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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平心而论, 孙彦的提议不算太差,倘若崔芜是真正的歧王郡主,确实可行。


    然而她不是。


    崔芜并非谁的附属品, 而是关中十三州的主君,与人联姻意味着分享权力, 这是她绝对无法容忍的。


    秦萧尚且犹豫再三,何况是姓孙的?


    结果毫无悬念,她将孙彦不客气地赶了出去。


    丁钰余怒未消:“你就不该让他进来!跟傻逼有什么好说的?他只会把你的智商拉到他的层次, 再用他胡搅蛮缠的经验值打败你!”


    崔芜原本确实恼火, 即便从日常相处的层面而言,孙彦也不是个令人愉快的交谈对象,盖因他从来听不见旁人说话,总有本


    事于三言两语间,刷新崔芜的忍耐下限。


    但是丁钰先她一步爆发了,字字句句狠如耳光, 抽得姓孙的找不着北。


    就好像一根细针戳进心窝, 本该沸反盈天的怒火和怨毒漏了个干净。


    “行了,”她说, “你都知道他是傻逼, 还跟他置什么气?”


    仔细想想,她这一世已然算是幸运,有打抱不平的知己,有亦师亦友的谋士,有誓死相随的部将,以及——


    匆忙的脚步声登上石阶,狄斐扶刀于门外跪下:“主子,秦帅派人来问, 能否出发?”


    崔芜拍了拍丁钰肩头,后者深吸一口气,总算压住无名火。


    “你恼火孙彦就算了,”崔芜认真提醒,“待会儿见了兄长,可别带出来。”


    丁钰没好气地白了她一眼:“……我敢吗?”


    他真不敢。


    与孙彦这等太子爷不同,秦萧领兵多年,即便不愠不怒,也自有一股手握权柄的气度。


    他自己许是知道这一点,日常相处都会刻意收敛气势,即便如此,眼角眉梢也难免带出悍利之气。


    见崔芜一行出来,他十分利索地蹬踏上马,又道:“可曾带了兵刃?”


    崔芜学着他的样,也骑上自己的小红马:“带了,兄长送我的匕首,还有阿丁的□□也被我搜罗了来。”


    “□□”二字吸引了安西军将的目光,好些人经历过别院那晚,亲眼见识了□□的威力,巴不得弄一把过来自己过过瘾。


    秦萧亦上了心:“就是当初阿芜单手引弦,射杀孙氏部曲之物?”


    崔芜很大方:“对。兄长若是喜欢,回头我把图纸抄一份送与你。”


    秦萧不过随口一问,没想到有这等好事:“果真?”


    崔芜思忖片刻,还是不能做赔本买卖,于是道:“有条件的。”


    秦萧静候下文。


    崔芜眨巴着杏核眼瞧他:“兄长威名加诸河西,以一身镇守丝路入口,长刀所指,无不披靡。我麾下对兄长的崇拜之意,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又如黄河泛滥,一发不可收拾……”


    秦萧听得牙疼,身后亲卫亦是表情各异。


    他木着脸:“说重点。”


    崔芜遗憾地止了溢美之词:“看在他们这般崇拜你的份上,兄长可否允许我麾下亲兵分批入安西军营,也跟着天下第一强军学学看看,开开眼界?”


    秦萧就猜到她是打着这个主意。


    当初两军联手平定夏州时,延昭就存了这个心思,美其名曰“方便盟友互通有无”,派了观察团到安西军中,打的正是偷师学艺的主意。


    延昭其人忠厚耿直,甚至有点死心眼一根筋的意思,秦萧不信这刁滑主意会是他的手笔,只能是某位最擅剑走偏锋的崔使君想出来的。


    如今倒好,连幌子都不打,直接死乞白赖地求蹭训练。


    然而有□□图纸这个香饵吊在跟前,秦萧还真不好拒绝。


    他沉吟片刻,还是应了:“可以,人别太多!”


    崔芜笑眯眯地:“不多,一次也就三百。”


    一次。


    看来这位是打算做成长期买卖了。


    秦萧摇了摇头,对崔使君这不吃亏的商人脾气着实无奈,双腿一夹,□□黑马离弦之箭似地窜了出去。


    崔芜骑着小红马紧随其后,西北夏日天黑得晚,但见黑红两骑好似流星,飞驰过茫茫旷野。


    小红马年岁还小,看什么都新鲜,崔芜又不十分拘束它,它越发撒了欢,一会儿冲到前头,马尾巴甩来甩去,抽打在秦萧的黑马脸上。见大黑马不搭理它,它又落后半个马身,好奇去叼人家尾巴。


    大黑马不满地嘶鸣一声,瞅着背上的主人不动如山,颇有纵容之意,只得无奈忍了。


    一行人赶到朵兰部营地时,白毡前的空地上已然点起熊熊篝火。新宰的肥羊羔翻过肚皮,架在火上烤得焦黄香脆,肉香裹挟在夜风中,卷得漫天都是。


    早有回纥人上前,拦住秦萧与崔芜一行,面目甚是凶煞,挥舞弯刀用回纥语呼喝着什么,看着像是要给下马威。


    秦萧不耐烦与他争辩,等了一会儿,见此人没有让路的意思,遂抬手甩鞭,鞭梢卷住弯刀刀尖,直接甩了出去。


    那刀甚是锋利,马鞭虽是牛筋绞成,柔韧异常,要卷住刀锋而不被割断,还是需要些巧妙本事。拦路的回纥人微变了脸色,转身飞奔去报信,片刻后,银铃般的笑声远远飘来,一个年轻女人带着几个护卫迎了出来。


    “我就知道你们不是普通的中原人,一般的中原百姓,有几个能骑这么好的马?上好的糖和盐,说拿就能拿出来?”


    崔芜定睛细瞧,发现果然是白日里遇到的那个牧女。只她眼下已经换了装束,头上仍戴着白毡帽,插了根洁白如云的羽毛,身上却换过华丽的丝绸衣裳,颈间戴着珊瑚和绿松石交错装饰的项链,腰带上缀满细碎银铃,走起路来“泠泠”作响。


    崔芜就知自己猜的没错,这姑娘不是什么普通人物,十有八九和如今的朵兰汗王沾亲带故。


    果然,她自己亮了盅:“我父汗等了你们好一阵,还不跟我来?”


    秦萧与崔芜对视一眼,同时翻身下马,带着亲随进了朵兰人的营地。


    他们此行共带了二十名亲卫,各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好手,自保已然足够。到了人家地盘,少不了解下兵刃,以示恭敬。秦萧解了腰刀,只配一把装饰用,剑鞘镶了玉石、剑刃也未曾开锋的宝剑。


    崔芜也交出匕首,却将丁钰塞给她的□□藏在衣袖里,以备不时之需。


    幸而他二人身份贵重,回纥人搜查得并不仔细,居然被她蒙混了过去,轻易到了朵兰汗王跟前。


    此时天色向晚,篝火旁聚了好些人,都是部落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打量秦萧与崔芜的眼神不一,有纯粹的好奇,亦有警惕和戒备。


    崔芜与众多含义不一的视线逐一对视过,心知这一趟虽说未必是鸿门宴,要受的试探却也不少。


    不过这些人是什么想法不要紧,要紧的是朵兰汗王怎么想。


    她坦然落座,微笑静候上首的执权柄者开口。


    朵兰可汗是个四十来岁的男人,看着并不显老,十分健壮英武的汉子。他主动提出邀约,就是猜到了这两人的身份,目光在二者间扫了个来回,定格在秦萧脸上。


    “中原人的狼王,镇守丝路的雄鹰,我很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朵兰可汗举起酒杯,“但我没想到,你居然这样的年轻,这样的英俊。”


    崔芜长眉轻挑,直觉朵兰可汗最后加上的那句不是废话。


    必须承认的是,老成有老成的好处,虽然秦萧过分锐利的目光时常令他麾下将领直冒冷汗,但在某些特殊的场合,也能震慑住别有用心的试探。


    比方说现在,即便他未曾回应朵兰可汗的恭维,只举杯略沾了沾唇,杀人无数的气场全开之下,也未曾有人对此提出指摘。


    既是宴饮,自然少不了酒。用金杯盛满的美酒端上,乳白甘冽,竟是上好的马奶酒。


    这是崔芜第一次喝发酵型奶酒,心里着实好奇,入口只觉奶香浓郁、酸甜甘醇,酒味倒不是很重,忍不住多饮了两口。


    秦萧却还记着她上回喝醉的情状,不时留神着:“别多饮了。这酒虽易入口,后劲却足,小心醉倒了。”


    崔芜不死心,小口小口抿着奶酒:“我出来前垫了吃食,能吸收一部分酒浆,没那么容易醉。”


    秦萧摇了摇头,顾虑着回纥人在场,不再多劝。


    崔芜本以为头回见面,回纥人怎么都得整点血腥场面给个下马威,比方说现场宰羊,或是处死个把奴隶。然而直到黄灿灿的烤羊肉送入席间,也没见回纥人起幺蛾子。


    转念一想,她明白了,多半是秦萧入场前的那一手震住了他们,兼之安西少帅军神之名,十多年来杀伐无数,指望用血腥吓人的场面震住他?


    还是洗洗睡了比较现实。


    崔芜自觉沾了秦萧的光,省了好些麻烦,一边拈着外酥里嫩的羊肉送入口中,一边用胳膊肘怼了怼秦萧:“兄长。”


    秦萧没回头,只用眼风瞄她:“何事?”


    崔芜借着身形遮挡,暗搓搓地递过一个小瓷瓶:“趁现在服一粒,有备无患。”


    秦萧:“这是……”


    “醒酒丹,”崔芜坦然揭晓谜底,“饮酒过度恐会伤身,你先服一粒,总归没坏处。”


    醒酒丹的方子是按照《寿世保元》来的(1),药材为葛花、葛根粉、赤小豆、绿豆花、白豆蔻和柿霜,研为细末,用生藕汁捣和作丸。主治饮酒过度造成的头痛头晕、口燥咽干、恶心呕吐。


    秦萧对崔芜毫无怀疑,连药材为何都没问,直接倒了一粒丢进嘴里。


    与此同时,朵兰可汗再次开口:“中原人的雄鹰,觉得烤肉还合你的胃口吗?”


    秦萧淡淡颔首:“外酥里嫩,咸淡适中,很好。”


    “这是用半个多月前,我们从集市上交易来的盐调味的,”朵兰可汗说,“但是在大漠之中,还有许多我的族人,他们无法得到足够的盐,只能用生血替代。”


    秦萧不为所动:“那又如何?”


    朵兰可汗犀利的眸子锁定了他,只一瞬,锋芒敛去,原本雄壮的中年人,竟然显出几分可怜的衰老相。


    “仁慈的中原狼王,我希望你能允许我们交易更多的盐,”他说,“我希望大漠的儿女们,也能吃到咸淡适中的烤肉。”


    盐和铁都是草原上的紧俏货,朵兰可汗这个要求也算题中应有之义。他神色殷殷地看着秦萧,后者却仿佛没听到,只管用小银刀不紧不慢地片着羊肉,姿态优雅地送入口中。


    朵兰可汗身边的汉子露出恼怒的神色,用回纥语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又被朵兰可汗抬手压住。


    崔芜好奇:“他说什么?”


    秦萧头也不抬:“不相干的话。”


    他放下银刀,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这才抬头道:“承蒙款待,原本不应推辞。只是对不住,河西的盐都被人预定了,实在分不出多余的。”


    朵兰可汗不信:“谁能吞下这么多的盐?”


    崔芜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秦萧视线扫来,似笑非笑:“就是这位崔使君,如今已是关中十三州的主人。”


    “她与秦某恩情深笃,既然开口要盐,秦某自无不应之理。”


    “可汗若想从中分一杯羹,还请与崔使君商议吧。”


    崔芜预感成了真,在心里猛抽秦萧小人。


    安西少帅不愧是兵法大家,一招祸水东移用得炉火纯青。崔芜凉飕飕睨了他一眼:兄长,可真够意思啊!


    秦萧端起酒碗饮了口,同样用眼神回应:阿芜过奖。


    崔芜磨了磨牙,但她跟秦萧买盐是不争的事实,又有一重盟友关系,为了日后的“友好联谊”,还是笑眯眯地拉过仇恨:“没错!咱们关中汉子口重,一顿吃三两盐不算什么,五两才是真英雄!”


    秦萧好悬被马奶酒呛了,默默横了她一眼。


    一顿吃五两盐?怎么不齁死你!


    朵兰可汗显然没那么好糊弄:“我只是想让大漠的子民也能像中原人一样,吃上可口的食物……”


    崔芜:“那好办,可汗带着朵兰部内附就是。以后两家人变成一家人,兄长定然一视同仁,自己的百姓吃什么,就给你们吃什么,绝不搞双标。”


    朵兰可汗奇迹般地领会了“双标”的意思,眯起眼睛端详崔芜。


    崔芜笑眯眯地任其打量。


    “有人对我说过,来自中原的客人都很聪明,但也太聪明了,你摸不准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朵兰可汗叹息道,“中原的贵客,我拿你们当朋友,你们却不肯拿出诚意。”


    “诚意是相互的,”崔芜不甘示弱,“没有人愿意永远吃亏,您希望您的朋友付出,是不是应该首先拿出诚意?”


    朵兰可汗听懂了:“你想要什么?”


    崔芜:“我要朵兰部内附,从此效忠河西的主人,此生绝不背叛。”


    秦萧扫了崔芜一眼。


    崔芜当没看见。


    对面已然炸了锅,回纥人用听不懂的语言怒骂着。估摸着下马威给得差不多,朵兰可汗抬起手,再次摁住了他们。


    “来自中原的贵客,”他沉声道,“你有着天神般的容貌,却没有天神的心胸。你太贪婪了。”


    崔芜原就没指望朵兰可汗能答应,所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一开始的狮子大开口只是铺垫。


    “行吧,就当看在贵我双方的‘友谊’上,”崔芜故作勉强,“如果你们能拿出羊毛,或是上回那种野生的花朵交换,我也不是不能考虑,让出一部分的盐。”


    秦萧拈了片烤肉慢慢吃了。


    不错,这才是崔芜真正的打算——


    第122章


    无论棉花还是羊毛, 于朵兰部都无甚影响,至少短期来看是这样。


    可以说,用这两样东西换食盐, 是无本万利的买卖。


    唯一的问题在于,中原人会做这么明显的赔本生意吗?


    出于直觉和政治人物天生的敏感, 朵兰汗王问了句:“我想知道,你们要这样两东西,是打算做什么?”


    崔芜掂量了下, 东西若是捣鼓出来, 势必要推广开,朵兰人迟早会知道。何况这原就是摆在台面上的明谋,先透个底也无甚妨碍。


    遂道:“用于裁制冬衣,御寒保暖。”


    朵兰王不信:“羊皮比羊毛暖和多了,中原来的贵客,你不想要吗?”


    “羊皮只有一张, 扒下来羊就死了。可只要羊活着, 就能长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羊毛,生出丝绵的野花也一样。”


    崔芜心知眼下还没有“棉花”这种说法, 干脆换了个简单通俗的称呼:“我要做的是长远买卖, 杀鸡取卵的事,我可不干。”


    朵兰汗王没立刻答应,而是用回纥语与左右低声嘀咕了几句。


    这一次,秦萧替她翻译了:“朵兰王询问左右两位叶护的意见,左叶护,就是年纪更长、生了一丛络腮胡子的那位认为,咱们索要棉花和羊毛,一定藏有诡计, 不能轻易答应。”


    “但是右叶护觉得,盐才是最要紧的。中原人一直对他们封锁盐铁,这也许是多年来唯一的机会,只要能换到盐,就算有阴谋,也是值得的。”


    崔芜惊了:“这么远的距离都能听得一字不落?兄长,你是生了一对顺风耳吗?”


    秦萧没听过“顺风耳”的典故,却无师自通地领会了崔芜的意思。


    忍不住横了她一眼:“阿芜这算是褒扬?”


    崔芜忽闪着杏核眼:“必须的!比真金还真!”


    秦萧抬手捏了捏额角。


    这时,朵兰汗王商议好了,向崔芜确认道:“你们能拿出多少盐?”


    一顿,又补充道:“我们至少要五十车盐。”


    这事崔芜和秦萧商量过,闻言不假思索:“没有这么多,第一年最多五车。”


    朵兰汗王蹙眉,他身旁的左右护叶亦不悦:“这也太少了!大漠子民这么多,怎么够分?”


    崔芜笑眯眯地:“大漠子民虽然多,却不都是与汗王一条心的吧?据我所知,乌孙部的影响力亦是不容小觑,又换了个更年轻有为的汗王,这些年明争暗斗,没少叫汗王吃亏吧?”


    朵兰汗王脸色阴沉。


    “中原有两句古话,一句叫物以稀为贵,一句叫以利相聚、利尽而散,”崔芜意味深长道,“汗王手握食盐这条生命线,还担心不能一呼百应,与乌孙王抗衡?”


    朵兰汗王听懂了,眼底闪过心动。


    “可要是有人从别的途径、别的势力手里得到盐……”


    崔芜看向秦萧,后者会意,抬手拍上腰间剑鞘:“那须得问过秦某手中长剑是否答应。”


    朵兰汗王大笑:“好极了!我看到了中原贵客的诚意,你们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崔芜嫣然一笑。


    秦萧叹为观止。


    当初商议时,他亦觉得五车数量太少,担心朵兰可汗会恼羞成怒。但崔芜说她有法子说服对方,叫他信她。


    左不过是一个朵兰部,最坏的结果无非是翻脸成仇,之前又不是没干过仗。秦萧遂坦然,放手任崔芜操作。


    却没想到,这女子不过轻飘飘的三言两语,就将原本于己不利的局面拉了过来,非但抚平了朵兰可汗的怒火,还让对方大有“得遇知己”之感。


    “天才!”秦萧在心底感叹,“她天生就该在这个圈子里搏杀,就该置身其中翻云覆雨!”


