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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与寒汀一样, 孙彦也不认为凉州于此时戒严城门、搜索全城只是简单的巧合。


    可他同样不曾将此事联想到崔芜身上。


    理由很简单,一个风尘出身的女子,能有多大分量, 竟惊动安西节度使府为她戒严全城?


    即便她攀附上秦萧,堂堂安西节度使能为一个风尘女子做到这般地步?


    “大约是罗家人的投石问路起了效果, ”孙彦沉吟着,“只是,节度使府既然戒严全城, 为何不直接上门相谈?”


    寒汀回忆着这些时日打探来的消息:“听闻安西节度使接连派了几拨轻骑出城, 会不会秦帅自己也在其列?”


    孙彦左思右想,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合理的解释。


    他们入城途中撞见一伙人牙,误打误撞救下一批被拐卖的女子。不料其中竟有一位大人物,倒成了此行绝佳的敲门砖。


    罗家人白日里送去珠饰,原意是邀秦萧上门详谈。谁知节度使府按兵不动,到了夜间反而戒严全城, 唯一的理由是安西节度使秦萧为了找人, 随轻骑一同出城,此刻不在城中。


    节度使府没了发号施令的主人家, 只能一面快马送信给秦萧, 一面封锁戒严,以免罗家人借机生事。


    而寒汀的探报也印证了这个猜测。


    “属下白日探查,发现客栈左近确有人暗中窥伺,多半是节度使府巡防武侯,”他说,“罗四郎君多此一举,只怕秦家的门没敲响,先招来秦帅忌惮。”


    只要不牵扯上崔芜, 孙彦从来思绪清明:“无妨,左右是孙家的事。即便真招来忌惮,也牵连不到咱们身上。再不济,咱们也不是没有‘王牌’。”


    他与寒汀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贵客住得可还安耽?”


    说话间,院外传来异样骚动,有年轻的女郎开口询问道:“孙郎君可是住在这里?小女此来是向孙郎君当面道谢。”


    声音略有些娇柔,自矜之意溢于言表,与孙彦寻常听惯的女眷说话无甚区别。


    寒汀垂眸,不敢瞧自家郎君神色,只听孙彦似无奈似不耐地叹息一声,到底走了出去。


    “秦小姐,”他作揖行礼,抬头的瞬间,人已端上温雅笑意,“怎地亲自来了?可是寒舍招待不周?”


    站在门口的是个美貌少女,十四五的模样,娇怯怯的身姿,一看就是世家娇养出的千金女郎。


    见了孙彦,她未语先含羞,盈盈楚楚地福身行礼:“可是搅扰了孙郎君?我只是想来道谢,并无他意,还请孙郎君见谅。”


    她身后跟着个年长些的丫鬟,跟着主人一同行礼,神色却不甚赞同。


    许是在她看来,自家小姐还是太莽撞了,这般冒冒然过来道谢,知道的是她感恩图报,不知道的还以为行事轻佻,毫无大家闺秀风范。


    孙彦将大家子的教养端得极好,伸手虚扶了一把:“小姐不必客气。在下已通知了安西节度使府,只是这两日,秦帅似乎不在府中。待他归来,必会亲自迎你回府。”


    秦小姐方才还含羞带笑,听得“秦帅”二字却变了脸色,眼底浮起一层泪光,沾着睫毛,泫然欲泣似的。


    孙彦极和蔼地问道:“秦小姐这是怎么了?可是在家受了委屈?”


    秦小姐拿帕子掩了掩眼角:“我这位叔父日理万机,哪顾得上我?许是在他心里,没了我这个侄女才是最好!”


    孙彦作诧异状:“这是怎么说?纵然你非他所出,到底是他嫡亲兄长的女儿,血脉相连,怎会不真心关怀?”


    秦小姐本不待多言,然而眼前郎君容色俊雅、风度出尘,显然是受过极好的教养,比之她素日在节度使府里见过的粗蛮军汉,可谓天差地别。


    她又想起初见时的情形,自己和侍女被人牙盯上,迷晕了强行劫走。忠仆欲阻拦,却被对方仗着人多势众,毫不留情地打杀。她本以为己命休矣,必会被卖去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谁知半途杀出一伙人,抓了人牙,救出一干被拐卖的女子。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被绑住手脚,塞在马车里,听着车外震天的喊杀声,瑟瑟等待命运的降临。谁知喊杀声逐渐弱下,没多会儿,车帘被人掀开,一位极温雅的公子三两下跳上马车,替她解开手脚上的绳索:“莫怕,贼人都已毙命,不会再有人害你。你家住在哪?我这便送你回去。”


    秦小姐——前安西节度使秦湛之女秦佩玦抬头,对上的是一张从所未见的清俊脸庞,好似明珠美玉一般,霎时间怔在原地。


    那一刻,她脑中颠来倒去只有一个想法:属官之子算什么?那些粗俗不堪的将领又算什么?这才是我想嫁的郎君!


    而后,她就稀里糊涂地随着这自称姓孙的郎君回了凉州城。


    在秦佩玦看来,孙郎君实是平生罕见的风姿绝佳之人,且气度谦和,对她也极温柔耐心。自己叔父虽也相貌上佳、气度不俗,却总板着一张脸,冷冰冰的不近人情,怎及孙郎君这般体贴入微?


    好比前两日,她说与家人闹得不痛快,不想回府,孙朗郡就赁了这处宅子,许她暂且住下,还派人送信给节度使府,说要请她家人前来接她。


    哼,可惜孙郎君不知,她那个叔父最是心思奸滑,爱做表面文章,什么疼爱有加关怀备至,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若不是他当年为了独占节度使权柄,于叛军作乱时不肯立刻回援凉州,她母亲又怎会被乱军虐杀阵前?父亲又怎会寡不敌众,生生战死?


    我没错!秦佩玦咬牙告诉自己,是叔父先负了我,是他对不起我们秦家,我只是不想被他当作拉拢下属的筹码,有什么错?谁知道他选中的人家是什么外表光鲜内里腌臜的东西!


    一念及此,她看向孙彦的神情越发楚楚。


    “孙郎君有所不知,叔父与先父一向不和,这些年照拂我,其实也甚为勉强。这回我离家出走,他说不定正中下怀,哪会真来接我?”


    说着说着,又自伤身世,抽抽噎噎地哽咽起来。


    孙彦瞧着她梨花带雨的模样,却兴起一丝不耐。


    他并不是能放软身段哄着女人的性子,只是这女子身份微妙,作为秦府眼下唯一的女眷,安西节度使秦萧最看重的侄女,他当然要把人哄好,牢牢拿捏在手里。


    秦萧不看重这个侄女吗?秦小姐一叶障目,孙彦却不这么想。若是不看重,何必连派几拨轻骑出城寻找,最后还亲自赶了去?又怎会闹出戒严全城这般大的动静?


    只他面上不露,依然耐心道:“秦小姐多虑了。你若不嫌寒舍简陋,且安心住着,等令叔亲自来接,可好?”


    秦佩玦巴不得他这一句,闻言笑逐颜开:“那就叨扰孙郎君了。”


    安抚了秦佩玦,再命人送她回院歇息,孙彦这才放任不耐与烦躁流露脸上。


    他不是没看见少女眼中的娇羞与痴迷。换一个男人,难免会自得于获得了一个美貌少女的垂青,尤其这少女还是安西节度使的嫡亲侄女,身份贵重,非同小可。


    但孙彦不是寻常男子,他是镇海军节度使的嫡长子,江南地界有实无名的皇太子,这辈子折服过的闺秀太多,获得的垂青也不计其数,早就见怪不怪。


    他非但不觉得愉悦自得,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烦躁。


    这烦躁并非针对秦佩玦,而是由崔芜而起——以孙彦的出身品貌,似秦佩玦这般痴迷爱慕的眼神才是正常。毕竟孙彦自忖,当今天下似他这般俊杰英豪可不多见,再矜贵的女儿家都难免暗送秋波。


    可为何崔芜对他全无如此神态,反而每每相见,都如仇寇一般?


    孙彦是在权力中心长大的,知道如何折服最难缠的政敌,却对女子心思全无了解。崔芜越是不屑,他越想征服她,越想折了她的傲骨,逼她承认离不开他,只有依着他、靠着他,才能过上好日子。


    可她偏偏不肯低头,一身锋芒如刺,扎得他鲜血横流,竟有无从下手之感。


    这是孙彦从未有过的体验,只觉新鲜又烦躁,背在身后的手下意识抓握了把,凭空有种什么东西正在脱离掌控的错觉。


    “来人!”他突然唤道,“命人备水,再唤芳荃去净室服侍。”


    寒汀将他的吩咐一丝不苟地传达下去。


    然而崔芜根本不屑搭理。


    她坐在被软禁的房间里,不能出门,就自己摔了个茶盏,用碎瓷在精铜包角的酸枝木长案上雕猫儿头玩。


    寒汀站在门口,见崔芜丝毫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重复道:“芳荃姑娘,郎君有命,请你……”


    崔芜头也不抬:“我长耳朵了。”


    寒汀被怼得噎了下,见崔芜依然坐着不动,心知这位郁气不小,不由暗自叫苦:亲娘啊,你们小俩口闹别扭,拿咱们底下人出什么气!


    却只能硬着头皮劝道:“夫人莫要动怒。郎君看着面冷,心里却一直惦记着您。这一年多来,他几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时常从噩梦中惊醒,嘴里只是唤着您的名字。为了寻您,他和咱们大人争执了好几次,这次出来前,还硬生生为您争了一个平妻的名分……”


    崔芜听着“夫人”两个字,几乎冷笑起来。幸而她不会读心术,不曾听到寒汀“小俩口”的心声,否则非恶心反胃不可。


    她突然打断寒汀:“他唤我的名字?”


    寒汀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不错,郎君他还……”


    崔芜不容他把话说完:“他叫的是哪个名字?”


    寒汀再次怔住,一时没反应过来:“自然是芳荃……”


    “芳荃,”崔芜回味着这两个字,脸上讥嘲意味越发浓烈,“所以我说,你们这位孙大郎君从不听人说话,也学不会睁眼看人。”


    “忘归属兰杜,怀禄寄芳荃,倒是个好名字。可惜,我不是柔弱无害的香草,我是斩不断的荆棘,烧不烂的野草!”


    崔芜抬头看着寒汀,一字一顿:“你给我听清楚,我不叫芳荃。我叫——崔芜!”


    寒汀张口结舌,被崔芜刀锋般戾气逼人的目光逼视,竟觉得心口发冷,不知如何回话。


    他忽然心有所感,回头就见孙彦站在身后,脸上面无表情,以他追随多年的了解竟都看不出自家郎君此刻在想什么。


    “你先下去。”孙彦淡淡吩咐。


    寒汀巴不得这一声,逃也似地跑了。


    孙彦眉目冰寒,突然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抬手捞起崔芜,扛在肩头就往外走。这是一个在渣狗破镜重圆文里性张力十足,于崔芜却非常不舒服,乃至极具侮辱性的姿势。然而她并未挣扎,而是抓住这个绝佳时机,不动声色地扣动指环机关,在孙彦敞露在外的后颈处极快速地抹过。


    指环内□□刺,极尖细且锐利,割开皮肉犹如利剪划破丝绸,当即见了血。然而那伤口非常细微,本身痛感就不强,孙彦又在情绪激荡之下,压根未曾差觉。


    他大步流星地进了净房,里头早已备好盛满热水的木桶,白汽氤氲四散,熏染得屋里好似仙境。


    “噗通”一声,崔芜被他整个人丢进浴桶,里外衣裳立刻湿透,发髻也散了大半,还倒霉催地呛了一口水。


    她连连咳嗽,人却下意识往头上摸了把,确认秦萧所赠的猫儿发簪还在,这才长舒一口气。抬头一看,瞳孔蓦地紧缩,只见孙彦扯开束带、去了外袍,一步跨进浴桶,双手摁住崔芜肩头,将她刚探起的半个身子重新压回水里。


    “哗啦”一下,水花四溅,净房地板瞬间汪起积水。


    崔芜大恨,却听孙彦冷笑道:“你不是最爱往水里钻?这回如愿了?”


    崔芜听得这一句,立时被他提醒,索性憋足一口气,整个身子沉入水底。这浴桶极大,容纳两人绰绰有余,孙彦见她沉下后再不起身,皱眉将她拎起:“你又想耍什么花样?我告诉你,你既被我抓住,可别想着……”


    话没说完,只见崔芜口一张,一股水线笔直喷向孙彦眼目,糊了他满脸。


    武艺再精湛之人,眼目遇袭之际也难免浑身僵硬。孙彦下意识松了手,崔芜蓄势待发的一拳立刻挥出,却是直奔孙彦咽喉要害去的。


    她跟着秦萧习武,光牛皮沙袋就戴了大半年,手上颇有些力道。这全力以赴的一拳若是击中,孙彦不死也得去了半条命。


    然而孙彦到底是武艺精熟之辈,听得风声不对,下意识出手,极精准地拿捏住崔芜手腕。


    柔滑细腻的肌肤握了满怀,他却生不出旖旎心思,只因感受到崔芜这一拳的力道,是真奔着要命来的。


    “你竟想杀我?”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崔芜,“你当真……狠心至此!”


    他其实想问的是“你对我到底有无情谊”,只是这话太儿女情长,有失男儿气概,似他这等心高气傲的世家郎君问不出口,话到嘴边便打了个折扣。


    崔芜冷笑:“对一头只会拿下半身想事的畜生,有什么下不了手的?”


    一顿,又补刀道:“不,是我错了。我养在马厩里的坐骑尚知怜弱悯孤,你他娘的连畜生都不如!”


    孙彦遭她如此贬损,简直出离愤怒,咬牙狞笑道:“好、好!反正我在你心里已是畜生不如,倒不如坐实了这名头!”


    说着,就去撕扯崔芜衣裳。


    崔芜衣襟被撕裂半边,露出雪白肩膀,她却纹丝不动,只用那种冰冷而戾气凛然的眼神瞧着孙彦。


    “我很好奇,”她轻言细语,“你现在感觉如何?”


    孙彦先是一愣,下一瞬,一股乏力的虚弱感涌入四肢,他撑不住身子,竟一头滑落水中。


    第112章


    这一下事起仓促, 以孙彦的阅历应变竟都未曾立刻反应过来。待得察觉不妙时,他人已滑落水中,口鼻浸没在水面之下, 根本无法高声呼喝。


    反观崔芜,倒是动作敏捷手脚便利, 撑着浴桶边缘翻身一跃,轻轻巧巧地跳了出来。


    她懒得去看孙彦,先在屋里转悠两圈, 实在寻不到女眷衣裳, 只得拿了孙彦外袍披在身上,再将过长的衣摆扯去一截,宽大的袍袖用布条扎紧,勉强凑合不露肌肤。


    她找衣物蔽体的同时,孙彦也在努力自救。他不知自己是何时中的暗算,也不知暗算他的究竟是何物, 但他可以确定, 那应是某种毒物,且生效极快, 见血之际已然深入肌理, 不出片刻就令人手脚麻痹、身体乏软,只剩任人鱼肉的份。


    好比孙彦现在。


    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撑起身子,奈何那毒效用太猛,根本不给他以血肉之躯抵挡的机会。他一口气憋尽,嘴边吐出一连串气泡,眼看就要这么憋屈地活活呛死,一只白如玉的手揪住他发髻,将人从水里提溜出来。


    孙彦猛地喘了两口气, 边咳嗽边抬头,就见崔芜似笑非笑地睨视着他,将方才的讥诮原样奉还:“如何?钻水里滋味好受吗?”


