适都忍不住,脸颊绷得死紧,眼角却流露笑意。
秦萧摁了摁额角青筋:“所以,陛下一大早带臣来这儿,就是为了埋汰臣?”
还真不是。
崔芜将秦萧与颜适留在雅间说私房话,自己带着丁钰去了隔壁。陈二娘子早已等候其中,见了崔芜,深深拜倒:“主子。”
落座的刹那,崔芜收敛笑意,那一瞬间,丁钰微有些恍惚。
她在秦萧面前撒泼卖痴,仿佛寻常人家娇养出的小闺女。可在远离对方视线后,她身上被刻意压制的权威感浮出水面,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丁钰眼前人的身份。
一国天子。
大魏女帝。
不管崔芜如何提醒自己的来时路,这个身份,还有过往数年间的征伐杀戮,终究在她身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痕。
“听说昨日是你孩儿生辰?”她从怀里摸出个荷包,“出宫仓促,没来得及准备生辰礼,留给孩子玩吧。”
荷包绣得精巧,多半是宫人手艺。里头装了两个硬梆梆、有棱角的物件,捏着像是雕花的金银锭子。
陈二娘子没细看,再次拜倒:“民妇替孩儿谢过主子。”
崔芜示意她起身:“今儿个来寻你,是有件事想问问你的意思。”
她曲指敲了敲案面:“朕将张月娘调回京城,打算在京中也开一座花门楼。你准备一下,待她回京,将手里的‘线’交接给她。”
陈二娘子瞳孔极细微地凝缩了下。
所谓的“线”当然不只酒楼生意这么简单,经营多年,她掌握了无数人脉,上至豪门巨贾,下至贩夫走卒。这些人身份天差地别,彼此也素不相识,却交织成一张无孔不入的“网”,凡是她想知道、想得到的,没什么能逃出手掌心。
当然,能做到这一步,少不了女帝暗中支持。正因如此,当一国之君决定给这张“网”换个主人时,她也没有一丝一毫反对的余地。
“民妇明白了,”陈二娘子毫不迟疑,“主子放心,我会处理好的。”
崔芜单手托腮:“经营多年的势力一朝失去,不心疼吗?”
“不心疼,”陈二娘子神色平静,“没有主子当年相救,我早成了一具白骨,更不会有今日。”
“承蒙主子恩典,我看到了寻常女子看不到的风景,走过了一般人难以想象的路,已经够本了。”
“即便现在退出,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崔芜仔细端详,只见她眉眼舒展,眼神明澈,是真心实意这么认为的。
崔芜笑了。
“我说了,这事要问问你的意思,”她说,“如果你想继续掌管这张‘网’,我也十分乐见。”
“但我为你设想了另一种前程,另一条路。”
陈二娘子有些讶异:“主子的意思是……”
“江南已然收复,南北融合尚需时间,没什么比商贸更能互通有无,”崔芜说,“江南自古便是鱼米之地,虽经战乱损耗,终究底蕴犹存。”
“我需要一个人,替我往来于南北间,以商贸为网,揽尽天下之财。”
“这是一项大工程,没有五年、十年的功夫难见成效,一旦投身其中,你势必无暇接管情报。”
“所以这一次,我把选择权交给你,何去何从,你自己选。”
陈二娘子听到自己心口砰砰乱跳。
她以为替女帝掌管情报网,洞察朝野动向,已经是能走到的至高点,万万想不到,女帝还为她准备了另一条路。
一条更艰难、更坎坷,却也前程远大、前景光明的道路。
“如果,我能做到……”
崔芜凝视着她:“那么,你将成为大魏首富,替朕揽尽天下之财。”
陈二娘子深深吸气,郑重拜倒。
“民妇……愿为主子效犬马之劳。”
第228章
当一个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搁在眼前, 最该做的是什么?
