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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1章


    崔芜在偏殿待了约莫一刻钟, 把本就病恹恹的晋帝气得越发离死不远,这才背着手溜溜哒哒地走了出来。


    抬头见夜幕清透,虽无朗月, 却有几点碎星点缀,方才的气闷一扫而空。


    “晋帝怕是撑不了多久, ”她吩咐候在外头的殷钊,“终究是一朝帝王,买口上好的棺材, 准备给他操办后事吧。”


    殷钊扶刀应了。


    “还有, 听狄斐说,宫中布防是你带着人办的,”崔芜又道,“从今日起,你便负责宫中禁卫,如何出入、以何为凭, 都拿个章程出来。”


    殷钊大喜。


    自古禁卫首领一职皆为宫城要害, 非主君亲信不可为。崔芜命他负责宫卫,信重之意可见一斑。


    “属下谢殿下信重, ”他当即拜倒, “必不负殿下所托。”


    崔芜拍了拍他肩头。


    这一年的除夕兵荒马乱,因着崔芜刚入晋都,整理行囊还来不及,什么大宴群臣、歌舞升平更是想都不要想。幸而有丁钰,大约是觉得北竞王入主晋都的第一个年关,不好冷清潦草地过去,他弄了好些烟花——都是研发火药的报废品,摆在空地上, 捂着耳朵一一点燃,又脚底抹油似的窜到崔芜背后。


    爆响连起,流星升上夜空,炸开大片华彩,又化作万千碎金簌簌落幕。火光照亮崔芜侧脸,那万千华彩仿佛凝成一束,也在崔芜瞳仁中轻轻爆开。


    “放轻松,明年只会更好,”丁钰十分不讲究地拍上北竞王秀肩,“河南道会有的,江南之地也会有的,那些逼迫你、轻贱你,还有拿着中原百姓当畜牲的,都会付出代价。”


    他握拳递到崔芜跟前,崔芜仿佛是嫌弃他幼稚,懒洋洋地不想伸手。丁钰却不依不饶地举着,崔芜无奈,勉为其难地和他碰了碰拳。


    这一晚,他俩在福宁殿喝酒到天亮。到底是晋帝多年的宫室,因着易主,里里外外整饬一新,还添了好多女儿家喜爱的摆件。


    崔芜不在乎这些细节,命人将带来的桂花酒取了两瓶,温在红泥小火炉上,又把月洞窗推开半边,与丁钰一边饮酒,一边共赏夜色。


    不期然地,她脑中划过一个念头:兄长现在做什么呢?


    秦萧也在饮酒,陪着他的自然是颜适。两人坐在大帐之中,外头是过年的喧嚣萧闹,可惜被帐子一隔,透进来的人声时远时近,无端多了几分“为谁风露立中宵”的寂寥。


    秦萧鲜少饮酒,倒不是他酒量不行,实是河西主帅自律极严,凡在军中,素来滴酒不沾。但今日是除夕,颜适鬼鬼祟祟地抱了两坛佳酿来寻他,非要与他一醉方休,秦萧也不好将他打出去。


    “这可是崔使君……啊呸,现在该叫北竞王,她亲手酿制的佳酿,还是我从花门楼买回来的,”这小子一张嘴就喋喋不休,“少帅有所不知,这花门楼现在的生意好得出奇,尤其是这酒,极受各国蕃商欢迎,平日买酒都得排队。我还是打着少帅的旗号,才从那老板娘手里抠了两坛出来。”


    秦萧听得“北竞王”三个字,执杯的手一顿,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然后一抬眼,颜适鬼鬼祟祟的脑袋已经凑到跟前:“小叔叔……”


    秦萧一听这小子开口就额角疼,他已然摸清规律,颜适只有在闯了祸事和存心打听八卦时,才会喊他小叔叔。


    果不其然,颜适转动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听说北竞王攻克晋都,你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秦萧面无表情:“我该有什么反应?”


    颜适转了正色:“我不信你看不出来,北竞王志在天下,绝不会止步晋都。”


    秦萧又给自己斟了杯酒。


    “北竞王一向看重河西,互市就是她一手促成的,十分里有九分,她不会放任咱们孤悬在外,”颜适觑着秦萧脸色,“她现在腾不出手,等到剿清晋室余孽,大约就会有动作了。”


    秦萧饮了口酒:“北竞王看重情谊,不到万不得已,不会与河西兵戎相见。”


    “这是自然,”颜适也信得过崔芜人品,但他更明白,于心怀天下的雄主闻言,“情谊”这玩意儿永远只能排在“江山”之后。


    他索性把话挑明了说:“以我对北竞王的了解,她即便想要河西,也会坐下来与你客客气气商谈,给足好处与脸面。”


    “真到了那一日,小叔叔,你这个河西之主打算怎么办?”


    秦萧把玩着杯盏。


    那酒是紫莹莹的葡萄酒,崔芜弄出的方子,不知是怎么做的,就是比常见的葡萄酒馥郁甘醇,芳香四溢。


    就好像她这个人,分明凭一副姿容就能过上富贵不愁的舒坦日子,却有着谋取天下的胸襟志向,又塞了满脑子的奇巧主意,看似离经叛道、不按常理,实行起来却往往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


    这个女子,真能做到无数须眉男儿都做不到的事,一统中原,荡平干戈吗?


    秦萧出神片刻,对着杯中倒影微微一笑。


    那许多甘愿追随她的智囊悍将已然说明了答案。


    他们相信,她能。


    他也相信。


    “等过了十五,你随我去一趟夏州,”他说,“李氏覆灭,那地方成了乌孙部的跑马场,三不五时过来打谷草,不盯紧些,我不放心。”


    颜适了然。


    夏州固然是扼守贺兰山阙的冲要之地,但更重要的是,这里就临着河东。


    据此往东,已然是崔芜的地盘。


    他抿嘴一笑,心知秦萧胸口的那杆秤已然有了倾向:“成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要顺路再逮只狐狸?”


    秦萧马鞭不在手,干脆曲指在这小子额角敲了记爆栗。


    连自家主帅都敢嘲笑,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这一年的年关注定不太平,从初一开始,战报便屡屡送来。


    先是周骏与韩筠联手,平了河南道以南的晋太子势力,大军冲入临时建起的离宫时,不满十岁的晋太子吓得吱哇乱叫,死死抱住身旁乳娘。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接到信报后,崔芜还对盖昀玩笑:“今年有些对不住三位将军,叫他们在外头征战度过的年关,明年若是荡平北境,定要好好补偿他们。”


    第二封战报便没那么愉快了,看到火漆上的“贾”字,崔芜下意识蹙起长眉。


    她是去岁十月给贾翊传信命他带着陈娘子北归,如今将近三个月,依然没消息传回。她原还担心是被战事阻隔,或是遇到别的变故,如今看来,事情比她想的更棘手。


    三下五除二拆看完贾翊德信报,崔芜脸色凝重,把刚离宫的盖昀又叫了回来,还捎带上丁钰。


    “贾辅臣传回信报,孙昭虽死,孙彦却还活着。他接走了孙夫人和孙景,收拢了部分孙昭遗部,如今自立为江南国主,大有重振先祖荣耀之意。”


    崔芜语气还算平静,嘴角冷笑却深如刀刻:“早知如此,当初真该杀了他。”


    说话间,盖昀与丁钰已将信报传看完,盖昀若有所思:“辅臣兄迟迟不归,原来是为着这一桩。”


    崔芜在江南放的火声势极大,一举烧垮了江东孙氏百年基业,手段却颇隐秘,只怕直到现在,都没人将暴乱联想到她头上。


    其实她大可以坐看孙彦与叛军、南楚斗法,待得两败俱伤,再坐收渔利。但崔芜知道,别看如今孙氏势弱,若真被孙彦振臂一挥,笑到最后的还不好说是哪个。


    “陈二娘子传回的书信中屡次提到,阮轻漠不知所踪,如今的叛军头目是个姓吴的世家旁支,”崔芜说,“此人目光短浅,将叛军当成自己抢地盘的利器,自攻下润州后,非但不图再进,反而大修昔日的江南国主府,大有坐拥江山穷奢极欲的兆头。”


    “这等货色,断断不是孙彦的对手。”


    “我若是姓孙的,甚至不会着急出兵,只需派亲信混入义军,对他身边部下挑拨两句,自有人打起取而代之的主意。到时义军内讧,旁人便能坐享其成。”


    盖昀思忖片刻,认为崔芜所言极有可能。


    “孙彦杀伐果决,心机手段不在其父之下,江南为其掌控绝非幸事,”盖昀思量着,“其实最好的情况,是义军和孙家斗得两败俱伤,再由南楚出面,料理了孙氏。”


    “经此一役,南楚纵然得到吴越之地,元气也必大伤,短时间内恢复不过来。殿下便可挥师南下,直取江南。”


    崔芜也是这么想,但她知道,孙彦这人太聪明、太分得清利弊轻重,绝不会冒冒然消耗自己有限的兵力。


    “贾先生说,在那姓吴的身边也安排了人,想办法给他传个话,叫他掘了孙氏祖坟!”崔芜狞笑,“我就不信,祖宗坟墓都被挖了,那姓孙的能坐得住!”


    盖昀和丁钰面面相觑,都被这道命令的狠意惊着了。


    丁钰小心翼翼地问:“若是,那姓吴的不听呢?”


    “告诉他,孙氏坐享江南膏腴之地,最好的珍宝都陪葬进坟墓了!”崔芜胸有成竹,“与其陪着死人烂在泥里,不如挖出来自己享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丁钰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


    崔芜:“想说什么就说,谁把你嘴巴缝起来了不成?”


    盖昀饶有兴味地瞧着丁钰,存心看他当着自家主君的面能憋出什么惊人之语,只听他吭哧半天,冒出一句:“以后记得提醒我,千万别得罪你。”


    崔芜饮了口茶,笑眯眯地:“现在才想起这茬?晚了。”


    丁钰大惊:“我什么时候得罪你了?”


    崔芜笑而不语。


    汴梁不比关中寒冷,才入二月,来自江南的暖风催开冻土,枝头新绿依稀可见,却是不知不觉迎来又一季春色。


    二月初二当日,延昭、韩筠、周骏三路合兵,荡平宁王离宫。宁王仓皇逃往铁勒地盘,麾下部众或死或降。


    靖难军大捷归来,崔芜亲自出城相迎。相隔尚有半里地,三位主将已然见着城门高耸、仪仗如林,簇簇人头中央,一顶朱红华盖猎猎如旗,底下依稀站着一袭纤细人影。


    延昭心头微凛,率先下马,三人步行上前,纳头便拜:“末将拜见殿下。”


    崔芜今日却不是胡服打扮,深衣严妆,当真有了几分威统天下的意思。她当众扶起三名心腹,拍着延昭肩头以示看重:“辛苦了。”


    此举奠定了延昭在武将集团中第一人的地位,随行众人看在眼里,神色各自不一。


    盖昀心念电转,对着延昭猛使眼色,奈何那壮汉沙场征战是一把好手,论及看人眼色,却连丁钰的零头也及不上。


    只这么一耽搁,时机已然错失,崔芜亲自携了延昭的手,笑道:“为你们接风的酒宴已经摆好,今日,本王与诸位不醉无归。”


    盖昀暗自叹息。


    延昭携大胜之势归来,论资历、论功勋、论在崔芜心目中的地位,都无人可及。若此时跪请崔芜称帝,十分里有七八分能成。


    可惜这小子太憨实,根本没看懂盖昀眼风中的玄机,只会咧嘴傻乐。


    直气得盖昀摇头无奈。


    这一夜宫中好生热闹,酒菜称不上多奢华,用的却是关中带来的厨子,跟随崔芜久了,对自家主君的口味喜好摸得八九不离十,每一道都恰合她心意。


    酒是蒸馏出的烈酒,清冽甘醇,后劲十足。武将皆是好酒之辈,吃得酣畅淋漓,喝得肆意畅快。


    人喝多了难免话多,武将久在军中,更是满口爆粗。说到兴起时,忽然察觉不对,猛地扭头看去,只见主位之上,崔芜单手托腮,也正笑眯眯地看来。


    “无妨,”她说,“今日高兴,你们只管开怀畅饮,不必拘束。”


    三人谢了恩,不敢再如之前那般肆无忌惮,黄段子都收了起来。


    其余两人是真心畅快,唯有延昭似是压着心事,饮两口酒就瞟一眼崔芜,欲言又止。


    崔芜知道他想说什么,此次大捷班师,延昭不是一个人,他从河南道带回一个女人。


    她有晋室皇族的血统,算是宁王的堂妹、晋太子的堂姐,只是出身旁支,血脉亲缘已经十分稀薄。


    崔芜甚至知道,她是后晋宗室精挑细选出来,进献给大军将领的。如此身份,不可谓不敏感,但延昭还是留下了。


    她沉吟片刻,对侍立一旁的阿绰示意:“今晚你不必在宫中服侍,你大哥难得回来,你跟他一块回去,好好说说话。”


    第172章


    崔芜此举固然是为了让阿绰与延昭一叙兄妹之情, 除此之外,也想借阿绰的眼和嘴,去瞧一瞧让延昭防线失守的女人是什么样。


    阿绰不负所托, 看得明明白白,回来后如实回禀。


    第一印象, 自然是美。


    “比不上主子,但也差不太远,是个娇怯怯的美人, 看着很是可怜, ”阿绰说,“她往那儿一站,连我都忍不住想护着她。


    崔芜心知,这不是“看着可怜”,而是“我见犹怜”,袅袅婷婷, 弱柳扶风, 比之美貌更能打动男人心弦。


    她的好奇心得到了一部分满足,但还不够。


    “性子怎样?谈吐如何?”她问, “姓石的宗室把她献给你哥哥, 是单纯想拿她换个平安,还是……”


    阿绰明白崔芜的意思,自家主君就是以女子之身上位理政,从不敢小觑女人。


    “听说养得娇贵,除了春日踏青,年节看灯会,平时没怎么踏出过二门,”她跟着崔芜久了, 也学会委婉说话,“被她父亲送给我哥哥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只会拉着我哥哥袖口哭。”


    “我……奴的兄长不落忍,这才把她带了回来。”


    崔芜听出她的开脱之意,并不奇怪。毕竟是亲兄妹,自小相依为命,阿绰不为延昭说话,她才觉得讶异。


    “军中规矩,不得强抢良家,不过这女子是父兄献出,自然与强抢不沾边。”


    崔芜坐在妆台前拆下繁复的发髻,阿绰上前帮手,用鹿角梳慢慢梳通光可鉴人的长发。


    “你可问了你哥哥,对那女子是什么打算?”寝殿内没外人,崔芜说话很直接,“明媒正娶?”


    阿绰吓了一跳,忙否认道:“怎么会?奴兄长这点分寸还是有的,最多收作房里人,断不会娶为正妻。”


    这就是纳为妾室的意思了。


    崔芜不喜欢“纳妾”这两个字,但她也知道,有些东西存在上千年,不是她一个人能抗衡的。


    再者,崔芜是女子,亦是上位者,倘若心腹大将坚持娶前朝遗女当正室夫人,她才要头疼。


    “罢了,”崔芜摇了摇头,“你哥哥跟了我这么久,我也没好好赏过他什么,他要是真喜欢那个女子,就留在府里吧。”


    “只一点,那个女子姓石,你哥哥却是我麾下第一大将,个中分寸,他心里得有数。”


    阿绰长出一口气,大声应下。


    崔芜席间多饮了两杯酒,虽是度数不高的桂花酒,也觉得头晕眼涨。由着阿绰服侍更衣,她在宽大的罗汉床上躺下,两侧帐幔垂落,拢出一方小小天地。


    身上盖着湖丝缎面的被褥,脚底踩着滚烫的汤婆子,殿中火盆源源不断地散发热气,将严寒隔绝在外。半梦半醒间,前二十年的风刀霜剑、颠沛流离仿佛才是一场大梦,她在锦绣温柔乡中沉沉睡去,就像回到家中一样适应安耽。


    惊散好梦的,是帐外依稀传来的对话声。


    “此事紧要,需立刻禀报殿下……”


    “殿下昨晚饮多了两杯酒,才睡下一个时辰……”


    “事关丁司马,不然也不敢深夜搅扰殿下……”


    崔芜蓦地睁眼,思绪瞬间清醒了。


    “阿绰,”她扬声唤道,“谁在外头?”