    孙彦张口欲呼喝,崔芜早料到这一招,眼疾手快地往下一怼,将他重新摁回水里。


    水花泼溅的动静不小,门外却无人进来查看,这要多亏孙彦平时御下有方,自寒汀以下,都知道自家郎君与美人独处时不喜外人打扰,是以躲得远远的。


    却不曾想给了崔芜做手脚的机会。


    她极耐心地在心里数着数,估摸着水里这位憋到极限了,才将人重新提出水面。


    “滋味好受吗?”


    这一回,孙彦咳得更凶更狠。他方才憋不住气息,被热水灌入肺脏,咳起来直如撕心裂肺一般,到最后甚至呛出血沫。


    孙彦心中恼恨,但他也算见识了崔芜手段,知道这没心肝的女人一言不合,真能将他溺死在浴桶里。


    遂道:“我若死在这儿,你以为你能活着离开?”


    崔芜讥诮勾唇:“要不咱们试试?”


    她嘴上说试试,手里就要动真格的,孙彦察觉不妙,抢在她动手前道:“我若死了,你那两名侍卫也得陪葬!”


    崔芜蹙眉,手上动作顿住。


    孙彦深吸一口气,刻意放缓了语气:“芳荃在外流落这一年多,没少吃苦头吧?外头的腥风血雨,还没吹够吗?”


    崔芜听得“芳荃”两字,脸色已然阴得厉害,二话不说,再次将人怼进水里。


    “你这双耳朵,当真是长来喘气用的,”崔芜只将他口鼻浸入水中,留了一双耳朵在外听自己说话,“我最后与你说一遍,我姓崔,单名一个芜字,荒芜之芜。再让我听你叫什么芳你姥姥的荃,我就把你这双长了当摆设用的耳朵割下来喂狗!”


    再次被拎出水面时,孙彦脸色青白交加。他这辈子没吃过这么大的亏,何况叫他阴沟里翻船的还是个风尘女子。然而比身体受辱更难以忍受的,是崔芜与他说话时那股不屑又鄙夷的神态,就连她拎着他发髻都得隔着一层布料,仿佛孙彦是什么脏东西,碰一碰就污了手。


    孙彦心里一时怒火翻涌,恨不能将人碎尸万段。然而抬头一瞧,只见崔芜裹着自己外袍,眉眼被热水氤氲蒸腾,依然是精致楚楚,漂亮得不可思议,唯独右颊一道两指宽的红肿,瞧着有些可怜。


    他心头怒火凭空熄了大半,暗道这等风姿楚楚的玉人儿,若是这辈子得以与她相依相偎,真是神仙不换。又想,她性子这般孤拐倔强,我偏要让她转过性来,叫她对我百依百顺,婉转身下承欢,该是何等风情。


    一念及此,最后一点怒意也烟消云散,口中道:“崔芜?这名字起得好,敢情你也知道自己只是这乱世中的一把荒草,随便哪的战火烧过,都能叫你尸骨无存。”


    崔芜淡然:“便是在荒野之中尸骨无存,也好过你江东孙氏的后宅,看着花团锦簇,其实不过是个锦绣棺材。”


    孙彦冷哼:“我孙府怎就是棺材了?你入府大半年,哪回出门我没准过?若不是你牛心左性,总想着逃跑,我又怎会将你关起来?”


    “我原想着等你生了孩儿,心思也该定了,到时便可解了你的禁足,让你想去哪逛就去哪逛,谁知你竟是个倔驴脾气!”


    说到这里,孙彦陡然想起被崔芜流掉的胎儿,心头炽火再次大盛:“那是我的长子!是你我第一个孩儿!你怎能如此狠心!”


    “我为何不能?”崔芜冷冷反问,“他的生父是个□□女子的贼人,他身上流着罪恶血脉,我若叫他留在世上,才叫脑子不正常!”


    孙彦素来知道这女人嘴巴倔,总要百般诋毁自己,听得多了,竟不如一开始那般恼火:“贼人?你出来一年有余,怎还这般天真!”


    肃整了神色道:“你在外奔波多时,该是见过真正的贼人,狠心起来,杀人劫财拐卖女子都是轻的,甚至有人开了屠市,专门买卖菜人!”


    “你大约是没见过,若真见着了,哪还有胆子与我在这儿议论贼人不贼人?早找地方躲起来了!”


    崔芜冷笑,心说我不仅见着了,还替菜人收了尸,所有牵扯其中的兵丁全部斩首示众。


    再者,屠市吃人,姓孙的就不吃人吗?一个吃的是人之□□,一个食的人之尊严,说不上谁比谁更高明。


    孙彦一面说,一面暗中观察她神色,见崔芜脸上一派漠然,并未因他言语而动容,心中蓦地漫起一丝狐疑。


    “我瞧你在外奔波许久,吃穿用度倒似不亚于江南之时,身边竟还有护卫随行,”他盯着崔芜,“你莫不是攀上了别的高枝?”


    崔芜眼底泛起浓烈讥嘲,根本不屑搭理。


    她其实也就是最近半年日子好过了些,被铁勒押解北上之际,一路颠沛流离,吃穿所用几与乞丐无异。


    但这些犯不着与孙彦解释,她也懒得费这个口舌,索性不言不语,由着他去猜测。


    孙彦却是越想越恨:“我在江南辗转反侧,追悔欲狂,几是形销骨立,你却毫无悔意,反而攀上了旁人!”


    他厉声道:“原来你不愿与我做妾,竟是盯上了高枝,巴巴赶来给旁人做妾!”


    “那安西节度使府为何突然封锁全城?可是因为与你有所瓜葛?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一个庶子出身,靠着父兄死绝坐上节度使的位子,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人物?你就是为了他,将我弃如敝屣?我到底,哪里不如他!”


    这话问完,孙彦其实有些悔意,盖因听着太软弱、太婆妈了些,全无一方豪强的英霸之气。


    崔芜冰冷的眼神却波动了下,自谈及这个话题后第一次开口。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她冷冷道,“你连秦帅一根头发丝都不如!”


    孙彦先是大怒,继而大恨,咬牙半晌,挣出一句:“所以,你不愿给我做妾,要去给他当妾?”


    崔芜真是连话都懒得与他说:“你脑子里除了做妾,再容不下旁的,我就纳闷了,你这么喜欢做妾,自己怎么不去给人投怀送抱?”


    孙彦已经学会将她的牙尖嘴利当空气,冷哼一声:“不是妾室,你还指望他能明媒正娶不成?即便他是庶子出生,生母也是个卑微的贱妾,到底出身大家,如今也是手握权柄、执掌四郡的一方豪强,怎可能娶一个卑贱的玩意儿!”


    崔芜终于明白,有些人的脑回路生来与常人不同,跟他们争辩没有任何结果,反而容易把自己带到沟里。


    她不再与孙彦争执,环顾四周寻找出路,忽听房门被人敲响,寒汀急促的声音传来:“郎君,不好了!有大股轻骑围了这处宅院,瞧着像是安西军的人!”


    崔芜精神一振。


    算算时间,从她失踪到现在,总也过去了两三个时辰,以盖昀与丁钰之能,差不多该寻到这里。


    她不说话,孙彦也不吭声,只管端详着崔芜神情,见她眼底似有亮色,他神情也愈发阴戾。


    “你以为姓秦的是冲你来的?”他知道自己只要大声呼喝,崔芜定会将他重新摁进水里,是以将声气压低,免得自讨苦吃,“人家多半是为了迎他侄女儿而来,谁会在意你的死活?”


    崔芜闻言挑眉:“所以,秦大小姐是你救的?”


    事已至此,孙彦无谓瞒她:“途中撞见一伙人牙,原本只是顺手,没想到秦大小姐也在其中,倒是歪打正着。”


    崔芜瞧着他的眼神十分奇异。


    孙彦看懂了她的不信与讶异,恼怒:“你当我是何等样人?人牙拐卖女子,为非作歹,我怎地不能救人?”


    崔芜:“只是没想到□□女子的禽兽,也有偶发善心的时候。”


    孙彦听她句句不离“□□”“禽兽”,仿佛那段于他而言刻骨铭心的旖旎岁月,于她只有耻辱与不堪,心中越发火大,说话也带上口不择言的恶意:“别说的好像你有多委屈似的,在我身下婉转承欢时,也没见你不乐意,怎就成了我强迫你?”


    崔芜微微眯眼,如果丁钰在这儿,就会意识到,这是她杀心大起的征兆。


    但是这时,敲门声再次急促传来,却是寒汀一直没听到孙彦答复,心中生疑,忍不住追问道:“郎君,您可还醒着?郎君?”


    孙彦口中不言,却拿眼角睨着崔芜,那意思大约是“现在回头是岸,看在以往情分上,我或能既往不咎。”


    崔芜根本不屑搭理他,扬声冷笑道:“你家郎君怕是自顾不暇,你有这个精力,不如想想怎样应付外头那位贵客。”


    门外寒汀听得崔芜说话,就知情形不妙。他不假思索,蓦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扫过,门板被生劈成两半,轰然洞开。


    崔芜没想到此人剑术如此了得,反应却极迅速,仗着这些时日勤练臂力,从桶里捞起落汤鸡似的孙彦,往寒汀剑下一送。


    寒汀那势不可挡的一剑险些扫到自家郎君,情急之下慌忙抽手,先将孙彦稳当当地接住。趁此机会,崔芜已经奔向门口,身手敏捷地窜了出去。寒汀还想检查孙彦是否受伤,却被连声催促:“我无事!去把那女人带回来!”


    寒汀应了一声,直追崔芜而去。他身法极快,一只手眼看捞住她后衣领,忽听风声凌厉,百忙中不及细想,驻足振臂横剑格挡。


    只听“当”一声,寒汀一条胳膊从手腕麻到肩膀,长剑虽未落地,却是再也抬不起来。


    他低下头,就见地上躺着半截断箭,箭头却已钉入身侧砖墙,光秃秃的箭杆尚在颤动不休。


    寒汀蓦地回首,居高望见一道身影立于墙头,也正森冷看来。手中长弓已然架上第二只长矢,弓弦扣紧,如抱满月。


    正是颜适。


    明晃晃的箭头直指寒汀,后者见识过他箭矢的力道,心知对方此举无外乎威慑,十足谨慎地驻足原地,侧身护住屋里的孙彦。


    颜适嘴角勾起一丝锐笑。


    与此同时,只听“轰隆”巨响,反锁的院门被人撞开,披坚执锐的安西军蜂拥而入,与护卫院落的部曲战作一团。精锐士卒之后跟着两个文士打扮的男人,却是丁钰与盖昀。


    丁钰已经急疯了,根本不顾院里打作一团,三步并两步地冲上前,嘶声唤道:“丫头?丫头,是咱自己人来了,别躲着了,快出来!”


    “要是人还好好的,起码吱个声啊!”


    他只顾抻脖往院里看,没留意身后冒出一道人影,抬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吱。”


    丁钰听着话音熟悉,大喜回头,待得看清崔芜衣裳形容,又转惊怒。


    只见崔芜人倒是好端端地站在跟前,却不是原来那身衣裳,裹着一看就是男子过分宽大的衣袍,只将衣摆撕去半截,袖口和腰身用布条扎紧。


    除此之外,她头发湿漉漉地披散颈侧,半松不紧地束了只猫儿玉簪。一绺乌发贴着鬓颊,虽稍作遮掩,却挡不住半边红肿的脸颊。


    丁钰见状大怒:“谁打的你?我他娘的要活剐了他!”


    崔芜面无表情,随手扯开腰间布条,将那件过分宽大的男袍扒下丢在地上——幸而她里头还有件中衣,倒不至于露出肌肤,只是已然湿透,裹在身上轮廓毕现,惊得丁钰赶紧脱了外裳披她身上:“你你你,你就算要换衣裳也别挑在这时候啊!”


    崔芜只答了一句话:“脏,我恶心。”


    丁钰看懂了她眼底的戾气和杀意,骤然噤声。


    说话间,院内的激战已然现了胜负。安西军无论战力、人数都高出一筹,没多会儿就压制住院中部曲,长刀架在脖颈间,糖葫芦串似地押跪一排。


    院外的颜适收起弓箭,翻身下马,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怎么处置?”


    崔芜瞧也不瞧:“就地格杀!”


    颜适毫无异议,冲押着部曲的亲兵打了个手势。


    亲兵高举长刀,正要斩落之际,忽听院外有人高声道:“手下留情!误会,都是误会!”


    第113章


    开口拦人的却是罗四郎君, 他大约以为安西军此行是为秦大小姐而来,呼哧带喘地赶到别院,一眼锁定了院里衔职最高的颜适, 上前赔笑道:“这位将军,咱们此行原是为送秦大小姐回城, 并无恶意,您千万别误会!”


    颜适知道这姓罗的人脉颇广,乃是此次互市的关键人物。然而他瞅着眼前形势, 显然没法善了, 是以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崔芜。


    那罗四郎走南闯北,靠的正是生意人的眼力见,循着颜适的视线看向崔芜,立刻明白谁是这里真正说话算话的人。


    一时叫苦不迭。


    当初孙彦找上他,请他帮忙将人留在客栈,只说这是从他节度使府逃出的妾室, 要将人带回。罗四郎想着, 一个妾室没什么打紧,纵然观崔芜形容, 身后似是有些势力, 却也只当她攀附上旁的权贵,本身无足轻重。


    在这乱世之中,大族之间互易姬妾本是常有之事。孙彦此举固然有些出格,可他贵为镇海军节度使之子,吴越实际上的太子爷,想要个把女人,谁会没眼力见到跟他对着干?


    即便这女子背后之人乃是一地豪强,甚至是这凉州城的主人, 大不了多赔几声不是,谈价码时再出点血,这事也就过去了。


    左右有孙家太子爷兜底,他一个跟在后面跑腿办事的小喽啰,有什么好慌的?


    却不曾想,崔芜背后的水远比自己想象的深,孙彦这一出手不要紧,直接惊动了安西节度使府,不仅连夜封城,还出动精锐围了此处,将孙氏部曲一锅端了。


    罗四郎心中懊恼,早知这样,拼着得罪了孙家太子爷,也不能在凉州城里如此胡来。


    可事已至此,他再埋怨孙彦也不能眼看着他死在这儿,只因那后果同样是他无法承受的。


    只得硬着头皮上前,意图向崔芜赔礼:“小人有眼不识泰山,这位夫人……”


    崔芜视线似笑非笑转来:“谁是你娘的夫人?”