根据老祖宗总结的经验,玩弄权术是不行的,革新吏制是不够的, 没什么比恢复生产、发展经济更紧迫。
无数次的朝代更迭则告诉崔芜,百废俱兴固然艰难, 却也如同一张白纸,由得人提笔作画。
“万事开头难,趁现在, 我想立个先例, ”待得陈二娘子退下后,崔芜若有所思,“时人崇尚科举入仕,以商贾为耻,殊不知在某些关键节点,商贾乃是重中之重。”
“国朝创立之初或许不很明显, 盖因此时最需要的是农人耕作, 打牢基底,可等到大厦建起, 想要更进一步, 却非商贾不可。”
她身边唯有丁钰一人,同为站在巨人肩膀上的后来者,彼此思路无限同频。
“你是要扶持新阶级,用他们对抗世家?”丁钰捞了颗干果丢进嘴里,“别说我没提醒你,就咱们老祖宗这国情,发展小资产阶级,难。那什么大地主大官僚大资产阶级, 可是一抓一大把。”
崔芜捏了捏鼻梁。
“所以我需要陈二娘子这个先行者,”她低声说,“诚然,她身后是我,有官家背景。但只要我不站在台面上,只要她将这盘生意真正做起来,总有人看着眼热,继而生出效仿之心。”
丁钰一针见血:“看着眼热不一定生出效仿之心,也可能想据为己有。”
崔芜大笑:“那更好了!正愁寻不到收拾他们的理由,自己送上门来,还客气什么?该杀的杀,该流的流,家产充进国库,够吃好几年了。”
丁钰:“……”
他从大魏女帝轻描淡写的话音里听出“不仅要先富带后富、同奔富裕路,还要钓鱼执法,骗几头肥羊进来宰”的意图,默默片刻,拍了拍手上果壳。
“我有一个问题,”他说,“妹子,你这么凶残,秦自寒知道吗?”
这回换成崔芜默默了。
她冷冷睨着丁钰,威胁之意溢于言表:“你要告诉他吗?”
丁钰噤若寒蝉,比了个嘴上拉拉链的姿势。
一墙之隔,秦萧不知女帝满肚子憋着什么坏水,仍专心用着早食。萃锦楼的早点不比宫中精致,难得是有股人间烟火味,他用了一碗豆腐脑,两张胡饼,三个玫瑰饼,仍有些意犹未尽。只是惦记着崔芜“大病初愈,勿食过饱”的叮咛,将碗筷放下了。
颜适也没闲着,用最快的速度将这些时日的朝堂动向跟自家少帅通了气,又道:“此次平定江南,定远侯功劳不小,陛下已下旨意,封其为定国公,在武将中也算是头一份。”
定远侯就是延昭,他打从微末起跟随崔芜,资历最老,功勋最高,是以秦萧并不觉得惊讶:“应该的。延昭素来是靖难军中第一人,陛下此举不足为奇。”
他顿了片刻,提点道:“你交代底下人,尤其是史伯仁他们,在外务必谨言慎行,不可被人抓到把柄,更不可与靖难老人别苗头。”
“这还用小叔叔提醒?我早跟老史他们说过了,”颜适笑了,“放心吧,咱们才不计较这一时长短,收复燕云才是重头戏。”
说着,又凑到秦萧跟前,神神秘秘道:“前几天,陛下把史伯仁宣到宫里,听那意思,是想把老史派去晋州,盯着铁勒人。”
秦萧捧着茶盏的手一顿:“当真?”
“金口玉言,自无虚词,”颜适说,“少帅也知道,之前您被铁勒和乌孙联手摆了一道,都是那姓迟的坏的事。雁门守将又是后来投的,虽也勤勉,但陛下还是想派心腹大将坐镇晋地,一来盯着铁勒,二来震慑当地豪强。”
秦萧若有所思。
这一日稍晚,吃饱喝足又忽悠完下属的女帝带着武穆侯回宫,马车里一片寂静,只闻车轮辘辘之声。
秦萧几次打量崔芜,只见她瞧着车外,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不知从何开口,干脆闭目养神。
突然,许是车轮硌到石子,车身颠簸了下。崔芜没防备,身子当即一歪。
幸有秦萧眼疾手快,一把捞住她腰身。崔芜跌进他怀里,抬头正对上秦萧深沉的眼。
赶车的禁卫早已勒住缰绳,扶刀请罪:“主子受惊,皆是卑职之过。”
崔芜回过神:“无妨,路况不好,与尔等无关,继续走吧。”
马车重新前行,秦萧的手却仍扣在女帝腰间。崔芜察觉到,却不打算挣开,顺势往秦萧怀里一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天不亮就起来上朝,一直折腾到现在,我眼皮都睁不开了。”
秦萧失笑,指尖勾了勾,任由流水般的乌发淌过:“这个秦某倒是没看出来,只看出阿芜指点江山,乐在其中。”
崔芜舒服地蹭了蹭:“我想调史伯仁去晋州的事,清行告诉兄长了吧?”