    外头传来脚步声,阿绰没敢贸然掀帘,就在帐外回话:“殷钊前来禀报,说丁司马半个时辰前提走刑房犯人,往卫州门去了。”


    崔芜刚醒,还没完全回神:“他又不司刑狱,提走犯人做什么?提的哪个犯人?”


    阿绰瞅了她一眼,小心翼翼道:“就是,那个姓韦的……”


    崔芜抬眸,这回是彻底醒盹了。


    “韦姓犯人”就是与阮轻漠同在凤翔城作乱的韦姓军官。崔芜将阮轻漠放去江南,心里其实并不信她,除了安排贾翊与陈娘子一明一暗盯着她,更将韦姓军官扣作人质,一直关押在刑房中。


    哪怕贾翊传来消息,阮轻漠逃脱监控,崔芜也不十分着急,就是因为手里扣着这张底牌。


    这种微妙的时刻,丁钰一个与刑狱八竿子打不着的,提走他做什么?


    崔芜不及细想:“命殷钊点五十轻骑,你与我梳妆,立刻出城。”


    两刻钟后,宫门洞开,崔芜没乘车,亲自骑马领宫卫疾驰。


    她现在马骑得相当不错,虽不是配合默契的火锅,也丝毫不逊色于轻骑脚程。赶抵卫州城门时,守城的卫士还想拦,被殷钊亮出腰牌晃了晃,再瞧见他身后明黄披风猎猎拂动的崔芜,腿肚子都软了。


    “殿下!”卫士跪了一地,“卑职不知殿下驾到,请殿下恕罪!”


    崔芜叫了起,问道:“可有见到丁司马?”


    她虽入主晋都,却未正式称帝,一应官职仍是按王府规制。但卫士心里有数,这位离那通天的位子只差一步,听问,大气不敢多喘一口:“见着了。两刻钟前出的城,说是殿下交代了紧急事宜,需得立刻办妥。卑职们不敢多问,将人放了过去。”


    丁钰是崔芜麾下属官最特别的一个,因他领的差事与众不同,牵扯到军中机密,也因他与崔芜交情深厚,偶尔有特立独行之举,连崔芜这个上官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旁人不会,也不敢揪着不放。


    种种因由叠加一处,造成了今晚的尴尬局面。


    崔芜揉了揉额角,头一回暗悔自己对丁钰明里暗里的纵容,追问道:“他是一个人出去的?”


    卫士懵了片刻:“丁司马乘着一辆马车,他是从车窗里探头出来说话的,至于车上有几个人……卑职实在不知。”


    崔芜心知问不出什么,摆手命他退下,自己带人出城追赶。


    如此疾奔了三五里,忽听夜色深处传来异响。崔芜一扯缰绳,循声追去,两侧树影幢幢,冷不防瞥见头顶一道黑影掠过,惊得她双腿发力,□□坐骑一声嘶鸣,踢踏着顿住步子。


    随她出城的亲卫引弓上弦,又被崔芜一个手势摁了回去。她迟疑着上前两步:“……阿丁?”


    众人这才看清,那黑影原是一个人,被麻绳结结实实绑着,粽子似地吊在树梢,被夜风推搡着飘来荡去。


    他嘴巴被麻核堵住,发不出声音,只能“呜呜”闷哼着表明身份。


    崔芜摁了摁额角青筋,示意亲卫将人救下。


    彼时未出十五,正是天寒地冻时节,丁钰被吊了半宿,冻得直打哆嗦,根本说不出囫囵话。崔芜饶是有一肚子火气要发,见状也是啼笑皆非,命人用毛皮大氅裹紧他,先回宫再说。


    为着这一出天外飞来的乌龙,整个福宁殿都被折腾得上蹿下跳。阿绰领着宫人备下热水与姜汤,又着急忙慌地拢起火盆,数管齐下,总算让已经冻木了的丁钰缓过一口气。


    他身裹棉被,手捧姜汤,怀里抱着汤婆子,睫毛上的冰珠尚未完全化开,张嘴先打了个大喷嚏。


    崔芜示意宫人退下,只留阿绰与初云在内。她托腮瞧着丁钰,伸足轻轻踹了他一下:“还喘气吗?”


    丁钰有气无力:“死、死不了……阿嚏!”


    崔芜坐正了姿态:“既然死不了,那就说说,今晚到底怎么回事?韦仲越呢?你把他弄哪去了?”


    丁钰咕嘟着嘴,半晌憋出来两个字:“……跑了。”


    “我知道那小子跑了,”崔芜睨着他,“殷钊说,人是你提走的,说吧,这唱的是哪一出?”


    丁钰干咳两声:“那个……我、我是被人劫持的。”


    崔芜用包着木头的铁钳拨弄炭火,火星簇簇迸溅:“嗯,继续。”


    丁钰咽了口唾沫,直觉自己不老实交待,那发红滚烫的铁钳就要摁在自己身上:“我……昨晚我刚回府,一进屋就被人拿刀抵住了。我一看,娘的,居然是那个阮轻漠!她本事当真不小,竟敢偷偷溜进汴梁城,还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混进了我的司马府!”


    崔芜不容他说完:“阿绰!去给殷钊传话,将司马府上下人等梳理一遍,凡有可疑,一律下狱彻查。”


    阿绰应了声,退下传话。


    殿内火盆烧得极旺,丁钰连饮三盏姜汤,身上倒是不冷了,心却缓缓沉入水底:“阮轻漠逼我救他的阿越,不然就杀了我。你知道的,那女人是个疯子,说得出做得到,我为了保住这条小命,接着给你办事,只好如她所愿。”


    崔芜摁着额角:“是为了保命,还是你自己也想放了他们?”


    丁钰:“……”


    他早知这事瞒不过崔芜,可只一个照面就将个中内情揣测得八九不离十,也太伤面子了。


    “阮轻漠跟你说了什么?”崔芜直勾勾地盯着他,“威逼利诱,还是卖惨装可怜?”


    丁钰不禁想起出城之后,阮轻漠一度想杀人灭口,却被自己一番话打消念头。


    “如果北竞王身边有谁真心想放你一马,那只能是我,”丁钰颈间架着匕首,刀锋映照出他冻得发白的脸,他侃侃而谈,毫无惧意,“我若死在你手上,北竞王追到天涯海角,也会将你碎尸万段。可我活着,或许能打消北竞王斩草除根的念头。”


    “一边是撞南墙的死路,一边好歹有五分生机,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吧?”


    阮轻漠当然知道怎么选,这才有了崔芜追出城外,撞见丁钰挂在树梢荡秋千的一幕。


    丁钰收回思绪,摸了摸鼻子:“这个……咳咳,我也是看他俩怪可怜的,苦命鸳鸯,熬到今天不容易,能成全就成全吧。”


    崔芜眯紧眼。


    丁钰太了解她,如何不知,这是她杀心大起的征兆?


    当即起身,依照臣属的礼节撩袍跪地:“臣属自作主张,请殿下恕罪。”


    崔芜静了片刻,看向初云。后者会意,屏气噤声地退了出去。


    崔芜走下主位,将丁钰一把薅起:“行了,都是千年的狐狸,跟谁玩聊斋呢?”


    丁钰一双膝盖还没尝到金砖地冰凉的滋味,就被拖了起来,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哪怕居上位多年,逐渐养成说一不二的杀伐性子,崔芜骨子里还是看重情谊的。


    这话虽是埋汰,到底透出对“自己人”才有的亲近。


    “我以为,上回已经说得够清楚明白了,”崔芜倒了杯热茶,塞进丁钰冻得青白的手里,“阮轻漠或许有苦衷,但她裹挟民意、煽动百姓,我断不能留下她这样的人。”


    丁钰舔了舔开裂的唇瓣。


    “你有你的道理,”他说,“但是阮轻漠来找我时,我把自己代入她的境地,然后问了自己一个问题:如果是我,想替至亲报仇,仇人又是那么个高高在上的角色,我有什么法子?我能做得比她好吗?”


    崔芜蹙眉。


    “没有,我没有任何常规路径可走,被世道尊卑压着,这根本是个死局,”丁钰说,“既然我不比她高明,又有什么立场苛责她?”


    阮轻漠可恶吗?


    确实可恶。她自称“华岳神母”,利用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和人性的弱点裹挟民意、煽动民乱,又置凤翔城内的疫情于不顾,将诸多百姓陷入险境,碎尸万段也不过分。


    可民不聊生是她造成的吗?


    掏尽百姓家中最后一粒粮食的苛捐杂税是她制定的吗?


    将人命当蝼蚁的乱世是她炮制的吗?


    哪怕是凤翔城内的疫情,就算没有阮轻漠推波助澜,以歧王那视自己为尊、不顾旁人死活的尿性,就能施粥济药,安顿好满城患儿?


    如果答案都是不能,那么将个中种种怪罪在一个女子身上,不是太可笑了?


    丁钰过不了自己这道坎,崔芜却没这般多愁善感:“她是罪是孽,自有天定,我不是阴司判官,管不了那许多。但她工于心计、长于隐忍,若就此远遁,必为后患,我不能听之任之。”


    丁钰深吸一口气:“所以,你非要杀阮轻漠的理由,不是她蛊惑人心、煽动百姓,而是因为,她可能对你构成威胁?”


    崔芜:“这还不够吗?”


    丁钰盯着她双眼,听到自己心跳和热血的鼓噪声。他很清楚,崔芜今非昔比,早不是任由他顶撞的“同乡”,但他眼看着崔芜走到这个离天下至尊只差一步的位子,有句话卡在心口许久,不吐不快。


    “我只问你一句,”丁钰一字一顿,“如果把阮轻漠换成秦萧,他镇守安西、手握重兵,对你的威胁只大不小,你还会这么做吗?”


    “你是不是,也要对他斩草除根?”


    崔芜猝不及防,怔住了。


    第173章


    崔芜夜开城门瞒不过有心人, 第一个闻讯入宫的是盖昀。


    他只当丁钰还被崔芜扣在宫中,急三火四地递牌求见。进了福宁殿才发现,帘幔低垂, 火盆涂丹,正殿中唯有崔芜一人倚着罗汉床, 仰头瞧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巨大舆图。


    听见脚步声,她头也不回:“听说消息了?”


    盖昀非但听说了消息,还知道今晚这一出皆是因阮轻漠而起。他与崔芜观感一致, 阮轻漠是个祸害, 能除当然是斩草除根为妙。但人已经跑了,且以如今的局面,她掀不起什么大风浪,为这么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而处置一名心腹属官,不划算。


    “此事丁郎固然有错,”盖昀劝解道, “但错已铸成, 苛责亦是于事无补,反而伤了殿下与丁郎的情分。”


    崔芜先还不置可否, 听到后半段却笑了。


    她与丁钰从未将交情摆在明面上, 奈何盖昀耳聪目明,单凭两人日常交谈,不难推出一二。


    这时候入宫求见,十分里有七八分,是为丁钰说情的。


    “先生若是来替丁郎求情,可是晚了一步,”崔芜挽着头发,懒洋洋道, “姓丁的被我痛骂一通,赶回府里闭门思过了。”


    “这小子牛心左性,不关十天半个月,不知道悔改两个字怎么写。”


    盖昀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他与丁钰共事数年,交情固然有,但真正让他在意的,是丁钰主导的火器研造。


    那是与火神爷打交道的差事,一不留神就得搭进小命,唯有丁钰玩得转。一开始,盖昀很不理解,崔芜为何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在这等“机巧”事项上。


    直到他亲眼目睹火器的威力。


    他不懂那些繁复的化学配方,也没有“科技强则国强”的概念,但他知道,这种新式杀器一旦投入战场,无论对上谁都能取得碾压性的胜利。


    凡是能为崔芜巩固江山的,都是盖昀死保的对象。


    “殿下赏罚分明,是昀多虑了,”盖昀一揖到底,“如此,臣属告退。”


    崔芜却拦住他。


    “来都来了,替我参详一下,”崔芜说,“阮氏姑且不论,我瞧着山南东道这块地有些碍眼,你说把它拿下来怎样?”


    盖昀:“……”


    他随着崔芜示意抬头,目光定格在中原腹地以南,用炭笔圈出的一块地盘。


    山南东道,位于京畿、河东以南,河南道以西,万里长江横贯其中,将其一分为二。


    一半邻着北境,一半挨着江南。


    此时晋都已下,江北大部皆被崔芜纳入掌控,再看这一小片法外之地,确实会觉得碍眼。


    只有一个问题。


    “殿下想要邓州、唐州不难,”盖昀说,“但再往南是襄州,纵然您已入主晋都,要吃下恐怕也得费点力气。”


    他说得不甚客气,崔芜却并不恼怒,因为他说的是事实。


    在另一个时空,三百年后,成吉思汗的后人率蒙古铁骑南下,长刀所向无不授首,唯独被一座城池阻拦了十年之久。


    这座城,就叫做襄阳铁城。


    “先拿下邓州、唐州吧,”崔芜拍了板,“江南的局面一天一个样,咱们也该早作准备。”


    盖昀毫无异议。


    这一回,崔芜派了岑明与狄斐两路南下,直逼山南东道。她的目光被江南牢牢吸引住,却忽略了来自北面的威胁。


    岑明与狄斐刚进山南东道地界,北边就传来战报,雁门关外有一股铁勒游骑徘徊不去,似是为大军攻伐打前哨。


    雁门之地原是晋帝心腹领兵镇守,因其扼守冲要,哪怕崔芜攻入晋都,守将也不敢调兵南下。


    不过,他也因此救了自己一命。


    崔芜对晋室余孽毫不手软,却独独对雁门守将网开一面,非但没有动他,反而按时支应粮草冬衣,又派了一支五百人上下的轻骑驻扎左近,论兵力不足以对边军构成威胁,却能在关键时刻搭把手。


    至此,边军虽未向这位以女子之身入主晋都的北竞王投诚,心里那杆秤却有了倾向。


    察觉铁勒游骑动向不明,守将第一时间差人通知了靖难军,随后便是六百里加急,一路报回晋都。有意思的是,消息传入福宁殿当日,关外挑衅的铁勒游骑仿佛接到了命令,竟然一个不剩地撤走,直看得雁门守将满头雾水,不明白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那么铁勒人到底想干什么?


    事情还得从二月初说起。


    西北之地回暖得晚,江南草长莺飞的时节,北地依然朔风苦寒。顶着砧骨寒风,秦萧带着颜适及千余轻骑巡视夏州,一路上不时撞见犯边的乌孙部游骑,都是一触即溃,从无恋战。


    次数多了,颜适不由犯起嘀咕:“乌骨勒那小子虽然欠揍,吃一堑长一智,也该受了教训。频频派人扰边,到底想干什么?莫不是酝酿着大动作?”


    秦萧也如此想,当即寻河扎营,又命斥候前往打探。得到的消息竟是前方有大股乌孙部人马集结,瞧着却不是冲着夏州来的,而是有意窥伺河东。


    秦萧落在舆图上的炭笔定住,半晌没有挪动。


    晋帝大行出殡,龟缩东边的太子与宁王也一擒一逃,再没人阻拦崔芜一统中原的步伐,她离那个至尊的位子只有一步之遥。


    颜适担心的事终归没有发生,崔芜虽据了中原,却还是念着与秦萧的旧日情谊,并未调转兵锋直逼河西,反而奔着江南去了。这让颜适实打实松了口气,却也让觊觎中原的外虏看到了机会。


    乌骨勒心胸狭隘,果然记恨着当日受辱之仇,此处大军集结得微妙,进可围逼中原门户,退亦可骚扰边陲,令崔芜不得不分兵北上防着他作乱。


    然而大军出动,一日要耗费多少粮草?若是两面开战,崔芜家底再厚实,被耗干也是迟早的事。


    秦萧沉吟再三,炭笔终于落下,在雁门关处点了一点。


    “来都来了,”他说,“且去看一眼。”


    颜适勾起嘴角,一脸的“我就知道是这样”。


    安西军脚程如飞,斥候先行,很快探得情报:“乌孙部绕过雁门,看着像是要打河东一个措手不及。”


    河东北部多山,本是抵御外族的绝佳屏障,奈何晋帝短视,为求一时之利,将幽云十六州割让与铁勒,生生失了北境屏障。


    雁门虽险,周遭山麓却难说没藏着隐秘小径,一旦被乌孙部寻隙而入,便是直插腹背的一把利刃,叫雁门守军措手不及。


    而若失了雁门,则中原腹地再无险可守,千里流金沃土,岂不要成了外族的跑马场?


