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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91章


    自从入主京城, 崔芜几乎忘了李继文的存在。虽然盖昀几番暗示,不妥善安排好歧王血脉恐会留有后患,但她从未将这个熊孩子真正放在眼里。


    不料所有的妄自尊大都化成连珠铳发出的弹丸, 反咬了她一口。


    “是我疏漏了,”崔芜面无表情地想, “同样的错,我不能犯第二次。”


    这一刻崔芜起了杀心,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如今的她有了一怒而诸侯惧的权势与威望。


    令她杀意暂且消退的, 是秦萧的好转。


    这一晚她照旧是在病榻旁将就过去,将近天亮时,她做了个梦。梦里充斥着白茫茫的雾气,她在迷雾深处呼唤着秦萧的名字,却寻不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突然,雾气分海般散开, 一缕阳光当头探落。光里站着个女人, 云鬓低挽,垂眸浅笑, 紫衣朱颜相映生辉, 实是一等一的绝色。


    崔芜没见过这个女人,却莫名觉得眼熟,仔细分辨才反应过来,这女人眉眼竟与秦萧有五六分相似。


    不假思索地,她脱口而出:“姚魏夫人?”


    女人冲她笑了笑,眼神温柔,像个慈爱的长辈。她摸了摸崔芜发鬓,又在她柔软面颊上轻轻捏了把。


    乱世磨砺多年, 崔芜已然坚不可摧,却在女人洞悉一切的目光中凭空升起一腔委屈:“你知道我从哪来,你跟我一样,对不对?”


    女人笑而不语。


    崔芜有许多话想说,却排不出先后顺序,语无伦次道:“兄长……他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你别怪他,好吗?”


    姚魏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崔芜脚下地面突然裂开,她在剧烈的失重感中跌回自己身体。额头依然残留温柔触感,仿佛有人正试探着唤醒她。


    崔芜打了个寒噤,突然睁开眼。下一瞬,她不出所料地对上秦萧睁开的眼。


    秦萧脸色依然苍白,人却在微笑,包裹着绷带的手指拂过她头顶,像安抚一只猫儿那样轻揉了揉。


    崔芜原地怔忡了三秒,第一反应是反扣住这人手腕,仔细探了探脉息。


    果然,平稳了许多。


    再摸摸他额头,高热也已退下,只是出了许多汗,鬓角湿漉漉的。


    崔芜长出一口气,绷紧许久的肩膀毫无预兆地松垮下来。她直觉自己该说句俏皮话,但百感交集涌上心口,将平日足以容纳九州六合的心胸堵得严严实实,末了只能将脸埋进秦萧掌心,放任泪水长流。


    秦萧有些吃力地抽动了下手指,用露出的一点指尖抹去她滑落脸颊的泪痕。


    这个清早格外与众不同,自颜适以下,都知道这一天几乎是决定秦萧生死的时刻。一大早,众人料理完手头诸事,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偏院中,五六道身影或坐或立,眼巴巴地盯着那道紧掩的门。


    盖昀已从丁钰口中得知当日始末,饶是他素来沉稳,也不由暗道一声“好险”。


    “能救回秦帅便是万幸,”他和丁钰说辞一样,“既然老天让咱们救出秦帅,就不会轻易取他性命。”


    “几位将军且别急,再等等吧。”


    就听极轻的“咿呀”一声,那道望眼欲穿的门忽然开了。所有人居然没能立刻回过神,怔愣片刻才抢上前,却是谁也不敢问出那句至关重要的话。


    崔芜泪痕已经擦干,只眼眶还有些微微发红,瞧在众人眼里,实在是个不祥的信号。


    幸而下一瞬,她开口道:“兄长已经度过最凶险的时候,现下烧退了,人也清醒了,只是伤得太重,身体还很虚弱,得好生调养一阵。”


    这话听在众人耳中,分明每个字都再清楚不过,却愣是领会不了意味。丁钰瞥了眼脸色紧绷的颜适,代他确认道:“所以,秦帅没事了?”


    崔芜不想把话说死,当医生的,总是下意识给自己留余地。但她瞧着颜适发颤的嘴唇,史伯仁眼巴巴的目光,到底没忍心叫他们失望。


    “嗯,没事了,”她说,“旁的不敢说,性命应是保住了。”


    庭院里寂静了须臾,旋即爆发出冲天的欢呼声。史伯仁扭着颜适脖子,仰天大笑出满把泪水。颜适一边掰着他的手,一边偷偷抹着眼角。


    崔芜被他们吵得耳朵嗡鸣:“兄长用了药,刚睡过去,你们是想把他吵醒吗?”


    这话果然见效,众人即刻收声,一个个探头探脑,意思再明白不过。


    崔芜冷酷无情地拒绝:“不行。兄长身体还很虚弱,外伤也没收口,现在探视容易染上风邪,等他好些再说吧。”


    安西众将有些失落,但这一刻,崔芜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他们谁也不敢反驳,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盖昀安静地等了半晌,此时才上前作揖:“仰承殿下威德,昀幸不辱命。”


    此次秦萧转危为安,盖昀功劳不小。崔芜对他点了点头:“盖先生辛苦,且好生歇息两日,等兄长大好了,我再与你细谈。”


    “昀也正有此意,”盖昀说,“不瞒殿下,昀入城之际,见我军将士驻扎城外,城中依然是由颜将军和史将军做主。”


    崔芜眉心蹙动:“你想说什么?”


    “河西乃西域连接中原的冲要之地,自古有大志向者,谁也不会弃了此处,”盖昀说,“既然秦帅平安救回,日后何去何从,殿下也该仔细考量。”


    崔芜不是很想在秦萧刚刚脱险的当口考虑河西归属,但她知道盖昀是对的,这个问题逃不过,迟早得摆上台面。


    “本王不想与河西兵戎相见,须得与兄长深谈,”她叹了口气,“且……再等等吧。”


    盖昀没有勉强,深施一礼,与丁钰一并告退。


    也许是这个时代的人从没接触过抗生素,青霉素效果出乎意料得好。只一天多光景,秦萧炎症已然缓解,伤口也不见红肿。


    但他仍旧咳嗽,是被刑罚伤及肺脏,且咳得狠了牵动断裂的肩骨和肋骨,痛得撕心裂肺。


    崔芜垫高他上身,半躺的姿势让秦萧舒服不少。滚热的汤药喂到嘴边,秦萧没睁眼,先闻到一股苦涩气味,皱眉别开头。


    崔芜想起这人犯肠胃炎那回,也曾抗拒吃药,不由失笑:“兄长果然怕苦。”


    秦萧听出她语带戏谑,睁眼瞪她。


    但他气息孱弱,全无平日里的威势。崔芜本就不怕他,如今更是肆无忌惮:“嫌怕苦丢人?我告诉兄长个法子,你把这药一口喝完,不就显出英雄本色了?”


    秦萧被她气笑了。


    “促狭的小妮子,”他想,“这是趁我动弹不得上房揭瓦了吗?”


    玩笑归玩笑,调羹再次喂到嘴边时,秦萧还是低头喝了。


    他隐隐发现,崔芜很善于照顾人。虽然北竞王身份尊贵,天下几无可匹敌者,她喂药的手势却是极娴熟,调羹的角度与距离恰到好处,不会令人呛着,也不至于磕碰唇齿。


    饮完一盏汤药,崔芜很自然地摸出随身携带的糖块,塞进秦萧嘴里。


    秦萧品尝到满口甜味,眉眼不易察觉地舒展开。


    除了喂药,还需换药。崔芜照顾秦萧这些时日,压根没有避嫌的心思,很自然地掀开被褥,又去拉扯他中衣衣襟。


    秦萧这辈子没这么紧绷过,简直比受酷刑折磨还要如临大敌。他有心拦阻崔芜,又怕忍不住咳嗽牵动伤处,左右为难之际,忽见倪章走进来,赶紧使了个眼色。


    倪章先还懵懂,被自家主帅连瞪好几眼才反应过来,忙抢过崔芜手里的帕子与伤药:“殿下劳顿数日,且歇一歇。这等琐事,交与卑职就好。”


    崔芜没勉强:“兄长既然醒了,方子也该略作加减。我去开方,有事寻我便是。”


    眼看她掀帘而出,秦萧长出一口气,在倪章的搀扶下勉力坐起,气息压得极低:“怎可……咳咳,让北竞王殿下做这些贴身之事?”


    倪章自知理亏,讪笑解释道:“您伤得极重,北竞王殿下嫌弃我们笨手笨脚,这些天都是亲自照拂,卑职……习惯了。”


    秦萧早已猜到,只是听倪章亲口证实,依然涌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不是很激烈的情绪,却如涌动不绝的山泉水,持续不断地冲刷铁壁,侵蚀出无数细碎小孔。


    他自孔中窥见崔芜心意,一时心生欢喜,一时又顾虑重重。


    这时,忽听倪章低声咕哝了句:“再说,当初用针时,北竞王殿下连……都看过了,现在避嫌怕不是晚了?”


    秦萧:“……”


    他以为自己刚醒,耳朵出现幻听,不是很确定地问道:“北竞王殿下……咳咳,如何?”


    倪章抿了抿唇角,在“假装没这回事”和“事无巨细从实招来”之间犹豫了下,到底没抗住对自家主帅的忠心,附在秦萧耳畔低声说了句什么。


    末了又道:“事急从权,北竞王殿下也是为救人,少帅……要么当不知道?”


    秦萧没吭声。


    他别开脸,用无懈可击的漠然,遮掩住耳朵尖悄悄浮起的红晕。


    崔芜却不知自己被倪章“卖”了,趁着这点空闲,她将盖昀与丁钰招来询问城中动向,得知靖难军与安西军并无龃龉,相处反而颇为融洽,暗自松了口气。


    “多得殿下救出秦帅,安西诸将心中感念,反复叮咛麾下不得与咱们的人起争执,双方各退一步,倒也相安无事,”盖昀感慨,“殿下这步棋走得极妙,以秦帅一人换安西军心,值了。”


    崔芜却皱了皱眉:“我救兄长,非是为了权衡算计。”


    “盖某明白,”盖昀坦然,“殿下对秦帅情谊深重,如今更有一重救命之恩,原先时机不到的,已然可以提上日程。”


    “还忘殿下三思。”


    崔芜捏了捏鼻梁。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河西之地的战略价值,也知道不能任其孤悬关外。可河西是秦萧经营数年之地,她眼看这人自鬼门关外走过一遭,实在不想这时夺他基业。


    “容我再想想,”她说,“河西固然要紧,却也不是非争不可,只要我与兄长盟约牢固,总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盖昀微微叹了口气。


    他早知崔芜于秦萧情谊非常,此前或许还能狠下心肠,如今却再不可能与之相争。对河西,只能商谈,不能用强。


    “殿下既已有所决断,昀奉命便是,”他说道,“只是秦帅亦为当世英豪,若他有意天下……一山不容二虎的道理,还望殿下牢记。”


    崔芜倒不担心这个,她曾与秦萧有过深谈,知道对方无意于此——就算秦萧有问鼎之心又如何?她不惧与他堂堂正正相争一场,即便落败,至少心是安的。


    四日后,人马启程,返回凉州。


    其实以秦萧的情况,不动静养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河西遭遇大变,他也好,崔芜也罢,都耽搁不起。


    幸而有北竞王共乘一车,亲自照拂,而那马车是经过丁钰设计改造的,行驶平稳,并不十分颠簸,总算没让秦帅外伤崩裂。


    马车里铺了极厚实的毛皮褥子,躺在里面仿佛陷入雪堆。只是这“雪”极松软温厚,裹在身上,让人不自觉地沉沦。


    秦萧伤得厉害,一碗药下去往往能睡上大半天。再次醒来时,耳畔传来隐隐的交谈声,仿佛是崔芜和丁钰。


    他抿起唇角,没睁眼,平生头一回明白了诗文中的“岁月静好”——心上留影的女子近在咫尺,因他生还而欣喜,为他奔走操劳。


    坚如铁石的心脏于无声无息间塌陷,秦萧突然领会了何为“温柔乡英雄冢”。


    直到他听清崔芜与丁钰的对话。


    “……江南局势快有结果了,”丁钰说,“孙氏毕竟执掌江南多年,非乌合之众可比,多给孙彦些许时日,一统江南不在话下。”


    “到时江南易主,重整旗鼓,可就跟你的初衷背道而驰了。”


    崔芜冷笑:“我当年亲手埋了这火种,如今就不会让姓孙的有机会灭火——传令京城,命延昭出兵南下,铺垫这么久,也该收网了。”


    丁钰就等着她这句话:“江南固然非下不可,只咱们的水师训练时日尚短,正面硬碰恐怕会吃亏。”


    “无妨,”崔芜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有条不紊道,“用你丁家的人脉,让水师伪装成商队——江南战乱连年,好些商户都跑了,南楚视其为心腹大患,断不肯允许物资过境。”


    “你们只需自称是北境行商,来发战争财的,想来孙氏也好,叛军也罢,不会将送上门的补给往外推。”


    丁钰拍案:“妙!我现在就去给祖父写信。”


    他嘴上说着“写信”,人却磨叽着不肯走。崔芜忍不住看了他一眼:“还有什么事?”