    罗四郎一句话没说对,好悬被崔芜利如芒锥的视线捅个对穿,顿时僵在原地。


    但他深谙唾面自干的道理,定了定神,继续道:“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这位……娘子,还请大人大量,莫与在下等一般见识。”


    崔芜抬眸,见寒汀扶着毒性未消的孙彦,一步一蹒跚地走进庭院,勾唇冷笑:“你这话怕是说错了,如今可不是我要与你们一般见识,有人白长一双招子,非得惹到我头上。”


    “你说,我该怎么回报尔等这番盛情?”


    罗四郎听着她声气不好,暗道糟糕,心知这事怕是难以善了。回头瞧见孙彦,赶紧抢上前,猛扯他衣袖,又拼命使眼色:“子章,你这回真是莽撞了,还不与这位娘子赔罪?”


    孙彦平日里与罗四郎相处不错,他存心折节下交,自是将功夫做到十成十,“子章”这个表字也是彼时相告对方的。


    但他眼下满心满念只有一个崔芜,见她倨傲而立,根本不屑搭理自己,身边又围着好些男子,竟似众星拱月一般。


    最要紧的是,她片刻前还裹在身上的自己的外袍,竟被毫不怜惜地弃置在地,身上穿了件大了一圈的外裳,显然是身边那油头粉面、仅着一件中衣,此时还围着她不停询问什么的男人的。


    刹那间,孙彦只觉戾气上涌,妒意、恼意,恨崔芜冷心冷肺的凉薄,哀自己情意错付的自伤,凑成一股惊涛浪头,在胸口推来搡去,将五脏六腑拧得不成样子。


    他蓦地推开罗四郎,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冷笑反问:“我抓回自己府中逃妾,怎就是莽撞了?又触犯凉州城哪一条王法,值得小将军这般大张旗鼓地私闯民宅?”


    他嘴角勾起恶意的冷笑:“且不说,在下途中救下秦大小姐,算是于安西节度使府有恩,就是寻常生意人,也不应受到这般待遇吧?”


    “莫非外间所传,安西秦帅治下路不拾遗、夜不闭户,都只是谣传而已?那还真是让人大失所望!”


    罗四郎脸都白了,心知这话撂出去就是当众撕破脸,想要说些什么缓和气氛,一时却又想不出来,急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其实孙彦这话很是聪明,拿“声名”二字挤兑颜适,换一个重名之人指不定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奈何颜适不吃这一套。


    此次秦萧领轻骑出城,唯留颜适在城里,就是知晓他与崔芜情分深厚,有意命他护持崔芜周全。谁知秦萧离开才没几日,崔芜就撞上这么一档破事,虽说有崔使君自己作死之嫌,到底没法向自家主帅交代。


    更别提,这个姓孙的口口声声贬低崔芜,一声“逃妾”嚷嚷得人尽皆知,他甚至瞧见自己身边好些士卒露出讶异,打量崔芜的眼神也变得不太对劲。


    颜适当机立断:“把这些猖狂宵小都押回节度使府!”


    士卒终究是安西精锐,不管心里怎么想,绝不会违抗军令。然而正待上前,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极尖利的女子呵斥:“我看谁敢!”


    这声音十分耳熟,颜适吃惊回头,只见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扶着贴身女婢的手,跌跌撞撞上前,正挡在孙彦与安西士卒之间。


    她大概是乍闻变故,匆忙赶来,头发还没来得及梳齐整,鬓边垂落一绺,气喘吁吁之下,显得狼狈又惹人怜惜。


    颜适却极细微且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再如何不待见,依然按礼数问安:“大小姐怎么来了?这里不安全,末将且命人护送你回府。”


    正待打手势命亲兵上前,那秦佩玦突然放开侍女的手,死死盯住颜适:“好啊,原来你也知道我是秦府大小姐!我问你,我的话你听不听?”


    颜适眉头皱得愈发紧:“大小姐有何吩咐?”


    秦佩玦:“我要你们统统退下,莫管孙郎君的家事!”


    颜适实在不想和娇养深闺的骄纵大小姐掰扯,奈何秦佩玦姓秦,顶着秦氏血脉的名头和一层主从之分,不容他怠慢:“此事内情复杂,三言两语说不明白,还请大小姐先回府,容末将慢慢与你解释。”


    “有什么复杂的,不就是孙郎君抓了个逃妾吗?”秦佩玦似不屑似轻慢地睨了崔芜一眼,“我都听说了,孙郎君人中龙凤,府里有一两个服侍人有何大不了?他于我有救命之恩,咱们秦家却恩将仇报,插手别人的家事,说出去不被人笑掉大牙?还不退下!”


    颜适太阳穴突突乱跳,不由佩服起自家主帅,平日里顶着这么一位刁蛮大小姐的撒泼胡闹,是如何不露声色、处置妥当的。


    他还想再分说,却有人等不及了,只听一直没吭气的崔芜冷笑道:“秦小姐这话不错,此事原与河西秦氏无大干系,确实不该由颜小将军出面处置。”


    而后厉喝:“狄斐何在!”


    颜适耳根动了动,听得身后传来急促有力的脚步声,立刻闪身让路。


    下一瞬,狄斐带着精锐亲兵冲入别院,在安西精兵围成的包围圈内,又形成了第二层包围圈。


    狄斐疾步上前,于崔芜身前三步处站定,而后扶刀跪下,沉声请罪:“属下接应来迟,请主上责罚!”


    此次崔芜赶赴凉州,随行带了五百亲兵,不足以在凉州境内生事,自保却是绰绰有余。


    若非她此番行险,又为了秦大小姐的声誉刻意低调,孙彦再有十倍能耐,也碰不到她半根头发丝。


    虽然崔芜阴沟里翻船,泰半责任在己,可主辱臣死,狄斐身为崔芜下属,将孙彦适才那番羞辱听得清清楚楚,深知姓孙的当众点破“逃妾”二字,下的不仅是崔芜的面子,更将万余靖难军的颜面剥得干干净净。


    若不找回场子,不仅崔芜这个关中主君的位子坐不稳,狄斐及麾下数百亲兵也再无颜披着这身皮甲。


    “末将无能,令主上遭劫受辱,愿受军法,以儆效尤。”


    他此次前来携了一百亲兵,乌泱泱的人群簇拥崔芜下跪行礼,场面颇为震撼。


    这是孙彦万万不曾料到的,一时且惊且疑,简直如坠梦中。


    崔芜披着不合身的男装宽袍,眼神却极冷峻:“凡孙氏之人,就地格杀,一个不留!”


    狄斐应下,起身打了个手势,百余亲兵呼啸上前,好似一股潮水将势单力薄的孙彦主仆围在中间。


    “呛啷”一声,百余把明晃晃的长刀出鞘,如林般抵住孙彦身侧。


    只需崔芜一声令下,便是血溅三尺。


    强弱之势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颠覆过来,往日卑贱如玩意儿的,成了高居上位发号施令者。而昔日拿捏旁人命运的,则成了被人拿捏的板上鱼肉。


    孙彦脸色铁青,笼在袖中的手指死死捏紧。


    事到如今,他就是再不聪明也该看出,崔芜眼下今非昔比——也许是她攀上的高枝格外了不得,也可能是她根本不必攀高枝,仅凭自身才具就足以折服这些人。


    当然,后一种猜测是孙彦无论如何不愿承认的。


    但无论如何,所有人都看得分明,崔芜不必反驳一个字,只用实际行动就扇了孙彦狠狠一耳光。


    逃妾?逃你姥姥的妾!


    见过哪家逃妾言谈间能调动百余精兵,且令之所至,如臂指使,莫敢不从?


    这于孙彦而言,甚至比反驳更难以忍受——还有什么是比习惯了尽在掌控之人突然发现,被你当做玩意儿、只能三跪九叩接受垂恩的玩物,突然脱离掌握更打脸的?


    更何况,他现在连性命都被人拿捏手里。


    他死死盯着崔芜,那眼神像是愤怒欲狂,又似不敢置信。


    崔芜却根本不看他,淡淡一挥手。


    手握长刀的亲兵齐刷刷向前一步。


    秦佩玦见势不妙,立刻瞪向颜适:“你还愣着干什么?上去帮忙啊!”


    颜适抱着长刀后退两步,寻了株树干懒洋洋地倚着:“大小姐刚才不是说,这是人家的家事,咱们姓秦,不好随意插手?恕末将无能为力。”


    他不发话,一众亲兵亦将手从佩刀上挪开,非常有默契地后退两步。


    坚决不掺和崔使君和靖难军的家务事。


    秦佩玦急得鼻尖冒汗,眼看崔芜亲兵步步进逼,突然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张开双臂挡在孙彦身前,而后拔下发间金簪,抵住自己咽喉要害。


    “谁敢上前一步,我今日就死在这里!”


    崔芜:“……”


    颜适:“……”


    这姑娘是不是脑子里有坑?


    然而秦佩玦毕竟是秦萧的嫡亲侄女,凉州城又是河西秦氏的地盘,崔芜杀意再重,到底理智未失,不可能把她牵扯进来。


    一时举棋不定,形成僵持之势。


    秦佩玦用自己性命拿捏住所有人,又对押着孙氏部曲的亲兵厉斥:“愣着做什么?还不放人!”


    她是秦家嫡系血脉,这重身份天然具有威慑力。亲兵不知是否应当听令,被孙氏部曲瞅准机会,纷纷挣脱出来。


    十来号人拥护在孙彦身侧,虽不具备人数上的优势,场面却不再是一边倒。


    罗四郎瞅准时机,再次上前劝和:“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孙郎君到底救过秦大小姐……您二位就算有天大的仇怨,且看在秦帅的面子上,化干戈为玉帛?”


    崔芜唇角泛起凉笑,然而还未开口,身后传来一句更为森然的:“看在秦某面子上做什么?”


    所有人回头,只见火把照亮院落门口,一道颀长身影背手而立,五官轮廓隐没在背光暗影中,唯有两道极锋锐的目光隔空扫来。


    正是秦萧。


    见到自家主帅的一刻,所有安西将士扶刀跪地,颜适亦肃整了站姿,抱刀行礼。


    秦萧约莫是来的路上已然听说前因后果,目不斜视地走上前,竟是直逼秦佩玦而去,后者一个娇养深闺的大小姐,哪禁得住安西少帅杀人无数的戾气?被逼得连连后退,口中道:“你、你别过来,我真的会自裁!我……”


    一口一个“自裁”,握着金簪的手却直哆嗦,连丝油皮也没划破。


    两句话的功夫,秦萧已经到了近前,抬手二话不说,直接一耳光扇了过去。


    “啪”一巴掌清脆至极,在秦萧其实并未如何用力,在秦佩玦却已禁受不住。她踉跄着倒退两步,亏得婢女忠心扶住,才没跌坐在地。手中金簪被震落兀自不觉,只捂脸怔怔瞧着秦萧:“你、你打我?”


    秦萧神色冰冷:“来人,请小姐回府!”


    他是一军主帅,权威岂是秦佩玦一个闺阁女儿可以抗衡?当即上来两个膀大腰圆的粗使仆妇,一左一右搀住秦佩玦——还不敢直接上手触碰,是拿帕子裹了手掌,将秦佩玦半扶半拖出去。


    秦佩玦被拖到半路时回过神,拼命挣扎,却哪里挣得开做惯粗活的仆妇?只能连哭带嚎:“你若伤了孙郎君,我就死给你看!一头撞死在秦府门口的石狮子上,就跟我母亲一样!”


    “且看你百年之后,如何向我爹娘交代!”


    秦萧眉目冷定,对嫡亲侄女这番哭嚎充耳不闻,只漠然下令:“全都带回去!”


    待得哭嚎声逐渐远去,他才转过身,对崔芜深施一礼,竟是从所未有的客气:“秦某治家无方,累及崔使君,还望使君见谅。”


    第114章


    秦萧姿态放得极为客气, 这一刻,“兄妹”之间的情谊和私交被无限淡化,他们俩更像是一对平起平坐的政治盟友。


    崔芜还了一礼——不是女子的万福礼, 而是与秦萧如出一辙的揖礼。


    “秦帅言重了,”她改了称呼, “此事乃崔某行事不周之过,与河西节度使府原无干系,谈何见谅?”


    她自称崔某, 意味着她此时的身份是关中君上, 八百里秦川唯一的主人,而非“崔芜”。


    秦萧如何听不懂她的潜台词?


    “若非秦某招待不周,崔使君也不必受此虚惊,”他没有论交情,而是将对方当作与自己平等论交的一地豪强,“此处非说话的地方, 还请崔使君随秦某先行回府, 不管是问话还是算账,都不急在一时。”


    崔芜在孙氏别院待了几乎一整晚, 也确实觉得身上脏得紧:“那就叨扰秦帅了。只是, 崔某尚有两名亲卫陷于此地,烦请秦帅帮忙寻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秦萧颔首:“使君放心。”


    他半侧过身,对崔芜做了个“请”的手势。


    崔芜转身举步,与此同时,狄斐打了个下压的手势,示意将孙氏人等尽数拿下。


    孙彦却视逼近身侧的刀锋于无物, 一双眼只管死死盯着崔芜。可惜崔芜根本不看他,倒映在孙彦瞳仁中的只有一个冷漠决绝的背影。


    她的言辞、行动、肢体语言,无一不在告诉他。


    她不爱他。


    所有的痴念、相思、哀毁过甚、形销骨立,都只是孙彦的一厢情愿。


    世上怎会有这般冷心冷肺的女人?


    孙彦不可思议地想,神情似笑,又似哭。


    她不爱他,她眼里没有他,她连话都不想与他多说一句,眼风亦不肯多瞄片刻。


    那就叫她恨他!


    让她想起自己就恨得咬牙,恨得哆嗦,这辈子都逃不开自己的影子!


    “都说江南楚馆调教出的女人最是自甘卑贱、温驯顺从,你那鸨母是怎么教的,竟教出你这么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


    他从咬紧的牙关里迸出话音,字字句句化成刀锋,直往崔芜最软肋的地方捅:“还使君……哈哈,一个风尘女子,一个玩意儿,还敢自称使君?你是哪里的使君?掌的是我镇海节度使府的床笫吧!”


    崔芜蓦然驻足,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孙彦心中大快,一刀捅进逆鳞,终于叫这女人回头瞧他。


    “口口声声说我□□你……你忘了当初是谁在孙某床上宛转呻吟?出来这么久,怕是没少尝男人的滋味,如何?可有及过孙某的?”


    “青楼出来的卑贱东西,天生尝千人唇、枕万人臂的,在这儿装什么三贞九烈?传出去,不怕笑掉世人大牙!”