    秦萧久经战阵,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为着私情也好,大义也罢,都万万不会坐视不管。


    他唤来颜适:“你亲领三百轻骑,从后挑衅乌孙部。记着,只许败,不许胜,务必将他们引出河东。”


    颜适挑眉:“小叔叔,这还没成一家子呢,就急着替人排忧解难了?”


    秦萧懒得与他分说,直接赏了一马鞭:“去不去?”


    “去,当然去!”颜适一跃而起,捞起头盔就往脑袋上扣,“回头得问北竞王多要点好处,不然枉费了我辛苦奔波。”


    亏得他跑得快,否则秦帅的马鞭已然劈头盖脸抽落。


    颜适冲阵是一把好手,玩偷袭也不含糊。趁着乌孙部夜间扎寨,他亲自领兵,从排泄秽物的壕沟摸过去。


    然后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有意思的是,那并非寻常弩箭,而是从崔芜手里敲来的火箭秘方。箭头中空,填了特制的药粉,金属与空气摩擦生热,点燃磷粉引爆火药,放眼望去万紫千红,将乌孙大营炸出一串山河大地满堂彩。


    那火极是厉害,见风暴涨,仿佛活物。乌骨勒从营帐里跑出来时,靴子都没来得及套上,赤脚踩在砂地上,恨得目眦欲裂:“是谁袭我大营?”


    颜适在壕沟里摸了半宿,身上又脏又臭,比惨遭劫营的那位脾气还暴:“是你爷爷我!乖孙子,现在跪下磕头喊爷爷,爷爷心情好,或许能饶你一条小命。”


    乌骨勒啐了口,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跑了。


    战况发展大出所料,依照秦萧的设想,颜适应该是且战且败,把乌孙部引逗过来。但是崔芜友情赠送的火药秘方威力太强,一把火烧得乌孙人乱了阵脚,只以为大军来袭,掉头就跑。


    颜适:“……”


    等等,这走向不对啊!


    人都被他打跑了,回头怎么跟秦萧交待?


    副将凑上前:“将军,咱追吗?”


    颜适瞪他:“当然!”


    追吧,不追还能怎么着?


    于是,三百安西轻骑化身盯上兔子的狼群,跟在足有四千兵力的乌孙人背后连踢带踹。


    有意思的是,在他们有意无意的驱赶下,乌孙人的撤退方向正是秦萧设定的路线,只是过程与预想大相径庭。


    接到斥候回报,秦萧简直哭笑不得,早知颜适这小子不会这么听话地佯败诱敌,但是把仗打成这样,还真是应了自己给他起的花名,一员“福将”。


    “来都来了,总不好让客人空手而归,”秦萧将舆图一卷,淡淡吩咐,“去准备吧。”


    秦尽忠乐颠颠地下去传令。


    乌骨勒这一跑真是丢盔卸甲、屁滚尿流。期间,他不是没回过神,想到自己足有精锐四千,对方却不过三五百之众,兵力差距如此悬殊,哪有被人追着跑的道理?


    即便是使诈,消息传回西域,他这个小王子的脸面还要不要?


    遂停下脚步,重整旗鼓,打算与颜适所部轻骑决一死战。


    谁知那颜小将军,天生的杀伐星当道,本就觉得偷袭一战不痛快,如今乌孙人肯自己送上门,真是再合心意不过。马槊横扫,两名迎面而来的骑兵栽落马背,身首已然异处。


    颜适横枪立马,放声大笑:“乌骨勒,出来受死!今日你若是龟缩不出,就是乌龟他娘养的孙子!”


    乌骨勒恨得眼睛通红,正要拍马上前,幸而被亲兵扯住缰绳。


    “殿下不可!”那人说,“殿下,别忘了将军临走前交待的话,咱们没必要跟河西的恶狼硬拼。”


    乌骨勒的脾气却是旁人拉不住,闻言怒不可遏,甩手赏了亲兵一鞭子。


    “滚开!”他怒道,“我今天非要了这小子的命不可!”


    他拔出马刀,大吼一声,率部朝着颜适冲杀而去。


    旷野之上,两头被激怒的巨兽撕咬一处,一边人多势众,一边锐不可当,结果如何?


    狭路相逢,自然是勇者胜。


    乌孙兵力固然多出安西军十倍不止,奈何颜适太过悍勇,马槊划过,生生荡开一片无人区。有他带头冲锋,安西轻骑战意如虹,横冲直撞于乌孙部军阵,仿佛一把切入豆腐的利刃,将整肃的队伍搅和得七零八落。


    乌骨勒恨得咬牙切齿,却也知道自己不敌,只好掉头再跑。


    这么一个跑,一个追,生生跑出了三四十里,眼看要追上了,前头忽然发一声喊,山坡上飞驰下来无数赤膊皮甲的乌孙骑兵,将颜适的三百轻骑合围其中。


    颜适勒马,瞳仁瞬间锁紧。他认了出来,那排众而出的敌将正是有乌孙第一猛士之称的同罗。


    “王子殿下辛苦了,”他对乌骨勒的狼狈视而不见,彬彬有礼道,“接下来,就交给末将吧。”


    乌骨勒喘着粗气,余怒未消:“杀了他!我要这小子的人头当酒器!”


    追击敌军时,突然被对方伏兵抄了后路,该怎么办?


    比较常见的思路是趁着包围圈还没收口,脚底抹油先跑再说,毕竟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是一场不痛不痒的遭遇战,没必要把小命搭在这儿。


    但颜适此人,脑回路天生与常人不同。眼看敌军有备而来,他一不慌乱,二不后退,反而血气上涌,烧得双眼赤红。


    “还记得当年叶城同袍的尸首吗?”颜适厉喝,“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就在前面!”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盖因追随他的三百轻骑,不少人的父兄都参与了当年那场战役,结果自是血掩黄沙,再没有回来。


    玉门关外群鬼夜哭,他们的亲人高举长刀,对准了罪魁祸首。


    “杀了他们!”所有人高喊,“报仇!报仇!报仇!”


    杀声直冲云霄,黄云变色,四散遁走。三百轻骑好似一把直逼要害的利刀,乌孙人一层层围上去,却像是排队送菜的,被颜适的马槊层层捅穿。


    日光被刀锋夺了颜色,鲜血并尸骸四下泼溅。


    颜适一马当先,所有挡在他面前的只有被碾压碾碎的份。那一把马槊紧追乌骨勒不放,眼看要连人带马断成两截,斜次里忽然探来一把弯刀,“当”一声架住了马槊。


    同罗笑得和蔼:“你的对手是我。”


    颜适二话不说,挺槊上前,与这乌孙第一勇士战作一团。


    第174章


    颜适是个天生的人来疯, 越是战况危急,越能激发他骨子里的血勇和兴奋。他与同罗交手数个回合,居然不分上下, 非但没见迟疑畏战,反而杀开了性子, 一把马槊舞得虎虎生风,不离敌将要害左右。


    “你很不错,”同罗虽是第一勇士, 说话却很轻柔, 哪怕这般激烈的战事,也不能让他加快语速,“秦萧把你教的很好,假以时日,你会成为比他更难缠的对手。”


    “可惜啊……”


    颜适蹙眉:“可惜什么?”


    同罗温和地笑了笑:“可惜,你没这个机会了。”


    言罢, 刀锋荡开马槊, 然后极利落地一挥手。


    无数弓弩手自矮坡背后现出身形,虽无火箭助阵, 由强弩发出的铁箭依然声威惊人。颜适恍然醒悟, 自己这个诱饵反到成了被引诱的对象,一时气笑不得。


    “那就要看看,”他将马槊挥成一个圆融如意的圈,凡是撞在圈上的箭矢,无不折戟沉沙,箭头掉了一地,“你有没有这个本事留下我!”


    说话间,两三轮的弩箭已过, 饶是颜适武勇过人,也难免手臂酸麻。更要命的是,他麾下三百轻骑难抵伏兵轮番冲杀,逐渐现出溃败迹象。


    颜适当机立断,调转马头就要往外冲:“想留住你爷爷我?再他娘的练个一百年吧!”


    同罗哪里容他走脱,紧紧咬在身后。


    颜适且战且退,吊着乌孙人往西行了约莫五六里地,一支暗箭突然从极刁钻的角度射出,终于突破马槊,“笃”一下钉入肩甲。


    颜适惨叫一声,伏在马上作气力不支状,奔逃越发急切。


    同罗觉出不对,可惜没等下令,那急于报仇的乌骨勒已经抢先道:“给我追!谁能斩落这小子人头,重重有赏!”


    同罗的话被乌骨勒噎了回去,深深皱眉。


    变故就在这一迟疑间发生,乌骨勒冲得太快、太兴奋,眼看要咬住颜适尾巴,极遥远的地方突然飞来一道日影。那一箭的力道比乌骨勒认识的任何一位神箭手都要大,破空时几乎截断风声,摧枯拉朽般撕裂肩甲、钻入血肉。


    乌骨勒身形晃了晃,差点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幸而同罗及时赶上,伸手扶了他一把。


    痛感慢半拍地炸开,伤口如被火燎,半个身子都麻木了。乌骨勒脸色煞白,咬着嘴角抬起头,只见前方高地,乌泱泱的骑兵潮水般漫出,居中一骑手挽强弓,不慌不忙地引箭搭弦。


    “小王子殿下,”他平稳的声音逆风传来,字字清晰,“别来无恙?”


    乌骨勒嘴唇差点被自己咬裂了:“秦、萧!”


    下一瞬,长箭破空,直逼乌孙王子心口。那样的速度,那样的声势,本是避无可避,幸而同罗眼疾手快,隔空掷出弯刀。


    刀与箭短兵相接,刀锋应声而段,然箭也失了威势,颓然坠地。


    秦萧略有些遗憾地收了弓,趁着这个空当,颜适奔回己阵,肩甲上还插着半截箭簇。


    “少帅,”他喘着粗气道,“幸不辱命。”


    秦萧凝眸:“受伤了?”


    “没有,”颜适倒不是说谎,只见他非常光棍地扯住箭簇,直接拔了出来,箭头光亮如新,并无丝毫血迹,“肩甲挡住了。”


    他拍了拍右肩,扯裂的布料下露出乌黑泛青的甲片。那也是崔芜的手笔,她从李恭手里剿获了压箱底的铁甲,用强弩射击也不能穿透,当即如获至宝。


    可惜那玩意儿的制造工艺太复杂,一般的党项士卒不清楚,知道的又死活不说。交给匠人参透,也是一个头两个大,半年光景过去,依然摸不着玄机。


    最后是丁钰亲自出马,几乎把一件铠甲生生熔了,才勉强复原了铸造工序,依葫芦画瓢地造出十来件。


    一大半留给自家将军,剩下的三件当真是牙缝里抠家底,当作年礼送去了安西,又被护犊子的安西少帅逼着心腹爱将穿上。


    那点乌光映照在秦萧侧颊,整个人都显得温和了:“回头备上重礼,你亲自去向北竞王道谢。”


    秦萧麾下亦不过千余轻骑,杀出时却有千军万马的阵势。这固然是因为秦萧命人于马尾处绑上树枝,拖起浩荡烟尘,若隐若现,令人判断不清自家虚实。也是因为安西少帅悍勇过人,一把陌刀左右开弓,所经之处犹如秋风扫落叶,竟是难逢敌手。


    纵然是乌孙第一勇士,与秦萧交手数个回合,被那陌刀之上传来的力道压制,也渐渐觉得吃力难支。


    再一看,秦萧身后风烟滚滚,无数轻骑随之杀出,仿佛传说中的夜行鬼魅。他们训练有素,矫捷狠辣,只一照面就将乌孙军阵冲得七零八落,然后就是安西军常用的战术——层层截断、分割包抄,好似一张弥天大网,生生将捕猎的狼群囚成困兽。


    乌骨勒恨得咬牙切齿,但同罗抓着他的马辔,将他拼命往后拖。与此同时,他身后亲卫摸出一只怪模怪样的号角,仰头吹出穿透力极强的嘶鸣声。


    秦萧仿佛听到枭鹰啼鸣,有那么一瞬间,多年征战的直觉凝成一根针,毫不留情地刺入后颈。


    “乌孙人有援兵,”他在厮杀中冒出一个念头,“我们才是被诱进罗网的猎物!”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可惜被人有心算无心,还是失了先机。


    远处飘来大片阴影,好似狼群逐鹿草原。怪异的嚎叫声惊动了交战撕咬的双方,秦萧逼退纠缠的乌孙人,摸出千里眼往远望去,不出所料地看见赤红狼头王旗。


    是耶律璟!铁勒人竟然跟乌孙人联手诱敌!


    刹那间,秦萧脑中想到了很多:为什么一路上遇到的乌孙游骑都是一触即溃?为什么乌骨勒所部的乌孙精锐毫不掩饰行踪?为什么铁勒游骑在雁门关外徘徊逡巡?


    答案很简单,乌孙与铁勒的目标从来不是中原,不是雁门,而是他秦萧!


    一触即溃的乌孙游骑是为了让他察觉有异,派出斥候。不掩饰行踪的乌孙精锐是为了让他知道雁门危在旦夕,逼他出手。而徘徊于雁门之外的铁勒游骑则是为了让雁门守将草木皆兵,不会立刻出兵坏了围猎的部署。


    所有的安排不显山不露水,却绵绵密密,最终水到渠成地将安西少帅引入死地。


    种种念头一闪即逝,再抬头时,秦萧笑了。


    真是,在河西之地固步自封太久,便以为自己无敌于天下,小瞧了世间枭雄。


    这个跟头,栽得着实不冤。


    他效仿同罗,薅住急于应战的颜适马辔,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量说:“稍后,我领百余轻骑冲击铁勒军阵,趁他们阵脚未稳,你带着其他人杀出去。”


    颜适厮杀正酣,大脑被热血烧得滚沸,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当即怒了:“你放……”


    最后那个不甚尊重的字眼未曾出口,就被秦萧覆着铁甲的手摁了回去。


    “乌孙和铁勒人的时机算得太准了,”他泰然自若道,“十有八九,他们掌握了我的行踪。”


    颜适悚然震动。


    何人能知晓秦萧行踪?唯有河西境内的自己人。


    难不成,安西军中,有人里通外敌,出卖了自家主帅?


    颜适于战阵中几进几出都没怎么样,此刻后背上却沁出一层冷汗。他不敢往深里想,仿佛那是一条通往深渊的窄道,隐隐可见狰狞鬼火。


    “所以你不能向河西突围,去雁门,向北竞王求援!”秦萧一字一顿,“只有北竞王出手,你才能平安,明白吗?”


    颜适十分想问一句“那你呢”,然而他没来得及开口,铁勒轻骑已不足百丈。黑黢黢的骑兵分开列两侧,一人一骑自中间踱步上前,正是在太原城下打过照面的耶律璟。


    “秦帅,又见面了,”他悠然一笑,“你可认得这人是谁?”


    话音落下,身旁亲卫推出来一个五花大绑的少女,脑袋上蒙着黑布,正在拼命挣扎。


    千里眼的琉璃镜片穿不透黑布头罩,却将那少女的身形收至眼前。


    安西少帅瞳孔极细微地颤缩了下。


    那分明是秦佩玦。


    身量一样,衣饰也差不多。


    可秦佩玦金尊玉贵地养在安西节度使府,如何会落入铁勒人之手?


    这些疑问纷至沓来,不仅掠过秦萧脑海,也在颜适脑中上蹿下跳。


    但他清楚一件事,不论眼前的“秦佩玦”是真是假,比起秦萧安危,她都微不足道。


    “大小姐好端端待在府里,怎会落入铁勒人之手?”他语速飞快地说,“少帅一身系河西安危,万万不可轻身犯险!”


    “请少帅率部突围,末将殿后,必为少帅杀出一条生路!”


