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舒州重镇落入大魏之手, 于孙彦是极沉重的打击。他试着进攻城池,结果不出所料,被以逸待劳的延昭击退。
孙彦无奈, 只能下令撤退。调转马头之际,他再次抬头, 瞳孔映入那个飞扬张狂的“魏”字。
仅仅相隔六年,昔日被他拿捏掌心的雀鸟居然生出双翼,成了他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的鲲鹏。
早知今日, 可曾悔不当初?
这个问题无解, 孙彦咬牙转身,狠狠甩下一鞭。
与此同时,借着叛军内乱,贾翊与陈二娘子安插在金陵城中的耳目悄无声息地控制了行宫。叛军搜刮的财宝封箱,整船运往京城,随行附有贾翊的亲笔信函, 言道以此贺女帝登基。
财宝是好东西, 解了国库困乏的燃眉之急,但崔芜紧蹙的眉头并未舒展, 只因暗桩传回密信, 落款赫然是秦萧私印。
她召来颜适,将密信递与他。
“襄樊两家关系破裂,兄长以为,眼下正是拿下襄阳的好时机,”崔芜说,“旁人朕不放心,你亲自走一趟,务必将兄长毫发无伤地带回。”
颜适巴不得这一句, 当即应下,忽又想起一事:“臣若骤然离京,可会有人生疑?”
崔芜思忖片刻,笑了:“无妨,朕有法子。”
当日傍晚,颜适纵马驰过大街,恰好撞倒一人。此人颇有来头,出身陈郡谢氏,父亲乃是当朝礼部尚书——晋帝在位时封的,崔芜登基之初,不欲与旧世家撕破脸,暂且没动他。
可想而知,此举引发朝野哗然,翌日便有清流上疏,要求女帝严惩颜适。
崔芜第一次经历桌案被弹劾奏疏淹没,还觉得挺新鲜。她摆出虚心纳谏的姿态,果然传旨将颜适申饬一番,免去半年俸禄,令其闭门思过。
殊不知闭门当晚,颜小将军就翻墙溜到丁钰府中,在其掩护下乔装出城,与一早调派好的两百亲卫汇合,直奔南边而去。
送走颜适,丁钰也没闲着,直接递牌入宫。彼时宫门已经下钥,但丁钰与女帝交情非凡,硬是凭着腰牌叫开宫门。
果不其然,女帝还没歇下。垂拱殿内灯火通明,她对着那幅铺满半张墙的舆图出神半晌,用朱笔在“襄阳”处勾了个醒目的圈。
丁钰就知道,她放心不下襄阳局势,这一趟来对了。
“刚遇上你那会儿,做梦也想不到有这这么一日,”他半点不客气地捞过案上的干果盘子,抓了颗杏脯丢进嘴里,“别看了,有颜适,有韩筠,保准把姓秦的接应出来,你还是想想往后怎么办吧。”
崔芜一时没回过神:“往后怎么了?”
“你一直想坐上那个位子,唯有登临高处,方能不受掣肘,”丁钰说,“如今得偿所愿,就没想过后面的路怎么走?”
“盛世明君是怎么个当法,书上都教过,你历史学的比我好,应该不难。可咱们到底不是土著,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是不是也该比旁人看得更远些?”
崔芜挑眉:“你想劝我君主立宪?”
丁钰卡壳了一瞬,老实说,他虽想过“往后”,可真没想那么长远。
谁知他没想,崔芜却想到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直截了当地说,“我其实也想过,但实在没这个条件。上层建筑都是由经济基础决定的,地基都没打牢,怎么盖房子?”
“尤其刚经过乱世,原有的底子毁得差不多,没什么比休养生息更要紧的。”
“凡事都得循序渐进,慢慢来吧,”
丁钰揉了揉额角,只觉这些字眼都熟悉得很,仿佛上辈子打过照面,奈何他一理科生,早把这些还了回去,哪还记得这些诘屈聱牙的社会经济理论?
不过,他意识到另一件事——
“你想君主立宪?”
“想啊,”崔芜坦然点头,继而莫名其妙,“君主立宪是君主制走到最后不可避免的进化方向,也是人文之光的具象初现,我怎么可能不想?”
丁钰是真的惊了:“我还以为……”
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咬住舌头,因为意识到崔芜如今不只是“崔芜”,还是有史以来头一份的开国女帝。
两个现代人探讨社会文明变革方向没问题,可臣子与君王商量如何制衡君权……怎么想怎么怪异。
崔芜却看懂了他的心思。
“我确实热爱权力,也不喜欢被人制衡掣肘,”她坦然点头,“但喜不喜欢是一回事,该怎么做是另一回事。”
如果她是乱世土著,好容易杀出腥风血雨、登临九五,断不可能容忍分享权柄,哪怕为后世指摘,也得铲除一切威胁,将那重鼎牢牢把持住。
但她不只是“大魏女帝”,在另一个时空,她曾接受二十多年的现代文明浸润,知道在那遥远星火照亮的时空,有着怎样的盛世图景。
虽然一直以来,属于“现代人”的部分都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杀戮与争斗下,可“她”依然在时机合适的时候挣扎露头,提醒崔芜,不要以“求生”为名,将真正的自我放逐。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崔芜捏了捏鼻梁,“当务之急,还是先接兄长回京,他一个人在外涉险,我实不放心。”
丁钰也想起他进宫的真正目的。
“秦帅的心思,你很清楚,”他斟酌着字句,“我知道,你心里也不是完全没他……”
“之前顾虑权柄下移,你始终不肯松口,现在……”
崔芜知道他想问什么,深深叹息后,她终是揭了底牌。
“……我想试试。”
她一直明白自己要什么,在登临绝顶前从不为旁的人或事分去心神。
但荣光加身并非她的最终目标,未来的路还很长。
有人同行,似乎不是什么坏事。
丁钰微微叹息,心说:这一天还是来了。
彼时崔芜身披明黄长袍,长发未梳成髻,只松松挽起,别了支猫儿发簪。于女帝而言,这副打扮有失庄重,但丁钰瞧着舒心,仿佛剥去那层威严华贵的外壳,崔芜还是崔芜,从未因独掌权柄而改了面目。
“如果想好了,就这么做吧,”他安心地长出一口气,又开始吊儿郎当,“不过,那姓秦的之前被你拒了那么多回,保不准还憋着气。”
“哎呀呀,这就叫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大魏的开国女帝脸色一变再变,终是抓起一把杏脯,塞进这小子不说人话的嘴里。
与此相隔千里,襄阳城中全无战事将起的征兆。兵丁照常巡逻,百姓如常上街,长江天堑隔去阴云,仿佛江北的硝烟永远熏不着花红柳绿的江南。
秦萧不便亲自出面,只托了罗四郎,几次三番潜入樊城,向吴守将晓以利害。
“樊城襄阳本为一体,大人才智不在那吕进之下,何苦看他眼色?”
“吕进狼子野心,如今又收留了安西主帅这把快刀,是为谁准备的,大人看不穿吗?”
“自令郎渡江后,吕进深以为恨,如今厉兵秣马,便是要对樊城不利。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大人性命干系樊城安危,还望早做决断。”
有道是三人成虎,樊城和襄阳本就生出裂痕,再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游说,以吴守将的城府都难免有所动摇。
但他毕竟老谋深算,要发自己家底去讨伐襄阳,这等蠢事万万做不出。
“容我再想想。”
罗四郎却上前两步,压低声道:“眼前就有千载难逢的良机,若大人有心于此,不过一句话的事。”
吴守将心念微动:“怎么说?”
“如今秋收已过,按惯例,城中商贾需筹集一批军粮,以作犒军之用,”罗四郎笑得诡秘,“军中不宜饮酒,但若有人在粮中动些手脚,叫襄阳守军闹一场肚子,您说,此时大军压境,他们还爬得起身吗?”
吴守将目光闪烁,仍有犹疑:“你为何要这么做?”
“良禽择木而栖,”罗四郎坦然道,“我等为商贾,出身低微,自然入不得吕大人的眼。可他既要用我们,又瞧不上咱们,这就失之下乘了。”
“小人久闻吴大人胸襟宽广,用人不拘一格,只需大人应允,事成之后,容我等将茶引贩售北境,小人愿效犬马之劳。”
他亮明底牌,吴守将反倒释然。
天下商贾,无不“利”字当先,至少吴守将是这样认为的。他垂目片刻,忽听一声龙吟,竟是拔出腰间佩刀,架于罗四郎颈间。
“你倒是坦诚,什么都说了,”吴守将冷笑,“我只问你,是受谁背后指使,挑拨本将与吕家关系?”
“区区商贾,也敢效仿古人玩合纵连横的把戏?就不怕我砍了你,再将你首级送回襄阳?”
罗四郎品尝到冷铁森寒,脸色微微有些发白。但他并不惊慌,因为秦萧早料到眼下的情况,也事先做过推演。
“大人当然可以这么做,”他不慌不忙地说,“可您真以为,在下的人头这么值钱吗?”
吴守将微微眯眼。
“吕进为人如何,大人最清楚不过,如他这般刚愎自用,如何能容忍令郎的夺美之恨?”
“只怕您好心将在下首级送回,非但不能弥补吴吕两家关系,反而叫他意识到吴家在侧的威胁,生出斩草除根的心思。这笔买卖划算与否,还望大人三思。”
第202章
商贾的三寸不烂之舌能逐利, 亦可杀人。
最终,吴守将为罗四郎说服,敲定了秦萧计划中最重要的一环。
三日后的傍晚是约定时限, 倪章端着药汤走进寝堂,只见秦萧披衣坐于案前, 随手翻阅着一本书册。那册子不算厚,字迹娟秀工整,是出自女子之手, 倪章打眼掠过, 认出是崔芜手书的“金镞急救法门”。
他叹了口气,将药碗递上:“少帅这两日睡得不大好,趁现在时辰尚早,可要歇一会儿?”
秦萧却睡不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只觉舌头都苦麻了。
当着心腹的面, 他不便皱眉, 只道:“燕七可有消息传回?”
“尚未,”倪章答道, “少帅放心, 燕七一向耳目敏锐,必不会错过蛛丝马迹。”
秦萧不置可否,兀自低头看书。转眼夜幕降临,倪章点起烛灯,又端来饭食。秦萧原无甚胃口,倪章却道:“少帅连月忙碌,身子越发不好,若不好生用饭, 待功成回京,卑职们免不得挨陛下数落。”
秦萧想起崔芜那张不饶人的利口,也有点头皮发麻。他就着小菜勉强用了半碗粥,忽听外头动静不对,推窗望去,只见临北天空泛起红光,仿佛血色横流,街上人声马嘶,隐约有金戈之声遥遥传来。
几乎是下一瞬,墙头跃下一道人影,却是奉命打探消息的燕七。他疾步上前,纳头便拜:“少帅放心,一切依计行事,并无错漏。”
秦萧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
按照他的计划,襄樊二城互为犄角,必要拆散合盟方能成事。是以这些时日,他明里暗里示意吕进,防人之心不可无,吴守将今日能夺他心爱的美人,明日便能夺他身家性命,须得谨慎提防。
不管吕进听没听进去,只需埋下一颗猜疑的种子,事情就成了一半。
果然,这些时日吕吴两家裂痕不断,虽未正面撕破脸,小规模的摩擦却在所难免。吕进甚至下令不许襄阳商贾赶赴樊城,消息传入吴守将耳中,难免另作思量。
眼看时机已到,秦萧授意罗四郎渡江献计,若吴守将应了最好,待得樊城夜袭襄阳,城内兵力空虚,大魏水师便可趁机拿下樊城。
即便不应,秦萧也有后手,届时将士兵中毒的罪名栽派在樊城头上,不怕吕进不上当。
事情发展确如秦萧所料,也许是被罗四郎“先下手为强”的说辞打动,也可能是早有吞并襄阳的野心,如今不过是风助火势、转瞬燎原,吴守将应下罗四郎“里应外合”之计,殊不知在他发兵襄阳的一刻,自己就成了被猎手盯上的黄雀。
“此间之事已了,再耽搁下去于时局无益,”秦萧果断拍板,“收拾行囊,待得樊城军攻城,我等便趁乱撤走。”
行囊是早收拾好的,车马也已备妥,就在一行人即将远遁之际,院门被人拍响,门缝中映出依稀火光。
“秦郎君可在?我家大人请您过府一叙。”
倪章等人瞬间警觉,手掌摁上腰间佩刀。却见秦萧沉吟片刻,冲他们打了个“下压”的手势。
“吕进未必猜到是我布局,”他沉声道,“现在动手反而打草惊蛇。”
“去开门,我也想听听,他有何说辞。”
倪章微觉不妥,但秦萧积威甚重,他不敢抗命,只得去了。院门一开,火光汹涌而入,乌泱泱的兵丁潮水般围了小院,为首的校尉还算客气:“我家大人有请秦郎君。”
倪章扶刀拦住:“我家少帅身体不适,已经喝药歇下,有什么话不能明早再说?”