    第192章


    丁钰直觉实话实说没好果子吃, 但此事搁在心头,总得有个章程:“盖先生说的那事,你真不打算考虑?”


    崔芜对着丁钰, 总愿意说几句真心话:“我好不容易将兄长救回,此时夺他基业, 与乘人之危有何区别?他待我情义深重,我总不能恩将仇报。”


    丁钰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可要他放弃眼前的大好机会, 又觉得不甘心。


    “你跟他谈谈呢?”他说, “其实无论你还是他,都该知道,中原一统乃是大势所趋,无论谁成了天下共主,都不会放任河西要地脱离掌控。”


    “总归两家人并肩作战那么多回,他若肯领安西军归降, 你还能亏待他不成?不比在旁人手下看脸色度日强得多?”


    崔芜苦笑了笑。


    她未曾察觉秦萧已然醒转, 将毛毯往上拉了拉,又握住他露出的一点指尖, 极轻柔地摩挲了下。


    “如你所言, 兄长最重情义,又有一重救命之恩,若我此时开口,以势相逼也好,挟恩图报也罢,十成里有九成,他是会低头的。”


    “可然后呢?”


    丁钰怔忡了下。


    “兄长领兵多年,于安西军中威望极重, 这些年早习惯了乾坤独断,如何能忍受屈居人下?”崔芜叹息着说,“再者,似他这样的悍将,又有哪个上位者能放心任用?要么来一出杯酒释兵权,让他回家养老,要么干脆如岳武穆一般,栽派个罪名直接了结。”


    “这样的例子,你我见得还少吗?”


    丁钰犹豫道:“那是别人,你又不会这么干。”


    “但是兄长不会放心,”崔芜垂眸,“他是经历过嫡庶之争的,知道人心狭隘起来有多见不得光。他会一直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这又何必呢?”


    丁钰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实在想不出两全其美的法子,无奈泄了气。


    “算了,”他说,“这些大事自有你和盖先生想着,我就是个技术工,先管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吧。”


    其实这些时日,崔芜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大约是一年多前,她和秦萧曾有过一场类似的长谈,当时未曾争出结果。


    直到此番秦萧遇险,才将一度搁置的议题重新提上日程。


    “其实只要确保河西不落入外族之手,政令畅通、商贸顺达,名分反倒是其次的,”她下意识地思忖,“要达成这个目的,并不是非得占领河西不可。”


    成立自贸区?一国两制?或是干脆如另一片大陆那样,推行联邦制?


    如此,既可成全河西的独立于外,又能保证政权一统。


    只是具体的操作层面,还需细细斟酌。


    幸好这事不算紧急,崔芜暂且搁置,总归没有比秦萧安危更要紧的。


    她照料得精心,秦萧外伤逐渐收口,内伤却非朝夕能好转的。


    更要命的是,他右肩骨头断了。


    “兄长肩骨应是受过重创,又为钝物猛击,终致断裂。且隔了这些时日未曾续骨,断处已然变形,放任下去,日后右手怕是再提不了重物。”


    这话崔芜是背着河西众将说的,彼时车里只有她与秦萧两人,她将中衣撩开半边,试探着摸索秦萧伤处:“这里痛吗?”


    秦萧闭目倚在软枕上:“还好。”


    崔芜手指左移一分,略略加重力道:“这样呢?”


    话没说完,就听秦萧自牙关抽了口气,答案不言而喻。


    崔芜飞速抽手,皱眉道:“有些积重难返了。”


    于武将而言,没什么比一只力拔千钧的右手更要紧的。崔芜小心觑了秦萧一眼,见他伤后固然苍白憔悴,眼底更隐着一抹深沉阴霾,显得又是疲惫,又是寂郁。


    她只以为秦萧是担心自己右臂伤处,忙宽慰道:“虽然棘手,倒也不是无法可想,只是须得兄长吃些苦头,不知兄长可忍得?”


    秦萧回过神:“何为吃苦?”


    崔芜迟疑片刻,实话实说:“兄长肩骨已然变形,为今之计,只有重新打碎,再行矫正。”


    她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这碎骨之痛非常人可以忍受,秦萧刚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她不想他再吃一回苦头。


    秦萧本人倒是不露异样:“碎骨重续,有几分把握复原如初?”


    崔芜想了想:“只要遵医嘱用药,辅以物理复健,总有七八分可能愈合。只是要复原如初,还需循序渐进,以免失之急切,伤上加伤。”


    秦萧听得一个“七八分”,已然下定决断:“那便碎骨,可要我把倪章唤来?”


    崔芜骇笑:“倒不至于如此着急,途中颠簸,不宜治疗,等回了凉州,诸事准备妥当,再动手不迟。”


    秦萧毫无异议:“听殿下的。”


    崔芜眼皮微跳,直觉秦萧这声“殿下”有些疏离,不似往日亲近。她仔细端详秦萧两眼,忽然道:“兄长可是有何烦恼之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


    秦萧有些诧异。


    他掌兵自立多年,也算有些城府,存心藏事时,连颜适这等心腹也未必能瞧出。


    却不料崔芜如此敏锐,只一眼就看破端倪。


    “我曾提醒过兄长无数回,你这些年忧思太重,积损成毁,已然成了症候,”崔芜神色凝重,“身体康健时还压得住,可你此番伤得不轻,那病根就随内外伤势一并发作,长此以往,耗损元气,于兄长绝非幸事。”


    “兄长到底有什么烦心事不能告诉我?我虽不是什么天纵奇才,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不比兄长一人苦苦支撑强得多?”


    秦萧忍不住仔细端详她。


    这些时日,他缠绵病榻,她亦衣不解带,连轴转了这么久,人都耗憔悴了,瞧着没有昔年那般明艳动人。


    但秦萧自她眉宇间分辨出一脉极坚韧的气韵,恰如咬定山石的青松,不屈不挠地扎下根系。


    唯有这样的人,方能杀出深渊,将这混沌世道捅一个天翻地覆。


    秦萧心头“咯噔”一下,仿佛一道看不见的枷锁,于无人知晓处弹开了。


    他蜷动了下行动自如的左手,避重就轻道:“不瞒殿下……”


    崔芜瞪了他一眼。


    秦萧止住话头,将那两个字依恋地玩味了下,珍而重之地唤出:“阿芜。”


    崔芜这才满意:“我在。”


    秦萧弯了弯唇角,复又正色:“凉州之变……咳咳,我听倪章说了大概,个中细节却不甚清楚——凉州城中,有人与乌孙勾结?”


    崔芜果然被转移了注意,盖因这也是梗在她心头的一根刺,一直思忖着如何向秦萧说明。


    “这事其实还是兄长麾下那姓刘的参军不地道,”崔芜将前因后果简略解释了一遍,又斟酌着字句为秦佩玦开脱,“秦大小姐……毕竟年少,一时为奸人蒙蔽也是难免,未必有意坑害兄长。”


    “终归,她与你血脉相连,你出事,她也不会有好果子吃。”


    崔芜对秦佩玦殊无好感,之所以为其说话,完全是不想秦萧伤心。


    “秦大小姐是什么人,兄长比我清楚,自小养在闺中的娇娇儿,懂什么时局博弈?还不是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猜,她也是仓促间听说兄长出事,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恰好姓刘的参军出面请她主持大局,她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半推半就地应下。”


    崔芜并不知晓刘参军是如何蒙骗秦佩玦的——事发突然,也根本来不及细问,但她揣摩人心自有本事,猜得八九不离十。


    秦萧神色淡漠,这一回连崔芜都拿不准他心绪如何。


    只见这安西主帅对着窗外出神片刻,极浅淡地笑了笑。


    “阿芜心意,秦某知晓,”他说,“我领你的情。”


    秦萧精神不佳,说不了两刻钟的话就疲惫不堪。崔芜将枕头拍得松软,扶他躺下歇息。


    她自己摊开一本账簿,本想趁着赶路光景算出敦煌一役的军费损耗,却听身旁气息幽微,秦萧已然睡得沉了。


    崔芜忍不住回过头,蜷在袖里的指尖挣扎半晌,还是悄悄探出,抵着秦萧微蹙的眉心轻揉了揉。


    秦萧气度绝佳,即便伤后虚弱,也难掩眉目俊秀。病中未曾束发,两缕长长的鬓角垂落脖颈,分明只有黑白两色,却有种触目惊心的艳丽。


    崔芜拨开遮挡眼前的碎发,侧耳听了听秦萧呼吸,确认他睡着了,这才握住他包裹妥帖的手指低头亲了下。


    车队走得不快,幸而这一路出奇顺当。所经之处,靖难军撤出城池,驻防交还安西军。这是示好,也是崔芜宛转暗示所有人,此前诸般安排皆是权宜之计,自己并无夺取河西之心。


    如此五日后,马车抵达凉州。


    彼时敦煌遇袭,崔芜去得匆忙,未及向狱中的安西诸将解释清楚缘由。及至归来,众将才隐约听说了始末,一早候在城门口,脸上俱是焦灼之色。


    过了一个多时辰,官道尽头尘土飞扬,领轻骑开路的乃是颜适与史伯仁。两人各乘一骑走在前面,居中簇拥着一辆马车,靖难军中数得着的将领,如狄斐、徐知源皆护卫在侧。


    安西众将箭步抢上,分明装了一肚子的话,到嘴边只剩一句:“少帅可还安好?”


    颜适未及答话,中央马车撩开帘子,崔芜探出头来:“这里风沙大,不是说话的地方。诸位将军随车回城。有什么话,等进了府衙有的是机会问。”


    她身后露出秦萧苍白的面孔,虽是伤后憔悴,到底是活生生的。安西诸将简直热泪盈眶,当下翻身上马,跟着车队回了府衙。


    盖昀与丁钰亦策马随行,见状不动声色地交换眼色。


    盖昀:安西诸将为秦帅马首是瞻,能否拿下河西,关键还是着落秦帅身上。


    丁钰:可别!咱家殿下好不容易把姓秦的捞回来,眼下正是宝贝的时候,说什么也不会动人家家底,且缓缓再说吧。


    盖昀叹了口气。


    不多时,马车进了节度使府。崔芜亲自搀扶秦萧下车,这时,一名亲卫连滚带爬地跑来,张口就是石破天惊。


    “大小姐听说少帅今日回城,夺了护卫佩刀,抵在自己脖子上,非要见您不可!”


    第193章


    崔芜并未为难秦佩玦, 只将她软禁在自己院中,是看秦萧的情面,也是自己一个外人, 不便插手秦家家务事。


    如果秦佩玦够聪明,就该安安分分苟着, 等秦萧伤愈,烂摊子料理干净,安西诸将心头郁气也消散干净, 兴许还能求得秦萧原谅, 当回她的秦家大小姐。


    可惜青春期少女自小被捧着长大,不懂虚以为蛇。


    凉州是秦萧地盘,崔芜不欲置喙,接过大氅披上秦萧肩头,只听他淡淡地问:“佩娘现下何处?”


    亲卫小心翼翼地瞧了眼崔芜,方道:“被……北竞王殿下软禁自己院里。”


    秦萧亦看向崔芜, 后者耸了耸肩:“兄长知道, 我最怕跟小姑娘打交道,关起来清净。终归是你侄女, 如何处置你说了算。”


    秦萧:“……”


    这货大概忘了, 她自己也沾了“小姑娘”的边。


    他低垂眼帘:“也罢……有些话早该与佩娘分说清楚。”


    崔芜借口安顿靖难军,主动避开这场叔侄间的交锋。秦萧拾步欲行,身体却极细微地颤晃了下,幸有颜适从后抢上,不露痕迹地托住他手肘。


    “小叔叔,”他欲言又止,“你其实……不用勉强。”


    秦萧淡淡一笑,抬手在他肩头摁了摁。


    “无妨, ”他说,“有些事,早一日说清,早一日安心。”


    秦佩玦居住的院落离正院不远,论精致、论奢华,都是府内翘楚。这是因为秦佩玦的母亲祖籍江南,为了慰藉自己夫人缘悭一面的思乡之情,秦湛花了大价钱从南边拉回几车石头,硬是将秀媚雅致的吴地风光搬到千里之外的西北大漠。


    秦萧进去时,几个亲卫正和秦佩玦形成僵持之势。秦佩玦双手举着一把长刀,颤巍巍架于颈间,那玩意儿的分量远超一个小姑娘的体格,刀锋端不稳,好几次险之又险地擦过鬓颊,叫身经百战的侍卫们出了一身冷汗。


    “大小姐,当心啊!”