    周遭一片死寂,许久无人开口。


    无数道目光悄无声息地投向崔芜,或震惊、或错愕、或讶异,更多的却是不能宣之于口的微妙情绪,被深深压抑在表面的恭敬客气之下。


    在这当中,狄斐与颜适算是脾气最烈的,不约而同摁住刀柄。只是狄斐未得崔芜示意,不敢贸然出手,颜适却是在堪堪拔刀之际,被秦萧下压的手势摁了回去。


    颜适有些着急,不解自家少帅为何阻他出手,殊不知秦萧另有用意:孙彦口口声声辱的是崔芜,这个场子只能崔芜自己找回来。若是此时,秦萧代她出面,固然能震慑众人,可崔芜以后如何服众?


    她还能坐稳关中主君的位子吗?


    怀着这样的隐忧,秦萧若有所思地看向崔芜,却发现她此刻的神情十分平静,平静到以秦萧对她的熟悉,竟也看不穿她的所思所想。


    那么,崔芜到底在想什么?


    崔芜其实没那么愤怒,至少未如孙彦设想的那般恼羞成怒。那一刻,她神色平静,心里想的却是:为什么他能如此理直气壮,将自己干的那些破事说出来?


    就好像他带给她的所有伤害和羞辱,是值得炫耀的勋章和装饰品?


    她忍不住分了下神,回想起自己一路北上的见闻:女子被当成货物,肆意劫掠拐卖;被当做玩物,收于后院凌辱践踏;被当做污点和笑柄,一朝失去清白,连家门都不让进。


    莫说古代,便是千百年后的文明现代,还有多少男人动不动就用“妓女”之类的字眼贬低女性?


    为什么他们能肆无忌惮地践踏女子,用□□羞辱打压她们的尊严、贬低她们的人格?


    还不是被这千多年来的世道给惯的!


    因为有社会舆论与固有价值观的偏帮,有约定俗成的眼光,他们就像掌握了皇权的上位者一样,以为自己可以对女人为所欲为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


    如何改变这一切?


    让他们付出代价!


    崔芜撩起眼皮,目光在一瞬间凝聚森然:“狄斐。”


    狄斐闻言看来,只见自家主君面无表情地抬起一只手,往后挥了下。


    他虽不解其意,却还是依令后退,原本缩小到极致的包围圈瞬间变大,扩散到十来步开外。


    崔芜又道:“六郎,你防身的家伙还带着吗?”


    丁钰会意,从腰间解下一只两掌长的“木棍”,递与崔芜:“已经上弦了,尽管用,不够还有。”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崔芜手里,只见那“木棍”原是两根并拢,左右张开后,恰好形成□□两翼,中间凹槽处卡着一支两掌长的铁箭头,已经上紧弓弦。


    如颜适等的安西军将还是头一回见到如此小巧、甚至可以随身携带的□□,目光顿时直了,勾着脖子盯着崔芜的手,恨不能将那□□借来自己使使。


    寒汀却是头皮发麻,刹那间掠过一个极其不祥的预感:“保护郎君!”


    十来名部曲同时上前,用身体护住孙彦。与此同时,崔芜抬手,指尖回弯扣动扳机,三箭连珠似地射出!


    流星般的光撕裂夜色,凝聚成极尖锐璀璨的细丝,倒映在围观众人的瞳仁中。颜适虽捞不到机会亲自上手,却近距离见识了□□威力——它竟是可以一只手操作,射程固然不如两手合力的劲弩远,却是近战防身的绝佳利器,覆盖三十步之内的距离绰绰有余。


    而现在,激射而出的三支弩箭正正钉入三名部曲胸口,血花如泉涌,高大的身躯向后倒下,眼看是活不成了。


    崔芜轻言细语:“我说过,你伤我麾下,我要你孙家十条命来抵。”


    言罢,□□对准孙彦,又是三箭连发。


    部曲不要命地抢上前,这回学了聪明,挥刀猛力挡格。然而用机械装置射出的弩箭岂是人力可以阻拦?手中佩刀震落在地,箭头的准度不过稍稍偏差,从原本的当胸致命改为钉入肩头。


    这一只□□的箭匣原可容纳六支箭,崔芜两轮射完,自有丁钰上前,亲自为她换装弩箭,口中道:“放心射,他们总共也就十来个人,带的箭足够了。”


    另一边,寒汀也意识到不妙。


    □□威力太强,两轮射完,尚能站着的人手不过一半。他冲麾下打了个手势,其他人立刻分散突围,与此同时,寒汀尽最后的努力劝说崔芜:“夫人息怒!郎君只是气头上,有些口不择言,他这一年多来当真一直惦记着您,为了北上寻您,与咱们大人吵了好几回,还……”


    话未说完,崔芜换完弩箭,抬手又是一轮三箭连发。


    突围的孙氏部曲刚冲到近前,就被狄斐及其麾下亲兵挡了回去。若要拿下崔芜做人质,中间却隔了十来步的距离,且崔芜身旁就是秦萧及虎视眈眈的安西军,莫说挨到近前,敢打这个主意,怕是连命都难保。


    寒汀在第一时间意识到强攻不成,一边拖着孙彦努力闪躲,一边垂死挣扎:“夫人……”


    谁知崔芜突然调转□□,下一轮三发竟是奔着寒汀来了。


    寒汀始料未及,虽竭力避开两箭,第三支却避无可避,正中大腿。


    鲜血疯狂涌出,他身体晃了晃,拿刀鞘拄地勉强稳住身形。


    崔芜终于开口,杀机几乎凝成箭头:“睁大你的狗眼看清楚,谁是你夫人?”


    寒汀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一旁的丁钰大声道:“崔使君息怒!”


    他恍然了悟玄机在哪,紧跟着来了句:“崔使君息怒!是小人说错了话!”


    崔芜神色冷峻,不说话,但扣住□□扳机的纤指也不曾摁下。


    寒汀突然意识到,他既称了崔芜为“崔使君”,就意味着这是两方势力间的争斗博弈,不能再以私情动人。他必须将崔芜当作与自家郎君平等……甚至高出一筹的上位者,以全然客观与谈论利害的姿态,动摇对方心意。


    换言之,要扭转崔芜的杀机,他就必须拿出足够的利益和好处。


    可牵扯到两方势力博弈的好处,哪里是他一介身份卑微的部曲能决定的?


    寒汀硬着头皮道:“崔……使君和秦帅,此次邀罗家人前来凉州,原是为互市一事。如若我家郎君于这凉州城中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两位的互市也会平添波折,得不偿失。”


    崔芜嗤笑:“我纵是杀了他,你们那位孙节度能拿我如何?带兵杀来不成?他不妨问问看,南楚国主答不答应?戍守襄阳和樊城的两位又给不给他借道?”


    寒汀不意她竟对长江以南各方势力如数家珍,虽只寥寥数语,却字句击中核心,不知如何回话才好。


    “还是说,你想联合罗家掐断江南货源,以此要挟我?”崔芜继续冷笑,“你以为你是谁?全天下的行商就只罗家一家不成?即便是罗家,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吃到一个碗里吧?”


    “若我去信襄阳,请罗家十二郎北上,你猜会如何?”


    罗四郎脸色骤沉,到了嘴边的转圜之语也被自己咽下。


    十二郎与他并非同房,虽说小了三岁,于经商却颇有天分,深得罗老爷子青眼。他与十二郎并称襄阳罗氏一时瑜亮,私下里却是暗流汹涌、面和心不和。


    倘若真如崔芜所言,十二郎不趁机狠踩他一脚,将长江以北的生意场尽数纳入囊中,倒是枉费了他对这个堂弟的了解。


    罗四郎面上不显,心里暗自着恼。此次赴凉州交易,本是合则两利的美事一桩,但凡谈成,不仅能与关中和安西交好,更可引西域之金流入江南,借着这股东风令罗家更上一层楼。


    却如何弄成今天这般局面,非但没谈成生意,反倒同时得罪了两方豪强?


    一念及此,罗四郎瞧向孙彦的眼神也不太好了。


    吴越固然是鱼米之乡,可说到底,中间隔着一个南楚,怎及关中邻近?再者,这孙家大郎君看着头脑精明,却为着“女色”二字得罪了独掌河西的秦家,生生掐断了财道,瞧着也不像是能成大器的人物。


    为了这么个主,断送襄阳罗氏的青云路,当真值得吗?


    所有的利弊权衡只在一瞬间,当他抬起头时,又是长袖善舞无懈可击的罗家四郎君。


    “罗家是生意人,从来信奉和气生财,”罗四郎极客气,甚至是恭谨地,对着此地真正的话事者笑道,“崔使君虽为女子,却心胸不凡,能为使君效力,实乃罗某三生有幸。”


    寒汀没想到这生意人倒戈得如此之快,不由瞠目结舌。


    当然,做生意讲究八面玲珑,罗四郎要给自己留后路,自不能把事做绝。只见他上前两步,对崔芜殷殷赔笑道:“方才有句话,小人听着甚是有理,咱们此行原是为互市而来,不宜横生枝节。”


    他极谦卑地垂落眼帘:“孙郎君是孙节度的爱子,行事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既是他冒犯在先,自该向使君好生赔罪,若他真有悔悟之心,还望您大人大量,莫与他一般计较才是。”


    这话说得颇有意思,饶是崔芜杀意未消,也忍不住挑了下眉。


    生意人到底是生意人,难为他能把“这小子就是被人捧惯了,难免犯浑,您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平白显得自己跌份”表述得如此春风化雨,不动声色。


    奈何杀心一起,可不是轻飘飘的三言两语能掐灭的。


    “我若非要计较呢?”她慢条斯理地上满箭矢,端平□□直指孙彦,“尔等素日里最喜做的,便是仗势压人,昔年逼良为贱、强人做妾时,怎么想不到,也会有性命被人拿捏于手的一日?”


    孙彦脸色阴沉到了极点,但他终究不蠢,看出崔芜此刻不止憎恨,更是杀心大起。他若再刺激一句,这没心肝的女人当真会下杀手!


    孙彦虽为女色迷了心窍,到底是一方豪强,心中未尝没有包揽天下的野心与志向。


    他可以死,但是因为一段风流韵事,死于一个女子的报复,太无能,也太跌份了。


    奈何他想明白了,却有人尚且懵懂。一个肩头中箭的部曲大约是见过崔芜当年做小伏低、婉转承欢的模样,看不惯她如今的盛气凌人,冷笑着刺了句:“本就是出身青楼的贱货,哪里逼良为贱了?若非我们郎君抬举,你这等卑贱货色,还入不了咱们节度使府的门!”


    寒汀慢了一步,没拦住人,头皮顿时麻了。他根本不及开口央求,就见崔芜调转弩机,极轻的“铮”一声嗡鸣,弩箭钉入部曲小腿,他身不由己,屈膝跌跪在地上。


    部曲痛怒交迸:“你这个……”


    寒汀忍无可忍,厉声斥道:“给我闭嘴!”


    崔芜置若罔闻。


    她被孙彦所擒时,随身匕首亦被搜走,只能对一旁的秦萧伸出手:“秦帅,可否借兵刃一用?”


    第115章


    秦萧一言不发, 解下腰间短刀拍进她手心。


    崔芜拔刀上前,森寒刀光映照她半边侧脸,冷意压过眉眼艳色。


    寒汀张口, 却只发出虚弱的:“使君留情……”


    崔芜回以冷笑。


    所谓的“留情”,从来是强者对弱者, 是上位者对卑贱者,是手握权柄者对无依无凭者。


    若她还是那个出身风尘、身份卑微,毫无自保之力的青楼贱妾, 寒汀会说出这种话吗?


    经历了自逃妾至一方豪强的转变, 崔芜前所未有地明白一个道理:乱世之中,权威与尊严原是用鲜血与尸体堆出的。


    凡此一生,她再不会对任何一人留情!


    火把映照出的长影笼罩住跌跪在地的部曲,他被迫以臣服的姿态仰视曾被视作卑贱的女子,咬牙道:“你这个……”


    话没说完,崔芜蓦地抬腿, 一脚踩上他小腿箭疮。


    部曲未及开口的鄙薄斥骂化为惨叫, 伸手要来抓她。


    崔芜被秦萧调教数月,反应极快, 出鞘短刀毫不留情刺下, 竟是捅穿他手掌,钉入青石板砖缝隙。


    部曲固然勇武,奈何手掌是人体薄弱部位,被利器洞穿后立刻失去反抗能力。即便崔芜拔出刀锋,由此造成的贯穿伤及二次损伤也轻易割断了肌腱、韧带、神经,甚至勾裂动脉,整只手掌完全麻木,疯狂涌出的鲜血不断带走体温。


    他动弹不得, 彻底成了板上鱼肉,只能任人宰割。


    崔芜却丝毫没有怜悯之意,厚底长靴踩上他掌心伤处,在部曲凄厉的惨嚎声中揪住他发髻,锋利的刀刃抵住他咽喉要害。


    然后她抬起头,环顾四周,嫣然一笑。


    “为免再有人扯着这个话题不放,我一次性与你们说个明白,”崔芜轻言细语,“我不是什么狗屁歧王的女儿。我出身江南,自小被卖进楚馆,逃出后又被镇海军节度使之子看中,强掳入府为妾。”


    她笑吟吟得过分平静,周遭众人反倒收敛了本应生出的轻鄙之心,莫名有些脊背发凉。


    “我不甘受辱,辗转逃出,又于汴梁城中遭铁勒劫虏,被带到阴山脚下、西套之地,历经九死一生,从党项定难军手中逃出,入萧关,冒王女,聚人心,定凤翔。”


    崔芜用寥寥数语,将自己过去一年间的百转千回尽数概括,末了一笑:“我给你们个机会,若在座有谁对我以女子之身执掌关中不服,或是对我出身风尘有所质疑,现在可以站出来。”


    崔芜自曝的身世确实耸人听闻,万幸的是,此次赶赴凉州,她所携亲兵大多是自平定凤翔起就追随左右的老人。既有共患难的情分,又有一手提拔的知遇之恩,更别提这一年多来,他们眼看着关中一点点变好,自己从流离失所的蝼蚁变得一点点扎下根系,未来的日子也有了盼头。


    如何容忍旁人夺走这份安稳与盼头?


    桀骜如狄斐,都撇了撇嘴角,投给孙彦一个连讥带讽的冷笑。


    而后撩袍扶刀,单膝跪地:“狄斐这条命,还有萧关城的安危,都是主上给的。末将愿追随主上,赴火蹈刃,生死无悔!”


    他身后的百余亲兵有样学样,跪地高声:“追随主上,生死无悔!”


    百多个精壮汉子的呼喝声汇成一股,直冲夜霄,惊飞了停落枝头的鸮鸟,也惊散了遮蔽星月的浓云。


    孙彦脸色极不好看,却不再是阴戾暴怒,而是阴云密布的凝重。


    他为节度使之子,亦曾带过兵,如何看不出这些精锐士卒开口效忠时,一字一句皆是出自肺腑?


