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过年讲究“热闹”, 这时再一板一眼守着规矩,难免冰冷乏味。
用过晚食,崔芜将殿中侍女唤到跟前, 头一个自然是跟随她最久的阿绰。
“大好年节,本该放你回家, 只你兄长在外征讨,苦了你一个人独守京中,”崔芜捡了枚金钗, 插戴在阿绰发间, “等明年,定不让他领兵出门,叫你们兄妹过个团圆年。”
阿绰满不在乎,她追随崔芜东奔西跑,早习惯了,倒是得的赏赐稀罕——那金钗是常见的蝴蝶样式, 翅膀触须却是纤毫毕现, 吹口气颤巍巍的,仿佛能飞走。钗头垂落细细流苏, 缀着颗米粒大小的珊瑚珠子。
“这钗子真好看, ”阿绰笑嘻嘻地,“陛下赏了奴婢,不心疼啊?”
赤金已经足够贵重,手艺更是精细难得,寻常匠人造不出,十有八九是那出了名擅长奇巧淫技的镇远侯亲手绘制,盯着匠人造出来的。
果然,只听崔芜道:“朕命丁侯画了几样新鲜钗饰, 造出来给你们玩的。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大年节的,穿戴得鲜亮些,朕瞧着也喜庆。”
有了阿绰的,少不得旁人,其中又以逐月所得最为稀罕。赤金打造的兔儿样式,长耳圆眼,灵动可爱。兔儿怀里抱着一轮“圆月”,却是指腹大小的明珠镶嵌而成,那珠子通体莹白,熄灯后泛着淡淡柔光,应是上好的合浦明珠,便是寻常官宦人家也难见着。
逐月不比阿绰追随崔芜多年,拿不准女帝性情,难免诚惶诚恐:“奴婢不敢受。”
“没什么不敢受的,”崔芜不玩虚的,她要赏人,就是实实在在的赏,“你皮肤白,眼睛又亮如秋水,戴这个好看。以后若有了心上人,当嫁妆压箱奁也是好的。”
逐月还有犹豫,阿绰拧了她一把,拼命使眼色。
逐月这才受了。
初云与潮星却是喜不自胜,插戴着式样新巧的金钗,瞅着女帝没留神,偷摸偏过头,对着案上镜台照了又照。
发完“压岁钱”,崔芜极豪迈地一挥手:“今夜守岁,一个不许落下。去把凳子搬来,再多拿几碟点心,奔波了一整年,咱们也好生乐一乐。”
都是年轻姑娘,哪有不爱热闹的?有最好玩的阿绰带头,不多会儿,点心端了来,凳子也摆好了。
接下来要干什么?
说书。
崔芜上回的“石猴出世”只讲了一半,她不知秦萧听进去没,反正她自己是生出兴头,就着没讲完的部分继续。
“……菩提老祖问:教你清静无为、参禅打坐,如何?悟空说:又不能长生,不学不学!老祖问:教你采阴补阳、烧丹炼药,你学不学?悟空说:不学,不学!”
“老祖恼了,拿了戒尺痛骂悟空:你这猢狲,这也不学,那也不学!用那戒尺在悟空头上敲了三下,倒背着手走进里面,将大门一关,只把一班弟子吓得面无人色,都埋怨悟空:你这泼猴!师父传你道法,已是泼天机缘,怎敢挑三拣四,还顶撞了师父!”
“谁知猴子半点不怕,只满脸堆笑,任人责备。”
阿绰好奇得很:“这猴子惹恼了师父,为何半点不怕,反而笑嘻嘻的?”
崔芜正待开口,忽见逐月与她使眼色,再一回头,秦萧不知何时睡着了,偏头倚着软枕,浓密睫毛好似乌黑蝶翼,安静停驻眼帘,偶尔随着呼吸颤动。
侍女们不乏眼力见,收拾好东西退出殿外。待得帘幔垂落,里外再无人声,崔芜拎起软被盖在秦萧身上。
后者无知无觉,裹着被子翻了个身,险些将偎在他怀里的棉花糖压成猫饼。
猫团子“嗷”一声惨叫没嚎完,被崔芜眼疾手快地摁住嘴。她揪着猫儿后颈皮,将它从秦萧臂弯里“拯救”出来,抱在怀中顺了顺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猫儿宽宏大量得很,被她喂了两块干肉脯,单方面原谅了没轻没重的武穆侯。这厢吃饱喝足,它从崔芜怀里跳下,满身绒毛颤巍巍地抖了抖,窜出去找狐团子玩。
崔芜笑骂:“没良心的混账玩意儿,吃饱了就不认人。”
然后她看向人事不知的秦萧……目光循着素白中衣领口,勾勒出修长优美的脖颈轮廓,消失在意味深长的阴影深处。
没来由的,崔芜有点燥热,可能是殿里火盆拢得太多,烧得太旺。
“又没听完,我讲的故事就这么乏味吗?”她抱膝坐下,一时玩心大起,捞起秦萧一缕鬓角,在他鼻尖处搔了搔。
秦萧觉着痒,将脸埋进软枕,居然没醒。
崔芜得寸进尺,指尖摸索着秦萧侧颈,摁住那根微微颤动的青筋,施加了一分力。
脖颈是人体要害之一,如秦萧这般久经征伐的武将,本该十分警醒,在崔芜触碰到他的一瞬就立刻做出反应。
但秦萧没有,仍旧睡得无知无觉,任由要害暴露在女帝指下,就像猛兽对猎人翻出柔软无害的肚皮。
崔芜眼神温软,为他拉了拉被子,将裸露的脖颈盖好遮严。
然后她试探地低下头,找了个心仪的角度,将唇瓣印上男人眉心。
*
大魏开国的第一个新年夜,秦萧没能如愿守岁,却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
这在他并不容易,年复一年的殚精竭虑损耗了他的心神,重伤的躯体压不住病症,他失眠,入睡困难,多思多梦,还时有胸闷气短、神思困乏之感。
但是这一晚,他听着崔芜绘声绘色地讲着“石猴拜师”,只觉得那抑扬顿挫的语调十分催眠,眼皮也越来越重。一开始只想闭目小憩片刻,却不料就这么睡着了。
等到再次醒来,窗外天光微明。他躺在西次间的罗汉床上,软被裹得密不透风。床头生了火盆,上好的银丝炭喷出如春暖意,却不见炭气熏人。
秦萧伸了个惬意的懒腰,过了二十多年起五更爬半夜的日子,难得进了温柔乡,只觉从皮到骨都酥透了,一点不想自找罪受。
忽听“哗啦”一声轻响,有人掀帘走了进来。秦萧只当是倪章前来服侍梳洗,闭眼继续装睡。
然而来人大胆得很,见秦萧没醒,手爪极欠地捞起他垂落枕畔的发绺,鬼鬼祟祟半天,不知憋着什么坏水。
秦萧闻到熟悉的熏香,清幽甜腻,绕梁不绝。这是一种取自于海中巨鲸的香料,因其珍贵,也因只供帝王享用,故名“龙涎香”。
他知道来人是谁了。
崔芜蹑手蹑脚地忙活半天,心满意足地走了。被她一摆弄,秦萧再睡不着,唤来亲兵服侍洗漱,谁知倪章端着水盆进来,表情忽然变了,嘴角僵硬抽搐不止,仿佛想喷笑,又死活不敢。
秦萧不明所以:“怎么了?”
倪章没吭声,默默搬来一盏镜台。就着澄澈镜面,秦萧看见自己鬓角被某人手欠地编成三缕细麻花,末端扎了红绳,还戴了朵娇艳的绢花。
偏巧武穆侯生得俊秀,又兼病中散着长发,这副模样、这头打扮,怎么瞧怎么像个俊俏的姑娘家。
秦萧捏了捏额角,青筋颤作一团。
倪章哆哆嗦嗦:“侯爷,拆了吗?”
秦萧面无表情:“不然呢?”
倪章不敢再问,上手拆了秦萧发辫,又把那粉红鲜润的绢花取下。原以为自家侯爷气狠了,谁知一抬眼,只见镜面倒映出秦萧面容,眼角微弯,唇线抿紧,是一个忍俊不禁,又有点无奈的表情。
倪章若有所思,嘴巴闭得紧紧的。
睡饱的秦萧精神好了许多,洗漱过后来到前殿,与崔芜共用早食。他喝了大半个月的白粥,嘴里淡出鸟了,眼看碗中又是白稠稀薄的羹汤,以武穆侯的老成持重,都不禁幽幽叹了口气。
崔芜抿嘴偷乐:“兄长尝尝看,不喜欢再换。”
看在女帝亲自劝说的面子上,秦萧尝了口。出乎意料,这玩意儿味道不错,清甜细腻、入口生津,还有股淡淡的藕香。
崔芜盯着他:“如何?”
秦萧点了点头:“不错,只不知是何物?”
“这是莲藕磨粉所制,故名藕粉,”崔芜说,“兄长胃口不佳,此物却能益血养气、健脾开胃,吃用些没坏处。”
说话间,秦萧已经刮完一碗,他把碗往前一推,态度很明白:还要。
崔芜难得见秦萧孩子气,稀罕得不行。早有侍女又端来一碗,这回加了少许干果,又淋上桂花蜜浆,口感更丰富,饱腹感也更强。
秦萧难得胃口大开,用了两碗藕粉不算,还掰了块糖糕。转眼又对崔芜自制的烤面包生出兴趣,趁她没留意,撕了半块咽了。
崔芜忍不住劝说:“兄长脾胃还没恢复,用多了不易克化。你若喜欢,我叫她们备着,待会儿饿了再用可好?”
秦萧慢条斯理地咽下最后一口甜羹。
“甚好。”
大魏仿前朝旧制,除夕七日假期,官员不必上朝点卯。但若事态紧急,递折求见却是无碍。
崔芜原打算去垂拱殿转悠一圈,将递来的奏折顺手批了。然而瞧见秦萧孤零零的身影,她又不忍心大过年的,将他一个人丢下。
遂问道:“兄长今日精神好些,可想随我去外朝瞧瞧?”
秦萧惊讶抬头。
第212章
宫城分作前朝与内廷。外朝居中为大庆殿, 面阔九间,为大朝会、册尊号、祭祀行礼场所。大庆殿西北设垂拱殿,为“常日视朝之所”, 翻译过来,就是女帝打卡的办公室, 什么批奏疏、接见百官,都在这里进行。
垂拱正北是福宁殿,也是女帝起居之所。崔芜传了暖轿, 与秦萧同路而行, 一面揭开轿帘,为他详细介绍。
“兄长大约没什么印象,从这儿往前是垂拱殿,再往东是紫宸殿,赐宴百官、接见使臣的地方。往南是文德殿,平日小朝会都在这儿。”(1)
“这宫城原是节度使府, 晋帝立朝后提的规格, 因是仓促改建,瞧着难免凌乱。如今国库不丰, 我也懒得大兴土木, 回头来往来多了,自然知道路怎么走。”
秦萧确实是第一次逛宫城,比起一国皇宫巍峨恢弘,更触动他心弦的是崔芜那句“回头来往多了”。
所以,女帝不打算将他扣在后宫,而是默认他伤愈之后重掌权柄,跻身前朝之列?
秦萧垂落眼帘,将思绪牢牢藏起。
崔芜倒是兴奋得很, 仿佛搬了新家的主人等待许久,终于迎来心仪的贵客。她领着秦萧进了垂拱殿,里外大致介绍过,又命人将西里间收拾出来,生了融融炭火,摆了罗汉软榻,再把武穆侯请进里间,左手边是点心茶水,右手边是厚厚一摞书册——都是市井新奇稀罕的话本游记。
秦萧就着点心送话本,这辈子没这么逍遥舒坦过。
崔芜本以为是来打卡点卯,谁知真有人大年节求见,而且是她无法拒之门外的。
尚书省左仆射,内阁首相,盖昀。
盖相是为了工部新递上的折子来的,因殿中没外人,他话说得直白:“年前,工部左侍郎兼镇远侯丁钰上疏,请于工部下设璇玑司,主火器机巧研造事宜,这想必是陛下的意思吧?”