    “您且把刀放下,有什么委屈等大人回来,自会为您做主。”


    秦佩玦最信任的侍女春娘被崔芜丢进大牢,临时调来的两个女婢不得秦佩玦喜欢,人却甚是忠心。眼看自家小姐拿性命作赌,她们几次三番想抢下利器,又被秦佩玦挥舞长刀逼退。


    “别过来,都给我滚开!”


    “我要见叔父,听见了没!”


    兵荒马乱的节骨眼,秦萧赶到了。


    他扶着颜适的手进屋,只微微一抬眼,亲卫早已扶刀跪地:“少帅!”


    秦萧低低咳嗽:“都出去吧,我与大小姐说说话。”


    亲卫巴不得丢了这烫手山芋,抱刀行礼,溜之大吉。


    颜适搬来胡床,秦萧撩袍坐下,语气十分平淡:“我人已经来了,有什么话便说吧。”


    秦佩玦见了他,这些时日囚禁院中的委屈苦楚顿时涌上心头。她也不说话,就这么死死盯着秦萧,纤细手腕不住打颤,一个没留神,刀锋便在侧颈带出血痕。


    秦萧皱了皱眉:“要说话就放下刀,举了这么久,不嫌沉吗?”


    秦佩玦确实端不住了,但她不肯放,只因青春少女潜意识里知道,这是她挟制秦萧的唯一筹码:“春娘呢?”


    秦萧尚未开口,颜适脸色先不好看了。


    此番秦萧遇险,有一小半是拜秦佩玦身边侍女里通外敌所赐。再如何龃龉,到底是亲生叔侄,秦佩玦一不关心秦萧安危,二不在乎河西处境,张口就问一个叛徒的下落。


    那一刻,他终于明白崔芜为何不愿与秦大小姐打交道,有些人非得有原谅她八百回的耐心,才能听她把话说完。


    “你的侍女勾结外族,险些要了我性命,”秦萧淡淡地说,“北竞王已将其打入大牢,依律,当斩!”


    秦佩玦听他提及遇险之事,方察觉这位叔父面色煞白,眉间笼着病弱之气,显见是尚未大好就强撑着赶来,一时倒生出几分愧疚之心。


    待得“北竞王”三字入耳,妒恨毒火汹涌翻腾,生生盖过了那点心虚歉疚。


    “我倒不知河西什么时候姓了崔,叔父好说也是当世英豪,数万安西军主帅,却被个女人牵着鼻子走,”秦佩玦冷哼,“真是枉费了您当初抢走我父亲节度使之位的手段。”


    颜适听不下去,厉声反驳:“北竞王殿下接管凉州只是权宜之计,若无她相助,少帅也不能平安归来。”


    “大小姐与少帅血脉相连,却用人不察铸下大错。如今真相大白,您一无愧疚之心,二无请罪之举,上来就质问自己叔父,敢问天底下可有这样的道理?”


    秦佩玦娇纵惯了,连秦萧尚不放在眼里,何况颜适?


    “这是我河西秦氏的家事,与外人有什么相干?”她冷笑道,“再者,我有说错吗?那叔父当年为何置我父亲的驰援令于不顾,非得等到凉州遭屠才领兵回援?”


    “难道不是为了借李贼之手,替你铺平篡权上位的青云路?”


    颜适正欲反驳,秦萧却抬手压住他未竟的话语。那一刻,安西少帅看着案上烛台,目色幽暗,不知想些什么。


    “我总觉得你年纪尚轻,又是闺阁女儿,有些事不必知晓,无忧无虑过完一生便是极好,”他低声感慨,“如今看来,反倒是我误了你。”


    他看向秦佩玦,目光并不如何锐利,秦佩玦却激灵灵地打了个寒噤。


    “既然你屡屡提及当年旧事,今日我便将前因后果说个明白。”


    秦萧摁住胸口,声量压得极低:“当年我接到你父亲的密令,本应驰援凉州,但回纥诸部就在这时倾巢来犯,领头者正是最为骁勇的乌孙部。”


    “我知回纥叩边的时机过于巧合,但玉门关内尚有数万百姓,倘若领兵回援,则边防空虚,回纥便可攻破关隘,长驱直入,届时千里河西之地都会变成异族的跑马场。”


    “是以,我麾下精兵不能动,生生误了解救凉州的时机。”


    秦佩玦难以置信:“就为了这个?不过是几个贱民,怎可与我父亲相提并论?”


    她恃宠生骄、撒泼耍横时,秦萧没怎么样,却因这一句话而沉下眼色。


    “秦氏先祖的河西道节度使之位是受前朝赐封,”他抬不高声量,只得保持在一个极其克制的范围内,“朝廷赐下官职,不是因为秦氏乃河西名门,而是秦氏先祖统领安西军,守边护民,代代如此。”


    “我等受了朝廷册封、万民供养,就须鞠躬尽瘁,以边关安定为先,哪怕拼上这条性命亦在所不惜。”


    “我是这样,你父亲也不例外!”


    秦佩玦却不懂这些,她只知道自己身份尊贵——父亲是秦氏嫡长出身,母亲是江南名门,她自出生起便高人一等,身边婢女、护卫,乃至参军幕僚,无不愿为她尽忠效死。


    她无法理解秦萧将“贱民”安危置于嫡兄之上。


    “你父母疼爱你,从不告诉你这些。我忙于公务,又见大家女子皆是足不出户,便以为女儿家本该娇养,从未想过分说明白,这是我为人长辈的疏漏,”秦萧看穿她的心思,淡淡道,“纵然如此,你幼时读书,也该知道有句话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若你不将你口中的贱民当回事,那么迟早有一日,你瞧不起的这些人会联合起来,将你从高高在上的云头扯落。”


    “前朝尚且如此,何况你的父母,又何况你我?”


    秦佩玦脸颊发烫,她未必明白秦萧的深意,却听懂了他的训诫和责备。她对这个叔父感情十分复杂,又憎恨,更多却是依赖——因为知道这世上只剩他一个血脉相连的亲人,唯有秦萧执掌河西,她才能继续当高高在上的秦家大小姐。


    以前她看不穿这一点,直到秦萧“死讯”乍然传来,崔芜于猝不及防间接手凉州,她才明白,这个世道没有弱质女流的容身之地,秦萧不在,她不过是任人宰割的鱼肉。


    “说来说去,叔父只是怪我不懂事,”秦佩玦微感委屈,“我、我又不知那姓刘的参军与外族勾结,更不知春娘想对叔父不利。”


    “我、我……我只是想嫁一个自己喜欢的人,若叔父一早应了,春娘早随我去了江南,又怎会有后来的祸事?”


    秦萧感到一股浓重的疲惫感,抬手摁了摁额角。


    “你以为春娘是谁的人?”他平静反问,“一个小小女婢,若无人指使,怎敢把手脚动到秦府头上。”


    “这些时日,北竞王殿下已经差人问明白了,她原是孙彦从人牙手里挑选出的,想方设法送进府里,又成了你的贴身婢女。”


    “上一次你离府出走,就是受了她的挑唆吧?只你怕是不知,孙彦此举并非对你有情,而是为引我前往河东,好借铁勒之手将我困死孤城。若非北竞王殿下及时驰援,他已然得逞。”


    “我知你不信,这是春娘的供词,你自己看吧。”


    他使了个眼色,颜适会意,从袖中掏出两张供纸,丢到秦佩玦面前。


    “呛啷”一声,秦佩玦力气耗尽,长刀终于落地。她双手抖得厉害,却不管不顾地捡起供纸,一目十行地扫完,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


    “不……这不是真的!我不信!我不信!”


    秦萧早知她会是这个反应,深深叹息:“你变成今天这样,是你父母之过,亦是我未曾尽到为人叔父的责任。但因你一人,伤我麾下一员大将,我为主帅,不能不给军中一个交代。”


    秦佩玦惶然抬头,脸上泪痕未干,又是无措又是可怜。


    “你遇事爱钻牛角尖,总觉得旁人亏欠于己,从未想过自己有何过错。今日之后,你便去家庙静静心思,你我叔侄也不必再见。”


    第194章


    秦萧走出闺房时, 听到一门之隔,秦佩玦爆发出呜咽的啜泣声。那哭声仿佛杜鹃啼血,却再不能牵绊安西主帅的脚步。


    他莫名觉得凉州正午的阳光有些刺眼, 抬手拢在眼前。晕眩之下,身体晃了晃, 颜适忙扶住他。


    “大小姐是咎由自取,”他满心不忿,是为秦萧, 也是为叛乱中枉死的袍泽, “少帅待她已是仁至义尽。”


    秦萧默然片刻:“若我早听阿芜劝说……”


    “大小姐将父母之死怪在少帅头上,这么多年已经成了心魔,”颜适不屑,“她生来就不是北竞王殿下那样的人,见再多的世面也掰不过来。”


    秦萧不语,扶着颜适的手慢慢往前走。


    颜适有心扶他回房歇息, 秦萧却在岔道口停下:“你说的是, 北竞王殿下那样的人,可遇而不可求。”


    颜适诧异瞧他。


    秦萧闭目片刻, 唯一能动的左手拢在袖中, 捻着里衣边角不住摩挲——那是件羊毛织成的衣裳,固然保暖,只是用山羊粗毛搓成的线,未免硬了些。


    但秦萧一直穿着,哪怕天气转暖也舍不得换下。


    “去把史伯仁他们叫来,”他说,“有些事,该做决断了。”


    秦府不敢怠慢崔芜, 为她安排了上好的客院,连日奔波的北竞王殿下却不忙歇下,而是去了厨间,将拟好的药膳方子交与厨娘。


    “兄长伤及肺脏,需得仔细调养,”她说,“日后饮食都按这个来,若有药材不足,只管与我说。”


    如今秦府上下看待崔芜不亚于秦萧,听她发话,谁也不敢驳嘴,一叠声地应了。


    崔芜又转去马厩,途中忙着赶路,没顾上搭理火锅,小红马憋了数日,早就不高兴了。幸好有踏清秋陪它,那黑马性子沉稳,两匹马时而凑在一起喁喁细语,倒是能打发时间。


    崔芜命人提来水桶,亲自为火锅刷洗身体。见它一边惬意扬头,一边不忘去叼踏清秋的耳朵,又是好笑又是感慨。


    “你啊,也就仗着人家性子好,不与你一般计较,”她调侃,“等过几日回了东边,再想欺负人家就难了。”


    丁钰与盖昀寻到马厩时,恰好听到这一句。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这话明着说马,其实说人也一样。


    盖昀掩唇轻咳,崔芜听着动静,抬眸掠过:“怎么寻到了这里?”


    “依殿下吩咐,凉州驻防已然交还安西军,狄斐领轻骑驻扎城外,特来向殿下复命,”盖昀道,“殿下,咱们在河西耽搁数月,您既无心西进,那么也是时候东归了。”


    崔芜知道迟早有这一日,可秦萧一身伤病刚见起色,要她撒手不管,实在放心不下。


    但怎么管?


    是她留在凉州,还是秦萧随她返回京城?


    心念电转间,她下定决断:“先生说的是,等我为兄长续好右肩断骨,即刻启程回京。”


    谁料说什么来什么,这三人刚敲定回程事宜,那边秦萧派了倪章过来:“少帅请北竞王殿下往正厅叙话。”


    是正厅,不是秦萧自己的书房。


    崔芜隐约意识到什么,看了看身上:“着急吗?可否容我换身衣裳?”


    倪章扶刀欠身:“殿下自便就是。”


    崔芜回房换了件胭脂红的胡服袍子,长发编成辫子,乌黑发绺间掺了串着米珠的金线,粗粗搭落肩头。


    这一身瞧着正式,但又不至过分疏离,恰合她与秦萧的关系。


    丁钰与盖昀作陪,三人一同到了正厅,进屋发觉自己可能把事情想简单了,盖因除了秦萧、颜适,安西军中数得着的将领居然都在,乌泱泱地坐了满堂。


    崔芜脚步微顿,开口还是戏谑口吻:“兄长不会要设大宴谢我吧?那我可不与你客气。”


    却见秦萧神色凝重,并无丝毫玩笑之意。


    他长身而起,虽缓慢,却毫无停滞地迎上前,掀眸看了崔芜一眼。


    然后撩袍屈身,单膝点地。


    崔芜怔住了。


    她猛地抬头,只见秦萧身后,所有人做了一模一样的举动。她看着他们低下头颅,就像看到对着狼王俯首称臣的群狼。


    “河西秦萧,携麾下将领,愿奉北竞王为主,”秦萧一字一顿,“即日起,河西四郡归入北竞王麾下,三万安西军为殿下马首是瞻。”


    他抬起左臂,将一枚狰狞的青铜虎符递上。


    “末将立誓,有生之年必助殿下一统中原,同心同德,死生不负!”