校尉略侧过身,将外头的火光和喊杀声暴露在众人眼中:“贼寇攻城,我家大人担心秦郎君遭宵小误伤,特命我等接您入府暂避。”
倪章紧握刀柄,心中踌躇难决。
从吕进的立场看,敌军攻城,襄阳危在旦夕,守卫森严的刺史府当是最安全不过,请秦萧入府确实是为他的安全着想。
但若真去了,难免身陷重围,再想脱身怕是难了。
正当他犹疑不决,忽听身后有人道:“既是世伯美意,秦某……咳咳,却之不恭了。”
倪章蓦地回头,只见秦萧轻袍缓带,肩披一袭大氅立于阶上,目光锋锐好似藏着一把青霜。
他忍不住道:“少帅!”
秦萧抬手,压住他未竟的劝说。
那校尉待秦萧极是客气:“如此甚好,秦郎君请。”
秦萧于电光火石间估算出敌我兵力,吕进此行派了百十来人,真要突围,他们未必拦得住,只秦氏部曲难免有所伤亡。
再者,他确实也想看看吕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利弊权衡只在顷刻间,秦萧撩起眼皮,淡淡一笑:“有劳带路。”
门口停了辆马车,倪章扶着自家少帅上车,只见秦萧回过头,飞快看了他一眼。
倪章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秦萧放下心来,掀帘钻进车里。
他虽未往外张望,人却十分警醒,一路计算方位,眉心突然拧起——照马车行进的方向,并非赶往刺史府,而是往城外去了。
果然,下一瞬就听倪章问道:“不是说去刺史府?怎的往城外去了?”
校尉不应,只管埋头赶路。
倪章可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双腿猛夹马腹,竟是一跃而起,身形恍如从天而降的大鹰,稳当当地落上校尉马背。
“呛啷”一声,佩刀拔出半尺,正压在校尉颈上。
“说,你想带我家少帅去哪!”
校尉没想到秦氏部曲如此精锐,不过一晃神间,已然失了先机,周遭拔刀之声不绝于耳,却都慢了一步。
倪章一击得手,立刻以校尉为肉盾,挡住刀林:“不想你们将军人头落地,都给我闪开。”
校尉固然悍不畏死,却也不想莫名其妙送了性命:“我家大人实是一番好意,这位兄弟何必动粗?”
倪章冷笑:“好意?你说话不尽不实,还把我家少帅带来城郊,到底意欲何为?”
校尉还想解释,倪章将手一收,刀锋割破皮肉,留下一道细细血痕。
校尉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只听倪章厉声喝令:“让你的人退下!”
校尉不能退,却也不敢装聋作哑,转向马车道:“秦郎君明鉴,卑职奉我家大人之命行事,绝无歹意啊。”
车帘掀开半边,秦萧揽了揽大氅衣领,懒懒垂眸:“你家大人现下何处,这总可以相告吧?”
校尉有些为难,忽听不远处有人道:“一场误会。贤侄,莫伤了自己人。”
秦萧抬头,只见此地已经十分荒凉,不远处火光晃动,映照出大批人马。当中一人留有短须,正是吕进。
他拍马上前,摆出和事佬的姿态:“原是麾下无能,没把话交代明白——贤侄,真被你说中了,那姓吴的狼子野心,居然不顾襄樊两城的交情,串通城中商贾献上毒粮,更挥师渡江毁我基业!”
“自寒啊,今夜之后,襄阳城怕是要姓吴了。”
这原是秦萧的手笔,当着吕进的面,他装也得装出惊怒:“有这等事?那姓吴的背信弃义,实在可恶!只是世伯,襄阳尚有万余守军,未尝不能一战,您就这样弃城而逃?”
吕进原是试探,却被“弃城而逃”四个字戳了心窝。他仔细打量秦萧面色,只看出纯然的吃惊愤慨,疑虑不由去了三分。
“吴氏负我,我也不会让他好过!”吕进眼露阴冷,“只我将士多有误食毒粮者,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暂避锋芒,以图后计。”
“江陵守将与我原有姻亲之故,待我说动于他,发兵襄阳,不愁不能向姓吴的讨回旧账。”
秦萧明白了吕进打算。
“万余精兵,说丢就丢,倒是拿得起放得下,”他不露痕迹地思忖,“如此心狠手辣,若真被他逃了,怕是后患无穷。”
口中却道:“原来世伯已有万全之策,那再好不过——倪章,还不放开这位兄弟?”
倪章虽有不满,却不敢违抗主帅命令,依言撤了长刀。与此同时,秦萧吃力地走下马车:“秦某突然想到有处疏漏,世伯……”
吕进听他松口放人,仅剩的一点戒备之心也去了。又见他举止迟缓,昔日威震丝路的悍将,如今连上下马车都需人搀扶,难免起了唏嘘之心,亲自下马搀他:“慢着些,你方才说,哪里有疏漏?”
就在他托住秦萧手肘的一瞬,忽见那面白气弱的悍将闪电般撩起眼,目光竟比长刀还要锐利。
刹那间,吕进心知有异,撒手就退。可惜他快,秦萧比他更快,吕进只觉腕门微紧,已被秦萧翻掌扣住。
幸好秦萧伤病缠身,手上使不出力道。吕进轻易挣脱开,疾退几步,被亲兵密不透风地护持中央。
他松了口气之余,不免又惊出一身冷汗:“秦自寒!我待你以诚,你竟敢暗算我?”
“说,你与那姓吴的是否早就串通一气!”
秦萧被他挣脱,并不懊恼,只淡淡垂眸。
“世伯这些年的照顾,秦某感念于心,可惜你我各为其主,终免不了兵戎相见,”他语气淡漠,“看在你我两家的交情,来日春秋二祭,我自会为世伯上一炷香。”
“你放心去吧。”
吕进嗤笑,正待讥嘲两句,忽觉太阳穴一阵晕眩,眼前隐隐发黑。
他猛地低头,只见方才被秦萧扣住的部位,划出一道一分长、半分深的小口,渗出的血迹居然是黑色的。
第203章
秦萧领兵多年, 是当之无愧的悍将,一般情况下,吕进轻易不会让他近身, 遑论暗算自己。
但秦萧入城数月,吕进已从各种渠道查证, 此人确实伤病缠身,不复昔日悍勇。一条右臂更是遭人生生打碎,以致肩骨变形, 莫说舞刀弄枪, 便是握一只茶杯也吃力得很。
所以他没有将形同废人的安西主帅放在眼里,更不曾生出戒备之心。
直到猝不及防地着了暗算。
秦萧垂眸盯着自己左掌,食指指根处扣着一枚铁指环,黑黝黝的不甚起眼,却内藏玄机。
当年,崔芜用它轻易制住发疯的孙彦。
如今, 秦萧用它铲除大魏潜在的祸患。
吕进的伤口不算深, 所中之毒却好生厉害,不过几息功夫, 他已说不出话, 体力自每一寸肌理流出,向后直挺挺地栽倒。
身后亲兵忙扶住他,火光映照下,只见自家大人脸色青白,竟与死人无异。
再摸摸脉搏,不出所料,已经消散了。
亲兵骇极,失声惊呼:“大人去了!”
这四个字仿佛瘟疫, 瞬间席卷人群。亲卫们面面相觑,只以为身陷噩梦,半晌回不过神。
这变故太突然,秦氏部曲亦懵在原地。秦萧是唯一一个头脑清醒的,趁着吕氏亲兵尚未回魂,厉声断喝道:“吕进已死,襄阳落入樊城手中,尔等若想活命,只有一条路可走!”
“渡江往北,投效大魏!”
吕氏亲卫被喝令声惊醒,有人满面愤慨,有人若有所思,还有人神色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不知是谁发出怒吼:“是他杀了大人!大家一起上,替大人报仇!”
秦氏部曲神色骤凛,立刻向秦萧围拢,将他护在中央。
然而吕氏亲卫没有动。
他们对吕进未必有多忠心,从军不过是为混口饭吃。如今主君身死,死忠报仇的只是少数,大部分人更忧心日后前程。
又有人道:“襄阳已被樊城军占了,不如绑了他,向吴氏投诚!”
不少人流露意动,兵刃映着火光,异常险恶地转了过来。
秦氏部曲如临大敌,只听金铁之声迭连响起,出鞘长刀排成一丛刀林。
两边一触即发,斜刺里突然传来极尖锐的鸣响,所有人不及回头,最先提议绑了秦萧的亲兵惨呼一声,已然栽落马背。
后背露出长长箭簇,是被人一箭穿心。
秦萧猛地扭过头——
江畔夜风呼啸凛冽,马蹄声裹挟风中,恍如奔雷压境。当先一人没命甩鞭,只一骑便有千军万马的气势,他单手控缰,马槊横扫,于乱军中生生开出一条道。
“我乃河西颜适,谁敢伤我主帅!”
吕氏亲兵跟着吕进偏安江南,何曾见过这等凶神?本以为能走几个来回,谁知狭路相逢,就如经霜的麦杆遇着秋风,落花流水、一溃千里,怎一个“惨”字了得。
不过几个瞬息,颜适已经领着亲卫杀到近前,末了竟是视四面敌军于不顾,翻身下马,单膝点地:“末将接应来迟,请少帅恕罪!”
秦萧见他束起发髻,眉眼也老成许多,非复昔日少年模样,不由露出欣慰笑意。
然而下一瞬,他眼前发黑,竟是步了吕进后尘,身不由己地栽倒下去。
“——少帅!”
襄阳战报六百里加急送回京城,彼时崔芜正在瞧贾翊递来的奏疏,一同送入宫中的还有自叛军手中清剿的财宝,百十来口大箱子满满当当,居然填满了大半个垂拱殿。
崔芜将缴获一分为二,七成入国库,三成进私库。阿绰带着初云、潮星忙碌了一早上,好容易清点完毕。
按说这是好事,崔芜的心绪却不太美妙,盖因贾翊上疏称,新即位的江南国主不欲生民涂炭,向大魏递出降表,投效称臣。
最后四个字映入崔芜视野,就像一把钢针戳进眼球。
令她恨不能将折子揉成一团,再踩上千万脚。
但她没这么做,因为折子递上来时,盖昀就在一旁。
“臣知陛下深恨孙氏,但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前朝推行三省六部制,崔芜全盘照搬,并以盖昀为尚书省左仆射,统领六部。昔日同僚私下相见,都尊称盖昀一声“盖相”,有意思的是,女帝却迟迟不加封“同中书门下三品”的头衔,令这称呼缺了少许名正言顺。
盖昀本人倒是不在乎“丞相”不“丞相”,今日入宫只为说服女帝接受孙氏投诚。
“今天下未统,多少双眼睛盯着陛下。若陛下能善待孙氏、彰显仁德,则我大魏人心所向,自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反之,若陛下严惩孙氏,灭门诛族,则各地豪强看在眼里,难免不起唇亡齿寒之心。日后用兵攻伐,必遭顽抗,令我将士徒增伤亡。”
“孰轻孰重,还望陛下三思。”
崔芜面色不显,摁住奏疏的手却慢慢攥紧,仿佛掐着某人喉咙一般,将那张纸撕成碎屑。
“盖卿的顾虑,朕很明白,”她垂落眼帘,神色淡淡,“只孙氏父子坐镇江南多年,好大喜功、草菅人命,更纵容硕鼠,视治下百姓如草芥。”
“若就这么放过,朕只怕无颜面对江南百姓。”
女帝语气平静,盖昀却听出某种隐藏极深的情绪。那一瞬他心头发寒,盖因崔芜掌权多年,养气功夫炉火纯青,大多数时候已经能很好地控制情绪不外露。
如果某一刻,她的城府开始压不住情绪,那只能意味着她对江东孙氏的杀戮之心,已经超出理智克制。
和这样的女帝对着干是不明智的,但盖昀不能不再次劝说:“百姓要的是盛世清平,不是屠戮某一家某一姓报私仇。陛下胸襟包揽宇内,还请以百姓为重,莫要徒增杀戮!”