“臣知陛下看重火器机巧,但眼下国朝初立,百废待兴,臣恐户部无多余钱粮用于其上,陛下亦会落下玩物丧志的名声,还望陛下三思。”
崔芜不以为然:“玩物丧志是为一己私欲,朕设璇玑司是为家国安定,岂可混为一谈?至于盖卿所言钱粮之事,朕自有章程,动不到户部的荷包。”
盖昀心知崔芜看重机巧之力,此行原是走个过场,劝不动就算了。
他亮明真正的目的:“除夕当日,陛下驾临崔府,听说不过两个时辰就回宫了?”
崔芜低垂眉目。
为着这门莫须有的亲缘,无数双眼睛盯紧了福宁殿与崔府,巴望着她认下这门亲戚,好借父权的名号给皇权上一重枷锁。
想的倒是很好,只忽略了一点:能从尸山血海中杀出的人,哪怕是个女人,又怎会为亲缘裹挟?
遑论纵容旁人插手皇权,试图分一杯羹。
“崔氏之事,朕自有定夺,盖卿跟了朕许久,朕不妨给你句明白话,”她淡淡地说,“这件事,你们别插手。”
所谓“你们”,不止盖昀一人,亦包括她打天下至今的老班底。
盖昀心中有数了。
“崔氏能有今日,全赖陛下青眼,何去何从,臣不多言,”他先是爽快答应,而后话锋一转,“但崔氏若不入宗亲玉牒,则陛下身后再无亲眷。”
“臣知此话不祥,但陛下亦曾征伐沙场,当知生死无眼。若有朝一日山陵崩,而我国朝后继无人,当如何是好?”
崔芜揉了揉眉心。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乐意听到“山陵崩”三个字,何况崔芜年华正茂,又是立国之初,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
现在与她谈继承人问题,委实早了些,若对方不是盖昀,没有辅佐多年的君臣情谊,崔芜早炸了。
“盖卿不会是来劝朕册立储君的吧?”她用玩笑的口吻道,“朕连子嗣都没有,现在说这话可早了些。”
盖昀却道:“其实也不早。若臣没记错,过了年,陛下二十有四,虽说年华正好,换做寻常人家的女儿,早已出阁嫁人,膝下成群。”
“不论陛下是否驳了崔氏之情,女大当婚都是世间准则。据臣所知,已有朝臣打算就此上折,陛下当有准备。”
崔芜眼皮倏跳,下意识看向低垂帘幔,里间静悄悄地,并无任何异响。
但崔芜就是莫名不安……有种爬墙约会被抓包的心虚感。
“我算明白晋帝江山是怎么丢的,”女帝冷笑,“感情诸位臣工不想着如何收拾山河,满脑子都是替人拉媒作纤,看来是平日公务太少,闲得吧!”
“若真这么闲,以后过年别放假了,都给朕滚回衙门干活去。休沐也从每十日一次改成十五日一次,精力消耗干净了,也就没力气琢磨不该琢磨的事。”
盖昀:“……”
他年节入宫本是为了提点女帝,谁知功劳没有,先喜提“加班”大礼包,一时哭笑不得。
这话听着像是不靠谱的气话,但过去无数次的经验告诉盖昀,若是不以为然掉以轻心,结果定是被这滚刀肉的女皇陛下“啪啪”扇脸。
“陛下心中气恼,也不必拿臣下撒火,”盖昀无奈,“臣只是提一句,终归您不愿意,谁也不敢硬塞给您一个皇夫。”
“皇夫”两个字莫名扎耳,崔芜心头戾气横生,只不显露面上。
她再次看向低掩的帘幔,殊不知这两个字也在一帘之隔的秦萧心头掀起惊涛骇浪。他沉思良久,缓缓放下茶盏,眉间横亘着深沉阴霾。
“是了,”他想,“我怎么忘了,她是一国之君,当朝女帝,身后怎可无嗣?旁人又如何容许她孤独终老?”
即便崔芜自己无心,也有的是人巴望着借婚姻之举,自皇权中分一杯羹。此乃一本万利的买卖,不是女帝一句“不想”拦得住的。
何况还有“国本”二字摆在前头。
若是女帝选夫,会挑个什么样的?
秦萧不用想都知道,以崔芜对权力的看重,断不会容许位高权重者染指九五御座——要么出身寒微,无家世可倚仗。要么如前朝驸马一般,卸下中枢要职,此生囚困后宫,再不得见天日。
就像……
秦萧闭目不语。
就像他如今的处境。
*
这一日用晚食时,崔芜发觉了不对。
秦萧变得格外沉默,不管是崔芜说的笑话,还是阿绰有意凑趣,都无法抹平他眉间褶皱。
他像是存了千般心事、蓄着万钧重压,已经到了不堪负荷的地步。
明明用早食时还好好的。
崔芜将这一日仔细梳理过,得出一个令人头大的结论:他听到了。
听到盖昀说世家巴望着给她选夫,也听到朝臣对于国本的忧虑。
有那么一瞬间,女帝几乎生出骂娘的冲动。
“大过年的,不好好在家吃席,只会给老娘添堵,”她暗搓搓地磨着后槽牙,“果然是闲出来的毛病。”
合该给他们找点事做。
崔芜脸色不善,恼火中却又腾起一丝暗暗的欢喜——毕竟,能让武穆侯心生醋意,可不是普通人能达成的。
“盖相杞人忧天了,”她意有所指地开解,“朕年华尚好,选什么皇夫?若是挑个家世显赫的,平白给自己添堵。”
殊不知这话恰与秦萧隐忧契合,甚至多了一重思虑。
“年华尚好,”秦萧住了手中牙箸,回味着这四个字,“不错,她确实青春妙龄,年华尚好。”
“可我今年……已是年过而立。”
其实他不过刚满三十,并不算年纪很大。然而在寻常人家,若子弟成家早,也是快当祖父的年纪。
这么一想,确实年华易逝,对镜方知满鬓沧桑。
“只要陛下喜欢,不拘怎样都是好的,”秦萧斟酌着应道,“出身寒微有出身寒微的好处,既可断了有心人的念头,又能安心服侍陛下,一举两得。”
崔芜先还笑眯眯地听着,后来发觉不对,眼角危险眯紧:“什么叫安心服侍我?兄长,你这话认真的?”
秦萧:“事关陛下终身,臣如何不认真?”
崔芜:“你就这么想我挑个皇夫进宫?”
秦萧避开她灼烧般的目光:“人伦纲常,向来如此。”
崔芜胸口深深起伏,反复告诉自己:这小子身子骨没好利索,禁不住磋磨,不生气,不能跟他生气。
她直勾勾地盯着秦萧:“若我说,心里已经有人,不想找别人呢?”
秦萧执箸的手一顿,刹那间几乎脱口而出“是谁”。
但他毕竟是领兵多年的悍将,将“君臣”二字默念数遍,终究是理智压倒了冲动:“陛下贵为天子,思谁念谁皆由圣裁,不必知会旁人。”
崔芜忍无可忍:“秦自寒,你故意气朕是吧!”
她一时气恼,无意中带出那个至尊至贵的自称,秦萧却面色骤变,当即撩袍跪地:“臣失仪,请陛下恕罪!”
崔芜:“……”
她生生气成个大肚子□□,忖度着说什么都不合适,干脆拂袖而去。人都走到门口,忽又想起什么,三步并两步地折回来,把秦萧从地上薅起,这才怒气冲冲地走了。
女帝晚食没用多少,反倒憋了一肚子气,实在没地儿撒火,干脆微服出宫,去了丁钰府里。
不看不知道,一看更火了,这小子在院里架起篝火,将一只羊腿烤得外酥里嫩、金黄流油。
女帝出离愤怒,二话不说抽出匕首,将那镇远侯吓了一跳。却见她冲上前,捡着羊腿细嫩处下刀,拿烤肉就酒。
丁钰长出一口气,用一半烤羊腿换了崔芜消气,待得听明白来龙去脉,抱着肚皮大笑起来。
“哈哈哈,你也有今天,真是风水轮流转!”这姓丁的忒讨厌,字字句句往崔芜软肋上喷,“让你当初吊着人家,死活不给准信!”
“没良心的渣女,该!”——
第213章
崔芜并非真生气, 与其说是恼火,不如说是沮丧。
“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可他有什么不能明说?非得说些怪话气我!”
丁钰笑够了, 把秦萧那几句话拾回来细品品,咂摸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
“你想他怎么跟你说?”
崔芜没好气:“他不想我选夫, 直说就是,说什么不必知会旁人,不是气我是什么?”
丁钰嗤笑:“说得轻巧, 他敢吗?”
崔芜一愣。
“妹子, 你别忘了自己现在的头衔——大魏开国女皇,以为谁都跟我一样直言不讳、刚正不阿,敢拿九五至尊当自家妹子唠嗑啊?”
丁钰开导崔芜也不忘给自己脸上贴金:“那姓秦的以外臣之身入住福宁殿,本就是被架在火上烤,再不谨言慎行规行矩步,是擎等着被人上眼药吗?”
“你历史比我学得好, 多少共患难的君臣起嫌隙, 最初都是由居功自傲、不知进退这八个字而起,你心里没点数?”
崔芜若有所思, 半晌才道:“我从没这么想过兄长……”
“问题不在你有没有这么想, 而是一旦你这么想了,他秦自寒立时死无葬身之地!”丁钰用甜米酒润了润喉,“你赐他‘武穆’二字做封号,还不清楚当初的岳武穆是怎么死的?”
“有护国之功的中兴名将尚且逃不过‘莫须有’三个字,何况他秦自寒是半路投来的?”
崔芜捏了捏额角,意识到这事没自己想得那么简单。
“我以为,态度摆得够明确了……”她欲言又止,“兄长也从不是胆怯裹足之人。”
丁钰将自己代入秦萧, 忍不住地心生同情。
熬了这么些年,好容易见了云开月明,偏生中间隔着“君臣”二字,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想想就怪糟心的。
“旁人姑且不论,秦自寒却是一定会这么想,你别忘了,他当初的河西节度使之位是怎么得来的。”
丁钰拍了拍崔芜肩头,语重心长:“他是经历过嫡庶之争、手足猜忌,说到底,不就是为了权柄二字?”
“亲生兄弟尚且如此,何况你这个半路认下的妹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这才哪到哪!”
崔芜无言以对。
她沉吟良久方道:“若我与兄长把话说开,他能放下不安吗?”
丁钰剔着牙缝:“你可以试试,不过我估摸着没戏。”
崔芜微微蹙眉。
“更有可能的是秦自寒嘴上答应不往心里去,实则谨小慎微,不敢多迈一步路,多说一句话,”丁钰懒洋洋地,“人这张嘴啊,好的时候甜言蜜语,真到了气急攻心的时候,那是字句诛心杀人不见血,最信不得。”
“就好比你自己,当年秦自寒也不是没剖白过心意,你信吗?”
崔芜彻底闭嘴了。
“要我说,你与其纠结该不该把话说开,不如想想,都过了这么久,秦自寒是不是还对你有心,”丁钰打了个饱嗝,“都说时过境迁,万一人家根本没那心思,你还扣着人不放,那不成了巧取豪夺?”
“你最恨的就是被人囚禁逼迫,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可别仗着当了皇帝就为所欲为。”
崔芜翻了个小白眼。
她与丁钰商议一整晚也没商量出个章程,反倒装了一肚皮酒肉,气鼓鼓地来,醉醺醺地回。
待得圣驾离去,丁钰捡了两粒干果丢进嘴里,没型没款地竖起一条腿:“出来吧,人都走了。”
只见廊下人影闪动,阴影中探出一个脑袋,却是颜适。
“陛下今夜造访,又与你说了那些话,莫不是与我小叔叔起了争执?”他显然听到了崔芜与丁钰的对话,很是不安,“可能想法往宫里传话,与我小叔叔提个醒?与陛下这么僵持着,总不是个法子。”
丁钰却很看得开:“不用,就让姓秦的吊着她——之前你小叔叔被吊了那么久,你就不想扳回一城?”
颜适并非不想,但如今的崔芜已非昔年的“崔使君”,天子威重,雷霆雨露只在一念,他不敢冒这个险。
“她跟你小叔叔都不是敞亮人,这么两个人凑一块,总得磨合磨合,”丁钰说,“人家的事,让他们自己操心去,你跟着着什么急?”