    寂静弥漫在偌大的厅堂中,将军们沉默的背影表明了态度。


    称臣。


    追随主帅,向一个女人称臣。


    盖昀和丁钰再次对视,再深的城府都压不住这一刻的震撼,他们从彼此眼中看到惊愕。


    即便是盖昀,料到经此一役,崔芜已然收服安西军心,也料到秦萧必定大有触动,但他还是没想到,秦萧这一步让得如此果断,如此不留余地。


    他将安西虎符奉上,无异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交到崔芜手里。


    盖昀听到胸腔里的呼啸声,那是血液在沸腾。他当然清楚秦萧的称臣意味着什么——中原战力最强的安西军投入崔芜麾下,此后不论江北江南,再无任何一支割据能与北竞王抗衡。


    但他同样明白,秦萧俯身屈就、甘心为阶,是否踏上去的决定权却在崔芜。他无法替自家主上做决断,只能用殷殷的目光注视崔芜。


    他看到崔芜拢在袖中的手收紧了一瞬,又强迫自己一根一根松开。


    然后她走上前,先接过秦萧手中虎符,又双手扶起安西主帅。


    “承蒙秦帅信重,以袍泽性命相托,”崔芜说,“本王必不相负。”


    盖昀绷紧的一口气无声无息松开。


    秦萧称臣,安西俯首,崔芜成了千里河西之地的新主人,等待她的是纷杂如麻的琐碎事宜,原定的启程之日自然作不了数。


    她扶着秦萧坐回堂上,安西众将挪了位子,将盖昀与丁钰奉为上首。


    一朝天子一朝臣,既然投了诚,便将臣服的姿态做到位。


    “如此……也好,”崔芜欲言又止,“兄长伤得不轻,不如随我回京调养,总要去了病根才好。”


    秦萧却道:“末将伤势已无大碍,倒是殿下,既有意于中原,可曾想过樊襄之地?”


    话题转得突兀,崔芜微微蹙眉。


    “想过,”两家人如今已是一家,她坦然答道,“但只是想想,以我如今的实力,还吞不下襄阳。”


    这是事实。有火器助阵,又有三万安西军投诚,如今的崔芜不怕打野战,唯独水战是她的软肋。


    “不瞒兄长,自我入主京城,就一直秘密督造战船、训练水师,只是时日尚短,我麾下又无精于水战的将领,成效并不大,至少想谋襄樊还是早了些。”


    所以她图谋江南时,取的是令孙氏内乱的法子,先借叛军之手消耗孙彦实力,再命麾下伪装入境,给予致命一击。


    可同样的法子不适用于襄樊。


    “我知襄樊实是两座城池,隔汉水相据,互为犄角之势,”崔芜蘸了茶水,在案板上勾勒出大致舆图,“若我强攻襄阳,则樊城必来相救,反之亦然。”


    “想下襄樊,无十万大军,无异于痴人说梦。以我如今之势,可荡平江北,却拿不下襄樊。”


    在另一个时空,蒙古大军倾巢南下,却被襄阳铁城拦住去路数年之久。期间蒙古陆续增兵,待得最终攻克襄阳时,兵力已达二十万之众。


    所向披靡的蒙古铁骑尚且如此,崔芜有自知之明,不敢小觑。


    就听秦萧说道:“秦某有一计,可助殿下拿下襄樊。”


    崔芜眼神骤亮:“愿闻其详。”


    “秦某嫡母出身南方,与襄阳守将沾亲带故。先父在世时,亦曾与襄阳几番通信,算是有些交情,”秦萧说,“秦某接手河西之初,此人曾遣使造访,名义上是吊唁亡兄,实则想摸我的底细。”


    “后来河西局势平稳,他便歇了心思,四时八节却也不忘送礼上门,话里话外都是想与河西秦氏再缔一门亲缘。”


    崔芜皱眉:“兄长想说什么?”


    “先前殿下神机妙算,营造出入主河西假象,令乌孙不敢对末将下毒手,”秦萧说,“如今河西尚在靖难军封锁之下,末将猜想,消息远未传到襄阳。”


    “若秦某谎称河西落入殿下掌控,再无秦氏立足之地,以降将身份央求襄阳守将收留,他多半会允准——从内部攻克城池,可比自外强攻容易多了。”


    崔芜听明白秦萧打算,脸色当即一沉:“不成!”


    她否决得太快太果断,以秦萧的老成都不由微怔。


    一旁的盖昀试图打圆场:“属下以为秦帅之计大体可行。殿下若觉哪里不妥,不妨点明,大家也能商量个对策。”


    崔芜微微吸了口气:“兄长的计划没问题,但兄长不能去。”


    她直勾勾地盯着秦萧:“兄长莫不是忘了,你这条命是刚从阎王殿前捡回来的,如今虽无性命之忧,可谁知你去襄阳会发生什么?”


    “我不是每一次都能及时赶到,救你于水火的。万一有个什么……你是要我抱憾终生吗?”


    她鲜少当面反驳秦萧,这一次是罕见的态度坚决。


    “总之,我不同意。”


    “兄长若还奉我为主,就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秦萧盯着崔芜毫无转圜的眼神,前所未有地意识到一件事。


    她或许志在天下,不为任何人妥协,但他于她的分量,绝不比天下轻——


    第195章


    正厅再次陷入安静。


    安西众将面面相觑, 如果是几个月前,他们还可以用插科打诨将话题岔开。但是此刻,崔芜不再是“客人”, 而是“主君”,身份发生变化, 他们对待崔芜的方式也随之转变。


    秦萧本想以臣属的姿态回禀,但他右臂有伤,只能抬左手摁住胸口:“殿下请听秦某一言。”


    崔芜深吸一口气, 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强硬了:“兄长只管说。”


    “我知殿下关心秦某, 但殿下应知,眼下实为千载难逢之良机,”他沉声道,“殿下自己也说了,水师尚未训练纯熟,错过今日, 谁也不知还需多久才能攻克襄樊。”


    “即便来日, 殿下领大军南下,若无人接应, 伤亡亦是不可估量。秦某一人安危, 与数万军民性命,于殿下而言,孰轻孰重?”


    “殿下曾言,志在天下,那么您当知如何选择。”


    崔芜轻叩案缘,没有立刻反驳秦萧的话,意味着她听进去了。


    盖昀察言观色,适时添了把火:“秦帅所言在理。这纷乱世道一日不结束, 百姓便多挨一日苦楚,不论您杀多少贼子,如宰务处一般的惨状依然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发生。”


    “殿下胸有丘壑,还请为百姓着想,还他们一方清平乾坤。”


    崔芜摁了摁眉心,被这二位一唱一和弄得没脾气了。


    “那也未必要兄长亲自冒险,”她开始打别的主意,“派商队潜入襄阳,不一样能从里攻破?”


    “确实可以,但也很容易暴露,”秦萧说,“据秦某所知,自殿下入主京城,襄阳守将加紧了往来盘查。且行商身份低微,在守将眼里不过是待宰猪羊,难以接触核心机密,并无秦某的方便。”


    盖昀也帮着劝:“秦帅心意已决,显见是有把握。殿下若错失良机,日后填进去的人命怕是难以计数。”


    这二位拿准了崔芜软肋,果然令她松口:“那也等兄长续好右肩断骨,身体将养得差不多再行南下。”


    “兵贵神速,”秦萧温和却不容质疑道,“且秦某有伤在身,反而更宜行事。”


    他抬手摁了摁右肩伤骨,摸到扭曲成一团的筋骨,稍一用力就针扎似的痛。但他不露声色,眉间压着笃定的笑。


    “襄阳守将姓吕,单名一个进字,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若秦某完好无损,以他的多疑,恐怕未必应允。如今……倒是正好。”


    崔芜听懂了,他是打算借着一身伤病,玩一手苦肉计。


    这法子理论上可行,实际操作起来却没那么简单:“兄长右肩已然变形,再拖下去怕是积重难返。襄阳又是山长水远,此一去不知何时回来……兄长真的考虑好了吗?”


    这个结果在秦萧意料中,不是没有迟疑,但披坚执锐者,赌命是家常便饭。如今只用付出一条胳膊的代价,秦萧自忖,是他赚了。


    “秦某心意已决,请殿下成全。”


    秦萧打定主意,又有盖昀帮腔,大道理一箩筐一箩筐地往外搬,饶是崔芜也扛不住。


    她在堂上答应了,等入夜后,借着为秦萧诊脉之机避开人眼,还想再试试。


    “襄阳总有法子拿下,兄长若有个什么,我先前的心血不是白费了?”她诚恳道,“没什么比兄长安危更要紧的,你再想一想,好不好?”


    秦萧终究是伤病未愈,议了一整天的事,已然乏得狠了。他斜倚着软枕,冷眼瞧着崔芜为自己换药,有心将那只纤白如玉的手握入掌心,虑及两人如今身份,到底没这么做。


    “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秦萧低声说,“容秦某问一句,殿下如此踌躇难决,是换成谁都这样,还是只对秦某一人?”


    他语带机锋,崔芜却是个滚刀肉,毫不客气地怼回去:“我麾下哪个敢跟兄长一样,都被人戳成筛子了,还拿自己小命去作死?我早把人倒吊起来,丢进门口水池里清醒清醒!”


    秦萧:“……”


    他干咳两声,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新投效的主君待他算是相当客气了。


    他心知大道理崔芜都明白,分析时局并不能让她松口,于是转了口吻:“秦某记得殿下曾言,有生之年,定要收复失地,还我北境遗民盛世清平。”


    “襄阳乃江南粮仓,早一日落入殿下掌控,你的心愿便能早一日实现,这不好吗?”


    崔芜没好气:“那也犯不着兄长拿这副千疮百孔的身子骨给我铺路,你半死不活地回来,还不得我给你治窟窿?”


    一身窟窿的安西主帅默默片刻。


    当发现崔芜已经不是正经商谈,颇有撒泼耍赖之嫌,他紧跟着改了话术。


    “但我想去,”秦萧说,“阿芜可否允准?”


    崔芜:“……”


    风水轮流转,她被一记直球正中要害,彻底没了争论的底气。


    就像当年,虽然不赞同,但是因为她想这么做,秦萧依然选择放手,任她在乱世的腥风血雨中独自闯荡。


    投桃报李,如今的她,也无法对秦萧说“不”。


    有一种尊重叫“成全”,哪怕对方的前路是刀山火海。


    “罢了,”崔芜无奈,“我知道我劝不服兄长,你想去就去,只是得应我两件事。”


    秦萧:“殿下请说。”


    “还是那句话,再要紧的城池也没有兄长安危重要,我要你时刻以自己性命为第一要务,任务失败可以重来,人若有个好歹,我可没有起死回生的能耐。”


    秦萧失笑:“谨遵殿下吩咐。”


    等了一会儿,又问:“第二件事呢?”


    崔芜很光棍:“还没想好。”


    秦萧:“……”


    光棍的北竞王殿下理直气壮:“等我想好了再告诉兄长,先说好,不许反悔。”


    秦萧揉了揉额心,突然有种自己挖坑把自己埋了的错觉。


    他强撑精神与崔芜说了半天话,实在熬不住,半途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又被崔芜唤醒,这一次她温柔了许多,热腾腾的调羹直接送到嘴边。


    “我知兄长没胃口,”她说,“好歹喝完参汤再睡。”


    参是上好的野山参,崔十四郎孝敬给她的,足有三百年,有价无市的宝贝。与红枣、桂圆一起炖煮,甜味盖过了微苦的气息,再掺入少许蜂蜜,糖水似的灌进秦萧嘴里。


    秦萧不爱吃苦,对甜味却不排斥,迷迷糊糊地喝了大半碗,歪头再次陷入昏睡。


    崔芜坐在床边守了许久,直到秦萧睡得沉了,方为他掖好被角,悄无声息地走出去。


    秦萧和崔芜都懂得兵贵神速的道理,既然确定了下一步的战略方针,一切准备工作仅用短短三日就全部完成。


    首先,河西四郡驻防权移交崔芜。当然,她没让三万安西军闲着,而是将自己的人马拆出三分之一,掺沙子的似地“掺进”安西军。比例拿捏得恰到好处,不会让安西众将难以接受,也潜移默化地接管了控制权。


    当然,这也多亏崔芜之前营救秦萧的举动,彻底征服了安西军心。他们对她没有抗拒,事情才能如此顺利。


    其次,他们还需要演一出戏。


    戏码是秦萧识破崔芜名为营救、实则利用他夺取河西之地的“阴谋”,收拢心腹假扮商队,一路逃进关中。奈何北竞王不依不饶,非要将他追回,为求活命,秦萧只能冒险渡江,请襄阳守将吕进收留。


    有阴谋就少不了叛徒,友情“出卖”主帅的还是颜适。得知自己拿到“背刺者”剧本,颜小将军表情一言难尽,嘴角抽搐半晌才憋出一句:“你们怎么就可着我一个人祸害?”