言罢,他伏地叩首,长拜不起。
崔芜手指撕烂了奏疏,在长案上留下清晰的指痕。
襄阳战报就在这时送入殿中,阿绰脚步稳重,抬眼将女帝与权相的微妙气场收入眼底,言辞越发小心:“主子,襄阳发来六百里加急。”
有襄阳当前,崔芜哪还顾得上孙氏不孙氏?只见她劈手夺过战报,三两下拆看完毕,先是大喜,继而大惊,随后眉心紧蹙,眼含忧色。
盖昀忍不住问道:“可是战事有变?”
“战事倒是顺利,韩筠拿下襄樊,颜适也顺利接应出兄长,”崔芜沉声道,“只兄长辛劳数月,不慎染上风寒,现下正在襄阳城中静养。”
盖昀听得“战事顺利”,松了口气。
“秦帅身子尚未养好就千里奔波,实在辛苦,”他说,“陛下登基以来未曾大封功臣,便是不想落下秦帅,如今可算是得偿所愿。”
崔芜凝眸不语。
她知道给宫中报信的规矩,再严重的病情也要说轻三分。虽然战报轻描淡写,但能让秦萧耽搁北归时日,可见情况不容乐观。
如果是半年前,崔芜早就奔赴襄阳,但现在不行。
“崔芜”可以夜奔千里,“大魏女帝”若敢效仿,只会牵连朝堂地动山摇。
“传旨,命康挽春启程赶赴襄阳,殷钊领三百禁军随行,迎秦帅回京,”她于转念间下定决断,“以韩筠、岑明为主将,五万兵马驻守襄阳,整编降卒,荡平余匪。”
崔芜看向阿绰:“让中书省即刻拟旨。”
阿绰掩住砰砰乱跳的心口,第一次在男人们的博弈游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是,奴婢这就去。”
她匆匆离去。
盖昀见惯崔芜身边侍女代为传话,一时没往心里去,只还惦记江东孙氏:“那孙氏投诚……”
崔芜满心都是秦萧安危,想也不想:“先把孙氏余孽押回京,其他的,等见了人再说。”
她没给准话,但“暂押回京”总比“就地诛杀”强得多。盖昀有些无奈,却不能过分逼迫。
“陛下圣明。”
这一年初雪来得迟,及至进了腊月,依然不见纷白。天也难得放晴,但见阴云密布,沉甸甸的压在大庆宫的琉璃瓦檐。
贾翊和陈二娘子先一步抵京,第一件事就是入宫拜见大魏女帝。饶是仓促学了觐见的礼仪,跟在贾翊身后走进重重宫禁的陈二娘子依然大气不敢喘一口,拢在袖中的手捏出一把凉汗。
这可是皇宫啊!
想当初在凤翔,一个歧王府就震得她回不过神,原以为修了大造化才有这样的机缘,万万想不到,真正的大造化还在后面。
彼时,崔芜在前廷的垂拱殿批阅奏疏,明黄袍服,赤金宝冠,昔日云鬓花颜未曾改易,眉眼间却敛着说不出的威仪。
贾翊心中感慨,人已一丝不苟拜倒:“臣贾翊,幸不辱命。”
陈二娘子也紧跟着拜下。
崔芜待心腹部下一贯宽和,贾翊为她远走江南,蛰伏数载有余,这份功劳她记着,赏赐也格外大方——除了中规中矩的赐宅与金银,更任命其为刑部尚书,统领刑狱诸事。
“朕记得先生曾言,愿重修律法,安民心,清吏治,肃纲纪,”她说,“新朝既立,我给你这个机会。”
贾翊大喜,深深叩首:“臣谢陛下恩典。”
陈二娘子却未得官职,这个世道不许女人出头,一个女帝已是踩了无数人心中的天道纲常,崔芜不在乎世家反弹,但她对陈二娘子有着朝堂外的期望。
“朕听说,你在南边开了家萃锦楼,生意很是不错,”崔芜语带深意,“既是荟萃天下锦绣,怎可厚此薄彼?以后在京中继续开下去,也替朕揽尽天下之财。”
“揽尽天下之财”这几个字分量太重,陈二娘子隐隐窥见女帝心中图景,既惊且喜。
“谢陛下恩典,”她亦拜倒,“民妇必不负陛下所望。”
“赏”完了,便该轮到“罚”。
贾翊觑着崔芜脸色,小心道:“陛下,江东孙氏已然押解进京。孙彦现下就在垂拱殿外,等候召见。”
崔芜眼神冰冷,将笔撂下了。
第204章
这是孙彦时隔两年再次见到崔芜, 此时距他们江南初识,已经过去整整六年。
六年前,她是自妓馆出逃的低贱娼女, 他是高高在上的节度使之子,她跪于面前回话, 眼角眉梢俱是卑微。
六年后,尊卑逆转、上下翻覆,她高居丹陛之上, 换他匍匐在地, 卑微求存。
很难说孙彦此刻是什么心情,愤怒、懊恼、窘迫,抑或悔不当初,这些形容都太单薄、太片面,无法企及万一。
他只知道,胸口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啃咬, 既痒且痛, 酸麻兼具,令他恨不能掀翻这金碧辉煌的垂拱殿。
但他最终没这么做, 而是依着臣子觐见君王的礼数撩袍跪地, 深深叩拜。
“臣,叩见陛下。”
丹陛之上一片寂静,女帝许久不曾叫起。这是君王给降臣的下马威,却因两人的前情而多了几分隐晦凶险的意味。
孙彦听到脚步声,是女帝踩着丹陛,缓缓走下阶来。他眼前闪过一抹明黄袍角,上好的云锦料子,织着团龙暗纹, 那样尊贵无双的衣料和纹理,如今穿在一个女人身上,生生压垮了江南国主倨傲的头颅。
“孙卿,”女帝悠悠道,“还记得当年,朕与你说过什么吗?”
她的声音回荡在垂拱殿内,激起空旷淡漠的回音。孙彦有一瞬茫然,崔芜与他说过太多话,他如何知晓她指的是哪一句?
下一瞬,指尖传来剧痛。女帝抬脚踩住他手指,靴底用力碾压,孙彦吃痛不已,却不敢呼号出声。
电光火石间,他脑中闪现过一句杀意凛然的:“你若对我不轨,我要江东孙家九族陪葬!”
耳畔“轰隆”一声,孙彦如遭雷击,怔愣当场。
“看来孙卿是想起来了。”
女帝用靴尖挑起孙彦下巴,后者被迫抬头,将那副艳绝人寰的面孔映入瞳孔。这一次他真正以仰望的姿态与崔芜对视,终于看清她眼底灼烧的恶意与憎恨。
他不能自已地颤抖起来。
崔芜曾说过许多恶毒的话,在她几次三番逃离孙府,又被抓回受刑之际;在她被孙彦逼迫,于帐内婉转承欢之际。每一次她恨声咒骂,孙彦都未曾放在心上,就像他从未想过,崔芜许诺的报复,竟会在某一日降临眼前。
孙彦感到屈辱,因为被迫匍匐的姿态,也因为曾经的人上人,反被看不入眼的“玩意儿”拿捏了命运。仅剩的理智却掌控住口舌,发出颤抖的求饶声:“求陛下……饶我江东孙氏满门性命。”
女帝负手而立,冷冷端详跪在脚底的男人。昔日伟岸的身躯蜷成一团,他此刻的模样与那些她曾见过的,在男人脚下哀嚎求生的女人没什么两样。
原来男女之间从不存在不可跨越的鸿沟,将一个男人摆在女人的处境中,他自然而然会呈现出女人的面貌。
崔芜笑了。
“天子一言,重于九鼎,”她收回脚尖,倨傲地扬起下颌,“说说看,朕为何要饶过江东孙氏?”
殿内点着火盆,孙彦却感受不到丝毫暖意。被冷汗打湿的背脊凉飕飕的,因女帝字里行间的杀机而战栗。
“自古,杀降不祥,”他努力不让声音颤抖,“陛下坐拥四海,当以仁德教化世人,若诛孙氏,则天下再无敢归降者也。”
这番说辞与盖昀出奇的相似,却无法说服君临四海的女帝。
“朕记得孙卿曾说过,世间本是弱肉强食,强者执掌权柄,自可不畏人言,对弱者为所欲为,”她笑吟吟地用孙彦曾经的话堵他,“孙卿啊,这为人处世,可得一以贯之,若因强弱易势就朝令夕改,也太让人失望了。”
孙彦死死攥紧手指。
“还是应该将姿态再放低些,”他想,“哪怕磕头求饶、痛哭流涕,也要消了她心头杀意。”
但心里知道是一回事,要他对曾经为所欲为的婢妾做出这等姿态,将颜面丢在地上踩碎,又是另一回事。
到底,他是江东孙氏的嫡长子,曾经万人之上的江南国主。
“孙氏已然投诚,陛下何必苦苦相逼?”他言辞中有愤慨,亦有自伤,“你明知我所行所为皆因钟情于你……”
他没能把话说完,刀鞘重重拍上后脑,令他摔倒在地,眼前阵阵发黑,好悬一口气没上来。
耳听得扶刀而立的御前侍卫冷冷道:“大胆逆臣,竟敢在陛下面前口出狂言。”
是的,是“陛下”,而非“崔芜”。
自她登临皇极起,他与她之间便划开天堑,再无谈私情的余地。
孙彦在天旋地转中意识到这一点,几乎惨笑起来。然而下一瞬,他听到女帝冰冷的喝令声。
“孙氏御前放肆,目无天威,拖下去,杖毙!”
“凡江东孙氏,男子十五以上者立诛,女子发配北疆,与披甲人为奴!”
盖昀就在这时赶到垂拱殿,气还没喘匀,先听到这么石破天惊的一句,整个人都不好了。
“陛下三思!”
他顾不得请安,扑倒在冰冷的金砖地上:“孙氏死不足惜,为此伤及陛下圣明,却是得不偿失!”
“望陛下手下留情!”
崔芜听着盖昀声嘶力竭的哀求,眼底没有丝毫动容。
据说,人在濒死时会回顾生平,这一刻的女帝就陷入这种微妙的状态。那些被折磨、被囚困、被强迫的过往,逐一闪现眼前,仿佛一盏飞速旋转的走马灯,每一帧都写着“屈辱”与“不赦”。
“朕为何要手下留情?”她漠然质问,“一个卑贱降臣,玩意儿而已,杀了便杀了,又能如何?”
这话好生耳熟,孙彦浑身僵硬,做梦料不到昔日不经意的羞辱之语,会在多年后化作要命的暗箭,捅他一个万刃穿心。
便是盖昀,也拿女帝毕露的杀机无法,只能哀哀恳求:“陛下,万万不可……”
然而天子一怒,血流成河,岂是三言两语能逆转的?
就在盖昀绝望之际,忽见阿绰疾步入殿,欢声禀报。
“陛下,秦帅还朝,已近城外三十里。”
崔芜:“……”
盖昀好似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嘶声高呼:“陛下,秦帅还朝乃天大的喜事,万万不可见血啊!”
“秦帅身子不好,您就当为他积福德,也不可滥杀降臣!”
崔芜胸口数度起伏,终是“秦帅还朝”四个字占了上风。
怒吼如沸的毒火被压下,她冷然下旨:“孙氏众人暂押鸿胪寺,召集太医与百官,与朕同迎兄长回宫。”
盖昀如蒙大赦:“臣领旨!”
这一日风很大,五色大纛随风翻飞,猎猎如旗。
孙氏众人作何感想姑且不论,随女帝出城二十里的文武百官却是冻得够呛。
然而没人敢抱怨,自捷报抵京至今,足够他们明白秦萧在女帝心目中的地位。挟樊襄大捷归来的安西主帅有功勋,亦与女帝有情谊,轻易不可撼动。
林立的旌旗出现在官道尽头,是殷钊领三百禁军簇拥着一辆马车。颜适、史伯仁等安西将领护卫四周,瞧见天子大纛,下马便拜。
“陛下万岁!”