“来来来,帮我把剩下半根羊腿吃了,放明天可不好吃了。”
颜适虽然满肚子忧虑,架不住丁钰心态太好,被他拉着坐在阶上,张口撕了块肉。
他鼓着腮帮,心里还是不踏实:“陛下心里不痛快,万一……”
丁钰:“没有万一。”
颜适诧异抬眼。
丁钰抬手在这少年将军额角处轻轻敲了下:“小小年纪,操得心恁多——那姓孙的还活得好好的,哪轮到你担惊受怕?”
“姓孙的”是受封顺恩伯的孙彦,他与女帝的恩怨,旁人或许不明就里,颜适却再清楚不过。
老实说,女帝没将孙氏一脉拖出去砍了,着实出乎他意料。
“退一万步说,就算陛下心性大变,也有孙氏挡在前头,”丁钰说,“等哪天孙氏死光了,你再忧心自家处境不迟。”
颜适:“……”
虽然这话不厚道,但他居然觉着挺有道理。
醉醺醺的女帝回宫,引发了不小的骚动。只女帝御下恩威并施,她不开口,谁也不敢刨根究底。
阿绰与逐月端来热水,本想伺候洗漱,却被崔芜挥手屏退。这喝醉了的女皇陛下难伺候得很,好端端的寝堂不回,往东里间的罗汉床上一躺,手脚蜷成一团。
“都出去,不要醒酒汤,”她口齿不清地吩咐,“朕一个人躺会儿。”
阿绰与逐月不敢违抗圣意,蹑手蹑脚地退出去。
崔芜一个人躺在罗汉床上,心里琢磨着:闹这么大动静,秦自寒应该听着了吧?就算没听着,阿绰那么有眼力见,也知道把话传到他耳朵里。
他会有什么反应?
闹这么一出,可能试出他的真实心意?
崔芜胡思乱想了好一阵,直到酒力发作,昏沉沉地即将睡去,也没等到过来探望的秦萧。
她心里不爽,暗搓搓地大骂:没良心的死男人,好歹我照顾了你这么久,你过来看看我醉没醉倒会死啊!
就在这时,忽听珠帘极轻地响了声,仿佛水面化开涟漪,有人轻轻走了进来。
那人谨慎得很,唯恐吵醒睡榻上的女帝,不远不近地观望了一会儿,确定她“睡着”了才走上前,伸手在她额头处探了探。
不同于宫女的纤纤柔荑,那只手是极温暖厚实的,掌心裹着老茧,摸上去有些硌人。
崔芜微微松了口气。
她将呼吸放得匀净舒缓,果然听到细微的水声。那人不甚利索地用一只左手拧出湿帕,轻柔擦拭她发烫的脸颊与额头。
他擦得极温柔细致,拭净面颊,又细细擦拂手心。末了扯过软被裹住崔芜,指腹自她柔软的面颊处掠过。
崔芜觉得痒,那痒意像是长了腿,从皮肉一路钻进心窝。那一瞬间,她几乎有冲动握住流连鬓颊的指尖,捅破两人间的窗户纸。
但那只手很快缩了回去,像一头跃跃欲试的兽,被无形无质又无所不在的“君臣”二字逼退。
崔芜怅然若失。
大魏女帝天生心大,从不内耗。既然摸清秦萧症结,循序渐进、水滴石穿,总能除了他的病根。
只她没想到,她有这个耐心,旁人却等不及了。
消息是由阿绰报到崔芜案头的,一开始,她没当一回事,盖因这京中世家多、勋贵多,纨绔子弟自然也多。赶上年节,狐朋狗友扎堆寻欢,灌饱黄汤找茬闹事,算不得稀罕。
然而这一回,被牵扯进“寻衅滋事”的双方身份特殊,一边是崔氏子弟,另一边却是侯府家将。
确切地说,是武穆侯府。
“怎么连兄长都被牵扯进去?”
秦萧既已封侯,往后自是长居京中,远在凉州的节度使府免不了搬迁,紧赶慢赶,好容易赶在除夕前安顿下来。
按说初来乍到,一般不会和地头蛇别苗头,况且侯府家将追随秦萧多年,为人行事极有章法,崔芜不信他们会招惹是非。
除非“是非”自己找上门。
“昨晚是萃锦楼第一日开张,少不了贵客捧场。侯府几位兄弟也去了,原是凑个热闹,谁知撞见崔家的十七郎君。”
崔十七与崔十六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亦是崔氏家主的嫡亲孙子。因着年纪小,平时没少受宠,难免轻狂跋扈些。
“陛下知道,陈家阿姊心善,收留了不少年轻女孩。昨日酒楼开张,她们出来弹曲助兴,不知怎么入了崔十七郎的眼。”
“崔十七郎看上那弹琵琶的女孩,非要与她吃个皮杯。陈家阿姊帮着转圜,反被推搡一边。”
“侯府那几位兄弟……也是脾气躁了些,上前交涉不成,当即大打出手。那崔十七虽带了家丁护卫,哪是安西军的对手?被揍得屁滚尿流,后槽牙也飞了出去。”
“他也是年少气盛,着急挽回颜面,说话就有些不谨慎。”
崔芜:“怎么个不谨慎法?”
阿绰犹豫了下:“他说……让那几位兄弟等着,当今皇帝是他们家的人,崔家的宗亲之位是板上钉钉。等他当了亲王,定要那几位兄弟磕头赔罪。”
“他还说,武穆侯算什么?不过靠一张脸。等陛下立了储君,侯爷的生死,不过崔家一句话的事。”
话音落下,偌大的垂拱殿陷入死寂。
阿绰大着胆子撩起眼,只见崔芜面无表情,眼底好似封着冰霜。
她知道,那是女帝杀人的前兆。
第214章
阿绰知道这最后一句话的份量有多重, 但她还是说了——事就出在萃锦楼,即便她不说,陈二娘子也不会瞒着崔芜。
女帝或许不会严惩她, 但也再不会给予同样的信重。为了一个崔氏自断前程,阿绰做不出来。
良久, 她听到崔芜吩咐:“这事先别声张,尤其别让兄长知晓,他本就思虑过重, 若是知道了, 难免劳心烦神,更不能安心养病。”
阿绰答应了。
崔十七郎固然狂悖,但此事牵扯武穆侯府,女帝并不想闹太大。谁知京城世家各有耳目,那两位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动的手,不过一日一宿, 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自古文武是冤家, 大魏朝堂尤其如此。有着前朝因藩镇割据而自取灭亡的先例,又有女帝设枢密院限制兵权, 凡此种种很难不令世家文臣生出错觉——女帝对武将心存忌惮, 并不信任他们。
这于世家实是绝好的机会,不借此打压武将气焰、掌控朝堂,更待何时?
于是翌日朝会,御史言官悍然出列,弹劾武穆侯纵容部下逞凶行恶,实是目无王法,狂悖妄为!
崔芜:“……”
没等女帝有所反应,又有文臣出列, 同样将矛头对准武穆侯府,弹劾内容却是秦萧倚功造作、尾大不掉,侯府家将敢对崔氏子弟行凶,焉知不是主子狂妄惯了,上梁不正下梁歪?
“崔氏乃陛下亲眷,纵然有错,也应由刑部垂询,大理寺查证,如何轮到武将家奴越俎代庖?”弹劾的言官生了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瞧着便是刚直不阿的样貌,“且臣闻听武穆侯府用度奢靡,府中规格与王爵无亦,如此大逆不道,其心昭然若揭!”
崔芜与丁钰不动声色地交换过眼神。
看来今天这一出,不止是为崔氏叫屈,更是冲着秦萧本人来的。
武将却也不是好惹的,尤以镇远侯最为混不吝。只见他出列行礼,扬眉一笑:“这位……什么什么大人,您刚才弹劾武穆侯僭越是吧?丁某却不明白,武穆侯自进京后就被陛下留在宫中养病,没请客也不交友,您是怎么知道侯府用度奢靡,又怎么拿王府相比?”
那言官一瞪眼:“自、自然是听说……”
“哦,听说,”丁钰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您可知,这侯府的规格用度皆是陛下所赐?陛下点了头的,你在这唧唧歪歪,敢问这是陛下的朝堂还是您老人家的朝堂?”
“咱们是听陛下的,还是大人您的?”
镇远侯乱拳打死老师傅,打定主意拿女帝当挡箭牌,偏生崔芜也乐意给他当,诛心之语好似利箭,捅得那御史满心冰凉。
他承受不住,只得跪地叩首:“臣绝无此意,陛下明鉴啊!”
女帝不理会,任他跪着醒神。
天子维护之心再明白不过,奈何文臣自诩清贵,不屑看人眼色。最先出列的文官揪着侯府家将殴打“宗亲”之事不放,哪怕扳不倒武穆侯,也得断他一条臂膀。
“臣请严惩行凶者,以儆效尤!”
丹陛上的女帝沉默不语,这给了世家错误信号,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出身寒微,又无亲族扶持,若能与清河崔氏连上祖宗,身价自是大不相同。
至于女帝和武穆侯的私交……嗐,都是当皇帝的人,谁会把“私交”当真?再者,女帝将这位“义兄”扣在宫里,打着“养病”的旗号,私心里揣着什么算盘,明眼人会看不穿?
忌惮兵权到这般地步,说不定世家奉上的把柄,正是她想看到的。
文官们自忖窥见真相,越发群情激愤口诛笔伐。武将一派面露不忿,几次看向丹陛,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没办法,陛下笑得太温柔,这时候谁往前谁找死,还是老老实实当鹌鹑吧。
文武两派各怀算计,谁知还真有好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臣以为,侯府麾下殴打崔氏子,纵然有违王法,却也情有可原。”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女帝微微眯眼,视线转了过去。
是孙彦。
武侯一列面面相觑,文官亦是皱眉不已。
崔芜与孙氏的恩怨不是谁都清楚,但女帝对江东一脉的不待见却是有目共睹。孙彦虽受封“顺恩伯”,实则与阶下囚无异,平日里能多低调就多低调,今日是转了性不成?
顶着众人或惊疑、或不屑、或若有所思的目光,孙彦坦然上前,玉笏再拜。
“据臣所知,当晚之事,实乃崔氏子调戏良家在先,侯府麾下阻拦未果,这才无奈出手。”
“且若孙某没记错,崔氏只有一个崔十四郎任着户部郎中。崔氏子无功名在身,陛下亦未认下崔氏这门宗亲,如何就成了殴打贵戚?”
“莫非天家有无亲戚,诸位大人比陛下还清楚?”
丁钰“哟呵”一声,心说:这小子吃错药了,居然帮秦自寒说话?
然而转念细思,他凝重了神色,暗道:不愧是在江南地界掌权多年的人,够聪明,够果决。
孙氏开宗明义向女帝投诚,不管崔芜私心里如何厌恶他,都必须保住孙氏。否则继孙氏之后,谁还敢投效天子?
文官亦没想到孙彦会突然插手,正要据理反驳,忽见一名女官疾步入殿,附在女帝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下一瞬,女帝脸色骤变,明黄裙摆拂过丹陛,一阵风似地冲了出去。
丁钰站位近,看得也分明,那女官分明是崔芜身边最受信重的阿绰。
他心头“咯噔”一下:不会是秦自寒出了什么幺蛾子吧?
事实证明,他猜对了。
虽然崔芜严令不得议论当晚之事,但言官弹劾是多大的动静?秦萧怎么可能一无所知?自倪章口中得悉内情后,他沉默许久,而后脱去外袍,赤足行至垂拱殿外请罪。
这一出实把福宁殿里里外外吓得魂飞魄散,劝阻他不听,把人拖回去又没这个胆子。实在没辙,只得由阿绰飞奔前去报信。
偏生这一日是年后大朝,饶是阿绰脚步飞快,一来一去还是花了将近两刻钟。待得崔芜着急忙慌地赶到垂拱殿外,就见秦萧仅着一袭中衣地跪在寒风中,人已冻得没了知觉。
崔芜心都快停跳了,脱了大氅裹在他身上:“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自己身子什么情况,自己心里没数吗!”
她着急扯秦萧起身,后者却挡开她的手,端正下拜:“请陛下听臣一言。”
崔芜拉不动他,暗自咬牙:“你想说什么?”