    这一次,众人在秦萧书房中议事,氛围比正堂轻松了许多。丁钰笑得肚皮发痛,爪子没轻没重地拍上颜适肩膀:“这不一事不烦二主?毕竟你经验丰富,像史将军他们,瞧着一脸正气,演叛徒也不像啊。”


    颜适越品越不对味:“什么叫史伯仁他们一脸正气?那我呢?我就不一脸正气了吗?”


    丁钰一本正经:“你年岁小,还是一脸稚气。孩子嘛,捅点篓子很正常。”


    颜适更愤怒了:“我都十九了,不小了!”


    丁钰拍巴掌:“哇塞,都十九了,还有一年能加冠了,好大的年纪啊!”


    颜适嘴皮子比不过他,用胳膊肘恶狠狠地怼了他一下。


    崔芜为秦萧揽了揽大氅衣领,权当看笑话,秦萧却想起一事。


    “阿适今年十九,确实该加冠了,”他看向崔芜,“原本应由秦某主持,只我此去襄阳,不知几时能归,可否请殿下代劳?”


    颜适有些着急:“我可以等小叔叔回来,晚个一年半载不打紧。”


    秦萧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


    颜适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秦萧是故意的。他们与崔芜虽有交情,到底不比嫡系亲近,想要站稳脚跟,必须尽可能多地争取筹码。


    所以秦萧称臣后第一件事,就是主动请缨谋取襄阳,为北竞王献上最渴求的城池。


    所以他请求崔芜为颜适加冠取字,只因这一殊荣或许会成为颜适最有力的护身符。


    这一层,颜适看明白了,崔芜也一样。


    她没戳穿秦萧“计长远”的心思,若无其事地一笑。


    “当然可以,”她说,“只要颜小将军愿意,本王求之不得。”


    秦萧目视颜适,眼神隐隐严厉。


    颜适会意,俯首行礼。


    “末将多谢殿下厚恩。”


    这一刻,少年脱离了长辈羽翼,开始学着长大。


    第196章


    三日后, 秦萧启程南下,崔芜亲自出城相送。


    “做戏做全套,兄长过萧关两日后, 守将会接到我的亲笔书信,”崔芜说, “届时,他会全力追击。若兄长觉得撑不住,没关系, 停下就是。我叮嘱了萧关守将, 务必将人毫发无损地带回,他不会伤你。”


    彼时,秦萧斜倚着车中软枕,脸色仍有些苍白:“殿下心意,秦某心领了。”


    崔芜有满腹话要说,到了嘴边却只剩絮絮叮咛:“兄长伤势还需调养, 我将药方给了倪章, 到了南边,记得按时吃药。”


    “兄长肩伤未愈, 每逢阴雨天或将痛麻难当。我开了熏洗的方子, 旧伤发作时依法施为,许能缓解一二。”


    “兄长一身伤病皆因思虑过重而起,此去务必保重身体,劳心劳力的事交给倪章他们,不可杀鸡取卵。”


    “还有……”


    秦萧原还含笑听着,待到后来却不得不打断。


    “殿下,看看天色,”他摁住崔芜, 无奈道,“再不启程,来往行人多了,难免暴露行踪。”


    崔芜叹了口气,递过去一个扁平木匣。


    “我为兄长准备了些丸药,如何服用都刻在匣盖上,”她说,“兄长,你……照顾好自己,别让我后悔。”


    秦萧眉心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殷钊就在这时疾步上前,低声回禀:“殿下,朵兰部遣使求见。”


    仿佛一阵微冷的风,吹散了情绪激荡的热意,秦萧突然清醒过来。


    “殿下”这两个字像是一把长刀,在原本亲密的“义兄妹”间划下一道泾渭分明的鸿沟。而当“殿下”改为“陛下”时,挡在中间的天堑只会越来越宽。


    不是没有怅惘,但旋即,秦萧想起那一日,身陷洪涛之中,冰冷的河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升,一点一点没过口鼻。他在窒息中感受到死亡的临近,出口处那一点微弱的光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遗憾。


    在肺脏最后一点空气被榨干时,有人撞进他怀里。胸口碎裂般剧痛,救命的空气却从唇齿间渡入。


    那一刻他睁开眼,在黑漆漆的水下看到肖想许久的面容,刹那间几乎以为是梦。


    然而不是,是她真的来了,她不顾性命地跳入惊涛中,将他从水底牢笼带出。


    自那时起,崔芜折服的不止是安西军心,还有河西边陲最坚韧的刀。


    “殿下保重,秦某去了。”


    车帘落下,赶车的倪章猛甩马鞭。骏马撒开四蹄,尘土飞扬中,车队渐渐远去。


    崔芜下意识追了两步,又强迫自己站住脚,目送那一队人马消失在官道尽头。


    这似乎是她和秦萧的宿命,不断地相遇,又不断地分离。自她于江南第一次见到秦萧,两人相识五年,却是聚少离多,匆匆而至,匆匆而去,从未有片刻停歇。


    “再等一等,”崔芜闭了闭眼,在心里想,“总有一日,总有一日……”


    她像一个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被饥渴煎熬,渴望清水那样灼烧着欲望,但具体肖想什么,又很难用语言描述清楚。


    想天下安宁,想盛世清平,想这世间再无风霜雨雪,她的将军不用征伐来去、搏命沙场。


    到那时,他们也许能坐在同一盏窗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崔芜掐着时点放任思绪追随马车而去,时间一到,她立刻收回遐思,目光重复清明。


    “走吧,”她说,“该回城了。”


    送走秦萧只是第一步,崔芜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她下令封锁凉州城,切断河西与关中的往来渠道,又装模做样地派出轻骑追踪。


    与此同时,她还不忘应朵兰部邀约,于三日后的晚上出城赴宴。


    这是她时隔多年后第一次见到乐理朵,昔年的小公主成长了许多,风霜并未磋磨去她与生俱来的美貌,却在眼角眉梢刻下坚毅的痕印。


    “我要感谢你,中原的女王,”她举起金杯,以最隆重的礼节款待了今晚的客人,“因为你的帮助,我替我的父亲报了仇,所有伤害他、背叛他的人,都得到应有的惩罚。”


    这其中包括乐理朵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在殷钊的里应外合下,乐理朵夺回了朵兰部的控制权,她的两个哥哥罪行被揭发,被当作弑父的罪人押到她面前。


    他们苦苦央求她,希望她看在血脉亲缘上饶恕他们。而乐理朵的回应是一人捅出一刀,穿心而过,毫无幸理。


    崔芜抵达朵兰营地时,两位王子的尸首就被吊在门口旗杆上,血已经沥干了。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乐理朵的感谢是真挚的,崔芜愿意以真诚回报,“我也希望中原和西域能从此缔结牢不可破的友谊。”


    “这正是我今晚邀请您的理由,”乐理朵说,“虽然我们击溃了乌孙部的主力,但他们的可汗和那个名叫同罗的男人并没有死。他们带着残部躲进大漠深处,一旦时机成熟,随时可能成为我们的威胁。”


    崔芜的眉头随之皱起,如果说乌孙部是一群沙漠恶狼,那同罗就是狼群的“脑子”。


    她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比乌孙可汗危险多了。


    “我们中原人有句古话,叫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她在电光火石间下定决断,“乌孙部是大漠的狼群,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朵兰部却是大漠的沙狐,猛兽们总是忽略你们,却不知最细小的风吹草动也逃不过你们的眼睛。”


    “公主殿下,你愿意成为我们的耳目,为我们留心乌孙部的动向,将其彻底铲除吗?”


    乐理朵求之不得,但她并未立刻表态,而是想借此换取更多的条件。


    “乌孙部的勇猛,您曾亲眼见证,要对付这样一群恶狼,可不是容易的事,”她试探地说,“再好的猎手也需要趁手的武器,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崔芜了然:“你想要什么?”


    乐理朵不假思索:“你用来伏击乌孙部,还有炸开山石的神秘火器。”


    这个时代没有消音器,即便有,也不可能掩盖小半座山头被夷平的动静。如果朵兰部一直在暗中窥伺他们,确实很容易发现火铳和火药的存在。


    但那是崔芜的杀手锏,尚未投入大规模生产,如果不是秦萧生死一线,她根本不会这么早拿出。


    “不行,”崔芜拒绝得干脆,“不怕告诉殿下,此物数量有限,我自己也得省着用,实在拿不出多余的交易。”


    “若非如此,我也不必拖到今日才投入战场。”


    乐理朵倒不怀疑这一点,神兵利器若能量产,今晚坐在她面前的大约不是友好的中原女王,而是一整支装备了火器的军队。


    即便能,换成是她,也不可能将保命的底牌拱手相送。


    乐理朵试着放宽条件:“那,我听说你们有一种可以观望远方的圆筒,如果没有实物,图纸也可以……”


    崔芜笑了。


    这小公主看着老成了,说话做事却还透着孩子气,也不想想但凡与军事科技相关的,古往今来谁不是藏着掖着,哪个会大大方方地亮给盟友?


    “这么说吧,就算你有图纸,也没有足够的铜和铁铸造。即便材料够了,没有手工超群和擅长中原算学的匠人,也很难做出可以投入应用的,”她说,“不要肖想不切实际的条件了,小公主,我可以答应,每年增加供应你们的盐和茶份额。除此之外,中原人编织毛线的技术,以及培育棉花、纺织衣物的法门,也可以教给你。”


    “你是朵兰部新的首领,最应该考虑的是如何让自己的部族活得更好,而不是发动战争。”


    乐理朵直觉自己被说教了,这让她有点不高兴,但她同样明白,如今的自己没有资格与崔芜讲条件。


    更有甚者,崔芜愿意对她说教,意味着高看她一眼,这于乐理朵,乃至整个朵兰部,都不是坏事。


    骤然丧父是一件悲伤的事,却也让乐理朵的心性飞速成熟,她很快想通关窍,再次举杯:“成交,为我们的友谊!”


    崔芜亦举杯。


    与朵兰部谈好条件,北竞王的归期终于排上日程。她安排两名属官暂代凉州政务,直到朝廷派人接手河西。除此之外,狄斐和徐知源也被留下,既为接手河西军务,也为深入大漠追剿乌孙部。


    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谁都明白,安西众将得了秦萧吩咐,知晓此举是题中应有之义,并未提出异议。


    崔芜对外宣称“安西众将不服管教,暂且原地拘禁”,只携颜适回京。一行人星夜兼程,硬是将原本一个月的路程压缩成半个月。


    第一记蝉鸣响彻树梢的时节,崔芜抵达京城。她回来的消息并未宣扬,马车也很低调,以至于守城将士看到那面刻着“崔”字的令牌时,整个人恍惚了一瞬,又见车帘掀起,帘后露出崔芜的面孔。


    守城将士打了个激灵,回头方见同伴跪倒一片。


    他忙步入他们的行列:“参见殿下!”


    崔芜摆手:“本王回京之事,不得声张。”


    守城将士虽不解,还是应下。


    入城的马车并未掀起大波澜,精锐的护卫却还是吸引了暗处的眼睛。当九重宫阙层层开启宫门,迎接他们的主人归来时,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不过,这些与崔芜无关,就像猛虎不在乎草丛里的兔子在议论着什么。她大步流星地迈过宫门,两侧皆是伏地跪迎的宫人,而她的第一句话是——


    “李继文呢?让他滚过来见我!”