    正事谈完,剩下的自是吃喝饮宴。朵兰汗王颇有深意地扫视过秦萧,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崔芜,沉吟片刻道:“我的女儿月理朵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儿,她听说了中原狼王的威名,十分佩服,专门编排了一支舞蹈想献给狼王,不知道狼王是否愿意赐予她这样的荣幸?”


    这话说得极谦卑,又是一番好意,秦萧若是不准,那才是真结仇了。


    他微微颔首:“荣幸之至。”


    于是大漠特有的铃鼓声响起,幽噎的胡笳声中,曾迎秦萧与崔芜进入营地的牧女盈盈步出。她穿着华丽的丝绸衣裳,毡帽却已卸去,编成细辫的长发披散下来,随着她的舞步旋转,与裙摆一起绽放成夜色下惊心动魄的花。


    陡然间,崔芜想起见面寒暄时,朵兰可汗的一句“如此英俊”,心头警报瞬间拉响了。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她啧啧感慨,又瞟了眼垂眸饮酒的秦萧,心道,“不知兄长可想到了?”


    “嘿嘿,这回有好戏看了。”


    名叫月理朵的回纥女子跳的应是本族招待贵客的敬酒歌,一边旋转飞舞,一边端过侍女送上的酒碗,媚眼如丝地递到秦萧面前,曼声唱着听不懂的歌词。


    秦萧面不改色地接过,一饮而尽,翻腕露出空空如也的碗底。


    月理朵满意含笑,又捧起第二碗,这回是送到崔芜跟前。


    崔芜瞧那酒碗,竟是比自己脸还大,心道这酒度数再低也有小十度,这么一碗灌下去,以她的酒量不彻底翻船?


    可若不喝,难免被视作对朵兰人的不敬,可如何是好?


    许是看出崔芜为难,秦萧伸出手:“崔使君酒量平平,这碗我替她……”


    话没说完,崔芜眼睛一亮,捧着能当脸盆用的酒碗,笑吟吟地看向朵兰汗王:“月理朵公主的歌舞果然是世间难寻,好叫您知道,崔某少时也学过舞,今日倒是有些技痒。不如我也舞一曲,就当回赠汗王好意的礼物,您看如何?”


    大漠民族热爱歌舞,闻言哪有不凑热闹的份?当即掌声如雷地叫起好来。


    朵兰汗王也无谓扫兴:“听说中原人的舞蹈只有在见到好朋友时才会跳起,这是我们的荣幸。”


    崔芜顺势放下酒碗,对秦萧伸出手:“兄长,可否借佩剑一用?”


    佩剑尚未开刃,纯粹是个装饰品,也谈不上犯忌讳,秦萧很爽快地给了她。


    崔芜提剑,在月理朵半是好奇半是不服的注视中下场,“呛啷”一声拔剑出鞘,斜斜指定篝火。


    火光映照在如水剑锋上,倒映出崔芜一双比水清、比星亮的眼眸,突然持剑横扫,激起的剑风卷过篝火,将火舌带得往上一窜。


    周遭再次响起震天的叫好声。


    秦萧原还有些担心,见了崔芜举步,便知这场稳了。想来也是,她曾于江南风尘地栖身十年有余,期间少不了教习歌舞,身姿和步态的基本功总是有的。


    只是寻常舞蹈,多以纤婉柔媚取胜,崔芜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一支剑舞生生舞出了马踏清秋的飒爽之姿,举手投足皆是刚劲之气,叫人不禁想起前朝名曲《破阵乐》。


    那绝不是秦萧见过的任何一支剑舞,潇洒写意,如行云流水。她甚至在舞蹈中融合了秦萧教授的剑招,锐意凛然,一气呵成。


    这亦是大漠儿女从所未见的舞蹈,似高山、如流水,意韵悠远而又大开大阖,映照出他们不甚了解的中原风貌。


    一个个不由看住了,连那满面傲然的月理朵都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火光照耀下的皎皎身影,唯恐遗漏了任何一丝细节。


    最后一剑抹过,不知是巧合还是被剑风带的,空地上的篝火红绸般跃起,火浪暴涨三尺有余。


    秦萧眉目亦被剑光映亮,好似藏了一把紫电青霜。他目光沉静地望向崔芜,端着酒碗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


    南国有佳人,轻盈绿腰舞。


    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而后,他仰脖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


    崔芜借着酒意舞完一曲,收势时本想耍个帅,比如挑掉那朵兰小公主的鬓边珠花,再完璧归赵。


    但她身手不过硬,唯恐弄巧成拙,只好中规中矩地收了剑,连刃带鞘一并送还秦萧:“多谢兄长借剑。”


    秦萧若无其事地接过,指尖极快速地与崔芜碰触一瞬,随即收回。


    围观的朵兰部众人这才回过神,显然是觉得方才一场剑舞足够精彩,连带对中原人的敌意也缓和了许多,兀自意犹未尽地议论着。


    月理朵一双极潋滟的眸子更是锁定了崔芜,上上下下打量个不停。


    朵兰汗王大笑起来:“好!难怪都说中原是泱泱大国,连歌舞也跟咱们不一样。今日算是开了眼界。”


    又转向秦萧,饶有深意道:“中原狼王,你觉得我这个女儿如何?”


    秦萧言简意赅道:“甚好。”


    这样简单的回答,显然不能让朵兰汗王满意。他再进一步,笑眯眯地说道:“我的女儿是大漠中一朵会走路的花,她十二岁那年织了条彩绣腰带,多少大漠勇士为了得到这条腰带不惜打得头破血流,她只是不中意,还说只有真正的英雄才配穿上她织的腰带。”


    说话间,月理朵再次步入场中,手里果然捧着一条彩色腰带。


    她此时又换了打扮,身披白纱,缥缈好似夜雾中步出的仙子,雪白足踝上挂着一串银铃,走路叮当作响。


    朵兰可汗笑道:“中原贵客,你是真正的英雄,愿意接受我女儿的腰带吗?”


    秦萧眼皮倏跳,眉心微微蹙起。


    崔芜留意到他神色,唯恐安西少帅饮多了酒,一个不高兴直接掀桌,正待笑着打圆场,眼前忽而一花,一条彩绣缤纷如云似霞的腰带递了过来。


    崔芜:“……”


    这他娘的什么情况?


    她猛地抬头,正对上月理朵含羞带笑又强自矜持的眸子。那眼神并不陌生,崔芜曾在青楼花娘看到中意的恩客,或是孙彦身边的侍妾做小伏低时,见过类似的神情。


    她猛地一激灵: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朵兰可汗也懵了。


    他听过秦萧的威名,有意与河西主人交好,还有什么比联姻更能巩固彼此盟约的方式?


    所以他授意女儿将腰带送与秦萧,若是能得到河西主人的支持,那么朵兰部在西域的地位势必水涨船高,再不必担心被乌孙部吞并。


    可眼前这是什么情况?


    月理朵倒是将腰带拿来了,给的却不是秦萧,而是坐在他身边,看着文文弱弱,说起话来却词锋犀利一针见血的小白脸?


    以朵兰汗王久经风浪的阅历,都难得懵逼了一瞬。


    当他回过神时,立刻斥道:“月理朵,不许胡闹!”


    “我没有胡闹!”朵兰部的小公主仰起头,极清脆地说道,“父汗让我把腰带送给真正的英雄,他就是我的英雄!我看中了他,除了他,谁也不配戴我的腰带!”


    她双手捧着腰带,往崔芜面前送了送:“中原的勇士,我真心实意地将它送给你,请你收下它。”


    周围一片哗然,朵兰可汗有心斥责,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月理朵已经将腰带送出去,此时改口显然来不及——秦萧就在旁边坐着,即便再提联姻之事,也会被他认为自己并非第一选择,而是退而求其次的将就。


    这于心高气傲的狼王来说,显然是一种侮辱。


    再者……


    朵兰可汗将视线转向崔芜,眯起鹰隼般锐利的眸子。


    此人与河西主人关系密切,且自己也占据了一片极肥沃的土地,绝不是无能之辈。更有甚者,从方才的言谈来看,似乎他才是此次互市的真正主导者,若是与其结为姻亲,所得的好处未必比许给秦萧少。


    于是他飞快改了口风,神色也由探究转为殷切:“来自中原的客人,你可愿意娶我的女儿,与我们朵兰部从此结为最忠实的兄弟?”


    崔芜:“……”


    那一刻,崔使君深切地意识到,什么叫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秦萧自朵兰汗王开口起,就一直萦绕眼底若有似无的戾气散去了。他难得露出一点忍俊不禁的神色,单手支着额头,存心看崔芜如何回应。


    崔芜深深吸了口气,端出无懈可击的笑脸。


    “汗王的美意,公主殿下的爱重,在下深感荣幸,”她起身,字字清晰地说道,“但是很遗憾,我不能接受这条腰带。”


    话音落下,月理朵倏然变色,朵兰可汗亦凝重了神情。


    “理由呢?”他问道,“我的女儿是大漠上最好的姑娘,多少勇士为了她不惜与狼群搏斗。你为什么看不上她?是你已经成婚了吗?”


    崔芜琢磨了下,再多的解释也不如摆在眼前的事实更有说服力,遂放弃了言辞转圜,直接拔出束发木簪。


    浓黑如墨的长发倾泻而下,衬着精致眉眼、姣好面容,胜过一切言语砌词。


    “如果我是男子,我一定毫不犹豫迎娶您的女儿,”崔芜朗声道,“但是很遗憾,我不是。”


    “这就是我不能娶她的理由。”


    这一幕着实出人意料,原本忿忿然的朵兰贵族骤然噤声。朵兰可汗亦是瞠目结舌,好半晌才从大变活人的震撼中回过神。


    “你、你是女人?”他难以置信,“怎么可能?”


    “狼王分明说,你、你是关中十三州的主人,怎么会是……”


    崔芜扬眉:“女人就不能割据一地?就不能成为关中的主人?”


    朵兰汗王难得说不出话。


    忽听“哇”一声,却是月理朵怔怔许久,蓦地哭了出来。


    珠泪滑落白玉似的脸颊,眼底好似有烈火燃烧,她愤怒又伤心地瞪着崔芜:“你居然是女人?你为什么是女人!”


    不待崔芜解释,她猛地抽出缠在腰间的马鞭,接连三鞭甩了过去。


    第123章


    极清脆的三下呼哨, 崔芜衣袖裂开,雪白手臂留下三道鲜红鞭痕。


    秦萧变了脸色,眼看月理朵还要挥鞭, 蓦地站起身,竟是赤手抓住鞭梢。


    那马鞭原是用极细韧的牛筋绞成的, 梢端生着倒刺,一握之下,于秦萧掌心划出一道淋漓血痕。


    不过一个交睫, 中原割据的两位实权人物都伤在月理朵手上, 这本事也算了得。


    秦萧抬眸,刻意收敛的气场火力全开,难以形容的压迫感竟叫久经风浪的朵兰汗王都变了脸色。


    “我与崔使君怀着诚意来到这里,这就是贵部的待客之道?”他语气森然,显见是动了真怒,“莫贺可汗, 你是否该给秦某一个交代?”


    “莫贺”乃是朵兰汉王音译过来的汉名。亦是身经百战的人物, 如何听不出秦萧话里的冷戾与杀机?


    他亦起身,厉声怒斥:“月理朵, 你在做什么?还不向中原贵客赔罪!”


    那回纥公主大约是被父亲娇宠惯了, 脾气上来,颇有些不管不顾的意思。马鞭被秦萧握在掌心,她夺不回来,干脆一跺脚,抹着眼泪跑远了。


    倒是将一地烂摊子丢给亲爹收拾。


    崔芜摆手拦住还要开口的秦萧,举动间牵扯手臂伤处,痛得一咧嘴。


    “无妨,”她说, “此事确有我的不是,没能及时向月理朵公主说明实情,挨上三鞭就当赔罪了,莫要因为区区小事损了咱们两家的和气。”


    言罢,端起那堪比脸盆的酒碗,极豪迈地敬向朵兰汉王:“我先干为敬。”


    果真将一碗酒不带喘气地生灌下去,末了一抹嘴,将空碗展示给所有人看。


    朵兰可汗巴不得有这么个台阶转圜场面,立刻哈哈大笑:“好!崔使君虽然是女人,却比咱们部落的男儿更爽快,难怪能成一方霸主。”


    说着,也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这么一打岔,朵兰王的联姻之说没了用武之地,然而崔使君付出的代价也很惨重——离开朵兰驻地时,她整个人都是晕着的,腿脚一个劲地发软,全靠一口气撑住了,才没立刻栽倒。


    上马时尤其吃力,腿肚子转了筋,好悬从马背上翻下去。幸而秦萧眼疾手快地托了她一把,才没让崔使君当着回纥人的面出洋相。


    “今夜承蒙款待,”难为崔芜强撑一线清明,于马背上回首,对送出营地的回纥人笑道,“来日我于敦煌城内设宴,还请诸位不吝赏光。”


    左右叶护皆道:“那是自然。”


    至于会不会去,敢不敢犯这个险,那是另一回事。


    崔芜抱拳,随即一提缰绳,看着没事人似地调转马头,其实眼前一片恍惚,什么都看不清。


    秦萧察觉不对,快马追上:“你可还好?”


    崔芜:“还行,就是有点晕。”


    秦萧仔细端详过她,见崔芜眼神迷离、满面红晕,就知崔使君今晚喝大了,绝不止“有点”那么简单。


    他无奈摇头,回眸见亲卫们离得挺远,遂问道:“要上我的马背吗?”


    崔芜愣了下,坚定果断地摇了头。


    秦萧没强求,倾身捞过她的缰绳。


    崔芜是真晕了,强撑的那口气一旦松下,连视线焦距都对不准,看什么都好像蘸了水,花得厉害。


    幸而她的马鞍是专门打造的,除了马镫,还配备了两条极为坚韧的牛皮索,其功能类似于现代驾驶座的安全带,确保崔使君神志不清或者极度疲惫的情况下,也不至于被飞奔的坐骑甩下马背。


    她撑着最后一丝清明,抓过牛皮索扣在腰间,估摸着不会被摔下马背,这才眼皮一合,仗着有秦萧保驾护航,放心大胆地昏昏欲睡起来。


    秦萧向后打了个手势,随行亲兵会意,呈雁翅状护卫两侧,恰好将并肩而行的两骑围在中间。


    这一路不算漫长,快马加鞭一刻钟就够了。但因秦萧刻意放慢了速度,一行人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回到敦煌城。


    人马入府时,盖昀与丁钰俱等在院里,却没料到自家使君是清醒着出门,昏睡着回来。


    丁钰眼睛瞬间瞪圆了:“怎么回事?我家主上怎么了?”


    秦萧翻身下马,将半晕半醒的崔芜扶下来,谁知崔芜神志不清,踩蹬时踩空了,身形极危险地晃了下。


    亏得秦萧眼疾手快,将她稳稳扶住。


    “崔使君并无大碍,”他说,“只是饮多了酒,歇息一晚就没事了。”


    大漠民族不仅善歌舞、好骑马,更酷爱美酒。这一出本在预料之中,阿绰也早早熬好了醒酒汤,就温在火炉上。


    “多谢秦帅,”她在丁钰的眼色示意下上前,欲接过崔芜,“主子交给我吧。”


    秦萧眸光微沉,不知想到了什么,非但没松手,反而后退一步,将崔芜打横抱起。


    阿绰:“……”


    围观众人:“……”


    “你未必扶得动,还是我来吧,”秦萧极客气地点了点头,“烦请为崔使君准备热水和醒酒汤。”


    言罢,也不必人领路,直接抱着崔芜回了偏院。


    阿绰目瞪口呆,片刻后回过神,不知所措地看向丁钰。


    丁钰早在秦萧抢人时已经开始撸袖子,大有和安西少帅一决生死的势头。然而没等上前,就被盖昀摆手拦住。


    “秦帅对我家使君照拂体贴,果然是结拜兄妹的交情,”他语气平和地说,“便照秦帅的吩咐办吧。”


    盖昀声量不大,秦萧也走出一段距离,但他还是听到了扎心的“兄妹”二字。


    只要崔芜还是关中十三州的主君,只要秦萧是镇守丝路的河西道节度使,他们就只能是“兄妹”。


    秦萧手臂收紧了一瞬,他怀里的崔芜似是觉得不舒服,不安地挣扎了下。


    秦萧回过神,立刻松了力道,心底无声叹息。


    盖昀也好,丁钰也罢,都是崔芜的下属,可以劝谏主上,却不能越俎代庖。


    说到底,如今这个局面,是崔芜的意思。两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崔芜乐见的。


    她占据了主动,他又能如何?


    沾上床榻的一刻,崔芜向里翻了个身,裹着被子将自己卷成一团。


    秦萧失笑,唯恐她闷着自己,将被褥拉扯下来。


    然而崔芜不依不饶地拽着被子,非要把脑袋塞进去,活像个见不得人的鸵鸟。


    堂堂安西主帅大约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坐在小姑娘的闺房里,跟她玩起拔河游戏。好容易抢过被子,阿绰也将热水送了来,正要拧出手巾替崔芜擦脸净身,秦萧却道:“我来吧,你去把醒酒汤端来。”


    阿绰直觉不妥,却留意到秦萧注视自家主子的眼神。


    她第一次发现一个男人的目光能如此隐忍,分明有诸多情绪即将山呼海啸地爆发出来,却被看不见的力量死死摁压住。


    她莫名有点心软,悄然退了出去。


    秦萧听到脚步声离去,拢在袖中的手指终于探出来,接过拧好的湿布巾,替崔芜擦拭滚烫的额角和脸颊。


    崔芜觉得舒服,裹在被子里蹭了蹭。


    微蜷的指尖随即拂开她额头乱发,拇指似有意似无意地拂过柔软面颊。


    秦萧微垂眼帘,定格在她散乱乌黑的发间。挽发之物并非秦萧所赠的猫儿玉簪,而是一只极普通的木簪。


    秦萧目光微沉。


    “你似乎很是笃定,秦某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他像是自言自语,又仿佛询问着崔芜,“你哪来的自信?”