秦萧强撑着一线清明:“侯府犯事,原是臣管教无方。臣蒙陛下隆恩,自愧德行浅薄,无福承受,还请陛下许臣迁出宫去,麾下之罪,臣愿一力承担。”
言罢,深深顿首。
崔芜看着秦萧被迫跪伏的身躯,前所未有地认识了“皇权”二字。那是她不惜一切争来的权柄,她视它为自由的倚仗与底气,却还是第一次目睹,它是如何压得身边人喘不上气。
这一刻,曾经被她深恶痛绝的“男女之分”甩到身后,她身前唯有一道天堑,刻着不容逾越的“君臣”二字。她眼看着秦萧在其中挣扎,就像看到昔年的自己在运河暗涌中奄奄一息。
“这事与兄长无关,你的意思,我都知道了,”她俯身扶住秦萧,他不肯起,她就单膝点地,用身体支撑住他,“这事交给我,我能处理好。”
“你信我,好不好?”
这话莫名耳熟,仿佛是他囚困乌孙、受尽折磨之际,也曾有人在耳畔反复叮咛。那梦呓般的声音串成细丝,岌岌可危地吊住秦萧意识,他几度在生死边缘徘徊,又被艰难地牵引回人间。
强撑的一口气突然松了,秦萧闭上眼,放任自己栽进崔芜怀里。
百官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也没等到女帝归来,只得在女官的“退朝”声中步出大殿。
贾翊有意落在后面,堪堪行至大庆门,就听身后有人唤他:“辅臣留步。”
贾翊回头,笑着行了揖礼:“盖相。”
两人并肩往外走,贾翊嘴角含笑,盖昀却神色凝重。
“辅臣这一招釜底抽薪,看似将武穆侯架在火上烤,实则是要断了崔氏根基,”盖昀话音压在牙关里,语不传六耳,“只你下手太狠,这是要置崔氏满门于死地啊!”
贾翊诧异:“盖相何出此言?出手伤人的是武穆侯府,出言不逊的是崔氏十七郎,与下官有何相干?”
这番做派瞒得过旁人,却骗不了盖昀:“崔氏子再如何轻狂,也不敢说出‘储君位定’这样的妄语,定是有人撺掇怂恿。你处心积虑,将崔氏与武穆侯府引到一处,即便没有调戏良家之事,也会造出旁的事端,引崔氏子说出那句要命之语。”
“当今天子气量宽宏,唯有两桩容不得沙子,一是九五权柄,再就是武穆侯。”
“崔氏肖想宗亲之位,妄图以宗族压制皇权,犯了天子忌讳。崔氏子口出狂言,不敬秦侯,更是触了陛下逆鳞。”
“如此两罪并下,哪怕与陛下有血脉亲缘,也下场堪忧啊。”
贾翊不曾否认,也没有否认的必要。
“盖相所言不错,此事确有下官小小手段,”他笑意深长,“但归根结底,事是崔氏犯的,话也是崔氏子说的,可没人拿刀逼他们如此行事。”
“崔氏之罪,罄竹难书。与其拖拖拉拉,反受牵累,倒不如推陛下一把,早日除了这个祸害,岂不彼此省心,皆大欢喜?”
第215章
这一日恰逢崔源感染风寒, 递了假条在家将养,未曾赶上朝会热闹。
待得从家人口中获悉始末,他简直如遭雷击, 不顾风寒未愈,挣扎着从床上坐起。
“然后呢?”崔源颤声问道, “陛下……是何反应?”
家人不解,如实答道:“陛下听闻武穆侯脱簪跣足,跪于垂拱殿外请罪, 不等诸位大人争论出结果就先行离去。”
说完发觉不对, 崔源两眼放空,面色惨白,直如被妖鬼摄去魂魄一般。
家人受惊不小,连声询问:“郎君这是怎么了?哎呀呀,咱们崔氏好说是陛下的本家,陛下再如何也得留几分情面, 您可别自己吓唬自己, 反而伤了身子!”
崔源顾不得解释,掀被下床:“备车!我要进宫!”
彼时宫门已近下钥, 崔芜紧赶慢赶进了宫, 却被拦在垂拱殿外。传话女官神色恭敬,态度却十分疏离:“崔大人请回吧,陛下今夜不见外臣。”
崔源认得她是女帝的贴身侍女,丝毫不敢怠慢,赔笑道:“烦请姑娘禀报,崔某此行是代家弟向秦侯赔罪。听闻秦侯身子不好,崔某从家中寻出一支三百年的老参,还请秦侯莫要嫌弃。”
三百年的老参是好东西, 也确实对秦萧的病症。潮星不敢擅专,去了里头传话。
刚穿过回廊,迎头撞见当值的逐月。她忙叫住人,将崔源求见之事如此这般地说了。
末了小心探问:“姐姐瞧着,现在进去禀报合适吗?”
崔芜身边四大女官,最得宠的是阿绰,最受信重的却是逐月。这自是因为她细致谨慎,办事勤勉,也因她读过诗书,行事自有章法,非乡间女子可比。
她知潮星顾虑,遂道:“此事我替你禀明,见与不见,全凭陛下圣裁。”
潮星巴不得丢了这烫手山芋,喜出望外:“那便有劳姐姐。”
逐月低头进了西暖阁,站在帘外回话:“陛下,您要的烈酒送来了。”
她奉上银盆,盆里盛的不是清水,而是蒸馏过的白酒。崔芜探手入盆,将一双玉掌搓揉入味,这才摁住秦萧肩胛,小心翼翼地用起力来。
日间武穆侯赤足请罪,不出所料染了风寒。尚未过午便发起高热,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
煎熬到入夜,高热好容易稍稍退去,未曾痊愈的旧伤又隐隐复发。偏生秦萧性情隐忍,痛彻骨髓也不开口,若非崔芜警醒,真被他蒙混过去。
崔芜小心避开手术伤处,合拢的手指好似钢针,搅得骨缝不得安宁。秦萧这辈子没试过这般酸爽的滋味,刚晾干的鬓颊又被汗水浸透,一时浑忘了身处何地,迷迷糊糊地唤道:“阿娘……”
崔芜偏头看了眼,逐月正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自己是根会喘气的人肉桩子。她遂放了心,用嘴唇贴住秦萧汗湿的鬓角:“没事,有我呢……”
她来回顺了好几遍,酒力侵入肌理,泛起一股热意。那热流深入骨肉,将搅动骨缝的千万根钢针尽数融化,扭曲的筋骨像是融成了温水,酥融融、暖洋洋,无一处不舒坦。
秦萧从昏沉中短暂醒来,睁眼瞧见崔芜专注的侧脸。
离唇极近,只隔一线。
鼻尖萦绕着一股幽腻甜香。
那一刻几乎是本能驱使,秦萧略侧过头,唇角便自女帝鬓颊擦过。
崔芜丝毫未察,见他睁眼,欣喜不已:“兄长醒了?可还难受?”
秦萧翕动嘴唇,艰难吐出单音:“水……”
不必女帝吩咐,逐月早奉上一碗参汤,随即使了个眼色。
崔芜仿佛没留意,亲手将参汤喂与秦萧,里头掺了少许蜂蜜调味,并不觉得苦涩。秦萧喝了小半碗,忽而掀起眼帘,只见崔芜也正专注打量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可好些了?”
也许是病中人软弱,也可能是夜色与烛火模糊了那道泾渭分明的“君臣”红线。
有一瞬间,秦萧生出莫名的冲动,他用完好的左手握住女帝指尖,贴着脸颊轻蹭了下。
然后他抬起头,等着女帝的反应。
崔芜被他蹭得心痒难耐,偏生不好做点什么,只能自己忍了:“睡吧,我守着你。”
秦萧却不肯闭眼:“臣睡不着……想听故事。”
崔芜故作嗔怒:“我可不敢给兄长讲故事。”
秦萧诧异。
“我每每讲故事,兄长都是听一半就睡了,显得我很没水准,”崔芜摆出胡搅蛮缠的姿态,“我不要面子啊!”
秦萧忍俊不禁。
“臣这回一定认真听,”他摆出十二分的诚恳,“绝不半途睡着。”
崔芜好似做出天大的牺牲:“行吧,再信兄长一回。”
她摁住秦萧两鬓穴位徐徐揉捏,口中道:“……翌日三更,那悟空来到菩提祖师院中,纳头便拜。”
“祖师被他吵得睡不着,怒道:你这猴子,大晚上不睡觉,发什么疯?”
“悟空笑嘻嘻地说:师父白日打了我后脑三下,不是叫我三更时分前来见您?”
崔芜骤然噤声,只见锦绣丛中,秦萧安静地闭着眼,呼吸匀净绵长,再一次睡着了。
崔芜将他探出的左手塞回被里,重新点起一支安神香,这才出了暖阁。逐月亦步亦趋地跟着,只听崔芜道:“什么事?”
逐月方知,适才自己一番暗示,崔芜其实都看到了:“回陛下,崔大人入宫了,现下在垂拱殿外请旨求见。他还带了一根三百年的老参,说是代家人向秦侯赔罪。”
崔芜不置可否,只悠悠道:“他候了多久?”
“快两个时辰了,”逐月瞧着女帝神色,“潮星回禀说,崔大人脸色不太好,大约也是有些病症。若是跪久了,恐怕吃不消。”
跪病一个崔十四没妨碍,但崔源终归是有功之臣,若在宫里病倒,传出去有碍女帝仁名。
虽然崔芜从未将虚名看在眼里,但也不打算磋磨崔源:“既如此,你便替朕赏他一碗姜汤,让他从哪来回哪去吧。”
逐月答应了。
崔芜不放心秦萧,将白日里落下的折子搬去西里间,一边批着,一边留神暖阁里秦萧动静。忽见逐月匆匆折回,神色似有踌躇。
“崔大人请将此物献与陛下,”她将一个锦盒呈上,低眉顺眼,“他还说,户部今岁钱粮不丰,得知陛下欲设璇玑司,深感此乃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他说,愿将家产献出泰半,以助陛下成就此事。”
崔芜笔锋悬停片刻,不疾不徐地写完最后一个字。
“崔十四郎当真是聪明人,”她叹息,“可惜,他掌不住崔家。”
逐月屏息凝神,半个字不敢接。
崔芜打开锦盒,只见朱红绸布上躺着一支小儿手臂粗的老参,参气清苦奇香浓郁,确是难得的上品。
她出神少顷,轻轻一叹。
“罢了,”她说,“摆驾垂拱殿吧。”
垂拱殿就在福宁殿正北,过去不消一刻钟。彼时,崔源已被请入殿内用茶,闻听女帝驾到,他不顾风寒侵体,支撑着拜倒。
“臣代家人向陛下请罪,求陛下看在崔氏曾立功勋份上,放崔氏一马。”
“臣归家后,必定好生教养家中子弟,再不敢冒犯天威。”
崔芜没叫起,“咯”地一笑。
“崔卿这话,朕却不明白了,”她慢条斯理地品着茶,“崔氏自诩与朕有亲,此番又是苦主,本该好生褒奖慰问,哪来的罪过?”
崔源听出机锋,心里越发凉了半截。
“陛下是当朝天子,威德加于四海,清河崔氏何德何能,怎敢肖想与天威比肩?”他连连叩首,“此事原是臣之堂祖年迈昏聩,不知进退,求陛下看在他上了年纪的份上,饶他这回。”
崔芜偏头瞧他,清河崔氏乃世家名门,崔家十四郎更是京中数得着的倜傥公子,多少闺中女郎被他走马章台的风姿折服。
然而此刻,昔日风流不羁的腰肢匍匐于地,恨不能卑微进尘埃里。
“你是个聪明人,”女帝敛了笑意,把方才说与逐月的话重复一遍,“若你当初能狠心掌了崔家,今夜也不用奔波入宫,吃这趟苦头。”
崔源且悔且恨地闭上眼。
他想起崔芜称王后,确实给过他机会,只他顾念亲情,架不住父亲劝说,又有堂祖哀戚卖惨,终是选了投效家族。
却不料家主糊涂,闹出这样的泼天祸端,外人看着崔氏是花团锦簇、烈火泼油,殊不知是一步登天还是万劫不复,只在女帝一念间!