    第197章


    李继文是崔芜弟弟, 名义上的。


    虽然这两人没有血缘关系,但是莫须有的“血脉压制”依然存在,以至于李继文一听到崔芜名字, 就忍不住打哆嗦。


    或许是因为人在屋檐下,往后的日子好不好过, 全看崔芜心情。


    也可能是因为小时候那顿打太过刻骨铭心,忘不掉。


    原本,李继文保持着这份敬畏之心, 老老实实蜷缩在崔芜羽翼下, 也能混个不错的前程。纵然崔芜不会如奶娘期望的那样赐封王侯,保他一世富贵平安总是不难。


    然而李继文不甘心。


    他毕竟是先歧王的嫡亲血脉,父辈的权力欲望流淌在血骨中,当少年逐渐长成,这份野望也被唤醒,就像一头狼崽, 蠢蠢欲动地伸出爪牙。


    但他没有施展的余地, 因为这天下已是另一头猛兽的囊中物,而狼王从不允许旁人觊觎自己的权柄。


    李继文到底不是当年那个愚蠢的熊孩子, 他很清楚从狼王口中夺食是什么后果, 一直以来用最谦卑的姿态隐忍,几乎认命了。


    可就在这时,有人找上他,那些蛊惑的字句勾勒出一幅美妙又危险的图景。十来岁的少年身陷其中,看到自己头戴冠冕、高居丹陛的模样。


    就像溅落枯草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压制多年的权欲。


    他接受了有心人抛出的诱饵,写下密信交由传话的宫女带给迟暮归——他以为宫女是迟暮归买通的,却没想到背后居然还有第三方势力的影子。


    世家。


    古有五姓七望, 虽说前朝叛乱,攻破上都,一把火将这几户屠了个干净,但枝繁叶茂之家,总能寻出几门远房亲戚。


    自晋帝登基以来,为着收拢人心,待世家极尽宽和,朝中要员尽出于此,大有魏晋之风重现于世的兆头。可惜他命不好,先有外虏破都,后有崔芜崛起,大好的北地基业,到头来成了为他人作嫁。


    众世家本以为崔芜一个女子,再难缠也比不过晋帝。谁知她入主京城后,竟是将世家大族晾在一旁,他们几番示好,她都不屑一顾。如此,世家自然要另作打算,崔芜麾下将领成了首选目标。


    好比迟暮归,他新娶的妻子是陇西李氏的女儿——严格说来其实是李氏旁支,真正的嫡系早随着当年那把大火埋葬在深渊中。


    世家、武将与李继文连成一条线,可操纵的余地就大了。按照原本的计划,秦萧被俘、雁门陷落,外族长驱直入,崔芜势必要调京中精锐北上驰援。如此,京中驻防空虚,正方便他们动手脚。


    却不想盖昀反应如此之快,直接召了迟暮归回京,将其缉拿下狱。又把李继文软禁宫中,之前种种谋算,尽皆打了水漂。


    崔芜早在回京途中从盖昀口中问明详细经过,她不在乎李继文的背叛——本就是挂名姐弟,既无血脉亲缘又无相处情分,李继文为自己打算也是情理之中。


    但他选错方式,触了崔芜逆鳞,也惹来了北竞王的雷霆之怒。


    “为你一家野心,要拿我中原河山与秦帅性命去填,你算什么东西?你也配!”


    彼时,李继文颤巍巍跪在下首,面孔对着金砖地,只恨不能匍匐进尘埃。曾经的野心权欲早被当头而落的雷霆之火焚烧干净,他流了满后背冷汗,所求只剩保住性命。


    “是弟弟糊涂!是弟弟糊涂!”他膝行两步,想去拽崔芜袍角,“求姐姐……看在咱们的姐弟情面上,饶我这一回吧。”


    崔芜后退两步,没让他碰着,心头毒火煎熬,恨不能将这小子千刀万剐。


    她差点就这么做了,却被盖昀拦下。


    “李继文已无威胁,他与殿下毕竟有一重姐弟名分,留着他反能彰显殿下仁德,”盖昀说,“真正要紧的,是他背后之人。”


    “孰轻孰重,殿下必然明了。”


    崔芜深深吸气,她听进了盖昀的劝说,所以李继文还能活着跪在这儿。


    但旁人就未必了。


    “带上来!”


    一声令下,十来个人被押到殿外,有李继文身边心腹的乳娘,为他传送消息的宫女,更多却是李继文不认识的生面孔。


    他不认识,崔芜却识得,那是李氏家主,以及各房话事人。


    “本王进京之初,尔等也算小心勤勉,本想放你们一马,倒不曾想尔等心胸如此之大,竟将手脚伸到我军中,”崔芜背着双手,从一干人面前踱过,“只差一点,本王与秦帅都着了道,好手段,好计策。”


    众人皆是抖如筛糠,唯那李氏家主还留有几分清明:“若殿下肯网开一面,陇西李氏愿追随殿下,从今往后,为殿下马首是瞻!”


    在他身后,各房家主好似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跟着表起忠心。


    他们曾瞧不上崔芜的女子之身,讽她出身微贱,嫌她手段阴狠。他们也曾在私下场合高谈阔论,定要扶持明主取而代之,重现昔年“王与马共天下”的盛景。


    但当禁军包围府邸,将他们猪羊般拖出,带到崔芜面前时,谁也不敢再转这样的心思。他们谦卑再谦卑,只求从崔芜手上留得一条性命。


    崔芜笑了。


    “审时度势,趋利避害,你倒是个人才,”她悠悠地说,“杀了,确实可惜。”


    李氏家主听出一线生机,惊喜抬头:“殿下……”


    然而下一瞬,崔芜掐灭他的希望:“但你不该与铁勒勾结——里通外国,陷我中原江山于水火,你当真该死!”


    她蓦地转身,厉声喝令:“杖毙!”


    李氏家主大骇,但口中随即被塞入麻核,摁着伏在长凳上。碗口粗的廷棍击打着人体,只几下就见了血,众人口中发出含混的呜咽声,一时涕泪横流。


    李继文闻到血腥味,惊呆在原地。他并非没见过死亡,但每一次都有乳娘陪在身边,将他抱在怀里,用温暖的手心捂住他的眼。


    然而现在,乳娘被押在长凳上,唇齿间的血痕染红了麻核。李继文身后空无一人,只有砖石的冰冷沁上膝盖。


    “砰”一声,皮开肉绽。


    “砰”一声,筋折骨断。


    李继文突然回过神,噗通磕着头:“姐、姐……求您大发慈悲,饶我乳娘这一回吧!她、她是无辜的啊!”


    崔芜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无辜?”她讥诮一笑,“你倒是告诉我,她哪里无辜?”


    “是她不曾怂恿你篡权夺位,不曾帮着你联络世家,还是不曾掐死那不懂事的小宫女灭口,只因被她撞破私下与人密谈?”


    李继文喉中卡顿,无法辩解,只能啜泣央求。


    “她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啊!”


    崔芜的回应是命人拖起他,押到乳娘身边,近距离盯着唯一的亲人受刑。


    “本王给过她许多次机会,如果她能安分守己,我不介意养你们母子一辈子,”她冷冷地说,“但她勾结武将、暗通世家,就该料到今日的下场。”


    李继文兀自求饶:“姐……殿下!她不敢了!她真的不敢了!”


    他的头没能磕下去,因为崔芜掐着他下巴,将他的脸拧向乳娘。


    “给我睁大眼看清楚,”她一字一句冷厉如刀,“看着她血流成河,看着她筋骨成泥,看着她,也是看着日后的你。”


    “我不管你是王族血脉,还是我名义上的弟弟,逆我者,只有死!”


    她松了手,李继文倒在地上。乳娘的血顺着长凳流了满地,他在血泊中看到自己苍白的面孔。


    整整半个时辰,十来具面目全非的尸体被拖走。禁卫上前搀走晕死过去的李继文,却不是送回偏殿。


    崔芜下令,将其软禁于太液池中央的湖心岛,此处四面环水,唯有一条石桥通往岸上。很快,石桥也被砸断,每日只由一只小舟送去用度,且往来均需严加搜查。


    至此,明眼人都看得出,北竞王余怒未消,是打算将这个名义上的弟弟囚困到死了。


    而这只是开始。


    崔芜吃一堑长一智,将偌大宫城过筛似地梳理了几遍,抓出好些世家安插的眼线。她倒是没闹出人命,凡往外送消息的,一律杖责三十再丢出宫城,任其自生自灭。


    这是对内,对外却没有这样的便宜事。敢往福宁殿安插眼线,家主下狱,三代以内不许出仕。


    此举引来物议纷纷,崔芜却是我行我素。在她用最严厉的手段处置了迟暮归——迟家成年男子全部斩首,女眷发北地与披甲人为奴后,物议为血色盖过,流言被尸骸压下。


    就在这时,暗桩传回消息,秦萧顺利渡江,已然成了吕进的座上宾。


    崔芜长出一口气。


    “派人盯紧些,旁的什么不必管,我只要兄长平安,”她吩咐阿绰,“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如何取舍,他们心里要有数。”


    阿绰名义上是崔芜身边的首领女官,实则为她打理一应密报。听得主君吩咐,她干脆应了,又回禀道:“您之前让送的人,已经进了吕府,听说颇得吕进宠爱。”


    崔芜“唔”了一声:“这么快?可信得过?”


    阿绰点头:“主子放心,陈阿姊调教好久的,就是之前送去孙府的……”


    崔芜有点讶异:“怎么是她?不是吩咐了,等事情了结,将人好生送回京吗?”


    “您要人要得急,陈阿姊一时寻不到合适的。那日与贾先生议事,恰好是她伺候茶水,就主动请缨了,”阿绰瞄着崔芜脸色,“听陈阿姊的意思,她大约也有为自己博个前程的想头,主子若觉得不合适,可要我传信陈阿姊?”


    崔芜端坐案后,对着江南舆图出神片刻,终是摇了头。


    “罢了,”她说,“既是为自己博前程,我给她这个机会,待得事成,自有她的好处。”


    她看着舆图之上被朱砂标注出的襄阳城,目光仿佛插了翅膀,瞬息间越过千山万水。


    第198章


    襄阳守将吕进或许不是什么开疆拓土的人物, 但在乱世之中,能守得一城太平,也绝非无能之辈。


    尤其数日前, 昔日的安西军主帅秦萧来投,令他如虎添翼——前提是, 秦萧的投诚是真心的。


    秦萧的说辞是自己遭麾下背叛,一度遭乌孙俘虏,虽侥幸逃出, 奈何河西四郡落入崔芜之手, 再无容身之处。


    对此,吕进并非不信,但也不敢完全相信。


    他对秦萧借兵之请不置可否,嘴上说些“从长计议”的套话,实则另派斥候过江打探。得到的消息与秦萧所言相符,河西确实落入北竞王之手, 秦萧昔日心腹颜适亦投效崔氏, 成了她座下得力大将。


    饶是如此,吕进仍不能放心, 理由很简单:“我听说, 那颜适是在秦萧身边长大的,怎会轻易背叛主帅?”


    吕进的副将却不这么想:“末将听说,那姓颜的小子父亲原是为救秦萧而死,保不齐他记恨着秦萧。再者,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只要出得起价码,什么样的忠心买不到?”


    吕进瞥了他一眼,心说:你倒是懂得如何为己。


    “秦自寒这两日做了什么, 见了哪些人?”


    秦萧并不住在吕府,他麾下赁了一座三进院落,离此仅隔一条街。


    “他哪有精神见什么人,”副将嗤笑,“大人有所不知,这姓秦的进城第一日就撑不住了,说是旧伤复发,高热不退。手下人没头苍蝇似的,几乎将城里的郎中请了个遍。”


    吕进诧异:“他真病了?”


    “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副将说,“卑职询问了替他诊过脉的郎中,都说他之前受了重伤,气血两虚,好生调养着尚且多病多痛,哪有力气翻云覆雨?”


    一个郎中这么说或许是被买通了,所有人都这么说,却做不了假。


    再凶猛的狼王,被拔除爪牙也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吕进眉头舒展,压在胸口的重石终于搬开。


    “我记得,府里有上好的人参,”他说,“挑两支年份久的,咱们瞧瞧去。”


    不出所料,吕进的亲自登门让三进小院一片忙乱,而他也亲眼见到养伤中的秦萧。


    之前匆匆一面,他只觉秦萧苍白憔悴,不比昔年意气风发。如今仔细打量过,才发现他孱弱得厉害,连药碗都得亲卫端着喂到嘴边。


    “你说说,怎么落到这般田地?”吕进半真半假地痛心疾首,“才几日没见,怎就病成这样?”


    秦萧不动声色:“原是拜乌孙人所赐……好在保住一条性命,总有连本带利讨回来的时候。”


    两人寒暄几句,话题自然滑向“借兵”。


    “不是我这个当世伯的不看顾侄子,实是襄阳兵力有限,统共这么些人,守着襄阳尚嫌不足,实在分不出余力,”吕进这话固然是推脱,但也有几分真心,“你瞧着襄阳地界还算平静,谁知道底下翻腾着什么水花?”


    “那樊城守将,看着跟咱们一条心,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只有他自己知道。”


    “还有那些泥腿子,平时还算老实,架不住有心人挑拨两句,如江东孙氏那般的灭国之祸,也不是不可能重演。”


    秦萧冷眼看他演戏,听得“江东孙氏”,眉心倏忽一跳:“去岁听说吴地起了暴乱,料想以江东孙氏的手段,压下去不过瞬息间的事,怎还灭国了?”