    烂醉如泥的人回答不了。崔芜摸不着被子,两只手胡乱摸索一阵,居然抱住秦萧袖口,当宝贝似地捂在心口。


    秦萧哭笑不得,眼底刚凝结的冷意瞬间消散。


    “罢了,”他淡淡地想,“缘分天定,顺其自然吧。”


    ***


    可想而知,第二日清早,崔芜醒来时又是头疼欲裂。被丁钰和阿绰一手一个摁着,硬灌了三大碗醒酒汤,才稍稍好了些。


    “你说你,明知自己酒量不好,逞什么能?”


    彼时崔芜还未梳妆,丁钰不好往前凑,隔了道木屏风与她说话:“昨晚回来都人事不知了,万一那姓秦的趁机做点什么,你不是吃了哑巴亏?”


    崔芜太阳穴隐隐抽跳:“若不是兄长在侧,我哪敢放开了喝?”


    想了想,又有点不甘:“我先前吩咐你把凤翔府那几坛子蒸馏酒都送来,人和酒都到了吗?”


    说到这个,丁钰肃整了神色:“正要禀报主上,昨日你出城后不久,酒就送到了。是贾翊亲自押送的,说是使君传了口信,让他来一趟敦煌?”


    崔芜捏了捏额角,强打精神:“是我的意思。贾翊人在何处?让他立刻来见我。”


    贾翊在府衙客房歇息了一晚,听闻崔芜宣召,立刻更衣来见。


    “不负主子所托,您要的那几坛美酒都已毫发无损地送到,”他说,“不过我私心揣度,主子命我赶来,应该不只为了几坛酒吧?”


    这是明摆着的。不过是运几坛酒,随便一个小兵校尉都能办到,何必贾翊这个从五品司马亲历力为?


    崔芜坐于木屏风后,由阿绰服侍着绾好发髻,重新上妆,正饮着厨房送来的滚热的羊汤:“我有一事想托付贾先生,不知先生可愿替我去一趟江南?”


    贾翊讶异:“江南?”


    崔芜颔首。


    “先生当知,北境尚未平定,幽云之地犹在铁勒人手里,我眼下暂且顾不得江南,”她说,“但江南鱼米乡,素来是天下粮仓,要我眼睁睁看着孙家父子坐稳此间、收揽民心,却是万万不能的。”


    当日凉州城内的变故闹得极大,纵然秦萧与崔芜有意掸压,也难免走漏一两风声。


    贾翊何其精明?只听得只言片语,就将崔芜与孙氏的恩怨推测得八九不离十。沉吟片刻,他试探道:“主子已然下令将陈二娘子派去江南,随行不乏色艺俱佳的妙龄女子,想必能得孙氏家主以及那位孙二郎君的青眼。孙氏后宅自此怕是多事了。”


    “主上又命人暗中给南楚送信,告知孙氏与襄阳结盟,要对南楚内外夹击之绝密。以楚帝心性,绝不会坐以待毙,必要向江东孙氏施加压力。”


    “虽说孙家父子手握最富庶的吴越之地,内外隐患却已埋下,往后的日子不会太好过。即便让下属谋划,也不过如此。”


    “下属愚钝,不知主上命我远赴江南,还能做些什么?”


    崔芜“唔”了声,曲指敲了敲案台边缘。


    其实在此之前,她犹豫了好长一段时间,不确定是否要走这釜底抽薪的一步。


    倒不是担心此举徒劳无功,恰恰相反,这一步一旦迈出,后果极有可能远超所料,将数以万计的无辜百姓牵扯进来。


    是以迟迟拿不定主意。


    直到孙彦求见,提及海运之事,才让崔芜猛地警醒。


    诚然,她说服秦萧重开丝路互市,引西域流金润泽北境。可陆地商道,如何能与海运之利相比?


    自杭州港至台州、温州,乃至后世福建的泉州,崔芜迟早要收入囊中,也就是说,她与孙家父子对上是早晚的事。


    若不及早铺垫,难道要临渴再来打井?


    “我有件事要先生去办,”崔芜说,“两军对垒,攻心为上,请先生替我打散孙氏父子统领江南的民心。”


    贾翊:“……”


    他并非没有设想崔芜命他远下江南的用意,却未曾料到会听见如此石破天惊的一句,以他的城府都不免怔了片刻。


    “主上是说,要下属毁了孙氏父子的民心?”他迟疑着确认道,“据下属所知,孙家父子私德如何姑且不论,坐镇江南这些年,时有鼓励垦荒、农桑之举,不仅扩大垦田,更对垦荒者减免赋税,兴修河堤、治理洪灾,桩桩件件皆是有利民生之举。”


    “正因如此,江东孙氏于民间口碑极佳,想毁其民心……恐怕不易。”


    崔芜勾起嘴角。


    “那是因为先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淡淡道,“兴修水利也好,筑堤防洪也罢,是孙家人自己撸袖子上阵吗?”


    贾翊一愣。


    “不是,是征召的民夫,”崔芜平静地说,“兴修水利固然是不世之功,可这中间要搭进去多少民夫的血泪与性命,你想过吗?”


    所谓的征调民夫,其实是强行加派给民间的徭役,也就是强制老百姓给朝廷——不管是中央朝廷还是地方割据干活。


    有些是从事劳务活动,叫力役。有些是从事军事活动,叫兵役。


    不管力役还是兵役,说白了,都是光叫马儿跑,不给马吃草,卖力卖命不给钱就算了,口粮行囊也得自备。


    寻常人家,干活挣钱的顶梁柱就那么一两个,都被拖走给割据朝廷卖命,谁来挣钱养家?


    可想而知,“劳役”这玩意儿给普通百姓造成多大负担。


    “治水筑堤且罢了,在我印象里,孙家父子还曾征发民夫二十万,连同十三万都兵,重修扩建前朝遗留旧城。我去看过,修出来的城墙确实十分坚固,易守难攻。城中亦是市井繁华,商贸云集。”


    “可二十万民夫,且都是青壮男丁,有多少人家会因此失了顶梁柱?又有多少妻子失了丈夫,孩子失了父亲,母亲失了儿子?”


    “没了当家男人的人家,该如何过活?他们对孙氏父子又是何等观感,这些你想过吗?”


    贾翊全明白了。


    他没说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或是“弊在一时功在千秋”的屁话,他想得很清楚,自己是崔芜的下属,关中主君的司马,所思所想皆需为自家主上考量。


    “主子之意,下属了然于心,”他俯身行揖,“您打算如何做?”


    崔芜将一只锦囊交给他。


    “依计行事即可,”她下定决断,“此事非心思缜密、手段决然者不可为,我思来想去,只能倚仗先生。”


    “若是觉得为难,不必勉强。我知此事危险,不会责怪先生。”


    这就是给崔芜办事的好处,她不会提超乎下属能力的要求。若是任务实在艰巨,一旦完成,她亦会给出与艰巨程度相匹配的报酬。


    赏罚分明,事便成了一半。


    “属下愿往江南,”贾翊撩衣下跪,正身叩拜,“既是主上之命,属下必定竭尽所能,不负所托!”


    第124章


    贾翊极具行动力, 翌日清早便动身赶回凤翔。


    临行前,他未曾亲自向崔芜辞行,只命人转告, 自己将于一月之内启程远赴江南。


    知道这事的除了他与崔芜,便是丁钰和盖昀。听说崔芜还是打算走这一步险棋, 丁钰神色极为微妙。


    “孙家父子确实不是东西,你就算把他们大卸八块,也是活该!”他牙疼似地哼哼道, “可这么干, 是不是有点不地道?”


    崔芜不怪他圣母,实在是她给贾翊的锦囊太出格、太不留后路。一旦事成,江南势必天翻地覆,孙家父子固然没安稳日子过,那些被裹挟其中的、押上身家性命的平头百姓,也将无路可退。


    她闭一闭眼, 将心头不安强压下去。


    “乱世求存便是如此, 没有杀人的狠心,哪来救人的决心?”崔芜淡淡地说, “况且, 我动手了吗?”


    丁钰讷讷。


    “我只是让贾翊挑选适合之人,告诉他们,除了逆来顺受,还有一种选择。至于是否照办,以及采纳建议后如何行动,全看他们自己。”


    崔芜眉目冷定:“若是孙家父子顾念民生、爱惜民力,又何至于到洪水滔天的地步?”


    丁钰直觉哪里不对,可非要他指出, 又不知如何开口。


    盖昀亦是沉吟不决,只他比丁钰想得明白,既是崔芜迟早要对江南动手,则长痛不如短痛,晚动不如早动。


    若能趁机断了孙家父子根基,终归利大于弊。


    慈不掌兵,义不掌财,计策本身并无问题。


    他顾虑的是另一桩:“使君所提之事于百姓固然极具诱惑力,若贾司马照章办事,十有八九能将因征兆民夫无家可归的流民召集起来。可使君可曾想过,若贾司马所选之人具大胸襟、大魄力,当真将事办成了,您又该如何自处?”


    崔芜非但想了,而且想得很清楚。


    “古往今来,有志开国者不在少数,举事之初,都是高喊口号为民谋利,可真正能坚持初心的有几人?”


    一句话,问得盖昀哑口无言。


    “若此人真有魄力做成此事,并且从一而终,将占得的土地归还百姓,我倒是对他刮目相看,”崔芜说,“就算将这天下让与他,又有何妨?”


    是的,崔芜塞给贾翊的锦囊中写了两套方案:其一,借民间教派之力,拉拢信徒,安抚人心。


    其二,许以均田,即土地非专人所有,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则百姓者,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


    前者是阮轻漠给的灵感,后者则是照搬另一个时空,封建社会末期的农民起义纲领。


    前人智慧摆在眼前,不用白不用。


    崔芜唯一犹豫的,是“分田”这一手段杀伤力太强,一旦放出笼,造成的后果极难估量。


    但她还是这么做了。


    江南煎熬的十年,终于在崔芜身上打下不可磨灭的烙印。不知不觉间,她的心变冷了,也变硬了。


    她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拉扯这些苦命人一把,可是当素不相识之人挡在面前时,她也能毫不犹豫地踢开他们,乃至拿捏、利用。


    “是我高估了自己,”崔芜低头摊开手心,手掌莹白、指尖纤细,每一根纹路却都纠结着极浓重的血腥气,“我没那么善良,也没那么心软。我最看重、最在意的,始终是权柄和利益。”


    她穿越十三年,前十二年都在风尘之地打滚、煎熬,受尽了苦楚与凌辱,至今还留着刻骨铭心的“印记”。


    她想活得好,想活得像个人,想手握权柄,有力量守护她看重的一切。


    有什么不可以呢?


    世道能允许孙家父子这样的人坐拥江南,又为何要对她吹毛求疵?


    ***


    互市为期半月,今年是头一回,人气谈不上旺,但也绝不少。待到后来,往来交易的商人和部族越来越多,将圈定的集市填得满满当当几乎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


    崔芜喜爱集市的热闹,时常扮作男装四处溜达。若是瞧见别处寻不到的稀罕货,譬如西域的香料、草原的草药,也会出手一二。


    至于朵兰部运来的棉花、羊毛,更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不过最让崔芜高兴的还不是互市的热闹景象,而是敦煌城内的织娘当真将收来的棉花纺成一卷线。虽然速度甚慢,甚至未及将棉纱织成布,但经验丰富的老织娘看过,对十分肯定地说道,棉线纺布与蚕丝织绸工艺大同小异,纺布应是不难,且纺出的棉布当比麻布更为柔软保暖。


    于崔芜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我记得课本上学过,宋代时就有了织棉布的织机,发明这玩意儿的纺织家叫什么来着?黄道婆?”她拍了拍脑袋,拉着丁钰悄声道,“可惜织布机的构造我只记了个大概,有机床、机头、卡尺、综架……哦,最重要的是梭子,打好的纬线线穗装在里面,线头从两侧圆孔拉出,织布时需要来回投梭。”


    她一边说,丁钰一边蹲在地上,不知从哪寻来一根树枝,就着沙土写写画画。


    末了将树枝一丢,拍了拍手上灰土:“你瞧着,是这样吗?”


    崔芜看了半晌,言简意赅道:“阿丁,没有你我可怎么办!”


    丁钰用鼻子喷了口气:“少来!你别气我,我就阿弥陀佛了!”


    彼时并无外人在场,这二位言谈间难免肆意了些,就好像溺水之人,终于能够浮出水面喘息,每一丝机会都格外值得珍惜。


    崔芜将丁钰复原的织机图纸快马送回华亭,交由王老汉试着打造。与此同时,她也没闲着,把自己织给秦萧的毛衣交与织娘,任由她们研究针法。


    不知是不是想多了,她只觉秦萧将毛衣交还自己时,比平时还要面无表情。那只握惯刀兵的手捏着装毛衣的包袱,任她抽了好几下都没抽动。


    崔芜无奈:“兄长,我真不贪你的,等织娘们学会了针法,就还你。”


    秦萧这才撒了手。


    转眼到了互市最后一日,崔芜兴致上来,拉着丁钰在书房里打算盘。算到一半时,崔芜的手指不动了,丁钰的眼珠也不转了,两人沉默许久,相互看了眼。


    崔芜:“我没算错吧?”


    她将此次互市的所得税赋一一列明,还没算上自己借机出货赚得的银钱,得出的数字已然令人震惊。


    毫不夸张地说,这短短半月所得,已经抵得过河西四郡去岁半年税赋。


    这还只是第一年。


    “乖乖,这互市当真是来钱的生意,今年还只开一市,若是明年多开一市,河西一年税赋起码翻番,”丁钰掰着手指,“等过个两三年,河西哪里还是蛮荒苦寒之地?你那兄长不富得流油才怪。”


    “到时,就是咱们来河西打秋风了。”


    崔芜无奈,刚想说你留点口德,抬头却见门口站着一道颀长鹤立的身影,背手驻足,正是丁钰准备打秋风的对象。


    背后说人被逮了个正着,以崔芜的脸皮,都不免有点讪讪:“兄长怎么来了?”


    秦萧神色淡淡:“今日是互市最后一日,秦某打算于城外宴请朵兰部,不知阿芜可要一起?”


    丁钰一听就急了:“还去?上回你就灌得烂醉成泥,这回怕不是要醉死在那儿?”


    崔芜摁了摁他的肩。


    “去,当然要去!”她说,“不去怎么找回场子?这回不喝趴下朵兰部上上下下,我崔芜两个字倒着写!”


    丁钰:“……”


    秦萧:“……”


    这二位虽然看彼此不顺眼,这一刻却不约而同地打量着崔芜,似是在掂量崔使君这副小身板,够不够回纥人一口吞的。


    虽然崔使君的身量和酒量十分没有说服力,但所有人也都清楚,她意志强硬远胜常人,但凡决定了的事,没有谁能勉强她改变心意。


    到头来,丁六郎再如何骂骂咧咧,还是得任劳任怨地提前准备解酒药。


    鉴于上回的乌龙事件留下不小的心理阴影,崔芜特意换回了女装,梳惊鹄髻,乌发绾作惊鸟振翅欲飞状,顶心插一把小小的青玉梳,两鬓垂落赤金流苏。


    阿绰为她点了胭脂和花钿,眉心鲜红葳蕤可爱,再换上银朱色的半臂襦裙,外罩一件颜色略深的胭脂纱地大袖衫,推门而出时,直如天边飘来的一朵彤云。


    彼时秦萧负手立于阶下等候,听着动静回过头,以他的老成持重,都不禁恍惚了一瞬。


    崔芜许久没穿女装,乍一上身,只觉哪里都不对劲:“是不是挺奇怪的,要不我再换回男装?”


    秦萧没说话,对她伸出一只手。


    崔芜抿了抿唇角,站在那儿没动。


    秦萧十足耐心地等着,不勉强,但也不收回。如此僵持片刻,崔芜默叹一声,被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盯得绷不住,勉为其难地伸出指尖。


    秦萧一把攥住,引着她走下台阶。这一迈步,崔芜方知秦萧此举实是有先见之明,她太久没穿女装,不习惯曳地裙摆,锦靴踩住裙裾边缘,险些绊自己一跟头。


    秦萧反应极快地接住她,被崔芜闷头扎进怀里。


    崔芜:“……我果然还是该换回男装吧?”


    秦萧没忍住,抿起唇角。


    “不必换,”他说,“很好看。”


    为着秦萧的“好看”两个字,崔芜到底不曾换回男装,一边扶着秦萧的手,一边拎着裙摆,小心翼翼地适应这身不甚方便的行头。


    却不知自己穿过回廊时,一双眼睛隐在墙角,正死死盯着自己。


    这不是孙彦第一次见崔芜穿女装,在江南时,她先为婢女,后为侍妾,没少做丽服打扮。


    但这是孙彦头一回知晓,崔芜高绾发髻、唇点胭脂,竟能焕发出如此惊心动魄的艳色。不仅美,更有一股气势,令那艳光透出刚劲之意,叫人不敢逼视。


    他直勾勾地盯着崔芜,被他注视的女子却丝毫未觉,拎着裙摆专心看路。


    “我这么穿真不奇怪?”


