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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81章


    阮轻漠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就像现在回首,她也说不清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的。


    但她明白一件事,她好不容易挣出性命, 不是为了葬在敦煌城。她想活着,谁也不能阻她生路!


    “那些话是骗人的, 你应该很清楚,”阮轻漠眼神冷锐,“你想送死, 只管去。但你要知道, 我不会与你一起。”


    韦仲越笑了。


    “我知道,”他将手中包袱递与阮轻漠,“你只管走,不必回头,外头天高地迥,以你的手段, 定能有一番作为。”


    他转身欲走, 却有五六个精壮汉子跟着走出队伍。


    “我的婆娘和女儿也死了,”一个汉子说, “他们要是投胎, 也差不多该有五六岁,会帮着洗碗做饭了。”


    “我的命是韦大人救的,”另一个说,“大人去哪,我就去哪。”


    阮轻漠突然听不下去,情绪如烧沸的滚水,毫无预兆地涌上头顶。


    “走,你们都给我走!”她厉声嘶吼, “爱寻死路就去死,别在我跟前碍眼!”


    说完,她背起包袱,头也不回地离去。


    不过片刻,城中火势随风暴涨,渐渐吞没了大半条街。这火是张月娘放的,花门楼生意做得极大,最受欢迎的却非菜品,而是酒水。她专门赁了酒庄酿酒,又在后院辟了地窖,存了好些陈年佳酿。如今派上用场,一根火折丢上去,大火遮天蔽日,惊动了半个敦煌城。


    乌孙人没防备,初见起火自然要查。殊不知那护卫首领早带人在街角埋伏好,擎等乌孙斥候靠近,再猝不及防杀出,将人接二连三拖下马,又故意放人回去报信。


    那人被烟熏迷了眼,慌乱之下只看见伏兵穿着守军服色,至于人数却没瞧清。只觉火光与浓烟深处,尽是隐隐绰绰的敌军,便下意识以为中原人尚有大军埋伏城中。


    他仓皇逃回府衙,连滚带爬地扑到乌骨勒脚下:“中原人有埋伏!他们在城里放火,好些兄弟都给杀了!”


    也是老天帮了张月娘一把,率先领兵入城的是这脾气暴躁却无甚成算的乌孙小王子,听说中原人有伏兵,他不怒反笑:“中原人的城门都被咱们攻破了,守军跟兔子似的逃了,我倒要看看,谁还敢来送死!”


    他点了三百轻骑,跨上战马,挥刀冲向火光最盛的街道。


    不是没人觉出有诈,但乌骨勒暴躁酷虐,亲兵稍不如意就鞭子伺候,久而久之,没人敢开口劝说,却更不敢放任自家王子扎进中原人的陷阱里。


    副将呼哨一声,当即分出半数兵力,尾随乌骨勒冲了过去。


    谁也没想到,这声势浩大的纵火原是调虎离山,眼看乌孙分散了兵力,早已折回府衙的张月娘一声令下,十来个土块砸向乌孙人。


    乌孙士兵还没吃过苦头,见着土块砸来,立刻用刀鞘去拨,却不想这玩意儿的配方原是丁钰倾情赞助。佩刀与土块接触的瞬间,看似不起眼的“暗器”突然炸开,平地腾起极耀眼的白光,更有气味刺鼻的烟雾攘得漫天都是。


    乌孙人没防备,捂着口鼻咳成一团。


    穿着守军服色的张月娘一行就在这时杀出,开路的护卫势若猛虎,生生将兵力分散的包围圈撕开一条口子。


    见状,张月娘扯直嗓子大吼:“快跑!往东门跑!快!”


    然而被俘虏的百姓呆呆看着她,没动也没反应。


    张月娘急得冷汗都下来了,可惜计策这玩意儿,只能搞突然袭击,咬一口就跑。一旦失了先机,只有束手就擒的份。


    事实也的确如此,因为百姓的耽搁,乌孙精锐好似潮水般漫来,只一瞬就截断好容易撕开的通路。


    领兵的将领大笑:“还以为中原人有埋伏,原来是几只不知死活的蚂蚁。为了奖赏你们的胆量,我会砍下你们的脑袋,送给王子殿下当酒器。”


    一众护卫固然身手不凡,陷入乱军也是万万没有幸理。眼看要命丧于此,方才堵上的缺口再次撕裂,这一回是一队着火的牛车,横冲直撞进了包围圈。


    赶车的大牛被蒙着眼,角上绑着弯刀,身后车板堆满稻草,不知被哪个缺德的点着了,火光熊熊,大牛连疼带吓,拼了命地往前冲,凡挡路的,不管是人是马,都被甩头挑飞。


    趁乱,张月娘一嗓子几乎嚎破了音:“不想死在这儿的,跟我往外冲!”


    这一回,百姓总算反应过来,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恐惧,他们不管不顾地冲出去,因为人数众多,乌孙人顾此失彼,竟然阻拦不及。


    张月娘和韦仲越在乱军中汇合,两边隔着人头交换过眼色,瞬间达成默契。


    “往城东跑,”张月娘一指东边,“那边都是民居,街道狭窄,乌孙人的马过不去。”


    韦仲越会意,推着着火的大车在前开路。


    谁知刚转过拐角,就听马蹄如雷,他心中暗叫“糟糕”,抬头一看,果然是乌骨勒杀了回来。


    这位乌孙王子自比为狼,却不想接二连三在视作绵羊的中原人手里吃亏,心中愤恨自不必言。如今又被摆了一道,简直出离愤怒,长刀见人就砍,恨不能杀光这些该死的“两脚羊!”


    “胆敢戏耍本王子,”乌骨勒咬牙切齿,“你们跟那个该死的中原女人一样,都该被丢进锅里煮烂骨头!”


    他挥刀斩向韦仲越,后者就地一滚,极灵活地闪躲开。乌骨勒更加愤怒,调转马头再次冲来,谁知被对方推着着火的大车一冲,战马惊惧扬蹄嘶鸣,直将他颠了下来。


    韦仲越反应极快,拔刀抢上,劈头就砍。乌骨勒却也不凡,仗着筋骨强健,用上臂的精铜护腕硬扛两刀,而后卧地飞蹬,踹翻了韦仲越。


    “该死的中原羊,”他坠地时磕破了嘴唇,张口露出满嘴血红的牙,“你,该死!”


    韦仲越不屑一顾,想他死的人多了去了,他还不是好好活到现在?眼角瞥见一道飞掠而至的身影,他故意卖了个破绽,在乌骨勒持刀砍来时仰面摔倒,看着颇为狼狈,却趁机钩住乌骨勒膝弯,将他拖翻在地。


    这是他战场保命的绝技,曾让无数名将着了道,乌骨勒也不例外。他愤怒地爬起身,却被一把钢刀架住脖颈上。


    “给我老实点!”


    乌骨勒大怒,终于明白狡诈的中原人在谋算什么,他断不允许自己成为被协制的软肋,但护卫首领摁着他的肩,将一句冷森森的话传入耳中。


    “小王子殿下,你若反抗挣扎,在下不小心割断你一只耳朵,那就难看了。”


    乌骨勒双目赤红,但他不敢冒这个风险。失去一只耳朵的狼王再不配称为猛兽,留在狼群中只会沦为笑柄。


    “你敢动我,”他咬牙,“信不信我把你碎尸万段!”


    护卫首领大笑。


    “信,当然信,”他冷声,“不然小王子殿下带这么多人闯进敦煌做什么?寻咱们喝酒看戏?”


    乌骨勒一时语塞。


    韦仲越快步抢上,同样用刀锋抵住他咽喉:“都给我站住!否则,等着看你们王子殿下人头落地吧!”


    乌孙大军应声止步。


    眼前的局面十分微妙,乌孙军固然占据绝对上风,奈何自家王子落入敌手,心有顾虑之下,只能眼看着中原人扶老携幼,从乱军中蹒跚穿过。


    乌骨勒也学聪明了一回,知道这两个中原人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说得出做得到。他一边跟着后退,一边用话语扰乱对方心声:“你以为挟持了我,就能逃得性命?不怕告诉你,我父汗亲领大军,就守在敦煌城外。要是被他知道,你跟这些中原人,都只有下锅炖烂的份儿!”


    护卫首领根本不屑搭理他,倒是旁边有人插嘴:“瞧小王子殿下这话说的,就是我们现在放了你,你能放过咱们?还不是一样下锅炖烂,火候深浅,没差别。”


    乌骨勒徇声看去,只见说话的正是张月娘。


    眼前境地与昔年沦落王重珂府中时何其相似,但奇迹般地,张月娘再不觉得畏惧,反而有种多年梦魇尽数打散的错觉,血液被方才一番拼杀煮沸,呼啸着涌动全身。


    “中原有句俗语,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她轻掠鬓发,嫣然一笑,“反正都是要死的,与其窝窝囊囊,不如拉个垫背的,日后下了黄泉,也能跟阎王爷说,不负人间走一遭。”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王子殿下?”


    乌骨勒从这满面尘灰的女人身上觉出熟悉又憎恶至极的气质,冷哼一声,挪开视线。


    说话间,流民队伍已穿过主街,对面就是鳞次栉比的民屋区。乌骨勒看在眼里,心头微一咯噔,知道一旦被这些“两脚羊”退进去,自己的大军就不好跟着。


    临街有一座极恢宏的建筑,圆顶宝盖,外墙贴着大理石薄片,据说是一种传自西域的寺庙,供奉着他们独有的神明。


    原本秦萧是不许蕃商在河西建庙的,但崔芜劝服了他,鬼神只是虚无缥缈的信仰,于中原并无妨害。但开放建庙,能让河西之主的仁慈之名远播塞外,从而吸引更多蕃商入关互市,从长远计,于河西不是亏本买卖。


    乌骨勒放缓了步子,韦仲越察觉不对,厉声呵斥:“别想耍花样!”


    乌骨勒冷笑:“你们也算中原人里难得的勇士,真想逃走,我们不一定能察觉,为什么一定要回头送死?”


    韦仲越和张月娘都对这个问题嗤之以鼻。


    “你们中原人喜欢逞英雄,可惜没有当英雄的本事,”乌骨勒冷诮一笑,“就好像那个秦萧……”


    张月娘心口猛震,想起这些天敦煌城中流传的谣言,脱口道:“秦帅怎么了?”


    “他就是太喜欢逞英雄了,结果反而赔上自己,”乌骨勒勾起嘴角,“你也想像他一样?”


    张月娘大惊:“你杀了他?!”


    “那倒没有,那么一条大鱼,就算我想动手,父汗也舍不得,”乌骨勒眯起眼,“你想知道他在哪吗?我可以告诉你。”


    张月娘明知没那么简单,事关秦萧生死,还是情不自禁地偏过头去。


    乌骨勒就在这时矮身半蹲,同时抓过张月娘,往身后猛地一推。


    这一着极险,盖因察觉他有异动之际,韦仲越与护卫首领两把长刀同时削来,险险擦头皮而过。


    下一瞬,张月娘脚步踉跄,竟是扑向两人刀锋。护卫首领大惊,百忙中转过刀势,“当”一下撞上韦仲越,两把刀错开毫厘,这才令张月娘逃过一劫。


    只一眨眼,乌骨勒脱身而出,气恨难消之下,他厉声下令:“给我杀了这些中原羊!我要拿他们的人头堆成京观!”


    所谓“京观”,是用敌尸封土筑成的高冢,数百年前胡族侵入中原,最爱干这事,不知乌骨勒从哪听来,心心念念要效仿先贤。


    此时百姓队伍还未完全隐入窄巷,乌孙轻骑却已浩浩荡荡压上。漫天阴影仿如怒潮,要将这些螳臂当车之辈一口吞了。


    护卫首领的冷汗下来了,韦仲越也脸色凝重,谁也没说话,都知道在绝对悬殊的实力对比下,“计策”这玩意儿就像面团似的禁不住一碾。


    也算是预料之中的结局。


    韦仲越深深一叹,有那么一时片刻,竟然觉得释然。他火中取栗了半辈子,为了往上爬,背叛了所有能背叛的人,出卖了一切可出卖的东西,万万料不到,大限到来之际,这身见不得光的皮囊下,竟也能挑出两根硬骨头。


    倒是不枉了。


    他迎着乌孙人的战马挥舞长刀,血花飙溅在阴影缝隙中。他拼尽了全力,数不清自己斩杀了多少敌人,只知道挥刀的右臂从手腕木到肩头。


    然后极干脆的“叮”一声,刀锋禁不得这般糟践,从中折断了。


    韦仲越披着满头满脸的血,眼瞧着下一波冲锋盖顶而来,长刀落下的一瞬,他肩膀松垮,竟觉得长出一口气。


    “也好,”他想,“到了下面,总算有脸见她了。”


    电光火石间,就听极遥远的高处,“嗡”一声长鸣锥心刺肺。


    不知是谁,撞响了那蕃寺塔尖上的大钟。


    第182章


    城中激战方酣, 另一边,阮轻漠带人往城外逃去,一路死死咬着嘴唇。


    “我没错, ”她固执地想,“我吃了那么多苦, 好不容易走到今天,我才不要回头!”


    可四起的喊杀声拽了她的步子,铁骑在石板路上踏出整齐的雷鸣声, 潮涌漫天, 吞的是谁的妻,谁的夫,谁的儿?


    “轰”一声巨响,是哪里的民居塌了,烟尘四起,阮轻漠的脚步也随之放慢。


    追随她多年的婢女最了解主人心意:“城里到处都是乌孙人, 韦郎这一走, 怕是凶多吉少。”


    阮轻漠神色冷硬:“没人逼他!是他自己选的!”


    婢女长叹:“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救韦郎出汴梁?留在京里, 说不定能保住一条性命。”


    阮轻漠神色倔强, 嘴唇却微微发颤。


    又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恍惚中,似有无数人的哭嚎哀鸣随风卷来。


    “没用的,”阮轻漠茫然地想,“这就是乱世,蝼蚁只有被浪冲走的份,就像她,就像我……”


    她的脚步却彻底停在原地, 回头向浓烟与烈火深处望去。


    “我这一辈子,”她惨笑,“再没有这么蠢过!”


    阮轻漠并未立刻折回战场,而是带着那七八汉子绕道蕃寺,登上钟楼时,恰看到韦仲越被乌孙骑兵包围,刀兵齐下,危在旦夕。


    阮轻漠使出吃奶的力气撞响大钟,余韵悠长的钟声回荡在战场上空。震天响的厮杀声暂停了一瞬,阮轻漠趁机走上高台,令自己的身形暴露在天光中。


    “吾乃华岳神母,降临人世,历千劫而不悔,只为普渡世人,永登乐土,”她最后一遍背诵着熟极而流的话语,宝相庄严,长袖翩飞,真有几分神明降世的意味,“今日乃敦煌大劫,百鬼日行,魍魉猖獗,然灾劫亦是福报,若能诛邪魅,明正道,便可回归极乐,与家人团聚。”


    被屠刀围困住的百姓停止哭泣,抬头怔怔看着她,被“家人”两个字点燃了眼底光亮。


    “信我神者,可得福报,浴火历劫,重归乐土,”阮轻漠叹息着念出最后几个字,宽大的衣袖忽然腾起火苗,所有人震惊的注视中,那火席卷全身,明亮的叫人睁不开眼。


    下一瞬,四五只长箭从阮轻漠身后发出,迅如闪电流星,将围着韦仲越的几名乌孙骑兵射杀。


    韦仲越立刻会意,大声应和:“神母降世,法力无边!今日敦煌虽遭大劫,却有神力庇佑!”


    “想得来世福报,想见家人至亲者,随我杀!”


    他捡起乌孙弯刀,发力横斩,两名乌孙士卒惨嚎一声,被他砍翻在地。


    与此同时,钟楼之上火光倏熄,阮轻漠换过广袖华服,好端端地站在原地。


    “神母历劫已满,将赐大功德于世,尔等倾力诛魔,自有神力庇佑!”