    秦萧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忽然被这耳熟的腔调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百感交集地瞥过颜适,有一瞬几乎以为看到当年叶城一役为自己殿后的颜老将军。


    黄沙遍染,催老英雄,可也有些东西随着血脉延续传承下来,亘古不变。


    秦萧倏尔回首:“少啰嗦,别忘了我吩咐你的事。”


    言罢,手举鞭落,极脆的一声响,那军马洞悉主帅用意,驮着颜适往尚未合拢的缺口处冲去。


    与此同时,秦萧陌刀开路,却是直奔耶律璟所在的赤红狼头王旗。


    耶律璟猛打手势,身后万箭齐发。


    那一波箭雨以天崩之势砸落面前,却奈何不了安西主帅。只见他长刀横扫,箭阵好似遇上天生的克星,又像是被礁石分开的海浪,自然而然地让开一条通道。


    箭阵虽然厉害,却是只可远攻,不宜近战。眼看落网猎物困兽犹斗,耶律璟微一哂笑:“向他喊话。”


    亲卫将弯刀架于“秦佩玦”颈间,精通汉语的铁勒士卒朝秦萧喊话,令他立刻弃械,授首待擒。


    回应他的是安西主帅横扫千军的一刀,被刀锋掠过的铁勒战将双目圆睁,颈间一条红线由浅转深,渐粗渐浓,终于不敢置信地栽倒。


    耶律璟低低一笑:“看来,你亲爱的叔叔也没多在乎你啊……”


    然后毫不犹豫,他竖掌做了个下切的手势。


    亲卫会意举刀,就要当着秦萧的面将那女子人头斩落。这样的距离,原本无论如何都来不及施救,然而刹那间,秦萧长刀脱手,锋刃化作一道平地腾起的闪电,只一眨眼就切断了亲卫握刀手腕。


    这一下,连耶律璟都料想不到。定睛细看才发现,那刀柄上连着一条银色长链,将原本三丈的攻击范围拓展了何止十倍!


    陌刀本就沉重,非骁勇过人者无法施展。以银链扣住刀柄,用挥鞭的手法控制刀锋所向,难度更是不可同日而语。


    更绝的是,那刀重创亲兵之后,竟然余势不衰,银链陡然笔直,似一根标枪,将刀锋直送到耶律璟面前。


    这一着匪夷所思,刀光掠过耶律璟眉心,身旁亲卫大吼一声“将军”,不要命地扑过来,用血肉之躯替他挡了这一击。


    忠心的狼卫扑倒在血泊中,那声势浩大的一击终于力竭,倦鸟归林似地收了回去。


    耶律璟紧握缰绳的手重新松开,掌心已然捏出一把冰冷的汗水。只有他自己知道,方才那一瞬,他离死亡有多近,几乎听到长生天在耳畔喈喈细语。


    此时再看血泊中抽搐的部下,格外触目惊心。刹那间,耶律璟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拔出弯刀直指乱军中的身影:“今日拿下此人者,赏万金,封万夫长!”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耶律璟一声令下,铁勒军阵立刻动了,漫天撒开的大网绕着同一个目标收紧,要将猎物困死其中。


    秦萧不慌不忙,在那乱军丛中甚至有几分闲庭信步的意思。那陌刀极为锋利,仅是掠个边都要蹭去半条命,何况还有神鬼莫测的飞刀之技?


    一时间,铁勒众将围着单人匹马的安西主帅,起起落落潮涨潮退,却始终不能靠近对方三尺之内。


    不像来拿人的,倒像是簇拥秦萧检阅三军。


    就在这时,一骑飞马近前,伏在耶律璟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耶律璟脸色微变,眯紧眼角:“怎么,乌孙人没拦住?”


    “安西军领兵的是那姓颜的将军,”斥候回禀,“这个人很厉害,一点不输给同罗。”


    “他亲自冲阵,把乌孙的包围圈撕开一条口子,同罗要顾着乌骨勒,来不及阻拦,让安西军冲杀了出去。”


    耶律璟瞧着阵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的秦萧,突然明白了他的打算。


    “不错,一个姓颜的小子有什么打紧?跑了也就跑了,”耶律璟轻笑,“我想留下的,自始至终只有你。”


    第175章


    是的, 打从一开始,这就是针对秦萧编织的陷阱,所有的故布疑阵都是为了引安西主帅上钩。


    耶律璟有信心, 秦萧一定会入毂。他更清楚,纵然秦萧看破他的用意, 也会自投罗网孤军深入。


    不止为了救回侄女,更为以一己之身牵制住铁勒精锐,给颜适争取一线生机。


    秦萧的坐骑依然是踏清秋, 这黑马性子沉稳, 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却在这一刻大发神威。


    只见它撒开四蹄,身形化作一道旋风,于杀阵之中疾掠穿行,好似以无厚入有间的薄刃。


    没什么能阻拦它,也没有什么能追上它。


    连耶律璟这等久在草原、见惯骏马之人, 都忍不住叫了声好。


    踏清秋却是直奔秦佩玦而去, 两名铁勒骑兵上前阻拦,只这么一挡, 耶律璟的亲卫已经伸出手, 要将秦佩玦提上马背。


    谁知秦萧蓦然转身,竟是在激战空歇中掷出长刀。身后弯刀齐落,他却不闪不避,那一线激射而出的刀锋敛成一线,寒芒凛然,倒映在他寒冰似的眼瞳中。


    那一刀竟是冲着耶律璟去的!


    亲卫见识过飞刀的厉害,哪还顾得秦佩玦不秦佩玦?五六把弯刀齐齐掷出,只望能挡那飞刀一挡。


    电光火石间, 只见耶律璟猛扯缰绳,□□坐骑着实神骏,居然扬起前蹄人立而起。


    只听一声凄厉嘶鸣,骏马以自身胸骨替耶律璟硬挡一刀,半个马身几乎被斩断。耶律璟滚落马背,头盔飞出老远,虽然发髻散乱面门披血,却奇迹般地未受重伤。


    与此同时,那两把虎虎生风的弯刀也已劈中秦萧后心。十成十的力道震荡内脏,即使是安西主帅也不由往前一扑,喉头隐隐发甜。


    但出乎意料的,落下的刀锋被硬物阻住,虽令秦萧吃了闷亏,却无法深入血肉。


    破碎的刀痕下露出铁甲乌光,与颜适所着如出一辙。


    只一迟疑,踏清秋再次发力,闪电般掠过两人。秦萧左手闪过一道银芒,竟然又是一条长链,链头矫如灵蛇,绕着秦佩玦腰身缠了两圈,将她往回拖去。


    这一下突如其来,所有人都始料未及。回过神时,秦萧已经到了近前,伸手将秦佩玦拎上马背。


    仓促间,他瞥见那女子发髻蓬乱,一只珠钗斜斜滑落发尾,正是自己亲手赠出的及笄之礼。


    秦萧戒心顿消,将人安置身前,同时拽动银链,那原已力竭的长刀激射而回,被他稳稳接住。


    秦萧以神骏代步,长刀开路,所经之处如入无人之境。又得亲兵接应,百余精锐与他汇合,直是气势如虹,所向披靡。


    耶律璟却不肯放他,此人太危险,容他活着必为铁勒心腹大患。他以眼风示意身侧,狼卫会意,取出一只怪模怪样的骨哨用力吹响。


    酷似夜枭的哨声响彻云际,挂在秦萧身前的“秦佩玦”突然握住挂于发间的珠钗,将尖利的钗头刺入秦萧大腿!


    这是混战中唯一能伤及安西主帅的法子,除非接近他三尺之内,否则没人能在面对面的搏杀中令秦萧吃亏。


    秦萧甚至没能立刻觉出痛楚,他的精力被潮水般涌来的敌人牵制,珠钗又细而锋利,造成的痛感并不尖锐。


    但他很快发觉异样,定睛细看,那女人自己摸索着摘了头套,乱发下是一副全然陌生的面孔。


    “中原人的狼王,五年前阴山脚下,你杀了我的丈夫,”她露出怨毒的笑,“今日,我替他报仇了!”


    秦萧不知道她说的是谁,但他记得五年前,他去寻擅自寻仇的颜适,曾与耶律璟隔空交手过一回。


    彼时,他的目光锁定了铁勒雄主,并未留意陌刀之上沾染了多少无名士卒的血。如今想来,这女人的丈夫就是其中某一位吧?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于中原边军如此,于外族亦然。


    交战之际容不得分神,秦萧亦非心慈手软之辈,眼看那女人还要再刺,他间不容发地扣住她手腕,连人带利器一并甩落马背。


    女人凄厉的长笑声被马蹄淹没,血肉踏入泥土,再分不出痕迹。


    然而秦萧眼前陡花,脑海仿如生出一层迷雾,将原本清明的思绪拖入泥潭。


    他立刻意识到,问题出在刺伤自己的珠钗上。


    小小一枚珠钗不至于要了秦萧性命,但若钗头淬药,就是另一码事。秦萧与崔芜相处日久,知道有好些药草能让人中毒疲软、气力尽失,若无对症的解药,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静止放血。


    但是此时、此地,显然不可能。


    于是,留给秦萧的选择只有一个——他拔出腰间短剑,毫不犹豫地调转刀锋,将伤处血肉削去一大片。


    迸溅的鲜血带走了部分毒素,剧烈的疼痛令头脑短暂清醒。秦萧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围猎,却又不止是为了自己,盖因铁勒人营造的声势太大,王旗精锐与乌孙劲旅加在一起,兵力已然过万。


    哪怕秦萧悍勇过人、威震河西,区区百余轻骑,也不值当对方摆出这么大的阵仗。一旦秦萧入毂,下一个会是谁?


    联想到据此不过数十里之遥的雁门关,答案呼之欲出。


    “靖难军分兵山南东道,无暇关注北境,若是铁勒与乌孙联手发难,后果不堪设想,”秦萧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沉思,“我放阿适求援,本是为了示警,但若引得雁门守军出关,岂非弄巧成拙?”


    更有甚者,倘若雁门也如河西一样,被铁勒人安插了“钉子”,两边里应外合,莫不是要将偌大城关送与外族?


    一念及此,秦萧猛扯缰绳,踏清秋深知主人心意,立刻转了方向。


    亲兵虽不解其意,却下意识跟随了主帅。铁勒追兵猝不及防,懵头懵脑地紧跟着扎进乌孙军阵。


    这下乱套了。


    乌孙部虽与铁勒联手诱敌,到底没正经配合过,突然被大批骑兵冲阵,顿时乱了阵脚。有没反应过来的,提起弯刀见人就砍,铁勒追兵没防备,血葫芦似地滚落好几个。


    两边狭路相逢,好似两股浪涌迎头相撞,军阵乱成一锅粥,反被秦萧抢得先机。他纵马疾驰,错身时夺过一名乌孙骑将的强弓,回身就是一箭。


    这一箭竟是直奔铁勒王旗而去!盖因耶律璟弓马娴熟,冲阵从来身先士卒,此际打定拿下秦萧的主意,竟是不顾安危地亲自追赶。


    狼卫故技重施,以血肉之躯替主帅挡下这一箭。谁知秦萧手法奇快,一连七箭毫无间暇,首尾几乎连成一线,穿云破风般掠过。


    只一眨眼,狼卫纷纷栽倒,或肩头、或胸口,俱是被箭矢所伤。


    倒显得耶律璟身侧空了一片,成了形单影只的光杆司令。


    秦萧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水,手腕稳如磐石,竟是将短剑架上。只听“嗡”一声鸣响,短剑勉强离弦,因其重量颤颤巍巍,随时可能坠落。


    然而秦萧连发三箭,一箭快似一箭,后者撞中前者,三股力道叠加,以排山倒海之势撞上短剑,将其生生推了出去!


    “噗”一声响,耶律璟侧颊溅上血迹,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只瞧见胸甲处兀自颤晃不休的剑柄。


    如果崔芜在这儿就能大致判断出,这一剑伤了肺脏,出血和漏气会令伤者气息受阻,说话和呼吸都十分困难。


    即便如此,耶律璟依然死死盯住乱军深处,张嘴倒气时露出血红的牙:“秦、萧!”


    秦萧没机会确认那一剑是否命中要害,那珠钗上淬的药性好生霸道,纵然随血散去不少,依然令他眼前发黑。


    重创耶律璟的一箭耗尽了他的气力,方才有所消退的晕眩感卷土重来。偏生这时,踏清秋误中绊马索,秦萧猝不及防,从马背上滚落。


    秦氏亲兵惊呼不已,立刻向坠马的主帅靠拢。但乌孙骑兵同样冲了过来,仗着兵力优势,将秦氏亲兵分割包抄。


    秦萧落地瞬间已然翻身跃起,他手中陌刀本是步战兵刃,此时施展亦是得心应手。长刃横扫,无人可堪近身,反叫乌孙折了几员大将。


    乌孙人也不是吃素的,破空声接踵袭来,儿臂粗的铁链缠上秦萧手腕,三四个壮汉同时发力,生生阻住了秦萧。只是这一瞬的迟缓,更多铁链隔空飞来,缠住长刀锋刃,也挂住秦萧腿脚。


    乌孙壮汉齐声大喝,欲将安西主帅拖翻。不料秦萧着实悍勇,生生以一人之力形成僵持。铁链扯破衣袖,将精铁护腕压得凹陷下去,秦萧艰难地调整角度,竟是要以长刀斩断链条。


    远处倏忽飞来一箭,裹挟着十足的力道,正撞中刀锋。


    已是强弩之末的安西主帅终于承受不住,陌刀脱手飞出。许是毒素漫过胸口,他不仅眼前发黑,呼吸也变得困难,纵然听到身后破风声凌厉过耳,却无法闪躲。


    下一瞬,重锤砸落,虽被铁甲挡住,不至于要了他性命,却令本就受创的肺脏伤上加伤。


    秦萧单膝扑地,一口甜腥喷了出来。


    三四把泛着霜意的弯刀架上颈间,刀面折射出安西主帅煞白惨淡的面孔。


    身后马蹄渐近,同罗的问话近在耳畔:“秦帅,别来无恙?”


    轻柔带笑,仿佛招呼相识多年的旧友。


    然后他手中铜锤再次击落,裹挟着碎石崩山之势,正中秦萧肩胛。


    没有任何侥幸,秦萧再喷一口鲜血,彻底栽进黑暗。


    ***


    这一年的京城格外多雨,自开春起,接连下了五六场。虽说春雨贵如油,于农人是桩大好事,但不知为何,崔芜听着那淅淅沥沥的雨声,心头油然生出烦躁之意。


    “这不应该,”她一边用理智压下思绪动荡,一边飞快梳理局势,“京中一切如常,关中也诸事无碍。岑明与狄斐拿下唐州,紧跟着就是邓州,再往西还有隋州、商州、金州……”


    襄阳铁城一时拿不下倒也无妨,要紧的是江南这把火既烧起来,就不能半途而废,更不能让孙彦当了坐山观虎斗的黄雀。


    还有,河西……


    崔芜本是批阅公文,听着窗外碎玉落珠似的雨声,不知不觉却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她不知怎么离了福宁殿,步入一片从未见过的庭院,茂林修竹、雾轻云薄,翠羽深处隐着一角飞檐。


    崔芜心中疑惑,一边暗道:这宫中庭院我都逛遍了,哪里多出一处竹林?


    一边穿林拂叶,来到近前,只见八角凉亭凭溪而立,亭中站着一人,背手佩剑,颀长身影再熟悉不过。


    崔芜眼睛一亮,脚步倏尔轻快:“兄长!”


    那人转过头,海青色的襕衫袍服,皎皎清朗似山巅雪,恰如当年江南初见。


    崔芜满心烦闷瞬间散了,三两步进了亭子:“兄长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差人说一声?”


    她如旧日一样,极自然地去拉秦萧手腕:“刚好昨日送来了新鲜鹿肉,走,咱们烤肉喝酒去。”


    秦萧身形却似单薄了许多,被林风一吹,轻飘飘退出半尺,没叫她碰上。


    崔芜觉出异样:“怎么?你还生我的气吗?”


    秦萧临阵杀伐暴戾,面对崔芜却只有温和从容。他站在那儿,身形仿佛化入雾霭,不动,也不说话,只看着她微微含笑。


    崔芜想与他说笑打诨,笑不出来。想解释当初苦衷,也说不出话。眼看着秦萧探出手,似乎想触碰她面颊,相隔一线时,又顾虑着什么,收了回去。


    崔芜见他一言不发地转过身,顿时急了:“兄长,你别走!”