    哪怕明知自己效忠的主君出身微贱,还曾有过极为不堪的过往,依然死心塌地、不改初衷。


    一个风尘女子,她凭什么!


    崔芜唇角抿起极微妙的笑意,对狄斐等人的效忠之言不置可否,只看向安西军将:“当真没有异议?”


    安西军唯秦萧马首是瞻,眼看自家主帅垂目摩挲剑鞘,一点没有就崔芜出身找茬挑刺的意思,他们也不约而同地闭紧嘴,哪怕心有微词,也不敢在这时表露。


    只听崔芜淡笑:“好,莫要忘了,我给过你们机会。”


    言罢,收起笑意,字句冷峻,锋锐逼人。


    “今日之后,若再有人就我出身来历提出异议,或是据此质疑我入主关中的资格——”


    她话音骤顿,手腕横切,刀刃于一瞬间切断皮肉、声管、气带与脖颈动脉,鲜血泉涌般喷出,滋了崔芜满脸。


    她用指尖勾着鬓发,在洁白如玉的侧颊上挑出一道极为妖冶的血色弧线,将那尚未全然断气、犹在抽搐挣扎的躯体丢在地上。


    “此人,就是你们的榜样!”


    崔芜眼角带笑,明媚如水,极温柔可亲地问了最后一句:“可都明白了?”


    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安西士卒们若有深意的目光交汇消失了,藏在恭敬下的暧昧又隐晦的思绪消失了,他们看着那手握短刀、半身披血的女人,看她抬起蹬着乌皮长靴的脚踩在没了气息的尸首上,看她沾满血迹的厚靴底在尸骸额头上落下一个狰狞血印,看她抬指撩开挡住侧颊的鬓发。


    心底寒气越来越浓重。


    崔芜将他们的反应收入眼底,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的男人会鄙薄、会不屑、会轻慢误入歧途的良家妇女,但他们不敢用同样的眼光评头论足一个满手血腥的女杀神。


    区别在哪?


    在于她拥有了力量,她掌握了权柄,她一呼百应,她锋芒所指,便是将士长刀所向。


    乱世之中,谁都有可能负你,唯有权柄永不相负。


    “既都明白了,”崔芜轻言细语,“那就最好。”


    她再次看向孙彦,他身侧部曲只剩小半不到,且大都挂彩带伤,警惕又忌惮地盯着崔芜。


    崔芜喜欢他们现在的眼神,正如她喜欢被人畏惧和忌惮。


    这种感觉,太好了。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与孙彦交汇,曾以为被淡忘的憎恶与愤恨卷土重来,掀起无声的惊涛骇浪。


    杀了他吧。


    她想,杀了他,将他的尸骸踩在脚下,将他的尊严践踏进泥里,当他腔子里的血源源不断流出,沾湿了她的厚底长靴。


    就能洗尽当初的憎恨与耻辱。


    杀了他。


    杀了他!


    崔芜扣住弩机的手再次抬起,任谁都看得出,这一回,孙氏部曲再无抵挡之力。


    就在这时,一直冷眼旁观、未曾开口的盖昀上前一步,语气不疾不徐,却似空山流水,有种抚平人心的力量:“主上且慢。”


    崔芜扣住扳机的手指顿住,眼风回掠过他。


    盖昀漫步上前,以几乎贴近她耳畔的亲近距离,压低声道:“此人乃镇海军节度使之子,搅乱江南这池水,他还有用。”


    “使君志在天下,当从大局着眼。因一己私愤而打乱部署,得不偿失。”


    这话比什么求情哀嚎都管用,短暂的沉默后,崔芜居然收了□□。


    “先生说的是,”她用同样的声量回道,“是我一时激愤,想岔了。”


    但她不会如此轻巧地放过孙彦。


    “孙郎君,”崔芜轻笑,“看在你父亲镇海军孙节度的面子上,现在跪下求我,我便开恩饶你一回。”


    孙彦脸色骤变,说不上是恼是恨,继而大笑起来。


    “不然如何?”他冷嘲地看着崔芜,“杀了我?”


    他心中笃定崔芜不会杀他,不然也不会提出如此荒谬的要求。有心反将一军,却见崔芜眉眼舒展,露出一个自重逢以来,真心实意的笑容。


    “我不会杀你,”她说,然而未等孙彦开口,又道,“我会割了你的耳朵,让你的亲卫护送回江南,亲手交到令尊大人手里。”


    “你猜,令尊知道他悉心培养的嫡长子没了一双耳朵,还会不会如以往那般看重?你再猜,若你那尊贵的母亲和被你压制多年的胞弟知道这事,会作何感想?”


    孙彦刚露出的一点得色瞬间收敛。


    他明白了崔芜的打算,若是他以残废之身回到江南,必将令本就心有不满的父亲更加失望,亦会让偏疼幼子的母亲和嫉恨兄长的胞弟生出取而代之的心思。


    到时,他原本板上钉钉的继承人身份势必动荡,吴越之地也会因孙家兄弟的大位之争而引发一场天崩地裂,从而给虎视在侧的南楚以可趁之机。


    这才叫得不偿失。


    这一刻,孙彦明白了被人拿住痛脚软肋的滋味。他固然承受不起落下残疾的后果,但若当真对崔芜跪了,以后在这女人面前还有何尊严可谈?又要如何御下服众?


    孙彦的拳头无声捏紧,领会到两难之选的煎熬。


    崔芜却等得不耐烦,正待再逼一步,眼角忽然瞥见一道流芒以极快的速度掠过。


    孙彦猛地惨哼,本就毒性未消的身子站不稳,狼狈地跌跪在地。


    一只冷铁长矢钉在他右膝处,入肉三分,端的是精准狠辣。


    崔芜略带诧异地挑了挑眉,只见秦萧已然上了第二支长矢,弓弦拉紧,如抱满月。


    “孙大郎君,”他语气极平稳,“你是自己向崔使君下跪赔罪,还是要秦某将你另一条腿也废了?”


    秦萧不比崔芜,是真正经历过浴血厮杀的悍将,他说废了孙彦一条腿,就绝不会手下留情。


    寒汀急得冷汗都出来了,拼命与孙彦使眼色,只差跪地哀求:“郎君,识时务者为俊杰。”


    孙彦险些将一口牙咬碎,终于将另一条腿屈下,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行了揖礼:“原是孙某无状,冒犯崔……使君,请使君见谅。”


    崔芜冷笑一声,收了□□,隔空抛还给丁钰。


    “全都带走!”


    ***


    崔使君一声令下,狄斐领着一百亲卫拿了孙氏众人,一股脑押回安西节度使府,暂押后院看管。


    而崔芜回到府中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了热水,将沾满血迹的身子浸入浴桶,恨不能把每一寸皮都搓烂,好重长出一身新皮,免得想起被那姓孙的触碰过,就恶心得想干呕。


    她在水里泡了许久,直到热水再无一丝热乎气,这才起身,扯了干净衣裳裹住自己,挽着湿漉漉的长发坐在矮案前。


    然后,她看着入浴前卸下的猫儿玉簪,沉默良久,还是没有伸手,换了根平平无奇的木簪束发。


    彼时已是天色微明,丁钰和盖昀已在会客用的正堂等了足足半个时辰。见崔芜出来,两人不顾私下场合,同时用最郑重的姿态行礼:“主上。”


    崔芜摆了摆手,示意二人不必多礼。


    “两位昨晚熬了大半宿,一定很累了,我长话短说,”她道,“第一件事,请盖先生拟一封书信,大意是告诉镇海军节度使孙昭,他儿子在我手上。我给他三个月时间,凑齐二十万石粮食来赎人,少一石粮食,或是晚了一日,我就斩断孙彦一根手指——放心,我不贪他的,原样送回江南,好让孙节度睹物思人。”


    丁钰喉头滑动了下,只觉再也无法直视“睹物思人”四个字了。


    盖昀若无其事:“使君放心,交与盖某便是。”


    崔芜点头,又道:“烦劳丁兄修书一封,知会江南的陈二娘子,命她择选容貌姣好的适龄女子,充作女婢送入镇海军节度使府,设法接近孙彦之弟孙景。”


    丁钰是聪明人,如何猜不出崔芜盘算:“你这是打算对孙景用美人计,离间他和孙彦的兄弟之情?”


    都是成了精的狐狸,跟自己人没必要玩聊斋,崔芜一口应下:“光离间怎么够?记得让陈二娘子好好调教送去孙府的人选,不光要有美貌、够心机,更要熟读诗书,懂得揣摩人心。”


    “那孙二被他父亲轻视了好些年,心里想必是憋着一口气,只是他素来纨绔,身边若没个聪明人提点着,如何争得过他那位好长兄?”


    盖昀笑了:“主上是想要孙二郎君取长兄而代之?”


    “自古亡国灭家的手段,无非那几样——奢侈靡费、宠爱美色、好大喜功,若是再添上废长立幼与同室操戈,那就更稳了,”崔芜冷笑,“我曾对孙彦说过,有朝一日必要江东孙氏九族陪葬,他当我说笑不成?”


    她虽是笑着说的,不管丁钰还是盖昀却都察觉到一股森然入骨的戾气。


    盖昀发出与秦萧一样的感慨:“冒犯使君,乃是孙彦最错的一步棋。”


    崔芜思忖片刻,却道:“也幸好姓孙的是这等被色相迷了心窍的愚蠢狂悖之人,若然如铁勒耶律氏那般精明强干,我还真是要伤脑筋了。”


    盖昀听到这一句,终于放下心,知道崔芜已然摁下孙氏造成的心绪动荡,恢复到往日的冷静清明。


    ***


    然而有些心绪,压下容易,遗忘难。


    好比崔芜,与盖昀和丁钰议事时泰然自若,等那二位告辞离去,她一个人端坐房中,被公务与大局压下的,痛苦的、耻辱的、憎恨的回忆,便都翻江倒海似的涌上心头。


    她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孙彦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以及那句带着得色的“在我身下婉转承欢”。


    太恶心,太不甘了!


    就在这时,房门被人轻轻叩响,崔芜猛地一惊,堪堪滑落深渊的思绪被这一记动静拖回。


    她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仪容,开门就见初升的晨曦中,秦萧背手立于阶下,长身鹤立,侧脸轮廓极为深邃。


    “方才忘了问,”秦萧说,“前些日子教阿芜的骑射功夫,可曾落下?”


    第116章


    崔芜以为秦萧是来安慰自己的, 没想到是来检查作业的。


    她自从被孙彦劫持,几乎一天一宿未曾合眼——当然,以她现下的思绪动荡, 也的确睡不着。


    可秦萧二话不说,直接将她提溜出城, 拉到荒野上跑马,这是不是有点过了?


    更坑爹的是,他不仅牵了马, 还带了弓箭, 分明是要教崔芜驰马开弓。


    崔芜:“……”


    她知道安西少帅治军极严,可她是秦萧的盟友,不是他麾下的兵,这般严格冷酷不近人情,真的好吗?


    秦萧却神色如常:“阿芜射箭准头是有的,勤练了这些时日, 手腕和下盘力道也强了不少。只是日后行军打仗, 原地瞄准敌人的机会可不多,这马背上的骑射功夫, 还是要尽早练起来。”


    崔芜用极其微妙的眼神睨着秦萧, 脸上凿着一排字:秦帅,您老是人吗?


    秦萧泰然:“阿芜若不愿,那便算了。只是秦某有言在先,你不肯好生习练,我就不教了。”


    崔芜直觉自己被威胁了。


    然而奇异地,她被孙彦胁迫时,满腔怨愤与不甘,恨不能将此人碎尸万段。但是换成秦萧, 她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快,只是有点无奈,还有一丝淡淡的好笑。


    “秦帅是在威胁我吗?”她似笑非笑,“这可不像你的为人。”


    秦萧视线掠过她发髻,留意到往日不离身的猫儿玉簪被一支普通的木簪代替,眸光微沉:“秦某是何等样人?”


    崔芜想了想:“君子心性,光风霁月。”


    秦萧勾起凉笑。


    “秦某征伐多年,手里压着的人命不比宰杀务少多少,”他说,“不敢以君子自诩。”


    崔芜却坚持:“君子在心不在迹,秦帅若不是君子,这世上也无人敢以此二字自居。”


    说话间,两人已经快马出城。


    崔芜骑的正是那匹被她救回的枣红小马。马儿颇通灵性,平时养在节度使府后院的马厩里,谁骑都不让,但它不拒绝崔芜的亲近。出城之后更是跑开了性,四蹄直如风驰电掣般,将如茵绿草和潺潺溪水都甩在身后。


    秦萧胯下战马却也十分神骏,不管小红马跑得多快,始终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保持半个马身的距离


    秦萧催马虽急,语气却很和缓:“还有一事,你那两名亲卫,秦某已经寻到。”


    崔芜视线立即投来。


    “年轻的那位并无大碍,只是受了些许皮肉伤。年长的那位胸口中一刀,幸而他命大,最后一刻避开关键部位,这才侥幸捡回一条命。只是失血过多,现在还在昏迷中,能否醒转得看天意。”


    崔芜略有些懊恼,被孙彦激得心绪难平,倒是忘了这一茬。


    “我该去瞧瞧他的。”


    “郎中已经瞧过,开了调养气血的方子,”秦萧说,“你也说过,自己擅长的是外伤,这种情况不比寻常郎中高明多少。”


    话虽如此,崔芜还是不放心,自省道:“若非我托大弄险,他也不至于重伤至此。”


    此事给她提了个醒,这回撞上孙彦固然是她倒霉,但也是不幸中的万幸——孙彦想要的是她这个人,不会伤及性命,但若来人是自己或者秦萧的死敌,上来就痛下杀手呢?


    她岂不是稀里糊涂就送了小命?


    “阿芜惯于剑走偏锋,于草莽之际或许会取得意想不到的效果,但你现在并非普通人,而是关中主君,手握关中十三州,确实应该放稳脚步,”秦萧赞同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个道理,毋庸我说与你听吧?”


    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崔芜西赴凉州时,镇守凤翔的延昭与贾翊也没闲着。这二位一个用兵,一个用嘴,文武配合毫无间隙,不过一月光景,就拿下宁州以东的坊州,继而挥师向北,半是晓以利害半是武力威慑,说服鄜州与丹州两地守将开城投效。


    这还没完,眼看屏障没了,北边的延州也坐不住了。他比鄜、丹两州更乖觉,都不用贾翊亲自上门,主动递了降表,将靖难王军恭恭敬敬地引入城中。


    斥候快马来报战果时,延昭大军已然开赴绥州城下,鉴于双方战力与士气对比,拿下城池只是早晚的事。


    “其实现在不是用兵的时机,”崔芜复盘,“太仓促了。大军一动,耗费不知多少粮草,去年好容易有些收成,又赔进去了。”


    “幸好姓孙的自己送上门,可以狠敲他父亲一笔,这么看来,倒也不算是坏事。”


    秦萧不动声色地听着,并没有错过她提及孙彦时,眼底飞快掠过的情绪起伏。


    “你怎知,他父亲一定愿意出这笔血?”