    “不奇怪。”


    “裙摆太累赘了,待会儿怎么骑马?”


    “我带你。”


    “……那算了,我还是坐马车吧。”


    并肩而行的两道身影去得远了,直到拐过转角消失不见,孙彦仍盯着不放。


    鬼使神差地,他心里冒出一个念头:站在她身边的男人,应该是我。


    是他先遇到她,是他救她离开风尘之地,甚至于,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是他,怀的第一个孩子也是他的。


    可现在,她却视他如仇寇,不惜生死相向。


    反而与另一个男人把臂偕行,注视他的眼神热烈又亲近。


    到底是哪一步走错了?


    孙彦死咬住腮帮,将目睹方才那一幕而勃然生出的戾气与杀意强摁下去。


    总有一天,他想,我会让你用刚才的目光看着我。


    甚至,更依恋,更柔情!


    ***


    到最后,崔芜还是没与秦萧同乘一骑,但也没坐马车,她弯腰将过长的裙摆挽了个结,露出两截膝裤,极利落地踩蹬上马。


    秦萧不赞同地看着她,显然是觉得这副仪容称不上得体,但崔芜无所谓。


    她现在是关中十三州主君,她有资格不再遵守世俗强加女性的……规矩。


    “赶路方便罢了,又没露出肌肤,有什么好在意的?”崔芜皱了皱鼻子,“夏日炎热,军中多有将士打赤膊,也没见谁说三道四。”


    秦萧心说:你一个姑娘家,能跟那些军汉比吗?


    但他明白崔芜的意思,她要从男人堆里杀出一条血路,乃至将一干男子踩在脚下,就不能拿性别说事。


    她从不当自己是女人,少有的几次露了女装,也是为了示弱于彼,达成既定的战略目的。


    他回身抖动缰绳,眼不见为净。


    有了前头半个多月铺垫,再次见到秦萧,回纥各部的态度远比一开始热络许多。显然,虽只短短十来日,他们却实打实尝到了甜头,交易到不少大漠必需却急缺的物资。


    这一回秦萧设宴,除了朵兰汗王,凡有参与互市的回纥部落,都递了邀约。待得夕阳西下,天边泛起火烧一般的云霞,空地上也点起熊熊篝火。


    各部首领们端着酒碗,挂着或热情或谦卑或试探的笑意,向上首的秦萧敬酒。


    崔芜见秦萧饮酒的次数不多,盖因安西少帅自律极严,但凡在军中,绝不沾染酒水。他自己也不贪好杯中物,平日宴饮或是私下用饭,大都以茶代酒——当然,安西境内,一般人也不敢压着主帅饮酒。


    但是这回不一样,回纥首领敬酒,既是示好也是试探,更兼一口一个“为了中原与西域的友谊”“干了这碗酒,咱们就是兄弟,日后死生不相负”。


    话说到这份上,推拒将被视作软弱无力,亦有可能被当成对各部首领的冒犯。


    出于种种考虑,秦萧来者不拒,酒到杯干,更将一滴不剩的杯底亮给所有人看。


    这一晚来的回纥首脑人物足有十来个,每人一碗,就是十来碗。一碗酒大约四两重,十来碗就是六七斤。


    虽说这个时代的酿酒技术不够先进,所谓的“烈酒”充其量十来度,也就与后世红酒的酒精度数相当。


    可是对一个平时不怎么喝酒的人来说,十来碗红酒骤然下肚,后果也是很要命的。


    更别提那帮首领敬完一轮,大有再来一轮的架势。


    崔芜终于忍无可忍了。


    “我知大漠儿女最是豪爽不过,喜欢用烈酒和歌舞招待尊贵的客人,”她说,“入乡随俗,我今日也备下了中原特有的美酒,还请各位品尝。”


    说话间,狄斐领着一干亲卫,抱着一人高的大酒坛子步入场中。


    朵兰汗王举着酒碗大笑:“崔使君如此热情,咱们怎么能让好朋友失望?不管多少酒,只管送上来。”


    很快,他就为这句狂言付出了代价。


    第125章


    酒水倒入碗中, 既不是中原米酒常见的、泛着蚂蚁般的绿色酒渣,也不是乳白的奶酒、殷红的葡萄酒,而是清澈无色, 如白水一样。


    各部首领先是暗露不屑,只以为这女子出身的中原豪强拿掺了水的劣质酒敷衍人, 端起酒碗却闻到一股极浓重甘冽的酒香,方知确是上等美酒。


    再一尝,入口绵甜, 后劲却十足, 好似一把弯刀,横冲直撞地逼住喉头。


    当下将到了嘴边的轻慢之语咽回,专心致志与酒力抗衡。


    崔芜坐在秦萧身边,将一众首领或震惊或赞叹的神色看在眼里,笑道:“如何,这酒还能入口?”


    没人顾上回答, 首领们各自沉浸在头一回尝到的烈酒滋味中, 喉间犹如火烧,舌头却萦绕冽香。


    这反应并没超乎崔芜预料, 她笑眯眯地说道:“好叫各位首领知道, 这酒可是我不远千里从关中带来的,就为请各位尝个新鲜。”


    “是汉子的,就把我带来的这几坛酒都喝光,否则就是看不起我崔某人,更瞧不上咱们秦帅!”


    回纥首领几乎是在酒坛中泡大的,第一口就知这酒极烈,比之族中酿造的马奶酒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崔芜拿他们挤兑秦萧的招数对付他们,回纥首领就算把牙咬碎了, 也只能将碗中烈酒喝得一滴不剩。


    朵兰汗王心思活络,眼看清澈甘冽的酒水第三次注满酒碗,忽然道:“我曾经尝过中原人的美酒,与崔使君酿的酒味道不太一样?”


    崔芜杯中仍是低度数的米酒,甜滋滋的,与糖水没什么区别:“酿造工艺不同,酒的味道当然相差甚远。”


    这是她用蒸馏工艺酿的酒,保守估计至少有四五十度,实打实的烈酒,一碗抵得过四五碗马奶酒。


    崔芜连着灌了他们三碗,打定了替自己与秦萧找回场子的主意。


    一众回纥首领方才敬酒时,自己也没少饮,腹中已然有了四五碗奶酒打底。再灌下三碗烈酒,两种酒混在一起发作出来,醉得越发厉害。


    自朵兰汗王以下,或多或少出现头晕目眩的症状。


    “大漠子民会将好东西分享给自己的朋友,我很喜欢崔使君带来的美酒,不知崔使君是否愿意将酿酒的法子分享给我们?”


    朵兰汗王虽然头晕,却没完全失去神智,撑着一线清明盘算道:“实在不成,我可以拿更多的羊毛和棉花与您交换。”


    崔芜看穿了他的意图。


    大漠苦寒,多饮用酒水取暖,越烈的酒越受欢迎。可想而知,这独一家的烈酒将受到何等追捧。


    说不定,还能从自西而来的蕃商手里大赚一笔。


    “难得汗王喜欢,我本不应拒绝,”崔芜说,“但这酒酿造工艺繁复,需要特别的器具辅助,差一点火候都酿不出这等甘冽馥郁。”


    “汗王若是喜欢,我私人再赠您两坛便是。”


    朵兰汗王心说“两坛哪够”,不甘心道:“这酒好得很,我想把它也列作互市的货物之一,用羊毛跟您交换,这样总可以了吧?”


    崔芜深谙物以稀为贵的道理,微笑应道:“当然可以。只是这酒酿造工艺繁复,我自己手上也就这么几坛。汗王实在想要,恐怕得过上几个月才有。”


    话说到这份上,朵兰汗王只能暂且作罢,心里却暗暗记下一笔。


    崔芜有烈酒助阵,一口一个“为了中原和西域的友谊”“不喝就是看不起咱们秦帅”,硬是将五六坛烈酒给各部首领灌下去。


    待得饮宴接近尾声,一干首领全喝多了,眼神迷离口齿不清,酒量好的还能硬撑,酒量差的坐都坐不住,直接滑落案几底下。


    崔芜报了仇,心满意足地放过一干首领,命亲卫挨个扶出去。


    直到外人散干净了,她才转向秦萧:“兄长可还好?”


    秦萧不语,只抬手摁着额角。


    崔芜瞧这情况,就知秦萧也饮多了。


    她虽有心作弊,给秦萧的“烈酒”都用掺了少许米酒的清水替代,奈何秦萧被各部首领轮番上阵,实在灌了不少。


    此时酒力发作,太阳穴嗡嗡乱跳,几乎能听到剧烈拨动的心跳声。


    只是他素来自持,七情轻易不上脸,看不大出来。


    崔芜凑近了些,伸出爪子在他眼前晃了晃:“兄长,这是几?”


    秦萧横了她一眼。


    崔芜想了想,此刻不报仇,以后再没这么好的机会,遂火上浇油道:“需要我带你骑马回城吗?”


    秦萧是喝多了,却没断片,闻言极没有好气,抬手在她额角处轻轻敲了下。


    他身姿挺拔,步伐依然稳健从容,若非崔芜对他十分了解,甚至看不出这男人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


    她拎着裙摆跟在他身侧,许是受塞外大漠肆意天风的影响,脚步变得格外轻快,几乎有几分“蹦蹦跳跳”的意思。


    “我算了这回互市的赋税所得,若都折算成粮食,兄长今岁冬日可不用担心了,”她踮着脚尖,专挑不平坦的砂石露尖处走,“不过亲兄弟明算账,兄长想要毛衣和棉纱的纺织法子,得按老规矩给报酬。”


    秦萧一只手始终虚虚护在她身侧,怕崔使君乐极生悲,绊自己一跟头:“你想要什么?”


    崔芜嬉皮笑脸:“不管我要什么,兄长都答应?”


    秦萧很想说是,但他到底神智未失,遂道:“不违道义,于河西利益无损,皆可。”


    崔芜:“若是我说,从今年往后,丝路互市所得都分我三成,兄长可答应?”


    秦萧:“可以。”


    崔芜:“……”


    她原是狮子大开口,也做好了讨价还价的准备,谁知秦萧居然一口答应,根本没有丝毫迟疑。


    崔芜之前问秦萧是否醉了,还是以玩笑居多,此刻却觉得他确实喝大了——不然怎会这么好说话?


    “算了,现在与兄长说什么,你都只有一口答应的份。”她翻了个小白眼,“等你酒醒,大约要跟我秋后算账了。”


    秦萧:“我没醉。”


    崔芜:“嗯,我知道,喝多的人都说自己没醉。”


    秦萧揉了揉突突乱跳的太阳穴,这回是被人气的。


    “互市本就是阿芜提出的,若非你点醒,秦某也想不到做起这门生意,”他极清晰客观地说道,“更不必提,你费心引中原行商入敦煌互市。互市所得,原应有你一份功劳。”


    崔芜“唔”了声,心道这逻辑清楚、条理分明,好像是没醉。


    她拿眼瞧着秦萧波澜不惊的脸色,掂量片刻,再次试探道:“兄长,我今天好看吗?”


    秦萧:“好看。”


    崔芜:“我那晚跳的剑舞好看吗?”


    秦萧眼眸深了:“……好看。”


    崔芜:“其实你比我好看,要不下回换你跳舞?”


    秦萧:“……”


    他脸色瞬间黑沉,竟然不管崔芜,大步流星地走远了。


    崔芜暗自琢磨:这样都没大发雷霆?看来今晚还是喝大了。


    正待追上去,忽听远处传来一声迟疑的:“喂,我叫你呢,听到了没!”


    这声音耳熟得很,崔芜蓦然驻足,回头见十来步开外,狄斐带着亲卫将一人拦下,正是当初饮宴之上,抽了崔芜三记马鞭的回纥公主月理朵。


    崔芜瞧见这刁蛮小公主,就觉得手臂伤处隐隐作痛,有心不搭理她,又恐这被朵兰汗王宠坏的小公主怀恨在心,给互市使绊子。


    思忖须臾,转身折了回去:“公主殿下有何指教?”


    又道:“上回已经挨了你三鞭,欠的债算是还清了。公主若再想动手,我可不会像上次那样站着不还手。”


    月理朵神色复杂地端详着她,只见崔芜换过女装,愈显得眉黛鬓青、眉眼精致。额间一点鲜红花钿,映照出容光之盛,比之以美貌著称的月理朵还要艳烈三分。


    她当初实是瞎了眼,才会将明艳如斯的丽人当成男子!


    “谁稀罕抽你鞭子!”她冷哼一声,“我有东西给你!”


    言罢手腕一甩,将卷成一团的物事抛给崔芜。


    崔芜下意识接住,只见她抛来之物轻薄柔韧、色泽艳丽,竟是一条彩绣腰带,织得极为精致。


    崔芜心念微动:“公主这是……”


    “给你了就是给你了,我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月理朵背手身后,冷冷扬起下巴,“你若不要,自己找个水塘丢进去吧!”


    说完,也不待崔芜反应,直接掉头走人。


    崔芜:“……”


    这大漠风沙滋养出的小公主,性子还真不是一般的烈。


    她盯着手里的彩绣腰带瞧了片刻,想到这玩意儿的意义,嘴角抽了又抽……


    然而到底是人家一番心血,不好随意毁了,踌躇半晌,还是收在怀里。


    这一晚,崔使君站着出去又站着回来,大获全胜。


    她原担心秦萧饮多了酒,可是见回城路上,他骑马的身影矫健挺拔,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于是回府之后,她与秦萧打了声招呼,心安理得地回屋蒙头大睡。


    又在一个时辰后,被门外的说话声惊醒。


    自江南出逃后,崔芜睡觉就很轻,除非如上回一样饮多了酒,或是累得睁不开眼,否则很容易被周遭动静吵醒。


    听到门口有人交谈,她第一反应是探手入怀,握住贴肉藏着的匕首。


    然后静静躺卧在被褥中,看似兀自沉睡,其实是屏息听着门外之人的对话。


    一男一女,应该是阿绰与秦萧身边的亲兵。


    “……少帅半个时辰前就觉得不适,只是夜深了,怕请郎中来被人察觉,这才忍着不说。”


    “……煮了热姜汤,喝下去也不见好转,反而发作得更厉害。”


    “……实在没法子,小人这才斗胆,想请崔使君去瞧瞧。若非事关少帅,万万不敢打扰使君歇息。”


    阿绰有些为难:“可使君已经歇下了……她这阵子为互市之事劳心劳力,没睡过几个好觉,好容易歇下,我实在……”


    亲兵也知自己强人所难了,可想到突发急症的主帅,只能硬着头皮道:“烦请姑娘帮忙通禀一声,若崔使君实在起不来身,那便算了。”


    阿绰知道秦萧在崔芜心中分量,咬了咬牙,正欲转身敲门,忽听“吱呀”一声,从里拴上的房门自己开了。


    崔芜未曾梳妆,只裹了件外袍,漆黑如缎的长发披散肩头:“兄长怎么了?”


    秦萧是半个多时辰前开始不适的,症状为腹痛。


    他习武多年,身子强健,不把小小病症当回事,只以为是晚上饮多了酒,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谁知越忍越难挨,挨到最后,腹中如有利刃剜动,心肝肠肺全搅成一团,以秦萧的坚忍,都不由冒出冷汗。


    实在耐受不住,才命亲兵熬了姜汤,然而灌下去也不见好,还出现反胃、恶心的情况。


    亲兵从没见自家主帅这般过,吓得不轻,忙去寻了崔芜。


    崔芜赶来时,秦萧侧身卧于榻上,因着背对门口,只以为亲兵又来送姜汤,沉声道:“不必了,你且出去吧。”


    谁知传来的却是一句熟悉的:“都疼成这样了,让我去哪?”


    秦萧微愕,猛地回过头,只见崔芜披一件外裳站在门口,长发散落,显然是听说消息,匆匆赶来的。


    他不由拧紧眉头。


    崔芜这副模样虽不至于暴露肌肤,却也绝不方便显露人前。


    “你怎么……这样过来了?”秦萧说到一半时,几不可察地顿了下,实在是一波来势汹汹的绞痛击中了他,屏息片刻才缓过来,“可有人瞧见?”


    崔芜没好气:“除了我身边的阿绰和兄长的心腹亲兵,再无旁人见着,可放心了?”


    幸而她此次西行,为防万一带了药箱,当下取出脉枕,示意秦萧伸出手腕:“那个叫燕乙的小哥说,是腹痛,具体是哪个部位?”


    她来都来了,秦萧也无谓遮遮掩掩,将手腕递上,口中道:“除了腹痛,胸口和肩背也隐隐抽痛,说不清具体哪痛。”


    崔芜:“是怎么个疼法?”


    秦萧皱眉。


    崔芜想了想,说得更具体些:“是摁压痛,还是拧着劲的痛?”


    秦萧闭目感受片刻:“是绞在一起的痛。”


    崔芜点点头,指尖搭上他脉门。


    脉象沉紧。


    又看了舌头。


    舌淡有齿痕,苔薄白。


    崔芜心里有了数,只是还不放心,试探着问道:“兄长可介意让我做个检查?”


    秦萧睁眼:“如何检查?”


    饶是崔芜与他相识日久,被那双精光内蕴的眼睛逼视住,仍不由窒了一瞬。


    这个时代虽没有后世那般看重男女大防,连年战乱更进一步崩坏了儒家礼法,但秦萧毕竟是大家子出身,读着诗书礼义长大的。


    崔芜不确定他对肢体接触的态度,有些犹豫:“需要触碰身体,可以吗?”


    秦萧:“直接接触?”