    她拎裙追上秦萧:“我们谈谈,好不好?我这些天想了许多,你我之间未必没有转圜余地,我们……”


    她还想再说,秦萧却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崔芜话音戛然,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只见秦萧深深抬眼,而后理袍袖、正衣冠,双手合揖,如抱满月,十足郑重地欠下腰身。


    大礼别知己,幸与君相识。


    崔芜脑中突然冒出这两句话,惶恐如潮生,猝不及防地淹没了胸口。她想抓住秦萧,那人却极轻极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进了竹林。


    身形化入翠雾,再寻不到踪迹。


    “——兄长!”


    第176章


    崔芜大叫一声, 从梦中惊醒,恍惚中伸手一摸,发现脸上湿润冰凉。


    殿外的阿绰听到动静, 疾步而入:“主子,怎么了?”


    崔芜脸色煞白, 额头出了一层冷汗:“没什么,做了个梦……”


    她虽知道那是梦境,心却慌得厉害, 回想秦萧转身离去的一幕, 胸口空落落的,莫名生出撕心裂肺的剧痛。


    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道:“兄长呢?”


    阿绰被她劈头一问,懵了:“秦帅不是在河西吗?殿下寻他有事?”


    崔芜不知如何解释,她只是有种说不清的预感,必须马上见到秦萧。可见到他后怎么做、说什么,她全无头绪。


    “这样, 我手书一封, 你派人送去凉州,务必亲自交到兄长手中, ”崔芜铺开白纸, “若是兄长问起,就说……说我有要事商谈,邀他往京城一叙。”


    阿绰躬身应了。


    然而才写两行,就听初云在殿外回禀:“主子,狄斐将军命人送了加急战报回来。”


    崔芜顿住笔锋:“让他进来!”


    送信的斥候裹了满身烽烟气,入得殿内,纳头便拜:“卑职拜见殿下。恭喜殿下,邓州平定。”


    崔芜大喜。


    所谓邓州, 就是后世的河南省邓州市,唐州则是河南省泌阳县,两州共辖十三县,千里旷野、土地肥沃,最适合耕种。


    狄斐、岑明连下邓、唐,无异于为崔芜另辟一处粮仓,日后进也好、退也罢,都多了两分筹码。


    “狄、岑两位将军正驻扎邓州休整,一应抚民之策皆按殿下当年,”斥候继续回禀,“狄将军请殿下示意,是否继续西进?”


    邓州往西是均州和商州,一在湖北,一在陕西。商州也罢了,均州却是紧邻襄州,若要挥师江南,这块跳板非拿下不可。


    崔芜失笑:“之前打晋太子与宁王时,没让狄斐跟去,可把他憋坏了。好容易放出去,这是不打过瘾不肯收手。”


    阿绰笑嘻嘻地:“狄将军这么说,就是心里有谱。反正主子迟早要拿下这两州,挟大胜之势西进,不也很好?”


    崔芜正待答话,初云又来通禀,这回是北边传来的消息。事项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崔芜的火锅跑了。


    崔芜年前入京,因着行程仓促,又是天寒地冻,她怜惜爱驹,没把那淘气的小红马带上,仍旧养在太原府,由杨凝思派人照料。原想着春暖花开,再随大队进京,却没想那小畜生耐不住寂寞,竟自己偷偷开溜。


    崔芜气笑不得,虽知火锅机灵,时逢乱世,还是担心它被不长眼的劫走:“杨凝思怎么说?可派人搜寻了?”


    报信的亲兵道:“杨知府搜寻了太原左近,并未发现红马踪迹。他唯恐神骏灵性,循着使君气味追来京城,是以命卑职快马报信。”


    春日生灵躁动,崔芜近来没少被猫团子和狐团子折腾,如今又多了匹马,简直啼笑皆非。然而气归气,要她放着火锅在外不闻不问,还是不成的。


    遂唤来殷钊:“火锅跑了,怕是来京城寻我。你掌着禁军,派一队轻骑出城搜找,若见着便带回京中,别被歹人劫走。”


    殷钊知道小红马在崔芜心中分量,忙应了下。崔芜又叫住他,运笔如飞地写完信函。


    “派人送去河西,务必交到兄长手中,”她在封口处落下自己的印鉴,“纵是兄长分身乏术也无妨,只要他回一封书信即可。”


    殷钊不明其意,却习惯性地扶刀应了。


    他感念崔芜知遇之恩,每件差事都办得妥贴,当日派了精锐骑士快马赶赴河西,又点一支干练轻骑,出城搜寻红马踪迹。


    领头的校尉姓游,因去岁攻克晋都时作战勇猛,斩首六级,累功升任校尉,更被崔芜调入禁军戍守皇城。


    听说派他寻马,游校尉原还有些不忿,待得获悉是北竞王爱驹,又是一匹汗血宝马,顿时激动起来,摩拳擦掌,誓要拿个头功。


    他们沿官道寻了两日,约莫行出五六十里。这一日来到一处山坳,但见杨柳青青、千丝万缕,柳烟深处马嘶依稀。


    游校尉心脏鼓噪,循声奔出一射之地,忽被一团鲜艳炽烈的大火球扑入眼帘。定睛细瞧,居然是一匹烈马,四肢修长,脖颈高昂,实是平生未见的神骏。


    游校尉大喜,心知这十有八九就是殷钊所说的“火锅”。再一看,马背上还驮着一个人,衣衫破烂成缕,隐隐沁出血痕,不知是死是活。


    游校尉大喜转大惊,下意识扶住腰间佩刀。


    消息传回宫中,领着禁军统领一职的殷钊刚赶到就惊了,只见马是火锅无疑,背上驮着的那位却是颜适。


    殷钊追随崔芜多年,如何不知安西众将中,与她交情最深的就是颜适?当下不敢怠慢,连人带马领回宫中,选了处僻静宫室安置。


    又派人请来崔芜,她也不嫌污秽,亲自为颜适把了脉,断出是伤血之症,取了上好的野山参煎汤灌下。又扒开那身七零八落的破烂衣裳,先用酒精清洗伤口,再以高温消毒过的针线逐一缝合。


    然后她才有心思询问详情。


    殷钊不敢怠慢,将如何发现颜适的经过讲述一遍。与此同时,屏风内的崔芜也再次检查过伤口。


    “是刀伤,而且不止一把,”她说,“他是一路被人追杀到这里的。”


    殷钊吸了口凉气。


    颜适的身手他们都清楚,寻常匪徒根本奈何他不得。要令他重伤如斯,非得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兵将出马,且以多欺少才有可能。


    “咱们是在北边官道上撞见颜将军的,从方向和脚程推算,应是从河东过来,”殷钊越想越心惊,“莫非……是太原府出了变故?”


    崔芜蓦地回首:“阿绰!”


    心腹侍女绕过屏风,垂首听命。


    “发六百里加急,让杨凝思给个明白交代!”崔芜斩钉截铁,“另派信使前往雁门,我要知道铁勒人动向!”


    这便是古代最麻烦的地方,没电报也没无线电,传话只能快马加鞭,来回少说需要三四日。


    除了等,崔芜做不了别的。


    幸而她没等太久,只过了半天,灌下参汤的颜适就清醒过来。


    到底年轻,又挣扎着撑住一口气,颜适吃力地睁开眼,有那么一时片刻,懵然不知身处何地,只想着被人追杀那档子事,咬牙撑起身。


    不料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冲他发出一声尖叫,他手臂一软,直接栽了回去。


    这一下动静不小,床边打盹的初云立时醒了。颜适却比她反应快得多,抬头对上一张生面孔,闪电般掐住对方脖子,厉声逼问:“这是什么地方?你……咳咳,是什么人!”


    初云虽惊讶,却并不慌张:“这里是大庆宫,北竞王殿下居所。是她把你救回来的。”


    颜适怔忡,掐着她的手却松了。


    崔芜从福宁殿赶到时,颜适已挣扎起身,伏在地上大礼叩拜:“求北竞王救命!”


    崔芜这一惊非同小可,赶紧将他扶起:“出了什么事?为何你一人孤身到此?兄长呢?先起来说话,别挣裂了伤口。”


    她唤来殷钊,帮着将颜适扶回榻上,后者哽咽难言:“少帅、少帅于雁门关外遭遇铁勒与乌孙联手伏击,力战不支,被俘……”


    只这一句话,好似一道霹雳从天而降,化作万千钢针扎入崔芜颅脑,搅得她天翻地覆,根本无法凝聚清明思绪。


    她转身端起案上冷茶,一气灌下,方定住神思:“到底怎么回事,你从头说,一个字也不得落下。”


    当日颜适按秦萧吩咐突围,一开始还算顺利。也是铁勒与乌孙大部都被秦萧吸引,沿途虽遇阻拦,却没能扛住颜小将军的马槊冲阵,被他三两下挑翻,成功赶至雁门关求援。


    雁门守将闻言大惊,心知此事干系重大,不是自己一家能做主的,遂请崔芜派来援手的轻骑都尉一同定夺。


    此人姓迟,名暮归,原是狄斐麾下,因着作战勇猛,累功迁至果毅都尉。听说关外变故,他当即建议打开关门,迎秦萧入城。


    雁门守将却觉不妥,他驻守此地多年,深知铁勒狡诈,若是贸然开关,敌军却设伏于旁,趁虚而入,该如何是好?


    迟暮归冷笑:“苏将军如此说,迟某也无法反驳。只秦帅乃是北竞王义兄,情谊深厚非比寻常,若他殒身关外,殿下获悉原委,怕是要问罪你我。”


    雁门守将却坚持己见,只派一队斥候出关探查,得到的消息却是耶律璟为秦萧所伤,性命垂危无法理事,铁勒人群龙无首,只得暂且退兵。


    至于秦萧本人,却另中了乌孙部埋伏,力战之下终至被擒。


    雁门守将知晓厉害,奈何他守着雁门,不敢擅动,只能派人陪同颜适南下,六百里加急向崔芜报信。此为中原境内,颜适自不可能带着千余精锐横冲直撞,是以将麾下大部留于雁门,只带五十亲兵上路。


    谁知沿途连遇伏击,且下手狠辣,奔着要命来。非但颜适受伤不轻,所携亲兵也折损殆尽。


    最后一次遇伏,颜适被数百黑衣甲士围攻,重伤之下,敌人刀锋已然触及头皮。原以为必死无疑,谁知远处突然传来一记马嘶,火团似的小红马纵身跃出,前蹄昂扬似人立状,挟千钧之力踏中杀手头顶。


    杀手头骨瞬间碎裂,小红马则叼着颜适衣袖拖上后背,一溜烟跑远了。


    “我猜幕后主使并非放弃设伏,只是火锅脚程太快,伏兵来不及现身,”颜适推测道,“是以沿途通畅,再未遇到伏击。”


    他心中隐有猜测,只是当着崔芜的面不便直言——河东全境已是崔芜地盘,谁能在她眼皮底下搞出这么大动静?谁又能知晓颜适行踪,提前设伏?


    唯有军中之人,且职衔不低。


    他能想到的,崔芜不会遗漏,且比他想得更远、更深:“我记得果毅都尉迟暮归,原是狄斐麾下?”


    她问的是殷钊,后者头皮发麻,却不能不答:“是。”


    崔芜思量须臾:“传书雁门,命迟暮归回京述职,就说铁勒来犯,他应对得当,我要好好赏他,并细问铁勒退兵过程。”


    殷钊应了。


    “还有,”崔芜话没说完,“请盖先生与丁司马即刻入宫。”


    殷钊行事周密,颜适重伤入京的消息并未惊动太多人。直到踏进福宁殿,盖昀与丁钰依然蒙在鼓里,还以为崔芜召见是为改制之事。


    及至见了颜适,明了始末原委,这二位俱是一惊。


    颜适伤得不轻,根本起不来身。崔芜命人搬来软榻,许他榻上回话:“铁勒……咳咳,处心积虑,联手乌孙布下天罗地网,就是冲着少帅去的。”


    “早知如此,我当初……咳咳,就是撒泼打滚,也要拦住他。”


    崔芜串联起吉光片羽,忽然道:“不,你拦不住。”


    颜适一愣:“殿下……何出此言?”


    “这一局确实是冲着兄长来的,要对付的却不止兄长,”崔芜复盘来龙去脉,眼神晦暗难言,“乌孙故布疑阵,引兄长出手,一旦他陷入毂中,便是如今的局面。更有甚者,耶律璟和铁骨勒皆知我与兄长结盟,他若遇险,我必出关驰援。”


    “但凡耶律璟狠心些,于雁门关内安插细作,借机里应外合,拿下城关亦非不可能。”


    颜适本是悍将,如何不明个中厉害?他回味着这番话,越想越心惊:“可是……铁勒与乌孙并未趁机发难?”


    “你刚才说,雁门斥候探得的消息,是耶律璟重伤,性命垂危,”崔芜说,“我们做一个假设,如果兄长像我一样,看穿了铁勒与乌孙的筹谋,他会怎么做?”


    颜适突然觉得喉头发涩:“他……他会不惜一切打破对方的谋算。”


    “所以,耶律璟重伤垂危,铁勒人群龙无首,只能仓促退走,”崔芜说,“他们什么也没得到,乌孙部却俘虏了兄长,间接得到胁迫河西的筹码。”


    “你猜,铁勒人会不会心有不甘?”


    “你再猜,他们还能毫无芥蒂地与乌孙部合作吗?”


    第177章


    殿内一片安静, 唯有窗外风叶鸣廊,簌簌作响。


    崔芜试着将自己代入秦萧,身陷重围、危在旦夕之际, 可能做出这般决断?


    然后她发现,自己不敢打包票。


    盖昀长叹一声:“秦帅以一己之身, 摧毁乌孙与铁勒联盟,保住中原安宁,昀感佩不已。”


    颜适呆了呆:“可殿下为何说, 我拦不住少帅?”


    崔芜考量全盘, 越深思越神色端凝:“如果兄长不出兵,耶律璟十有八九会假戏真做,铁勒乌孙调转兵锋,第一个遭殃的就是雁门。”


    “雁门若下,于铁勒皆大欢喜。纵是不成,他也会想方设法叫我知道, 铁勒奔袭雁门之前, 兄长已有察觉。但他一未及时知会,二没发兵驰援, 则我与兄长情谊再深, 也难免安上一根诛心之刺。”


    颜适越听越心惊,冷汗涔涔而下。


    “耶律璟这是将方方面面考虑到了,不论兄长作何反应,他都能从中得利,”崔芜亦是叹息,一字一顿道,“此人心机之深,我自叹弗如。”


    她鲜少自认输人一筹, 这是头一回。


    耶律璟的心计让她心底生凉,力战被俘生死不明的秦萧则让她忧心煎熬。


    颜适怔了片刻,突然支撑着爬下床榻,伏地砰砰叩首:“求殿下相救我家少帅,求您了!”


    崔芜一个人拉不动这小子,幸而丁钰过来帮忙,两人一边一个,总算把颜适摁回榻上。


    “兄长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自不会坐视不理,”崔芜脑中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那些烦躁、焦灼的、会扰乱思绪清明的情绪一股脑压下,“但你方才说,疑心河西境内有人通敌?”


    颜适点头:“乌孙人……咳咳,对少帅行踪了如指掌,耶律璟更以旁人假冒大小姐,诱少帅入毂。若非有内奸通风报信,实难布局完美。”


    崔芜微微颔首:“那你来找我是对的。若我没猜错,此时的安西四郡已经不姓秦了。”


    颜适瞳孔骤缩。


    然而崔芜想了想,又更正了自己说法:“或者说,不姓兄长的秦了。”


    颜适细品这话,心口如浸冷水。


    千里之外的凉州城,刘参军匆匆穿过庭院,虽是躬身垂首,嘴角却弯出显而易见的弧度。


    他拾步上阶,十足恭敬地唤道:“大小姐,卑职有要事禀报。”


    少顷,侍女开了门,隔着一道绛纱屏风,秦佩玦坐在案前,素手挽了丝线,一针一针绣着一方帕子。


    “什么事非要闯进内院?”她有些不满,“叔父不在,凉州城自有你做主,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刘参军把头垂得更低了些:“此事干系重大,不能不请大小姐示下——斥候回禀,大人率轻骑巡边时,遭遇乌孙人伏击,力战不敌而亡。”


    “啪嗒”一声,秦佩玦的绣花绷子打落在地,纤指被针尖刺出血珠,她却像不知道疼,一把推开大惊小怪的侍女,尖叫道:“怎么可能?叔父、叔父怎么可能会死!”