“臣有负陛下隆恩,”他膝行两步,拽着崔芜袍角不住叩头,“求陛下放我清河崔氏一条生路!求陛下开恩!”
垂拱殿以实心金砖铺就,轻易瞧不出声响。崔源头颅磕在上头,却发出“咚咚”脆响,可见用了多大力气。
崔芜想起当日坐困晋州,此人变卖家产、冒死送粮的义举,终是心软了。
“你说,今夜特为请罪而来?”女帝淡淡道,“好,朕给你这个机会。”
崔源惊喜抬头,额上已然破皮流血:“陛下?”
只听“啪一声,一本折子飞到眼前。
“明早朝会,将折子递上,”女帝笑了笑,“能做到,朕便信了你请罪的诚意。”
崔源颤抖着捡起折子,才翻看两眼,脸色白得彻底。
第216章
折子上说了什么
其一, 女帝生母确实曾与崔家七叔有私,但两人并非两情相悦,而是崔七仗势逼人, 强迫其为外室。
其二,女帝生母曾与一穷书生有情, 两人互许终生,珠胎暗结。却不料崔七横插一杠,勾结县令陷害书生, 逼其远走他乡。生母为保腹中胎儿, 只得谎称是崔七血脉。
其三,书生纵然远遁,奈何崔七不依不饶,派出下仆一路追杀,累其坠落山崖,尸首为野兽啃咬, 再寻不到痕迹。女帝生母亦遭崔七正室嫉恨, 竟买通女婢暗中毒害。生母识破毒计,为保性命独自潜逃, 虽搏命产女, 终因难产伤身,香消玉殒。
崔源看罢,冷汗涔涔。
若这折子所言不虚,则清河崔氏与女帝非但无亲,反而是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陛下……明鉴!”崔源抖若筛糠,却强撑着开口,“这奏疏所言一无凭据, 二无人证,实在……无法取信于人。”
崔芜悠悠一笑:“要紧的不是有没有凭证,而是朕需要它是真的。”
她盯着崔源双眼:“崔卿既是为请罪而来,明日朝会之上,可敢将这份折子递上?”
崔源全明白了。
他不知女帝从哪得来这些要人命的内情,但他看懂了女帝决心,纵然折中所言是假,她也要将谎言坐实。
哪怕为之赔上的,是崔氏满门数百口性命。
不,应该说,这原就是女帝期待,甚至一手营造出的局面。
在崔氏家主野心膨胀,妄图以宗亲之身、父权之名压制皇权时,就注定了今日下场。
“求陛下……开恩!”崔源声音嘶哑,喉间带着血腥气,“这、这折子一旦递上,清河崔氏怕是要九族俱灭!”
“臣愿辞官!哪怕是绑,也将堂祖绑回清河,此后耕读为生,再不奢求仕途!只求陛下留我崔家一条性命!”
“陛下,臣求您了!”
他声声血、字字泪,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动容。
奈何女帝是属棒槌的,既是一步一个血印走到今日,怎会为臣属哀求动摇?
“朕不喜欢逼迫人,崔卿不愿,大可回府,”崔芜神色平静,“只这折子由你递上,尚有揭发之功、大义之名,可若换了旁人……”
“崔氏前程不在朕,而在崔卿一念之间,你好自为之。”
崔源失魂落魄地走了,风姿出尘的背影为夜色吞没,从此世间少了一名意气风发的青年,多了一具受权力牵绊的行尸走肉。
汉白玉台阶上,一双眼睛冷冷注视着他。崔芜挥手招来殷钊:“派人盯着他。若有异动……你知道怎么做。”
殷钊领命而去。
崔芜清楚崔源此刻正经历着怎样的天人交战,但知道是一回事,认同是另一回事。她给过崔家太多次机会,可惜崔家为权势蒙蔽,拎不清。
崔氏家主妄图染指皇权触了她的底线,崔十七郎大放的厥词更剐了她的逆鳞。
天子一怒,岂是区区崔氏可以承受?能让崔源递上这份奏疏,已经是看在他昔年筹粮的功劳了。
翌日朝会,言官唾沫横飞,再次挑起严惩侯府家将的话头。女帝目视崔源,一根白如玉的手指反复摩挲御座雕花。
“最后一次,”她想,“这是朕给清河崔氏最后的机会。”
她与贾翊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正要拾步出列,就见崔源抢先一步,撩袍跪地。
“禀陛下,臣有奏。”
贾翊迈出的脚步收回,崔芜不动声色地呼出一口气。
可想而知,崔源所递奏本于朝堂上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而他对至亲堂祖的背刺更令百官侧目。
唯有丹陛上的女帝知晓,到了最后一刻,崔源仍放不下血脉亲缘,因他所呈奏疏言明,所有恶行皆由已过世的崔七所为,崔氏家主从始至终被蒙在鼓里,顶多是教子不善。
“臣与七叔虽同出崔氏,然他逼人为妾、夺人性命,是为不仁;蒙蔽祖父,有辱崔氏门楣,是为不孝;令陛下与父母至亲自幼分离,无法共享天伦,是为不忠。”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之人,实不配为崔氏血脉。臣请陛下开恩,准崔氏将其挪出族谱。崔氏子弟再不出仕,余生长伴青灯古佛,为其赎罪。”
言罢,深深顿首。
崔芜微微眯眼,眉间掠过一丝阴霾。
百官尚在怔愣之中,若崔源所奏之事为真,则天子父母皆为清河崔氏所害,此等罪行形同大逆,怎是区区的吃斋念佛能一笔勾销?
再想深一层,即便这事是真,过去这些年,如何寻到真凭实据?纵然寻到了,崔源亦是崔家子弟,如此堂而皇之地呈送御前,是想拿九族去填天子之怒不成?
他为何这么做?于族有何裨益,于己有何好处?
文德殿中一片死寂,百官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色,谁都知道这份奏疏有问题,然而谁也不敢当面提出。
末了,还是女帝的老班底,朝中出名温厚没心眼的户部尚书许思谦出列:“陛下,此事兹事体大,不可单凭一面之词而定崔家之罪。”
女帝意味深长:“许卿之言,是指崔卿有意构陷自家亲长?”
许思谦哽了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份奏疏不简单,却还是坚持己见:“此事干系陛下身世与崔家满门,臣请陛下彻查此事,莫令无辜者含冤,亦莫纵有罪者逍遥法外。”
这是正理,当着百官的面,女帝不曾反驳:“贾卿,你是刑部尚书,掌提刑审讯诸事,朕就将崔氏众人交与你,务必查得明明白白,知道吗?”
与女帝早有默契的贾翊抬头,嘴角勾出隐晦笑意:“臣,领旨。”
曾经占尽京中风光的名门崔氏倒了。
禁军包围了一整条街,大门被踹开,府中成年男子被一一拖出。无论德高望重的崔氏家主,还是鲜衣怒马的十六郎、十七郎都上了枷锁,绳子绑成一串,浩浩荡荡地押回刑部。
整条街充斥着妇孺们的哭嚎声,御史们强逼女帝亲自拜访的崔老夫人受不得这等惊吓,在禁军抄家之际撒手人寰。仅仅是崔氏一房,多年底蕴几乎赶上国库,成箱的财宝装上车,具体数额却是只有负责记录的户部官员方才知晓。
不幸中的万幸是,女帝终究顾念崔源筹集军粮的情分,只动了涉事的崔氏金水堂,旁系暂且未动。饶是如此,崔源回府后也嗅到异乎寻常的气息,庭院花草无人打理,下人们匆匆而过,脸上带着掩不住的惶恐。
其父一早听说朝堂变故,见着崔源二话不说,一记耳光扇过去:“逆子!你、你是要断了自家基业啊!”
崔父常年浸润酒色,手上倒是没多大力气。崔源的头偏向一边,脸上泛起红肿。
然而他的声音极平和:“父亲错了,要断崔家根基的是堂祖,不是儿子。”
崔父圆睁双眼:“你堂祖心心念念都是为崔氏筹谋!如果不是你吃里扒外,背祖叛宗……”
崔源笑了,不慌不忙打断他:“怎么父亲到现在都以为,儿子有这个本事查出多年前的勾当?”
崔父愣住,品着这话,脸色逐渐白了。
“自堂祖图谋宗亲之位开始,陛下便打定斩草除根的心思,事是她查的,折子也是她命人写的,即便我不递,也有人争着办成此事,”崔源淡淡地说,“可我若不做,父亲以为,你能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与我说这些话吗?”
崔父浑身冰寒,颤抖着后退两步,不慎绊到门槛,竟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与此同时,贾翊秉摧枯拉朽之势查明案情,前后不过六日,就将奏疏递到女帝案头。
“崔敬已然招认,崔七所为他心知肚明,也一早知晓陛下并非崔氏血脉。除此之外,所供崔氏罪状零零总总共二十七款,皆已列明其上。”
这一日并非朝会,垂拱殿中只有贾翊、盖昀与丁钰三人。盖昀捻须不语,丁钰探头瞅了眼,啧啧感慨:“乖乖,人家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倒好,还没得道呢,就迫不及待兴风作浪了。”
崔芜待丁钰素来宽容,听他胡诌也不动怒,只低垂眼帘:“判决呢?”
“臣正是为此事求见陛下,”贾翊意有所指,“崔家谋害天子先考,证据确凿,绝无抵赖。如此恶行实属大逆,按律,九族尽灭也不为过。”
丁钰听得“九族”两个字,眼皮倏跳,抬头去看崔芜。
只见女帝依然垂眼,一只手把玩着案上镇纸,半晌不语。
丁钰对崔氏殊无好感,但崔源当年散尽家产的义举在他心里挂了号:“陛下,这……因一人之罪而牵连九族,过了吧?”
贾翊却不这么想:“崔氏明知族中子弟恶行,却听之任之,更妄图混淆天家血脉,罪不可赦。若不严惩,如何以儆效尤,又如何彰显天子威德?”
丁钰忍不住反驳:“天子德行是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不是动不动砍人九族。再说,崔家还有那么多女眷,平日关在后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能知道什么?哦,男人加官进爵没她们份,现在要砍脑袋,想起她们了?”
贾翊正欲反驳,话到嘴边又被自己咽下,只因他想起御座上的也是个女子。
果然,这话力道精准,女帝目光闪烁,似是有了倾向:“盖相以为呢?”
争执不下的两人转向盖昀,后者不动声色,揣度着女帝心意道:“崔源确有从龙之功,且此番大义灭亲,实属难得。”
“臣以为,不宜过分株连,否则恐伤忠臣义士报偿天子的赤忱之心。”
一句话,敲定了崔氏结局。
第217章
赶在这一年元宵前夕, 女帝发下旨意:崔氏金水堂成年男子判斩,女子及孩童流配西北,与披甲人为奴。
崔氏诸房与此案并无牵连, 暂不问罪,但命刑部严查崔氏恶行, 有如崔十六、崔十七般罔顾法纪者,一律从严处置。
此外,崔源上奏辞官, 女帝批复允准, 并赐黄金百两。随之发下的还有一道旨意:崔氏三代之内不许入仕,从根子上断了崔氏东山再起的可能。
至此,清河崔氏一蹶不振,自世家榜上彻底除名。
崔氏的骤然倒台于京中世家是不小的震撼。若说在此之前,他们尚且存了观望之心,那女帝对本家亦不留情的雷霆手段, 则让他们前所未有地意识到, 高居御座的这位主不好惹。
一个女子,凭什么越过众多男人, 登顶九五君临天下?
那必然因为她有手腕、够狠心!
崔芜本人不在乎世家眼光, 她唤来丁钰,将一本账册丢给他:“这是从崔氏抄出的家产,其中五成封入国库,剩下的你直接运回工部,权当璇玑司的启动资金。”
丁钰瞧着帐册上的数目,乐得合不拢嘴。这便是有个皇帝上司兼闺蜜的好处,不管你想要什么,她都有法子给你弄来。
“放心, ”他大包大揽,“最多今年年底,保证给你弄个神机营出来。”
崔芜用手点他:“军令状立下了,我可记着呢。”
说话间,阿绰走进殿内,身后跟着两名禁卫,合力端着一盆珊瑚:“陛下昨日说的珊瑚盆景,可是这个?”