    这当然是戏法,燃烧的衣裳是用一种从西方舶来的布料织成,经火不化,且越烧越鲜亮。衣衫上撒满磷粉,遇热则燃,可只要将外头的衣裳及时脱掉,人则毫发无伤。


    阮轻漠一生装神弄鬼,临了傍身的技法只剩这一样。但是这一次,所有人都在倾力配合,几乎话音落下的同时,张月娘嘶哑的声音响起:“神母显灵护佑,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往外冲,往东城冲!”


    百姓们回过神,他们未必全然相信神母降世的说辞,但那是绝境中唯一的救命稻草。死去的至亲在远处招手,他们不知从哪攒出勇气,推开乌孙人的刀锋,一股脑往外冲去。


    百姓手无寸铁,然而人数众多,一旦下决心豁出生死,也是极其可怕的。


    就像草原上的牛群,平日里温驯无害,一旦被激怒,成百上千汇成一股,连狼群也能豁开一条口子。


    乌骨勒恼怒至极,长刀直指钟楼:“先拿下那妖女!”


    麾下分出一支百人小队,直扑阮轻漠而去。


    阮轻漠可不会留在原地等死,气氛渲染到位,立刻在身边人的护卫下退走。那蕃寺后门正对着民巷,婢女探头先瞧,没见着追兵踪影,立刻招手道:“神母,这边……”


    话音未落,斜刺里飞来一只冷箭,将婢女脖颈射了个对穿。


    鲜血飞溅在阮轻漠脸上,她伸手一抹,感受到指尖濡湿。婢女展露一半的笑容凝固脸上,瞪着失神的眼望向自己侍奉半生的信仰,而后像个断线木偶,仰面直挺挺地倒下。


    “……芸娘?”


    阮轻漠伸手去拉,又一支冷箭飞来。身后汉子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阮轻漠没能拽住芸娘的手,眼看着那只箭将刚攥住的衣袖扯裂。


    尸体骨碌碌滚落,阮轻漠握着那半截衣袖,被汉子们拖进窄巷。


    她很茫然,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突然,迟迟回不过神。


    芸娘死了。


    那个陪了她许多年的心腹死了。


    阮轻漠已经不太记得她和芸娘是怎么相识的,虽然对方口口声声自己救了她,可端坐莲台的那些年,她为收揽人心,随手救过的人太多,根本记不清。


    可是芸娘记得,从歧王府到上京城,从江南到敦煌,多少人来人去,唯有她,死心塌地,从无悔改。


    “神母救了我,我这条命就是神母的,日后为神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类似的感恩言辞,阮轻漠听过许多,从没当真。


    她没想到,芸娘真的做到了。


    她也不觉得有多悲伤,一直以来,她都认为自己是执棋人,芸娘只是她指尖一枚小小棋子,谁会为了棋子的生死难过?


    但芸娘的血溅在她脸上,撕下的半截衣袖攥在手里,她就像一辆飞驰的马车,被那小小的棋子硌了车轮,整辆车、整个人,“咯噔”一下。


    心口空落落的。


    阮轻漠蓦地抬头:“这是去哪?”


    身边汉子回话:“往东城,那花门楼的老板娘说,东边都是民房,乌孙人跟不过来。实在不行,还能出城,外头天大地大,总有咱们落脚的地方。”


    是了,这本是她一开始的打算,离开中原、逃脱追捕,自此海阔天空,再不必受谁的挟制,谁的利用。


    随心所欲、自在安逸,不是很好吗?


    阮轻漠机械迈动步子,心里反反复复告诉自己,不要无谓逞能,不要管不相干的人,不要回头看。


    可惜事与愿违,身后窄巷传来尖利的哭号声,针一样扎透耳朵。


    是个年轻女人,跟芸娘、跟素云,差不多大的年纪。


    这念头一冒出来,立刻落地生根,长出密密麻麻的藤蔓,牵绊住她的脚步。


    阮轻漠蓦地扭头,看到令自己血脉贲张的一幕。


    一个年轻姑娘被两个乌孙壮汉摁在巷子里,衣衫扒得七零八落,雪白的胳膊被人握住,暴露出的肌肤青一块紫一块。


    一个乌孙汉子□□着解了裤带,压在姑娘身上。


    姑娘绝望至极,不知从哪来的勇气,张口咬住男人耳朵,然后奋力甩头。


    男人惨叫一声,伸手一摸,半边耳垂没了,沾了满手血珠。再一看,姑娘嘴里叼着一小块血肉。


    他痛怒交迸,甩手给了姑娘一耳光,而后站起身,拎起杵在墙角的铜锤,高举过头,重重砸落!


    姑娘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呼,右手应声而断,骨头碎裂,鲜血从皮肉下涌出。


    她捂着断腕蜷缩一团,施暴的乌孙骑兵却强行拉开她的左手,用脚踩住,然后又是一锤。


    惨叫化作利锥,扎穿了太阳穴。阮轻漠看到漫天匝地的血色,她想起许多年前,噩耗传来,她和韦仲越不信邪,偷偷摸去乱葬岗,翻看了许多具尸首,终于寻到用草席包裹住的素云。


    彼时,她脸孔青白,浑身上下没一块好肉。四肢关节血肉模糊,是被重物活活砸断了。


    回忆和现实重叠一处,姑娘绝望的面孔变成素云的脸,她在满地血泊中盯着阮轻漠,扭曲狰狞的手伸向她。


    软轻漠脸色惨白,眼睛却红了,所有血液涌进瞳孔,烧得她目眦欲裂。等她回过神时,人已疯魔似地冲上前,用芸娘的包袱,往施暴的乌孙人后脑处重重一砸。


    “咣!”


    包袱本身柔软无害,里头除了换洗衣裳,却还有一个小小的瓷坛,盛着素云的骨灰。坛子撞中颅骨,极清脆的一声响,乌孙壮汉捂着后脑,眼神不善地转过头。


    他当然不把阮轻漠放在眼里,可阮轻漠不是一个人。身后护卫一拥而上,仗着人多,将乌孙壮汉结果了。


    阮轻漠颤巍巍蹲下身,血泊中的姑娘只剩一口气。她抽搐着筋骨碎裂的手,黯淡无光的眸子抬了抬。


    “姐……”


    她只来得及发出虚弱的单音,就咽下最后一口气。


    阮轻漠怔了怔,手掌落下,合上姑娘死不瞑目的眼。


    远处厮杀声渐渐近了,跟着她的汉子催促道:“神母,再不走来不及了。”


    阮轻漠刷地站起身,眼底茫然尽去,显露出狼一样的凶狠。


    错落复杂的民房给乌孙人添了不少麻烦,但也只是“麻烦”。战马进不了窄巷,乌孙人弃马步战,分批进入,像闻着血腥味的鲨鱼,将猎物往同一个方向驱赶。


    这其中就包括乌骨勒,作为身份贵重的小王子,他本不必亲入穷巷。但他太憎恨这些中原人,太想用他们的人头和鲜血洗刷自己的耻辱,坚持身先士卒。


    这片民居并不大,很快,从四面八方绞杀来的乌孙人结成大网,将“猎物”困死在网中。


    不幸的是,第一波遭遇“网”的,正是韦仲越。


    他功夫精湛,主动请缨殿后,谁想在这盘根错节的巷子里走岔了道,再退出时,乌孙人已经追上来。


    若只有韦仲越一个,往那曲里拐弯的窄巷里一钻便可脱身。但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百十来号不谙武事的百姓。他要给他们争取时间、挣取生机,只能硬拼。


    更不幸的是,打头的乌孙将领正是乌骨勒。


    这二位可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乌骨勒等不及亲兵放箭,拔出弯刀亲自冲锋。韦仲越当仁不让地拦下他,两人以硬碰硬,谁也没讨得好。


    然而更多的乌孙士兵冲将过来,截断了逃生的通路。且他们学精乖了,知道流民百姓没有威胁,只会像羊群一样蜷作一团,真正难缠的还是那几个中原武官,因此不惜代价,定要留下韦仲越。


    韦仲越心道不好,但也不惧,从他折返的一刻就做好身家性命交待在这儿的准备,眼下已是赚了。


    可那乌孙人忒不是东西,见凭本事拿不下他,干脆把几个百姓提溜过来,长刀架在脖子上,喝令他弃械投降,不降就杀!


    他们不是说说,数三声不理会,当真横刀斩落,鲜血与人头俱落尘埃。


    如此斩了两三人,饶是韦仲越心肠再硬,也没法无动于衷,刀势出现了小小的破绽。


    乌骨勒得理不饶人,接连三刀斩落,直逼得韦仲越连连后退。第四刀落下,韦仲越退无可退,勉强举刀去挡,“当”一声火花四溅,长刀脱手而出,斜着飞出三丈,钉入墙砖缝隙。


    韦仲越听到了凌厉的刀风声,他知道这一刀有多重、多快,生死系于一线,他却不自觉地回过头,看到血色深沉的天空。


    不期然地,他想:这个时辰,她应该早出城了吧?


    然后,他从反光的刀面上,看到熊熊烈焰,与滚滚烟尘。


    火舌纠缠在一个人身上,那是火浣布裁制的衣裳涂上磷粉,遇热自燃,仿如天罚加身。


    她前头是推着板车的壮汉,车上堆着点燃的干草,烈火在乱军之中开出一条道,将那个沐浴着神威的女人送到近前。


    她抬手指定乌骨勒,衣袖上飘拂着火焰,映照出小王子一头一脸的血痕:“邪魔在此,诛此魔者,可度大劫,得逢至亲,重归乐土!”


    这当然是妖言惑众,可那女子的宝相太威严,语气太凛然,又是满身浴火,仿佛神鬼降世,一时居然无人敢应话。


    乌骨勒怒极,调转刀锋:“给我杀了这妖女!”


    话音未落,身后飞来一闷棍,重重砸上后脑。


    第183章


    棍子力道不重, 因为打人的是个小姑娘,脸上抹了厚厚的灰泥,年纪大约在十三四上下。


    乌骨勒见过许多像她一样的中原女子, 大多数时候,她们只会在外族的屠刀下哀哀哭泣, 绵羊一样软弱无助。


    但这个女人不一样,她直勾勾地盯着他,眼睛里没有畏惧。


    “杀了你, 就能见到我爹娘, ”姑娘魔怔似地念叨,“杀了你……”


    乌骨勒忽然心生异感,像闪电划过,又被暴怒盖住。他随手一刀,那女孩就如枯叶一样飘落委地,脖颈涌出鲜血。


    但她脸上绽出奇异的微笑, 嶙峋的小手在虚空中抓挠, 像是握住了某个逝去之人的手。


    “娘……”


    她只喃喃了这一个字,就无力地垂下手。


    而她脸上笑容未凝, 仿佛弥留之际, 真的看到久别重逢的至亲。


    乌骨勒余怒未消,可当他转过头时,发现那些绵羊似的中原人都在盯着自己。


    他们的眼睛不再空洞,像是有光,烧尽了怯懦和畏惧。


    就跟方才那女孩一样。


    乌骨勒再次生出异感,只与方才不同,成百上千个中原人同时看着他,那异样也被成百上千倍放大, 叫他再也无法忽视。


    乌骨勒突然意识到,那是畏惧。


    他居然在被他视作绵羊的中原人面前感到畏惧!


    乌骨勒无法接受,他自诩为狼,哪有猛兽畏惧猎物的?


    “来人,把这些中原羊都给我宰了!”


    他必须用绝对的力量和强权证明,自己才是这里的主宰者。


    所有胆敢挑衅他权威的人,都必须死!


    乌孙士兵二话不说,挥刀就砍,人群暴起血光,不断有惨叫声响起,不断有尸首倒地。


    阮轻漠身上烧着火,脑子里滚着血液。她听到有人在怒吼,却不知是谁发出,困惑许久才发现,那声音原来出自自己的喉咙。


    真奇怪啊,像她这样冷血冷肺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觉得愤怒?


    她的血和泪,不是早在素云惨死时就耗干了?


    然而她不止怒吼,她还抓起倒在地上的断木——不知哪里的民居塌了,残垣断梁滚了一地,那木头原是支撑屋顶的,一人合抱粗细,断口十分尖锐。


    她冲向乌骨勒,突然爆发的举动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但她控制不住,胸口热血呼啸沸腾,驱使她向前。


    她看到了乌骨勒手里的长刀,也看到那把刀刺向自己,她知道这一刻的热血上头是什么后果,但她没有停下。


    可能再明哲保身的人,也会在人生中的某一时刻,放弃一贯的处事原则,选择被本能的冲动推着走。


    下一瞬,长刀毫无幸理地刺入胸膛,她手中断木却差了半寸。


    乌孙王子充满恶意地咧起嘴:“装神弄鬼的女人,去死吧!”


    阮轻漠口鼻渗血,可她非但没倒下,反而往前迈了一步。


    后背穿出带血的刀锋,木头锋利的断口也抵至乌骨勒胸前。


    乌骨勒难得慌乱,这女人爆发出的力量简直不像活人,有那么一时片刻,他几乎相信了她“神鬼转世”的妖言,忙不迭后退。


    乌孙军也回过神,再多的人头也不及自家王子性命重要。然而百姓们拦住路,或是抱腿,或是抱腰,两三人缠着一人,说什么也不让他们过去。


    这一队乌孙轻骑不过百十来人,流民却有两三百之众。当然,这两三百的数目搁在平时,与牛羊牲畜无甚分别,抵不过长刀一斩。可是现在,乌孙士卒看着“牛羊”,突然明白了片刻前乌骨勒的感觉。


    畏惧。


    他们自诩虎狼,却对牛羊似的中原百姓生出畏惧。


    乌孙人被绊住手脚,阮轻漠却也是强弩之末。那一刀虽非穿心而过,却刺穿了肺脏,鲜血狂涌而出,飞快带走体力。


    她分明将乌骨勒逼入死角,却再挪不动步子,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乌孙王子,恨得双眼赤红。


    一只手就在这时探来,握住她的手,带着她一起用力,将断木尖锐的棱角刺进乌骨勒胸口。


    阮轻漠回过头,看到张月娘的脸。


    “杀了她!”她听到花门楼的老板娘用耳语似的音量说,“就算今日死在这儿,也得拉个垫背的!”


    乌骨勒却不肯就死,他是乌孙尊贵的王子,大漠中尚未长成的狼王,刚拿下敦煌城,正是意气风发无往不利,怎可死在这群“绵羊”手里?


    他绷着脸、咬紧牙,用手抓着那锋利的断木,一分一分从自己胸口挪出。


    他天生武勇过人,又自小习武,论力气绝不是两个中原女人能对抗的。可就在致命的利器即将被挪开时,第三只手伸过来,用力怼了把。


    断木重新刺入血肉,甚至比方才还深了半分。


    然后是第四只、第五只、第六只……木头一丝丝挪动着,突破了乌孙王子遒劲有力的手指,然后继续向前,直至穿心而过。


    乌骨勒喷出一口血,手指一松,断木立刻透体而过,将他钉在身后的砖墙上。


    他吃力又愤恨地抬起头,对上无数双眼睛,有男有女,或老或幼。在大多数时候,这些眼睛都是麻木又畏怯,但是这一刻,这些眼睛里烧着光,似狼群,像妖鬼,锁定着乌骨勒,叫这尊贵的乌孙王子感到畏惧。


    逆来顺受的羔羊们,用生命和鲜血浇铸出复仇的长枪,钉穿了屠戮者的胸口。


    “当”一声,乌骨勒手中长刀落地,眸子里最后的光也濒临消散。


    他听到亲兵们用乌孙语惊惶地喊着“殿下”,却再无法给出回应。


    在他脚下,尸叠如山,血流成河。


    乌孙副将挥刀砍倒一名抱着自己大腿的男人,谁知那人纠缠得死紧,人都倒地了,仍不肯撒手,在裤腿处留下两个狰狞的血手印。


    乌孙副将没来得及补刀,先看到脑袋歪下的乌骨勒,惊惶之下险些魂飞魄散:“殿下!”