男人们高大的身影匍匐于地,“万岁”两个字在这一刻有了具象化的体现。这本该是令人心潮澎湃的一幕,崔芜却隐隐不安。
“兄长呢?”
她抬眸扫过低伏的头颅,并没瞧见熟悉的身影,目光自然而然转向毫无动静的马车。
安西众将意识到不对,只是女皇未曾免礼,谁也不敢擅自起身。
不顾众将与百官的注视,崔芜疾步上前,三两下登上马车,掀帘钻了进去。
然后她愣在原地。
车里光线昏暗,秦萧裹着大氅蜷缩一角。他似乎听到动静,眼皮挣扎着颤了颤,却没能睁开眼。
崔芜摸了摸他额头,不出所料,烧得烫手。
“兄长?”
她小心扶起秦萧,后者吃力地撑开眼,混沌中只瞧见一抹明黄。
他意识到什么,支撑着坐起。
“陛下……咳咳,恕臣失仪。”
请罪之言未曾说完,他被崔芜摁回怀里。
“怎么病成这样?”崔芜探他脉搏,懊恼至极,“早知如此,我该亲自赶去襄阳,免得兄长千里奔波。”
秦萧这一病反反复复,就没彻底好转。他在襄阳静养了半月有余,眼看天气渐冷,北上之路越发难行,这才勉强动身。
谁知还是高估了自己,刚进京城地界就发起高热,脑中昏昏沉沉,连亲卫通禀女帝出城亲迎都没听见。
“陛下……恕罪。”
话没说完,舌尖品尝到甘苦气息,是被崔芜塞进两片山参。她为他擦了擦汗湿的额头,低声道:“别说话了,闭眼安心睡一觉,睡醒就到家了。”
秦萧被“家”这个极具归属意味的字眼抚平了心绪,含着参片,果然沉沉睡去。
百官与众将足足等候了两刻钟,直到有人耐不住朔风凛冽,小幅度地跺着脚,才见女帝掀开车帘。
“繁文缛节且免了,百官各自回府,尔等护卫车驾,随朕回宫。”
不光百官震惊,安西众将亦是面面相觑。这当然不合礼数,但崔芜以女子之身登临帝位,本身就是对“礼数”的叛逆,她不在乎旁人如何想,只对殷钊使了个眼色。
殷钊会意,绵长中气破开往来肆虐的凛风。
“陛下有旨,摆驾回宫!”——
第205章
自女帝登基, 福宁宫从没有这样忙碌过。多数宫人听说了秦萧回归之事,却没想到,崔芜居然直接将人带回宫城。
马车尚在途中, 早有侍从飞奔报信,催促着将后殿寝堂收拾出来。闻言, 几个心腹侍女面面相觑——福宁后殿乃是女帝居所,侍从出入尚且不妥,如今竟要分一半安顿外臣, 传出去像什么话?
嘀咕归嘀咕, 能在身边伺候的都是嘴紧谨慎又细致的,谁也没敢在这件事上置喙。
一众宫人忙忙碌碌,终于在御驾回宫前收拾妥当,忽听外头人声嘈杂,数名亲卫抬着一张长椅步入殿中,女帝站在边上, 侧身挡住穿堂风。
自阿绰之下, 几个宫女面面相觑,直到女帝唤人, 才赶紧上前帮忙。
如此折腾半晌, 终于将秦萧安顿在西暖阁的床榻上。崔芜亲自取了秦萧手腕,诊脉片刻,眉头拧出细细褶皱。
“果然是操劳了,”她深深叹息,“身子还没养好就奔波劳碌,这几个月也不曾安心静养,加重了忧思症状,早知如此, 说什么也不该让他去襄阳。”
然而襄阳已经拿下,现在说这些都迟了,只能尽力调养。
崔芜提笔写了方子,命阿绰交与小厨房:“药材之事最易动手脚,以后取药煎药都得你亲自盯着,万万疏忽不得。”
阿绰知晓厉害,沉声应下。
崔芜又命人端来温水,拧出帕子为秦萧擦身。对高热之人而言,物理降温是最有效的法子。湿帕擦过腋下,温温凉凉甚是舒爽,秦萧凝聚起一点神智,强撑着睁开眼,抬头瞧见明黄袍角,就要起身请罪。
“臣……咳咳,冒犯了。”
崔芜无奈至极,将人摁回枕中:“都病成这样,还不老实躺着,再着了风,有的苦头吃。”
秦萧浑身酸软得厉害,哪怕铜筋铁骨,也被高热融成一滩水。他身不由己地栽回枕中,兀自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崔芜换了张帕子,为他擦拭掌心和腰腹:“福宁殿。”
秦萧这一惊非同小可,奈何崔芜摁着他,想起身都不能:“臣与陛下身份有别,怎可……”
崔芜从随身荷包里摸出糖块,塞进秦萧嘴里。
满口香甜堵了秦萧话头,他错愕地睁大眼,眼角因高热浮起红痕,那模样竟有几分可人。
“兄长的身子一直是我照看,没人比我更清楚,”崔芜一边解释,一边手脚麻利地擦过全身,“你病成这样,我不亲自照应,如何安心?”
秦萧还有犹豫:“臣乃外臣,入住陛下寝殿,只怕……咳咳,有损陛下清誉。”
崔芜是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规矩于她都是狗屁,当年值夜班时,休息室离病房一墙之隔,该见的、该摸的,一样没落下。
“兄长现在知道清誉了,”她没好气道,“当初你病得只剩一口气,还不是我贴身照看?”
“该看的、该损的都损没了,现在才来操心这些,晚了吧?”
秦萧哑口无言,也是病得实在没力气,舌尖搅动着糖块不说话了。
说话间,崔芜擦完上身,待要拉扯裤腰,被秦萧忍无可忍地摁住。
他没力气开口,连窘迫带无奈地瞪了崔芜一眼。
崔芜只得让步:“我去叮嘱几句,待会儿再来看兄长。”
说着,起身使了个眼色,在殿外候了半晌的倪章和燕七立刻进来,接过为自家主帅擦身的活计。
“兄长暂且住这儿养病,你二人追随他多年,最了解兄长起居习惯,也留下照拂,”崔芜低声叮咛,“兄长病势不轻,定要小心谨慎。”
倪章原还觉得不妥,待得听见那句“病势不轻”,想也不想应下:“陛下放心,卑职必定尽心竭力。”
崔芜满意点头,又去了前廷。
安西众将果然没走,却也不敢擅闯宫禁,就候在垂拱殿外。崔芜无意令他们着急,开口给了交代:“兄长暂且留在宫中养病,等好了再挪出去。”
“至于几位将军,府邸已经备下,清行也亲自瞧过,朕就将人托付与你了。”
安西众将微觉不妥,然而在河西时,秦萧便是由女帝照拂,如今由她接手,似也不是说不过去。
只是外臣留宿女帝寝殿……怎么听着那么别扭?
安西众将不敢问,他们并非女帝嫡系,交情没到那份上。这其中,颜适算是与女帝最为相熟,加冠礼都是天子亲自主持,却也不曾开口。
“臣领旨,”他躬身行礼,面露迟疑,“若陛下允准,臣想探望小叔叔……”
“今日天色已晚,兄长又病着,改日吧,”崔芜缓声劝慰,“等兄长好了,有多少话说不得?何必急在一时。”
颜适没有勉强,行礼退下。
安西众将跟在他身后,还有些不放心。史伯仁快步追上,伸胳膊怼了怼他:“真把少帅留宫里?这、这要是传出去,像什么话?”
他能想到的,颜适自不会忽略,甚至想得比史伯仁更深一层——这些时日,他冷眼旁观,大魏朝堂表面和睦,私底下却隐隐有了文武派系别苗头的征兆。
如今女帝将大胜归来的悍将留在宫中,简直是往文官手里送把柄。
崔芜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那么,是她根本不在乎,还是……有意为之?
颜适不敢再想,自己把自己吓出一身冷汗。
“不管像不像话,”他正色道,“这都是陛下的意思。”
“记住你们现在的身份,你们不仅是河西的将,更是大魏的臣。”
“天子旨意,只可遵从,不能忤逆。”
安西众将如闻棒喝,冷汗之余,不说话了。
他们走了,有人没走。如今朝堂之上,唯一不把崔芜当作天子看待……或者说,不只当作天子看待的,唯有丁钰。
眼看众人欲言又止地退下,他吊儿郎当地走上前,撸袖敲了敲案面:“决定了?”
这话没头没脑,但崔芜听懂了:“自然。”
“你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但这回牵扯的不止你一人,”丁钰说,“那帮老东西本就看武将不顺眼,若他成了众矢之的,你护得住吗?”
崔芜失笑,这等放肆不羁的大实话,也就丁钰敢说。
“我若护不住兄长,”她言简意赅道,“也白坐这个位子了。”
丁钰双手拢在袖中,摇头晃脑地叹了口气。
“既然陛下心意已定,我也不必枉作小人,”他说,“你俩的事,你俩自己解决,不过有个人,你最好见一见。”
崔芜挑了挑眉。
丁钰让她见的是个女人,十八九岁的模样,长裙曳地,袅袅婷婷。她跪下叩拜时,身姿仿佛一脉纤弱的兰花,连同为女人的崔芜都忍不住想扶她一把。
“民女时寻芳拜见陛下,得见天颜,不甚荣幸。”
崔芜恍然:“你就是陈二娘子送去孙府和襄樊的芳娘?果然知进退、懂礼数。”
芳娘再拜:“陛下谬赞,民女愧不敢当。”
“陈二娘子说,你想为自己博个前程,”崔芜懒得兜圈子,直截了当道,“你有功于大魏,朕不会薄待功臣。”
“现下给你两个选择:若你往后想过平安富贵的日子,那简单得很,陈二娘子会在京中另开酒楼,朕与你半成股份,再赐宅邸一座,财帛若干。满京城的郎君任你挑选,但凡有看中的,朕便收你为义妹,按照郡主的规格略降一等,将你风风光光地嫁过去。”
平安,富贵,尊荣,以及可堪托付终身的良人。
于寻常女子而言,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前程。
但芳娘沉吟片刻:“第二条路呢?”
崔芜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要么,你留在宫中,正好福宁殿还缺人手……”
芳娘不假思索:“民女愿意留在宫中。”
崔芜是真好奇了:“宫中虽然富贵,规矩也多,且越是靠近权力中枢,越容易有性命之忧。民间虽也有风浪,但朕既允了你,保你一世风平浪静的底气,总还是有的。”
“宫中风浪不断,只因陛下身边乃是世间最高处,”芳娘平静应答,“站在高处,才能眺望远方,哪怕失足跌落,也好过默默无闻,庸碌一生。”
崔芜有些讶异,这不像是土著女子会说的话。她思忖片刻,突然吩咐:“抬起头来。”
芳娘不明所以,却依言抬头。崔芜对上那双秋水明眸,自瞳孔深处捕捉到诡谲的亮光。
那是一个人的野心,熊熊燃烧着,释放出难以形容的生命力。
崔芜喜欢有野心的女人。
“也罢,”她说,“既然你有心,就留在宫中吧。对了,你可曾读过书?”
芳娘:“民女的父亲曾有举人功名,幼承庭训,也曾读过诗书,认得些许字。”
“那再好不过,”崔芜不曾追问举人之女为何流落风尘,只道,“福宁殿尚缺掌事女官,这个缺便由你填了吧。”
芳娘大喜:“谢陛下恩典。”
又道:“奴婢有一不情之请,求陛下为奴婢改个名字。”
崔芜不解:“名字乃父母所赐,且你名字颇有意蕴,改了岂不可惜?”