崔芜瞥了眼:“对,就是这个,让人送去顺恩伯府,就说朕褒奖他仗义执言,忠勇可嘉。”
丁钰听得“顺恩”二字,立马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好端端的,给他送什么?你扔池塘里还能听个响,赏他不是白白浪费!”
崔芜无奈,却不曾责备:“不过做做样子……他当廷为兄长进言,若不嘉奖,怎显得朕赏罚分明?日后再有类似事端,更无人为兄长说话了。”
丁钰还是不爽:“这么好的珊瑚盆景,你宫里也没几样吧?就这么给了他……”
崔芜很淡定:“哦,这盆景本就是从江南的镇海军节度使府运来的,朕嫌颜色不好,一直没往宫里摆。”
“放库房又占地方,就当物归原主了。”
丁钰:“……”
姑且不论“完璧归赵”的孙彦是何反应,女帝的解释显然不能令镇远侯满意。他撒泼耍赖了好久,直到崔芜扛不住,下令将一盆更大、颜色也更鲜艳的珊瑚盆景送去侯府,他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大出血的女帝摇摇头,起身回了福宁殿。临到门口,她摆手止了倪章通禀,自己悄悄打起帘子,只见秦萧倚着临窗的罗汉床,正拿肉脯逗弄一猫一狐。
狐团子尚存野性,对“愚蠢的人类”不屑一顾。猫团子却是家养长大,见了肉干馋得不行,团绒似的身子人立起来,拿前爪去够秦萧手里的零嘴。
讨食吃的猫儿极可爱,秦萧失笑,俯身将团子抱进怀里。忽听动静不对,抬头对上崔芜一双明眸。
崔芜有点紧张,怕秦萧又要强撑着见礼,幸而武穆侯心情好,忘了讲究礼数:“今日回来得倒早,没被御史言官啰嗦?”
崔芜松了口气。
“那些言官早先催着朕认了清河崔氏,如今撇清关系还来不及,谁敢往前凑?”她脚步轻快地走上前,仔细端详了秦萧面色,“兄长气色好些了,可还胸口发闷?”
秦萧将养数日,风寒渐有起色。身上痛快了,心境也随之开阔。他想起数年前,崔芜曾玩笑言语,要造间金屋子把他供养起来。当时以为是孩子气的说笑,此刻回味,可不应了眼下处境?
说甘心如此,自然不是真心。然而……
秦萧掀起眼帘,只见崔芜笑颜如花,俯身抱起狐团子,在蓬松艳丽的大尾巴上撸了两把。
他突然觉得,倘若一世如此——朝夕相对,同窗共话,似乎也没什么不好。
“好多了,”秦萧说,“就是口中发淡,吃什么都没味。”
崔芜丢了狐团子,示意他伸出手腕,凝眸搭了半天方道:“确实见好。兄长用了这么久的清粥小菜,难怪嘴里没味,想吃什么?”
秦萧想了想,还真想到一个:“馄饨鸡。”
崔芜惊讶:“难得兄长想开荤了。”
馄饨鸡不是什么稀罕物,女帝一句话吩咐下去,小厨房立刻熬了新鲜鸡汤,又下入皮薄馅大的肉馄饨。不多会儿,热腾腾的端上来,馄饨皮白,汤汁绵黄,看着就有胃口。
秦萧是真馋了,舀了馄饨就送进嘴里。入口果然极鲜美,且汤汁丰腴,又被唇舌封缄,滋润了喉头,抚慰了肠胃。
秦萧好容易尝回鲜,眉头微微舒展。崔芜瞧着有趣,又分了两只馄饨与他。
“这么久没见荤腥,可见是馋了,”她抿嘴偷笑,“兄长还想吃什么?我去吩咐小厨房。”
秦萧笑了笑:“旁的倒也没什么。”
言罢,将空碗一推,闲闲倚着软枕。
崔芜难得见他这般放松,心中亦觉舒畅,又见他斜眼瞧着殿角宫灯,隐隐猜到什么。
“明晚元宵,金吾不禁,赏灯之人想必不少,”崔芜说,“我除夕那会儿就想看了,只被崔氏烦扰,无甚心情。”
“如今诸事已了,兄长可想随我出宫瞧瞧?”
秦萧蓦地看向她,有一瞬间几乎以为女帝生了双透视眼,否则怎能将他所思所想看得这样明白?
“臣,乐意至极。”
不过出宫前,崔芜还有几桩事宜向秦萧交代。
“崔氏嫡系固然可恶,但我不能不看崔十四郎情面,放旁支一马,就当还他筹集粮草的人情,”女帝说,“崔氏覆灭,朝中再无人指摘兄长麾下,只他们当街打人是众目所见,不能轻易放过。”
“我想着,扣半年俸禄,闭门思过三月,也算小惩大诫,兄长以为如何?”
其实不罚也没什么,但日后再有人攻讦武穆侯府,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是桩把柄。
倒不如一并罚了,日后再有人指摘也挑不起话头。
秦萧并无异议:“陛下处置的妥当,就这么办吧。”
崔芜又道:“我知兄长初来乍到,对府中诸事无暇看顾,今日正好与你交代了。”
她命逐月取来一个木匣,里头装了厚厚一叠纸,瞧着像是地契模样。
“兄长的武穆侯府是我亲自挑选,种种布置也是我拍板的,以后若有人啰嗦,叫他们来寻我,”崔芜说,“前日,兄长留在凉州的管家进了京,府里能搬的都搬来了,不能搬的或是留在秦府,或是出手变现,总之所剩不多。”
“如今兄长长住京城,不比凉州方便。我做主,为兄长置办了两处庄子,附近约莫有百多亩良田,地契一式两份,一份给到你府中管家,一份兄长自己收着。”
“除此之外,月娘在凉州重开酒楼,我给兄长留了一成股份。以后每年年初,她自会命人将出息送来。”
秦萧听懂了,女帝这是罚了两名家将的俸禄,唯恐侯府揭不开锅,换着花样给他补上。
他在“一本正经地推辞”和“家常唠嗑说闲话”之间犹豫了下,直觉崔芜不喜欢私下相处端着礼数,遂换了轻松口吻:“河西秦氏好歹积累多年,纵然陛下不发恩赏,府里也饿不着。”
崔芜果然高兴:“那不一样,兄长以往是河西之主,有河西四郡的赋税,还有互市所得。如今这些收归朝廷,进项少了一多半,光靠你武穆侯的俸禄怎么够?”
“昔年北上是兄长为我打点,如今也该我为兄长尽尽心意。”
话说到这份上,秦萧再推辞就是不识好歹,遂含笑谢恩。
崔芜给他的远不止这些,秦萧住在宫里,其实是有自己份例的。如衣食住行,皆与女帝一处,甚至因着伤病,比女帝的还要精致仔细。
除此之外,他还有每月一百二十斛禄粟,呃……是与前朝皇后同一规格的定例。
不过崔芜没敢告诉秦萧,怕武穆侯找她麻烦,只私下命人将禄粟折换成现银,塞给他的两名亲卫。
“你们吃住都在宫里,按说没有开销的地方,但宫里是什么做派,朕大概有数,想办点事,没银钱开道是不成的。”
女帝话说得坦白:“你们替兄长收着,有什么需要打点的,不必劳他费神,悄悄替他办了。若是不够,直接告诉朕。”
女帝体贴到这份上,倪章与燕七能说什么?自是一口应下。
秦萧却不知他正享着与前朝皇后一般的待遇,满心盼望着元宵灯会。女帝果然信守承诺,第二日傍晚,一辆青蓬马车低调停在宫城侧门。崔芜抖开玄狐大氅披上秦萧肩头,又往他手里塞了个小巧的暖炉:“今日风大,别冻着。”
秦萧却留心到旁的:“这玄狐皮毫无杂色,想必是上贡的珍品。臣穿着,不合规矩。”
女帝不当一回事。
“玄狐皮轻软厚实,最为保暖,正合兄长穿,”她说,“规矩都是人定的,我说合适就合适。”
秦萧无奈:“陛下……”
崔芜打断他:“兄长还去不去看花灯?”
秦萧犹豫了下:“……去。”
崔芜:“去就上车。”
第218章
这是女帝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元宵灯会, 再隆重也不为过。虽然崔芜一早叮嘱,万事从简,不必太过铺张, 可经历了多年战乱,百姓对太平盛世的期待, 岂是“从简”二字能遏制的?
于是这一晚,呈现在女帝面前的,赫然是一幅“家家灯火, 处处管弦”的盛世图景(1)。
这场面可比昔年凉州与凤翔灯会盛大多了, 时而是一人多高的菩萨神像,内藏机关,手臂可活动,指尖更能射出五道水柱,如瀑布飞流一般。
时而用草绑成巨龙,蒙上青布, 再插上万盏灯。入夜后, 明灯亮起,火龙摇头摆尾, 直欲升入夜空。(2)
至于什么走马灯、羊皮灯、珠子灯、无骨灯, 花样翻新、千奇百怪,莫说见识,便是名字都叫不齐全。甚至连出游百姓的脖子上都挂了花灯,当真应了那句“盏彩灯垒成灯山,花灯焰火,金碧相射”。(3)
纵然只从车窗窥见一角,秦萧亦觉眼睛不够用了。
“新朝初立,总要有些太平气象……”崔芜会错了意, 解释道,“且灯会人多,百姓可做些小生意,赚得银钱补贴家用,不失为一桩好事。”
这话不假,一路行来,秦萧瞧见好些小摊,除了卖花灯的,更多的是小吃点心,什么元宵、蜜煎、水晶脍、皂儿糕、南北珍果、滴酥鲍螺……
连崔芜也没想到,在千多年前的时代,古人能整出这么多新奇花样。
明明不久前,他们还饱经战乱摧残,就像被洪水冲垮巢穴的蝼蚁,只能苟延残喘、随波逐流。
可只要残酷的外部压力暂且消失,双脚踏上实地的一瞬,他们又能以最快的速度扎下根系,焕发出难以想象的生命力。
如何开创清平盛世?
也许根本不必上位者费心劳力,只需按部就班,将税赋和官员贪腐控制在一个不过分的程度,剩下的,交给百姓就是。
就像那部电影里所说,生命自己总会寻找出路。(4)
崔芜隐约了悟到什么。
人流如潮,推着马车徐徐前行。到了最拥挤的路段,秦萧下车,与崔芜步行游逛。却见女帝今晚换了银朱色的夹绵长裙,外头裹着纯白一色的狐裘,风毛领子衬着白玉般的脸颊,无需浓妆丽饰,只眉心一点梅花花钿,就足够提色亮眼。
秦萧喉头莫名滚烫,原想说什么,开口却忘词了。
崔芜没留心,正被路边小摊吸引注意。摊主卖的也是灯,却不是常见的彩灯,而是一种新巧的灯球。大如枣栗、形如橄榄,贴了金箔装饰,正可挑在发髻间。
崔芜喜欢得紧,掏钱买了一串,扭头塞给秦萧:“帮我簪上?”
秦萧从善如流,簪于崔芜发间,左右相看了好一阵。
崔芜:“好看吗?”
秦萧吸了口气,刚唤出一个“陛”字,就被崔芜瞪了。
他反应极快地改口:“阿芜天生丽质,布衣荆钗亦难掩国色。”
崔芜笑逐颜开,转身挑了盏猴子灯。
秦萧理顺灯串末端垂落的流苏,忽然察觉目光窥伺。他蓦地扭过头,因为动作太快,那道目光未及收回,被顺藤摸瓜地逮到正主。
临街一家酒楼,支摘窗挑起半边,孙彦死死盯着女帝背影,即便被秦萧察觉也不退缩。
秦萧冷笑了笑,侧身挡住孙彦视线。
崔芜似有所觉,诧异回头:“怎么了?”
“没什么,”秦萧若无其事,低头呵了口气,“风吹得有些凉,想饮杯热茶。”
他怀里抱着手炉,其实并不很冷。但崔芜不敢怠慢,捂住他手指搓了搓:“去萃锦楼吧,陈二娘子留了雅间,咱们一边喝茶,一边赏灯?”