    他踹开拦路的男人,拼力挤上前。但无数人挡在他面前,密密麻麻,固若金汤。


    他们用身体组成一道墙,阻隔开乌孙王子的生路。


    乌孙副将既怒且惊,他是乌骨勒的副将,陪着自家王子一同入城,若被可汗知道乌骨勒死于城中,杀死他的还是这样一群手无寸铁的流民,副将这颗脑袋也不必要了。


    大恨之下,他高举长刀,要让这些“两脚羊”给自家王子陪葬。


    他的亲兵也跟着举刀。


    千钧一发之际,远处天空炸开一丛金花,爆响如雷,四野耸动。


    张月娘的眼睛亮了。


    她吃力地探手入怀,摸出一根灰不溜秋的短棒,拨开盖子丢上半空,顷刻间炸出一团血色霞光。


    乌孙副将意识到不对。


    他的预感应验了,张月娘扯直喉咙,用这辈子最声嘶力竭的音量吼道:“看到那丛烟花了吗?我中原大军已经赶到,那就是他们的信号!”


    “想要命的,现在就滚!再耽搁下去,你们的王子就是下场!”


    乌孙副将不信邪,敦煌守军都被打散了,哪来的“中原大军”?


    但很快,他听到尖锐的号角声,嘹亮如鹰唳,穿透了傍晚橘红的天幕。


    那是大军冲锋的号角。


    崔芜赶到了。


    她从东门入城,正好撞见第一批仓皇逃出的百姓,听说了城中变故,立即派人驰援。


    巧的是,她派出的这支轻骑正是当初跟她打下华亭的,最拿手的阵型就是鸳鸯阵。进了这地势复杂的窄巷,直如虎归山林、龙入汪洋,连遇两拨乌孙伏兵,都是落花流水切瓜砍菜,没两个回合就解决了。


    与此同时,狄斐亲领精锐直奔西城,打了乌孙军一个措手不及。等驻扎城外的乌孙可汗察觉不对,领兵赶赴城下时,面对的不再是群龙无首的安西守军,而是磨刀霍霍的中原靖难军。


    狄斐甚至没有紧闭城门坚守。他麾下精锐原以骑兵为主,刚扫平邓、唐二州,挟大捷之势,正是锐意逼人、所向披靡。他身披从党项人手中缴获的乌甲,亲领右兵冲入乌孙战阵,左冲右突大开大合,竟是视寻常刀剑如无物。


    乌孙军被冲乱阵脚,又兼天色已晚,无心缠斗,很快鸣金收兵。


    狄斐亦退入城中,一声令下,曾被乌孙以重车撞开的城门轰然闭合。


    西域重镇,只被乌孙夺走一个昼夜,就重归中原军掌握。


    此时,城中激战亦至尾声。入城的乌孙军兵力有限,又为窄巷所阻,没几个回合就颓然溃败。


    可逃也不是好逃的,他们尝到几个时辰前城中百姓的绝望。不论逃到哪,靖难军都如影随形,盖因崔芜熟知城中地势,算准了他们的逃亡路线,事先结成一张无孔不入的“网”。


    不出两个时辰,筋疲力尽的“猎物”被驱入陷阱,徐知源以逸待劳,来了个一网打尽。


    随后是一整套经过千锤百炼的流程,搜剿余孽、收拢尸骸、安抚百姓,旁的还好,唯独一桩让底下军将拿不定主意。


    只得将人送到敦煌府衙。


    彼时,崔芜也刚入主府衙,未及喝上一口热水,先见到灰头土脸、衣衫染血的张月娘。


    以及她身后院中,用担架抬进来,已经没了气息的阮轻漠。


    “奴无能,有负殿下重托,”张月娘俯身跪地,大礼谢罪,“请殿下责罚。”


    崔芜亲自将人扶起,拍了拍她肩头,目光却锁定担架。


    张月娘不知她与阮轻漠的恩怨,低声回禀:“今日乌孙屠城,幸得此人相助,方能拖延时间,更诛杀乌孙王子……”


    崔芜蓦地扭头:“你说什么?”


    虽然天色已晚,但崔芜坚持,张月娘只能亲自带路,领她回到激战的窄巷。


    彼时,堆叠的尸首已被搬走,地上血迹犹未干涸。一个人影被断木钉在砖墙上,曾经耀武扬威的面孔没了生气,只余惨淡死灰。


    崔芜拿着火把上前,仔细辨认了那人面孔。


    没错,是乌骨勒。


    是当初饮宴之上骄纵跋扈,还曾嘲笑她不配列坐席间的乌孙王子。


    崔芜揉了揉额角,说不清是快意是嘲讽。


    乌骨勒眼高于顶,从来以虎狼自比,恐怕做梦也想不到,有一日会死在自己视如草芥牲畜的流民手里。


    他从不读汉书,所以并不知晓,在汉家典籍中,有句名言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杀人者,人恒杀之。


    此世间不变之定理。


    “他死在那个女人手里,”崔芜掐了把额心,“那女人应该不是一个人,她的同伴呢?”


    她现在是中原王,一句话吩咐下去,亲兵将收拢尸骸的义庄并伤兵营翻了个遍,寻到奄奄一息的韦仲越,同样拿担架抬进敦煌府衙。


    崔芜亲自验伤,当胸一刀截断心脉,血流没了大半。


    即便搁在后世,这也是险之又险的重伤。


    没救了。


    崔芜眼神微沉,手指从他脉门处挪开。


    谁知那只剩一口气的男人突然攥住她手腕,用力之大,几乎扯破衣袖。


    他颤动着惨白的嘴唇:“她……她呢?”


    他喉咙嘶哑,吐字亦是含混不清,崔芜却听懂了。


    她用下巴示意,男人艰难地回过头,瞧见不远处的另一座担架,用白布覆盖的冰凉尸身。


    他猛地一颤,方才还死力抓紧的手颓然松了。


    “她以命换命,留下了乌孙王子,这笔买卖不算亏,”崔芜背手身后,“来日史书之上,当有她阮氏一笔。”


    韦仲越费力地抽动喉咙,然而血已流尽,眼睛里的光也逐渐黯淡,再发不出声。


    崔芜仿佛知他心意:“我将你二人合葬一处,并今日死难之百姓,建英烈祠,令后人香火供奉,以彰功勋,如此可能瞑目?”


    韦仲越眼底爆出一线异彩。


    然而紧接着,亮光消失,那双眼归于死寂。


    崔芜与他没什么情分,相识至今,一大半时间都在敌对。


    但是这一刻,她轻轻叹了口气,撩袍蹲下身,将那双眼轻轻闭合。


    “送去义庄,稍后与阮氏收殓一处,”她吩咐徐知源,“墓前建英烈祠,再寻匠人刻碑,将其功绩叙述明白。”


    徐知源应了。


    紧接着,他问:“乌孙王子的尸首如何处置?还有那些乌孙俘虏,是就地杀了,还是……”


    崔芜背手身后,拇指暗自捏紧。


    “升帐,”她倏尔转身,“请丁钰、狄斐与颜适将军入堂议事。”——


    第184章


    颜适知道敦煌城的境况好不了, 但惨成这样,还是大受震撼。


    凉州城下的逞强一箭迸裂了刚愈合的伤口,他不愿留在城中静养, 坚持随军北上。


    马车拉着他入了城,沿途所见皆是尸骸堆叠, 颜适一口气走岔了,抚着胸口呛咳不已。


    幸好丁钰就在旁边,替他顺了半天气:“伤亡虽重, 好在抢回了敦煌。只要咱还活着, 这笔帐迟早算清楚。”


    颜适咳得说不出话,只能用力点头。


    马车进了敦煌府衙,崔芜与狄斐、徐知源、殷钊诸人早已等在正堂。此外,还有两道出乎意料的身影。


    张月娘,以及原敦煌守将麾下的一名都尉。


    守将被召回凉州,都尉成了主持大局之人。虽因战事突然, 没能守住敦煌, 却也不肯自顾逃命,而是留守城内拖延时间, 竭力为百姓争取一线生机。


    单凭这一点, 足够崔芜高看他一筹。


    “此番乌孙并非孤军作战,联合西域回纥大小七个部落,总兵力达三万人,正与咱们安西军相当。”


    都尉伤得不轻,左胳膊挂彩,后背也挨了一刀。他一边说,崔芜一边飞针走线,替他缝合伤口, 倒叫这铜筋铁骨的汉子惶恐不已。


    “怎好劳烦中原王殿下?”


    崔芜缝完最后一针,打了个缜密的结:“乌孙部召集这么多部落,你们事先就没听到风声?”


    “朵兰部呢?也没消息传来?”


    都尉叹了口气。


    “殿下有所不知,三个月前,朵兰部莫贺可汗遇刺,几个侄儿抢夺可汗之位,争得不可开交,”他说,“如今朵兰部内人人皆有算盘,谁还顾得上与河西之盟?”


    崔芜乍听说朵兰汗王遇刺,整个人愣住了:“月理朵公主呢?”


    都尉摇头:“朵兰部受此重创,又被卷土重来的乌孙部侵吞了好些地盘,内忧未平,更生外患,月理朵公主的日子大约不太好过。”


    崔芜飞快盘算,只是面上不露。


    张月娘觑着她神色:“还有一事,殿下或许想知道。”


    崔芜摆了摆手,示意她有话就说。


    “妾身与那乌孙王子打照面时,曾听他提及……秦帅。”


    “秦帅”两个字像是往死水池里投进了石子,炸开满室沉闷。


    颜适失声道:“他说什么了?少帅他……怎样了?”


    张月娘观他面色,就知乌骨勒所言多半是真,回答也越发谨慎:“从他话音听来,秦帅为乌孙人所俘,不过,应该尚在人世。”


    最后四个字排众而出的一瞬,颜适也好,崔芜也罢,都长出一口气,神情坐姿明显松弛。


    张月娘察言观色,心中骇然:“所以,秦帅并非战死,而是落入乌孙人之手?”


    崔芜递去一个极为严厉的眼神,张月娘应声闭嘴。


    崔芜这辈子脑筋没转这么快过:“兄长是枚重磅棋子,乌孙可汗舍不得他死很正常,但敦煌失利,乌孙人死伤惨重,连乌骨勒都死于城中,保不齐乌孙可汗不会将这笔账记在兄长头上,万一……”


    她想到那个最糟糕的可能性,话音骤断,实在坐不住,起身背手踱了个来回。


    然后她下定决心:“我需要有人走一趟乌孙大营。”


    这话一出,在座将领都愣住了。狄斐试探道:“殿下派人去乌孙大营做什么?”


    “以归还乌孙王子尸身为名,打消乌孙可汗对兄长下毒手的念头,最要紧的是,试探出兄长下落,”崔芜在心里一条条地过着,“其实,我自己去是最合适的。”


    话音未落,底下不约而同:“不可!”


    狄斐正色:“殿下身份贵重,绝不可轻身冒险。”


    殷钊:“这事交代给谁都行,主子实没必要亲自跑一趟。”


    丁钰最直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指望谁替你收拾烂摊子?不许去!”


    许知源:“……”


    他与崔芜情分最浅,这种场合说不上话,嘴巴张了张,又重新闭上。


    崔芜揉了揉额角,瞧这几人架势,断不会让自己跑这一趟,只好退而求其次:“那只能寻人替我出使。”


    于是回到那个问题,找谁合适?


    这个人身份不能太低,既是以使者身份造访,须得有正经官身,且是崔芜信重之人。这一条把张月娘排除在外。


    这人还得敏锐机变又沉得住气,万不能被乌孙一激就拔刀砍人,这条排除了狄斐、殷钊、徐知源等将领。


    除此之外,他还得能言善辩,懂套话,会打嘴仗,彰显国威的同时还得把握分寸,不能把乌孙可汗激得暴起。


    崔芜将身边人挨个数过一遍,实在寻不到十全十美的人选,不由懊恼:若是盖昀在这儿就好了。


    斜刺里忽然伸来一只手,招摇地晃了晃:“我去吧。”


    崔芜猛地回头,正瞧见丁钰用另一只手掏了掏耳朵。


    她想都不想:“不成!”


    丁钰这回却不急了,耐着性子掰扯:“你看看你身边的人,一个个五大三粗、动刀比动脑快,指望他们去跟乌孙可汗谈判?别人家本来没想杀秦帅,被这几个惹火了,反而动刀动枪。”


    “五大三粗”的将领们揉了揉鼻子,略有不忿,却没敢反驳。


    “你自己又是万万去不得的,这么数过来,可不就是我这个闲人有空?”


    崔芜也知比起狄斐等武将,丁钰更为合适。但乌孙大营何其凶险?乌骨勒昨日刚死,乌孙可汗怕是正在气头上,若是两边谈不拢,乌孙可汗一怒拔刀,崔芜岂非哭都没地方哭去?


    但丁钰打消了她的犹疑。


    “只要你还坐镇敦煌,”他说,“我就不会有事。”


    “可我不去,乌孙可汗那老家伙若是被儿子的死冲昏头脑,谁能救下秦萧?”


    颜适劝阻的话到了嘴边,听得自家主帅名字,又生生咽了回去。


    崔芜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还是应允了,又派殷钊同行护卫。


    临行前,她再三叮咛:“若是到了最坏的境地,别跟乌孙人硬顶,哪怕跪下磕头抱腿认爹,只要能留住性命,就是你赢了。”


    丁钰不屑:“我最惜命不过,这话还是留着同你家兄长说吧。”


    崔芜:“……”


    因为姓丁的这句话,她独坐明堂时打了个盹,梦里再次见到秦萧。


    他穿着凝夜紫的襕袍,独自站在阶下。夜空飘着雪花,肩头积起一层薄薄的白。他背手望天,身后悬着两盏纸灯笼,灯笼被风推动,朦胧光晕水波似的微微荡漾。


    秦萧眉眼深邃,轮廓又被光影拉长,逆光仿佛化入夜色。他伸手接住一片六瓣飘雪,凝眸笑了笑,转身欲走。


    崔芜突然涌起极度的恐慌,不顾一切地追上去。然而秦萧身后像是有个漩涡,吞噬着他的身影,让她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崔芜撕心裂肺:“兄长!”


    秦萧微微一震,顿住脚步。


    崔芜有好些话想说,情急之下挑了最重要的:“别……别硬顶!”


    秦萧偏过脸,眉心笼着浓重的阴霾。


    “别跟乌孙人硬顶,能服软就服软,”崔芜一口气把话说完,“坚持住,等我来!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秦萧有些讶异,他似乎想开口,身形却越来越稀薄,像一阵雾、一个虚影,即将被风吹散。


    崔芜被刀抵住脖子时没怎样,跳进运河九死一生时也没怎样,却在梦境中红了眼眶。


    “我会救你的,”她哽咽道,“你信我啊!”


    秦萧抿紧的嘴唇波动了下,忽然笑了。


    他向崔芜伸出手,虚化的指尖只来得及掠过崔芜鬓发,就彻底消散。


    “——兄长,你信我啊!”


    “哗”,一桶冰凉的水当头浇下,沉浸在幻梦中的男人倏然回魂。


    现实远比梦乡残酷,被盐水浸透的发绺狼狈贴于面上,伤口叫嚣着存在,疼痛侵蚀着神智。


    秦萧忽然不想醒来,梦里多好,有身影镌刻心头的女子,为他的生死未卜忧心惶急。


    可惜天不遂人愿。


    “秦帅,休息好了吗?”同罗背手站在身后,脸上一如既往带笑,眼神却冷得可怕,“休息好了,咱们就继续。”


    缠在脖颈上的麻绳再次收紧,窒息的阴影盖顶而下,秦萧已经数不清经历过多少回,每次要彻底失去意识时,绳索就会松开。


    空气涌入气道,意识被重新唤起。等他缓过一口气,再继续新一轮的折磨。


    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凉水再次浇下,险些失去意识的安西主帅重新睁开眼。哪怕受尽刑囚折磨,几番在濒死边缘徘徊,这男人一双眸子依然冷静沉着,叫人寻不出破绽。


    这是同罗最佩服,也最痛恨的地方。


    “我告诉过可汗,像你这样的人,不可能因为酷刑而屈服,”他垂下眼,“对付你,最好的法子就是一劳永逸,根除后患。”


    麻绳随着他的语气起伏时松时紧,那样的折磨叫人生不如死,秦萧反绑在胡床上的手攥紧了,镣铐“叮”一声响。


    他做好硬抗到底的准备,大不了以一身皮囊殉了山河。可真到了这一刻,不甘涌上心头,梦境中崔芜惶急关切的面孔浮现眼前。


    那女子从来将天下权柄看得最重,这是秦萧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她心中分量,也许远比想象更重。


    若他死在这里,她可会记得他?