    说起这事,吕进亦是唏嘘:“你有所不知,当日叛军攻进润州城,孙氏嫡系伤亡惨重,幸好有个孙彦收拢残部,守住最后一点地盘。”


    “只江东孙氏元气大伤,想要反扑是不可能的,最好的打算当然是休养生息,等元气恢复再行平叛。”


    “可那叛军首脑忒是可恶,居然掘了孙氏祖坟,扬言要把那些个陪葬的好东西都翻出来——你说,孙氏能忍吗?”


    “就算他忍得,孙家其他人,还有孙氏部曲也忍不得。于是仓促发兵,跟叛军大战了一场。”


    “幸好这姓孙的小子有点能耐,虽是兵力有限,却反过来给叛军设套,叫他们栽了个大跟头,缴获了不少粮草辎重。”


    “可叛军也不是吃素的,还有百姓跟着他们,两边这么僵持住。照这个态势,即便孙彦平定了叛乱,江东孙氏也难复昔年盛景,俯首称臣是迟早的事,端看是哪一方捷足先登。”


    秦萧从“挖祖坟”开始就眼皮跳个不停,抬手揉了揉眉心。


    “一般的叛军想不出这么损的法子,”他面无表情地想,“挖人祖坟……这手段怎么有点耳熟呢?”


    若他猜测为真,有人隔着长江天堑挑起江东暴乱,借叛军之手倾覆孙氏百年基业,那孙彦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逃不过满盘落索。


    只能说,一步错,步步错。


    孙彦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昔年的崔芜当作寻常妓子,非要折了雌鹰羽翼。


    不知他事后知晓,可会后悔当初所为?


    秦萧只好奇了一瞬,就撂下了。


    眼下,还是襄阳时局更为紧要。


    “既然世伯有难处,我……不勉强,”秦萧故作黯然,挣扎着起身,“我今日就命麾下收拾行囊,即刻启程南下,绝不给世伯添麻烦。”


    吕进却不愿放人,秦萧虽落魄了,终究是固守丝路十数年的悍将。他麾下正缺这样的人才,如今不施恩招揽,更待何时?


    “哎呀你看看你,都病成这样了,急什么?”他眼疾手快地把秦萧摁回去,“跟世伯还见外?听我的,在这儿安心住着,先把身子养好再说。”


    “至于借兵之事,咱们慢慢商议。”


    秦萧想说什么,却被迭连的咳嗽声拦阻。亲卫赶紧奉上药碗,折腾了好一会儿才服侍他用药歇下。


    待得告辞出门,吕进刚才还愁云密布的脸立时舒展了。


    “那秦自寒当年也是数得着的骁勇悍将,如今却只能缠绵病榻,连起身喝药都这般困难,”他失笑摇头,有惋惜,亦有微妙的畅快,“你说得对,他便是有天大的能耐也施展不开。”


    副将:“那您还留他?”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哪怕是病虎,仍有余威在,”吕进正色道,“眼下正是用人之际,留着他,总比被旁人抢了去的强。”


    副将做醍醐灌顶状。


    两人一边往外走,吕进一边吩咐:“让底下人上点心,府里的名贵药材都搜罗出来,此时不行施恩,更待何时?”


    “昨日樊城守将传来书信,将派其子过江商谈事宜。让府里备好酒宴,也给秦自寒发张帖子……”


    “对了,芳娘最擅歌舞,到时让她出来献舞一曲,莫要怠慢贵客……”


    秦萧是真病得不轻,吕进刚走,他就撑不住了,倚着软枕咳喘不已。倪章递上帕子,他掩唇缓了好一会儿,挪开才发现,帕子上沾了一大片血痕。


    倪章大惊:“少帅!”


    秦萧冲他摆手:“无妨……刚才有些喘不上气,咳出来反而舒服了。”


    倪章犹不放心:“可您高热不退,如今又咳血……还是得寻郎中仔细瞧瞧。”


    秦萧不欲麾下担心,遂道:“再高明的郎中,能高明过殿下?你按她的方子煎药,我服了就好了。”


    倪章二话不说,就要下去煎药。


    偏巧这时,燕七走了进来:“少帅,罗家派人递帖,说是知道您身体不适,特意送来上好的药材。”


    秦萧精神一振:“是罗家哪位郎君?”


    “罗四郎。”


    倪章想说“没看到少帅病成什么样,不见”,可惜没等开口,就见秦萧笑了。


    “铺垫这么久,终于等到他了,”秦萧强撑着坐起身,脸色虽然苍白,眼中却爆出异样神采,“去请罗四郎。”


    倪章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轻轻叹了口气。


    秦萧与罗四郎曾有一面之缘,彼时,他是独掌河西之地的一方豪强,他是圆滑逐利的商贾之子。他们之间没有交情,能让罗四郎冒着被吕进猜忌的风险登门,只能是他以商人的敏锐,嗅到风雨欲来的征兆。


    “济阳丁氏亦是商贾,论家底论人脉,尚且不如罗氏,如今却在北地呼风唤雨,缘由为何,罗四郎君还不明白吗?”


    秦萧点到即止,由着罗四郎往深里想:“江北已然一统,罗氏不趁早为自己寻条后路,更待何时?”


    罗四郎眼中闪过心动,却仍有犹疑。


    “此事干系甚大,容我与家祖商议一二。”


    秦萧颔首:“可。”


    待得罗四郎离去,秦萧唤来燕七:“盯紧此人,若有异动,你知道该怎么做。”


    燕七领命而去。


    秦萧强撑着嘱咐完,人已咳得不成样。倪章想劝又不知从何劝起,只得将煎好的汤药送上。


    这一回,没有崔芜备下糖块,秦萧只能硬着头皮饮尽苦药。


    “放心吧,”他想,“我会替你铲除障碍。”


    “我不会让你等太久。”


    这一年的夏日格外短暂,远在北地的崔芜冰鉴没用上几日,就被匆匆而至的秋雨打断了暑意。


    七月流火的时节,她如约赶到颜府,为颜适主持加冠礼。


    为着掩人耳目,安西众将中只有颜适随崔芜回了京城,且施恩之隆重直追资历最老的延昭。


    种种作为落在有心人眼中,坐实了颜适“卖主”的名头。加之颜小将军少年无畏,行事骄纵恣意,私下里难免树敌无数。


    然而谁也不知,夜深人静时分,白日里嚣张跋扈的少年将军一个人独坐月下,神色是罕见的寂郁。


    第199章


    每当这时, 与颜适一墙之隔的邻居——已经升为工房主事的丁钰就会顺着梯子翻过聊胜于无的围墙,拉着他在庭院里生一丛篝火,将带来的陶罐架上去。


    “我知道你不爱演纨绔, ”丁钰一边拨拉火塘,一边拍了拍颜适肩头, “你得这么想,你演的越逼真,信你背主的人就越多。信的人越多, 你家少帅在南边就越安全。”


    “等他功成归来, 还怕没人替你洗清污名?”


    颜适难得没将他挂在肩头的爪子扒拉下去,他抽动了下鼻子:“煮什么呢?这么香。”


    丁钰咧嘴一笑,杂七杂八地盛出一大碗:“给你做的病号饭,别以为我看不出,你那一身旧伤不比你家少帅强多少。之前都是硬挺着,好容易回了京, 还不赶紧养一养?”


    “现在年纪小不觉得, 等过十几年,有你受罪的时候。”


    颜适接过比自己拳头大的海碗, 内容极为丰富——鱼片和虾肉熬的汤, 下入粳米煮成河鲜粥,再打进鸡糜和蛋黄,瞧着稀里糊涂,味道却不含糊。


    他也不矫情,一口气全干肚子里,肠胃填满了,心情果然好了不少:“你说少帅那边怎样了?咱们就这么干等着,什么也做不了?”


    丁钰在他脑壳处敲了下。


    “年岁不大, 操心的事不少,”他吐槽道,“有功夫管这些,不如把身子养好,预备着过两日的冠礼。”


    丁钰没白忙活,当崔芜走进颜府时,看到的是一个红光满面、神采飞扬,似乎还胖了不少的颜小将军。


    “瞧着精神了许多,”崔芜很满意,“等兄长回来,可不会怪我没看顾好你。”


    隔着一道主从名分,颜适待崔芜远比往日恭敬:“仰承殿下福泽庇佑。”


    他后退半步:“殿下请。”


    崔芜穿来乱世十多年,还是头一回主持冠礼,这几日揪着盖昀狂补功课,好容易理顺了步骤流程。


    第一道缁布冠,寓意“尚质重古”,“不忘本”方能事君,而后能敬神明。


    祝词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第二道为皮弁冠,古为朝服,加此冠后,可“行三王之德”。


    祝词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第三道为雀弁冠,形如“爵”,又似雀,古为祭服。加此冠后,可“敬事神明”。


    祝词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加冠毕,少年将军束起发髻。崔芜舒展广袖,将一支莹润细腻的白玉簪挽于髻上——这个品级的和田白玉,中原实不多见,是她压箱底的好东西,今日予了颜适,也算是美玉赠英雄。


    “论理,应由秦帅为你取字,但他托了我,我亦不好辜负,”崔芜叹息,“你天性赤诚,毫无杂念,我为你取字清行,愿汝真心内固,清行外彰,莫辜负了你小叔叔对你的期望。”


    颜适跪伏于地,恭敬三拜:“殿下教诲,末将铭记于心。”


    崔芜拉起颜适,好容易挨完繁琐庄重的大场面,整个人好似“轻”了十斤。


    “还愣着做什么?拉这小子喝酒去,”北竞王带头起哄,“今儿个是他的大日子,不灌醉了,就是你们几个没能耐。”


    能出席颜适加冠礼的,皆为军中心腹。男人最听不得的就是“没能耐”,闻言立刻吵翻了天,拖着颜适进了花厅,二话不说先灌了三盅酒。


    毫无疑问,这一晚颜适喝大了,趴在案上起不来身。丁钰寻到他时,他迷迷糊糊地直摆手:“不成……这回真不成了!”


    丁钰失笑,偏头端详了下,吃力地将这小子胳膊搭过肩头,踉跄着回了后院。


    他这阵子常来颜府,府中下人已经习惯,见状非但没阻拦,反而帮着他将颜适扶回卧房。


    看着一个人占满整张床的少年将军,丁钰活动了下臂膀,龇牙咧嘴:这小子瞧着精瘦,搬起来可贼沉。


    他将被褥胡乱丢在颜适身上,拍了拍手就要功成身退,谁知那卷在被子里的少年将军突然含混地呜咽一声:“小叔叔……”


    丁钰一愣,转头看去,颜适却没醒,只是说梦话。


    少年逐渐长开的身躯卷在被子里,长手长脚缩成一团,像头没人要的狼崽,瞧着有点可怜。


    丁钰原地驻足片刻,终是叹了口气,撩袍坐回床边,像哄小孩儿那样拍了拍他后背。


    “你小叔叔很快就回来了,”他难得耐心,“不怕啊。”


    颜适翻了个身,抱着他的手睡沉了。


    这一年秋风袭来的时节,发生了几件大事。


    第一桩是吕进与樊城守将的关系急转恶化。


    这事还得追溯到两个月前,樊城守将遣子造访,原是为寻吕进商议布防之事。谁知吕进为了炫耀新得的美妾,命她席间献舞,一来二去,居然叫一对男女看对眼了。


    樊城守将姓吴,其子原也算是个少年豪杰。奈何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席间一面,竟是朝思暮想、念念不忘。


    半个月后,他再次潜入襄阳城,买通吕府下人,设法见到那献舞的美人。两人花前月下、山盟海誓,美人泪水涟涟,恨不逢君未嫁时,吴郎君脑子一热,当即决定——私奔!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等吕进回过神时,两人已经逃到江边,正欲坐船渡江。吕进也是一地豪强,哪守得住这等耻辱?立刻点了一支精兵,命他们追过江去,眼看要将那对痴男怨女逮个正着,樊城守将听说消息,亲自带人接应儿子,硬是将追人的精兵逐了回去。


    吕进未必多看重这个美妾,可吴郎君不告而取,犯了他的忌讳,也扫了他的颜面。当男人的,最忌讳的就是丢面子,自此之后,襄樊两家虽还保持着明面上的和气,私底下却有了裂痕。


    第二桩大事是狄斐领兵荡平大漠诸部,更追踪到乌孙残部,与之大战一场,临阵斩杀乌孙大将同罗。


    此役之后,至少十年内,西域逐部再无力寻中原的麻烦。立下奇功的狄斐班师回朝,所经之处,百姓夹道相送,高呼北竞王英明。


    是夜,大军驻扎旷野,帅帐之内灯火通明。


    徐知源前来求见时,狄斐还未歇下。听了亲兵回禀,他有些诧异,却还是将人请入帐中。


    “这时候求见,莫不是有什么要事?”