秦萧掂量一路的心事,被女帝轻飘飘地戳破,自己也觉得谨慎过了头:“陛下有陛下的考量,只是阿适提到震慑当地豪强……”
他倏尔一抬眼,瞳孔深处划过锐芒:“听闻陛下在江南清查贪腐,这股革除流弊的风气是要吹到江北了吗?”
崔芜微笑起来。
“知我者,兄长也,”她捻着秦萧袍摆,反复勾勒布料上的暗纹,“河西秦氏亦曾跻身世家,一株根深叶茂的大树,要吸多少血,啃食多少骸骨,你该比我清楚。”
她语调轻柔,意思却极尖锐,秦萧不禁沉默,想起父兄在世时的做派,只觉无言以对。
“陛下莫忘了,臣也出身世家,”他自嘲一笑,“您这话,实是让臣无地自容。”
“兄长与其他世家不同,”女帝深谙“双标”之道,在秦萧虎口极隐晦地勾了把,“你镇守河西多年,光威慑外敌就殚精竭虑,哪顾得上这些?”
“再说,河西穷的只剩沙子,哪有人血馒头可以吃?我这话是泛指,别对号入座了。”
秦萧微微凝眸:“陛下这话是褒是损?臣竟分不清了。”
崔芜嘻嘻笑着:“自然是褒,若无兄长英明神武、悍勇无双,如何守住西北这些年的太平?阿芜对你的钦佩之情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
话没说完,她被秦萧掐住腮帮,纵然竭力挣扎,还是逃不过挨拧的命数。
武穆侯手劲非同小可,崔芜挣得猛了,突然惨叫一声:“哎哟!”
秦萧吓了一跳,还以为自己失了轻重,仔细一瞧,却是那占便宜没够的女帝滚散了鬓发,一缕青丝缠住腰间玉带钩,方才又起猛了,生生将一绺乌发扯下来。
他好气又好笑,忙摁住崔芜胡乱扑腾的手:“别扯了,我帮你解开。”
崔芜刚吃了教训,不敢再动,乖乖伏在秦萧膝头,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出那只握惯刀兵的手是如何轻柔拂过发梢,将缠在一处的发尾理顺解下。
末了只听一句:“好了。”
崔芜捂着头皮起身,龇牙咧嘴:“完了,阿绰每天帮我上头油的心血,就这么白费了。”
定睛细瞧,却见秦萧将扯下的发丝卷成一束,收进袖口。
她奇道:“你留这个做什么?”
秦萧一本正经:“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轻易丢弃?臣且替陛下收着,等回了宫,再转交女官保存。”
崔芜:“……”
她说不上哪里不对,可就是觉得那哪里不对。
转眼步入五月,花红渐残,柳色苍翠。
端阳节到了。
这一日恰逢平南大军班师,延昭入宫向女帝复命,不出所料得了褒奖。
“做的不错,”崔芜高居丹陛,十二绺玉珠垂落,遮住如花容颜,唯见明黄一色清冷孤高,“这一趟,你着实辛苦。”
延昭高大的身躯跪伏在地,心中暗叹:昔年决定跟随眼前人,纯粹为了报恩,万万想不到有一日她能站上这至尊至高的位子,而他亦位极人臣,成了新朝首屈一指的国公。
“仰承天子威德,臣不敢言辛苦,”延昭得身边人提点,也学会了官场套话,“若无陛下神机妙算,楚都也没这么容易攻克。”
崔芜笑了笑,不以为意:“你远征辛苦,先回府安顿。稍后朕放阿绰出宫,也叫你们兄妹团聚过节。”
延昭好些日子没见阿绰,闻言果然欢喜,磕头谢了恩。
他前脚回府,后脚赏赐也源源不断地送了来,除了金银绸缎,更有珍玩摆件、神兵利器,乃至御田新出的稻米、皮毛、腊肉,不可谓不丰厚。
延昭武将出身,素来不喜珍玩。但是这一回,看着赏赐之物怔忡片刻,忽然唤来亲兵:“我从江南带回的匣子呢?”