    待到情深与怀念被时间冲淡的一日,陪在她身边的又是谁?


    秦萧闭上眼,梦境中,崔芜的苦苦哀求回响耳畔。


    不要硬顶。


    撑到我来。


    秦萧眉心微蹙,他并不习惯低头,但如果,这是她的愿望……


    如果她希望他活着……


    “你以为,杀了我……就结束了?”


    秦萧声音嘶哑,他许久未开口,又被绞刑折磨多日,咽喉遭受重创,说话吞咽都极为困难。


    但他字字清晰,目光锐利异常:“中原之广,英杰辈出……杀了我,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


    同罗有点诧异。


    秦萧性格极其强硬,更兼执掌河西多年,颇具上位者的傲气。自被俘以来,无论如何劝降,甚至乌孙可汗亲自出马,都不能令他自折风骨。


    如今却肯主动开口?


    好奇心驱使下,他屏退护卫:“什么意思?”


    秦萧欲开口,却偏头嘶咳起来——他不仅受了绞刑,且整整两日滴水未进,说话十分艰难。


    “你们大费周章……无非是想用秦某,叫开河西大门,”他讥诮一笑,“可我猜……如今的河西……已经不姓秦了吧?”


    同罗眼神微沉。


    秦萧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做出这个推断,全凭半昏半醒时看守闲聊的只言片语,以及这些年对崔芜的了解。


    她既自立为北竞王,如何能容忍中原门户在他失陷之后,落入外敌之手?


    他端详着同罗脸色,知道自己猜对了。


    “北竞王手段如何,你是见识过的,”秦萧断断续续地说,“她胸有丘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也许现在……她正等着秦某死讯传出,便能名正言顺……咳咳,接手河西。”


    同罗已然听说敦煌变故,却故作不信:“堂堂安西军,会听一个女人的吩咐?”


    “她是女人,但她……更是汉人,”秦萧哂笑,“安西军镇守丝路入口……多年,可以听命于女人,却不会……臣服外虏。”


    “想掌控河西冲要,你们必须……手握筹码。”


    同罗面露沉吟。


    他听懂了秦萧的暗示,河西已然落入崔芜之手,她虽是女子,却占了汉室大义之名,比起向外族投诚,背负千古骂名,安西军当然愿意选择前者。


    想破局,就必须打出比中原北竞王更具威望、更名正言顺的旗号。


    还有什么是比河西秦氏这面“人形虎符”,更能震慑安西军的?


    电光火石间,同罗做出决断。


    秦萧不能死,但,也不能活。


    他捞起火盆中的烙铁,掂了掂分量:“秦帅还有别的想说吗?”


    秦萧沉默。


    他受困囹圄,能出的筹码都用尽了,生死全看天意。


    同罗笑了笑,将通红烙面摁上他衣衫破碎的肩头。


    “哧”一声响,白烟冒起。


    秦萧反锢身后的手指拧紧了。


    第185章


    同罗走出营帐, 从亲兵手里接过布巾,随意擦拭手上血迹。


    “继续用刑,”他漫不经心地吩咐道, “给他留口气就行了。”


    亲兵答应了,又道:“可汗请您去王帐议事。”


    同罗微凛, 将染血的布巾丢给亲兵,大步而去。


    乌孙可汗今年四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但乌骨勒的死讯给了他一记重击, 原本乌黑的头发掺了几缕白丝, 眼角皱纹显而易见地深重了。


    同罗进来时,他正披着大氅坐在长案后,面前摊开使者送来的书信,是撕碎后再重新拼凑成的。


    同罗环顾四周,就知中原人的使者已经离开——使者在大营外求见时,乌孙可汗尚沉浸在独子丧命的噩耗中难以自拔, 悲愤之下, 誓要拿中原使者的人头祭奠儿子。


    如今帐内干干净净,可见并未大动干戈, 如此同罗反倒好奇, 那中原使者说了什么,能安抚住丧子之痛的可汗?


    答案很快揭晓。


    “敦煌城被一个姓崔的中原女人占据了,”他张口就是一记惊雷,“她说,乌骨勒的死不是她的授意,她可以把刺杀乌骨勒的凶徒尸体交还给我,要抛尸荒野还是碎尸万段,她都不会过问。”


    同罗挑眉, 回忆着数年前与崔芜的一面之缘,不相信这样一个手段强硬的主会轻易让步:“她有什么条件?”


    乌孙可汗掀起眼帘:“她知道秦萧在我们手里。”


    “她想要回秦萧?”


    “不,她想我们杀了他。”


    同罗震惊地睁大眼,即便是他也被这个条件惊了一跳。


    “她想……杀了秦萧?”他重复着这个要求,越想越不可思议,“为什么?”


    “因为河西四郡已经成了她的地盘,”乌孙可汗脸色暗沉,“她囚禁了姓刘的中原参军,和被他当成主子的秦家女人,唯一能威胁到她的,就是秦萧。”


    “她不想给自己留下后患,所以秦萧必须死。”


    同罗冷静下来,回想当初见到崔芜的情形,心头升起疑窦。


    “我见过这个女人,”他说,“当时,她跟秦萧在一起,她管秦萧叫……兄长。”


    一度淡忘的画面拨开迷雾,浮现在脑海中——夜色与火光的幕景下,那个容色少有的女子与秦萧并肩而立,双眸因乌骨勒的挑衅而烧得晶亮。


    她没有注意到,一旁的秦萧是用怎样专注的眼神看着她。


    “不可能!”同罗脱口道,“秦萧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不一般,她不会背叛他的!”


    乌孙可汗眼神阴冷:“秦萧对她有感情,那个女人呢?也对秦萧有着同样的感情?”


    同罗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却发现,他其实并不能确定。


    崔芜对秦萧抱持着怎样的情感?


    确实,她叫他“兄长”,但那又怎样?同罗很清楚,中原人喜欢收“义子”笼络人心,所谓的“兄妹”很有可能是暧昧关系的遮羞布。


    这场大戏,也许只有秦萧一个人唱着独角,他专注凝视的女人,眼睛里根本没有他。


    “中原人最狡猾不过,”乌孙可汗冷冷地说,“那个中原女人能把秦萧玩弄在手心里,就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狐狸,她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如今,河西四郡落在她手里,她的真面目也暴露出来。感情?呵呵,听说曾经有个中原人的王子为了争夺权力,杀了所有的兄弟和侄子,又把父亲软禁起来。”


    “亲生父子都这样,何况她和秦萧?你真以为,她有多看重这个半路认的兄长?”


    这话有理有据,同罗被说服了。


    “如果她一开始的目的就是河西四郡,”他说,“那她现在已经得手了。”


    “她不是秦萧,没有软肋掣肘,河西四郡已经落入她的掌控,想让她吐出来是不可能的。”


    同罗话音骤顿,他突然意识到,秦萧是对的。河西四郡已然换了主人,如果有什么能动摇崔芜的掌控力,那只能是在此经营多年的河西秦氏。


    这意味着,秦萧不能死。


    他必须好好活着。


    “去请秦帅,”乌孙可汗眼神阴冷,“我要跟他好好谈谈。”


    与此同时,敦煌城门轰然洞开,出使乌孙大帐的使者安然归来。


    全须全尾毫发无伤,除了脖子上一道长达半寸的血痕,再深三分就能割断血脉。


    崔芜一眼锁定他脖颈伤处,瞳孔危险地眯紧:“是乌孙人干的?”


    丁钰摸了一把,伤处包裹着麻布,虽然上了药,却仍渗出丝丝缕缕的血痕。


    “那老头儿子没了,人都快疯魔了,只挨一刀算走运了,”他浑不当一回事地说,“幸好他没完全失了理智,那一刀多半是吓唬人,没想要我的命。”


    彼时堂上除了崔芜,只有狄斐和颜适在侧。颜小将军盯着那块染血的麻布,几番想说什么,又顾虑重重地闭上嘴。


    丁钰留意到,抬手在他头顶揉了把。


    “说正事吧,”他淡淡引入正题,“我把殿下的意思传达给乌孙可汗那老头,我的原话是,这些年,西域各部没少从互市得利,如果乌孙部只是想分一杯羹,我家殿下素来好客,绝不会让好朋友空手而归。”


    “但是相应的,乌孙部也需要表示‘诚意’,比方说,替我家殿下解决可能对她构成威胁的……‘隐患’。”


    崔芜亲自盛了两碗滚热的奶茶,一碗递给丁钰,一碗却是摆在颜适面前:“乌孙可汗什么反应?”


    “嘴上跟我兜圈子,但看他的表情,应该听进去了,”丁钰说,“说什么乌孙部不是他一人说了算,要为各部族长和牧民考虑,你明白他的意思吧?”


    颜适和狄斐都是一脸懵懂。尤其颜适,满心都是秦萧安危,恨不能将这话掰开揉碎咂摸清楚,奈何玩心眼这块着实不是他的强项,只能干瞪眼。


    “什么意思?”他迫不及待地问,“他想对少帅不利吗?”


    丁钰知道他着急,没多卖关子:“他没有直接应承北竞王殿下的要求,也没立刻回绝,而是使出一个拖字诀。”


    “虽然不排除这老小子玩空城计的可能,但十有八九,他还没来得及对秦帅下毒手。”


    “你家少帅,他还活着。”


    “他还活着”仿佛九天而下的惊雷,轰隆贯入颜适耳中。他头仁震得嗡嗡作响,嘴唇张合好几次,却发不出声音。


    末了伸手一摸,掌心满是冰凉湿润,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丁钰叹了口气,难得没笑话他,伸手揽过这小子肩头,往自己颈窝处压了压。


    另一个情绪激荡不亚于颜适的是崔芜,只是她贵为北竞王,离那至尊之位仅有一步之遥,人前总要端住威仪,不好放任七情上脸。


    她真是拿出全副定力,才将眼底热意强压下去,绷得僵硬的肩膀却微微松垮,暴露了她此刻的真实心绪:“如此,即便乌孙可汗不能降服兄长,短时间内也不会危及他的性命。”


    她看向丁钰,两人飞快交换一记视线。


    正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崔芜用力掐了把手指,感受到指尖的滑腻汗意。这一刻只有丁钰真正明白她的心情,能做的铺垫已经做到极致,然而想要救人,稳扎稳打是不够的。


    只能行险。


    或者说,玩命。


    崔芜很习惯于行险耍诈,她能走到今天,哪一步不是把小命悬在刀尖上?但是当摆上赌桌的筹码换做秦萧时,她却没法淡然处之。


    万一呢?


    万一计划执行过程中出了差池,万一她哪一步没算准,万一乌孙可汗比想象中更为强硬,非要拉着秦萧陪葬……


    那她岂不是害了秦萧?


    崔芜很少在下决断的时刻瞻前顾后,这是头一回。


    就在这时,一只手摁住她肩头。


    “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这个道理,我听秦帅跟你说过无数遍,”丁钰说,“没有杀人的勇气,哪来救人的决心,你自己原是最通透不过的,怎么换成秦帅,反而做不到了?”


    崔芜闭目吸气,根据以往经验,深呼吸能帮助她用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这次也不例外。


    当她再次睁眼时,看不见的力量抹平了一切惶恐不安,她又是算无遗策的北竞王。


    “去请史将军,”崔芜沉声道,“本王有要事相商。”


    史伯仁是被五花大绑押上堂的。


    做戏做全套,崔芜虽拿下凉州,却并未将囚入狱中的安西军将领放出,反而散布消息,声称自己要取河西秦氏而代之。


    史伯仁虽在狱中,却自有耳目,对外间的众说纷纭并非一无所知。此际被塞进马车,快马加鞭地押来敦煌,心里早憋了一腔怒火,见着崔芜根本不给她解释的机会,张口就是一串怒骂:“你个没心肝的女人!枉少帅待你掏心挖肺,你居然趁人之危!”


    “什么北竞王?狗屁!就算是个卖狗肉的屠夫,也比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贱人有情义多了,你……”


    后半截话骂不出来,是丁钰听着那一长串污言秽语心惊胆战,直接拆了裹脖子的麻布,团吧团吧塞住这憨货的嘴。


    史伯仁瞪着一双铜铃似的眼,被堵住的嘴里呜呜作响。


    颜适略带不安地看向崔芜:“殿下恕罪……”


    崔芜摆手打断他的请罪之语,语气平缓道:“我知史将军有诸多话说,且不急于一时。我只说一句,说完你可以选择与我合作,也可以把方才没骂完的话说完。”


    史伯仁腮帮咬得死紧,如果不是被布团堵住嘴,一口唾沫已经啐出来。


    然而下一瞬,他愣在原地,因为崔芜说:“兄长还活着,但是被乌孙人俘虏了。”


    史伯仁瞳孔骤缩。


    崔芜:“我要救他,你必须帮我。”


    片刻后,史伯仁身上绳索解开,堵嘴的布团也除去。他活动着绑缚麻木的手腕,半信半疑地坐下。


    “少帅真的还活着?”他死死盯着崔芜,“你不是诳我吧?”


    崔芜打了个手势,颜适会意,将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


    末了觑着崔芜脸色,小心翼翼道:“北竞王殿下唯恐乌孙人对少帅下毒手,故意散播强据河西的谣言。乌孙人要与北竞王殿下争夺河西,势必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如此一来,便能拖延他们对少帅下毒手的时间。”


    史伯仁冲动不假,人却不笨,很快想明白了始末,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忽然撩袍跪倒,对着崔芜“砰砰”磕头。


    “殿下用心良苦,末将感激不尽,”这沙场悍将抬起头,眼角沁出血色,“求您救救我家少帅,就当、就当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


    “求您了!”


    他用力叩首,额头很快破皮流血。崔芜起身,亲自扶起史伯仁。


    “我一定会救兄长,”她直视史伯仁双眼,“但我需要史将军相助。”


    史伯仁抹了把脸:“殿下但请吩咐,末将万死不辞。”


    “我需要将军逃出敦煌城,前往乌孙大营,然后告诉乌孙可汗,安西军上下多已投效本王,独你对我趁虚而入的举动十分不满,”崔芜语气沉着,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你已联络军中旧部,只需乌孙可汗一句话,就能趁夜打开敦煌城门,将这座丝路重镇交到乌孙人手里。”


    “条件是,乌孙人必须保证兄长的安全,一丝毫发也不能伤他。”


    史伯仁不假思索:“好,我现在就去。”


    说完,这憨货扭头就走。


    崔芜算是明白秦萧这些年有多不容易,手底下尽是些一根筋的棒槌,难怪安西主帅年纪轻轻就历炼出非一般的沉稳。


    “先回来,”她哭笑不得地唤住人,“我话还没说完。”


    史伯仁步子大,两句话的功夫已经到了门口,闻言忙折回来。


    “乌孙可汗不会全盘相信,你可以提出更为详细的计划取信于他,”崔芜说,“第一步,与我提出谈判议和,将我调出敦煌城。第二步,派精锐轻骑假扮我的亲兵,借报信之名叫开城门,再由你留在城中的心腹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敦煌城。”


    史伯仁:“……”


    他第一次见到这么卖力坑自己的主,这个计划丝丝入扣,如果真能把崔芜骗出城,至少有七成把握攻克敦煌。


    “当然,他不会得逞,”崔芜说,“这个计划真正的目的是调走乌孙军的精锐轻骑、削弱王帐兵力,然后一网打尽。”


    “那些叫开敦煌城门的乌孙骑兵,一个都不会活着回来。”


    史伯仁窜出一后背冷汗,至此才算领教到崔芜的厉害。


    第186章


    崔芜不是天生的战将, 她对用兵的理解一半靠先贤案例,另一半却是凭着秦萧的言传身教。


    揠苗助长了这些年,不敢说自己精于兵事, 只能算是个半吊子。这一次剑走偏锋,纯属超水平发挥。


    “偷袭敦煌城的轻骑, 史将军不必担心,我自会解决,但你必须做到一件事, ”崔芜沉声道, “说服乌孙可汗与我和谈,如果可以,尽量将和谈地点敲定在这个地方。”


    她摊开案上舆图,用炭笔圈画出大致范围。史伯仁探头一看,眉头拧成川字。


    “这是马鬃山,”他对敦煌地势了然于心, 说来有条不紊, “每逢夏春之交,山上积雪融化, 汇成河水冲刷山谷, 形成马鬃一样的形状,所以得了这个名。”


    “这地方末将去过,离敦煌城有些远,但是有雪山融水滋润,水草还算丰茂,牧民都喜欢往那儿跑,还把它称为大漠上的明珠。”


    “为何北竞王要把和谈地点设在这里?”