芳娘自嘲一笑:“奴婢姓时,寻芳却是流落风尘之际,鸨母所取。至于原来的名字……前尘往事,譬如昨日死,不提也罢。”
“寻芳乃男人意趣,非女子志向,陛下既许奴婢站在高处,还请圆了奴婢心愿。”
崔芜觉得这个女人实在很有意思,沉吟片刻。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你既甘心登高逐月,便以逐月为名吧。”
逐月依依拜倒:“奴婢,谢陛下赐名。”
第206章
福宁殿多添一名女官, 就如深海汪洋中丢进一粒小石子,掀不起丁点浪花。
就连女帝身边的初云与潮星,也只以为自家主子善心发作, 从未细想过背后隐情。
崔芜将人带回福宁殿,交与阿绰安排妥当, 自己却进了西暖阁,掀帘就见秦萧卧于榻上,昔日锐意逼人的眉眼收敛了气势, 脸色苍白、眉头微蹙, 有种说不出的孱弱。
似碎玉,如浮冰,一触即碎,叫人忍不住想呵护。
倪章与燕七正欲行礼,被女帝挥手屏退。这二位颇有眼力见,悄无声息地退出去, 临走不忘掩上帘子, 为他二人留出一方独立天地。
崔芜短暂地脱离“女帝”身份,贴着床沿坐下, 握住秦萧探出被外的手。
指尖有些发凉, 掌心却是温暖的,伤病这些时日,他整个人消瘦了许多,皮与骨之间只余薄薄一层血肉,摸着几无缓冲。
崔芜拂去秦萧散落鼻梁的乱发,然后她颤抖着低下头,亲了亲他冰凉的指尖。
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感到失而复得的人回到自己身边。
秦萧这一病绵延半月有余, 每日昏昏沉沉,喂药都是掰开唇齿硬灌下去。躺到后来,骨头关节“哗啦”作响,血肉化作烂泥,几乎和这锦绣丛长在一起。
他自少年起殚精竭虑,被迫以不算厚实的肩头扛起河西安危,十数年来无一日敢松懈,不成想欠下的终是要还,借着重伤之机,硬生生躺了个昏天黑地。
秦萧昏睡期间,朝堂上发生了几桩大事,首先是大封功臣。
以延昭、狄斐、韩筠、周骏、岑明五军主将为首,得封侯爵的共十人,大部分是自萧关起追随崔芜的心腹,唯有秦萧与颜适出身河西。
这其中最引人深思的是秦萧,盖因旁人封号皆是礼部拟定,唯独秦帅这份是女帝亲拟。
武穆。
彼时丁钰就坐在一旁,闻言呛了口茶。
“你,咳咳,”他拍着胸口半晌,好容易喘匀了气,“你就算抄作业,也换个吉祥点的啊,抄个谥号过来,不怕兆头不好?”
崔芜却道:“我要给自己提个醒。”
丁钰懵然:“提醒什么?”
“兄长功高,军中威望更是非同一般,日后立足朝堂,少不得有流言蜚语,”崔芜目光沉沉,“我要时刻提醒自己,如岳武穆那样的悲剧,不能在我眼皮底下上演。”
“太平本是将军定,若不能让将军得见清平,还要我这个皇帝干什么吃?”
丁钰不说话了。
有着相同顾虑的不止丁钰一个,好些人都在私下里揣度这个封号的用意,连颜适都找上丁钰打探口风。
不是走正门,还如以往一样,翻墙过来。
“都说武穆二字多用于谥号,加作封号未免不祥,”颜适眉心紧蹙,“你说,陛下此举是何用意?”
丁钰拍了拍他肩头,将烤好的肉串塞进颜适手里。
“放心,反正不是歹意,”他说,“有这两个字,只要你家少帅日后别脑子进水,干出逼宫造反的混账事,他这一辈子的平安尊荣算是稳了。”
颜适不明所以,但他知道丁钰与女帝私交之深,隐隐有着某种旁人插不进的默契,思量再三,还是信了。
与此同时,盖昀再次入宫求见女帝,态度很明确,是为孙氏说情来了。
“陛下待河西隆恩深厚,不仅封了双侯,更赐史伯仁等将领伯爵出身,朝中谈及此事,无不赞颂陛下德行仁厚,”盖昀先拍了一通马屁,而后转入正题,“同为降将,孙氏却仍囚于鸿胪寺中,只怕河西众将看在眼里,会有唇亡齿寒之感。”
崔芜不屑:“孙氏什么东西,怎配与河西相提并论?”
“兄长于朝廷有大功,与朕有情谊,拿他比孙氏?真是辱没了兄长!”
盖昀却道:“正因秦侯功勋显赫,落在旁人眼中,难免有所非议。就好比陛下将秦侯留在宫中,本是为了让他躲开是非,安心养伤,可旁人看来,未尝没有软禁秦侯、剥离军权的意思。”
崔芜脸色瞬间阴沉。
“臣知陛下并无此意,也明白陛下与秦侯之间的情谊,”盖昀说,“但河西诸位将军未必清楚。他们本就惴惴,若陛下此时处置孙氏,难免让外人以为,陛下欲对降臣赶尽杀绝,则河西诸位将军越发没了立足之地。”
崔芜沉默片刻:“那依先生之见呢?”
她对盖昀仍是旧时称呼,后者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臣请陛下降仁德于孙氏,为堵天下悠悠众口,亦是安河西诸将的心,”盖昀郑重拜倒,“陛下素爱读史,当知汉朝初立,高祖为安功臣之心,封了自己最厌恶的雍齿为侯,自此稳住朝堂。”
“臣请陛下效仿古时明君,舍一己好恶,以仁德教化天下。”
大殿陷入长久的沉寂,盖昀额头贴地,只觉每一寸皮肉都被地砖寒意浸透,好半晌才听到一声遥不可及的:“准卿所奏。”
在盖昀的竭力斡旋下,赶在这一年年关前,吃了半个多月牢饭的孙氏众人终于接到宫中旨意:封孙彦为顺恩伯,赐宅邸,许长居京中,非诏不得擅离。
孙氏众人喜极而泣,过了这么久担惊受怕的日子,终于等来结果。虽不比江南自立尊荣无匹,好歹不必为性命担忧。
唯有孙彦面色暗沉,握着那卷明黄旨意,几乎将卷轴扯烂了。
一旁的寒汀胆战心惊,唯恐自家主君当着宫中使者的面失态,小声提醒:“伯爷,陛下天恩,不与咱们计较,您……还是谢恩吧。”
孙彦惨笑。
是啊,他与她的前尘,在他是刻骨铭心、情难自禁,在她却是一笔勾销的“不计较”。
自此,君臣之分泾渭分明,再容不得逾越半步。
真是天恩浩荡啊!
孙彦手捧卷轴,重重叩首。
“臣,孙彦,叩谢陛下隆恩!”
料理了孙氏,崔芜将大半精力放于朝堂,第一件事就是组建内阁,兼领阁臣之职的除了盖昀、许思谦等心腹班底,亦有出身世家的老牌文臣。
新旧搭配,形成微妙的势力制衡,旁人或许不解其意,丁钰却看明白了。
“不设相位,反而组建内阁,你这是要效仿明成祖?”他从案上抓了把干果,一边丢进嘴里,一边咂摸着分析,“这制度本身没什么毛病,可你别忘了,到了明朝后期,内阁权力甚至可以对抗皇权,比宰相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吃果子就吃果子,一张嘴残渣乱喷,亏得女帝脾气好,不与他一般计较,反而推了茶水过去。
“内阁牵制皇权不可怕,可怕的是内阁权柄由世家把持,借朝堂为自家谋私利,”崔芜沉吟,“这事我已有了章程,只是我刚登基,许多事宜缓不宜急,且再等等。”
丁钰抬起头:“等什么?”
崔芜没说话,目光落定在丁钰身后舆图上。
都城东北,燕云十六州。
丁钰摸着下巴,目光微微闪烁。
“也罢,你心里有谱就好,”他说,“只一点,我看你设枢密院,将兵权从政权中分离出来,又在各地设卫所,将统兵权与调兵权剥离开,这是防着武将坐大?”
“前朝覆灭多因藩镇割据,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想重蹈覆辙,”崔芜很坦然,“限制兵权,是防患于未然,也是给武将设一重防火墙。不受限的权力太容易让人膨胀,再正派的君子也受不住这般诱惑,与其君臣来日无相见余地,倒不如我当一回恶人,起码保他们平安终老。”
丁钰点点头,算是认同:“那枢密使一职由谁担任?可别像宋朝那些个脑子里进水的皇帝一样,找个不懂兵事的书呆子领兵,巴巴给人送菜!”
崔芜笑了。
“当然不会,”她说,“现下是过渡时期,先由我兼着,盖相为副。等理出头绪,自然有更合适的人接手。”
丁钰想问“更合适的人是谁”,瞅着女帝神色,终究没开口。
“你既要分权,兵权自不用提,财政大权也不能放任,”他托着腮帮,“我记得北宋那会儿搞出一套二府三司,琐碎是琐碎了些,不过好歹把财权剥离出来,要不要拿来用?”
崔芜俨然有种高考答卷的错觉,拿着现成的公式套应用,却怎么代入都无法契合。
“还是别了,”她嫌弃地皱了皱眉,“三司使倒是把财权剥离出来,结果呢?有宋一朝官制比那猫刨过的毛线团还乱,冗员、冗兵、冗费,消耗了多少民脂民膏?”
“要是被那帮蠹虫借机搬空国库,我哭都没地方哭去。”
丁钰想笑,可惜没敢。
“分权难免冗员,不分又会造成权力膨胀,”他烦恼地抓了抓头皮,“老祖宗真会给咱出难题,就不能想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吗?”
崔芜捞起栗子丢他。
“哪那么多两全其美的好事都被你占了?”她说,“咱们站在前人肩膀上,能多出几百年阅历,已经是万幸,至于其他……走一步看一步吧。”
丁钰跟着叹了口气。
“内政我不懂,你怎么说,我就怎么办,”他说,“但眼下有个事,你得放在心上。”
“我听说崔家前两天给宫中送了年礼,里头有一整座和田白玉雕的观音……崔家的用意,你可明白?”
第207章
世家互送年礼是惯例, 不稀奇。奇的是随观音玉像送进宫的,还有崔家家主手书的请安奏折。
奏折言道,这玉观音是多年前, 崔家太夫人得知崔七叔有后,花费重资寻得一块质料上称的美玉, 又请巧手匠人雕成观音,为未出世的孩子祈福用的。
折子还说,崔家太夫人自入京后, 因水土不服一病不起, 病中常恐时日无多,不得与骨肉团聚,是以将玉像送入宫中,女帝瞧着玉像,就当目睹长者慈颜。
此折一出,朝堂无不唏嘘。有御史言官随之上疏, 言称百善孝为先, 女帝既以仁孝治天下,何不将崔家老夫人接入宫中?奉汤侍药、悉心照料, 既可彰显孝道, 又能重聚天伦,一举两得,堪为当世佳话。
当然,折子没通过,被崔芜当垃圾丢进故纸堆里。
“听话听音,名义上让我对崔家太夫人尽孝,其实是催着我给崔家一个名分,敲定崔氏宗室之名, ”崔芜冷笑,“都说世家最重血统,他们倒好,为着借壳,连出身都不顾了,可见是会变通的。”
丁钰亦不屑:“你自己都说了,想当宗室呗——宗室啊,意味着他们崔家出皇帝了,不光崔家的猫猫狗狗跟着升天,说不定还能捞个王爵当当。以后你若有个什么,崔家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这一本万利的买卖,谁管出身不出身?削尖了脑袋也得往里钻啊!”