    崔芜:“兄长若觉得不妥,隔着衣服也行。”


    秦萧正要说话,又一波绞痛袭来。他开不了口,只得颔首示意崔芜自便。


    崔芜长出一口气。


    她揭开被褥,见秦萧除了外袍,仅着一件中衣。单薄布料被疯狂冒出的冷汗打得半透不透,欲盖弥彰地遮着重点部位。


    她没来由有些不自在,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指尖,先摁住右下腹:“这里痛吗?”


    秦萧感受片刻:“还好。”


    崔芜又摁住肚脐下方:“这里呢?”


    秦萧:“不痛。”


    崔芜转移到左上腹,刚要发力,就觉指下肌体绷紧,秦萧极细微地抽了口气。


    崔芜:“这里痛?”


    答案不言而喻,秦萧使出全身力气才没让声音露出破绽,淡淡“嗯”了一声。


    崔芜了然:“应该是急性肠胃炎,你今天吃什么了?”


    秦萧看了她一眼。


    崔芜先是不解,想了片刻才一拍脑袋:是了,她整个晚上都和秦萧在一起,两人食用之物几乎一模一样,无非是烤肉、奶酪和一些野蔬。


    食物是秦萧麾下准备的,不可能有问题——真有问题,崔芜也不会独善其身。


    那么只有一种解释,是过量饮用冷酒造成的寒邪凝滞胃腑,气机不通导致胃痛。


    第126章


    “可曾有呕吐, 或者腹泻?”


    换一个受诗书礼义熏陶长大的世家子,冷不防被个姑娘家询问呕吐腹泻,难免会不自在。


    幸而秦萧久在军中, 没那么多顾虑,更兼看过崔芜问诊, 知道她会询问病人症状,此时答得越详细,越易于她做出准确判断。


    遂神色如常道:“呕吐两次, 并无腹泻。”


    崔芜:“呕吐物在哪?我能看一眼吗?”


    秦萧略偏过脸, 语气还算坦然:“亲兵拿去倒了。我今晚没吃什么,呕出的大多是清水。”


    崔芜不说话了。


    秦萧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抬头就见崔芜一双清水妙目盯着自己,神色颇为不善。


    秦萧:“怎么了?”


    崔芜凉飕飕地:“明知会被灌酒还不事先用些吃食垫垫,兄长,你是觉得自己身子是铜铸铁打的, 怎么折腾都不会坏, 是吧?”


    秦萧直觉她怒气不小,也知道这时候硬顶不是上策。


    怎么办?


    他根本不回答, 抬手摁住腹部, 好似禁不住胃痛折腾,低低闷哼了一声。


    崔芜三分真七分假的怒火瞬间无了,叹了口气,从针囊里抽出银针:“我先给兄长扎两针止痛吧。”


    秦萧撩起汗湿的睫毛,从缝隙里打量崔芜,见她怒气确实散了,唇角不自觉地抿起。


    治疗急性肠胃炎,针灸可取足三里穴与天枢穴。


    足三里穴位于小腿外侧, 可缓解恶心、呕吐、腹痛等症状。天枢穴却是位于腹部,横平脐中,能起到调理脾胃、通调肠腑、缓解腹痛的作用。


    唯一的问题是,足三里穴且罢了,天枢穴的位置却有些敏感,搁在后世电视剧上,十有八九要打马赛克。


    崔芜迟疑:“兄长,介意我对你针灸吗?”


    秦萧偏过头,对上她关切又有些犹豫的眸子。


    他突然心头微动。


    崔使君从来铁腕决断,治病救人时尤其如此,为何一反常态?


    还不是顾及秦萧感受,怕越了线,秦萧觉得不自在?


    一念及此,胸口如有温水流过,无比熨贴。


    他闭目:“你动手便是。”


    崔芜:“……”


    这话怎么听得这么别扭?


    但秦萧爽快,她也不扭捏,先取了足三里穴,又小心撩起中衣,于天枢穴处下针。


    秦萧神色无异,只一只右手不知不觉攥紧了被角。


    崔芜一旦进入工作模式就分不出心思,只全神贯注于指尖银针,即便察觉秦萧身体僵硬,也只以为是腹痛所至。


    她留针一刻,抬手去探秦萧额头,果不其然,已经有些微微发热。再一瞧,这白日里气势骇人的安西少帅微阖着眼,睫毛被汗水打湿,勾了个浓墨重彩的边,愈显得脸颊苍白,有种虚弱的破碎感。


    于崔芜这样的人而言,最打动她的还不是男子的相貌、才学、气度,而是脆弱。有那么一时片刻,她恍然察觉,褪去表面的强大和悍勇,秦萧其实不过刚满二十五。


    “兄长有些发热了,”她说,“还疼得厉害吗?”


    其实不光是疼,方才施针时,秦萧非常清楚地意识到那双看似娇柔实则有力的手,是如何从自己肚腹敏感处流连过。


    不自觉地绷紧了身体,连折腾他半宿的腹痛都暂时遗忘了。


    “还好,”他声音有些沙哑,“现在……没那么疼了。”


    崔芜却有些不放心,想了想,还是开了药方。药名藿香正气散,主治疏邪化浊,散寒除湿,药物为大腹皮,白芷,紫苏,半夏曲,白术,陈皮,厚朴,桔梗,藿香,炙甘草。水煎服用即可。


    她把药方交给守在门口的亲兵燕乙,又问他要了一壶盐糖水并一盆热水。盐糖水用以补充呕吐造成的水分和电解质流失,热水浸透手巾,再将其叠成豆腐块,置于秦萧腹痛处,缓慢而有节奏地推拿。


    “这么做治标不治本,但好歹能让腹痛没那么难熬,”崔芜道,“兄长喝了盐糖水,再好好睡一觉,待会儿药好了,我叫你便是。”


    秦萧深深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里的意味太复杂,崔芜几乎以为他想说什么,但秦萧没再开口,仰脖将盐糖水一饮而尽,然后依言卧下,任由人体最脆弱的肚腹处暴露在崔芜掌下。


    崔芜为他盖好被子,手却从被角探入,继续隔着热手巾推拿左上腹。过了片刻,手巾热度散尽,她就重新投入热水,再重复之前的举动。


    秦萧本以为自己会不自在、会遐思联翩,事实却是他没有精力支持这么多想头。为了互市之事,他连日来殚精竭虑,期间还没落下日常公务,每日最多睡上一两个时辰。


    他于人前权威深重,仿佛不管多紧要的关头、多险恶的局势都能游刃有余,但那怎么可能?


    他再强、再所向披靡,也终究是肉体凡胎,总有力所不逮的时候。


    就好比,受了伤也会流血,饮了冷酒也会腹痛。


    独自苦撑这些年,他确实已经精疲力尽,趁着这个夜深人静的晚上,病痛削弱了意志力,那些平日里被深深压下的疲惫、不安、忧虑、焦灼,一股脑翻涌上来,几乎将神智淹没。


    然而腹部源源不断传来的暖意让他好过不少,更有崔芜轻柔的声音不时响起:“好些了吗?可还痛得厉害?”


    兴许是刚才那几针起了效用,也可能是热手巾敷摁腹部确实能有效缓解痛楚,秦萧只觉时而发作的绞痛不再如刚才那般难熬,被折腾得精疲力尽的神识更有逐渐往黑沉乡坠入的迹象。


    他极含糊地“嗯”了一声,随即感到一只柔软微凉的手摁了摁他额头,又将被角小心掖好。


    再之后,就是一片全然的空白。


    崔芜听得秦萧呼吸绵长均匀,显然是睡着了。探入被中的手却没收回,继续有节奏地揉摁推拿。


    与此同时,她也在极近的距离内,肆无忌惮地打量秦萧。


    剥除了“政治盟友”和“安西军少帅”这些纷繁复杂的身份,崔芜必须承认,单就男女而言,秦萧确实是她的菜,无论相貌、气度,乃至眼睫毛的弯曲弧度,都长在她的审美点上。


    如果换作上辈子,如果她还处在自由平等的现代社会,对自己的命运有着完全的掌握,她说不定就倒追了。


    可她没有,而是阴差阳错地来到这个乱世,被生身父母卖进青楼,尝尽了囚困凌辱、苦楚折磨。


    崔芜十分清楚,以她这般出身家世,若是循规蹈矩,这辈子不必指望如良家女一样,得享平等踏实的姻缘,更有可能的是被当做奇货可居的玩物,辗转攀附于几方豪强之间。


    可她好不容易逃出孙府,难道只是为了给自己寻个开价更高的买主不成?


    这些念头走马灯似地在脑子里转过,一度将她的神色催逼得又冷又硬。然而她探入被中为秦萧按摩腹部的手始终是轻柔的,将熬人的胃痛逐渐驱散。


    ***


    秦萧在痛意消褪的疲惫中昏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又被崔芜叫醒,将一碗刚熬好的滚热汤药给他灌下。


    可能是沉睡中被唤醒,秦萧的意识还没完全清醒,张口尝到汤药的苦涩味,下意识偏过头:“这么苦?”


    崔芜:“……”


    果然是病中人软弱,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她居然能见到安西少帅怕吃苦药的一面?


    作为一名大夫,崔芜平日里最烦的就是讳疾忌医的病人。但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吃过胃痛发作的苦头,知道那种刀绞般的痛楚会折腾得人精疲力尽、意志崩溃,连说了什么、做了什么都不记得。


    也可能单纯因为怕苦的是秦萧。


    总之,崔芜今晚的耐心多得用不完,明明已经很疲惫了,还是温言哄道:“我备了糖,喝完药吃糖,不苦的。”


    秦萧这才勉为其难地接过碗,皱眉喝光药汤,拧着眉头撂下空碗。


    崔芜果然从随身的小荷包里取出油纸包着的糖块,塞进对方嘴里。


    秦萧:“……”


    他活了二十五年,还是头一回尝到被人直接往嘴里塞糖的滋味。


    糖这个东西,于寻常百姓难得,对河西秦氏这等累世名门而言,却称不上稀罕。


    但是在秦萧的记忆中,他的孩提时代几乎从未尝过这种孩子喜欢的甘甜美妙的滋味。而当步入少年后,自然而然地,他与一切“孩子气”的喜好划清了界限。


    甜味驱散了萦绕舌尖的苦涩余韵,秦萧摁了摁额头,这回彻底清醒了。


    “什么时辰了?”他问,“你一直没歇息?”


    答案是明摆着的,崔芜若是歇了,秦萧此刻也见不着她。


    “兄长有些发热,我不放心,”崔芜打手势示意他躺下说话,“现在可好些了?胃还痛吗?”


    秦萧感受片刻,发觉折磨人的痛楚已经彻底消失。他被崔芜摁着躺回枕上,掖平四个被角,在单独相处的静谧中,感受到某种渴望许久却又从未真正得到过的归属感。


    但这是不对的。


    时机不对,人也不对。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是关中主君,他是河西主帅,即便有一重结义兄妹的名分,传扬出去像什么样?她的清誉还要不要了?


    “好多了,”秦萧说,“你一宿没睡,回去歇歇吧,这儿有亲兵照顾,出不了差池。”


    崔芜不听。


    她在医院实习时,连轴转四十八小时是常态,这才哪到哪?


    她当秦萧是病人,医生看顾病人就像军人坚守阵地,哪有守到一半打退堂鼓的道理?


    “兄长有劝我的闲心,不如闭眼再睡一觉,多休息也好早些康复,”崔芜撇嘴,“我自己就是大夫,还要别人照顾自家兄长?”


    “那兄长认我这个妹妹吃干饭用的?”


    秦萧无奈,心道:纵然不是吃干饭,可也不是干这种事用的。


    但他知道崔芜的脾气,她决定的事没人能改变,连自己这个赶鸭子上架的“义兄”也不例外。遂不再多说,径自闭目养神。


    不知不觉一觉睡去,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秦萧睁眼后的第一反应是唤亲兵进屋,询问崔芜是否回房歇息了。可当他偏过脸时,忽然发现没必要了。


    崔芜枕着床沿,在他身侧蜷成一团,乌发有些蓬乱,遮掩住精致眉眼,只露出一个小巧的下巴尖。


    她一只手探入被角,始终搭在他腕门处,确保秦萧有任何异样,自己都能第一时间察觉。


    那一刻,秦萧莫名想起许多年前的一桩旧事。那年他八岁,也是发了一场高烧,躺在床上直打摆子,冷汗从额角渗出,每一处骨头缝都在冒酸水。


    他烧得嘴唇起皮,想喝水却寻不着女婢,桌上的茶壶是空的,身子软得根本撑不起来。


    只好在床上孤独无助地躺着。


    半昏半醒间,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摸了进来,将浸得冰凉的手巾搭在额上,又用调羹盛了糖水,一点点喂进干裂的嘴唇里。


    秦萧迷迷糊糊地睁开一线眼,看到母亲关切的面庞。记忆中,总是歇斯底里、神色抑郁的生母从未这样柔和慈爱过,几乎以为是在做梦。


    他翕动嘴唇,含混地叫了一声娘。


    生母摸着他额头,极温柔耐心:“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他摇了摇头,死死拽住母亲袖口,眼睛湿润了:“娘,别走……别生气,孩儿会听话的。”


    生母许久没说话,良久,极复杂地叹了口气。


    那其实是秦萧二十五年生命中一段微不足道的小插曲,病好之后,很快被忘到脑后。


    但是这一刻,看着趴在床边小睡未醒的崔芜,曾经以为遗忘的画面重新浮现眼前。


    什么理由能让一个女子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照顾另一个男子一整宿?


    那必然是因为她对他有情。


    不论是母子之恩、兄妹之义,还是男女之情。


    秦萧从来冷峻的眼底浮起意味复杂的笑意,掌心盖住崔芜发顶,极温柔地抚摸了下。


    因为主帅突如其来的急症,原本返回凉州的归期推迟,对外还需隐瞒消息,只说是互市有些首尾未料理清楚,须得耽搁数日。


    推迟归期是崔芜的主意。秦萧领兵多年,战事最危急的时候,哪怕旧伤复发、高热不退,依然得率军击退来犯的外敌。


    相比之下,胃痛算什么?小意思罢了。


    但崔芜不答应,十分强硬地否决了秦萧立刻启程的决定,理由也很充分:“若是十万火急,我万万不敢阻拦兄长。可眼下又没有战事,何必这般糟践身子?”


    这是头一回有人当面驳安西少帅的话,虽说未曾当着人前,还是让秦萧颇不适应。


    可有意思的是,他没法对崔芜说不。


    这只是刚开始,接下来三日,他被崔芜摁在房里,连去前院处理公务都不许,更别提出城查看防务。


    秦萧无奈:“我真不要紧。”


    彼时崔芜就坐在床头小案前,摊开账簿一笔笔算着。闻言不多话,从盘子里捡出一块糖,塞进秦萧嘴里。


    秦萧被香甜的红糖块堵了满嘴,不吭声了。


    第127章


    秦萧在敦煌府衙静养了三日。


    这三日内, 他的一应吃食都由崔芜亲手拟定,戒除所有油腻荤腥,桌上只有清粥小菜。


    幸而秦萧久在军中, 对吃食并不挑剔。当年领兵在外,粮草运送不及, 饿极了连蛇鼠蝎蚁都啃过,如今只是吃得清淡些,毫无压力。


    但崔芜怕他影响胃口, 总喜欢在粥里弄些花样, 有时放糖调味,有时加入肉松,还有一回干脆用鸡汤打底,撇去油花,闻着鲜香可喜。


    秦萧虽不挑剔,但能吃用精致些, 亦无谓苛待自己, 将粥碗刮得干干净净。


    三日后,烧退了, 人也痊愈了。


    车马浩浩荡荡, 自敦煌启程返回凉州。


    秦萧在屋里静养三日,虽说收获了颜适一箩筐的嘲笑,精神却的确好了许多。返程途中,他挽着缰绳,□□坐骑亦如主人,走得从容闲适、不疾不徐。


    那名为“火锅”的小红马却是个招猫逗狗的性子,专喜欢在大黑马身边挤挤挨挨,人家不理它, 它干脆将马头探过去,叼住人家鬃毛甩着玩。又或者兜到大黑马身后,拿脑袋蹭它的尾巴。


    马背上的崔芜笑眯眯地,一点没有阻拦的意思,反而斜眼睨着秦萧,存心看他作何反应。


    秦萧眉目淡然,只道:“马随主人,跟你一个性子。”


    崔芜不服:“才怪!我比火锅沉稳多了!”


    秦萧不说话,只看着她,仿佛在问:哪里沉稳了?


    崔芜想了想:“我杀人不带眨眼的。”


    秦萧:“……”


    虽不知道这跟“沉稳”有哪门子关系,但别说,这丫头看着嬉皮笑脸,下起狠手确实杀伐决断,毫无顾虑。


    若非如此,也坐不稳关中十三州的庄。


    崔芜见秦萧被堵得没话说,只是摇头无奈,顿时乐了。马鞭虚虚一甩,小红马撒着欢地往前窜,将大黑马落下一截。


    大黑马抬头看着火锅风驰电掣般的身影,沉静的眼眸写满不甘。秦萧好笑地拍了拍爱驹脑袋:“去吧。”


    大黑马这才高兴起来,扬蹄飞奔,转瞬追上火锅。


    十日后,一行人回到凉州城。


    秦萧及崔芜麾下亲兵多驻扎城外,狄斐带人将孙彦先一步押回节度使府。崔芜换了便装,仗着有安西少帅保驾护航,只带三五亲随就敢上街溜达。


    路过大云寺附近,道旁榆木蔚然成林,又见花门楼修缮得差不多,没两日就要开张。崔芜兴致上来,回头笑道:“兄长可想尝尝我这酒楼里的新菜色?”