秦萧淡笑:“甚好。”
他为崔芜拉上兜帽,既挡夜风,也遮住艳绝人寰的面孔。崔芜笑眯眯的任他摆布,将手里的猴子灯展示给他瞧。
“好玩不?还会打鼓呢。”
“灯似主人,适合阿芜。”
“兄长什么意思?”
“意思是,这灯像阿芜一样,生龙活虎,一身正气。”
“……我怀疑兄长在埋汰我,但我没有证据。”
这两人相偕走远,身后跟着逐月与便装打扮的亲卫。与此同时,酒楼临窗的孙彦手指收紧,又强迫自己慢慢松开,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
他无时无刻不在告诫自己,当初的“芳荃”已经死了,站在他面前的是大魏女帝,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她待自己本家的崔氏尚且不留情面,何况深恶痛绝的江东孙氏?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又是另一回事。
孙彦闭上眼,不止一次地问自己:他与她,怎么就走到今天这般田地?
纵然她贵为天子,陪在她身边闲逛灯市、谈笑晏晏的,为何不能是自己?
脚步声打断了思绪,他睁开眼,看到孙景在对面坐下。
孙氏割据江南自立时,他们是政敌,为了权柄明争暗斗。但眼下已无权柄可争,同为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他们的关系回归了最初。
一母同胞的兄弟。
“大哥,看什么呢?”
孙景往外瞟了眼,目光掠过一道纤细背影,忽然愣住。
“怎么这么眼熟?”
他猛地起身,正要仔细探究,那抹身影却被人潮淹没,再寻不到踪迹。
孙景皱眉坐下。
崔芜下车的地方与萃锦楼不远,陈二娘子等在门口,见了被人流推来的崔芜与秦萧,长出一口气。
“主子元夕安康,”她曲膝行礼,满面堆笑,“雅间已经备好,那两位贵客也早到了。”
秦萧诧异:“还有别人?”
崔芜弯了弯眼角。
等进了二楼雅间,秦萧这才释然,候在里面的都是熟人,一个镇远侯丁钰,一个安西侯颜适。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回头看向崔芜,只见女帝俏皮地眨了眨眼。
“清行早想见你,我琢磨着宫里规矩多,忒拘束人,干脆安排在这儿,”崔芜倒了杯热茶,“有什么话,你们敞开了说。”
秦萧奇道:“清行?”
颜适忙解释道:“是陛下为我起的字。”
秦萧恍然,微微颔首:“真心内固,清行外彰,陛下对阿适期望不小。”
崔芜:“那是,毕竟是兄长带出来的,不能丢你的脸。”
秦萧:“……”
女帝虽然偶尔不着调,办事还是靠谱的,不仅守诺主持了颜适的加冠礼,还亲自赐字。
秦萧不动声色地舒了口气,有“清行”两个字,只要颜适不犯大错,便是得了保命的免死金牌。
颜适好些日子没见秦萧,有一肚子话想问。虽是当着女帝的面不便,但见秦萧精神尚好,眼角隐有笑痕,脸色亦比刚回京那会儿好了不少,就知崔芜将自家主帅照料得极好。
崔芜寻了个借口,带着丁钰离了雅间。她刚走,颜适立刻凑到秦萧跟前,拉着他看了好一阵:“少帅,你这些时日可好?”
秦萧失笑:“我人在你跟前,你瞧哪里像是不好?”
颜适明白这个理,可未听秦萧亲口回答,总是不放心。
他问了秦萧伤情,又将崔氏结局大致说了,末了叹息:“本以为崔氏是陛下本家,好说总会留几分情面,没想到……听说定了问斩日期,就在元宵之后。崔十四郎回府就病倒了,这几日崔府上下紧着收拾行囊,说是不会在京中久留,打算回老家安生度日。”
秦萧人在宫中,却非耳目闭塞,该知道的都知道了。他沉默片刻:“陛下平生最恨旁人觊觎手中权柄,崔氏既动了心思,她便留不得了。”
颜适欲言又止:“陛下将少帅留在宫中将养,自是一番好心,可……”
他没把话说完,是不知如何继续,亦是感念崔芜恩情,不想用弄权的心思揣度她。
秦萧笑了笑,抬手拂去爱将肩头落灰。
“秦某这条命是陛下救的,”他叹息道,“救命之恩,本该倾力相报。”
“若我长住宫中,能让陛下放心,也可为安西军博个好前程……没什么不好。”
颜适微有不甘,然而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
少顷,崔芜带着丁钰回来,还未开口,忽听窗外欢声如雷,却是远处腾起数点火星,钻天猴似的窜上夜空,然后炸开漫天华彩,端的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崔芜用胳膊肘捣了捣丁钰:“你的手笔?”
丁钰得意洋洋:“那必须的。”
他来了兴致,将袖子一撸,开始与崔芜算这笔账:“京中贵人多,富豪也多,听说有新鲜的烟花花样,再难得也要弄到手——开价不高人家还不稀罕。”
“我想了个辙,最新鲜的花样,只出三品,让他们互相竞价,价高者得之。好家伙,这些世家门阀是真不稀罕银钱,唯恐抢不到遭人耻笑,一个赛一个地往高叫价。就这么三品烟花,卖出的银钱够璇玑司半年运转。”
颜适瞠目结舌:“这些世家是银子多得没地方花销,拿来打水漂听吗?”
丁钰在他后脑拍了把:“怎么说话呢?那烟花费了老子多少脑筋,这叫物有所值好嘛!”
颜适不懂,打量丁钰的眼神就像打量一个卖大力丸的无良商家。
丁钰气结,冲上去想拧这小子脖子,却怎会是颜小将军的对手?结果自是被摁在罗汉床上一顿暴揍。
正玩闹着,雅间门忽而被人敲响,逐月话音传来:“主子,江南传来加急战报,延昭将军出兵了。”
崔芜蓦地回首,目光锐利——
第219章
这一年年初, 京中年节氛围尚未消散,屯驻吴越边境的大魏精锐悍然出兵,分东西两路攻入南楚境内。
这原是所有人意料之中, 以女帝心胸,既统一长江以北, 又拿下襄樊重镇与鱼米之地,怎会不想更进一步?
只崔芜狡猾,为了蒙蔽南楚君臣, 又是派使者出使南楚, 劝说楚帝合兵攻伐更南边的南汉,又是摆出挥师南下的架势,叫人摸不准她真正的目的。
就在南汉君臣疑神疑鬼,调派重兵巡守边境之际,崔芜终于亮出底牌,她的目标从来是南楚。
两路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入楚境, 除了歌舞升平就是勾心斗角的南楚君臣懵逼了。
此番伐楚, 贵为天子的崔芜不可能御驾亲征,只坐镇京中静候消息。等待的滋味实不好受, 她面上不显, 却时不时将盖昀与丁钰传进宫说话。
盖昀正好有话劝她:“崔氏已然离京归乡,臣只怕朝中清流又要上疏进言。”
崔芜蹙眉:“进言什么?”
“若陛下许崔氏入宗牒,则天家后继有人,许多事倒不急于一时,”盖昀委婉道,“但陛下断了崔氏登天的念头,意味着您身后再无亲缘。”
“则国本之事,势必要好好商议一番。”
崔芜捏了捏鼻梁。
她记得上回讨论这事, 自己跟秦萧闹了好大一场别扭,还惹得武穆侯脱簪跣足、跪地请罪。
虽说今日秦萧不在殿中,这话传不进他耳朵里,但前车之鉴太过惨痛,崔芜不想再来一回。
“既然盖相提起,朕便一次说清楚,以后再有人把话递到跟前,烦请先生与他们交代明白,”女帝曲指叩了叩案缘,“朕不会立什么皇夫,有这个念头的,趁早给我断了。”
盖昀早知她会这么说,但身为首辅,有些话明知讨人嫌,还是得说。
“陛下这一路如何走来,臣看在眼里,亦明白您心里那人是谁,”他坦言,“旁人皆以为,您留那位长住宫中,是防他沾染军权。臣却猜想,您迟迟不定枢密使的人选,怕是另有安排。”
崔芜笑了。
“知朕者,先生也。”
盖昀叹了口气。
“陛下对武穆侯之爱重,非旁人可以揣度。侯爷既不会长居宫中,自然也难以长久陪伴陛下,”他婉转道,“且侯爷领兵多年,军中威望非常人可及,若再占一重皇夫之名……”
“臣并无猜疑功臣的意思,个中利害,陛下当年想得十分透彻,否则也不会一再拒绝秦侯示好。”
“只臣冷眼瞧着,自秦侯死里逃生,您对他的态度似有转变。虽说这是陛下私事,却也干系家国社稷。”
“恕臣多嘴,您对武穆侯究竟是何打算?”
这话不该盖昀来问,可放眼大魏朝堂,除他之外再无人会问。是以明知逾越,也不能不犯一次忌讳。
从古至今,“开国君主”与“铁血悍将”是一对相爱相杀的冤家,此二者亲密无间,则国朝蒸蒸日上、攻无不克。
反之,若悍将长刀架于君王颈间,便是头一个要除了的心腹大患。届时莫说治国,光是君臣相争就够乱上一阵。
也难怪盖昀谨小慎微至此,非要问一个明白。
偏生崔芜喜欢另辟蹊径,她选了第三条路。
“朕虽未曾提及,但先生想必多少听说过,朕少时流落江南,因为某些缘由,曾落过胎,”她神色坦荡,并不以流落风尘为耻,“虽尽力调养了,可没多久就被铁勒掳掠北上,途中餐风露宿,要说没妨碍,那是自己骗自己。”
此事盖昀确有了解,但听女帝亲口承认,还是微感讶异。
“朝中所提国本之事,朕不是没考虑,只我所想与诸卿不同,”崔芜靠着太师椅,那是丁钰亲手画的图样,命匠人照着打造,椅背比寻常座椅更契合人体力学,靠着也更舒服,“当初争这个位子,非是为了家国传承、千秋万代,若真到了不得不寻人托付的时候,也未必非得崔氏血脉。”
盖昀揣度着女帝用意,微微露出惊容:“陛下的意思是……”
崔芜勾了勾唇角:“兄长公忠体国、智勇无双,难道不比黄口小儿更适合这个位子?”
盖昀:“……”
饶是他早有预料,也忍不住摁了摁额角青筋。
“陛下绮年玉貌,未尝不会有自己子嗣,倒也不必现在就做禅让的打算,”他委婉劝阻,“且武穆侯武将出身,可镇守一方,若要治国理政教化万民,怕是力有不逮。”
“秦侯未尝不清楚自己短处,是以当初未曾存有争锋天下的心思……陛下又何必强人所难?”
崔芜垂眸:“朕这么跟先生说吧,若兄长走在朕前面,这个位子交与谁都无妨。”
“可若不幸,朕比兄长早走一步,那不管是谁即位,可能容下兄长?”
盖昀眉心紧蹙。
他完全明白崔芜的意思,靖难军中将领众多,虽不乏跟随崔芜多年的老资历,可论功勋、论威望,还真没几个能与秦萧抗衡的。
一则,他是女帝“义兄”,身份上就超然于众。更要紧的是,靖难军中数得着的将领,哪个不曾在秦萧手下承过教、挨过训?
即便是隐为靖难军第一悍将的延昭,当年也没少受颜适摔打提点。
种种缘由加在一起,令秦萧纵然深居宫中、不涉朝堂,依然是当之无愧的武侯第一人。文官群体要打压武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此等悍将,女帝在世时尚能君臣一心、毫无猜忌,可若有个什么,新君上位,可容得卧榻之侧有此利刃?