    “我不信!”


    她虽憎恨这个叔父多年,私心底却知道,若无秦萧,也没有自己这些年的尊荣富贵、安稳太平。


    所有的娇纵任性,不过是因为有所倚仗。


    如果秦萧死了,谁能守着河西不被外族攻陷?谁又能保她安耽自在、衣食无忧?


    颜适,史伯仁,还是眼前的刘参军?


    叔父死了……他那么强大,怎么会死呢?


    他死了,她怎么办?会不会落到当年娘亲一样的境地,为保尊严而被迫自裁?


    秦佩玦越想越害怕,脸色煞白,眼眶也有泪珠滚动。


    刘参军叹了口气:“卑职知道大小姐伤心,可如今这个局面,咱们须得早做打算?”


    秦佩玦全没了主意,颤声问道:“什、什么打算?”


    刘参军沉默片刻,撩袍跪下。


    “当年李贼作乱,河西秦氏满门遭难,以致大权旁落,一偏房庶子得以执掌四郡,”他沉声道,“大小姐乃是前节度使秦湛大人嫡女,理应拨乱反正,主持大局!”


    秦佩玦懵了:“主持大局?我?这不行,怎么可能!”


    她是正经娇养出的世家贵女,开蒙的典籍是女则与女诫,“女子卑弱”已然刻印在骨血里,万万不敢越矩一步。


    “哪有女子露面主事的?这、这成何体统!”


    刘参军还要再劝,斜次里忽然有人道:“女子为何不能露面主事?大小姐别忘了,那自封北竞王的崔氏,也是个女子。”


    开口的是侍立一旁的婢女,言辞锋锐,却非仆婢见识:“大小姐莫忘了,您那叔父在世时,是如何磋磨您的,甚至放话要把你送去家庙修行。”


    “若非大小姐以死相抗,哪能待在府里?此刻还不知在什么地方受苦!”


    秦佩玦想起旧事,脸色蓦沉。


    “如今您叔父身亡,留下一个烂摊子,小姐不争,岂不白白便宜了旁人?”女婢察言观色,极精准地下了猛药,“奴婢听说,大族之间最喜联姻示好。这新上位的主子不姓秦,未必会怜惜小姐,说不定随便寻户人家,就把小姐嫁了出去。”


    “到时,小姐受那粗鲁汉子糟践不说,与孙郎更是相守无望,您甘心吗?”


    秦佩玦被她刺中痛脚,浑身猛震。


    她眯眼打量那女婢,此人并非秦氏家生子,是后来买进府的,因着容貌清秀、机灵讨喜,被指派来伺候秦大小姐。


    她干的第一件大事是替孙彦传递消息,说服秦佩玦私奔。虽说到底被秦萧寻回,还遭遇了太原兵乱,可秦佩玦心里依然惦记那俊美郎君,死活不肯放下。


    她并不蠢,经历了之前种种,已然猜到这女婢与江南孙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她非但不恼,反而暗自欢喜。


    “他心里有我,”秦佩玦甜滋滋地想,“不然,何必费这么多周折,送个婢女入府与我暗通消息?”


    她想着那俊美郎君的温雅气度、蕴藉言辞,脸颊微微发烫。但紧接着,她又想起叔父的疾言厉色,想起困顿府中的煎熬,想起逼嫁不爱之人时的愤慨无奈,瑟瑟颤抖的心肠立时硬了。


    “我没错,”秦佩玦心里冒出一个细细的声音,“我只是想过安稳日子,想嫁给自己心仪的郎君,有什么错?”


    是叔父对不起她,他眼看着她的父亲死于乱军之中,她的母亲不堪叛贼折辱,撞石而亡。


    他抢了她父亲的节度使之位,成了河西之主,却还对她百般逼迫,不许她与心仪之人在一起。


    是他对不起她!


    她只是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什么错!


    “你说得对,”秦佩玦咬紧嘴唇,“我、我也是秦氏正脉!这河西……本就是我的!”


    但她到底心慌:“可、可叔父手下那许多将领,素来只听他的吩咐,他们、他们会听我的吗?”


    刘参军再次露出隐晦的笑意:“大小姐放心。卑职受河西秦氏大恩,必定扶助大小姐坐稳这个位子。”


    “您只需下定决心,剩下的,交与卑职即可。”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秦佩玦,只见那闺阁弱女踌躇良久,将唇瓣咬得发白,终于极细微地点了头。


    刘参军欠身告退,下阶时,忽听到秦佩玦问婢女:“及笄时,叔父送我的那只珠钗呢?怎的不见了?”


    刘参军眼神微冷,旋即若无其事地走远了。


    相隔千里的汴梁宫城,颜适体力不支,昏昏睡去,失去意识前,还拉着崔芜衣袖苦苦哀求。


    “求殿下,”他吃力道,“就当看在……您与我小叔叔这么多年的情分上……”


    “救他……一定要救他!”


    崔芜反握住他的手,将少年将军冰凉的手指攥进掌心。


    “你放心,”她一字一句承诺,“我一定会救兄长,不惜代价,也要保他平安。”


    她盖住颜适双眼:“我知道你累极了,接下来又是长途奔波,快好生歇一觉,养足精神才能赶路。”


    颜适得了崔芜保证,终于放心沉入昏睡。


    他就歇在福宁殿暖阁,这其实很不合规矩,但眼下没人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崔芜一锤定音:“事不宜迟,必须立即启程赶赴河西,一刻也耽误不得。”


    盖昀凝眸不语,丁钰自然而然地问道:“要是河西真如你所说,现在去可没人给你烤全羊吃。”


    “更别提要从乌孙部手里救人,那跟从狼嘴里抢肉有什么分别?你心里可有章程,打算从哪着手?”


    崔芜摁了摁额角,头一回有八方风雨、顾此失彼的疲惫感。


    她心里很清楚,丁钰并非危言耸听,甚至于,言辞间多有保留——颜适入雁门关后屡遭追杀,唯一的解释是崔芜麾下也出了叛徒,此人不欲崔芜知晓秦萧之事,这才百般阻拦杀人灭口。


    萧墙之内,隐患未除,千里之外,风雨将来,而崔芜只有一个人、一双手,如何同时应对催逼而来的内外忧困?


    但只一瞬,她就压下所有的迟疑与不安。


    秦萧身陷险境、生死未卜,她犹豫了,他怎么办?


    “我心里有个主意,”崔芜闭目片刻,用最快的速度理清头绪,“只是,有些险……”


    话没说完,一直沉默不语的盖昀突然开口:“殿下,昀有一言。”


    崔芜还当他有了法子,立刻道:“先生不必多礼,但说无妨。”


    盖昀深深看着崔芜:“殿下,就没想过顺水推舟吗?”


    崔芜一时没回过神:“如何顺水推舟?”


    “先前,昀曾与殿下谈及河西,殿下顾念与秦帅的结拜情谊,迟疑不肯取之,”盖昀徐徐道来,“如今秦帅落入乌孙之手,殿下再心忧关切,也该知道秦帅此番凶多吉少。”


    “如此良机,千载难逢,殿下就从没想过……”


    崔芜突兀打断他:“没有!”


    盖昀挑眉看她。


    “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这话我只当没听过,盖卿也再勿提及!”崔芜语气决然,言谈间改换了对盖昀的称呼,“你应知晓,我乃中原北竞王不假,但我更是个人!”


    是人,重礼义仁信,知恩德情谊,此为众生灵长与山间走兽最大的区别。


    若她为夺河西之地,踩着秦萧的血肉骸骨上位,与她最鄙夷、最唾弃的那类人有何分别?


    她爱权柄不假,但她更爱自己。


    她不允许自己堕落至此。


    盖昀受她斥责,不以为忤,反而微微一笑。


    “殿下仁德,”他欠身作揖,“这世间不缺壮士断腕,少的恰是情义为先。殿下胸襟,盖某佩服。”


    若是换作平时,崔芜大概会抖个机灵,但她眼下没心情,只勉强勾了勾嘴角。


    闲话说完,言归正传。


    “安西军兵力三万,不敢说全部,至少七成以上对兄长忠心耿耿,”崔芜摊开舆图,指着狭长的河西走廊分析道,“如若河西境内真有人与外敌勾结,断不敢明着叛乱,十有八九会谎称兄长身故,再借由河西秦氏的名义接手安西军。”


    丁钰不解:“可河西秦氏不是死得只剩秦帅一人了吗……”


    话没说完,他猛地意识到什么,舌头打了个磕绊:“不会吧?他那侄女……咱们都见过,满脑子情情爱爱,能干出这种事?


    “秦大小姐或许想不到,但她身边一定有高人帮衬提点,”崔芜垂眸,似冷诮似讥嘲,“兄长每每提及她那亲爹,都不乏感念愧疚之意,可见这位已故节度使颇会做表面文章,留下一二心腹也不足为奇。”


    她点到为止,指着河西的竹棍挪到南边:“兵贵神速,我从京中带走三千人马,再把驻扎山南东道的狄斐所部调去,想来也够支应一阵。”


    盖昀张口欲言,又被丁钰抢了先:“狄斐?可伏击颜小将军的,不是那姓迟的龟孙干的?他可是狄斐麾下,你确定要用他?”


    盖昀端起茶盏,若无其事地饮了口。


    “我信得过狄斐,”崔芜简洁明了地应道,“不过,单迟暮归一人,断无胆量如此行事,背后必定有人指使,且此人多半藏身京中。”


    她抬起头,锐利眸光锁定盖昀:“我须即刻启程,京中诸事就托付先生了。”


    第178章


    盖昀心知肚明, 崔芜托付他的,绝不止日常政务这么简单。


    她刚派人传令雁门,命迟暮归回京述职, 摆明是要以此人为饵,钓出藏身幕后的始作俑者。只是秦萧生死未卜, 她等不及收网,只能托付自己。


    “殿下放心,”盖昀郑重行礼, “昀必竭尽全力, 不负所托。”


    一顿,又隐露担忧:“只此行凶险,殿下身边还需才智兼得之辈辅佐。”


    崔芜:“无妨,有丁钰与我同行。”


    自从知道京中有人与迟暮归内外串通,且此人极可能是身边近臣后,崔芜便决意低调出京, 以免重蹈覆辙。


    三千禁军护卫北竞王座驾西行, 上路半日后,颜适方悠悠醒转。


    他伤不致命, 却也着实不轻, 本不宜颠簸劳累。幸而马车是丁钰亲手改造,减震效果一流,车内又垫上厚厚软褥,伤者躺于其中,和卧床休养区别不大。


    颜适神智恍惚得很,刚醒的一时片刻,甚至记不清自己人在哪,要做什么。但很快, 眼睛适应了光线,他意识到身旁坐了两个活物,正用耳语般的音量絮絮商量着什么。


    “……要让乌孙心有顾虑,只能用这个法子。”


    “……那就拿下河西四郡。”


    “……光拿下还不行,怎么从乌孙人口中套问出兄长下落?”


    “……得有人亲自跑一趟。”


    颜适听得“兄长”二字,飘摇天外的三魂七魄瞬间归位。他强撑一口气,用伤痕累累的手臂支起身子:“殿下打算如何相救少帅?可有颜某能效力之处?”


    四只手伸了过来,将他乱七八糟地摁回被衾。


    “你伤得不轻,躺着说话,”崔芜道,“我想了个法子,或能拖延乌孙对兄长下毒手,只是有些险,且需颜将军配合。”


    颜适咬牙:“殿下但有吩咐,颜某万死不辞。”


    崔芜笑了笑,张口就是一句惊天动地的:“我要用最短的时间拿下河西四郡。”


    颜适怔住。


    崔芜睨着他:“你能助我吗?”


    颜适脑中瞬息间盘转了千百来个念头,然而未及答话,殷钊策马行至车畔,抱拳行礼:“殿下,河西发来飞鸽传书。”


    或许是心有灵犀,也可能是出于某种作祟的直觉,自那日梦魇后,崔芜当即派人赶往河西,欲确认秦萧安好。


    只是后来变故频出,又要筹谋布局、调派人手、点齐兵力与辎重,种种琐事应接不暇,连她自己都忘了这一遭。


    “信报呢?”她揭开车帘,“拿来我看。”


    殷钊呈上一封捻成细卷的短笺。


    上面写了八个字:凉州有变,秦氏易主。


    崔芜最险恶的猜测得到印证,眼睛细细眯紧。


    与崔芜一样,秦佩玦这阵子不太好过,每晚一合眼就是秦萧浑身浴血的模样,提着那把她看了就怕的雄武长刀,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秦佩玦嘶声尖叫:“不是我……不是我害你!我只是不想秦家基业落在外姓人手里,叔父别来找我!”


    她挣得太厉害,把自己喊醒了。守在床边的婢女立刻掀开帘帐,将一杯热茶喂给她。


    “小姐且喝口参茶,醒醒盹,”婢女摸出丝帕,为她擦拭满脑门的冷汗,“可是又梦到秦大人了?”


    秦佩玦不知她指的是哪个秦大人,含混地点了点头。


    婢女安慰道:“小姐放心,刘参军已然派人往各郡通传,等过了秦帅头七,您便是名正言顺的河西之主,秦老大人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秦佩玦没留意后半句,慌乱地抓住婢女衣袖:“通知他们?为什么要知会他们?史伯仁几个只听我叔父的话,若是被他们知道我想夺叔父的位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婢女压下打心眼里的瞧不上,耐着性子解释:“秦帅新丧,于情于理,小姐都应通传消息,容各位将军回凉州吊唁,顺便将您少主的地位过了明路。”


    “即便有哪个心怀鬼胎,想夺了秦家天下,诱入凉州岂不比领兵在外更好对付?”


    秦佩玦虽是秦氏嫡女,却从未应对过这等勾心斗角之事,此际六神无主浑没了主意,只能牵线木偶似地任人摆布。


    河西众将来得很快,听说秦萧遇难,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安西少帅悍勇无双,在他们心中实是与鬼神无异的人物,怎可能轻易殒命?


    脾气暴躁如史伯仁,险些以“妖言惑众”的罪名将报信斥候推出去斩了,幸而被副将拼死拼活拦住。


    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思,他们快马赶回凉州,只见城门早已挂上白幡,节度使府门口更悬起两盏斗大的白灯笼。


    史伯仁兀自存着侥幸,踉踉跄跄直奔正堂,只见堂前设起神牌香案,居中一行“河西节度使秦萧大人之神位”,至此终于不得不信。


    “少帅……”他被门槛绊了个趔趄,五大三粗的汉子,硬是连滚带爬到了近前,张嘴想要嘶嚎,却哑得发不出哭声,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少帅……少帅啊!”


    其他赶回凉州的将领也没好到哪去,霎时间,灵堂之内哭成一片。


    正厅的动静传不去后院,秦佩玦已在婢女服侍下换上雪白丧服,有心给自己缝一条孝带,却是手抖得下不去针。


    “春娘,”她颤巍巍道,“你说,这凉州城以后会怎样?”


    名叫“春娘”的女婢赔笑道:“有小姐坐镇,凉州城只会越来越好。”


    秦佩玦:“可是……”


    “没有可是,”春娘柔婉又不失强硬地打断她,“有刘参军帮着小姐,小姐只管安心——等办完了秦帅后事,您也好往江南去信,与孙郎商议婚事不是?”


    听说“孙郎”,秦佩玦双颊带晕,上蹿下跳的心顿时定了。


    偏在这时,前院“咣”一记惊天动地的响动,仿佛是重物被人发力砸落,紧接着传来隐隐的刀兵声。


    秦佩玦好似受惊的兔子,猛地窜起:“这又是怎么了?怎地还动了手?”


    春娘亦不明了,只能差人去前头打听。片刻后,有人进了后院回话,却是刘参军:“卑职斗胆,请小姐往城外犒军。”


    秦佩玦不安:“为什么要我去?你不是说,万事有你安排吗?”