丁钰话说得刻薄,崔芜忍不住笑了。
“崔家人的算盘你我都清楚,只可惜了十四郎,”她敛了笑,淡淡地说,“他是崔家难得的明白人,原以为扶持他掌握崔家大权,日后能给彼此留几分相见的余地,没想到崔家这潭水深得很,是朕小瞧了。”
当初崔芜进军河东,是崔十四郎崔源不惜变卖家产凑足军粮,为着这份情面,崔芜对崔家总是多几分包容,崔家几次上赶着贴过来,她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料低估了旧世家的底蕴,崔源虽成了名义上的家主,奈何年轻,根基浅薄,对内对外都无甚话语权,反被亲长拿捏住。
说起崔家,丁钰要多尖酸有多尖酸。可他比崔芜还心软念旧,提及崔十四郎,就狠不下心肠了。
“当年没有他,咱们在晋州就麻烦了,”丁钰叹了口气,“一边是忠,一边是孝,他夹在中间,不容易。”
崔芜亦叹息:“算了,眼看要过年,不提这些煞风景的事。”
丁钰十分同意,虽说过年不是稀罕事,可这是崔芜登基后第一个大年节,自是如何隆重都不过分。
“我想着,江南战事未平,延昭、韩筠、岑明都未回京,不必太铺张,”崔芜说,“前日礼部上疏,请于大庆门外造鳌山,与民同乐。我准了,只不许过分奢靡,总归新朝初立,得有点太平盛世的气象。”
延昭在吴越,韩筠、岑明在襄樊,打着“平定流匪”的名头,其实是清缴周边割据,为攻伐南楚做铺垫。
丁钰没意见:“回头我领着匠人加加班,多造些新鲜灯样给你撑场面。”
他现在领着工部左侍郎的官职,造些新巧灯样虽有谄媚上意之嫌,但也不算太出格。
“除此之外,礼部递折说什么举办宫宴,被我否了,”崔芜继续说,“大过年的,不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强摁一块儿有什么意思?”
“连轴转了这么久,就指着过年喘口气,谁也别想给朕添堵。”
丁钰撇了撇嘴,心道:你那点心思蒙谁呢?不就是想跟姓秦的踏踏实实一起守岁,不想被人打扰吗?
“那正好,”他抓了一大把干果塞进衣兜,“大冷天的,谁乐意往宫里跑?躲家里抱着火炉喝小酒,不美吗?”
“至于陛下,就待在福宁殿,和那阎王脸的秦自寒相对无言,哎呀呀这个年关过的,可太凉快了。”
可想而知,这小子临走前被女帝用干果壳丢了一身。
打发走来蹭下午茶的丁侍郎,崔芜回了福宁殿,没进殿门就听见吱哇乱嚎,再耳熟不过。果不其然,转过拐角时,只见两团毛球离弦之箭般窜出,绒爪来回抓挠,不多会儿就纷纷扬扬。
崔芜暗自好笑,眼看棉花糖被欺负狠了,又有点心疼。她俯身抱起猫团子,一边往里走,一边问道:“折腾这么久,怎么没人拉一把?这么大动静,没吵着兄长?”
这一猫一狐是自“崔使君”起就跟着崔芜,福宁殿院子大,这俩可算能撒欢了,没事就在院里追逐打闹。偏生侍女们也宠着这俩小东西,在院里搭了鸟窝和猫爬架,平时由着它俩祸害人。
此时听得女帝回殿,侍女们立于阶下屈膝行礼,再一抬头,秦萧居然醒着,倚着南窗下的罗汉床,将支摘窗撑起,瞧得兴味盎然。
崔芜一颗在勾心斗角和政务中滚浮躁了的心瞬间静了,她笑眯眯地走上前,隔着窗户摸了摸秦萧额头:“还好,不烧了。只是大冷的天,就这么开着窗户,不怕再着凉?”
秦萧裹得厚实,殿里又生了火盆,是真不觉得冷。待要起身行礼,又被崔芜搭着肩头摁回去:“行了,又没外人,每天来来回回几趟,兄长不嫌烦吗?”
秦萧烧虽退了,身上却没什么力气,被女帝一摁动弹不得,好气又好笑地想:这是趁机报复吧?
口中却:“礼不可废。臣忝居福宁殿,已是于礼不合,再荒废了礼数,便是朝中言官也轻饶不了臣。”
崔芜轻轻叹了口气。
若说丁钰是不把崔芜当女帝,言行举止放肆得过了火,那秦萧就是太把崔芜当皇帝,日常相见过分拘谨,全没了昔年相处的亲近自在。
这大约是因为他少时目睹嫡兄对自己的猜忌,深知“权势”这把刀有多锋利,一点不想拿崔芜与自己的情份来赌,宁可谨小慎微,恪守君臣之分。
“也难怪,”崔芜想,“他是经过权势之争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说什么,他都只会当成心血来潮的花言巧语,不会真正往心里去。”
慢慢来吧。
想到这里,崔芜心平气和了。
“言官嘴碎,我也觉得烦人,可朝堂之上,没他们又不行,”崔芜伸指在秦萧瘦脱形的面颊上戳了下,“不过我怎么觉着,兄长话里怨气挺大?是不是怪我将你扣在宫里,不比自己开府轻松自在?”
这话说轻是闲唠家常,说重却有指责秦萧不恤圣恩之嫌,他当即要起身请罪:“臣绝无此意!”
结果刚撑起一半,又被崔芜摁了回去。
“我倒想放兄长回去,不过你这个性子,回府肯定不能安生静养,还不如留在宫里,好歹有我盯着你。”
崔芜撒了手,回头吩咐道:“热水和药浴都备好了吗?这个时辰,该为兄长施针了。”
秦萧伤得不轻,未曾养好又远赴襄阳,一来二去,攒了一身病症,崔芜与康挽春诊过脉,凑在一起得出一个结论:若不好生调养,十有八九要落下病根。
两人斟酌了一晚上,研究出一套针法和药浴的方子,如此一来,秦萧每日须得在花红柳绿的药草汤中泡足半个时辰,再被女帝扎成个四体僵硬的刺猬。
一开始,秦萧很难适应,盖因沐浴也好,施针也罢,皆需褪去衣物。不过很快,他发现崔芜下针时极为专注,从不戏谑玩笑,这让他稍稍自如少许。
浴处设于偏殿,侍女早有默契,备好浴桶便掩帘退下。倪章为秦萧褪去外袍,他矮身浸入药汤,热水没过筋骨扭曲的肩膀,不由极细微地皱了下眉。
倪章留意到,话中流露隐忧:“少帅肩伤耽搁这些时日,也不知能不能治。”
秦萧摁了摁右肩,没吭声。没人比他更清楚一只健全的手臂对武将的重要性,但是于新朝的“武穆侯”而言,似乎又没那么重要。
归根结底,他领兵多年,权威太重。当年尚未长成,已然惹来嫡兄猜忌,前车之鉴历历在目,若是废了一条右臂,能换女帝安心,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崔芜不这么想。
她在外殿耐心等了半个时辰,待得秦萧出浴,光裸上身俯卧在罗汉床上,银针早已消毒就绪。这套针法行了无数遍,闭着眼睛都能认准穴位,她不可避免地走了神,视线流连在秦萧肩头。
“这两日,兄长感觉如何?”
秦萧不明就里,感受着穴位处传来的酸麻感,闭目答道:“有劳陛下挂怀,臣好多了。”
崔芜点点头:“既如此,我要动手处理你的肩伤了。”
秦萧无声无息地睁开眼。
“其实最佳的治疗时间是刚受伤那会儿,可惜耽搁了,”崔芜咽下叹息,如今懊恼已是无济于事,“拖到现在,兄长伤骨自愈,再要治,可得吃些苦头。”
他们曾经探讨过这个话题,秦萧早有心理准备:“可是要碎骨重拼?”
“不止如此,”崔芜的手指落上秦萧肩头,柔腻对粗糙,令后者微微震颤,“伤骨愈合的部位会生骨痂,就像兄长在树皮上看到的瘤子,不将这些清理掉,兄长这辈子都没法拎起陌刀。”(1)
秦萧沉吟:“要如何清理?”
崔芜挪动指尖,定格于某处。
“我要在这里开刀。”——
第208章
于古人而言, 身体发肤受自父母,不是谁都能接受在身上动刀,但秦萧没有提出任何疑议。
“陛下打算何时动手?现在?”
崔芜:“……”
虽然秦萧没说错, 但“动手”两个字听起来实在别扭。
“不急,”崔芜说, “我还需要做些准备,且明日吧。”
秦萧应下。
然后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从他入住福宁殿至今, 但凡私下相处, 崔芜的自称都是“我”,而非象征九五至尊的“朕”。
可能是她习惯了,一时改不过口。
也可能是……
秦萧用仅有的左手捏了捏鼻梁,掐断不该有的遐思。
君臣之分犹如天堑,他荣宠至此已是万幸,不该再有更多奢望。
等到翌日同一时间, 秦萧明白了崔芜所谓的“准备”是什么意思——摆在面前托盘里除了常见的刀具, 还有一把锯子。
秦萧沉默了。
崔芜没再解释,秦萧的表情告诉他, 他已经猜到治疗过程是怎样的。
“先把这个喝了。”
秦萧问也不问, 接过药碗一饮而尽,末了咂摸下舌尖,发现与平日里饮的十全大补汤味道不太一样。
“这是什么?”
崔芜失笑:“喝完了才想起来问,不怕我在药汤中动手脚?”
秦萧很坦然:“陛下若想动手,无需这么麻烦。”
然而很快,他发现话放早了,那当然不是毒药,而是崔芜精心调配的麻沸散。药效发作得很快, 不多会儿,秦萧只觉头晕目眩,身体软得挪不动一根手指。
他哭笑不得:“陛下……这是做什么?”
崔芜柔声安抚:“治疗过程不会太好受,兄长且睡一觉,睡醒了就没事了。”
秦萧想说“不必,臣受得住”,可元气大损的身子扛不过药效,饶是他竭力强撑,依然失去意识。
崔芜亲自动手,将秦萧披散垂落的长发挽成发髻,用麻布笼住。自己亦蒙头罩面,披上惯穿的白披风。
“开始吧,”她对打下手的康挽春吩咐道。
秦萧这一觉睡得还算踏实,药剂剥离了肢体官感,一直隐隐折磨他的钝痛短暂消失。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三个时辰后,他独自躺在西暖阁中,窗外天色暗沉,隐隐听得有人说话。
首先是阿绰的声音,殿内侍女数她活泼,追随崔芜的时间也长,女帝并不十分拿规矩拘束她:“好好的,陛下为何突然换了后殿匾额?兰雪堂,名字倒是好听,只我不懂,雪都是白的,哪有蓝色的?”
崔芜笑了笑:“不是这个意思……独立天地间,清风洒兰雪,这是赞誉君子独立世外,品格高洁如兰雪。”
阿绰恍然:“若论独立超然,谁能及得上陛下?”
这马屁拍得太明目张胆,连秦萧都忍不住摇头叹息。
“傻丫头,能当皇帝的,可以不择手段,也可以流氓无赖,唯独不能独立超然,否则迟早被人生吃活剥了,”崔芜说,“这话指的另有其人。”
秦萧心念微动,分明隔了一层窗纸,看不到院中情形,他却莫名觉得崔芜目光洞穿支摘窗,纠缠在自己身上。
手术很成功,该清理的骨痂都清理干净,该续合的断骨也矫正归位。但对秦萧来说,这不是折磨的结束,而是开始。
当麻醉药效褪去,原先隐隐的钝痛立刻化作锥心刺肺的巨浪,一层层冲刷肌骨,直如万蚁啃噬。
崔芜开了活血止痛的方子,亲手喂秦萧饮下。若是平时,武穆侯大约会说些“于礼不合”的套话,但他太疼了,力气化作冷汗从每一处肌理渗出,实在发不出声,只能就着女帝的手吞咽汤药。
崔芜拧了帕子替他擦拭额头冷汗,心疼得不行:“要不,我再配一剂麻沸散,兄长喝了也好安睡?”