    秦萧知她心思慧黠,时有常人想不到的点子,今日主动相邀,多半是又捣鼓出什么新鲜玩意儿。


    遂道:“也好,秦某正有些饿了。”


    崔芜比了个手势,将他请入酒楼。


    酒楼虽未开张,该配的却都配齐。老板娘姓张,闺名月娘,今年不过与崔芜同岁,生得眉目清秀、容颜姣好,正是当初与陈二娘子一同遭掳的女子之一。


    只是她如今神色豪爽,态度明艳,哪还有当初惨遭凌辱的悲悲切切?见着崔芜与秦萧并肩而入,忙亲自迎上,行了个盈盈楚楚的万福礼:“不知主上与秦帅驾到,未曾远迎,望二位恕罪。”


    崔芜与她玩笑:“今日原是带兄长来打牙祭的,把你们的拿手绝活都送上来,可千万别丢我的脸。”


    张月娘抿嘴微笑:“主子放心,一定给您挣回面子。”


    言罢,亲自将人引上二楼雅间,上了刚沏好的茶水招待着。


    所谓雅间,并不十分奢华,只得几件淘来的瓷器。屋角案台点了一炉香,白雾弥漫,将纷扰红尘隔绝开。茶也非名品,又兼乡野女子不懂茶道,只将就着用滚水冲开,喝个新鲜野趣罢了。


    崔芜唯恐秦萧觉得怠慢,解释了一句:“往后花门楼中招待的客人,十有八九是过往行商,来去匆匆,要茶只为了解渴,哪顾得上细品?是以我教了月娘,不必备上细致点茶,只用滚水冲泡开就行,取的便是一个快字。”


    “开门做生意,要的就是投其所好,等日后招牌打响了,吸引来真正的贵客,再准备精致茶点不迟。”


    秦萧明知有理,却故意逗她:“所以,在阿芜眼里,秦某算不得贵客?”


    比嘴皮子,崔芜这辈子就没怕过谁,好听话张口就来:“兄长自然算不得客,都结拜了,那就是自家人——自家兄长回家吃顿饭,还要挑剔茶水吗?”


    秦萧失笑,摇头品了口热茶。


    他久在军中,吃用素来简单,倒是更习惯于这冲泡出的茶水,喝得有滋有味。细品片刻,苦涩之余,反倒觉出一股鲜甜回甘,消解了连日赶路的燥意。


    今日楼中只得他们一桌客人,上菜的速度自然快。不过片刻上齐了,摆了满满一桌子。


    秦萧细看,发现除了常见的胡饼、烤肉,更有几道从所未见的菜式,一道是时令鲜蔬与野蘑,食材不见新奇,只做法十分奇特,非烹非煮,透着一股家常的烟火气。


    崔芜眼巴巴地盯着秦萧:“兄长尝尝,可还合胃口?”


    秦萧动了两筷,觉着不错,又多用了两口:“味道甚好,只没见过此等做法,是如何做的?”


    崔芜:“想知道?”


    秦萧先是点头,点到一半忽觉不对,根据过往经验,每每崔芜这样问时,多半又想从他手里撬出点什么。


    遂眯了眼:“不过一道菜,阿芜不会还想与我要报酬吧?”


    崔芜冲他扮了个鬼脸:“我有这么小气吗?”


    秦萧十分确定:“有。且是睚眦必较,一毛不拔。”


    崔芜:“……”


    她好心请秦萧吃饭,居然得了“一毛不拔”的评价,生生被气成大肚子□□。


    秦萧难得从崔芜手里扳回一城,只觉胸怀舒畅,用了两口野蔬,又去看旁的菜色。


    两道豆腐菜,一道是混了肉糜捏制的丸子,入油锅炸透,外酥里嫩,十分可口。一道是将咸蛋黄炒熟炒碎,混入油渣打底,再加入嫩豆腐,以鸡汤熬制,鲜香诱人。


    秦萧每样尝了两筷,觉得甚是符合胃口,又见居中一道砂锅紧掩着盖子,不肯将真面目露出似的,一时好奇,直接上手揭了。


    下一瞬,浓郁的肉香混着一股从未闻过的酱香冲天而起,连清雅香雾都压了下去。


    再一看,那肉色不是常见的熬煮烤制,而是一种极诱人的红,晶莹剔透好似玛瑙,油汪汪的甚是可人。


    秦萧这回是真有点吃惊了:“这是什么?”


    崔芜还记着秦萧说她“一毛不拔”的仇,用鼻子哼了一声:“樱桃肉,兄长可要尝尝?”


    尝自是要尝,秦萧亦是大家子,家族底蕴摆在那儿,自小尝过的珍馐美味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却从没见过这样的菜色。


    当下伸筷去夹,谁知那肉炖得极烂,几乎酥透了,被他一夹之下,顿时四分五裂。


    崔芜单手托腮,笑吟吟地看着他,大有瞧乐子的打算。秦萧不动声色,手指运了个巧劲,竟将那行将分尸的四方肉块稳稳托起,送回自己盘中。


    崔芜叹为观止:“这样都能夹得住,兄长果然武艺精湛,非同凡响。”


    词都是好词,可是凑在一块,却叫秦萧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他仔细端详两眼,发现这炖肉与西北常见的牛羊肉不同,五花三层,看着油腻,吃在嘴里却是肥美丰腴,且入口即化,叫人回味无穷。


    “此为何肉?”他问,“与牛羊肉殊异,莫非是豚肉?”


    崔芜笑眯眯地:“兄长吃着可还入口?”


    秦萧并不执着于口腹之欲,却难得给出肯定的答复:“即便是昔年的河西秦府,也从未见过这样的烹肉方式,比之寻常烤肉、炖肉更胜一筹。”


    崔芜这才揭了谜底:“确是豚肉,食材没什么稀罕,只是挑拣得精细。三个月的幼豚需得煽过,其肉方无腥臊。取豚腹精肉,以五花三层为佳。最难得是其中的一味调味品,费了好些功夫才酿造出来,我给起了个名,叫酱油。”


    在后世,酱油算不上稀罕物,更是家中烹饪必备的调味品。可谁能知道在这个物质与生产力极端低下的乱世,连吃上一块酱油熬煮的红烧肉都这么难?


    秦萧果然是头一回听说,一边品着油汪肥美的炖肉,一边生出些许兴趣:“又是阿芜炮制出的新鲜玩意儿?”


    崔芜有些底气不足,这回倒跟她没什么关系,是丁钰见她案牍劳形、食欲不振,想法子弄出来的。


    “其实做法不难,将大豆加水泡软,上锅蒸熟,再掺入面粉发酵,数日后加盐酿入缸中,取褐色浓香的液体调味即可。”


    崔芜说:“这东西炒菜炖肉皆可用,既能调味又可提色增香。因着红亮鲜润、酥烂肥美,色泽酷似樱桃,我给起了樱桃肉的名。”


    其实这就是一碗后世再常见不过的红烧肉,而真正正宗的樱桃肉做法比这个复杂多了。但崔芜不管,因着“樱桃”二字既恰当又喜庆,直接拿来据为己用。


    秦萧原本并不很饿,谁知用了两筷,竟觉食欲大振。崔芜亦是贴心,知道空口吃肉难免肥腻,为他配了米饭,就着新鲜野蔬和豆腐羹,用得十分心满意足。


    他将桌上菜色扫荡得七七八八,抬头就见崔芜眼角带笑地瞧着他,只差在脸上刻三个字:好吃吗?


    他拿过布巾擦了擦手:“我用好了,阿芜若是有话,现在可以说了。”


    崔芜一愣:“说什么话?”


    秦萧扬眉:“你又是费心拟定菜色,又是邀秦某前来,难道不是有话想说?”


    崔芜哭笑不得:“没别的用意,真就只是想请兄长用顿饭。眼看兄长为了互市之事殚精竭虑,人都累瘦了,想给你补一补,不行吗?”


    秦萧方知自己误会了:“我还以为……”


    崔芜:“以为什么?”


    秦萧直觉自己若是实话实说,多半会毁了眼下气氛,但崔芜不错眼地盯着他,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他低垂眼帘,不着痕迹地偏开视线:“秦某还以为,阿芜是对那位孙郎君另有打算,想问我要人。”


    崔芜果然冷了脸色。


    但她记得盖昀的叮咛,不轻易将软肋示之于人,决意修一修“养气”这门功课。


    因此不过一瞬,就微笑如常:“此人尚有些用处,至少现在,不能让他回到江南。”


    “他与我的恩怨,兄长最清楚不过,若不能将人扣在手里,我心中不安。”


    孙彦落在何人手中,于秦萧并无影响,之所以这么问,纯粹是为了试探崔芜态度。


    见她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并不因自己与孙氏的恩怨而乱了方寸,遂放了心,说道:“把酱油和樱桃肉的方子给我,人你带走。”


    崔芜被气笑了:“江南跟河西离得十万八千里远,兄长留着人也没用,为了这么个鸡肋,要坑走我两张方子?”


    秦萧淡淡道:“既是鸡肋,那秦某打断他两条腿,想来阿芜不会介意?”


    崔芜:“随便。反正到时候闹的是秦大小姐,跟我可没什么干系。”


    想起家里那个糟心的侄女,秦萧亦沉默了,半晌,给自己倒了杯崔芜喜爱的葡萄酿,一饮而尽。


    崔芜见状,有些后悔哪壶不开提哪壶,回想起自己上辈子少女时期的心路历程,给秦萧出主意:“年轻女郎都这样,尤其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活了十几年也没见过几个正经男人,偶尔见着一个长相气质学识都过得去的,难免会动心思。”


    “尤其这姓孙的心思狡诈,最擅表面功夫。要我说,兄长别把秦小姐拘在后院,也让她时常出去走走见见,见得多了,就没那么容易被哄骗。”


    秦萧却道:“没这么简单。”


    言罢,不待崔芜细问,转了话题:“阿芜出来数月,可打算动身返回关中?”


    话题转得有些快,崔芜怔了片刻才道:“是有这个打算。”


    “也好,”秦萧说,“你把人带走,左右见不着人,时间久了,她的心思也该断了。”


    说完,又饮了口酒。


    崔芜暗自纳罕。


    她与秦萧认识一年有余,对他的脾气也算有些了解。掌兵多年之人,骨子里很有些说一不二的决断,旁人轻易不敢多嘴置喙。


    也就是崔芜,知道秦萧对她另眼相待,又有一重盟友身份,才能如此肆无忌惮。


    纵然是血亲,又怜惜这个侄女自幼失怙,以秦萧的性情处事,也不太像是会纵着她胡闹,乃至予取予求的样子。


    所以,这对叔侄之间究竟有什么内情?


    崔芜虽然好奇,却也知道有些隐秘知道了对自己无甚好处,因此并不曾刨根究底。


    五日后,诸事料理完毕,她启程返回关中,秦萧携颜适亲自出城相送。


    崔芜照旧骑着小红马,松开缰绳,任由它和秦萧坐骑挨来蹭去,眼角笑弯弯的:“兄长,我家火锅倒是与你的芝麻糖投缘,这回分开,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它一匹马孤苦伶仃的,说不定会得相思病。”


    颜适驱马在侧,冷不防被“芝麻糖”三个字入耳,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出毛病了。瞧瞧崔芜,再看看秦萧,嘴唇动了动,到底把话咽了回去。


    秦萧眉目不动:“所以?”


    “所以兄长好人做到底,把芝麻糖也送我呗?”


    秦萧面色如常:“不成。”


    崔芜原只是逗逗秦萧,见他否决得干脆,便罢了。


    送出十里后,崔芜抱拳与秦萧道别,带着人马浩荡离去。


    颜适憋了半晌的话再绷不住:“少帅,崔使君方才那声芝麻糖,是在叫……踏清秋?”


    秦萧:“是啊,有问题吗?”


    秦萧坐骑是一匹黑马,因其通体漆黑,唯四蹄雪白,好似漆黑夜色压着满地白霜,故而得名“踏清秋”。


    取前人诗句“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之意。


    却怎么被崔芜改了这么个接地气的花名?


    颜适憋了一肚子话,觑着自家主帅无甚表情的脸,到底没敢往外倒。


    只牙疼地抽了抽嘴角。


    “没、没问题。”


    第128章


    这一趟河西之行收获颇丰, 崔芜和丁钰连夜打了算盘,发现仅是秦萧许诺的三成利润,就足够赚得盆满钵满。


    更别提前来互市的行商, 哪个不想跟关中主君打好交道?明里暗里塞的孝敬,不比这三成利润少。


    一趟下来, 崔芜惊觉,自己手头前所未有的宽裕,再也不必为银钱烦恼。


    有钱有粮, 接下来该做什么?


    自然是继续扩充军队, 确保手里的地盘不会被人抢走。


    于是一道手书传回凤翔,征兵工作继续开展,从原来的一万二千扩充至三万两千。原有的左中右三军构架不变,只是增加兵员,主将依然是韩筠、延昭、狄斐三人。另外增设前、后两军,主将分别为岑明和周骏。


    周骏在伪王麾下多年, 也只捞到个小小的昭武校尉。谁知换了主子, 不过短短一年,竟然连跳十来级, 成了正四品轻车督尉。


    多年媳妇熬成婆, 也难怪他这些时日进进出出都龇着一口大白牙,对崔芜的感念之情更是汹涌澎湃,只差给崔使君立个长生牌位。


    另一位收获惊喜大礼包的是岑明。


    他原是狄斐麾下亲兵,只因慧眼识珠,选择跟随崔芜,竟然平步青云,跻身五军主将之列,与前任主帅平起平坐。


    哪怕明知崔芜此举意在收揽人心, 可她能如此大方地给出主将之位,就是她的本事与胸襟。


    当然,崔芜很明白一碗水端平的道理。她固然要拉拢岑明,却也不能让狄斐寒心,遂以凉州护驾有功为由,将狄斐升了一级,为正四品上忠武将军。


    同样以练兵之功晋升忠武将军的,还有韩筠。


    当然,若论风头最劲,还是延昭。因着新下八州,他以军功晋升云麾将军,品级已达从三品下,不折不扣的军中第一人。


    延昭、狄斐、韩筠,这三人原是崔芜麾下资历最老的将官,如此优待不足为奇。非但军中士卒习以为常,连周骏与岑明也没有一丝一毫不满。


    崔芜入萧关时,便是延昭亲自来迎。本想稍作休整,直接赶回凤翔府,崔芜却不打算立刻南归,而是决意东行巡视新打下的地盘。


    “总要亲眼看过,才好知道当地的风土人情,”崔芜说,“闭门造车、纸上谈兵的蠢事,我可不干。”


    延昭自不会有意见,盖昀亦认为有理。丁钰虽觉得崔芜来回奔波辛苦了些,但见自家主君精神奕奕,丝毫不见疲惫憔悴,便也由着她去了。


    只有一个问题。


    “你往庆州去,那姓孙的狗娘养的怎么办?”


    彼时在侧的只有盖昀和延昭,听见丁钰说话的语气,生生出了一把冷汗,唯恐自家主君一怒之下,将丁钰打出去。


    谁知崔芜平静得很,沉吟片刻:“派人押回凤翔。我没空搭理他。”


    丁钰伸出三根细骨伶仃的手指,比了个“OK”的手势。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崔芜刚拿定主意,那边就有亲兵来报,说是孙彦求见。


    丁钰炸毛:“那孙子有完没完!”


    崔芜也不想见他,但盖昀就坐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眼神仿佛在说:心魔就在外头,您敢面对吗?


    “这有什么不敢?”崔芜冷笑着想,“时至今日,谁还有本事动我?”


    遂道:“带他来,我也想听听,他有什么想说的。”


    丁钰被气成一只锯嘴大肚的葫芦,往案几旁气哼哼地一坐。


    孙彦上得正堂时,发现碍眼的除了那姓丁的小子,又多了两个。


    一个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青衫文士,另一个却是身量魁梧、煞气凛然的壮汉,不用问,自是崔芜麾下武将无疑。


    他心头诧异再也按捺不住,一股一股地往上翻涌。


    孙彦一直当崔芜是个有些小聪明的风尘女子,即便知晓她是关中十三州的主君,也没很放在心上——只以为这个主君是靠攀附旁人得来的,就如前朝女帝,本是先帝妃妾,靠着嫁与新帝,才得以垂帘临朝,君临天下。


    但是看崔芜情形,又与前朝女帝不同,这些个文士、悍将,乃至素以油滑著称的商人,竟似真心实意为她马首是瞻。


    一个无根无基的青楼女子,到底是凭什么能耐将这些智囊猛将揽入麾下,又凭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


    被关在节度使府这些时日,原本被妒恨与自伤自怜烧沸的脑袋冷静下来,这些早就该留心到的细节终于浮出水面。


    多少人盯着,孙彦不敢造次,哪怕他再想如当年一样将崔芜揽入怀中,也只能强压冲动:“崔使君,终于肯拨冗接见?”


    这是让崔芜舒服的谈话距离,她为主,他为囚,她高居堂上,孙彦却只能站在下头抬头望来。


    “孙郎君有话,直说便是,”崔芜翻过一页账簿,淡淡道,“崔某公务繁忙,没太多时间与你闲扯。”


    孙彦运足目力打量她,只见相比江南时,崔芜显而易见地瘦了,大约是出逃之后风餐露宿,吃没好吃喝没好喝。


    然而瘦归瘦,人却肉眼可见得结实了,江南时总是苍白的脸颊泛起健康鲜润的血色,偶尔一瞥间,眼底精光内敛,竟是比征伐多年的武将还要锐气逼人。


    孙彦心头一时火热,想着若能与这样一个玉人儿相依相偎,真是拿皇位给他都不换。一时又如覆冰霜,想到崔芜待他种种冷心冷肺之处,竟是丝毫不顾念旧情,毫无心肝。


    然后万般思绪归于沉寂,面对已经微露不耐的崔芜,他只能做足谦卑模样,俯身作揖:“孙某此来,特为向崔使君赔罪。”


    崔芜饶有兴味地单手支腮:“哦?这倒是有意思,有生之年,原来也能从孙大郎君口中听到赔罪这两个字。”


    “赔什么罪?”