    “因为小姐是河西秦氏唯一的嫡脉,只有您出面才最名正言顺,”刘参军毕恭毕敬地应道,“放心,很简单,您只需要露个面,说几句安抚的话就行了。”


    秦佩玦不明白刘参军坚持要她出面的用意,春娘却远比她敏锐——尤其当她从饶舌的下人口中得知,当日灵堂之上,以史伯仁为首的几名将领与刘参军发生争执,被事先埋伏的刀斧手拿下,暂押大牢后,她就明白刘参军唱的是哪一出了。


    打出河西秦氏的旗号,无非是为了名正言顺地收揽军心。


    这个策略是正确的,当秦佩玦出现在城外军营时,原本因主将被扣而蠢蠢欲动的军中情绪有所缓解。


    不管怎样,秦萧“已死”,河西需要一位新主人,而秦佩玦身上的秦氏血脉令她具有先天的优势,哪怕她是个女人,她依然是秦萧在这世间唯一的至亲。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承认血脉亲缘,好比秦佩玦按照刘参军的吩咐,磕磕绊绊背出场面话时,突然有人朝她冲来。


    秦佩玦看到明晃晃的匕首,吓得猛往后缩。幸好身边护卫跟得多,在那人欺近之前一拥而上,将人七上八脚地拿下。


    “大胆!竟敢刺杀大小姐!”


    那人是个校尉,二十来岁的模样,看着秦佩玦的眼神恶狠狠的,偏头呸出一口带血的唾沫。


    “大小姐?”他嘶声长笑,“少帅待她不薄,如今尸骨未寒,她就急着夺权,还扣押了史将军一行,真是好一个秦氏大小姐啊!”


    “我只求少帅在天有灵,睁眼瞧个明白,他厚待了半辈子的侄女,长着一副怎样的狼心狗肺!”


    秦佩玦这辈子没被人这般辱骂过,气得双颊涨红:“来人,给我拖下去!掌、掌他的嘴!再叫他在碎瓷片上跪两个时辰!”


    这话一出,周边人瞧她的眼神都变得微妙。


    值此特殊时期,秦佩玦若想彰显权威,坐稳“河西之主”这把交椅,第一要务便是铁腕决断震慑人心。然她终归是闺阁女儿,虽也见识过乱世杀伐,到底有限,这些年又被秦萧娇养,能想出最恶毒的刑罚不过是掌嘴打耳光,或是命人跪于碎瓷片上。


    阴毒固然阴毒,在久经战阵的军汉看来,却是幼稚可笑到不堪一提。


    那被拿下的校尉再度大笑:“不劳大小姐费心!我亦不忍见河西基业败在你手上,这便向少帅请罪去了!”


    说完往旁一撞,架在颈间的长刀削断脖子,鲜血喷得满地都是。


    秦佩玦毫无准备,吓得惊声尖叫,扶着女婢的手踉跄后退,唯恐被那血珠溅上素白绣鞋。


    然而再抬头时,她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更大的错,就连听她吩咐的护卫也不再用敬畏的眼神看着她,她的举动暴露了骨子里的软弱和不安。


    “回府……回府!”


    秦佩玦平白有种兔子落进狼堆里的错觉,被那一双双无声的眼睛盯得发慌,扶着女婢的手快步转身:“我说回府,听不懂吗!”


    春娘阻拦不及,只能扶着她上了马车。


    毫无意外,所谓的“犒军”成了闹剧,秦佩玦的言语举动无一不在告诉军中将士,她没有成为河西之主的德行和能力,她拢不住镇守河西的两万强军。


    可秦萧已死,不认她,又能如何?


    诚然,秦萧在世时,隐然视颜适为衣钵传人,不仅带在身边亲自教导,诸多安排亦是为其铺路。


    今日若是颜适在这儿,种种惶惑便都不存在了。可事情就麻烦在,颜适随秦萧巡视边陲,亦遭乌孙伏击,虽无明确死讯传来,可众人心里有数,多半是凶多吉少。


    能主事的史伯仁等将领,又被刘参军扣下,他们不听秦佩玦的,又能听谁的?


    当狼群的领头人换作一只绵羊时,这群狼也随之变成了羊。


    此刻,再骁勇的军汉也不由茫然困惑,不知何去何从。


    而崔芜的靖难军,就在此时悄无声息地欺近至凉州城外三十里处。


    她并没有贸然出兵,而是选了隐蔽山坳处扎营。当晚,一道身影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安西军营,直接摸进大帐。


    说神不知鬼不觉并不准确,因为此人途中被一队巡逻士卒拦下,言辞质问他是哪个营的。那人不慌不忙,解下腰牌往士卒眼前一亮:“在下是颜将军麾下,有要事求见冯将军。”


    士卒听得一个“颜”字,悚然震惊,再验腰牌,脸色顿时变了。


    踌躇再三,还是将人带进大帐。


    “冯将军”正是史伯仁副将,也是白虎营居首的副将。只因主将被扣城中,他投鼠忌器,这才勉强认了秦佩玦这个新主子。可人人皆有一双眼,秦大小姐日间表现如何,所有人都看得明白,这么个矜弱贵女,镇得住河西这盘烂摊子吗?


    又拿什么去扛玉门关外的虎狼之邻?


    犹疑不决之际,自称颜适亲兵的使者进了主帐。


    此人并未藏着掖着,十足恭敬地抱拳行礼:“卑职徐知源,奉我家殿下与颜将军之命,见过冯将军。”


    冯副将就如巡逻士卒一般,听得颜适之名,后脊寒毛根根炸开。然而他到底比士卒沉得住气:“你是北竞王麾下?颜将军怎会与北竞王一处?你有何凭据?”


    徐知源摸出一封书信:“此乃颜将军手书,还请将军过目。”


    冯副将本是史伯仁心腹,与颜适也不啻相熟,认得对方字迹。拆封之后先看手书,确认是本尊无疑,这才细瞧内容。


    他越看越是惊颤,握惯刀柄之手不住战栗:“这信上所言是真?少帅他、他真的……尚在人世?”


    徐知源也算崔芜身边的老资历,征伐多年,已然混成右军副将。但他心知自己份量尚不如延昭、狄斐这等嫡中嫡,有心立下功勋,好叫自家殿下刮目相看。


    今日夜探安西军营,原是他主动请缨,眼看颜适一封书信拿住了冯副将脉门,他镇定自若道:“不瞒将军,秦帅是否尚在人世,我家殿下未曾亲眼见着,不敢贸然断言。但我家殿下猜想,秦帅那是何等身份,乌孙人既生擒了他,如何能不物尽其用?至少,在拿下河西之前,十有八九,乌孙可汗是舍不得要他性命的。”


    他没把话说死,但一通分析丝丝入扣,十分具有说服力。


    冯副将脸颊抽搐,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


    然后他撩袍跪下。


    “既有颜将军手书与腰牌,末将,听凭北竞王殿下吩咐!”


    第179章


    这些天, 秦佩玦过得浑浑噩噩。


    秦萧过身得突然,虽然刘参将和春娘都一遍遍告诉她,她是日后的河西之主, 要端起气派、拿出威风,可她总是不安。


    就好像, 莲座上的菩萨打碎了金身,戏台上的木偶抽了脊梁骨,底气虚了, 自然撑不住排面。


    以往, 她轻易不走出二门,一言一行都拿大家闺秀的典范框住自己。但是现在,她发现那些她自小熟悉、认可的规则,突然不再适用。没了压她一头的叔父,她成了名义上的河西之主,却比秦萧在时还要惶恐不安。


    秦佩玦在屋里待不住, 带着春娘去了前院。府衙属官忙忙碌碌, 见了她不过匆匆欠身,全无对秦萧的恭谨小心。待到正堂门口, 更被佩刀护卫拦住:“大小姐, 议事重地,旁人不可擅入。”


    秦佩玦气恼:“我姓秦,叔父不在,府里便是我当家。”


    护卫神色恭敬,却分毫不让:“刘参将叮嘱了,没他的许可,任何人不得入内。”


    秦佩玦欲待发作,却被春娘拦住。这女婢远比自己主子看得明白, 秦大小姐名义上是河西之主,实则凉州城内真正做主的,是这位刘参将。


    联想起秦佩玦犒军时的表现,不难推断出,秦佩玦想把河西之主的位子坐得更长久些,少不了刘参将的扶持和帮衬。


    “大小姐有要事寻刘参将商议,”她拉了秦佩玦一把,对护卫笑脸相迎,“烦劳这位兄弟入内回禀一声。”


    护卫却道:“刘参将不在府里。”


    秦佩玦奇道:“这个时辰,他不在府里去哪了?”


    护卫亦是茫然:“卑职不知。”


    话音刚落,护卫眼神陡凝。秦佩玦紧跟着回头,只见墙外夜空泛起红光,像极了血色横流。


    “有火光,”护卫喃喃,“是城门方向。”


    秦佩玦不明白这句话的涵义,面露茫然。春娘却变了脸色。


    城门失火,只可能是外敌攻城。


    只是……为何没听到厮杀声?


    其实并非没有厮杀,当潜伏于夜色中的轻骑摸到城下时,守城校尉察觉不对,本想第一时间鸣锣示警,斜刺里却突然飞来一支长矢,擦着他的手钉入城砖。


    校尉脸色煞白,不是因为自己这只手险些废了,而是箭杆上拴着一块素银腰牌。


    雕的是六翅飞鹰,举动如有风云相随,背面刻了一个挺拔凌厉的“颜”字,乃是秦萧亲笔。


    凡安西军中人无不知晓,这是颜适的腰牌。


    虽然河西秦氏是凉州城的主人,但所有人也都心知肚明,在军中,颜适的地位与少主无异!


    校尉心神大震,冒着被射杀的危险探出头,只见城门之下火光幢幢,无数黑影簇拥着一骑。那少年将军手中长弓尚未放下,头盔之下露出冷峻犀利的眸子。


    是颜适!


    他们的少主回来了!


    校尉激动异常,回头大喝:“是颜将军!快,快开城门!”


    城门“吱呀”一声动了,然而刚开一条缝,又陷入僵持。


    城楼之上,“开门”的命令被人截住,来人职衔都尉,是刘参将的嫡系,手持节度使府手令,喝令校尉紧守城门。


    “没有参将命令,任何人不得放入城中!”


    校尉不甘示弱:“这凉州城是河西秦氏的,什么时候改姓刘了?”


    都尉态度严峻:“少帅亡故,大小姐主事,托了刘参将整顿城中防务,以免宵小之辈趁虚作乱。”


    校尉:“你他娘的给我看清楚,底下的是颜将军,不是什么宵小!”


    都尉寸步不让:“都一样,没有手书,谁都不许进城!”


    这二位争执不休,底下颜适等不及了,待要开口,却被刚才那一箭耗尽了好容易攒起的力气,伏在马上咳喘不止,根本坐不直身。


    一只手恰在这时探来,稳而有力地扶了他一把。颜适回过头,对上丁钰关切的眼。


    “想说什么,尽管说,”丁钰往他手里塞了只铜吼,“用这个,聋子都能被你吵醒。”


    颜适回以一笑,酝酿许久的暴喝借着铜吼之力响彻城楼:“凉州城内宵小作乱,我奉少帅之命入城平叛,还不开门!”


    “少帅”二字对凉州驻军的影响力远胜一切,连奉命赶来的都尉都愣住了。就这一眨眼的光景,校尉捕捉到另一个关键信息——凉州城内有叛徒作乱,联想到刘参军几次三番打着秦大小姐的旗号倒行逆施,除了他还有谁?


    电光火石间,校尉拔出腰间匕首,毫不留情地割断都尉喉咙。鲜血高高飙起,都尉捂着脖颈伤处,目眦欲裂地瞪着他:“你、你……”


    喉咙使出吃奶的力气,却再吐不出完整的字音。


    校尉将余温尚存的尸首往后一推,斩钉截铁:“开城门!”


    “嗡”一声,僵持不下的城门再度动了,缝隙越裂越大,熊熊火光涌入城关。


    颜适拔出佩刀,往前一指,身后轻骑潮水般冲出。


    崔芜最怕的是与安西军交手,伤及秦萧一手带出的精锐将士。幸而有颜适替她打头阵,兵不血刃地打开城门,将伤亡降到了最低。


    战事并没有持续太久,待到靖难军入主凉州,围了安西节度使府,这一夜堪堪过去。


    崔芜披着乍晓的天光进了秦府,府内上下早换过心腹亲兵。徐知源迎上前:“殿下,凉州已然尽在掌握,参将刘定方与婢女春娘等人皆已下狱,听候处置。”


    崔芜面无表情地一点下巴:“秦大小姐呢?”


    “软禁在后院,”徐知源有些犹豫,“毕竟是秦帅的嫡亲侄女,没您的吩咐,我等不敢轻易冒犯。”


    崔芜蓦地止步:“那位秦大小姐肯乖乖待在房里?”


    “自是不肯的,”徐知源说,“一直在闹,嚷着要见颜将军、见您。兄弟们拦着,她就寻死觅活。”


    崔芜唇角微弯:“让她闹腾,我现在没工夫搭理她。她要寻死觅活也由着她,替我给她带句话,她若死了,我就活剐了江南孙氏九族,送下去给她陪葬!”


    徐知源应了,又道:“还有,末将应您的吩咐清查府内上下人等,在春娘房里发现一封密信,看口吻是发往江南的。”


    崔芜长眉倏挑:“江东孙氏的人?”


    “八九不离十,”徐知源说,“我问了秦府管家,这女人约莫是江东孙氏通过人牙,安插在秦府后院的眼线。她是秦大小姐的贴身婢女,平时没少替孙彦传话——上回秦大小姐与孙彦私奔,也多半是她怂恿的。”


    他是带着笑说的,大约将这当成一桩风流韵闻,没真正往心里去。崔芜却觉出背后的险恶用心。


    “颜适曾提到,当日兄长身陷重围,铁勒人推出一个身形、打扮与秦大小姐极为相似的女子扰乱兄长心神,”她目光冰冷,“秦大小姐久在深闺,纵然铁勒往凉州安插了奸细,也难打探得如此详细。”


    “能把她的模样装扮描述入微的,只有她身边的亲近人。”


    徐知源听懂了她的暗示:“殿下是说,这个春娘与铁勒有来往?”


    “藏身幕后,不显山不露水,却能借第三方的手除掉心腹之患,这不是江东孙氏最擅长的把戏?”崔芜冷笑,“好一个江东孙氏,好一个孙彦!我当真是小瞧了他!”


    徐知源听出杀机,聪明地闭上嘴。


    不过一夜光景,河西重镇已然易主,但崔芜的目的不止于此。自凉州以北,张掖、酒泉、敦煌,而后西出玉门,直指乌孙驻地,软也好,硬也罢,总之要逼乌孙可汗交出秦萧。


    可乌孙人呢?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坐在肃穆敞亮的正堂之上,案上有一卷安西四郡的详细舆图,笔迹十分熟悉,正是崔芜亲手所绘。


    她盯着那张图,反复推敲乌孙人的计划,隐藏在云山雾绕背后的轮廓逐渐浮出水面。


    “不管春娘是哪边的人,她蛰伏在秦大小姐身边,都是为了搅乱河西四郡。第一步,利用乌孙和铁勒两方势力,铲除兄长,抽去河西的主心骨。”


    “第二步,假传兄长死讯,借秦大小姐这最后的秦氏嫡脉,扣押兄长心腹,堂而皇之占据凉州。”


    “但乌孙人也不是吃素的,在这个计划中,他们除了得到一个名义上死去的安西主帅,没有捞到任何好处,焉能甘休?”


    “所以在定计之初,春娘……不,是刘参将,一定许下了足够的利益,换取他们全力配合。”


    “比方说,撤开守军,空虚城防,放乌孙精锐长驱直入。”


    彼时,坐于堂上的俱是崔芜心腹,丁钰、狄斐、徐知源,以及重伤未愈的颜适。


    其实崔芜和丁钰都不赞成颜适亲自出面,他伤得不轻,纵然途中有崔芜照拂,这么短的时日也很难完全康复。


    但颜适坚持要去,因为他是秦萧一手带出的,那个男人教他排兵布阵,教他礼义忠信,用自己不算厚实的臂膀,为昔日的小小少年在乱世中撑起一片清明晴空。


    颜适明白秦萧未说出口的希冀,若是有朝一日,震慑西域的长刀不在了,他希望颜适能扛起河西安危。


    斯人教诲犹在耳畔,正值凉州风雨飘摇,他岂能因一己伤病而畏缩不前?