亲兵闻言,去行囊中搜找半日,将一个扁平的木匣送上。延昭藏于袖中,转身去了后院,刚迈过门槛,就见一抹袅娜身影迎出来,屈膝行了个万福礼:“国公爷。”
延昭听了这陌生的称呼,一怔才意识到,自己已封国公,原是开国武将中头一份的尊贵。他扶起那女子,上下打量过:“瘦了好些。”
女子姓石,小名瑞娘,原是晋帝的嫡亲侄女。因着延昭围剿前晋余孽,她父兄怕了,将她推出,企图以美色换取自身周全。
这招虽俗,却极管用。延昭原不屑一顾,见了瑞娘本人——一身素衣,唯独腰间系着雪青宫绦,怯生生地行了个福礼,一声“将军万福”,就让延昭再挪不开眼。
好比现在,他将木匣递给瑞娘,里头是他从江南带来的时新珠花,纯净无瑕的白玉珠子连缀成玉兰花,簪发时埋上两朵白兰花,比寻常簪花更为雅致。
瑞娘当着他的面去了珠钗,戴上玉珠花,抬眸盈盈一笑:“好看吗?”
延昭情不自禁地点了头。
将军自是英雄盖世,可惜遇上命定的劫数,百炼钢也只能化为绕指柔。
第229章
延昭将瑞娘带回京中, 冒着被女帝猜忌的风险纳其为妾。好些显贵人家瞧着眼热,也想把自家闺女送进府,却都被婉拒了。
没有正室压制, 纵然委身为妾,在府中的体面却比正经女主人差不了多少。
瑞娘态度殷殷地将延昭迎入后院, 服侍他脱下沾满尘土的外袍,换了家常衣裳,又命人去备午食。
“将军一路辛苦, 可要现在用饭?”
延昭拦住她:“稍后阿绰要来, 等她一起吧。”
瑞娘姣好的眼底目光闪烁。
“早听说阿绰姑娘是陛下身边第一得力人,”她走到延昭身后,替他不轻不重地揉捏起肩膀,“只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国公爷的亲妹妹, 若换了户人家, 怕不是郡主的待遇?又何需在宫里伺候人?”
延昭微一皱眉,却没说什么, 接过婢女递来的茶盏饮了口。
瑞娘察觉延昭情绪不高, 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自然,陛下看重将军,断不会叫阿楚姑娘吃苦头的。”
“就是这话,”延昭闷声闷气地说,“我兄妹的命都是陛下所救,即便还了她也是应该的。这话你在屋里说说算了,出去一个字也不许透露。”
瑞娘忙应了是。
“说来,陛下还是看重将军的, 封了国公,新朝头一份,”她笑道,“只我瞧着,陛下待武穆侯怎还重过将军?自打武穆侯回京,就留在宫中将养,再未回过府邸,即便有一重义兄妹名分,也该避避嫌啊。”
“再者,武穆侯身份再重,也只是侯爵,听说他那侯府气派,比国公府都不差什么,快要赶上亲王……”
话没说完,只听“呛啷”一声脆响,却是延昭将手边茶盏推到地上。
他将身后女人揪出来,冷冷盯着她:“这话谁教你说的?”
瑞娘从没见他这般过,心头大骇,面上却强笑道:“哪有什么人教?国公爷听听,外头都这么传呢。”
“旁人我管不了,”延昭一双眼睛鹰隼似的,只锐利逼视住她,“我问的是,你从哪听来的?”
他手上逐渐加力,瑞娘只觉腕上烈火烧灼般剧痛,挣脱不得,又惊恐交加,当即跪了下来。
“将军恕罪,是、是妾身的一些傻想头,”她说,“妾身只是替将军不平……”
延昭不为所动:“主子是当朝天子,她的事,岂是你能置喙的?我本是草莽,蒙圣上不弃,这才有了今日。你说这些混账话,是要坏了我们君臣情分吗?”