    崔芜:“因为这里有雪山,现在又是春夏之交, 冰河也该解冻了。”


    史伯仁听得一头雾水,崔芜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问:“我要走一步险棋,说不好要拿命来赌,将军可愿陪我?”


    史伯仁有点犹豫,若只是他自己,怎样都无所谓,但此事涉及秦萧……


    “可会危及少帅?”


    “我不敢肯定,”崔芜坦然道,“兄长人在乌孙部手里,寻常计策很难将人救出,只能行险。”


    “若我说,并无万全把握,将军可愿相助?”


    史伯仁拳头攥得死紧,他当然知道沙场用计从没有万全之策,但命悬一线的不是别人,是他追随多年的安西军主帅。


    是秦萧!


    史伯仁知道答案是什么,但他从未觉得“愿意”这两个字如此沉重。他吸气再吸气,却在开口前一刻被丁钰抢先。


    “我觉得不妥,”出乎意料,丁钰居然驳斥了崔芜,“史将军孤身前去太危险,万一乌孙可汗怀疑史将军,宁杀错不放过怎么办?”


    崔芜垂眸沉吟。


    “有理,”她说,“兄长手下将领都是他耗费心血带出来的,一个也不能折损。”


    史伯仁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为了崔芜这句话,赴汤蹈火也在所不惜。


    崔芜起身踱了两步,下定决心:“用‘那个’!”


    史伯仁听得云里雾里,丁钰却心领神会,从腰间解下一物,“啪”地拍在案上。


    两尺长的精铜圆筒,形似漏斗,铸有密密麻麻的刻度。


    是千里眼。


    史伯仁认得此物,秦萧有只一模一样的,当宝贝似地收着,如史伯仁这样的心腹也只借用过一两次。


    第一次用他就被震撼到,也明白了秦萧为何拿这东西当宝贝——能将数里乃至数十里外的景象收拢在小小的水晶镜片中,不是宝贝是什么?


    “史将军假意投诚之际,不妨带着此物,就说……是你逃跑时抢来的,”崔芜说,“乌孙人问起来历,不必隐瞒,直说便是。如果问起构造和铸造方式,就说你也不清楚,只有兄长知晓详情。”


    史伯仁回味这几句话,越想越拍案叫绝。


    纵然乌孙可汗对他心存怀疑,也不可能抵挡千里眼的诱惑,哪怕为了套出此物机密,都势必要留住秦萧性命。


    如此,安西主帅无异于多了一重保障。


    史伯仁抿紧嘴角,突然撩袍拜倒。


    “殿下大恩,末将感激不尽,”他磕头如捣蒜,“无论此事成与不成,安西军上下都铭记于心,结草衔环,必定报答。”


    丁钰和狄斐对视一眼。


    两人心知肚明,这一刻,崔芜折服了安西军中最桀骜不驯的悍将。


    崔芜做足了准备,但这还不够,在正式执行计划前,她派人深入大漠,寻到溃败的朵兰部。


    “这是昔年乐理朵公主送与我的,你带着一起去,”崔芜信不过旁人,钦点了殷钊,将一只木盒塞给他,“告诉她,我知道这个要求强人所难,但她如果能办到,以后她就是中原最为信赖的盟友。”


    “我会尽我一切所能,让她成为主宰大漠的……女王!”


    殷钊领命而去。


    崔芜不敢耽搁太久,多拖一刻,秦萧就多面临一刻的危险。翌日傍晚,她唤来史伯仁:“今晚行动,史将军可准备好了?”


    史伯仁养精蓄锐一整天,为了做戏做全套,还找颜适帮忙,在身上弄出各种伤痕。闻言,他把胳膊上的擦伤亮出:“北竞王殿下放心,末将随时可以出发。”


    崔芜有一瞬的动摇,很快又忍下心肠:“将军需知,今晚行动极其凶险,虽是做戏,守门士卒却都蒙在鼓里。届时,他们定会全力阻拦,将军只能靠自己闯过去。”


    史伯仁拍了拍胸口,朗声一笑:“殿下放心,咱也是跟随我家少帅出生入死过的,区区敦煌城门,还不在我眼里。”


    “您只管让人来真的,闯不过,末将愿受军法处置!”


    崔芜失笑:“我可不敢。要是兄长归来,知道我无缘无故处置了他麾下大将,还不找我算账。”


    又凝重了神色:“本王知道安西军都是好汉子,不怕死。但本王有句话,还是要叮嘱将军。”


    史伯仁抱拳:“殿下只管吩咐。”


    “乌孙可汗狡诈刁滑,未必相信将军的投诚,说不定还会用种种方式试探,”崔芜说,“若是他们故意羞辱,或是变着法激起将军血性,将军切记不可冲动行事,你身上担着的不止你一人性命,还有兄长的。”


    史伯仁细细咀嚼这番话,越想越觉意味深远。


    “我见识过人心凶险,知道恶到极致的人能做出什么,”崔芜说,“比方说,他们会带上一个受伤的安西士卒,逼你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他,以示投诚之决心。”


    史伯仁惊愕地瞪大眼。


    “再比方说,他们会逼你对乌孙可汗卑躬屈膝,极尽羞辱之能事。倘若遇到这种情况,史将军,你忍不忍得?”


    史伯仁悍将出身,从来以为沙场征战只要舍得搏命就行,万万没想过会面对这等两难局面。


    “我告诉你答案,”崔芜抬手摁住他肩头,直视那双铜铃般的眼,“无论怎样的羞辱、刁难、折磨,你都要忍!”


    “哪怕被打断双腿,压着你的脊梁骨逼你磕头喊爹,只要能保住性命完成任务,那就是你牛。”


    “因为像尊严、傲骨、脸面,暂时失去并不可怕,你有无数个机会把它们找回来。”


    “唯有性命,一旦失没了,就再也无法挽回。”


    这一宿,崔芜彻夜未眠。她站在敦煌城楼上,身后是这个时代最深沉的夜色,身前是所有人未知的命运。


    她听到城楼下传来的厮杀声,是史伯仁在竭力杀出重围。这一路极尽凶险,闯出敦煌只是第一步,谁也不知前面等待他的是什么。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丁钰抖开大氅披在她肩头。两人谁也没说话,安静地听着风里裹卷的厮杀声。


    史伯仁不愧是秦萧麾下数得着的猛将,虽有守门将士全力阻拦,还是被他闯了出去。一人一骑仿佛长刀,劈斩开无往而不利的沙风,很快消失在夜色深处。


    崔芜自千里眼中看到这一幕,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行了,回去睡觉吧,”丁钰拍了拍她肩膀,“后面还有的操心,养精蓄锐吧。”


    崔芜不是喜欢内耗的脾气,凡有想不通时,与其消耗自己,不如折腾别人。然而牵扯到秦萧安危,她就像犯了强迫症,将各处细节复盘一遍又一遍,唯恐哪里出了纰漏。


    “你说得对,我得好好睡一觉,”她揉了揉酸涩的眼角,竭力清空纷乱思绪,“早则三日,迟则十日,必定又是一场激战。”


    “如果……史将军一切顺利的话。”


    崔芜的担忧并非无的放矢,此时的乌孙王帐,史伯仁被两个人高马大的乌孙亲兵押着匍匐在地。身披大氅、神色憔悴的乌孙可汗背手站在他面前,鹿皮长靴挑起史伯仁下颌,以一个极具羞辱性的姿态打量他。


    “三年前,我乌孙部的勇士被人砍掉脑袋,挂在敦煌城楼上任鹫鹰啄食,”他缓缓地说,“当时,我曾向天神发誓,一定会亲手砍下凶手人头,替我的勇士报仇。”


    “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是我,”史伯仁的脸颊挤压着地面,每个字都抓挠着喉咙,撕扯出淋漓血痕,“既然拿着刀,就该做好被人砍下脑袋的准备——如果连这点肚量都没有,我劝可汗,还是趁早打消入主河西的主意。”


    乌孙可汗危险地眯紧眼,打量他半晌,终于一挥手。


    乌孙亲兵放开史伯仁。


    “你刚才说,愿意投效乌孙部,条件是放过秦萧?”乌孙可汗冷冷弯眼,“我凭什么相信你?”


    史伯仁嘴角开裂,舌尖品尝到血腥味。他牢记崔芜的吩咐,该低头时绝不吝惜膝盖,将护在怀里的精铜圆筒双手捧过头顶:“这是我从那个女人手里抢来的,不知能否证明我的诚意?”


    驰骋大漠的民族信奉纯粹的力量,对奇巧技艺不感兴趣。接过铜管的是同罗,他端详着铜管上的刻痕,饶有兴味:“这是什么?”


    “那女人管这叫千里眼,”史伯仁硬梆梆地说,“顾名思义,凭此一物,可观千里。”


    同罗脸色起先还不大相信,但是当他在史伯仁的指点下对准焦距,看清精铜圆筒中呈现的灯火闪烁、万千星河,悚然变色。


    “这是怎么造出来的?”同罗立刻意识到这东西的价值,迫不及待地追问,“把图纸交出来,可汗饶你不死!”


    史伯仁梗着脖子:“我没有图纸。”


    同罗不信这话,抬手摁住腰间佩刀。


    “我真没有,”史伯仁手一摊,摆出“要图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这玩意儿是我家少帅寻了西域匠人打造的,除了他,谁也不知道这玩意儿是怎么造出来的。”


    同罗和乌孙可汗对视一眼,眼底隐着汹涌风暴。


    崔芜踏踏实实地睡了一整晚,梦里没再见到秦萧,不知是吉是凶。第二天日上三竿,她被阿绰唤醒,正用早食之际,颜适忽然疾步而入,声音隐隐紧绷:“殿下,乌孙人派使求和,使者就在城外!”


    崔芜手一顿,若无其事地喝完最后一点牛乳。


    “知道了,”她将涌动的情绪压在眼底,“把人放进来,我去正厅见他。”


    这是崔芜第一次以“北竞王”的身份接见外族使者,她并未急着露面,而是端端正正坐在镜台前,由阿绰挽了个繁复庄重的高髻。


    除了以秦萧所赠的玉簪束发,更戴了一顶特制的金冠——九头凤凰仰颈向天,居中一只大凤口中垂落红翡滴珠,映照眉眼端然生辉。


    她以上位者的姿态端坐正堂主位,明黄束袖拂过案面。入城的乌孙使者就立在堂下,也正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两日前,本王遣使造访乌孙可汗,亮明了条件,”崔芜淡淡地说,“贵可汗既有心求和,可曾带来秦萧的人头?”


    那使者原不把崔芜一个女人放在眼里,还想摆摆威风:“我们可汗是大漠里的英雄,他想杀谁杀谁,想放谁放谁,可不会听一个女人吩咐。”


    崔芜眼神骤冷。


    “他没必要听一个女人吩咐,那本王也懒得听一个沙蛮子大放厥词,”她喝令左右,“将这人斩去耳鼻,送还乌孙大营,再告诉那乌孙王,本王的耐心是有限度的,再不交出秦萧首级,下回没了鼻子的,就是他自己!”


    两旁亲卫可不管什么可汗不可汗,揪着使者往外拖去。使者惊了一跳,大漠勇士从来倨傲,若被割去耳鼻,岂不是要当一辈子废人?


    那可比杀了他要害难以忍受。


    心念电转间,使者脱口道:“等等,是我刚才说错了话!我这里有可汗写给北竞王的书信,他可以把秦萧的人头交给你,但他要跟你面谈!”


    崔芜作态半晌,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故意思忖:“怎么个面谈法?”


    使者长出一口气:“三日后,马鬃山东南三里处,有片干涸的河谷。北竞王是女人里的豪杰,敢不敢与我家可汗当面一会?”


    崔芜勾起嘴角。


    “有何不敢?”


    第187章


    从乌孙使者口中, 崔芜套出不少有用的情报,比如此番乌孙可汗倾巢来袭,除了自己本部兵马, 更联合了朵兰部之外的诸多部族。


    可见部族之间虽有龃龉,在南下打谷草这件事上, 依然英雄所见略同。


    “北竞王殿下豪迈,那我们就在马鬃山脚恭候大驾了。”


    使者以大漠的礼仪握拳摁胸,眼底却无多少敬意。与其说他注视着中原新王, 倒不如说他看着一头漂亮却凶悍的猎物, 寻思从何下口更合适。


    崔芜不以为忤,命人将他带下。


    彼时丁钰与颜适俱在堂上,待得使者退下,崔芜换了个松弛些的坐姿,眸中却锋锐异常:“都听清楚了?知道该怎么做了?”


    那二位对视一眼,欲言又止。


    崔芜皱眉:“怎么, 都这时候了, 还要吞吞吐吐?”


    丁钰犹豫着开口:“其实,这一回不必你亲自去, 我们也可以……”


    崔芜打断他:“我必须亲自去!”


    “与乌孙可汗会面的份量, 旁人压不住。且我不去,那老小子定会起疑,于计划反而不利。再者,主意是我出的,哪有我稳坐城内,让旁人替我出生入死的道理?”


    崔芜神色坦然:“若是出现最糟糕的情况,烦请颜将军护卫阿丁速回中原,以后凡事皆听盖先生号令。”


    丁钰不爱听崔芜说这些不祥言语, 但他清楚此行凶险,有些事不能不交代清楚,因此强行忍着。


    “还有,我走之后,乌孙人必会袭营,”崔芜继续吩咐,“你二人严守城池,别跟他们客气。若能叫乌孙人有来无回,便是帮上大忙了。”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脱就是矫情。丁钰和颜适长身而起:“谨遵北竞王殿下号令。”


    崔芜做了最坏的准备,却不意味着她打算白白送死。赴宴当日,她点了两百亲兵护卫——有追随多年的心腹,也有安西军精锐。此外,她自己也换过利落的胡服袍子,胸口佩着秦萧所赠的护心镜,长及小腿的靴筒里藏了火铳,最后又将暗藏机关的戒指扣上右手食指。


    临出门前,她掠过镜台,镜中倒映出一双锋芒内蕴的明眸。


    成败,在此一举。


    护卫她出行的是狄斐,一行人浩浩荡荡开出敦煌,丁钰亲自出城相送。


    “把这个带着,”他把一个牛皮做的荷包塞给崔芜,“里头是改良过的药丸,砸开后能释放大量烟雾,比之前的好使。”


    崔芜笑了笑,贴身揣好。


    “我走之后,守好城关,”她最后一次叮嘱,“只要敦煌无失,成败与否都有转圜的余地。”


    丁钰撇嘴:“这话交代姓颜的吧,我只顾着你——没我亲自出马,你以为你这个陈仓暗渡得起来?”


    崔芜皱了皱眉,想劝什么,又咽了回去。


    “也好,”她说,“有你在,我确实心安些。”


    丁钰勾了勾嘴角。


    崔芜甩动缰绳,小红马领会主人用意,扭头回了队伍。一行人旋风般飞驰,将沙风与大漠甩在身后。狂奔将近两个时辰,眼前景致忽变,依稀可见葱茏绿意。


    熟悉大漠的人都知道,这是雪山融水滋润荒漠的征兆。再行约莫两刻钟,远远可见草地丰美,苍碧连天,一条玉带似的河流穿行而过,在阳光下泛着碎银般的光。


    “主子瞧那儿,”狄斐用马鞭指点着远处,“河水往东就是马鬃山。”


    崔芜抬头,果然看到一带暗影浮现天际。山峦有着温柔的轮廓,像极了一双拥抱荒漠绿洲的手臂。


    “乌孙部选了个好地方,”崔芜说,“可惜了。”


    狄斐明白她的意思,随行亲卫中,只有他一人知晓崔芜的全部计划。在出行前,北竞王特意吩咐了:“跟所有人说清楚,此行凶险无比,只有五分胜算。若是不想拿自家性命冒险,我不强求。”


    这是为崔芜办事的好处,她会事先评估任务风险与手下能力,除非万不得已,否则绝不勉强部下完成办不到的事。


    可若该拼命的时候,麾下不畏生死奋勇争先,她也看在眼里,事后给出与之相当的报酬与奖赏,狄斐如今的地位与职衔就是


    这么来的。


    是以,当狄斐把话传达下去时,亲卫非但没见退缩,反而跃跃欲试——任务凶险才好啊,越凶险,事成后的赏赐就越丰厚。


    尤其崔芜已然称王,此时不露脸,更待何时?