    崔芜轻哼一声:“他不愿也无妨,大不了我把人卖给南楚国主——死对头的嫡亲长子,怎么着都得值点钱吧?大不了打个对折,十万石粮食,也够填上大军出动的窟窿。”


    秦萧:“……”


    敢情这丫头是把孙彦当成待宰的肥羊?


    他揉了揉太阳穴,突然觉得自己今日推了诸多公务,特意叫上崔芜出城跑马这一遭十分多余且没必要。


    然而来都来了,虚度光阴显然不是秦帅的做事路子。他虽是拿教授骑射当幌子,却是认认真真教导崔芜马上开弓。


    “双腿发力,夹稳马腹,两手开弓,如抱满月,”他于马背上倾过身,用鞭梢敲了敲崔芜肩膀,“放松,别绷这么紧,太紧张会影响你瞄准时的准头。”


    崔芜没法不紧张:“我觉得我要掉下去了。”


    秦萧瞧了一会儿,觉得不是办法,干脆寻了块鸭蛋大的平底石头,命她顶在头顶。


    “先不碰箭,你得学会在马背上保持平衡,”他说,“两手撒开,头挺直,颈放松。”


    崔芜扎扎实实地练了一个时辰的骑射,直到日过中天,头颈与两肩僵得不成样。秦萧勒住缰绳,示意她歇息片刻。


    “今日到此为止,”他说,“再继续下去,你明日怕是连路都走不了。”


    崔芜确实疲惫不堪,她前一晚几乎一宿没睡,快天亮时躺了小半个时辰,但也无法合眼。


    谁知被秦萧拉出来折腾一回,好端端的人,生生累成了狗,上下眼皮仿佛得了相思病,如胶似漆地往一块黏糊,想分都分不开。


    正迷糊着,忽觉小红马停了步子,紧接着就听秦萧道:“看到那座山了吗?”


    崔芜一愣,下意识抬起头,只见秦萧马鞭所指,远方大漠凸起一带温柔弧度,依稀是一座山峦模样。


    “看到了。”


    “那是我母亲的长眠之所。”


    崔芜诧异:“河西秦氏的祖坟埋在那儿?”


    秦萧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与河西秦氏无关,只是我母亲。”


    崔芜这下是真惊讶了:“你母亲没埋进秦家祖坟,为什么?”


    想了想,猜测道:“因为她至死不肯服软低头,你父亲对她死了心,不许她葬入秦家祖坟?这倒也是一桩好事。”


    埋入秦家祖坟,意味着她生是秦家的人,死是秦家的鬼,生生世世都逃不出这座金丝牢笼。


    秦萧讥诮淡笑。


    “我母亲临死前,倒是说了不想葬入秦氏祖坟,宁可一把火烧了,随风散尽骨灰,好过死后困囚笼中,”他淡淡道,“但父亲不肯,坚持将她葬入祖坟,非但如此,还点名要她陪葬主室,就在父亲与我嫡母的合葬棺旁另开一穴,葬入她的棺木。”


    崔芜:“……”


    她嘴唇动了动,忍下爆出不雅言辞的冲动。


    “你父亲既将她葬入祖坟,她的棺椁是怎么迁出的?”崔芜先是困惑,很快恍然,“是你做的?”


    秦萧眺望着山峦起伏的弧度,神情说不上是自嘲还是哀凉。


    “被父亲逼纳为妾是母亲此生最大的悲剧,”他说,“少时无能,无法助母亲挣脱牢笼,但至少,不该让她死后魂灵也不得安宁。”


    每一次崔芜因自己的出身和遭遇而恨得咬牙切齿时,只要想到秦萧生母一生际遇,就觉得自己不算倒霉到家。


    仿佛被一剂猛药以毒攻毒,原本荡到谷底的心情,居然有所回升。


    “至少你让她身后安息了,”崔芜说,“我要是你,就在你父亲重病临终前告诉他,你母亲的棺柩早被移出秦氏祖坟,他们俩的孽缘纠缠仅限于生前,到了泉下,尘归尘、土归土,永生永世休想再见。”


    秦萧微妙地看了她一眼。


    崔芜只以为他怪罪自己对先人不敬,睁眼瞪回去:“怎么,我说错了吗?”


    “并无,”却听秦萧淡淡地说,“秦某就是这么做的。”


    崔芜:“……”


    秦萧微仰起头,眼底映出西北塞外的天高云淡,脑中浮现出生父临终前的那一幕——彼时,重病奄奄的秦显屏退旁人,只将这个庶子留在身边,询问道:“你姨娘临终前,可有提到我?”


    这是秦萧自生母逝后,第一次听父亲提起她。那一刻他恍然,这男人临终前不惦记自己的正妻嫡子,反而问起一个过世许久的妾室,心里大约还是有她的,于手握权柄、一辈子独断专行的安西节度使而言,这已经是难能可贵的“深情”。


    但这份所谓的“深情”困住了秦萧生母一辈子,害得她受尽凌辱、生不如死,最终满怀恨意地咽了气。


    难怪话本子上说,迟来的深情比草贱、比纸薄,连冬日里的一盆炭火都不如。


    此言不虚。


    “有,”秦萧听到自己语气平静,“她说,唯愿死后眼不瞑,且看河西秦家何日家国覆灭、血脉断绝。”


    这样歹毒的诅咒搁在平时,定会让秦显且惊且怒,然而垂死之人,连惊怒的力气都没了,只喃喃自语:“她就恨我至此吗?她对我……当真没有一点情意?”


    复又冷笑:“她就是再桀骜、再恨我,也葬入了我秦家祖坟!这一世,生是我的人,死也是秦家的鬼。”


    秦萧注视着他病重虚弱的父亲,强摁下心头涌起的恶意,一字一顿:“好叫父亲知道,我已将母亲迁出祖坟,墓穴里只是一口空棺材。”


    “我将母亲葬在一处极好的地方,天高地迥、景致绝佳,最要紧的是远离凉州。”


    “此生已了,夙缘已尽,生生世世,您都再不必见她。”


    他的话让病重的秦显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但他没有安慰宽解,而是衔着一丝快意,一动不动地跪在床边,眼看着自己的父亲在愤怒与绝望中离世。


    “父亲害了母亲一辈子,”秦萧像是对崔芜,又似是对离世多年的先人说,“这是我唯一能为母亲做的。”


    崔芜:“你母亲泉下有知,会感谢你的。”


    秦萧似笑似叹。


    “少时难得与母亲说话,偶尔交谈,印象格外深刻,”他说,“记得她说过,人活一世如江水东流,时而泥沙俱下,时而清流激湍,时而巨浪滔天,时而峰回路转。”


    “可只要不改初衷、奋勇向前,总有得见汪洋的一日。”


    崔芜将这话放在脑子里回味片刻,只觉那些让她痛苦的、屈辱的、愤懑的,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摧枯拉朽般扫荡抹平。


    心境豁然开朗,与此同时,她也反应过来,原来秦萧兜这么大一圈,还是为了开解自己。


    不过这种开解方式远比单纯劝慰更让崔芜容易接受,她并非不识好歹之人,对于旁人的好意,亦是感念于心:“多谢兄长。”


    秦萧睨了她一眼:“不叫秦帅了?”


    崔芜略窘,但立刻输人不输阵地怼回去:“兄长若是想听,我也可以改回去。”


    秦萧失笑,用鞭梢在她脑袋上轻轻敲了下。


    ***


    两人日上三竿时出得城,待得回到节度使府,又是临近黄昏。


    崔芜困得不行,坐在马背上,脑袋鸡啄米似地一点一点。下马时趔趄了下,好悬一头栽倒,幸亏秦萧眼疾手快地扶了把,才没让崔使君五体投地。


    他有心送崔芜回房,奈何一名亲兵着急忙慌地跑来:“大人,您可回来了,大小姐她……”


    “大小姐”三个字好似一针鸡血,瞬间把崔芜打清醒了。她目光炯炯地盯着秦萧,一脸等着听八卦的好奇。


    秦萧好气又好笑,不动声色道:“崔使君方才不是说累了?还请早些回屋歇息。”


    崔芜心知八卦听不着了,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她实在太困了,进门仿佛看到丁钰候在阶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她没精神听,遂摆摆手道:“我现在困得不行,是要紧事吗?若没那么要紧,容我先睡上两个时辰。”


    丁钰细细端详她神色,见她虽然疲惫,眼底那股亮如妖鬼的光已然熄灭,便知是秦萧设法将人劝好了。


    心中默叹一声,嘴上却若无其事:“没什么要紧事,你睡你的,睡醒了再说。”


    崔芜打了个哈欠,用最快的速度进屋,简单洗了把脸,然后将自己丢进铺着厚厚衾褥的罗汉床上,舒服得打了个滚。


    闭眼前还在想:西北就是这点好,不管白天多热,等到晚上太阳下山,又变得凉意侵人。若是能把棉花移植过来,弹一床厚厚的棉被,在上头撒欢打滚,该有多舒服。


    然而眼睛一闭,思绪飞快沉入漆黑泥沼,就此人事不知。


    ***


    她睡得香甜,秦萧那边却无法安歇。


    亲兵追随秦萧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之所以着急忙慌来报,是因为被强行带回府里的秦大小姐——自缢了。


    第117章


    秦佩珏是在自己屋里上吊自缢的。


    她将贴身侍女支出屋外, 用腰带悬在房梁上,打算将自己一脖子吊死。幸而这位大小姐折腾得次数太多,仆妇女婢都有提防, 听着屋里动静不对,立刻破门而入, 将人从房梁上解救下来。


    秦萧赶到时,秦佩珏已经醒转,面色苍白地靠坐床头, 纤细脖颈勒出一圈青紫淤痕。


    他皱了皱眉, 挥手屏退仆妇女婢,撩袍在一旁胡床上坐下:“你的婚事已然推了,还想怎样?”


    秦佩珏闹归闹,真正面对这个叔父时,心里还是有些畏惧的。盖因秦萧神色太冷峻,领兵多年的人, 眼底压着千重权威, 叫人不敢造次。


    她又忍不住想起孙彦,在她看来, 论气度论容貌, 这位孙朗君都丝毫不逊色于自己叔父。而他说话时的温文谈吐、柔和耐心,比之秦萧的冷峻威重更易博得少女好感。


    “我没错,”秦佩珏在心里给自己鼓气,“我只是想找一个自己喜欢的郎君,有什么错处?”


    遂梗着脖子问道:“孙郎君呢?你把他怎样了?”


    秦萧:“他怎样了,与你何干?”


    秦佩珏原本气息孱弱面白憔悴,此时却不知从哪挣出一股力气,翻身爬起:“你们要敢动他一根头发, 我就死给你看!”


    秦萧揉了揉眉心:“他冒犯崔使君,死有余辜。佩娘,我凡事都能纵着你,但此事牵扯到河西与关中盟约,孙彦此人亦不是好相与的,容不得你任性。”


    秦佩珏听了孙彦的话,早已先入为主,闻言只是冷笑:“一个风尘女子,还好意思自称使君?那些人是瞎了眼才会听她吩咐……”


    秦佩珏的父亲是正经的河西道节度使,母亲亦是名门闺秀,自小耳濡目染,皆是最正统的淑女教育,以女子卑弱自持为美德,且又自矜身份,全然不将崔芜这等出身卑微,还曾为人妾室,如今又混迹男人堆里,与天下须眉争夺权柄的叛逆女子放在眼里。


    甚至于,暗搓搓地心生鄙夷。


    是以随口臧否,毫无心理负担。


    秦萧却凝重了神色,目光犀利锋锐逼人。


    “河西秦氏如今是名门,搁在百年前,也不过一蝼蚁草民耳,”他冷冷道,“出身风尘非她所愿,谁不想有个尊贵身份,有父母疼惜、家族庇佑?”


    “你托生在兄嫂膝下,是你的幸运,却不是你能肆意轻贱旁人的理由。”


    “再让我听到你对崔使君有只言片语不敬,休怪我不念血脉亲情——你这般脾气,确实不适合嫁为人妻,应当送去家庙,好生静静心思。”


    秦佩珏难以置信:“你、你要把我关进家庙!就为了那个风尘女子?”


    她虽不喜这个叔父,却也知道,父母死后,秦家只剩这么一个长辈,她下半辈子的前程俱在秦萧一念之间。


    幸而秦萧念着与嫡兄自小一同长大的情分,对这个侄女十分厚待,称得上予取予求。


    如果是聪明人,就该明白见好即收的道理,努力讨这位大权在握的叔父的好,全力为自己谋一个好前程。


    奈何秦佩珏委实称不上聪明,非但不肯与秦萧亲近,反而隐隐存着忌恨,总觉着是叔父夺了自己父亲的位子。


    若是亲生爹娘还在,她哪里用得着瞧叔父的脸色过日子?


    尤其这位叔父,还是个贱妾所出的庶生子,搁在前朝年间,尚未礼崩乐坏那会儿,连正经主子都配不上,不过是给她父亲当下仆的出身!


    “难怪叔父瞧着崔氏亲切,听说叔父的生母与崔氏一样,都是风尘出生,也算同根同源!”


    秦佩珏恨恼到极致,连平日里的敬畏之心都忘了,暗暗咬紧牙关:“叔父自是瞧不上我,你巴不得秦家嫡脉随着我爹娘一并死绝了,既如此,平日里又何必惺惺作态?”


    秦萧蹙眉:“你说什么胡话?”


    “当年李贼作乱,发兵围了凉州城,与我父亲对峙三日三夜。”秦佩珏攥紧双拳,“我父亲洞悉先机,连派三拨飞骑与叔父快马报信,命你回兵驰援,结果呢?”


    “你非但按兵不动,还将大军调往北境,眼睁睁看着我爹娘,还有秦家全族死在李贼刀下!等李贼据了凉州城,你才不慌不忙地带兵回援,用我爹娘的尸首性命铺平了你掌权的路!”


    “叔父,别假惺惺地说什么纵着我、宠着我,其实你心里巴不得我早些与我爹娘团聚吧?”


    “既如此,也不必挑什么日子,你今日就送我去家庙!我也想寻爹娘问问,当年为何狠心丢下我一人,受尽旁人磋磨!”


    ***


    这段发生在叔侄间的对话无人知晓,亦没人知道,受尽万千宠爱的秦家大小姐差一点就被自己叔父送去庙里面壁思过。


    崔芜前一晚睡得早,第二日也醒得早。她一向自律,既睁了眼,就坚决不许自己睡回笼觉,索性起身出屋,在院里正正经经地扎了半个时辰马步。


    扎到一半时,丁钰也醒了,推窗见她在院里练功,顿时乐了。这货也实在是贱,不知从哪翻出一包寒具,一边嘎吱嘎吱地咬着,一边吊儿郎当地倚着树干:“哟,蹲着呢?”