瑞娘泣泪涟涟,顿首不已:“是妾身说错了话,妾身知错,求将军饶了我这一回。”
她本生得娇弱,跪在地上抱膝哀求,越发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延昭顿了顿,终是松开手,见她皓白如雪的腕子上多了一道殷红指痕,不免心软了。
“这是头一遭,我只当你不懂事,”他扶起瑞娘,避开她泪光莹莹的双眼,“再有下回,阖府上下都会被你连累,这府里也再留不得你。”
瑞娘如遭雷击,身子风摆杨柳似地颤了颤:“……是,妾身记下了。”
延昭这才缓和了脸色,见瑞娘面颊苍白,显然是吓得狠了,待想说些什么安抚一二,忽听下人回报:“咱们小姐回来了。”
延昭面露喜色,长身而起:“请小姐去东偏院,今日午食也摆在那儿。”
走了两步,忽又想起什么,不无疑虑地扫了瑞娘一眼:“我有话与阿绰说,你且待在你院里,别往前头来。”
瑞娘揪着帕子的手颤了颤,牙齿几乎将下唇咬出一道血印,口中却只有柔婉的:“是,妾身记下了。”
延昭满意离去。
阿绰出宫,逐月便成了女帝身边第一得力人。她捧着一盏参茶进了垂拱殿,束手垂眼:“陛下,时辰不早,可要用膳?”
崔芜饮了两口,忽而环顾四周:“兄长呢?一早上没见他,不会还在后殿睡着吧?”
“哪能啊?早起身了,”逐月笑道,“眼下正在后花园练功,陛下可要去瞧瞧?”
崔芜来了兴致:“摆驾吧。”
秦萧右肩伤处静养了三四个月,一开始不能负重,只做些简单的日常之举。待得灵活度恢复了,崔芜命人用杨木打造了一把木头长刀,与秦萧惯用的陌刀差不多样式,重量却只不到陌刀一半。
“循序渐进方得持久,”崔芜劝道,“兄长先用木刀练习,等适应了重量,再逐层加码。”
不必她劝说,秦萧也知不能在宫中动刀兵的道理,爽快答应了。
崔芜寻到芍药圃时,他正将一柄木刀舞得虎虎生风,刀风卷过花丛,初开的娇花禁不住这般摧残,花瓣瑟缩似的乱颤。
崔芜站在一丈外,笑吟吟地瞧着。
秦萧察觉她的到来,却只作不知,身姿越发矫健超逸,如清鹤,似游龙。一把长刀挥洒自如,时而浩荡磅礴,时而渊停岳峙,时而雷霆乍惊,时而江海横流。
末了收势,刀锋斜斜掠过,将一朵飘落枝头的嫣红芍药稳稳挑起,直送到崔芜面前。
女帝抬眸撩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送我的?”
秦萧意味深长:“陛下不喜欢?”
“喜欢,”崔芜偏头,“更喜欢兄长替我簪上。”
秦萧失笑,执了芍药为她簪于鬓边,仔细相看了好一会儿。
崔芜故意逗他:“好看吗?”
“好看,”她语带戏谑,秦萧却正色作答,“见了陛下,方知何为人比花娇。”
崔芜一点没觉得不好意思,多少褒奖都照单全收:“其实兄长比我更好看,要不你也戴一朵?”
秦萧:“……”
调戏了麾下大将的大魏女帝心满意足,打一棒子给一甜枣,摸出丝帕递与秦萧:“如今虽然和暖,但兄长到底伤了底子,别在风口上站太久,当心着了风寒。”
秦萧却不接,将木刀丢给倪章:“臣方才练得太狠,眼下手臂酸痛,抬不动了。”
风水轮流转,见天调戏人的女帝终于遭报应了。
她左右张望两眼,自逐月之下,宫人侍卫颇有默契地背过身去。崔芜这才上前,执了帕子为秦萧擦去额角汗渍,口中道:“兄长如今越来越威风,不是当初动不动就下跪请罪的时候了?”