    说不得,这就是从龙之功啊!


    再往前五六里,营帐如云,连绵山脚。老远立起岗哨,巡逻的乌孙人腰佩弯刀,鹰隼般的眼睛打量着崔芜一行:“可汗有令,不得携带兵刃入内!”


    若是和平会盟,不带兵器也罢了。可这一遭摆明是鸿门宴,崔芜就是脑子被板砖拍了,也绝不可能答应。


    “那老头儿是你的可汗,不是我家祖宗,”她冷笑回应,“他说不带就不带?”


    “爱让不让,不让拉倒,真以为本王非吃这顿饭不可?”


    她故意摆出最倨傲刁蛮的态度,扯动缰绳调转马头,当真要走。


    狄斐来不及扮白脸,身后早有人道:“北竞王且慢!”


    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崔芜不必回头也认得出,这是同罗的声音。


    想起颜适所言,秦萧被擒十有八九是此人手笔,她眼底掠过惊心动魄的光。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同罗却不知崔芜心思,催马走近,假惺惺地打圆场:“北竞王身份尊贵,当然要小心行事。底下人不懂事,还望北竞王莫要放在心上。”


    崔芜微哂,将同罗“胆小鼠辈草木皆兵”的潜台词当风筝放了,微微一笑:“还是当将军的懂事,你们都学着点——话说阁下瞧着好生眼熟,咱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同罗:“三年前互市,朵兰部宴请中原贵客,我曾陪我们王子出席。”


    崔芜装模作样地想了半晌:“啊,本王记得,当时我还赏了你一箭。本王箭术如何?”


    同罗眼皮抽跳,一时拿不准这北竞王是当真混不吝,还是故意激怒自己:“好得很。北竞王箭术精妙,咱们大漠的女人里,还真找不出一般无二的。”


    言下之意,那点花拳绣腿,留着闺房里耍耍就好,不必当着勇士的面丢人现眼。


    这二位隔空斗了一回嘴皮,不分胜负。同罗将人引至王帐,只见空地上生起篝火,火上烤着一只金黄酥脆的羊羔。


    偌大的帐子里坐满了人,主位上的乌孙可汗抬起头,虽然两鬓白发丛生,眼角也遍布沟壑状的皱纹,但他投射来的目光依然是极锐利的。


    “你就是那个自立为王的中原女人?”


    崔芜打眼一扫,在帐内唯一一张空案前坐下,狄斐扶刀站在她身后。她玩味着“自立为王”四个字,忍不住笑了。


    “是又如何?”


    乌孙可汗大笑:“中原没男人了吗?居然要对一个女人弯下膝盖!我要是中原人,一定羞愧得横刀自刎!”


    狄斐长眉倒竖,却瞧着崔芜没说话。那北竞王拔出匕首,从盘中烤肉上割了一块,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


    “这话说的有意思,”她冷笑,“敢情可汗不是从你妈肚子里爬出来的?”


    “从女人两腿间来去过一回,再来懊恼对不对女人下跪的问题,马后炮了吧?真这么羞愧,有能耐把自己塞回你妈肚子里啊!”


    狄斐:“……”


    他早知自家主子不是个吃亏的主儿,却还是被她的惊天言论镇住,默默别过侧脸,两肩筛糠似地抖了抖。


    方才还谈笑风声的金帐里陡然安静,男人们齐刷刷地看向同一个方向,就像看着一个闯入狼群的异类。崔芜习惯了这样的打量,从她起兵萧关起,隔三岔五受到类似的目光洗礼,已经可以泰然自若。


    “乌孙可汗邀请我来商议会盟,”她淡淡地说,“不过今儿个看来,您的诚意可不多。”


    “您要是不想谈,不必浪费本王的时间,直说一声,咱们兵戎相见也不是不行!”


    “咣啷”一声,乌孙可汗还未说什么,却是座中一人将酒坛摔在地上。


    “哪来的骚娘们,敢在可汗面前说这样的话?”他大约是哪位部族首领,被崔芜放肆不羁的态度激怒,阴恻恻地盯着她,“既然你来了,也没必要走——可汗,不如把她留下,我们部族的勇士,就喜欢这样的中原女人!”


    崔芜环顾四周,在男人们脸上看到不加掩饰的恶意,是大漠民族对世仇中原,也是男人对女人。


    “我既然敢来,就有把握全身而退,”崔芜淡淡地说,旋即撇开他们,只盯着主位上的乌孙可汗,“麻烦管管你手下这帮豺狼,本王不是非你乌孙部不可——不妨告诉阁下,在我来这儿之前,我的部下也赶去了朵兰部,如果我今晚没能活着回去,那么明日一早,朵兰部的乐理朵公主就会成为大漠新的女王。”


    乌孙可汗眯紧双眼。


    “一个女人或许不被你们看在眼里,可若这个女人身后跟随着千军万马,我劝诸位还是适当给予一点尊重,”崔芜轻笑了笑,“毕竟从古至今,栽在女人手里的男人太多了,不差你们几个,你说对吗?”


    男人们纷纷变色,他们很想用大漠勇士的凶悍让这女人收回自己的话,但一名亲兵就在这时疾步入帐,附在乌孙可汗耳畔说了句什么。


    狄斐俯身,在崔芜耳边轻声道:“那人说,朵兰部倾巢而出,在西南方三十里处驻扎不前。”


    崔芜惊讶:“这你都听得清?”


    狄斐笑了笑:“军中斥候皆有伏地听声的本事,只是末将耳力格外灵敏罢了。”


    另一边,乌孙可汗抬手制止了勃然作色的各部首领。


    “能收服中原男人的女人,的确不一般,”他举起拳头大的酒碗,“这就当是我的赔罪。”


    言罢,一饮而尽。


    崔芜料到这一遭,来前事先服用了解酒药。见状也不客气,端起酒碗就是一大口。


    然后被过于辛辣的烈酒呛得红了脸。


    “我的条件,可汗很清楚了,”她强压下嗽意,冷冷问道,“既然邀我来此,想必秦萧的人头你准备好了?”


    乌孙可汗拊掌三下,一名亲卫手捧木盒摆在崔芜面前。


    方方正正,刚好放下一颗人头。


    刹那间崔芜耳畔“轰”一声,她故意这么说,就是为了激起乌孙可汗的逆反心理,叫他轻易不敢对秦萧下毒手,谁料这老小子居然玩真的!


    有那么一瞬间,这北竞王手抖得厉害,唯恐自作聪明害了秦萧,更怕打开木匣,看到那人血肉模糊的首级。然而虎狼环伺,她最后一丝理智牢牢镇住主心骨,若无其事地开启盒盖。


    下一瞬,盒中传出机括扣动的声响。一旁的狄斐反应极快,抬腿踹翻木案,自盒中喷出的白烟没熏着崔芜,被矮案挡了个滴水不漏。


    崔芜心神未定,先探头看去,只见盒中空无一物,原是个忽悠她的障眼法。她一颗心落了地,面上却故作愠怒:“可汗这是何意?故意消遣我不成?”


    乌孙可汗冷冷一笑,将手中金杯掷在地上。


    “呛啷”一声响,无数刀斧手自左右闯入,将崔芜与狄斐团团围住。


    “北竞王似乎很惦记秦帅,”乌孙可汗勾唇一笑,“不如这样,你留下来做客,也好日日与秦帅相见。”


    崔芜故作惊怒:“我话说的明白,你当真不怕……”


    “我儿子已经死了,我有什么好怕的?”乌孙可汗悠悠地说,“再说,明天天亮时分,敦煌城是不是在你手里,可不好说了。”


    崔芜神色震怒,眼底却闪过一丝锐光。


    当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大漠深处,阴霾如期而至。随着夜色一同降临的,是乌孙部的精锐骑兵。他们换了不反光的皮甲,狼群般趴伏在沙窝里,眼看着敦煌城头火把闪烁,应是新一批士卒换防了。


    为首的乌孙将领握紧弯刀,想起史伯仁的话——


    “敦煌守军于日落时分换防,我与麾下说好,届时由他统领守军。等一切准备就绪,他会放出绿色火焰作为信号,尔等便可里应外合,一举拿下敦煌城!”


    乌孙将领伏低身体,一瞬不瞬地盯着敦煌城头。身旁亲兵犹不放心,低声问道:“将军,那中原人信得过吗?”


    没等乌孙将领答话,城头蓦地腾起一道绿光,炸作流星划过夜空。


    乌孙将领一跃而起,拔刀直指城楼:“跟我冲进去!”


    第188章


    乌孙轻骑从藏身处跃出, 如狼似虎地冲向敦煌城墙。让他们兴奋的是,城门果然没关,不需要吃力地撞门爬城墙, 轻轻一推就开了。


    那一刻,乌孙将领眼前闪过镀着金光的画面——黄金、丝绸、美酒、美人, 以及最重要的,中原肥沃的土地,所有大漠民族需要的东西都藏在这道城门背后, 正对他们不设防地敞开怀抱。


    乌孙将领第一个冲进城门, 如他所料,过程异常顺利,并未遇到任何抵抗。城门后是瓮城,四面城墙耸立,唯一的出口同样敞开。他毫无戒心地冲到城门前,忽听一声巨响, 那门后居然吊了一块重逾千钧的断龙石, 放下的瞬间,也将生路封死。


    乌孙首领大惊:“有埋伏!退, 快退!”


    乌孙轻骑反应极快, 然而还是慢了一步。又一块断龙石轰然放落,冲在最前方的乌孙轻骑百忙中贴地打滚,擦着那重石险之又险地滚出去。


    他回头看去,发现自家将军和同伴被两块重石封死在瓮城中,退不出也进不得。


    乌孙精锐惊怒交加,幸而自家将军防着中原人作祟,只带了一半轻骑冲锋。眼看夺城无望,他咬了咬牙, 转身扑向隐在沙窝后的队伍:“快走,有埋伏,快……”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城墙上亮起火光,一箭割裂夜色而至,从身后射穿他背心。


    乌孙精锐张了张嘴,含着血迹扑倒在地。


    他的示警声惊动伏兵,副将知道厉害,不假思索地下了撤退令。然而没等他们从藏身处爬出,周围亮起白昼般的火光,这看似平坦的旷野中居然挖了无数坑洞,埋伏的精兵从洞中钻出,咧嘴露出阴恻恻的笑。


    “怎么才来?等你们半天了,”带兵的许知源慢条斯理地抽出长刀,“你们不来,老子怎么挣这份军功?”


    乌孙副将心知不妙,但他自忖麾下精锐,非中原人可比,倒也并不十分畏惧:“中原人都是软脚羊,跟我冲!”


    他带头冲锋,悍勇鼓舞了麾下,他们义无反顾地跟上头狼,像一股洪流,疯狂冲撞着敌人的包围线。


    他们是这样相信自己手中弯刀,因为在过去的交锋中,他们曾无数次凭着血性与勇猛撕开敌阵,咬死敌人,这次也不会例外。然而所有人都没想到,当他们冲到近前时,等待他们的不是长刀和冷箭,而是一支支模样古怪的金属圆管,冰冷的管口对准了他们。


    随着第一声爆响炸起,夜幕被鲜血撕裂,人命如麦秆般收割。


    当敦煌城下厮杀骤起时,远在马鬃山脚的崔芜也陷入危机。突然窜出的刀斧手包围了她,身后狄斐战力再猛,也不可能与这么多人对抗。


    “不用想着等援军,”乌孙可汗淡淡地说,“你这一行只带了两百亲卫,我一声令下,就是乌孙的战马都足够将他们踏成肉泥。”


    “我儿子乌骨勒死在了中原的城池里,你是中原人的王,为他陪葬吧!”


    最后一句煞气凛然,乌孙可汗真正的打算显露无遗。


    所有人盯着崔芜,期待从她脸上看到惊惧,但出乎意料的,这女人居然笑了。


    “知道我为什么只带两百人来吗?”她轻言细语,“那是因为……这些精兵是我一手调教出的,万一折损在这里,我心疼啊。”


    乌孙可汗没来由心惊肉跳,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常年驰骋沙场的人直觉远比一般人敏锐,他从崔芜过分镇定的反应中嗅到不祥的气息。


    下一瞬,巨响从遥远的夜色深处传来,偌大的王帐都随之震颤了下。


    部族首领们惊疑不定地面面相觑,那巨响太可怕,仿佛天神发出愤怒的咆哮。更令人生疑的是它发生的时机,不早不晚,偏偏这个时候传来,就好像有人持着滴漏,精准地计算时辰刻度。


    “马鬃山是个好地方,有冰雪融水汇成河流,雪水滋润大漠,绿洲哺育牧民,”崔芜悠悠叹息,“在我们中原,有一句俗语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不知可汗是否听过?”


    乌孙可汗不通汉家典籍,但是同罗听过,眉头皱成沟壑。


    “风调雨顺的年成,这金帐外的河流是养育了大漠勇士的母亲河。可若天神发怒,河水暴涨,可汗不妨猜猜,在座的勇士豪杰,有几人能活下来?”


    没人把她的话当真,虽然那一声巨响确实惊人,可马鬃河是由冰雪融水汇聚而成,水量有限,上游又没有堤坝,如何能说涨就涨?


    但突然闯进王帐的亲兵打破了他们的侥幸:“马鬃河突然涨水,马上要漫到这里!”


    他这话其实说晚了,河水从缝隙渗入,很快在脚底汇成浅浅一滩。更让人惊恐的是,水位虽然缓慢,却还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不多会儿已经漫过靴跟。


    乌孙可汗惊怒交加:“不可能……你怎么做到的?”


    崔芜用看傻子的眼神斜睨他。


    “你知道马鬃山,也知道此地河流是冰雪融水汇聚而成,”她端坐原位,慢条斯理地说,“那你可知马鬃山不只是一座山,而是一条绵延起伏的山脉。”


    “离此西南五里处,还有一条河流,只是被山峰挡住。刚才的巨响其实是在山壁上开出窟窿,河水没了遮挡,当然是中途改道,汇入这马鬃河中。”


    崔芜单手托腮,笑吟吟地看着他:“您选了个好时候,春暖花开,冰河解冻。可汗不妨猜猜,是你们乌孙部的马刀锋利,还是这涨潮的河水凶残?”


    乌孙可汗额角炸开蚯蚓似的青筋:“我不信……你有这个能耐!”


    是啊,崔芜只是个女人,再能耐、再有手腕,最多驾驭一群绵羊似的中原人,怎么可能操控洪荒造化?


    乌孙可汗不肯信,但奔涌入帐的河水却一点点碾碎了他的冥顽与心防。


    “我自有我的法子,就像您派去奇袭敦煌的精锐,到现在都没回来复命,”崔芜勾起嘴角,“我猜,您也很想知道,他们遭遇了什么吧?”


    事到如今,乌孙可汗就是傻子也该回过味来:“这一切都是你的算计!是你跟那个姓史的串通好的!”


    “你做这些,都是为了秦萧!什么拿他的首级和谈,都是谎话!你从没想他死,你是为了救他来的!”


    崔芜没有否认。


    “既然您提到他,趁着河水还没涨上来,索性给我句痛快话,”她眯起眼,“秦萧在哪?”


    乌孙可汗哈哈大笑:“你杀了我儿子,以为我会告诉你?”


    “你可以选择沉默,”崔芜淡淡地说,“不过,看看你身后的人吧,大漠一半以上的部族首领都被你召集到这里,如果他们死在这儿,这万里瀚海可就真是朵兰部一家独大了。”


    乌孙可汗笑声骤敛。


    “你杀了她的父亲,不妨猜猜看,她掌权后,会怎么对付被你留在营地的老弱妇孺?”