    “孙郎君”这三个字被崔芜咬得意味微妙,孙彦如何听不出?他其实有官职,其父孙昭为镇海军节度使,孙彦受封别驾,也就是吴越之地的二把手。


    但这个“别驾”有多少含金量,尚需打个问号。


    崔芜尚在江南时,曾见一应诸事皆由孙昭敲定,哪怕是孙彦这个嫡长子在亲爹跟前也没多少话语权,只是个摆着看的皇太子。


    尊贵,地位显赫,叫人知道江东孙氏有了正牌继承人,却没有正经的权柄。


    否则,何至于连婚事都毫无做主的权利,只能任由父母安排?


    “当初在凉州,孙某有眼无珠,对崔使君多有冒犯,特地前来赔罪,”他正经跪坐,行了个极端正的大礼,“还望崔使君大人大量,莫要放在心上。”


    这是他想了许多个夜晚才想明白的事。他一直怨恨崔芜冷心冷肺、殊无情谊,哀怜自己一腔深情喂了狗,却忘了探究崔芜为何这般憎恨自己。


    直到那日与寒汀说起此事,对方委婉道:“以崔使君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只怕深以曾为孙府婢妾为恨。别的不说,便是郎君强纳她为妾,还有夫人当日的百般凌辱,就够她记着了。”


    孙彦觉得不甘:“她只记得我待她不好的地方,她生病时,我连夜请名医为她看诊。父亲要打杀她时,也是我替她求情,她怎地不记得?”


    寒汀素知自家郎君心高气傲,又是江东孙氏出身,从来只有他挑人,没有人嫌他。


    不知如何将话说分明,只能挑破窗户纸:“崔使君……既能狠心到不要腹中骨肉,大约是真不记得这些。”


    “属下听说,人若陷入怨愤,便会一叶障目,将过往好处一笔勾销。崔使君如今……怕是恨意难消,如何记得郎君昔日好处?”


    寒汀跟随孙彦多年,十分清楚自家郎君脾气,不到万不得已,并不想对他的行事做出指摘。


    然而他眼看着孙彦因为崔芜失了自持分寸,每每做出不甚明智的举动,乃至于在凉州别院中赔上十数名精锐下属性命。


    这后果于寒汀而言堪称惨痛,也让他意识到,不能由着孙彦这般沉沦下去,否则说不准哪一日,连身家性命也丢了。


    这才冒险出言点醒自家郎君。


    他的提点的确起到了效用,将孙彦从自怨自艾中拖了出来。


    他自忖对崔芜有情,否则也不至于为了她的生死不明而辗转反侧、形销骨立。可他从不知晓该如何爱一女子。


    他是镇海节度使的嫡长子,身份尊贵,又兼身处权力核心,耳闻目染皆是权谋算计。他习惯了用权势压人、用谋算迫人,所以在发觉崔芜的不顺从时,第一反应是压倒她、驯服她,折了她的傲骨,让她再也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


    他自命不凡太久,从未真正低过头,所以看不懂旁人眼中的恨与憎。


    直到被寒汀点破,孙彦才恍然,在他怨恨崔芜冷心冷肺时,崔芜也因他当年的强逼为妾与折辱之举愤恨不已。


    因着恨意,她看不到他的用心与情意,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都只会将她越推越远。


    那么,要如何让一个憎恨自己的人改了心意?


    孙彦或许不懂女子心思,但是以权谋之术替换,立刻触类旁通。


    官场之上,化敌为友的法子无非那么几种,首要之举是放低身段向对方赔罪,泄了政敌心中怨愤。再者便是许以重利,自古利益动人心,其他都是虚的。只要好处给足了,不愁对方不上自己的船。


    如今,孙彦做的就是第一步,以纯然谦卑的姿态赔罪,泄了崔芜心中这口怨气。


    他以大礼端正伏于堂上,将崔芜种种可能有的反应都飞速盘算过,或哭或闹,或声声控诉或咬牙切齿,哪怕是提剑架在他脖子上,孙彦也有应对策略。


    然而出乎意料的,这句话说完后,堂上陷入久久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崔芜一声轻笑:“孙郎君不是说要赔罪吗?倒是赔啊?”


    孙彦抬起头,难得错愕:“在下不是已向使君赔罪了吗?”


    崔芜盯着他瞧了半晌,露出失望的表情:“原来这就算赔了?江东孙氏的赔罪却是这般潦草敷衍,叫人大开眼界……”


    又意味深长地转向丁钰:“上回你四叔冒犯了我,是如何赔罪的?”


    若论对崔芜的了解,堂上无人能及丁钰。刚听了个话头,他就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我那四叔上了年岁,一对眼珠长来竟是当摆设用的。幸好主子不与他一般计较,赔了几支上好的老山参,外加十万石粮食与一批粗麻,这事就算过去了。”


    孙彦有点明白了,忍着气道:“在下已经答应筹集二十万石粮食,不日运抵关中……”


    丁钰打断他:“孙郎君,容我提醒你一句,那二十万石粮食是为着你凉州城内惊了崔使君的驾,以及赎你自己性命用的。”


    “你今日赔罪,却是为了当年的有眼无珠。”


    “一码归一码,你要是想偷懒省事,用一桩赔罪抵了两件错处,那主意打得也太好了。”


    “要我说,这般赔罪,我家使君不要也罢。”


    孙彦实不愿与丁钰这等商贾掰扯,没得自降身份。但明堂之上的崔芜丝毫没有打断的意思,显然是觉得丁钰之言甚合心意。


    孙彦虽刚愎自用,却并非一味狂妄蠢钝之辈,既然知晓丁钰字字句句都是崔芜意思,如何会与她争这个长短?


    只耐着性子道:“那崔使君想要如何?”


    崔芜想要如何?


    她还真没考虑过。


    孙彦今晚来得突然,若没有这一出,明日一早,亲兵便要将他押解回凤翔城。


    既是临时起意,崔芜怎会提前想好索要的筹码?


    那一刻,她脑中思绪如飞,又与一直没开口的盖昀对过视线。四目交汇的一瞬,盖昀会意,微笑开口:“上回孙郎面见崔使君时,曾提到海运之事,昀对此甚感兴趣。”


    孙彦瞟了眼崔芜,想说“崔使君若是真心有意,只要一句话,海运抽润就能双手奉上”。


    谁知盖昀话音一转:“昀久在关中,从未见过海运大船,想来能远下南洋的货船,当与内河之船迥异?”


    “孙郎既有心赔罪,何不将海运大船的图纸献与使君?使君心胸宽广,得了此等重礼,自然会既往不咎。”


    丁钰原以为盖昀会提粮食、布帛之类,已经做好拍案而起的准备,谁知他提的竟是航海大船的图纸。


    他巴掌抬起一半,悬在半空举棋不定了一会儿,还是收了回去。


    何以如此?


    自然是因为船舶难得,用于航海的大船建造更是难上加难。


    这便是久居内陆的坏处,不仅于海贸无缘,更远离港口,想造船都没这个条件。


    可盖昀与崔芜几番深谈,都认为来日天下一统,海运之利绝不可忽略。既要远航南洋,如何能不未雨绸缪,先将造船技术弄到手?


    难得江东孙氏自己送上门来,不敲骨榨髓,枉费盖昀“第一谋士”的称号!


    问题只在于,孙彦会答应吗?


    镇海军节度使的正牌继承人,脑子肯定没问题,稍一细想就知道将孙家视为倚仗的造船技艺拱手让与他人,会是多大的隐患。


    是以,他有意含混:“崔使君说笑了,关中远离东海,要造船技艺何用?”


    不必崔芜开口,丁钰已然冷哼一声:“你管崔使君做什么用?她没事仿着造个模型玩玩,或是干脆拿来折纸鸢,哪怕烧了听响,也是她的事。你就痛快些,到底给不给!”


    盖昀与他一搭一唱:“孙郎若是连如此简单的要求都不肯满足,可见所谓赔罪之说,亦不过敷衍了事,未见诚心耳。”


    延昭的反应最直白,他扬起下巴,发出一声冷冷不屑的:“呸,孬种!”


    第129章


    乱世年间, 吴越之地曾设博易务(1),经海道北上,与民贸易。亦有大船远下南洋, 以中原丝绸、茶叶、瓷器换回当地风物,所得利润极为丰厚。


    彼时崔芜还是孙府后院的一名小小女婢, 借着书房服侍的由头,也曾拐弯抹角打探:“这南洋之地,不远千里, 听说海上风浪极大, 要造多大的船才能抵挡浪头?还有,船行海上,到处都是茫茫一片,又要如何分辨方向?”


    孙彦只觉好笑,一个妾婢,这辈子未必走得出四方院落, 懂什么航海经商?还要追着刨根究底。


    遂只敷衍道:“那些都是跑船多年的行商, 自有法子绕开风浪、辨认方向,你与其惦记这些有的没的, 不如想想怎生服侍你家郎君。”


    说着, 露出暧昧笑意,将人拉进怀里:“昨日教你的点茶焚香,可都学会了?”


    崔芜极灵巧地一个旋身,脚下好似踩着舞步,从他怀里转了出来。


    “倒是没有,”她清脆地说道,“郎君且恕罪,奴这就下去练习。”


    说着, 唯恐多看一眼孙彦就会厌烦地呕出来,脚底抹油似地溜了。


    那时的孙彦自然是喜欢崔芜的,只是这喜欢更像是喜欢一件稀罕的摆件、一头可怜的爱宠,高兴时逗一逗,至于摆件或者爱宠喜欢什么、对什么感兴趣,乃至心里在想什么,是不必理会的。


    却未曾想,这记回旋镖竟会在多年后,反插自己一刀。


    孙彦闭一闭眼,强压下心口涌起的烦躁……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开口道:“崔使君……”


    丁钰再次打断道:“少他娘的废话!应不应?不应就闭嘴,从哪来滚哪去,以后少在咱们使君跟前瞎晃悠,倒人胃口!”


    孙彦几次三番被丁钰截断话头,对此人已然深恶痛绝:“崔使君当前,岂有你说话的份?”


    丁钰毫不怯场:“没我的份就更没你的份!你算什么东西?区区一个俘虏,也敢在我家使君面前指手画脚!”


    孙彦恨得咬牙切齿,猛地转向崔芜,就见这女人跟没听见似的,低头饮了口热茶。


    唇角还挂着一缕可疑的笑意。


    就像是丁钰的直怼十分合心意似的。


    缘由莫名地,孙彦想起自己第一次将出逃的崔芜抓回时,也曾冷笑着问她:“你在我节度使府过惯锦衣玉食的日子,出去后怎么过活?荆衣布钗粗茶淡饭,你受得了吗?”


    崔芜极是倔强:“我自会想法子做生意,勾南通北有无,揽天下之财……”


    彼时孙彦只想着打消她的念头、折断她的傲骨,不经脑子就来了句:“你算什么东西?青楼出身的低贱玩意儿,也配谈天下?”


    竟和眼前这一幕微妙地重合在一起。


    丁钰指着他鼻子不屑道:“一个阶下囚,多得我们使君大度才留下一条性命,也配讨价还价?要应就应,不应就滚回你应该待的地方,别在这儿浪费咱们使君的时间。”


    盖昀已经转过头,和崔芜讨论起账本上的数字差池,一副懒得理会孙彦的模样。


    延昭更直接,拍了拍手,两名亲兵上前,就要将孙彦拖下。


    孙彦于电光火石间意识到,倘若自己真被拉下去,此后再不会有与崔芜当面对话的机会。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认识到这一点。


    “好!”孙彦咬了咬牙,终是应了,“在下答应。”


    堂上三双眼睛全都转了过来。


    只除了崔芜。


    她仍低着头,仿佛那账簿上的数字远比孙彦吸引人:“图纸呢?”


    孙彦握在袖中的手捏紧了,硬梆梆地说道:“海船图纸怎会带在身边?若是崔使君真心想看,在下绘出与你便是。”


    一顿,又似有深意道:“孙某画技不佳,绘图恐需费些时日。不如这样,我每日将画完的部分送与崔使君过目,如何?”


    丁钰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这小子的打算——“绘图恐需费些时日”,说明这图纸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画完的,拖的时间越久,他为自己争取的时间就越长,盖因画图期间他有利用价值,崔芜必定是以座上宾相待,饭菜都能混几顿好的。


    而“每日送与崔使君过目”,更是鸡贼无比,这意味着崔芜不能将他送回凤翔,必须带在身边,牢牢看紧。


    若不每日检查,等回了凤翔,发现他一笔未动,届时这小子指不定找出什么理由推脱,说不准还会赖在崔芜头上。


    虽说他如今只是一介阶下囚,闹起事来没什么妨碍,可终究是膈应人。


    想明白个中关窍,丁钰恨得牙根痒痒,心道:这到底是个什么物种,脸皮居然比老子还厚?


    殊不知孙彦紧紧盯着崔芜那张无甚表情的脸,心知自己这番无论如何都要留在她身边的心思瞒不过崔芜,可她居然对这一腔深情毫无动容。


    这女人到底是什么做的,心肠这么狠?


    事实证明,海船图纸的吸引力还是相当大的,崔芜到底遂了孙彦的愿,勉为其难地带着他上路。


    三日后,浩荡车马穿过武州与庆州边界,来到庆州治所合水。


    所谓庆州,就是后世的甘肃省庆阳市,古称雍州,曾为狄戎占据。春秋战国时期,庆城被犬戎所占,在此建立义渠戎国,其中的某位首领还和后来的秦太后芈八子演绎出一段缠绵悱恻的八卦故事。


    合水县令原是新投的,听闻使君驾到,忙亲自出城去迎。他客客气气地行了揖礼,抬头见车帘撩开,露出半张芙蓉秀面,顿时惊在原地,半晌,喉头狠狠滑动了下。


    “下官、下官不知崔使君驾到,未曾远迎,望使君恕罪。”


    心里却颇不以为然。


    这世道从来轻鄙女子,嫁了人的妇人已是比男子低一等的人,若是未出嫁的在室女,根本连个全乎人都算不上,不配拥有独立的身份和地位,只是谁家女儿。


    至于如崔芜这般,既在室又具有美貌,出身背景又暧昧存疑者,更是所有男子搁在心里掂量针砭的对象。


    崔芜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但她不在意。只要她足够强,手握数万精锐,坐拥关中之地,这些肖想就只能是肖想,永远端不上台面。


    因着庆州县令是自己开了城门纳降,延昭对其还算客气,一应官吏全部留用。在崔芜发话前,庆州维持原样,并未有任何增改。


    这原是顾虑着崔芜全副心思都在西北互市,一时半会儿顾不到关中,为免节外生枝才做出的安排。


    落在旁人眼里,却起了歪心思,只以为崔芜女子之身,想凭自己坐稳新得的地盘千难万难,万事皆需倚仗本地大族,这才对他们客气十足。


    美好的误会,就是这么产生的。


    崔芜拒绝了合水县令及本地大族准备好的接风宴,直接驾临府衙,往明堂上端正一坐,伸出一只柔白如玉的手掌:“陈令坐镇合水县衙,也有五六年了吧?我不要多,最近三年的账簿官册,还请拿来。”


    这就是要清算旧账,追缴税目的意思。


    不要全部,只要最近三年账簿,也算留了余地。


    饶是如此,合水县令依然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地诉苦道。


    “好叫使君知道,这些年,西北战乱频发,又有匪寇作乱,本地人逃到外地,又有流民涌入本地,这名册竟没有一年是能对上的。”


    “还有税赋,因着前两年大旱,壮丁也少,庄稼欠收,无奈都免了。这实在、实在是拿不出来。”


    崔芜不是头一回听人哭穷,闻言不动声色:“名册再不符也总该有个基数,先把册子拿来我瞧。至于税赋,减了多少欠了多少,也该有账目记录吧?”


    合水县令赔笑:“原是有的,只是上个月天干物燥,府库不慎失火,烧了好些册簿,剩下的也还在整理中。”


    崔芜:“何时能整理完?”


    合水县令壮着胆子抬起头,只见崔芜年轻姣好的面容上,没有一丝一毫情绪起伏,平静漠然得仿佛这个问题的答案无足轻重。


    唯独一双眼睛极深极冷,如寒冰,似幽潭,对视凝望,有种如坠冰窟、心底发冷的错觉。


    一念及此,他不敢十分敷衍,给出一个具体时限:“三日!使君且容我三日!三日后,下官必将剩下的册簿整理出来,给您一个明确的答复。”


    崔芜将茶盏放回案上,发出清脆的“铿”一声。


    “如你所言,就三日,”她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三日之后,你想清楚了再来回话。”


    合水县令唯唯应下。


    那么接下来三日做什么?


    老样子,换上便装,去城里城外溜达一圈。


    就像崔芜说的,凡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账簿也好,名册也罢,都能弄虚作假,唯有百姓破破烂烂的茅草屋,桌上简陋的饭食,以及屋后能见底的粮仓做不了假。


    一圈看罢,崔芜心里有了数,问村里老人讨了碗井水,一边坐在路边喝着,一边看两个熊孩子在田间地头追逐打闹。


    “瞧这孩子瘦的,平日里吃不饱吧?”崔芜跟老人搭讪,“七八岁的孩子瘦成这样,不是什么好事,有点风吹草动就吹倒了。”


    老人叹了口气,操着浓重的乡音回道:“哪是七八岁?翻年过来就该十岁了!粮食紧着大人吃还不够,哪有多余的喂他们?饿不死就成了!”