    崔芜:“滚犊子!”


    丁钰偏不滚,反而往前凑近了些,拈起一根寒具在她面前晃了晃,整个塞进嘴里,咬得渣子横飞:“是姓秦的让你扎的吧?我说你也忒听他话了。知道的你跟他平辈论交,不知道的还以为……”


    恰好盖昀也正起身,推门听到这么一句,心头不轻不重地“咯噔”一下。


    崔芜:“以为什么?”


    丁钰嬉皮笑脸:“以为他是你爹啊!只有当闺女的才这么听老爹的话。欸,我说妹子,你要不要考虑考虑,干脆认人家当个爹?那两家人可真是亲如一家了。”


    崔芜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马步也不扎了,直接抬腿踹过去:“滚!”


    丁钰早有准备,果然一溜烟跑了。


    崔芜没当回事,左右这小子满嘴跑马不是一两天。盖昀却站在门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用过早食,两方人马再次齐聚明堂议事。因着前晚风波闹得不小,纵然秦萧及时封锁消息,安西众将还是或多或少地听到了风声。


    有好事的,居然找上颜适打听细节,结果被一眼瞪了回去。


    “别自讨没趣,”他说,“崔使君可不是好性子,真惹恼了她,非要追究到底,少帅也护不住你。”


    打探消息的那位却不信:“一个女子而已,还是借了咱少帅的势才走到今日,能怎么着?”


    颜适想了想,觉得这位再这么作死下去,迟早得吃大亏。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决定下一剂猛药。


    “你是不知道,”他添油加醋,“那晚在别院里,少帅寻着人时,正见着崔使君发下雷霆之怒。”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一刀削了那歹徒的脖颈子,半个脑袋要掉不掉,就这么晃悠悠地挂在脖子上,人还没完全断气,仍在往里倒着气。”


    “崔使君被颈子里的血溅了满脸,人却还在笑,就跟平时一样,对所有人说,谁敢揪着这事不放,这人便是下场。”


    “当时所有人都瞧见了,便是咱少帅,也一句话没吭气。”


    “你说,要是你撞在崔使君手里,她敢不敢在你颈子里也来这么一下?”


    他描绘得极生动详细,说到兴奋处,还抬手在那人喉咙间虚虚划拉了一下。


    那人亦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却还是被惊出一身鸡皮疙瘩,脑补崔芜那娇怯怯的姑娘家削人脖颈的画面,直从心底往外冒凉气:“真的假的?一个女人而已……”


    颜适斜睨着他。


    那人咂摸着嘴唇,不敢吱声了。


    崔芜却不知颜适用三言两语替她平息了一场麻烦,此时正端坐明堂内,品着秦萧命人准备的奶茶,口中道:“西域诸部之所以愿意互市,除了盐铁之物,亦想换得茶叶。”


    “只是此物盛产于南方,如何交易、交易多少、定什么价格,怕是绕不开那位罗四郎君。”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秦萧颔首:“既如此,就请罗四郎君上堂议事。”


    罗四郎自前晚起就“入住”节度使府,名义上是客居,其实形同软禁。他自知理亏,不敢有任何异议,待在自己院里没有丝毫动静,此时听闻秦萧派人来请,立刻赶来明堂。


    让人没想到的是,来的不止他一人,还有腿伤未愈的孙彦。他夹着临时削成的拐棍,一瘸一拐上得堂来,第一眼锁定端坐秦萧下首的崔芜,眼神阴戾异常,像是要将人一口吞了。


    崔芜视若无睹,捧起茶盏饮了口。


    孙彦此次北上,所携部曲人数虽不多,却是精锐心腹。谁知前宿一役,猝不及防地折了大半,剩下的也是身上带伤,再生不出风浪。


    他心知肚明,自己如今形同阶下囚,能否活着离开凉州城,与其说看秦萧脸色,不如说是崔芜一句话的事。偏生他也瞧明白了,那女子不只冷心冷肺,更兼手辣心黑,取人性命的事不是做不出来。


    孙彦虽独断惯了,到底不蠢,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还是明白的。只见他侧颊轮廓绷得死紧,显然咬紧了牙关,而后上前,向秦萧深施一礼:“前日无状,冒犯秦帅,还望见谅。”


    秦萧语气淡漠:“你冒犯的不是秦某。”


    孙彦明白他的意思,闭一闭眼,将涌上心头的恶意狠狠压下,这才转向崔芜:“请崔使君……见谅。”


    崔芜笑了笑,收起前夜的激愤怨毒,开口是无懈可击的官方辞令:“孙郎君言重了。咱们之间,以后还是要常来常往。”


    听说当晚内情的安西众将无不感慨:崔使君就是崔使君,这份心胸当真光风霁月,寻常男子也难以企及。


    孙彦却听出了崔芜的潜台词,她用官方套话和公事公办的语气,在自己与孙彦之间划出一道难以逾越的雷池,并以此警告他,不要再妄想与她谈交情,一旦两人关系由公转私,便只有以怨报怨、不死不休一个下场。


    孙彦手指死死攥紧,却不得不顺着崔芜的话音道:“崔使君所言极是。”


    寒暄完毕,罗四郎与孙彦以客宾身份落座。秦萧没再浪费时间,直接将一份自己与崔芜拟定的文书甩给罗四郎:“闲话少说,签契吧。”


    言下之意,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罗四郎用最快的速度扫过契书,果不其然,是与罗家做茶叶生意。然而价格压得极低,虽不至于毫无赚头,但这样一份契书送回罗家,在罗老爷子跟前却是无法交代。


    罗四郎苦着脸:“秦帅,这价钱……”


    “罗四郎君最好明白一件事,”秦萧曲指敲了敲矮案,语气十分平和,态度却不容更改,“秦某不是与你商量,只是在告知于你。”


    “秦某今日愿将罗四郎君奉为座上宾,是因为你我之间还有交易可谈。但若罗四郎君不想同秦某谈交易,那也无妨,之前的旧账,咱们大可摆在台面上算清楚。”


    罗四郎骤然噤声。


    这就是崔芜明知罗四郎对自己意图不轨,却仍执意留在客栈的缘故。她拿自己作饵布局,就是要引罗四郎上钩,将一个大把柄送到秦萧手里,作为日后交易的谈判筹码。


    虽说中间出了些许岔子,生出没必要的波折,但兜兜转转一圈,居然还是达成了原先的目的。


    罗四郎心知肚明,秦萧领兵多年,又手握安西四郡,对付他一个小小的行商不过一句话的事。他深深吸气,再抬头时,已是温恭端谨,毫无破绽:“秦帅所言,在下听明白了。在下以为,这份契书十分合理,在下这就修书襄阳,筹备货物北上。”


    他倒也乖觉,心知秦萧定是要扣下自己做人质,因此压根不提亲身回襄阳,只说让心腹管事代为跑腿。


    崔芜对他的识相很满意。


    罗四郎瞄了孙彦一眼,后者会意开口:“其实,我江南也盛产茶叶。秦帅若是有意,我亦可与家父修书一封,谈一谈这门生意。”


    秦萧沉吟不语。


    崔芜得盖昀指点,这些时日没少修行权谋之术,稍一思忖就洞悉孙彦用意——他麾下部曲已带着盖昀拟好的手书远赴江南,倘若孙昭得知自己寄以厚望的长子为了一个女人阴沟里翻船,还得赔上数十万石粮食去赎他,即便将人平安救出,心里也难免落下疙瘩,说不定还会重新考量继承人选。


    但孙彦主动提出这门生意,他留在凉州的性质就变了,从“被扣作人质”转为“以身为饵促成江南与西北的盟约”,更为江南另辟财道,带回一桩价值数十万贯的大生意。


    纵然孙夫人与他那胞弟日后想拿这桩事做文章,他也有法子把话圆回来,不至于毫无还手余地。


    “高!”崔芜虽不齿孙彦为人,亦不得不佩服他应变的本事,“实在是高!”


    这其实是一桩合则两利的买卖,他们又扣着孙彦在手,不怕江南耍花样。只不过……


    秦萧将视线投向崔芜,示意她来做这个决定。


    崔芜笑了笑:“送上门的买卖,有钱为何不赚?只是茶叶的品类、分量、价码,以及交付日期,都得由我方议定。”


    孙彦磨了磨牙,却知自己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一切照崔使君的意思就是。”


    按说生意谈到这儿,该敲定的细节都定了,蛮可以散了。谁知这时,一直不动如山的盖昀忽然开了口:“使君稍待,昀有一事想与秦帅商议。”


    第118章


    所有人的视线投向盖昀。


    秦萧心知盖昀是崔芜几经波折请出山的, 隐为她麾下谋士第一人,开口时多了三分客气:“先生有何见教?”


    盖昀不着痕迹地瞥向崔芜:“见教不敢当。只是见我家使君孤身一人,从未得过亲长照拂。如今贵我两家既为盟约, 秦帅又与我家使君交好,不如由我家使君认您为义父, 日后也更亲近些。”


    “不知秦帅意下如何?”


    这话一出,堂上瞬间安静,所有投向盖昀的目光均转向两位当事人。


    崔芜几乎与秦萧同时开口:“绝对不可!”


    盖昀微挑长眉。


    崔芜道:“我与兄长原是平辈论交, 照先生这么说, 兄长岂不长了我一辈?再者,我与兄长原只差六岁,认义父之说,实在不妥。”


    盖昀暗赞崔芜聪慧,立刻改了话音:“不错不错,是盖某想岔了。”


    又顺理成章地带出真实用意:“既如此, 使君与秦帅结为异姓兄妹, 日后相互照拂,无分彼此, 岂非美事一桩?”


    这一回, 崔芜没再反对,而是与所有人一同看向高居上首的秦萧。


    “不知兄长意下如何?”


    秦萧头一回知道“兄长”这个称呼也能暗藏杀机,捏着茶碗的手不觉攥紧了。


    他明白盖昀的用意,亦知盖昀看穿了自己用心。这位洞悉人心的谋士唯恐秦萧有朝一日步上孙彦后尘,被“私情”和“女色”蒙蔽了视线,不管不顾要将两家盟约推到一个极危险的地步,是以先发制人,意图用一重“兄妹”名分, 将他拦在雷池另一边。


    秦萧眼底横亘着阴霾,像是有风暴无声凝聚。然而他回眸瞥见孙彦,动荡的思绪忽然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平了。


    垂眸片刻,秦萧平静问道:“这是崔使君的想法?”


    崔芜迎上秦萧视线,端起毫无破绽的笑意:“能与秦帅结为兄妹,是崔某高攀,只不知秦帅是否愿意?”


    秦萧沉默思索,所有人都在等他的答复,他的一句话或将决定两家盟约的走向。


    满堂沉寂中,只听秦萧缓缓道:“秦某……求之不得。”


    崔芜攥紧衣角的手指悄然松开了。


    是了,秦萧就是这样,纵然有与她意见不合的时候,却从未让她失望过。


    一旦她做出决定,即便有损他的利益,可只要她坚持,他一定是主动退让的那个,从没有改变过。


    这一刻,崔芜再也欺骗不了自己,秦萧的心意,比她想得深得多,也真得多。


    然而她不打算给出任何回应,也不想放任私情泛滥,最终威胁到掌控手中的权柄,只能以冷漠克制相对。


    很快,明堂内一应零碎摆设被挪开,堂前多了一道香案。一众人等分列两排,见证这两位当世豪强在案前跪下。


    崔芜依然是利索的翻领胡服,虽是男装打扮,跪下去的身姿却娉娉袅袅:“皇天在上,崔芜今日与河西秦萧结拜为兄妹,此后肝胆相照,守望互助,绝不相负。”


    秦萧撩袍跪地,忍不住打量过她一眼。


    崔芜只道了名姓,却未说明来历,可见身陷江南那十余年于她着实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宁可一力抹去,做一个没有来历的无根之人。


    可人活一世,手里总得抓着点什么,崔芜又不是耽于情爱的性子,所能抓紧的不只剩手中权柄?


    他过分锋锐的目光微微和软,洞悉了她从不显露人前的不安与软弱。


    “河西秦萧与崔芜结为兄妹,”他效仿崔芜的话说道,“日后守望扶持、永不相负,天地为鉴,日月为证。”


    言罢,两人对着香案三叩首,又各自饮下事先备好的结义酒。


    秦萧摔了酒碗,碎瓷飞溅中,他道:“如此,阿芜可放心了?”


    崔芜回以一笑:“多谢兄长成全。”


    ***


    双方麾下本是商议互市的,谁知见证了一出结拜大戏。关中众人尚能泰然处之,河西将领却忍不住泛起嘀咕。


    颜适与秦萧最为亲近,眼瞅着闲杂人等退下,立刻跟着秦萧回了书房:“少帅,您怎能答应与崔使君结拜?”


    秦萧不动声色,撩袍坐下:“我为何不能应?”


    颜适嘴角都快起火疱了:“可你不是……哎呀,这有了义兄妹的名分,以后还怎么倾诉心声?”


    秦萧沉默片刻,自顾自展开案上文卷。


    颜适忍不了,三两步上前,拿一只巴掌挡住文书字迹:“你倒是说话啊。”


    “你让我说什么?”秦萧很平静,“你刚才没看见吗?结义本就是崔使君的意思,盖昀不过是替她说出来而已。”


    颜适一愣。


    “她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自己无意于私情,只想专注权柄。我若强人所难,与江东孙氏有何区别?”


    提及孙氏,秦萧眼底闪过一抹冷意,又若无其事道:“结义了也好,日后再有人拿出身之事辱她,有这一重义兄名分,出面也更名正言顺些。”


    许是秦萧态度太平静、太镇定,颜适的满心焦火也跟着熄了大半。


    只还有些不甘心:“真就这么算了?小叔叔,你别瞒我,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她,她……也未必没这个意思。”


    秦萧终于抬起头,对颜适笑了笑。


    “不急于一时,”他说,“眼下她刚起势,地盘还没稳住,确实分不出更多心思。”


    “且……再等等吧。”


    同样议论着这场结拜的不止安西与关中两家,离了明堂,立时有亲兵将孙彦送回后院——那原是他被软禁秦府的居所,披坚执锐的亲兵把守门口,未得主帅之令,外头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


    孙彦拄着拐杖走进院子时,寒汀已然候在门口,见状上前来扶:“郎君,一切可还顺利?”