    “就算她办不到,留守敦煌的安西军与靖难军,也定会助她一臂之力。”


    “到时,这流金之地、瀚海无垠,最终归了谁,您会想不到吗?”


    乌孙可汗脸色比死人还难看,显然崔芜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击穿了他的软肋。


    然而要他交出秦萧,却是万万不能的,时间在沉默的对峙中一点一滴流逝。与此同时,河水也在不断上涨,从足踝没过小腿,又逐渐逼至膝弯。


    可怕的爆鸣声再次传来,这一回不像方才那样轰鸣可怕,却近在耳畔。所有人惊疑抬头,只见一名亲兵踉跄入帐:“大汗,那些中原人去了马厩,趁乱放走了咱们的战马!”


    乌孙可汗震怒:“他们只有两百人,怎么可能突破包围?”


    “这个原因,还是我向可汗解释吧,”崔芜往靴筒里摸了把,仿佛变戏法似的,手上多了支金属圆筒。铳管凝结着森然煞气,对准了乌孙可汗。


    在座没人见过这玩意儿,却都生出不祥预感。同罗反应极快地侧过身体,将乌孙可汗挡在身后。


    “这是我自己摸索出的小玩意儿,可汗之前没见过,”崔芜微笑,“不如我现场为您演示一下。”


    她迅雷不及掩耳地调转铳口,爆响炸裂,亲兵胸口多出碗大的血窟窿。


    他根本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睁圆双眼,直挺挺地栽倒。


    崔芜再次调转铳管,冒着青烟的管孔瞄准已将长刀拔出一半的同罗:“您猜猜,下一个倒下的是谁?”


    同罗拔刀的手势停顿住。


    在座首领都是闻名大漠的勇士,但他们谁也没经历过这样诡异的场面——眼前是要人命的杀器,脚下是不断上涨的河水,两厢催逼,仿佛一口合拢的石磨,要将他们的血肉之躯碾成肉泥。


    崔芜玩的就是心理战,谁先怕死谁先死。很快,她听到第一记崩溃的咆哮:“这是乌孙部与中原人的恩怨,跟我们没关系,凭什么要我们陪着送死?”


    他不顾一切地往外奔逃,却不知身后狄斐闪电般一抬手,爆响再起,他步了亲兵后尘,栽倒进浑浊的河水中。


    鲜血丝丝缕缕漫开,同罗两腮紧绷。他终于明白崔芜为什么坚持不肯让他搜身——早知道这些中原人带着这样可怕的武器,他实在不该因为人数悬殊就小看他们,平白惹出这样的麻烦。


    “今日不交出秦萧,谁都不能走!”崔芜眼神冰冷,“我只要秦萧,秦萧若有事,你们都得陪葬!”


    部族首领慌了手脚,不是没人想制服崔芜,但那女人手中火器太犀利,每一记爆响都送走一条人命。帐外亲兵亦被绊住手脚,人喊、马嘶、火器爆鸣,还有河水上涨的咆哮声充斥耳畔,让他们几乎以为自己陷入一个离奇可怕的梦境中。


    终于,有人受不了了:“大汗,一个秦萧,不值得赔上这么多人性命。把他交给这个疯女人,我们得马上离开。”


    第一条裂口被撕开,应和的人立刻多起来——


    “是啊,等我们回了大漠,有的是报仇的机会。”


    “没必要把勇士的性命都葬送在这儿!”


    “快把秦萧交出来吧!”


    乌孙可汗胸口剧烈起伏,突然疯狂大笑。


    “你做梦!”他怒吼道,“我的儿子死了,你们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你们都得死!”


    崔芜微微皱眉,意识到自己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发生了。


    这是一个赌命的游戏,谁不怕死,谁就占据上风。崔芜赌的是这些高高在上的部族首领舍不得自己性命,但她低估了失去儿子对一个父亲的打击。


    不,并不是完全没料想到,只是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那就一起死吧,”崔芜咬牙,“有你们这些勇士们陪葬,我跟兄长也不亏了!”


    她扣紧扳机,发出极轻的“咔”一声响。这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有人崩溃地嘶吼起来。


    “别杀人,让我们走!”他语无伦次,“我、我知道秦萧在哪!”


    所有人的目光转移到他脸上,尤以崔芜最为犀利。


    “我知道可汗俘虏了中原狼王,一直想打探他的下落,”那人唯恐崔芜不信,一口气说完,“我的人听到可汗的亲卫私底下谈论,中原狼王就被关在……”


    只听金属摩擦声骤响,却是乌孙可汗拔出长刀。然而他快,崔芜比他更快,两记爆响连成一线,第一发弹丸打中同罗膝弯,在他屈膝跪倒之际,第二发弹丸越过头皮,正中弯刀锋刃。


    “呛啷”一声,长刀断成两截,乌孙可汗手腕发颤,虎口被生生震出血。


    与此同时,那人终于把话说完:“……在马鬃山脚!离这儿不到三里,山腰处有一个天然洞窟,他们把人藏那了!”


    崔芜蓦地转头,只见乌孙可汗握着受伤右手,两腮颤巍巍绷紧,突然放声大笑:“就算你知道了又怎样?不怕告诉你,那洞窟就在马鬃河上游,如果你说的是真的,第一个死的就是秦萧!”


    崔芜脸色微白,语气却决断异常:“狄斐!”


    狄斐会意:“主子放心,这里交给属下。”


    两人于电光火石间交汇了一轮眼神,崔芜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转身出帐,一头扎进茫茫夜色与滔滔河水中。


    第189章


    此时的乌孙营地确如乌孙亲兵所言乱作一团——暴涨的河水, 四散奔逃的战马,以及中原人手中神鬼莫测的火器,成了夜幕下猖獗肆虐的幽灵。


    乌孙人蹚着没过膝盖的河水, 一边竭力收拢战马,一边提防来自背后的敌人, 谁也没注意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窜出帅帐,往马鬃河上游而去。


    在及膝深的河水里赶路并不容易,幸好崔芜不是一个人。将将摸出十来丈时, 身后突然传来一记长嘶, 却是小红马闻着她的气味寻了过来。


    崔芜大喜,翻身上马,摸了摸马脖子:“快,去马鬃山。”


    小红马欢欣鼓舞地扬起四蹄,眨眼将冒着火光的大营甩在身后。


    涉水赶路对崔芜是送命题,对神骏异常的红马却完全不成问题。它奔得兴起, 非但没减速, 反而风驰电掣一般。


    然而越往前,水越深, 待得没过马腹, 便是红马也觉得吃力。崔芜估算着脚程,约莫奔出三里有余,又从怀中取出火折,往山廓依稀处照了照,隐约可见一处洞窟,已经被河水淹没大半。


    崔芜等不及红马停稳,直接跳进水里,借着一股暗涌潜入洞中。然后她发现, 洞里积水极深,足够没过一个成年男人。万幸洞顶不矮,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阻绝空气。


    她拿出当年游泳测验的劲头,在洞中潜游了半刻钟。谁知这时,洞外山石松动,倾斜着滑落河中,巨大的冲击化为浪涌,毫不客气地“拍”上崔芜后背。


    崔芜喉头一甜,险些喷出血。她被浪涌裹挟,身不由己地往前冲,已经做好撞上石壁的准备,孰料落点却是柔软的,就像被一双手臂揽入怀中。


    崔芜猛地一激灵,瞬间回魂。


    洞里黑得很,她看不清那人长相,只能伸手试探,指尖果然摸到一具人体,却不是自由的,而是五花大绑在木桩上,不知在水里浸泡了多久。


    更可怕的是,他口鼻已经沉没在水下,无法呼吸,生死只在顷刻间。


    崔芜几乎魂飞魄散,百忙中根本顾不上辨认,摸索着捧起那人脸颊,低头将一股气息渡入口中。


    男人身躯微微震颤了下,似乎想咳嗽,在这漆黑水底却只吐出一串气泡。


    崔芜浮上水面换了口气,重又扎回水中。这一回她冷静了许多,拔出藏在小腿里的匕首,将绑住男人的绳索一一割断。


    那人伤得极重,失了绳索束缚,身体被水流裹挟着冲出,正好撞进崔芜怀里。


    崔芜手忙脚乱地扶住他,两腿踢踏着浮出水面。她用手托着男人下巴,令他口鼻探出水面,借着一点微弱浮光,艰难辨清了他的面孔:“兄长……兄长!”


    “你撑住,我带你出去!”


    秦萧头颅本是无力斜倚在崔芜肩头,此时仿佛凝聚起一点神智,抓着她一个旋身,勉强避开一块当头砸落的碎石。


    水流掀起浪涛,推着崔芜往洞外漂去。她死死扣着秦萧手腕,将他一并带了出来,探头一看顿时心凉半截,只见四下里都是大水茫茫,暴涨的河水吞没了山路,他们被河水席卷,宛如两片身不由己的落叶,时而被抛上浪头,时而又沉入水底。


    崔芜唯恐秦萧被冲走,用衣带绑住两人腰身,又拼了命地将他托出水面。


    “兄长,坚持住啊!”


    崔芜一度以为自己足够强大,她麾下有兵,她手中有权,她令旗所向就是将士长刀所往,再没有什么能囚住她、困住她。


    可她错了,她远没有自己想象的强大。


    即便是她,也抗拒不了洪荒造化和生死因果之力。


    好比现在,崔芜机关算尽,却还是因为爆炸角度的毫厘之差,被卷入茫茫洪涛。哪怕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只够将秦萧头颈托出水面,不至陷入窒息。


    有那么一瞬间,她恍惚想起自己最瞧不上的恋爱脑美人鱼,做梦也没想到有一日殊途同归,会效仿对方在惊涛中救人。


    不对,她还不如人家美人鱼!


    至少美人鱼没有被风浪淹死的危险。


    他俩在水中跌跌撞撞了半炷香,眼看已经力竭,崔芜踢踏的脚底突然踩到“实地”,哗啦一下,半个身体居然分水而出。


    她吃了一惊,再一看,身前露出半截马颈,竟是小红马自汪洋中寻来,及时托住她。


    崔芜几乎喜极而泣:“好样的,回去给你记头功!”


    小红马仰起脖颈,炫耀功劳似地嘶鸣一声。


    然而红马再如何神骏,也抵不过天地造化之力。他们身陷湍急河水,只能随波逐流。


    这时一夜过去,天边泛起微白晨曦,岸上突然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竟是丁钰和狄斐解决了乌孙人,沿河搜寻到这里。


    他们隐隐听到马嘶声,拿着千里眼找寻半晌,终于发现在河中挣扎的两人一马,险些魂飞魄散。丁钰回头大吼:“快,把所有绳索都拿来,赶紧救人!”


    狄斐动作极快,带着一众士卒结好长绳。不过片刻,水里的崔芜又被冲出去十来丈,他们只得上马狂追。


    “待会儿我下水,”狄斐回头厉喝,“你们在上面接应,等我抓到主子,就立刻往上拉!”


    亲兵迟疑了一瞬:“可是河水这样急,将军您不精水性,能撑住吗?”


    狄斐劈手夺过长绳:“大不了豁出这条命,总不能看着主子……”


    话没说完,忽听一记长嘶,狄斐根本没反应过来,身后窜过一道黑影,闪电般叼走他手中长绳,纵身跃进滔滔河水。


    狄斐慌忙勒马,只见半途杀出的竟是一匹黑马,模样十分眼熟,可不是秦萧那匹心爱的坐骑?


    他却不知,秦萧被俘,踏清秋也落入乌孙人之手。大漠上的民族视马如命,原想驯服敌骑收为己用,谁知赶上劫营之事,马厩乱作一团,踏清秋趁机溜出,循着崔芜和红马的气息一路追来。


    它可比狄斐顶用多了,几个起伏已经游到崔芜身边。崔芜大喜过望,赶紧接过长绳绕过马背,又在自己和秦萧腰间系了几个结实的绳扣,伸长胳膊对岸上挥了挥。


    丁钰抻着脖子望了半天,就等这个手势:“快拉!”


    当下,二十来个膀大腰圆的壮汉排成一列,抓着长绳拼命拉扯。绳索另一端拴着一列战马,确保岸上之人不会被拖进水里。


    几十个壮汉脚跟抵着脚尖,绳索在他们手上一寸寸地挪动。与此同时,两匹骏马用后背顶着气力耗尽的主人,在漫长的拉锯后,终于踩上实地。


    崔芜跳下马背的一瞬脚就软了,被丁钰和狄斐一边一个扶住。她顾不上喘匀气,抬手一指身后:“兄、兄长……”


    不用她吩咐,史伯仁已经快步迎上——他被乌孙人扣在营中,亦是趁乱逃出,途中与狄斐一行汇合,片刻不停地赶了来。


    此时见到秦萧,他没来得及欣喜,心先悬到嗓子眼。只见秦萧脸色青白,气息微弱,如果不是胸口还在微微起伏,简直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都闪开!”


    他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崔芜扒拉到一边。那北竞王哆嗦着搭住秦萧手腕,摸了半天没摸着脉搏,魂都快吓没了。


    她定了定神,发现自己在河里泡太久,手脚已经冻麻木了,忙转身要来火把,就着火光烤了半天,待得指尖稍稍恢复知觉,才重新把脉。


    无数道目光落在崔芜脸上,唯恐她皱一皱眉头。幸而崔芜脸色还算镇定,寻了大氅将同样浑身冰冷的秦萧裹住,又道:“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这话是对丁钰说的,他心下会意,递过一个水囊:“百年老山参熬的汤,一路踹在怀里,还热乎着。”


    山参是崔十二郎孝敬的,崔芜知道这东西有多贵重,一直存在库里,权当保命的底牌。此际一点没吝啬,硬掰开秦萧的嘴灌进去。


    这不是对症的汤药,但人参原有大补元气的功效,哪怕是必死的症候,也能拖上片刻。一壶参汤灌完,崔芜不加思索:“回敦煌!快马知会颜适和许知源,立刻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里外都要片尘不染。”


    早有传令兵快马回去报信,丁钰牵来马车:“你跟秦帅都上去,别冻病了。”


    眼下正值春暖花开时节,阳光最盛时还算和暖,入夜后却仍觉寒凉。尤其崔芜在河水中泡了半天,已经出现失温症状,于是不多推辞,极干脆地爬上马车。


    秦萧是被两个军汉抬上来的,他一身伤口被河水冲刷得惨白,虽未见到多少血迹,任谁都看得出他曾受过极为惨烈的折磨。


    崔芜亲手褪下那件早已扯烂的中衣,翻出酒精为他清创,不知是冻的还是怎样,手指颤了颤,居然没敢往上落。


    丁钰与她同乘一车,见状道:“你先歇会儿,我来吧。”


    崔芜定了定神:“不用,我可以。”


    这一回,她的手稳了许多,仔仔细细拭净伤处。酒精刺激伤口,本应是极痛的,但秦萧安安静静地躺着,连眉头都不曾波折一下。


    崔芜从未在同一个人身上见过这么多伤痕,伤口锁链一样缚着秦萧,他在崔芜摸索到右肩时,突然幅度细微地挣扎了下。


    崔芜闪电般收回手,瞳孔凝成细针。


    丁钰:“怎么了?”


    崔芜调匀呼吸:“兄长右肩断了。”


    丁钰:“……”


    他喉头滑动,把一句粗口咽了回去。


    颠簸的马车上无法矫正骨骼,丁钰默默递上水囊,触手竟是温热的。崔芜将水囊捂在秦萧胸口处,连人带水囊用大氅包裹好,囫囵搂在怀里。


    这一宿兵荒马乱,回到敦煌已是天色大亮。彼时,颜适与徐知源联手解决了来犯的乌孙轻骑,又听传令兵回禀救出秦萧,忙着安排好了院落,亲自带人出城迎接崔芜。


    其实颜适旧伤尚未痊愈,昨夜激战一宿,多少有些妨碍。但事关秦萧,要他等在城内却是万万不能,远远看到大漠深处行来一支队伍,他纵马上前,一眼锁定了马车。


    “少帅如何了?”他不敢大声,唯恐惊动什么似的,只在马车旁轻声问道,“可方便让我瞧一眼?”