盖昀发现,自己不敢打包票。
“朕子女缘薄,昔年落胎伤了身子,这辈子是否能有自己孩儿尚是未知。若如盖卿所言,早定国本,则免不了过继别家,可若这过继来的孩儿成了日后危及兄长的隐患,那朕第一个便容不得他。”
盖昀不知如何作答,只道:“陛下多虑了,不至如此。”
“不是多虑,大位之争,从来你死我活,一个江南国主都能让孙氏打成乌眼鸡,何况中原社稷,”崔芜毫无歉意地将孙彦拖出来鞭了回尸,“今日与先生将话说明,也是望你明白朕意已决。”
“不足之处可以弥补,朝中异议亦可掸压,但除非兄长走在我前头,否则朕断不会让人拿捏住他性命。”
盖昀满腹心事地入了宫,与女帝一番深谈,又揣着更加深重的忧虑离开。
踏出大庆门的一瞬,他忍不住回首,宫城的碧瓦飞甍、万千气象凝成一线,尽数倒映在他眼底。
想到这煌煌宫城日后不知姓了谁家盖相忍不住地叹息。但女帝对武穆侯的眷顾爱重,又让他隐隐松了口气。
这世间过河拆桥者甚众,多少君臣患难与共时尚能相互扶持,待得时过境迁,昔日情谊转了怨怼,君责臣不知进退,臣怨君刻薄寡恩,最后只得惨淡收场。
难为女帝踏着尸山血海登临皇极,还能守着这点本心不变。
罢了,终归是天子大行之后才需操心的事,随她吧。
盖昀摇了摇头,在家丁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这一年的春日伴随着惊雷降临京城,随春雨席卷皇宫的,是一封比一封加急的战报。
谁都知道江南一役于新朝的重要性,延昭与韩筠、岑明共领二十万大军南下,所经之处旌旗蔽空,誓要将南楚收入大魏版图。
然而楚帝于江南经营多年,却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太平年间,朝堂内斗自是无所忌惮,可当战事乍起,硝烟烽火兵临南境,君臣居然也能放下芥蒂,同心协力一致对外。
崔芜思忖许久,伏案手书一封,命人快马南下交与罗家四郎。
“告诉罗四郎,若能办成此事,朕许他伯爵之位,”女帝条件开得大方,“日后,他便是罗家第一人,纵是他祖父也得看他眼色行事。”
殷钊领命,疾步下去办妥。
南边战事吃紧,女帝突然忙碌起来,每日泡在垂拱殿,不是拉着许思谦计算粮草,就是对照舆图推算征南大军路线。
但无论多忙,她都不忘盯着秦萧按时用饭,再喝上一碗苦到极点的药汤。
这一日却是情形特殊,女帝一早命人传话,午时不回福宁殿用膳,请武穆侯自便。秦萧一个人没滋没味地用了午食,待要小憩片刻,却总也睡不着。
倪章与燕七追随他多年,如何看不穿自家主帅心思?便是逐月都看出几分。三人不着痕迹地使了会儿眼色,逐月转身出殿,少顷折返回来,手里提着个食盒。
“奴婢听阿绰姐姐说,陛下今日忙得很,到现在都未用午膳,”她笑盈盈地说,“奴婢本想送些点心,又怕扰了陛下,平白挨顿数落。”
“左右今儿个天好,侯爷可想去前头转转,顺道将点心送去?”
秦萧将手里的游记放下了。
他有所心动,更多却是迟疑:“秦某若去,可会打扰陛下议事?”
逐月含笑道:“奴婢打听了,陛下今日并未召见外臣,此刻垂拱殿中唯她一人。”
秦萧状似不经意地站起身。
“既如此,”他说,“秦某就跑一趟。”
第220章
这是秦萧第一次以臣子的身份求见女帝, 心里觉着挺新鲜。他带着倪章到了垂拱殿,眼看门口站着两名扶刀侍卫,遂止步阶下。
“烦请禀告陛下, 臣秦萧求见。”
谁知那两名侍卫对视一眼,竟没挪步。
“陛下一早吩咐, 若侯爷求见,但凡殿中无外臣议事,您可自由出入, 无需通禀。”
两名侍卫各退一步, 让出殿门。
“侯爷请。”
秦萧愣了片刻,胸口如有温水涌动,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熨帖。而后他接过倪章手中食盒,径自登阶入殿。
出乎意料,垂拱殿内凌乱得很。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铺满纸张,或用镇纸、或取砚台压着——若非晋帝喜爱风雅, 搜罗了好些文房用具, 怕还不够用。
女帝穿行于故纸间,就像农人踩着田间小道, 时不时取一张空白纸张添上数笔, 再按次序铺平压好。
朱红裙摆拖过金砖地,金色刺绣仿佛跳跃的阳光。秦萧莫名晃了眼,抬起的脚步险些踩着纸张,又默默收回:“臣秦萧,叩见陛下。”
崔芜回头,且惊且喜:“兄长怎么来了?”
秦萧本想下拜,奈何这殿中铺得太满,根本没地方。那边崔芜早开了口:“你别动, 就站那儿,我过来找你。”
秦萧不敢动了。
崔芜踮着脚尖,从白纸空隙间穿过,牵着秦萧紧贴角落,小心绕进里间。秦萧长出一口气,被这么一折腾,浑忘了行礼这回事:“陛下这是做什么?”
崔芜眼角柔和弯落:“做今年的工作计划。”
秦萧:“……”
他还待细问,崔芜却留意到他手中食盒:“给我的?”
秦萧想起来意,打开盒盖:“陛下中午没用午食,殿中女官不放心,托秦某来瞧瞧。”
他取出两碗酥酪并两碟荤素点心。素点心是甜的,新做的豌豆黄。荤点心却是咸的,白面卷子,里头裹了荤油和羊肉丁。
崔芜果然饿了,分了秦萧一碗酥酪,就着羊肉卷狼吞虎咽起来。秦萧失笑,很自然地抬起手,为她拭去嘴角碎屑:“慢些用,别噎着。”
崔芜用了两个肉卷,又啃豌豆黄解腻:“折腾一上午,总算快完事了,回头让匠人打块木板,得把这些都钉上去。”
秦萧见她用好了,方言归正传:“陛下连午膳也没顾上用,就是在忙这些?”
他一时好奇,俯身捡起一张纸,只见最上头写着“兵事”,底下是几行小字:设枢密院,统兵权与调兵权分离;设战区,以地域划分卫所,军队将领定期换防;设神机营,以火器装备,打造新式军队;建讲武堂,培养后备军官……
秦萧只看得几行,便觉眼睛不够用:“陛下?”
崔芜拍了拍手上碎渣,拉着秦萧坐下。
“设枢密院,是为限制兵权,以往将领凭腰牌就能拉起队伍,以后却不能了。枢密院兼管军政与调兵,无枢密院手令,将领不得私自调兵,违者以作乱犯上论处。”
这对武将是约束,亦是吸取前朝亡于藩镇的教训。权力的集中与膨胀不可避免会催生野心,这是任何上位者都不希望看到的,不独崔芜。
“等江南平定,可按不同地域设置战区,南边的仗有南边的打法,北边的仗又有北边的打法,打仗要因地制宜,制定军政也是一样的道理。”
比如南方战区需要精锐水师和尖利战船,以后说不定还需打造长驱入海的舰队,这些都得排上日程。
“文官排斥奇技淫巧,斥其为不入流的小道。我设璇玑司,引来好些言官折子,书案都被淹没了。”
“他们只道以仁德教化四邻,殊不知对待某些邻居,讲理是不行的,教化是不够的,非得将他们打怕打痛,才肯坐下与你好好商谈。而要占得先手,火器实是重中之重,绝不可拱手让人。”
“可惜如今炒铁技术还不行,火器数量亦有限。我给丁钰下了死命令,最迟今年年底,得给我装备一支像样的火器队伍,名字都取好了,就叫神机营。”
“还有,军中将领多是跟着我摸爬滚打过来,以后的将领却未必有这许多实战机会。所以我想着兴办武学,将那些不爱诗书,却在军略上有天分的少年人都搜罗起来,也可作为我大魏军队的后备人才。”
她想到哪说到哪,听着杂乱无章,秦萧却从中窥见日后新朝画卷的冰山一角。
他凝神片刻,突然问道:“陛下信不过武将?”
崔芜笑意突然凝固,长眉蜷蹙如珠。
秦萧拢在袖中的手指有些发腻,不知不觉沁出一层冷汗。他知道这话过界了,并非臣子本分,但是那一刻,他突然冒出一个十分大胆的念头。
他想试探崔芜的底线,想知道她对他的容忍度究竟在哪。
他想知道,她是“女帝”,还是“阿芜”。
秦萧目不转睛地盯着崔芜,仿佛过了许久,女帝精致的眉眼徐徐舒展,竟然笑了。
“我还以为兄长会憋到天荒地乱,原来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崔芜戏谑道,“感觉如何?是不是一块大石落了地?”
这比喻很形象,见她笑容明媚毫无芥蒂,秦萧扎扎实实地松了口气。
口中却道:“是臣僭越了……”
话未说完,嘴里被塞了一样物事,用舌头卷住细品品,清甜细腻的豆香仿佛一曲悠扬的春日小调。
崔芜笑弯眉眼:“好吃吗?”
秦萧慢条斯理地咽了豆糕:“好吃。”
崔芜仿照他刚才的举动,曲指抹过男人唇角——其实什么也没沾上,她只是单纯地占便宜。
“我从未怀疑过武将忠心,”她并未岔开话题,盖因人与人的坦诚是相互的,她既下定“试试”的决心,如何能不把握住每个机会,“我怀疑的、担忧的,从来不是武将,而是权力本身。”
秦萧听得很专注。
崔芜拎裙起身,在纸堆中搜罗了好一阵:“枢密院是为分权而设,但我想分的绝不仅是武将之权,地方、六部、司法,还有……”
她话音顿住,将写满字迹的纸递过去。秦萧接在手里,第一眼看到的是一个三角形,三处支点分别是“司法”“行政”与“兵事”。
于地方,“行政”对应“布政使司”,“司法”对应“提刑按察使司”,“兵事”对应“都指挥使司”。(1)
于中央,“行政”对应“内阁”,“司法”对应“刑部”及“大理寺”,“兵事”对应“兵部”与“枢密院”。
除此之外,另有“监察”一栏,对应“都察院”与“给事中”。(2)
六部之外,分设六科,主监察事宜,品级虽低,却可直接奏呈御览。
“我自己就是过来人,非常清楚权力对一个人的影响,”崔芜低声道,“不加节制的权柄固然能提升效率,却也会催生野心与贪欲。”
“多少古代帝王,执政前期英明神武,执政后期昏招百出。是他们变蠢了吗?不,是权力。”
“因为大权在握,所听皆是阿谀之声,所见俱为锦绣文章。因为生杀予夺、万民俯首,久而久之,便会生出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错觉,继而贪图安逸、沉迷享乐,再不思进取。”
“这样的环境太可怕。即便三年五载不受蒙蔽,十年八年呢?二十年,三十年?”
“连我自己都不敢保证能一直固守本心,何况旁人?”
秦萧不知该说什么。
这话出自任何一人之口,都会被斥为离经叛道,只因它颠覆了千百年来约定俗成的准则。
若民不顺于官,何以布政教化?若官不敬于君,何以推行国策?
但它偏生出自世间最权威之人口中。
当朝天子。
“臣记得,”秦萧声音有些干涩,不得不清了清喉咙,“陛下曾说,不愿与人分享权柄。”
崔芜恍惚了一瞬,她确实说过这话,但是太久远了,久到自己都有些记不清。
“与其说是不分享权力,不如说是不愿将命运交到旁人手中,”崔芜说,“我想要自由,想做自己爱做的事,必须有权柄为倚仗。但我想要的,从不只是权柄本身。”
她确实热爱权力,也曾为此拒绝秦萧,但她从未忘记自己的来时路。
她喜爱权力,却更希望借助权柄,为世间留下些什么。
“我知兄长未必相信,但我会记着今日承诺,”崔芜叹息,“倘若一个赤忱之人被催生出不该有的野心,那绝非他一人之罪,而是制度之过。”
“武将原应征伐沙场、为国守边,诸位将军尽到了应尽之责。改良制度、教化万民乃是君主所为,若有不完备之处,皆是我为君之失。”
“即便日后偶有行差踏错,只要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我亦会为彼此留余地。”
“有我在位一日,便不会让兄长有鸟尽弓藏之忧。”
“兄长,你信我可好?”
她说过很多次“你信我”,从未让秦萧失望过。
“如果她未因莫须有的可能,疑心我倚功造作、图谋不轨,那我又怎可因她登临高位,就疑心她猜忌功臣、兔死狗烹。”
秦萧抬头,对上女帝明若秋水的眼眸,在那双瞳仁里照见自己的傲慢与成见。
“臣……信阿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