    “照殿下这么说……”


    颜适才一张口就咳得喘不上气,丁钰离得近,替他轻抚后背,又倒了杯热茶喂到他嘴边。


    颜适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艰难喘匀了气:“……刘参将与乌孙部勾结,故意放他们入关?”


    “可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处?他心心念念是将秦氏基业还给……大小姐,如今引狼入室,就不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可以与乌孙达成协议,划南北而治,”崔芜用炭笔在酒泉和张掖之间画出一道虚线,“若是兄长刚掌河西那会儿,乌孙或许不满足于此。可现在,长江以北俱在本王掌握,无论乌孙还是凉州,都没法以一己之力抗衡中原。”


    她点了点舆图,似笑非笑:“说起来,双方联手反而是最明智的打算。”


    颜适恍然,仔细琢磨,又觉心惊肉跳。他在凉州多年,习惯了少雨气候,从没想过这方晴空之下藏了多少看不见的明枪暗箭。


    “不,不是看不见,”他摁了摁眉心,心想,“是那个人挡下了。”


    “那依北竞王之见,”颜适不复昔日插科打诨,十足恭敬地作揖施礼,“咱们该如何是好?”


    崔芜思忖片刻,下达了进驻凉州后的第一道指令:“凡安西军参将以上将领,全部下狱,城内驻防由我麾下亲兵接管。”


    颜适脸色微变:“殿下……”


    “你们记住,本王此次是奔着河西四郡来的,凡秦氏余孽,都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至于颜将军……他深明大义,已然投靠靖难军麾下,甘为本王冲锋效力,”崔芜曲指轻敲桌案,每一下都像敲在心头,“你们对外统一口径,一定要把本王描述成唯利是图、不择手段、忘恩负义、睚眦必报的奸邪小人。”


    颜适:“……”


    其他人:“……”


    自己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还泼得这么不遗余力,真是头一回见识。


    颜适已非当年的轻狂少年,稍一细思就明白了崔芜用意。只是这位殿下好生霸道,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不算,又给颜适安了个“叛徒”的人设,让一腔忠义的颜小将军着实无语。


    “颜某有一事不明……”


    颜适话没说完,一名斥候快步而入,将刚探得的信报送到崔芜手中。


    这时传来的加急战报,怎么看都透着不祥意味。崔芜匆匆掠了眼,轻描淡写地撂下炸雷:“敦煌遇袭。”


    颜适瞳孔骤颤。


    崔芜将战报递与狄斐:“去准备吧,今夜启程,三日之内必须赶到敦煌。”


    狄斐应了,又问:“如何回信?”


    信报是飞鸽送出,回信少说要一日半才能送到。崔芜出神片刻,轻轻一叹:“传信月娘,让她尽快撤出敦煌,凡事保命为上。”


    顿了片刻,又摇了摇头:“只不知赶不赶得及,希望月娘够机灵吧。”


    崔芜和颜适、狄斐分析过,敦煌守将被抽调回凉州,仅凭剩余兵力,不足以拦住乌孙精锐。


    少则一日,多则三日,乌孙势必要攻破敦煌,继而一路南下。


    她猜对了一半。


    乌孙确实攻破敦煌,但是精锐没能立刻南下,反而陷入混战。


    第180章


    再凶狠的狼群没了头狼也是一盘散沙, 敦煌就是如此。


    因为守将缺席,乌孙轻骑只用一日一夜就攻破城防。乌骨勒一马当先地冲进城关,铁蹄践踏过伤痕累累的石板街道, 凶猛好似恶狼扑鹿。他挥舞马刀,眼中是嗜血的兴奋:“这就是商队口中的流金之地!金子、粮食、丝绸, 能找出多少,都是你们的!”


    “男人就地杀了,女人统统带走, 谁抢到手就是谁的!”


    “我要用中原人的脑袋, 祭奠咱们乌孙部的勇士!”


    自从重开互市,无数商队涌入这座古丝路入口重镇,原本的荒凉城镇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繁华起来。谁知好日子这么短,人们还没回过神,就被突如其来的战火惊碎美梦。


    早在一日前,城中最大的酒楼花门楼就关张歇业。张月娘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好这些年的账本与情报, 待得乌孙人冲进敦煌时, 她已经收拾行囊,在护卫的掩护下躲入密道。


    暗道藏于地底, 是在崔芜的授意下修建的。依照她的想法, 敦煌扼守冲要,最好能修成四通八达的地道网,若有一日烽烟再起,进可以此为据,与外敌游走周旋,退可隐藏行踪,神不知鬼不觉地脱身溜走,给自家留足了余地。


    奈何敦煌不是崔芜地盘, 纵然她与秦萧情谊再深,也不好大张旗鼓,只能秘密。过去这些年,也只勉强建成一条通往城外的暗道。


    却不想这一日,当真派上用场。


    密道出口位于一户民居的院落之中,却不想钻出之后,看到的是残垣断壁、满地狼藉——此地竟被乌孙人搜刮一空,走前放了一把大火,偌大院落顷刻间夷为平地。


    不幸中的万幸是,乌孙人只顾搜寻财物和女人,做梦也没想到那水缸底部藏着一道逃生暗门。


    此地离城门已不算远,张悦娘松了口气:“我们改扮成流民,趁乱混出城去。”


    她早非昔年在王重珂手下饱受凌辱,却连反抗念头都不敢有的柔弱女子。在这丝路重镇经营酒楼多年,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已然有了临危不乱的决断和沉着。护卫们下意识听从了她的吩咐,翻出贫苦人家衣裳就地换装,借着民居掩护往城外逃去。


    谁知这么寸,半途遇到一股烧杀劫掠的乌孙轻骑,眼看队伍中有女眷,为首的乌孙骑兵哈哈狂笑,纵马飞驰而来,伸手抓向张月娘。


    张月娘闪电般退后两步,与此同时,身侧护卫猛地翻腕,扣住那人小臂,将他从马背上拖拽下来。


    战马后背一轻,茫然无措地踢踏步子。另一边,护卫手起刀落,极干脆地结果了一条性命。


    乌孙人发觉不对,愤怒地打马冲来。护卫首领起身,素来憨厚的面庞上嵌了一对极冷锐的眸子:“不留活口!”


    崔芜挑给张月娘的俱是军中老兵,专门请秦萧帮忙训练半年之久,防的就是今日变故。他们虽是步兵,却比骑兵灵活,眼看战马冲来,护卫就地一滚,避开乌孙刀锋的同时,堪堪躲入马腹之下。


    乌孙人从没见过如此怪异的战术,只是一瞬迟疑,护卫佩刀已然出鞘。只听龙吟凛冽,战马哀鸣,五六条马腿□□脆斩断。


    鲜血喷了一地,战马身不由己地栽落,护卫挥刀就砍,极利索地取了骑兵性命。


    然而有两骑落在最后,侥幸逃过一劫。亲眼目睹同伴惨状,骑兵哪敢重蹈覆辙?忙不迭地调转马头,一溜烟逃了。


    护卫首领追赶不及,眉头拧成疙瘩:“麻烦了。”


    他知乌孙做派,倘若听说己方精锐受损,必定不惜代价调派重兵,将敌军追杀殆尽,因此不敢耽搁:“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话音未落,只听骑兵消失的方向传来惨烈马嘶,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响。惨叫接踵而至,除此再无余音。


    护卫首领心中生疑,跃上屋顶一瞧,原是另一伙流民模样的势力劫杀了乌孙骑兵。更有意思的是,这伙人里也有个女子,俨然是发号施令者。


    “把这些胡蛮子的外皮扒下来,换到咱们自己身上!”


    护卫首领心说:这主意不错!


    立刻跳下屋顶,招呼自家人也扒衣换装。


    正加紧换着,那伙人摸了过来,原是两件衣裳不够分,又寻摸着乌孙轻骑十来人为一队,该有同伴散落附近,这才来碰运气。


    谁知就这么撞上了。


    张月娘正迟疑着是打是跑,对方领头的女子先开口:“你是……花门楼的老板娘?”


    张月娘一愣,运足目力打量对方,托过目不忘的福,也是这女子长相确实颇具辨识度,当即认出熟人:“你是那日来我店里用饭的堂客,临走还打赏了一锭碎金。”


    如果崔芜在这儿就能认出,这披着斗篷、满面风尘也难掩丰姿的女子正是她满世界追杀的阮轻漠。


    当日汴梁城中,阮轻漠挟持丁钰救出韦仲越,本想离了京师就撕票,却被丁钰三言两语说动,终是留了他一命。


    这之后,阮、韦二人带着十来死忠,假扮商队一路西行,原想沿前朝古丝路远出塞外,逃脱崔芜追捕,却不料点这么背,恰好碰上乌孙攻城。


    这二位一个不知张月娘是崔芜麾下,另一个不知眼前女子是自家主上心腹之患,于此城破之际重逢,都有些世事难料的唏嘘。


    张月娘极是机灵,见阮轻漠随从不少,且身手不凡,心知她必有来历。眼下大敌当前,她倒是没有刨根究底的心思,只当对方是老天送来的强援,遂道:“胡骑攻城,前路凶险。既是彼此有缘,何不相互照应?正好,我知道一条出城近路,或许能避开沙胡蛮子搜捕。”


    阮轻漠本想拒绝,听了后半句又改了主意:“如此,有劳照拂。”


    两边的精壮汉子换上乌孙胡服,其他人扮成被他们俘虏的流民,一行人大摇大摆穿行街而过,途中连遇两拨乌孙斥候都没瞧出破绽。


    斥候只当是赶去与大部队汇合的同伴,好心指明了方向。


    “中原人都被带去那边,”乌孙斥候扬起马鞭,“小王子殿下说,要让这些两脚羊跪在地上舔他的靴子!”


    张月娘眉心悚然一跳。


    她清楚“两脚羊”的意味,这个屈辱的称呼让她想起诸多原以为被遗忘的往事。在她还是那个柔弱无助的贫家少女时,在她被王重珂欺辱凌虐而无力反抗时,她曾见那个魔鬼般的男人喝得酩酊大醉,随手将侍奉在侧的女孩拖到身边,捏着她的下巴看了一会儿,而后桀桀怪笑。


    “听说几百年前,胡人打进来的时候,旁的珍馐美味都不爱,就好这一口,说是鲜嫩无比,堪比羊肉,还给取了个花名,叫两脚羊,”王重珂舔了舔嘴角,“今儿个,咱们也开开荤。”


    就这么一句话,女孩被拖了下去,惨叫声隐隐传来,再送上来时,是一碗碗的肉羹。


    张月娘忽觉胸口烦闷,仿佛又闻到炖肉的气味。她为崔芜所救,经营花门楼多年,兼掌西域情报网,俨然成了一呼百应的人上人。可直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自己原来从未逃脱昔日梦魇。


    “我们……不出城了,”她听到自己上下两排牙尖撞击出“咯咯”声,腿肚子直打颤,脑子里有个声音拼命叫嚣“你在干什么?你疯了吗?你要拿这些人的性命与自己陪葬不成!”


    可是那话就好像长了腿儿,自己从牙缝里钻出:“我们……去府衙!”


    乌孙斥候指出的方向正是府衙所在,衙门前有一片开阔空地,是城中唯一能容纳那许多俘虏和骑兵的地方。


    护卫首领明白了她的打算,震惊不已。


    “乌孙精锐不下六千,咱们却只有这几个人,如何与大军相抗?去了不过是白送死,”他劝说道,“娘子已然完成任务,只需保得性命,平安出城,待见到主子,自有重赏,何必辜负了身家性命?”


    张月娘苦笑。


    “此行凶险,诸位若不愿,月娘不勉强,”她恢复镇静,理云袖、掠鬓发,一张脸虽涂得脏污,却难掩曼妙风情,“只是主子命我蛰伏于此时,曾言敦煌乃西域重镇,一旦失守,则河西千里再无屏障,外敌即可长驱直入,屠尽我汉家百姓。”


    “她再三叮咛,要我相助安西军守城。如今敦煌城破,若眼看城中百姓无辜遭屠,我有何面目再见主上?”


    她搬出崔芜,护卫首领立时沉默了。


    如果他们逃了,崔芜会治罪吗?


    以护卫首领对自家主子的了解,不会。北竞王虽惯于行险,待下属却一向宽容,从不勉强安排超出能力范围之外的任务。


    可良心呢?


    那些将遭屠戮的百姓,也许是朝夕相见的邻里,也许是每日打酒的熟客,彼此见面都会笑脸问好,如今却要眼看着他们化为刀下亡魂?


    护卫首领掐了把眉心,直觉自己疯了,但他理解了张月娘片刻前的感受,脑子想走,嘴却不听使唤:“张娘子……意欲如何?”


    这二位打定了主意,阮轻漠却不耐烦。她可没那么多愁善感,好容易从江南保住一条性命,又历尽千难万险救出韦仲越,便是为了远走高飞相守终生,哪能随便填在这敦煌城中?


    因此只道:“两位若不急着出城,妾身就先告辞了。”


    张月娘无意勉强,为她指了出城捷径,任其离去。


    阮轻漠步子飞快,她身边的韦仲越却是一步三回首,仿佛被千斤重锤拖住脚步,越走越慢。


    阮轻漠察觉了,微微蹙眉:“他们只有十来个人,身手再好,也挡不住乌孙精兵,去了只有送死的份。”


    韦仲越沉声:“我知道。”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十余人的“乌合之众”,如何与数千乌孙精锐抗衡,护着阮轻漠将近城门时,忽听城内一声巨响,熊熊火光冲天而起。


    浓烟滚滚,遮蔽了烈日,韦仲越突然意识到张月娘一行如何打算,脸色微变。


    他猛地转身,阮轻漠却似早有预料,劈手拽住他衣袖。


    “你忘了咱们是怎么走到今天的吗!”她厉声呵斥,“好容易捡回的性命,你要丢在这儿不成!”


    “敦煌城破,不是你我造成的!这世道便是如此,强者为尊,弱者只能为蝼蚁、为草芥,性命操于人手,半点由不得自己!”


    “你还想回去过那种无能又无力的日子吗!


    韦仲越回头瞧她,眼神极温柔,仔细探究,却又藏着某种坚硬的东西。


    “阮娘,”他说,“你姐姐也曾是蝼蚁中的一员。”


    阮轻漠怔住。


    “还记得你姐姐刚死那会儿,你抱着她的血衣,说什么也不撒手,”韦仲越轻声道,“你那时候说的话,自己还记得吗?”


    那实在是太久以前的事,阮轻漠有些茫然。


    “你问我,凭什么那些权贵不拿旁人的命当回事?凭什么他们干尽了造孽的事,却不会遭到报应?”


    “你对着你姐姐的灵位发誓,总有一天,你要站在这世间的最高处,叫那些踩着你姐姐尸骨的人也尝尝被人碾碎的滋味。你还要让所有与你姐姐一样的人都过上安稳日子,再不必受谁践踏、遭谁欺凌。”


    “这些,你忘了吗?”


    阮轻漠神色怔怔,其实并没有完全记起,眼眶却逐渐红了。


    “原来我还说过这样的话?”她似叹息似自嘲,“腥风血雨这些年,命去了五成,心死了八分,每一日都在跟阎王挣命,自己尚且顾不过来,哪还记得这些?”


    她嗤一笑,仿佛从迷茫中清醒过来,眼神陡然冷锐:“中原早已有了正经主子,你我如今就是两条丧家犬,还要替人家操这份心不成?”


    韦仲越回头望向火光处,那火不知是什么引发的,好生凶猛,再被敦煌长年干旱的风势助长,瞬间席卷了小半条街道。


    “不是为旁人,是为你姐姐,”他平静地说,“你对信众宣讲的经义我听了,我在想,若真有来世,你姐姐会投胎在哪一处?”


    “她生前那般良善心软,死后也必定得享福报,若在世为人,也该有六七岁了吧?”


    “你说,她会不会投在这敦煌城?会不会成为被胡蛮子抓走的百姓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