秦萧却不愿,一碗麻沸散灌下,他整个人如坠梦中,与疼痛相比,失去身体掌控权更让他不安。
“臣,受得住。”
崔芜知他脾气执拗,不好勉强,只得道:“那我为兄长讲个故事吧。”
秦萧恍惚失笑,心说:这莫不是将我当成颜适那小子了?纵然是颜适,十岁之后也再没缠我讲过故事。
口中却道:“臣洗耳恭听。”
他已做好准备,听一首哄三岁小孩的幼稚童谣,谁知崔芜张口却是:“许久以前,在那东胜神洲,有一小国名叫傲来国。东海之畔生有一块奇石,受天地之造化,夺日月之精华,久而久之生出灵性。”
“某一日,奇石崩裂,从中窜出一只石猴……”
孙行者的事迹在这个时空绝对是头一份,秦萧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不知不觉入了神,连肩头痛楚都暂且撂到一边。又过片刻,药劲上来,他闭目一歪头,居然昏沉沉睡了去。
崔芜遂住了口,轻柔掖好被角,再于案上点一炉安神香,这才留恋地退出去。
倪章与燕七仍候在殿外,崔芜压着声吩咐:“兄长半夜也许会醒,若痛得睡不着,或是发起高热,不必顾虑,即刻告诉朕。”
两名忠心亲卫答应了。
崔芜掠过一眼,见他二人隐有疲意,放缓了口吻:“兄长伤势反复,你们也跟着担惊受怕。以后排个班,你二人轮流守着,别都杵在这儿,熬垮了身子,心疼的还是兄长。”
“左右这殿里还有宫人,少一个人没妨碍。”
这是实话,自秦萧入住西暖阁,崔芜就将殿中宫人分出一半,专门用于照料武穆侯。其中以逐月、初云为首,虽不及亲兵贴心,胜在悉心周到,有些倪章燕七想不到的细节,她们亦能安排妥贴。
女帝关怀,两人自无不应之理,于是倪章留下守上半夜,燕七回后罩房歇息。
如此折腾一番,已是临近三更。崔芜回了自己地界,未批完的奏疏已然码在案上。她随手摊开一本,匀了匀笔墨,就见阿绰端了参茶送上:“晚饭那会儿,崔氏又送请安折子。”
崔芜运笔不停:“说什么?”
“说崔老夫人瞧着不好,也不知能否过去这个年关,老人家这辈子没别的心愿,就想再见幼时失散的孙女一面,”阿绰低声道,“还有御史跟着上疏,说什么陛下仁孝,当不可令亲长抱憾,反正话里话外,都劝说您亲自探望崔老夫人。”
崔芜微哂,提笔落下朱批。
这是她给阿绰的特权,每日送呈的奏疏,皆由阿绰先过一遍,做出摘要附在折上,再按所奏之事分门别类。
如此,省下崔芜不少功夫,阿绰亦觉获益良多。
“以后折子只会更多,你若忙不过来,就叫逐月帮你,她出身书香,这些事做得来,”崔芜吩咐一句,又道,“至于崔家,还如以往,留中不发。”
“朕给十四郎几分颜面,真被他们当成令箭,以为可以开染房了?”
崔芜不在乎崔老夫人死活,也不觉得那位高高在上的名门主母会对素未谋面,甚至连血脉是否亲生都存疑的“孙女”有何亲情。
这世间的唱念做打、悲欢喜怒,说到底无非是为了“权”和“利”。
“之前命你往江南去信,你哥哥可有消息传回?”
“尚未,”阿绰道,“我明日再去封信催催,务必在正月之内,给陛下一个准信。”
崔芜点头允了。
秦萧肩伤连疼三日,只他性情隐忍,哪怕疼得冒冷汗,面上也绝不显露端倪。
然而崔芜仿佛长了双透视千里的慧眼,将他的隐忍与苦楚瞧得一清二楚。只是秦萧不说,她也不勉强,每日只陪着秦萧说些闲话,东拉西扯之下,也能分散些注意。
待到第三日,便是这一年除夕。清早起身,崔芜忽有所感,推窗张望,果然见天上纷纷扬扬,如扯棉絮、扬鹅羽,不消半天,偌大庭院已然换上素白新装。
这是今冬第一场雪,虽来得迟,却是一场大雪。崔芜一时兴起,披着大氅奔入庭院,在积雪上踩下一串玲珑脚印。
因着天冷,一猫一狐并不睡在院里,阿绰在殿内摆了两个木盆,铺上松软木屑,权当猫窝和狐窝。听着外头动静,两个团子冲进雪里,满地打滚撒泼耍欢,很快沾上一层细碎雪末。
一刻钟后,阿绰和逐月一人抱了一个毛团进殿,一边擦干皮毛上的雪末,一边就着火盆烤干湿毛。崔芜也脱去大氅,捧着战利品——一捧新折的腊梅,笑眯眯地进了西暖阁。
“兄长瞧瞧,这花开得好不好?”
彼时秦萧尚未起身,正就着水盆净面。因是病中,他懒得束发,只披一件外袍,倚着软枕偏过头:“甚好,不过为何是腊梅,而非红梅白梅?”
在多数人眼里,腊梅不似白梅洁净,也不比红梅艳丽,只胜在一段香气。但崔芜就喜欢这股奇香,唤人取了青瓷瓶,插得错落林立。
“因为好闻,令人舒心畅快,”她说,“闻着花香,折子都能多批几本。”
秦萧忍俊不禁,心道:孩子话。
简单洗漱过,他被挪到临窗的罗汉床。崔芜取了自制的听诊器,开始每日清早的功课。
“吸气,屏住数五个数,再慢慢吐出。”
秦萧照做,如是重复三遍,他留意到崔芜专注的眉眼微微凝蹙。
“我之前说过,兄长今日病根,倒有一小部分是思虑过重而起,”她沉吟道,“从这两日看来,兄长忧思非但不曾减轻,反而隐有加剧。”
“兄长,你到底在不安什么?或者说,你怕什么?”
第209章
秦萧哑然, 不知如何回答。
在旁人看来,他贵为武穆侯,有军功傍身, 有圣眷隆重,哪怕再摸不到兵权, 这辈子的尊荣富贵也是稳了,有什么可不安的?
然而每晚独处,避开外人耳目, 那些被理智压下的、深藏心底的不安与思虑, 就会如沸腾的水泡一样翻涌上来。
他右肩伤势沉重,可有机会复原如初?
他军功显赫,权威太重,可会重蹈旧日覆辙,招来上位者猜疑?
更有一重担忧,女帝将他留于宫中, 自是为了他的伤病着想。可这十分好意中, 会不会有一两分,是想将他扣在深宫, 再不能沾染军政权柄?
往后十年甚至十数年, 他会否如曾经的父亲姬妾那样,所见无非四方宫墙,所争不过天子眷顾,生死荣辱仅系于一人之身?
秦萧不知道,能回答这些的唯有一人。
但他不可能直截了当地发问。
再如何荣宠无双、简在帝心,他与她,终究是先君臣,后“兄妹”。
然而崔芜双目灼灼地逼视他:“兄长, 你到底在想什么?”
有那么一瞬间,秦萧胸臆似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搅动,几乎将心中隐忧和盘托出。
然而脚步声传来,阿绰疾步入殿,立于帘后禀报:“陛下,崔十四郎求见。”
秦萧理智回笼,刚涌起的一点冲动被拦在天堑彼端。
“是了,”他想,“她是天子,是陛下,有些话可以与‘阿芜’说,却不能被‘天子’知晓。”
是他不知进退了。
“今日除夕,崔十四郎入宫求见,想必有要事禀报,”他低垂眼帘,“听闻崔家老夫人身子不大好……终归是陛下亲族,陛下还是去瞧瞧吧。”
崔芜很不满意,有心逼他吐露真言,瞧着秦萧苍白病弱的脸色,又舍不得。
“罢了,”她想,“再给他些时间吧。”
“既如此,兄长安心歇息,我去瞧瞧便回。”
诚如秦萧猜测,崔源是为崔老夫人而来。
他跪于垂拱殿中,姿态谦卑,泣泪涟涟:“本不该扰了陛下清净,只堂祖母昨日病势加剧,昏迷不醒,嘴里只念着七叔与陛下小名。臣斗胆,不忍老人家临终抱憾,这才冒死求见。”
彼时,崔芜坐于案后,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朕还有小名?是什么?”
崔源不意女帝不问崔老夫人病情,反而对旁枝末节寻根究底,怔了片刻才道:“陛下在族谱上的名字是令仪,堂祖母唤陛下,都是称仪娘。”
崔芜:“嚯,还有族谱,不过朕有些好奇,这族谱是在朕自立为王前编的,还是称王后加上的?”
崔源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他明白崔芜意思,世家大族最重血统,即便崔芜是崔七叔所出,单凭她生母出身风尘这一点,崔家也不可能认下这个私生女。
那么现在为何上赶着相认?
自是因为崔芜登临九五,手握至高权柄。
但这话不能明说,所以崔家派了崔源进宫,以昔日的从龙功劳,换女帝心软退让。
“臣知陛下尚有疑虑,但您确是臣七叔所出,有昔日服侍在侧的侍女与仆从为证,您若不信,臣现在就可将他们召入宫中问话。”
崔芜却没兴趣开认亲大会:“朕倒是无所谓,只那位崔家老夫人能等这么久吗?”
崔源愣住,一时居然没回过味。
“你声泪俱下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请动朕驾临崔府,好叫你那位堂祖母安心闭眼?”崔芜笑了笑,“人死为大,前头带路吧。”
崔源这才回过神,顾不上争论自家祖母还没“闭眼”,大喜过望道:“臣谢陛下恩典。”
可以想见,“女帝除夕出宫入崔府探视”这枚石子在京城这潭死水中激起怎样的暗涌,无数双眼睛盯紧崔府,猜测着女帝此行用意,而崔氏又会否一步登天,跻身宗室之列,并将自己血脉融入国柞社稷,代代传承?
新封的镇远侯府,丁钰冷笑一声,将片好的羊肉丢进汤锅。估摸着差不多熟了,捞出来塞给颜适:“羊肉温补,你多用些,有好处。”
颜适碗里堆成小山,他却迟迟不动筷:“你就一点不担心?”
“大过年的,有什么好担心?”丁钰抻直脖子,将嘴里的肉咽下去,“人家搭好戏台,摆明要唱一出大戏,咱们这位陛下是好热闹的主儿,哪有不往前凑的道理?”
颜适忧色未减:“可清河崔氏毕竟是数得着的名门……陛下出身草莽,难免为人诟病,若能认祖归宗,则陛下身份之贵重,比之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亦不遑多让。”
丁钰生生气笑了:“咱家陛下啥时候在乎过出身?说不定那丫头眼下正沾沾自喜,觉得自己能以草莽之身登临九五,特牛逼特励志呢!”
颜适:“……”
他有时实在很羡慕丁钰,也很好奇他这份与女帝平辈论交的底气与默契究竟从何而来。
“可陛下除夕探望崔氏老妇人的消息传扬出去,朝堂之上必有反应,撺掇着陛下认祖归宗的声音怕是不会小。”
“认祖归宗?又不是自家祖宗,有什么好急的?”丁钰冷笑,“只怕是急着给陛下找个爹,说到底,陛下是未出嫁的女儿家,有‘在家从父’这条规矩压着,可比天生地养的石猴子好拿捏多了。”
颜适没接茬。
丁钰说到了点子上,只除了他,朝堂再无人敢这般一针见血。
与此同时,盖昀府中也收到消息。他背手沉吟许久,扭头看向喝了半天茶的贾翊:“如辅臣所言,崔氏着急了。”
贾翊慢条斯理地放下茶盏。
“清河崔氏,名头响亮,其实早不如当年风光,”他微笑着说,“崔氏的心思,陛下清楚,盖相与贾某也心知肚明。事到如今,还要一味纵着吗?”
盖昀踱了两步:“你待如何?”
贾翊撩起眼帘,笑意深长。
“釜底抽薪。”
京中的眼睛不止新贵与旧世家,无人问津的顺恩伯府,昔日的江东霸主孙氏过了一个极为惨淡的年关。
孙氏北上归降,虽说有经营多年的家底傍身,终究是降臣之身,又不比武穆侯这般与女帝情分深厚,竟成了人人嫌弃的所在,莫说上门道贺,便是平日经过都得绕路而行,唯恐沾了晦气。
孙氏夫人倒是从叛乱中捡回一条命,然而眼下这般境地,还不如死在盛极之时,她心里过不去这道坎,进京没多久就病倒了。府中下人得了孙彦吩咐,能多低调就多低调,即便是过年,也只在府门口挂两盏红灯笼了事。
“女帝驾临崔府”的消息传来时,孙彦默默许久,转回书房伏案疾书,不多会儿一挥而就。他低头吹干墨迹,眼底掠过诡谲火花。
“不能着急,”他想,“现在,容不得行差踏错。”
比人强的形势终于让孙彦低下心高气傲的头,他意识到如今的孙氏已非当年坐镇江南呼风唤雨的土皇帝,死抱着昔日颜面不撒手,只会将自己逼上绝路。
极偶尔的时候,他会生出懊恼情绪,对比荣耀加身、宠冠朝野的武穆侯,亦会忍不住思忖,如果当年刚遇到崔芜时,自己能耐下性子,如秦萧一样尊重扶持、倾心相护,哪怕不当做平辈知己,只做个心腹下属,今日局面是不是会有所不同?