    徐知源抬起头,眼底闪烁着异样的光。


    “将军此次大胜归京,又带回乌孙可汗与麾下大将人头,可曾想过殿下会赏赐什么?”


    狄斐蹙眉。


    “如何恩赏自有殿下决断,岂是我能置喙?”他眼神狐疑,“你究竟想说什么?”


    徐知源确实有话要说,且是决定天下运势的要紧话。


    “殿下已是北竞王,虽为万人之上,离那至尊至贵的位子终究有一步之遥,”他凑近两步,语不传六耳,“将军挟大胜归朝,正是风头无两,若能奏请殿下更进一步……”


    “这从龙之功、拥立之情,您不揽在自己手里,还要往外推不成?”


    狄斐听懂了他的暗示。


    他没立刻表态,只说要想想,随即摆出“送客”姿态。徐知源并未逗留,识趣告辞。


    待得步出帐外,嗅着润泽沁凉的夜风,他自胸臆深处吐出一口气。


    “可惜啊,”徐知源默不作声地想,“可惜我资历尚浅,论情分、论功勋、论威望,远不如五军主将。”


    否则,这莫大的功劳揣在自己手里最是稳妥,何必往外推?


    狄斐其人,桀骜不羁,当初崔芜为招揽麾下,没少花心思费手段。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功名不热衷,尤其主君称王、江北一统,搁谁能心无杂念,没有一点想头?


    是以五日后,大军抵达京城,崔芜领麾下文武亲自相迎。只见狄斐翻身下马,单膝点地,一字一句道:“仰承殿下恩德,末将已荡平西域,贼寇授首。”


    崔芜大笑:“干得好!不愧是本王右军主将!”


    她正要将人搀起,狄斐却双膝落地,行了极郑重的叩拜大礼。


    崔芜一愣。


    “天不可无日,国不可无君,殿下威德加诸四海,民心所向,众望所归,”狄斐掷地有声,“末将斗胆,请殿下称帝!”


    崔芜敛目垂眉,沉吟不语。


    盖昀瞳孔放大了一瞬,早知会有这一日,却没想到第一个提出的竟是狄斐。


    不过……也好,以他大胜归来的功勋威望,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


    他与丁钰对视一眼,两位最受信重的属官同时跪地。


    “下官附狄将军之议,”盖昀说,“请殿下……登基称帝!”


    崔芜回头,文臣武将已然乌泱泱跪倒一片。所有人低垂头颅,用谦卑的姿态掩住各自不一的心思。


    崔芜勾起嘴角。


    按照惯例,她本应严词推拒,陪他们玩一出“三请三拒”的戏码,但……


    “凭什么是老娘按你们的规矩走?”崔芜冷冷扬眉,“凭什么不是你们按我的规矩来?”


    她踩着男尊女卑的世道,一步一个血印地走到今天,不是为了因循守旧、画地为牢。


    “准卿所奏!”


    百官还等着崔芜“拒辞不受”,谁知这位主不走寻常路,令他们准备好的说辞无用武之地。仓促之下,还是盖昀领头,百官山呼如潮,耸动云霄——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江北一统,新朝正如初升旭日,缓慢而势不可挡地撕开乱世铁幕。


    第200章


    新朝定国号为魏, 以次年为元光元年,九月十八行登基大典。


    旨意昭告天下,不出半月, 江南江北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襄阳城中,饶是吕进早有准备, 却还是万万料不到,这女子竟有如此心胸,自立为王犹嫌不足, 居然临朝称帝。


    “自古阴阳有序、乾坤有常, 除了前朝太后弑子称帝,何曾有过女子临朝的先例?”他摇头叹息,“依我看,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日月悖逆、尊卑颠倒,世道只怕要坏了。”


    他此行原是探望秦萧, 顺便打探崔芜底细。然而女子称帝太过离经叛道, 底细没打探到,反而将自己心思合盘托出。


    “你说, 连个女人都敢肖想九五, ”他意动道,“我能不能……”


    秦萧原有些恍神,听到此处回过味,心中暗自好笑。


    面上却不露端倪,只道:“世伯若然称王,日后与樊城的吴将军怕是不好相见。”


    吕进心里本有疙瘩,闻言更是大怒:“真当我怕了姓吴的不成?这些年,若不是我从旁照拂, 他姓吴的能有如今的舒坦日子?”


    “他倒好,纵容儿子抢老子的女人,现在又来指手画脚,给他脸了是吧!”


    秦萧一句话加深了吕吴之间的裂痕,眼看吕进气咻咻地走了,他唤来倪章:“罗四郎近日可曾上门?”


    “不曾亲自登门,只命管家送了几支上好的老山参来,”倪章环顾左右,附在秦萧耳畔低声道,“那管家说,秋收刚过,按惯例,城中商贾会凑一批粮食,权当孝敬。”


    “届时做些手脚,想必不难。”


    秦萧颔首,目光越过半掩窗扉,落在院中丛生的蔷薇枝条上。


    已过九月中旬,北地秋风渐凉,草木初现黄意,长江以南却是苍翠如春。那几株蔷薇一宿经雨,虽是枝条凌乱,瞧着不胜柔弱,凑近了细看,却是新打了花苞,不日又是一树春色。


    “她终是走到了这一步,”秦萧深深叹息,“可惜……”


    倪章知道自家少帅可惜什么,九月十八日行登基大典,他们便是插了翅膀也赶不回去。


    “纵然赶不上,殿下心中也必是惦念着少帅,”他委婉劝解,“只要殿下想着,赶不赶得回,又有什么分别?”


    秦萧目色沉沉。


    “我只怕……”他话音骤顿,面对部下的疑惑,终是没将话说完。


    我只怕,下回再见,不是“萧二”与“阿芜”,而是“君”与“臣”。


    同样收到消息的还有吴越之地——叛军虽在负隅顽抗,却已是强弩之末,不出半年,孙彦有把握将其歼灭,夺回主动权。


    可就在这时,一支不知从哪冒出的商队加入战端,令局面再次出现变化。


    寒汀呈上密报时,主仆俩不约而同地沉默了。饶是领教过崔芜手段,也知晓她不会满足于割据一地,但以女子之身称帝立国?


    寒汀从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真的从未看清过崔芜。


    难怪她一次次强调自己是“崔芜”而非“芳荃”,难怪她每每听自己称呼她为“夫人”都面色不善。


    一个立朝开国的女人,怎可能容忍俯首屈就,成为男人的附属品?


    寒汀不知孙彦作何感想,但是这一刻,他真真切切感到懊悔。


    早知今日,当初就算拼上这条命也该劝郎君放了崔芜,至少不能与之结下仇怨。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


    孙彦亦有悔恨,若他当年能放低身段、小意温存,哄得崔芜如待秦萧一般倾心于他,则今日局面势必大大不同。


    然他终究是一地豪强,不会放纵自己沉溺于于事无补的情绪中,只一瞬就回归现实。


    “如此……也好,”他喉头滑动了下,极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她既称帝,则江南诸国必有警觉,自身尚且难保,一时半会儿倒也不敢打咱们的主意。”


    寒汀苦笑,就算旁的势力不敢打,可崔芜为人睚眦必报,当年撂下狠话要诛江东孙氏满门,如今一统江北,只怕下一个要收的就是吴越之地。


    更往深里想一层,叛军本是强弩之末,前些时日突然得了补给,士气竟似振作不少。斥候回报的消息是,有商队自北地来,与叛军做了好大一笔交易,但寒汀却想知道,若无北地主人首肯,哪家商队敢贸然插手江南局势,就不怕这滔天浊浪吞了自己?


    他欲言又止:“大人以为,我们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是的,孙彦如今的身份不是“孙氏郎君”,而是“江南国主”。孙昭亡故,孙景是扶不起的烂泥,早被连天战火吓软了腿。权柄兜了个圈,终是回到孙彦手中,可惜孙氏早非昔年盛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孙彦收拢思绪,却还是无法避免地想起那个名字——崔芜。


    他心中悔意涌动,却不能流露一星半点,叫部下瞧出端倪。


    “咱们与叛军,迟早会有一战,”他铺开舆图,指定某处重镇,寒汀探头一瞧,不由惊呼,“舒州?”


    “叛军即便得了补给,仍有致命软肋,就是派系诸多,难以拧成一股绳,”孙彦眉心冷煞,“咱们不妨暂退一步,且由叛军内部厮杀。等他们自己消耗干净了,再以雷霆之势夺下此地。”


    “如此,江南危局可解。”


    这是孙彦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有意思的是,有人与他所思不谋而合。


    因着江南战乱频发,好些酒楼、茶楼都已萧条破败,然有一家酒楼却于乱世中做起生意,明面上迎来送往,背地里却买卖各方消息,成了情报集散的中转站,竟于洪水滔天中站稳了脚跟。


    酒楼名为“萃锦”,于这一家独大的时局中,倒真有些“荟萃天下锦绣”之意。不是没有不长眼的势力打过酒楼主意,但真对上才知道,这酒楼实力之硬、背景之深厚,实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能肖想的。


    不说旁的,数月前南下的北地商队便是驻扎于此,随行除了大批物资,竟还有一整只护卫队,配备的弓弩、刀枪之精良,不逊色于昔日的镇海军。有心人固然眼馋肥肉,却也怕咬下去是块啃不动的铁板,反而崩了大牙。


    彼时酒楼雅座之中,贾翊与陈二娘子相对而坐。旁边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玩着手缝的布老虎,没多会儿就出了一身汗。


    陈二娘子极怜爱地为他擦了擦额角汗迹,回头又是凝重神色:“江南这场仗打到这份上,沃土几成千里焦野,殿下要的是鱼米之地,如今只怕非她所愿。”


    贾翊也不计较茶水冷了,用凉茶润了润喉:“放心,就快打完了。”


    陈二娘子诧异:“先生何出此言?”


    “叛军不比正规驻军,内部原是一团散沙,”贾翊说,“猖獗这些时日,几乎将江南地皮刮下三尺。”


    “吃得如此脑满肠肥,合该出栏,正好殿下登基在即,送回京中,当作你我的贺礼。”


    陈二娘子打了个寒噤,自他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中预见到江南来日的泼天血雨。


    九月十八,登基大典。


    钟声响彻每一条街巷,重峦般的宫门次第而开。饱经战乱的都城迎来新的主人,丹陛拂过十二华章的衮服。


    舄鞋登阶而上,每一步都格外稳当。盖因主人踏过尸山血海,亦闯过荆棘丛生。


    她知道脚底的路怎么走。


    不是没有各怀心思的目光觊觎着她的背影,但当崔芜转过身——头戴冠冕,十二玉旒映照芙蓉秀面。睨视脚下,凛然如月照冰川,寒意四溅。


    文武百官不由自主地弯下腰去。


    匍匐在一个女人脚底,承认她的权威,膜拜她的伟岸。


    丁钰慢了半拍,目光随即与崔芜相对。那双眼睛清而冷,却在看向他时微微弯落,像是得意,又仿佛顽皮,戏谑地眨了眨。


    令人窒息的空气突然融化,丁钰有点想笑,为免御前失仪,赶紧谦卑地俯下身。


    与此同时,江南厮杀正酣,不断有人倒下,鲜血渗透每一寸土地。


    孙彦亲自带领部曲冲锋,长刀斩落人头,尸骸共弩箭齐飞。这是一场求败不求胜的战役,在时机差不多的时候,他下令鸣金,率部撤离了战场。


    “大获全胜”的叛军自以为扭转了战局,没了外敌的压迫,首脑人物果然如孙彦和贾翊预料的一般自相残杀——先是东王叛乱,经西、北两王合力镇压。继而西王坐大,又被天王与北王铲除。


    金陵城中血流成河,刽子手砍落成排的人头。自封天王的叛军首领只道隐患尽除、高枕无忧,殊不知是为自己敲响丧钟。


    瞧准时机,孙彦下令反攻,虚幻的假象被喊杀声粉碎,镇海军亮出爪牙,像饥渴的野兽一样撕咬猎物。


    叛军“偏安江南”的美梦化为烟云,刚经历一轮内乱消耗,根本无力对抗镇海军的反扑,只能仓皇迁都,一退再退。


    孙彦不急着收复金陵,反而集中优势兵力包抄舒州,此地依江而建,自古便是军事重镇。可以说,拿下此地,便是拿住叛军命脉。


    然而当镇海军开赴城下,忽听城头“轰隆”一声,亮起一面猎猎旗帜。旗上一个斗大的“魏”字,被天风拉扯,巨兽般扑入眼帘。


    孙彦骤然勒缰,脸色惨白。


    旗下站着两道身影,一是贾翊,一是延昭。


    贾翊抱拳,遥遥施礼:“孙郎,奉我家陛下之命,在此恭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