秦萧闻言微怔,想起刚入宫时的谨小慎微,其实只过去三四个月光景,却仿佛过了半辈子。
崔芜见他怔怔,倒有些懊悔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怕他钻了牛角尖,赶紧岔开话题:“发什么呆?也不看看日头在哪,我都饿了。”
秦萧信以为真,拉着她回了福宁殿,只见东次间已经备好午食:樱桃肉,白灼虾,烧黄鳝,涂了玫瑰糖浆的烤鸡,苋菜丸子汤。
一桌菜式端的是色香味俱全,只不过……
“为何都是红色?”秦萧不解,“可有什么寓意?”
崔芜理所当然:“今日端午,当然该吃红色菜肴。”
秦萧疑惑:“端午食红?秦某从未听过这等习俗,阿芜从哪得知?”
崔芜:“……”
她仔细回想许久,依稀记得另一个时空,直到元末明初才有“端午食红”的风俗,不曾想被自己这只穿越来的蝴蝶翅膀一扇,直接提前了四百年。
“我说有就有!”崔芜答不上来,干脆胡搅蛮缠,“红能辟邪,多吃点没坏处!”
她自觉丢了面子,气恼得很,不由分说地夹给秦萧一只鸡腿。
秦萧忍俊不禁,还她一只剥了壳的虾。
两人无需宫人布菜,自自在在地用了顿饭。末了逐月送上点心,却是各种样式的粽子,玫瑰豆沙,莲蓉枣泥,东西简单,做的却极精。
崔芜喜欢甜食,能补充能量,也能提供保命必须的脂肪。兴许是早年逃亡损了元气,纵然登基称帝,受天下供养,她依然胖不起来,只好努力吃、拼命塞,闲暇时间还要抽空锻炼。
她剥了个小小的豆沙粽,被滑腻香甜的滋味抚平了心绪。
甜食便是这点好,能刺激大脑分泌多巴胺,再犯难的心事也能暂且抛到一边。
秦萧察言观色,又剥了个莲蓉粽递与她:“可要尝尝?”
崔芜毫不客气地分了一半。
她胃口不大,嘴巴却馋得很,正经饭菜没动多少,又用了蜂蜜凉粽子。最后一丝空隙填得满满当当,这才丢了碗箸,捧着肚子哀叹:“吃撑了。”
秦萧别过头,肩膀一抖一抖,被她逗乐了。
少顷,饭菜撤下,秦萧牵着崔芜进了里间,仔细端详她的脸色:“陛下用完午食,心里痛快了?”
崔芜:“民以食为天,当然痛快。”
秦萧没理会她的抖机灵:“那不痛快的事,可以说与秦某知道吗?”
崔芜:“……”
她自以为掩饰得挺好,连亲近的侍女宫人都没察觉异样,却没想武穆侯一双眼目属鹰隼的,将她隐藏的心事一眼看穿。
“也谈不上痛快不痛快,”她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人之常情罢了。”
她越是故作淡然,秦萧越想知道:“秦某愿闻其详。”
崔芜见瞒不过他,从袖里抽出一张文卷抛给他。秦萧接过,先仔细瞧了文卷纸张,不由道:“这不是昨日贡试的答卷?”
第230章
新朝头一回春闱, 本该安排在二月,奈何前朝贡院年久失修,禁不住二月里的倒春寒, 生生被积雪压塌了。
待得三月,江南战事吃紧, 六部皆成了连轴转——户部忙着调配粮饷,工部忙着研造军械,礼部也没闲着, 檄文一通接一通地发, 大有“打不死你,也用唾沫淹死你”的势头。
等到四月,南楚归降,可忙的事更多了。如何分封降臣,如何安置宗室,都需礼部过问, 期间还要见缝插针主持贡试, 自谢尚书往下,几个官员连轴转, 累得白头发生了一大把。
一拖再拖, 本该三月了事的殿试,生生拖到五月初。
春闱延后是秦萧知道的,却不解按部就班的事宜,怎会牵动女帝心绪。待得读完贡试答卷,他明白了。
新朝第一年科举,试题是礼部所拟,女帝过目,中规中矩, 无可指摘。
这份答卷却是另辟蹊径,文章写得花团锦簇,通篇引经据典,从上古春秋到前朝旧事,竟是将女主临朝的种种弊病数了个遍。
其中一句“自古乾坤有序,阴阳有道,若尊卑逆转、牝鸡司晨,必招祸国事”,简直跟指着女帝鼻子骂娘无甚区别。
崔芜能若无其事到现在,已是定力十足,城府不浅。
纵然是秦萧,通篇看完也微变了脸色,眼底戾气骤现:“狂妄竖子,怎敢在天子面前胡言乱语?”