可惜过去的事无法改变,正如逝水无法逆流追溯。他只能撂下这些无济于事的不甘悔恨,着眼当下,为逼入死角的孙氏谋出一条生路。
这份奏疏,便是开始。
崔芜很清楚自己这颗石子会掀起怎样的浪花,她以旁观,甚至期待的心情等着看戏。不过崔氏这场戏比她预料的更热闹——一开始,崔氏家主还守着分寸,提前清扫了半条街道,大门洞开,阖府下跪,以臣子恭候君父的礼仪将女帝迎入府中。
但是在崔芜提出探视崔氏老夫人时,事情变得不对劲了。
女帝精通医术,哪怕崔老夫人面白气弱,躺在床上一副随时会过去的模样,架不住她一摸对方脉门,就知道这位病归病,可远没到闭眼归天的地步。
更不必说这老夫人见了她,就如吃了十全大补药,不仅硬撑着“病体”从床上爬起,将女帝一把搂进怀里,心肝肉地哭嚎起来,还从手上撸下个碧沉沉的玉镯,非得戴在崔芜手上。
知道的这是女帝驾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秋风的远房亲戚上门了。
崔芜不动声色,只冷冷睨了崔氏家主一眼。
崔氏家主汗流浃背,赶紧掰开老夫人的手,又跪下请罪:“拙荆病糊涂了,还望陛下莫与个病妇一般见识。”
崔氏家主身份贵重,他带头下跪,其他人也站不住,乌泱泱跪了一圈,显得病榻上的崔老夫人十分鹤立鸡群。
她有心跟着跪下,但“病重”之人起身尚且困难,怎能下床行礼?
崔芜半点不急,由着崔氏众人跪了半炷香,不紧不慢地品完一盏茶水,这才悠悠开口:“都是朕的亲族,动不动就跪,被御史知道了,又该抨击朕不恤亲长,不敬孝道。”
“都起来吧。”
崔氏家主拿不准女帝是真心免礼还是说反话,踌躇半晌才被崔源搀扶起身。
“家宴已经备好,陛下可愿赏光入席?”
崔芜微笑:“好极了。”
第210章
世家大族的“家宴”, 规格相较宫中不遑多让……甚至更胜一筹。
毕竟,女帝再如何嘴馋,最多逼着丁钰酿出酱油, 或是在后院搭个窑炉,烤面包过瘾。
哪会像崔氏一般豪奢, 一盘羊头签,只取羊羔两腮最嫩的肉,十余只羔羊堪堪凑出一盘菜。那凤羹更了不得, 竟是用了几十只鸡来配, 端的是富贵豪门,挥金如土。
崔芜光听着就倒足胃口,随便尝了两口,筷子再也抬不动。
她估摸着,前头铺排这么久,戏肉也该端上来了。
谁知女帝这回猜错了, 这一日的崔府确实有大热闹瞧, 跟她所想却完全不是一回事。用饭用到一半时,忽见下人匆匆而入, 附在崔氏家主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崔芜一个眼风飞过去, 阿绰会意,厉声喝道:“放肆,陛下面前,岂由你鬼鬼祟祟!”
又喝令禁卫:“拖下去,杖责五十!”
回话之人原是崔氏家主的心腹管事,跟了主子这么多年,到哪都饱受优待,何曾领教过天子威仪?
眼看如狼似虎的禁卫扑向自己, 他吓得膝弯发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陛下饶命,小的再不敢了!”
崔芜本着看热闹的心态刨根究底:“饶你不难,从实招来,方才与你家主子说了什么?”
管事稍一迟疑,最懂女帝心意的阿绰已然喝斥:“你脑子放清醒些,整个大魏只有一个主子,那就是当朝天子!若是错了忠心,那便是你肩膀上的脑袋不想要了,合该摘了重长!”
脑袋若是掉了,哪里还长得出?管家不敢迟疑,砰砰磕头:“小人不敢……回陛下的话,府外有人求见,说是来寻十、十六郎君!”
崔芜挑了挑眉。
十六郎君是崔源堂弟,亦是崔氏家主的嫡亲孙儿。来寻他的是个年轻女子,怀里抱着个襁褓中的婴孩。
在女子的哀哀哭诉中,崔芜明白了事情原委。
她原是乡绅之女,与崔十六郎订有婚约——其实依着崔十六郎崔氏嫡孙的身份,是轮不到她这样的家世当正妻的,奈何崔十六不争气,见色起意,将人家小姑娘勾搭到手不算,还弄大了肚子。
崔氏自诩名门世家,断不能出这样的丑闻,赶着给两人定了亲。却不料世事更易,短短两年,新朝立国,登临九五的女帝更与崔氏有着血脉亲缘。
这崔十六郎摇身一变,成了准宗亲,虽无天子认证、玉牒为凭,但他看自己已非同往昔。
宗亲啊,尤其当朝天子是个女人,出身又不好,少不得要靠父族扶持。若是女帝无子,未来的储君之位说不得归谁,他崔十六少说是亲王之尊,他的正妃,便是王谢贵女亦是高攀了,何况区区乡绅之女?
怀着这样的心思,崔十六果断退婚,原以为这事就算完了,谁知这女子刚烈得很,非但把孩儿生下,更不顾家人劝阻,千里迢迢寻来京城,非要崔十六给个交代。
“民女与崔十六相识至今,自忖没有对不起他的。他如今是宗亲之贵,民女不敢奢望王妃之位。但孩子是无辜的,他既生养一场,焉能当没这回事?”
崔芜仔细打量跪于堂中的女人,见她做妇人打扮,相貌不失温柔姣好,只眉间隐着一股清烈态度,非寻常女子可比。
她还没开口,崔十六先急了:“你也知我崔家今非昔比,哪有尚未娶妻,先弄出庶子的道理?传扬出去,不仅崔氏颜面扫地,连陛下都得受带累!”
他倒是聪明,将自己与崔芜名声捆绑,料定女帝便是为了天子威望,也得替他料理了这桩糟心事。
那女子却不是逆来顺受的性子,正待开口,就见崔芜抬手做了个“下压”的手势。
天子自有威仪,虽未发一言,堂中陡然静下,一时只听得长短不一的呼吸声。
只见女帝托着腮、含着笑,悠悠问道:“宗亲?王妃?这倒是奇了,自朕登基以来,连国公都未封过,遑论王爵?”
“阿绰,你说说,是朕记岔了不成?”
阿绰追随崔芜最久,对自家主子的心思也最了解,太清楚怎么接话:“非是陛下记错,是有些人心眼太大,得了尊荣富贵还不满足,想着一步登天,将那亲王金冠扣在自己头上。”
崔十六郎满面涨红,只觉拂了面子。崔氏家主却听出不好,颤巍巍跪下:“原是老臣教子无方,将笑话闹到陛下跟前,还望陛下看在他年幼无知的份上,且恕了他这一回。老臣必定好生管教,令他知道是非轻重。”
崔芜被逗笑了,原来不论古今,“还是孩子”都是万能理由。
“崔卿的子侄,你自家随意教导,不必说与朕听,”她扶着阿绰的手起身,“今日在崔卿府上瞧了好热闹的一出戏,倒是不枉此行。”
崔氏家主噤若寒蝉,不敢开口。
经过那女子身边时,崔芜脚步顿住,微微偏头。
“朕赐你黄金百两,你自己的孩子,自己抱回去养吧,”她叹息道,“你是个有心性、有傲气的,孩子跟着你,比跟着旁人强多了。”
女子亦知崔十六薄情,不曾反驳,深深拜倒。
*
女帝离宫的消息瞒不过秦萧,他猜到崔氏的盘算,却不便置喙,穷极无聊,索性一个人窝在西暖阁,一碗药汤下去,不多会儿就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宁,脑中乱梦一团,时而是幼年习武,嫡兄把着他的手教导开弓。时而是生母端着一盘点心温柔唤他,待他近前便蹲下身,用帕子为他擦拭汗水淋漓的额头。
然而转瞬,这些美好宁静的画面被打碎,嫡兄成了高高在上的家主,用冰冷又忌惮的目光打量他。生母病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破败的被褥中,抓着他的手腕诅咒秦氏满门。
再一晃神,生者化为白骨,白骨又凋作尘土。他站在冰冷恢弘的大殿上,目光循着丹陛向上,看到冕冠衮服、端然生姿的崔芜。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眼神既熟悉,又陌生。他在她身上看到嫡兄的影子,昔日情谊灰飞烟灭,他与她,唯余不可逾越的“君臣”二字。
无处不在的长幔落下,锋锐箭矢密集如林。万箭齐发的一瞬,秦萧猝然睁眼,额发和睫毛被汗水打透,湿漉漉地贴着鬓颊。
如果这时,有人站在床边就会发现,有一瞬间,秦萧的瞳孔完全涣散开,这种现象一般出现在濒死者身上。
但紧接着,一个柔软温暖的毛球窜上床,用热乎乎湿漉漉的小鼻子拱着秦萧的手。
秦萧打了个寒噤,涣散的瞳孔骤然凝聚。
他偏过头,只见扒开被角的正是那头取名“棉花糖”的狸奴。两三年的光景,它骨架没见大,皮肉却丰满了不少,四脚朝天仿佛一张摊开的氍毹,灰白相间的毛发中睁开一双碧蓝妩媚的杏核眼。
“喵呜!”
秦萧莫名觉得,这猫儿的眼神好生熟悉,忍不住抚了抚它毛茸茸的额头。狸奴被他揉得舒服,换了个姿势顶他,那意思估摸着是“继续,还要”。
秦萧失笑,干脆将缩成一个团的猫儿拢进怀里。
谁知不请自来的不止一头狸奴,低垂的串珠碰撞出声响,脚步裹挟着殿外寒风涌入。冰凉的掌心抚上秦萧额头,毫不见外地汲取暖意。
秦萧愣住了,几乎以为自己还没睡醒:“陛下……怎么回来了?”
崔芜莫名其妙:“今夜除夕,我不在家陪着兄长,要去哪里?”
秦萧:“……”
他被“家”这个字眼莫名戳中了心窝,一不留神,竟将真心话吐露出来:“臣还以为,陛下打算在崔家过年。”
崔芜一脸“日了狗了”的嫌弃:“兄长,你再提‘崔家’一回,信不信我把那崔氏老儿提溜过来,抽成陀螺给你助兴?”
饶是秦萧几次三番用梦境提醒自己,不可失了分寸、错了规矩,那天赋异禀的大魏女帝却总有办法让他破功。
他不着痕迹地偏过头,肩膀微微颤抖,被她逗乐了。
时隔数年,崔芜好容易与秦萧一同守岁,自然倍加珍惜。
西次间支起暖炉,铜锅里滚着金黄绵密的鸡汤。切成薄片的新鲜牛羊肉摆了满桌,哪怕不加任何佐料,只以鸡汤烫熟便足够美味。
秦萧胃口不好,牛羊肉是为崔芜准备的。她下筷如捣蒜,不过片刻,整整两盘子肉都进了她的五脏庙。
她吃得太香,秦萧看在眼里,居然勾动馋虫。当一盘新鲜鹅肠端上时,他实在没忍住,眼巴巴地看向崔芜。
崔芜觉得好玩,挑了根最长的捞给他:“兄长肠胃还没恢复,本不该用油腻荤腥……不过今晚过年,就破一回例了。”
秦萧津津有味地嚼着鹅肠,吃完意犹未尽,还想捞肉,被崔芜打开筷子。
逐月端上托盘,这才是为秦萧准备的晚食,熬煮糯软的粳米粥,以鸡汤打底,简单却足够鲜美。
灌了大半个月的药汤,秦萧是真馋了,将碗底刮得干干净净。
窗外传来“噼啪”声,五色火花流星似地炸开,是阿绰点燃了丁钰新研发的爆竹。
崔芜裹着一尘不染的雪白狐裘,眉心一点花钿艳色灼灼。
“兄长,新岁安康。”
酒杯映出女帝清丽无双的眉眼,宫女自酿的甜米酒,与糖水不差什么,却让秦萧有了微醺的错觉。
他举杯相对,温和含笑:“同贺陛下新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