    说完站起身,慢吞吞地走了。


    崔芜眉头皱得死紧,不知不觉将盛给她的井水喝了大半碗。


    阿绰瞧得眼皮直跳,委婉劝道:“主子,这水刚从井里打上来,还没烧开……你喝两口解了渴,剩下的还是倒了吧。”


    西北干旱,水资源匮乏,即便是打上来的井水,也有股浓重的咸苦味,外地人很难喝得惯。


    尤其崔芜注重养生,坚决不许军中将士喝生水,再清澈的河水溪水,也得烧开饮用,经过安西疫病之后更是如此。


    是以阿绰有此一说。


    然而出乎意料地,崔芜非但没听从,反而将碗中苦水一饮而尽。


    “百姓喝得,我为何喝不得?”她神色平静,“既为本地主官,当知百姓疾苦,若不亲身尝了,如何感同身受?”


    阿绰听出话音不对,不敢吭声。


    崔使君话说得豪迈,晚上回府衙却遭了报应,肚子咕噜噜地嗡鸣不休,接连上了好几回茅房。


    实在没辙,她给自己扎了两针,又调了杯温热的糖盐水灌下,才觉得舒服少许。


    她唯恐消息传出,又遭某位丁六郎君数落,是以不曾命人张扬,只自己窝在院里静养。然而她不出去,有人却能进来,约莫二更时分,阿绰来报,说孙彦画完了今日份的图纸,亲自前来献与使君。


    要说孙彦也是鸡贼,他知道崔芜不待见自己,若是老老实实画完图纸交上,只有被押回凤翔软禁起来的份。因此将画图时间故意拉长,每日只绘出船舶一层,除了江南水师常见的平底沙船,还有广船、福船(2),总之一句话,想他立刻画完立马走人,那是不能够的。


    丁钰对此很是愤懑,崔芜却想得开,还笑着安慰丁六郎:“咱们都把江东孙氏压箱底的宝贝掏出来了,多等几日怕什么?左右这一遭,吃亏的不是咱们。”


    丁钰仔细寻思,似乎是这个理,非但不再生气,反而感慨了一句:“这姓孙的小子为了泡妞还真舍得下血本啊。”


    崔芜:“……”


    虽说是这个理没错,可作为被“泡”的那位,听起来可不是很愉快。


    不过当着孙彦的面,崔芜已经能很好地控制情绪不外露,接过图纸掠了眼,再与脑子里仅有的一点船只构造与机械常识做对比,确认孙彦没有忽悠自己,这才收起图纸:“孙郎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孙彦却不肯走,站在案前上下打量崔芜,只见她约莫是打算歇下了,散着发髻,只披一件外袍,乌鸦鸦的长发垂落肩头,脸色有些苍白憔悴,却难掩眉目丽色,十足惹人怜惜。


    忽又想起白日里听到的传闻,只以为崔芜是在为府衙簿册伤神,心底生出怜惜与柔情之余,又暗自得意,心道:你现在算知道,外头的风吹雨打没那么好受吧?


    口中道:“听说合水县令给你脸色瞧了?”


    崔芜一挑眉,从“脸色”两个字中听出挑拨离间和幸灾乐祸的意味。


    “不过是多等三日,如何就给我脸色瞧了?”她微哂,“左右簿册在那儿跑不了,我总不至于连这点耐性都没有。”


    孙彦:“你以为三日后,他就会乖乖拿出簿册与你过目?”


    崔芜烦了拐弯抹角的试探:“你想说什么?”


    孙彦难得有机会扳回一城,撩袍在案几对面坐下,抬眸瞧着崔芜的云鬓花颜,心说:叫你尝到外头奔波的滋味,总有一日会惦记当初跟着我的好处。


    “拖延三日不过是缓兵之计,待得三日过了,他呈给你的要么是一本天衣无缝的假账,要么最要紧的部分在火中焚毁了,死无对证,”他以提点的姿态说道,“这些积年的官吏最是滑头不过,又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你没同他们打过交道,吃哑巴亏也是在所难免。”


    崔芜冷笑:“我这辈子什么都吃,就是不吃亏!”——


    第130章


    孙彦是孙昭嫡长子, 昔年曾奉父命前往地方办差,没少与主理一方的父母官打交道,非常清楚这些人的难缠程度。


    吩咐下去的事, 从不明着违抗,但就是出工不出力。倘若问起, 就是赔罪哭穷诉不易,你能怎么着?还能把人拖出去砍了不成?


    “对付这些人,须得恩威兼施、赏罚并用, 叫他知道他跟你原是在同一条船上, 听你吩咐有好处拿,反之则没好果子吃,”他说,“至于他们之前的错处,左右你当时还没入主庆州,能纵则纵、能容则容, 没必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与人方便, 就是与己方便,要这些地头蛇办事, 不将他们喂饱了怎么成?”


    崔芜原还拨拉着算筹, 听到这里突然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孙郎君如此头头是道,想必在江南时,就是靠着这一手慑服各级官吏吧?”


    孙彦刚想答话,就听崔芜冷笑道:“难怪我北上一路,所见百姓俱是贫苦困顿。虽说比北境好上些许,却全然不似江南富庶之地。”


    “想来,有江东孙氏这般主君,又养出各地大小硕鼠, 百姓能勉强有条活路,已是不容易了。”


    孙彦原想以过来人的姿态指点一二,好叫崔芜知道,她当初在孙府的安稳日子不是白得的。论起官场权谋、治地经验,自己比她高出不止一筹,想坐稳这个位子,与孙氏携手才是正道。


    谁知崔芜不按他设想的剧本来,话中讥嘲浓重的叫人想忽略都不行。孙彦亦是被人从小捧到大的,除了亲爹,何时受过这等冷遇?


    眼底怒意勃发,真是压了又压,才将火气压回去。


    “好,你不信邪,就自己与他们打交道试试,”孙彦亦是冷笑,“孙某也想看看,崔使君打算用什么法子收服他们。”


    正如他所预料,三日后,合水县令呈到崔芜面前的,是一份抱残守缺的账簿。但凡涉及最近三年的关键账目,要么烧去大半,只留下焦黑的印迹,要么被老鼠啃了,纸页坑坑洼洼,叫人想分辨都瞧不清。


    崔芜看罢,将账簿一合,“啪”一声撂在案上。


    抬眸冷笑:“我给你三日,让你想好了回话,你就是这么回的?”


    合水县令不硬顶,只是赔笑:“使君恕罪,原是府衙吏员保管不当,闯下这等祸事。您放心,我已经狠狠责罚过他,绝不会出现类似的事。”


    崔芜不说话,只冷冷瞧着他。


    合水县令先还挂着笑脸,被那锐意凛然的视线逼视住,后颈不由自主地冒冷汗,笑意有点绷不住了。


    “你先前说,”崔芜话音平静,听不出语气起伏,“去岁庆州遭逢大旱,免了税赋?”


    合水县令生出一点不太妙的预感,奈何说出口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收是收不回来,只得硬着头皮道“是”。


    崔芜蓦地断喝:“把人带上来!”


    合水县令尚在懵然,只见堂外走进来一老一少,老人正是当日崔芜讨水喝的人家,年轻人却是邻村的青壮后生。


    这两人皆是普通百姓,从未经历过眼前阵仗,瞧着崔使君气度不凡,身旁侍卫更是精悍,膝弯一软,当场跪了下来 。


    崔芜摆了摆手,自有亲兵将人搀起。她道:“你们当初对我说的话,当着于令的面,再说一遍。”


    老人与后生对视一眼,颤巍巍看向合水县令时,被他眼中暴射的凶光所慑,竟不敢开口。


    崔芜敲了敲桌案,清脆的声响将所有人注意拉回自己身上。


    “你们不敢说,我说。”她冷冷道,“庆州去岁确实大旱,但税赋一文钱没少收。若有人家交不上税粮,府吏就直接闯进家里,把留作种子的种粮和过冬的口粮尽数夺了。”


    “为着口粮不足,开春前饿死了好些人,夏收前那段青黄不接的时日又饿死了一拨,这才有了名册与账簿对不上,可是如此?”


    崔芜将话说得如此分明,灼灼目光直逼那一老一少。老人将牙口咬得嘎嘣响,想起进府前,阿绰那句“您还想不想以后有太平日子过,想不想自己孙儿能吃顿饱饭”,猛地发了狠。


    “大人说得没错!”他抬起干枯的手指,指定了合水县令,“就是他,把额们的口粮给抢了!”


    “粮食不够吃,只能先紧着男人,可怜我家儿媳妇,就这么活生生饿死了。人躺在屋里断了气,两个小崽还往她身上爬,要他娘抱他!”


    这话崔芜不是头一回听,还能镇定自持。其他人却变了脸色,大约是想起自己同样不堪的过往和童年,眼睛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


    合水县令既惊且恨,厉声道:“你这刁民!怎敢当着使君面诬陷本官!信不信我……”


    没等他放完狠话,崔芜已经烦了官场中的扯皮周旋,抄起案上茶碗,猛地砸下。


    “哗啦”一声脆响,打断了合水县令没说完的话。


    “到底是人家陷害你,还是你于令本事大,不将我放在眼里?”崔芜盛怒之下,反而越发冷静,外放的怒气尽数收敛,过分平静的神色连身边亲信也琢磨不透,“也是,听说于令是正经读书人出身,还是前朝进士,家中妻房更与本地大族沾亲带故,哪有不帮着自家人的道理,对吧?”


    合水县令没想到短短三日,崔芜竟将合水里外的情形摸得门清,拿捏她的把柄少了一半,脸色也不太好看:“使君息怒。实在是、实在是合水的情况,与旁的地方不同。府衙吏员不论职衔高低,都是当地大族出身,总得顾着家里些……您放心,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们,绝不会有下回。”


    崔芜懒得听他赌咒发誓,只道:“六郎,咱们上回是怎么处置的?”


    丁钰太了解崔芜,听她语气就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自县令之下,一应官吏尽数罢免,空缺的人手从凤翔调拨,左右咱们开春时又考选了一回,有的是后备人手,在凤翔府历练了这几个月,大小政事也该上手了。”


    崔芜深知人才的重要性,自开春起,就在凤翔建立了府学,一应钱粮皆由府库出。但凡愿将孩子送来的人家,虽无奖励,每日却供一餐饭食,午后还有点心。


    凤翔府有的是养不起孩子的穷人家,听说府学管饭,还能多识几个字,心里如何不愿?没几日,十里八乡传遍了,更兼是使君亲自发话开办的府学,有那些不乏阅历和生存智慧的老人,哪怕削尖了脑袋也要将家中孩儿送进府学,就是为了讨崔芜的好。


    学生多了,预备的先生难免不够。崔芜干脆再开春闱,从百姓和跋涉而至的流民中选拔了一批学问人品都过得去的,平时轮班来,半日在府衙做事,半日在府学授课,支应了大半年,倒也逐渐上手。


    旁的不说,要将一个县衙上上下下替换掉,还是绰绰有余的。


    丁钰明知故问:“既是要将合水县衙全数替换,原来的县令和一班吏员如何处置?”


    崔芜拨着手指,懒洋洋地:“拖出去,杀了!”


    只听“呛啷”数声,以身后的秦尽忠为首,数十名亲卫听到这话,齐刷刷地抽出刀来。


    雪亮刀锋映照出合水县令面无人色的脸,他膝弯发软,噗通一声跪了下。


    “使君、使君饶命!”他终于知道厉害,暗悔不该因为崔芜的女子身份就看轻她——一个年轻未嫁的女郎,凭什么能在人吃人的乱世中崛起,非但没被乱流吞了,还手握数万大军,将地盘发展到今日这个规模?


    那必然是因为她有手段,有本事,有狠心,甚至比男子更胜一筹。


    合水县令直到今日才想明白这个道理,拼命嚎丧:“下官乃是朝廷命官,使君……不,是主子!主子您不能这么做啊!”


    崔芜嗤笑:“前朝都亡了,还朝廷命官。这么惦记朝廷,送你下去与末帝团聚不是正好?”


    干脆一摆手,自有亲兵上前,拖着合水县令及一干吏员出去,鬼哭狼嚎声离得远了,再听不到。


    崔芜犹不罢休,五指并拢,在案面上划出喀喇喇的声响:“斩下人头,各自送还本家,然后将今日之事一字不差地说给各家听。再告诉他们,我给他们三日,自己想法子给个明白交代。”


    什么是明白交代?


    自然是将这些年吞下的税赋、搜刮的民脂民膏统统吐出来,拿钱赎命。


    血淋淋的人头送还本家,没人以为崔使君是在虚言恫吓。虽说所谓的“明白交代”是薛定谔的数目,但冷冰冰的尸骸在前,众人宁可往高里凑,也绝不想冒着惹怒崔芜的风险,招来杀身之祸。


    毕竟,驻扎合水的的三千大军可不是摆着看的。


    这是崔芜与孙彦最大的区别——孙彦是“官”,所辖之地秩序已成,他虽有身份,却无权柄,没法推倒规则重建秩序,只能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与各方官吏斗心眼。


    如此,免不了束手束脚,百般掣肘。


    崔芜却是“匪”,身处兵祸连年的北境,固然步步为营,却也因着战乱破坏了既有的社会秩序,无形中扫除了潜在的阻碍。摆在她面前的世道更像是一张白纸,任由其提笔作画。


    白手起家,永远比带着镣铐跳舞简单。


    所以,崔芜根本不需要与这些地头蛇耍心机斗狠:老娘手里有兵,敢阳奉阴违非暴力不合作?


    那就都宰了,换新人上位!


    还要我哄着这帮硕鼠,给你们脸了!


    必须承认的是,这招虽然简单粗暴,却十分有效。甚至没到第三日,整车整车的粮食就运进了府衙后院。


    与此同时,新任主君残暴不仁、滥杀无辜的名声,也在合水县城不胫而走。


    对此,崔芜的反应十分直接,查清谣言源头为何,直接发兵围了那两户大族。


    一户姓宋,一户姓程,家中仆婢过百,粮食财帛不下万贯。


    这些人虽也有家丁护院,与正经上过战场、杀过敌寇的靖难军相比,却是差的远了。人数比不过,战力更是天差地别。


    眼看激怒了沉睡的猛兽,府中上下皆是人心惶惶。当天晚上,各房聚集在族长议事的堂屋中,环顾四周,皆是与自己一样恐惧又不安的脸。


    “我那晚就说那姓崔的女子不是好相与的,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你们就是不听,非说要给她点厉害瞧瞧!”


    “现在怎么着?人家直接把家门口堵了!瞧这阵仗,要是当真硬攻,就咱们护院那仨瓜俩枣,挡得住吗?还不够人家一口吞的!”


    说话之人族中排行第七,人称“宋七爷”,素来胆小怕事,平时没几个瞧得上。不过这一回,没人鄙夷他,盖因在座大部分人都转着与他同样的念头。


    原本只是消财免灾,现在可好,指不定连身家性命都得赔上!


    好端端地,招惹那活煞星做什么!


    宋家主心中暗恨,他当初提议传播谣言,败坏崔芜名声,挑起民愤与之相抗,好叫崔芜知道,合水城不是她能肆意撒野的地方,在座诸人也是大力支持的。


    毕竟,没人愿意把到嘴的肉吐出来,谁敢保证有了第一回 ,没有第二回?


    如今倒好,眼看崔芜不吃这一套,大有将两家连根拔起的架势,这帮人又怂了,直接将罪责推到他的头上,话里话外,大有将他一人交出,换得全族安稳的意思。


    算盘打得也太精了。


    “慌什么?”宋家主冷冷道,“咱们合水宋氏好说也是庆州境内数得着的大族,她若真敢下死手,自己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我听说这女人占了凤翔,据了关中十三道,这一年多来又是施粥又是送药,一心要博个贤德的名声,又怎会砸了自己的招牌?”


    “如今摆出这么大的阵仗,左不过是为了出口恶气,叫咱们知道她的厉害。等她围上两日,气消了,咱们再多出点血,这事也就过去了。”


    这个想头不能说没道理,只是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点。


    崔芜的脾气。


    她能从江南走到今日,靠的就是杀伐决断、毫不心软,如今被人戳了逆鳞,如何能轻易善罢甘休?


    于是这边宋、程两家被围,那边崔使君贴了告示,又唯恐百姓识字有限看不明白,特意命大嗓门的官兵敲着铜锣,将两家人勾结合水县令侵吞税赋、搜刮民脂民膏的“丰功伟绩”宣读了一遍又一遍,务必家喻户晓、脍炙人口,最好连街上小童都能摇头晃脑地来上两段。


    与此同时,她也没将合水豪族吐出的粮食独吞,而是在城内设了“赈济点”,原样发还给百姓。


    左右去了河西一趟,她现在不缺钱也不缺粮,荷包丰厚,有的是底气施恩治下百姓。


    这于崔芜是举手之劳,对合水百姓而言却是救命的恩德。分量十足的麻袋发到手里,解开一瞧,里头尽是黄澄澄的粟米、白花花的面粉,虽然于一个五口之家而言算不得多,却实打实解了燃眉之急。


    粮食到手,谁还管宋程两家围不围、死不死?百姓们感恩戴德,好几个齿摇发落的老人更是扶着儿孙的手,颤巍巍地朝着府衙方向跪下,口口声声:“大人活命之恩,咱们报答不了,只能给您嗑几个响头!”


    负责发粮的延昭瞧得心惊胆战,哪敢让老人家真跪?忙不迭地薅了起来。


    至此,被围的那两家已经被彻底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