崔芜也气恼,毕竟她才是被骂的那个。但秦萧素来老成,却为她的事动怒至此,她反而淡定了。
多年征伐,能让她失去理智的人或事,也着实不多。
“也正常,”她握住秦萧的手,将攥紧的手指掰开,顺势在宽厚的虎口处占了些许便宜,“前朝女帝上位,同样没少挨骂,可见人性如此。见了看不顺眼又无力改变的,总要过过嘴瘾。”
“此人不过是将心里话宣泄纸上,在兄长看不到、听不见的地方,旁人还不知怎么编排我,兄长气得过来吗?”
秦萧稳住心神:“陛下打算如何处置?”
崔芜晃了晃文卷:“那就要看写出这份好文章的士子是有感而发,还是受命于人。”
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猜,这姓洛的士子多半无甚背景,此番不知被谁人挑唆,当枪使了。”
秦萧饶有兴味:“陛下如何得知?”
崔芜笑眯眯地:“兄长想知道?”
秦萧点头。
崔芜:“就不告诉你。”
秦萧:“……”
女帝记吃不记打,被武穆侯收拾过那么多回,依然没吸取教训,被掐住腮帮左摇右晃,只能连连讨饶。
但她有件事没说错,这位敢于在贡试考场上挑战皇权威严的士子确实无身家、无背景——但凡有些来历的,都清楚这么做的后果,万万不敢将刀递到女帝手中。
士子姓洛,名明德,名字起的中正,为人也刚直不阿。这世间多少看不惯女子主政的须眉男儿,却大多明哲保身,不敢宣之于口,唯他一个将满腔不忿倾诉纸上。
当然,这也多亏前一日,几个同年喝酒闲谈。兴许是被烈酒烧红头脑,也可能是同年话里话外的撺掇点燃了心中不满,总之他脑袋一热,在贡试考场上干出这么一桩前无古人、后……有没有来者另说的壮举。
当时满腔意气自诩不平,待得时过境迁,滚烫的脑袋冷静下来,他开始察觉不对。
头一桩,他与那几个同年并不很熟,只是占了半个同乡,就被拉去饮酒。而那几个同年一没看过他的文章,二没与他谈论诗文,如何知晓他才华横溢,会元手到擒来?又如何断定他日能在朝堂上列有一席之地?
更要紧的是,无论他不平与否,这天下都已是个女人说了算。拿此事做文章,与欺君犯上有何区别?遥想前朝女帝,成立控鹤监、任用酷吏,种种行径无非为杜绝悠悠众口,他倒好,直接将把柄送上去,纵然他非世家出身,家中人丁寥落,可也禁不住天子的雷霆一怒。
想清楚个中厉害,洛士子独坐客栈房中,怕的是两股战战、冷汗涔涔。
奈何考卷已经交上,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不过短短一个昼夜,他心中转了无数念头,时而想收拾包袱逃回老家,时而又想自我了断,以泄天子之怒,或许能为家中老母求得一线生机。这么纷纷扰扰当断不断,居然迷迷蒙蒙地睡了去,再醒来时,就听屋外人声嘈杂、锣鼓喧天,好似有百十来只鸭子嘎嘎乱叫,扰得人不得安宁。
洛明德烦得不行,扯了被子蒙住脑袋。谁知那嘈杂兜了个圈,竟奔着他房门来了。随即,有人大力敲门,是客栈掌柜的扯着嗓子唤他:“洛郎君,快些出来,可了不得了!”
罗明德一个激灵,翻身坐起,第一反应是东窗事发,朝廷来抓他了。有心翻窗逃走,奈何囊中羞涩,租的房间乃是最里一间,没有窗户,极是阴暗潮湿。
他深深吸气,耳听得敲门声不断,心知这一遭决计逃不过,遂给自己壮足胆量,颤巍巍地前去开门。
谁知房门一开,那掌柜的二话不说,先将一顶红花飘带套在他脖上,随后恭敬作揖:“恭喜郎君,贺喜郎君,您高中了!”