    一只白玉似的手撩开车帘,露出秦萧煞白的面孔。那张脸旋即被崔芜探头挡住:“兄长伤得不轻,让你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


    颜适从没见秦萧这般苍白孱弱过,心尖狠狠揪紧。幸而崔芜语气还算镇定,多少安抚了他。


    “都安排好了,”颜适说,“院落和客房打扫了两遍,热水也烧上了,敦煌城能寻到的药物都弄了来。殿下若是还缺什么,只管吩咐末将,我再去寻。”


    丁钰眼皮抽跳了下,直觉颜适这句“末将”意味深远。


    不过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待得车队进城,颜适亲自护送马车入了敦煌府衙。早有亲兵抬着长凳等候在内,将秦萧接下的一刻,颜适看清他那一身外伤,胸口如遭重击。


    “少、少帅他……”


    崔芜紧跟着下车,没错过颜适丢了魂一般的脸色:“放心,有我呢。”


    这句话比任何安慰都管用,颜适吸了口气,郑重其事地行了大礼:“一切拜托殿下了。”


    崔芜将城内诸事交与狄斐和颜适,自己进了偏院,回头就见一个亲兵模样的男人跟了进来,似乎曾在秦萧身边见过。


    “卑职倪章,是少帅麾下亲兵,”倪章抱拳行礼,“颜将军怕殿下忙不过,命卑职跟着打下手,也能贴身护卫殿下安危。”


    秦萧毕竟是安西少帅,颜适安排自己人跟着也算题中应有之义。崔芜没拒绝,人来了就安心使唤:“去端盆热水过来,所有干净麻布也都拿来。”


    倪章唯恐崔芜赶人,听她开口使唤比什么都熨帖,干脆答应一声,一阵风似地去了。


    彼时秦萧已经换过衣裳,身上也简单擦洗过。崔芜取了自己配制的回生丹,药材包括五加皮、川牛膝、当归、炙甘草、木耳蜜炙、黄麻灰、穿山甲等,和酒磨碎,灌进秦萧嘴里。


    又将八宝丹研碎,取其生肌止痛之效,研末敷于伤处。


    平心而论,秦萧伤得虽重,却是以刑讯伤居多,目的是为了折磨他,而不是要他性命。但乌孙没有后世的卫生常识,那些五花八门的刑具也不可能经过消毒处理,加之人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一旦伤口恶化,后果不堪设想。


    是以崔芜额外开了五味消毒饮,如此忙碌一个多时辰,才算将人安顿好。榻上的秦萧昏沉沉地睡着,崔芜不敢离开,就着氍毹席地而坐,鼻中忽然闻到一股食物香气,睁眼就见一碗热腾腾的肉粥送到跟前。


    “先吃点东西吧,”送饭的丁钰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教训别人一套一套,搁自己身上怎么忘了?”


    崔芜确实饿了,接过粥碗就是狼吞虎咽。吃到一半,她突然想起什么,不怎么讲究地抹了把嘴:“殷钊可回来了?”


    “还没,”丁钰说,“乌孙部虽然溃散,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要清理善后还得花点时间。你安心守着姓秦的,一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


    第190章


    关于如何营救秦萧, 崔芜与丁钰、盖昀反复推演过,得出的结论是寻常计策难以奏效,且越是救人心切, 越容易被乌孙部拿住软肋,反摆他们一道。


    所以崔芜反其道而行之, 故意误导乌孙人,叫他们不敢对秦萧下毒手。


    但这还不够,若要救人, 首先得拆散回纥诸部联盟。而要拆盟约, 就得让他们知道,跟着乌孙可汗只有死路一条。


    几经斟酌,崔芜定下赌命的计策,选何处设套、何处引爆火药、火药剂量几何,都是她与丁钰对着舆图推算后定下的。


    奈何事发仓促,引爆火药的位置以及火药剂量出现偏差, 虽把河水引了来, 却也令秦萧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崔芜擦着眼角,将纷乱思绪暂且压下, 摸着秦萧脉搏还算稳定, 自己蜷上小榻打算先睡会儿。


    再次睁眼,是被倪章没轻没重推醒的。他原不敢对崔芜造次,但秦萧情况不妙,他顾不得许多:“殿下,殿下醒醒!”


    崔芜打了个激灵,瞬间醒盹了:“出什么事了?”


    倪章急出一头热汗:“少帅突然发起高热,呼吸也不顺畅。”


    崔芜扑到床前,抬手摸了摸秦萧额头, 热得像块火炭,呼吸带着颤音。她心头一紧,飞快揭开被子,不出所料,伤口出现红肿,是恶化感染的迹象。


    这还不算完,秦萧口唇青紫,冷汗一阵紧似一阵,整个人不安地痉挛抽搐。崔芜取腕搭脉,不过片刻,耳畔“轰”一声:脉细且疾,这分明是肺脏起了炎症,且已出现危重症。


    “我先开个方子,你让人照方熬药。从现在开始,没我允许,任何人不得踏足半步,违者军法处置!”


    倪章知道厉害,转身去了。


    消息传得很快,不到两刻钟,该知道的都知道了。颜适与史伯仁是最忧心的,碍于北竞王谕令,不敢越雷池半步。丁钰却没这个顾虑,直接敲了敲窗板:“情况怎样?秦帅还撑得住吗?”


    窗纸上透出崔芜身形,她没开窗,声音隔窗传来:“发信鸽,让盖先生即刻赶来河西。”


    丁钰心头“咯噔”一下,只有他这样对崔芜十分熟悉的人,才能听出她平稳话音下的焦灼与紧绷。


    “十日前就发过了,殿下自己说的,有备无患,”他说,“原本的计划也是盖先生安顿完京城诸事后赶赴河西,稍后属下写信催一催他便是。”


    崔芜“嗯”了一声,又道:“兄长情况不好,且染了风寒,恐会过人。这几日吃食汤药都放在门口,我自会取用。有什么需要换洗的,我也搁在门口,没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屋。”


    这是她第二次重申谕令,明眼人都听得出字里行间的凝重意味。史伯仁是急性子,忍不住上前一步:“崔……殿下,我家少帅,他、他能过这一关吗?”


    如果是现代医院,崔芜不会贸然做出允诺,因为生死无常,也因为医生自我保护的本能,不敢把话说满。


    然而眼下是医学极不发达的古代,如果连她都怂了,这些仓皇茫然的军汉又能依靠谁?


    “做好你们该做的事,兄长身边有我,”崔芜不容置疑地说,“你们也不想兄长醒来后,还得面对一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吧?”


    惶乱的人心被她安抚住,众人点点头,各自去忙自己的事。


    崔芜折回床边,用铁钳拨亮炭火。屋里热得厉害,床榻上的秦萧却不停冒冷汗,陷入昏迷的男人无法表达感受,只觉骨头缝里酸得厉害,分明是被火炭烤着,四肢百骸却沉着冰水,融不化也暖不过。


    崔芜从水盆里拧出帕子,为秦萧擦拭滚烫的额头。男人嘴唇干裂出血,眼皮不住挣动,仿佛深陷一个旷日持久的噩梦。


    崔芜不知道能让安西少帅惊惧的梦境是多么可怕,只好将人搂在怀里,像安抚刚出生的猫崽一样拍着他:“没事,没事,我在这儿……”


    秦萧吃力地翕动嘴唇,低声喃喃了句什么。


    崔芜没听清,下意识偏过头。


    这一回,秦萧吐字清晰了少许:“娘,孩儿错了……”


    崔芜一愣。


    “孩儿……再也不叫你姨娘了,”秦萧无知无觉,兀自喃喃,“娘……”


    崔芜眼眶湿润了,她颤抖着低下头,将冰凉的嘴唇贴上秦萧额头。


    “我一定会救你的,”她低声自语,“但是兄长,你也要争气啊。”


    崔芜曾失去过很多东西:故乡、亲朋、自由、尊严……她不断地挥别,又不断地博取,就像一把凡铁,在反复的淬炼捶打中成就神兵的雏形。


    她以为拥有了披荆斩棘的力量,结果高估了自己。她以为做好舍弃一切的准备,却在问鼎至尊的丹陛前,察觉到隐藏最深的软弱。


    在她可以舍弃的“一切”中,不包括秦萧。


    那是她的底线,也是不容触及的逆鳞。


    她不允许任何人将他夺走,包括死亡。


    没人比一个外科医生更清楚伤口感染对人体的影响,在没有抗生素的时代,这几乎等同于宣告死刑。


    崔芜为秦萧开了温中祛寒、回阳救逆的四逆汤,但秦萧伤得太重,元气被残酷的折磨消耗殆尽,即便是崔芜也拿不准,他能不能挺过这一关。


    她没有瞒着安西军上下,压抑的氛围仿佛瘟疫,转眼席卷全城。然而谁也帮不上忙,他们只能埋头做好自己的事,将全部的希望押在崔芜一人身上。


    ——就在这时,来自京城的人马好似及时雨,降临了敦煌城。


    彼时秦萧的情况已经十分危急,即便崔芜不停歇地用凉水擦身,也无法遏制节节攀升的高热。他胸口像是压着重石,每吸一口气都用尽全身力气,崔芜只能让他斜倚自己怀里,抬高的上身能让他喘息容易些。


    “再发信鸽,”生死关头,北竞王必须竭力保持冷静,“让盖昀加快脚程,三日内务必赶到。”


    倪章掉头就跑,推门时没看清外头有人,和正准备敲门的丁钰撞了满怀。


    两人同时摔倒在地,倪章脸颊湿润一片,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他用袖口囫囵抹了把,忽听丁钰嗷一嗓子:“殿下,盖先生到了!车马刚刚进城!”


    屋里的崔芜和屋外的倪章眼底同时爆出异彩。


    盖昀几乎是被颜适拖进敦煌府衙的,丁钰在门口迎他,见面顾不上寒暄,第一句话就是:“东西带来了吗?”


    盖昀好容易喘匀了气:“带来了。殿下何在?昀有要事禀报。”


    “什么要紧事都先放放,”丁钰说,“带着东西,跟我来。”


    “东西”装在青铜箱里,顶盖开了小孔,冒出冰凉的白雾。颜适有些吃惊,这玩意儿分明是一口冰鉴。


    “殿下再三叮嘱,此物须以冰鉴保存,否则容易失去药效,”盖昀解释道,“昀一路小心看顾,不曾有半分损伤。”


    两个亲兵托着冰鉴,小心挪下马车,一路搬到秦萧所在的偏院。一并送进去的还有崔芜的医药箱,四四方方的木匣,里头垫着棉花,琉璃打磨的注射器,纯银铸造的长针,不知作何用途。


    崔芜将注射器与长针拿在火烛上消毒,手指不易察觉地打着颤。只有丁钰知道她为什么紧张,冰鉴里藏着提纯过的青霉素,也是崔芜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批成果。在此之前,她只在动物身上试验过。


    崔芜本想拿死囚当小白鼠,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实验成败关乎秦萧生死,她没法不紧张。


    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丁钰能做的也只是拍了拍崔芜肩头:“既然老天让青霉素提前问世,就不会白费你的心血。这么多关都闯过来了,这一次也一定能化险为夷。”


    崔芜深深吸了口气,微见动摇的眼神清明如初。


    “我知道,”她说,“我会尽力的。”


    这是这个时空第一场青霉素注射实验,已经走上争霸之路的北竞王从没想到,有一天会披回“科研工作者”的马甲。她依照成年男子与兔子的体重比调整了药量,命倪章扶着秦萧,将他后背裤腰扒拉下少许。


    倪章整个人都不好了:“为、为何非得在……此处下针?”


    崔芜知道他在纠结什么,然而青霉素需要臀部肌肉注射,在性命面前,体统规矩只能往后排。


    “你还想不想救你家少帅?”


    倪章二话不说,乖乖照办。


    青霉素被推入人体,剩下的只有等待。崔芜一点不敢松懈,依然拧出冰凉的帕子,反复擦拭秦萧脖颈和腋窝。


    即便是跟随秦萧多年的亲兵也不得不承认,北竞王待自家少帅尽心竭力,挑不出一点疏漏。眼看崔芜神色疲惫,他上前低声道:“殿下且去歇一会儿,卑职在这儿照看着,有什么立刻叫您。”


    崔芜却有了心理阴影,上回不过打了个盹,险些被秦萧突然恶化的伤势吓丢了魂。她唯恐再一闭眼,又有噩耗传来。


    “我不困,”崔芜话没说完就打了个哈欠,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烦劳传话,让厨房送一盏参茶进来。”


    倪章拗不过她,只得去了。


    崔芜实在累得狠了,倪章回来时发现,她居然蜷在床脚睡着了。即便如此,她手指依然搭着秦萧手腕,仿佛稍有异动,她就会从梦中惊醒。


    倪章叹了口气,抱来薄毯搭在她身上。


    万幸这一次没有意外,崔芜踏踏实实睡了一个多时辰,睁眼瞧见天色已黑,第一反应是查看秦萧状况。


    高热没有退,但也没有继续恶化。秦萧呼吸平稳,不再带着喘不上气的嘶音。


    崔芜长出一口气,忽听窗外有人走动,紧接着丁钰的声音隔着窗纸传来:“殿下?”


    崔芜抹了把脸:“何事?”


    “殷钊回来了,”丁钰说,“计划很顺利,乌孙余孽被剪除大半,十年内成不了气候。此外,他带来了乐理朵写给你的信,还有……”


    丁钰话音不甚自然地一顿,崔芜挑眉:“还有什么?”


    丁钰干咳两声:“腰带。”


    崔芜:“……”


    “没错,就是你让殷钊带给她的,又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丁钰面无表情,“那丫头让殷钊给你带句话,她送出去的东西,绝没有收回的道理。”


    “她是什么意思,你应该明白吧?”


    崔芜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然而她眼下没心情细究这些,无论乐理朵抱着怎样的执念,只要不与中原为敌就好。


    “知道了,”崔芜说,“我现在没空见殷钊,让他好生歇息,等兄长脱险,我再论功行赏。”


    丁钰听出送客的意思,却没有走:“还有……京城那边,盖先生都料理妥当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料理”两字却颇意味深长。崔芜皱了皱眉:“是谁?”


    “你还记得迟暮归吧?他是狄斐麾下,但他真正忠心的却是先歧王,”丁钰说,“在伪王叛乱前,凤翔也曾收拢流民,迟暮归的父母就是其中之一。”


    “歧王给了他们家一口饭吃,他就把忠心给了歧王。但是歧王死了,他只能跟随狄斐驻守萧关,虽有心收复旧都,却苦无回天之术。”


    崔芜明白了:“歧王死了,但他儿子活着,那姓迟的是为了李继文?”


    李继文是先歧王嫡亲的血脉,也是崔芜名义上的弟弟——虽然靖难军中有一个算一个,都知道所谓的“姐弟”只是糊弄人的幌子。


    他们追随的是崔芜,只有崔芜能慑服人心,不过显然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想。


    “迟暮归一心想着拨乱反正,让歧王血脉登临九五,故意封锁秦帅的消息,大约是跟回纥有了默契,要借外族之手搅乱中原,扶李继文上位。”


    “京城已经戒严,迟暮归前脚入京,后脚就被延昭带人拿下,下了天牢。至于李继文,他毕竟是你名义上的弟弟,盖先生倒是没为难他,跟他那个好乳母一起软禁宫中,等你回去处置。”


    丁钰咂摸了下,自觉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要紧的就这些,细枝末节等秦帅脱险后再说吧。”


    屋里一片寂静,烛光将崔芜纤细的身影勾勒上窗纸,她像美人画一样安静。


    丁钰突然有点不安:“你吱一声成不?这么不说话,我瘆得慌。”


    他原以为崔芜会抖机灵地“吱”一声,等了许久,才等到窗后一句淡漠地:“迟暮归勾结乌孙、追杀颜适,置兄长于死地,将河西冲要之地送与外族,就是为了扶一个竖子上位?”


    丁钰手指捻动了下,回了一个:“大约是吧。”


    夜风呼啸过耳,仿佛冰冷又无情的叹息。


    半晌,崔芜冷冷地说:“此人,该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