洛明德一脸懵逼,还没回过神:“中、中什么了?”
掌柜的见多了喜极癫狂的人,倒也没放在心上:“自然是中了会试!报喜的差役就在外头,等您给赏钱呢。”
洛明德如坠云里雾里,被掌柜的推出门,果见两个戴红花的差役候在客栈门口:“恭喜郎君,中了第十七名。”
洛明德双目圆睁,心说:“这怎么可能?别是来蒙我的!”
他接过那大红喜榜,找了半晌,果然瞧见自己大名。一时不知是悲是喜,忽又怀疑是同名之人,遂问:“这回考试,有几个洛明德?”
差役笑道:“自是只有郎君一位。您这是欢喜糊涂了?”
洛明德犹自不敢信,还是掌柜的代他给了赏钱,好歹将差役打发走。
洛明德就像做梦一样,稀里糊涂地受了掌柜的和店小二的拜贺,稀里糊涂地敷衍了前来道贺的同年,翌日清早又稀里糊涂地早起入宫——参加殿试。
直到站在崇政殿前,巨大的阴影扑面而来,洛明德仿佛被猛兽盯住的兔子,骤然清醒。
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这里是皇宫,天子脚下!
岂容失仪失态?
收拾好心绪的洛明德跟着众多同年入殿,又随礼赞官大礼参拜。起身的刹那,不可避免地撩起眼皮,只见上首挂了一道珠帘,帘后依稀垂落明黄袍袖。
洛明德悚然一震,不敢再看。
考卷早已摆在位上,只是无人敢擅自拆阅。直到铃声响起,殿内响起簌簌的阅卷声,文思快的已经提笔打起草稿。
洛明德神思不属,动作慢了别人半拍,待得看清试题,脑袋“嗡”一震。
试论新朝及前朝女帝治下弊病与革新之法。
刹那间,洛明德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是冲他来的。
人在慌乱之下,难免胡思乱想,他时而觉得今日这场殿试乃是鸿门宴,为着将他名正言顺地拿下。时而又想,以天子之威,拿个升斗小民轻而易举,何必费这样的周折?
待得醒悟过来,旁人答卷已写了小半,他还一字未动。惶恐至极,反而冷静下来,咬了咬牙,终于落下第一笔。
珠帘之后,崔芜接过逐月递来的茶盏抿了口,是新调配的玫瑰花露,加了少许蜜浆与乌梅汁调味,芬芳馥郁,清新润泽。
她喉头舒坦了,打量洛明德的眼神也缓和了三分。
瞧着是个没心眼的,她还没什么呢,他自己就先慌了手脚。这么看来,之前猜测准了七八分,多半是受人撺掇,当了这个出头鸟。
女帝摇了摇头,对逐月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亲手端了茶碗送到洛明德案上:“洛士子,陛下命奴婢传话,不必着急,慢慢写,她等着看你的好文章。”
洛明德手腕一颤,笔尖墨珠险些滴在纸上。他忙把住手腕,却见那送茶的女官早已走了。
按惯例,殿试要考一天。将近午时,宫人送来点心,每人一壶茶,两张肉馅胡饼。唯独洛明德多出两样,一碟蒸糕,一个剥好的白糯米粽蘸糖。
他诧异抬头,不出所料地见到方才那名女官:“蒸糕与粽子寓意‘高中’,最宜洛士子不过,还请慢用。”
洛明德额头冒汗,吃着香甜的白米粽,比毒药还煎熬。
逐月端着空托盘回了帘后,只见女帝也正盯着她,末了给出两字评语。
“促狭。”
逐月吐了吐舌头。
头一回送茶是女帝意思,蒸糕和粽子却是她自作主张。跟了崔芜这么久,她大概摸清女帝脾气,只要不犯原则性问题,崔芜待身边人宽容得很,偶尔出些小纰漏也不大追究。
所以逐月才敢在殿试当日来这么一出。
“此人傲得很,合该杀杀他的锐气,”她伏在崔芜耳畔低声道,“还以为有多大的胆子,不过两盘点心,人就冒汗了。”
崔芜忍俊不禁,觑着没人留意,拿手点了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