    孙彦避开他的搀扶,想来在心高气傲的江东继承人心目中,决不允许自己如废人一样,被人搀扶着走路。


    “我稍后修书一封,你收拾一下,明日一早启程回江南,亲自将信送给我父亲,”孙彦说,“秦萧大约会派人跟着你,不必推拒,由他跟。路上也不必做什么,只要生意做成了,他自会回凉州复命。”


    寒汀听完,便知秦萧接受了这门生意,打心眼里松了口气:“这就好。郎君放心,属下一定把事办妥。”


    孙彦脸上却殊无笑意,反而充斥着风雨欲来的阴沉。


    寒汀追随他多年,哪里不知自家郎君所想?小心翼翼劝道:“芳……崔使君如今已是关中十三州的主君,再不比从前。郎君往后见了她,说话还是多留神些吧。”


    孙彦并非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看待崔芜居高临下惯了,突然间主宾易位、强弱颠倒,一时过不了心里这道坎。


    “是我小瞧她了,”孙彦冷哼一声,“这女人……确实不简单。”


    事到如今,哪怕他心里再不甘、再懊恼,也不得不承认,他小瞧了崔芜。


    一个风尘女子,从江南逃脱后,竟能于北境翻云覆雨,不仅从铁勒掳掠中捡回一条命,更于关中落地生根,短短一年多的时间,竟已据了十三州地盘。


    便是须眉男子,也未必能做到这一点。


    而她犹未满足,一边向东推进,一边交好河西,更说服秦萧重开互市,意图引西域之金流入中原。


    有那么一时片刻,孙彦恍惚想起当年,崔芜第一次出逃被他抓回后,自己还曾冷笑着讽刺:你一个楚馆小女,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自入我节度使府后就是金莼玉粒地养着,出去能做什么?叫你吃糠咽菜、布衣荆钗,你忍得了吗?


    当时崔芜是怎么答的?


    是了,她说,等离了节度使府,她自有法子做起生意,届时沟通南北、互通有无,何愁不能聚天下之财?


    若是孙彦够聪明、够警醒,就该由这话生发出一条财路。奈何孙彦全然未曾往这个方向考量,只想着这女子生性桀骜不服管教,还是得打压她的心性、折了她的傲骨,才能叫她安心留下。


    遂冷笑讥嘲:“你是什么东西?一个妓馆出身的玩意儿,也配谈天下二字?你以为天下是什么,由着你一个下贱胚子说了算?”


    这次过后,崔芜果然再未提起类似的话。孙彦亦洋洋自得,只以为终于掐熄了她不切实际的心思。


    却没想崔芜根本未曾忘记当年的野心与志向,并在离开他之后,悄无声息地做成了。


    这无异于在孙彦脸上“啪啪”抽了俩耳光,左边糊上一记“有眼无珠”,右边贴上一张“鼠目寸光”。


    他好容易摁下奔涌如潮的思绪,偏生寒汀还在感叹:“夫人……崔使君确实有本事,能以女子之身打下这样大一盘基业。”


    “郎君恕属下多嘴,只是以崔使君这般才具,困于咱们后宅,确实……委屈了。”


    孙彦听这话极不入耳,却无法反驳,只得冷哼一声:“她若肯与我好好分说,我未尝不会答应,哪至于她先南后北兜这么大一个圈子,还赔上彤儿一条性命?”


    寒汀只能苦笑。


    他在孙氏麾下效力多年,如何不知道豪门世家的规矩?似崔芜这等出身卑贱的风尘女,真成了孙彦妾室,连良妾都算不上,顶多是个贱妾,生下孩儿亦是半仆之身。


    莫说在外奔走抛头露面,偶尔出趟门都得看郎君和正室夫人的脸色。想做生意?实在是痴人说梦。


    但这话不能明说,盖因孙彦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对不入耳的话一概听不进去。


    尤其提到“彤儿”,将他的满腔愤恨与伤痛都引了出来:“她待我薄情寡恩也罢了,彤儿可是她的亲骨肉,从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竟能狠心将他流掉,不让他来到这世上走一遭!”


    都说为母则刚,又有虎毒不食子的说法,这女人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怎能这么硬、这么狠!


    寒汀欲言又止,他想起别院中,崔芜看待孙彦的眼神。那不只是寻常怨怼,更充斥着激烈的憎恶与愤恨。


    那一刻,他毫不怀疑,崔芜对孙彦动了杀机。


    如果不是秦家大小姐拦在前头,如果不是还想留着自家郎君的命谈条件,无论孙彦还是孙家部曲,没有一人能活着走出别院。


    孙彦大约也想到了这一点,眉间压着沉重的阴戾:“她当真恨我至此?恨到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肯留下?”


    “我与她朝夕相对半载有余,我曾手把手与她共抄诗篇,她也曾为我洗手作羹汤。”


    “她对我,就没有半分情意?”


    像是询问寒汀,又仿佛只是单纯地自言自语。


    寒汀不知该如何回答,实在是崔芜将自己的态度表现得太明确,根本不给自家郎君自欺其人的机会。


    “这个……崔使君憎恨郎君,大约也是太过在意的缘故,”末了,他只能这般敷衍地劝说道,“流掉腹中胎儿,兴许是无奈之举,毕竟是亲生骨肉,焉能不痛?”


    他这话说完,就见孙彦随之沉默,神情晦暗莫测,越发难以捉摸。


    寒汀不由噤声,过了不知多久,才听孙彦沉沉道:“你说得对,若非在意至极,哪来这么深的怨恨?”


    “毕竟怀过我的孩儿,她对我,到底是在乎的。”


    那女人素来牙尖嘴利,更兼执拗刚烈,纵是心里有情,也故意说得绝情寡义,他可不上这个当。


    “她如今手握关中十三州,有了些身份地位,再如以往那般确实不妥,还是得做足水磨功夫,”孙彦思忖道,“平妻之位大约是入不了她的眼了,还得给父亲写封信。”


    寒汀听出不对,惊道:“郎君,你、你莫不是还想……”


    孙彦阴沉着脸,回想起当晚,崔芜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出言不敬的部曲一击毙命,而后用沾了血迹的手指徐徐撩开一缕鬓发。


    固然叫人心头发凉,固然离正统意义上的贵家淑女相去甚远,却有种说不出的勾人意味,叫人心里直痒痒。


    “她是我的女人,总有一日,我要她对我言听计从,”孙彦咬牙,“再者,她现在掌着关中十三州,若是能与之联姻,则八百里秦川不有一多半成了孙家的?即便是父亲,也不会对这门亲事有异议的。”


    他越想越有理,方才还阴沉的心情,此刻倒有些飘飘然了:“届时关中与江南互为援奥,不比终年苦寒的河西强多了?她若是真聪明,就该知道怎么选!”


    寒汀没想到都这时候了,自家郎君还没放弃这个念头,人都麻了:“可是……崔使君未必愿意。即便她应了,属下瞧着那位河西节度使也不是好相与的。”


    提及秦萧,孙彦眼神阴冷,然而想起不久前的那场结拜,嘴角又勾起微笑。


    “姓秦的,”他说,“已经不成气候了。”


    寒汀不解其意,却不敢细问。


    同样牵挂此事的还有丁钰,私下里,他没少逮着盖昀兴师问罪:“你怎么在那种场合,突然提起结拜之事?万一姓秦的恼羞成怒,跟咱们闹掰了,阿芜这些日子不白忙活了?”


    盖昀却道:“正是因为众目睽睽之下,秦帅只能认下这事,否则便是给使君当众难堪。日后旁人提起此事,不会以为秦帅有别的考量,只以为他看不上使君出身,不肯认下这个义妹。”


    丁钰将这话细细回味片刻,越品越觉得意味深长。


    “你这是……”他皱眉,“拿咱家使君当人质?盖先生,这也忒……”


    忒渣,忒不厚道,忒不是东西了。


    盖昀亦是感慨:“昀也未曾想到,秦帅对主上用心至此……唉,可惜主上志在天下,秦帅能早些收回心思,于人于己都是一桩好事。”


    丁钰同意前半句,却对后半句存疑:“明日就要启程赶赴敦煌互市,万一姓秦的存了芥蒂,一路上抬头不见低头见,咱主上心里该多难受?”


    盖昀笑道:“这个丁郎君大可放心,那两位既已结拜,就决计不会如此。”


    第119章


    事实证明, 盖昀的判断是正确的。


    翌日清早启程,崔芜没有乘马车,而是骑马赶路, 美其名曰与“火锅”培养感情。小红马撒开蹄子就收不住,不知怎地跟秦萧的坐骑看对了眼, 放着宽阔的官道不走,非要往人家身边凑。


    两匹马挤挤挨挨感情甚好,两位主人结拜为兄妹, 私下相处也少了许多顾虑。秦萧从马背上倾过身, 手把手教导崔芜开弓,崔芜手持弯弓,瞄准的是天上飞隼,长矢飞出,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远,倒是坠下时运气好, 正中一只探头探脑的野兔。


    幸而崔芜脸皮厚, 一点不为箭射飞了尴尬,喜滋滋地拎起野兔——这兔子不知怎么吃的, 在这植被稀疏的大漠中居然也能长得肥美, 拎起来分量十足。


    崔芜:“中午烤兔肉吧?拔毛之后抹点糖浆,烤得外焦里嫩,一定很不错。”


    其实正经烤肉应该是抹蜂蜜,奈何崔芜行程匆忙,所携皆是容易保存的干粮。只能用水化开糖块,勉强代替。


    秦萧自无不可:“阿芜看着办就是。”


    中午有肉加餐,崔芜很是高兴,又琢磨着猎点别的什么玩意儿一快烤了。奈何西北实在荒芜, 逮一只兔子是运气好,却没有猎物接二连三往箭上撞的道理。


    “敦煌城外常有鹰隼出没,”秦萧说,“阿芜若是喜欢,到时教你猎鹰。”


    崔芜越发高兴:“能抓活的吗?早想养只鹰玩玩,左牵黄,右擎苍,那多威风。”


    秦萧:“能。只是鹰隼不好养,稍有不慎就会以死相抗,须得耐住性子。”


    崔芜抿了抿嘴角,居然摇了头:“那还是算了。它在海阔天空里飞得好好的,何必拘了它?一个不好,伤了性命,反倒有违初衷。”


    秦萧却道:“秦某以为,若是真心相待,它迟早会感受到,愿意卸了防备。”


    崔芜瞥了他一眼,几乎以为这位是在以鸟喻人。


    秦萧却若无其事地转了话题:“官道平坦,少有人烟,可想跑一程?”


    崔芜正有此意:“那我不客气了。”


    言罢双腿一夹,小红马长嘶一声,风驰电掣似地窜了出去。


    秦萧失笑,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


    这是河西多年来头一回开互市,为谨慎起见,也是防着府里的两位“贵客”寻机生事,秦萧和崔芜商议后,决定将孙彦与罗四郎带着一起上路。


    这二位可没法骑马赶路,只能坐在马车里,左右俱是河西亲兵,莫说找事,连下车方便都得知会一声。


    幸而孙彦暂时不打算多起波折,只管倚着车窗,探头瞧着前头的崔芜。她今日换了身胭脂色的翻领胡服,蹬长筒马靴,骑一匹色泽相近的枣红小马,佳人良驹,相得益彰。


    孙彦心头火热,奈何崔芜从不回顾,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双眼睛打量着自己。期间秦萧倒是有所察觉,刻意落后半步,高大的身形投下暗影,将崔芜遮挡得严严实实。


    孙彦暗自咬牙,想起还在江南时,有一回出行,崔芜也提出学骑马。只是自己看出她心思未驯,唯恐她学了骑马,有朝一日偷偷溜走,于是坚决不许,只答应与她同乘一骑方便狎玩。


    崔芜大约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不肯同乘,学马之事自然不了了之。


    若是当日应了她,今日与她骑马并肩的,会否成了自己?


    孙彦越想越神思浮动,奈何视线被秦萧挡住,瞧不见崔芜身影,恨得咬牙切齿。


    倒是与他同乘一车的罗四郎,看出他心思未灭,谨慎提醒了一句:“崔使君可不是普通人,能以女子之身占据关中十三道,其手段魄力只有远超男子的份。”


    “我劝子章兄还是绝了那不该有的念头,免得伤及自身,更拖累旁人——你那麾下部曲,可没剩几个了吧?若是都折在河西,日后谁还敢跟着你?”


    “富贵捞不到,主子还为女色二字赔了他们性命,亏本买卖啊!”


    这话不好听,却是实情。想起当晚别院中的一幕,孙彦收起眼底火热,终于冷了心思。


    “总有一日,”他看着前头并肩比骑的两人,咬牙想,“我要她对我,亦如这般亲密无间!”


    自凉州往北,过酒泉、经张掖,前头隐隐可见一带城池,正是敦煌。


    将近正午,风沙渐大,细碎沙粒敲打着车辕与亲兵们的皮甲,发出窸窸窣窣的动静。


    崔芜被风沙迷得睁不开眼,迫不得已戴了帷帽,回头却见秦萧若无其事,只以头盔遮挡,忍不住道:“兄长镇守河西多年,风里来沙里去,没少被迷眼吧?回头我开个洗眼明目的方子,有备无患。”


    秦萧习惯了大漠气候,不以为意,马鞭虚虚一点左侧:“瞧见吗?那有一带沙山。”


    沙风中能见度低,崔芜眯眼瞧了半晌,只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沙山又怎样?”


    “此山以黄沙堆积而成,每至夜间,风吹沙起,声如鸣铃,故名鸣沙山。”秦萧起了谈性,“鸣沙山旁还有一眼清泉,形如月牙,水质甘冽,且不枯不竭,取之无穷,当地人称其为……”


    崔芜:“月牙泉?”


    秦萧诧异:“阿芜听说过?”


    崔芜想了想:“算是吧。”


    上辈子听说的,也算是听说过。当时还想趁假期去瞧瞧,可惜没来得及成行,就先遭遇了医闹。


    倒是穿越后,有机会实地一睹风采,算是圆了上辈子的遗憾。


    这么一想,崔芜心里平衡多了。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老天让她失去的,总会以另一种方式补偿给她。


    车马浩浩荡荡开赴敦煌城下,敦煌守将亲自出迎,将自家少帅毕恭毕敬地引入城内府衙。


    秦萧本想给崔芜留出休息时间,后者却全然不知疲惫,匆匆洗了把脸,重新坐回堂上:“互市的消息放出去,如今来了几家部族?分属哪几方势力?”


    敦煌守将迟疑着看向秦萧,见自家主帅并无阻拦之意,这才为崔芜解释。


    “这一次来的多为回纥部族,除此之外,党项、吐蕃也有意加入。只是这两家心思不小,为防其趁互市之机作乱,也是头一年交易,大家都没什么经验,还是求稳为上,所以没让他们加入,只准了回纥部族于城外易货。”


    “回纥族内却又分为几派人马,这回来的朵兰部不是最强大的,却与中原最为亲近——听说其祖上还曾迎娶前朝公主,算起来,如今的可汗也有着中原血脉。”


    崔芜:“血脉是最禁不住考验的,我不看他是谁生的,只看他做过什么事。”


    敦煌守将会意:“如今西域回纥最强大的是乌孙部,势力最盛时,只差一点就吞并了其他部族。”


    “虽说当年少帅及时出兵,拦下了乌孙王独霸西域的野心,这些年也是异动频频——前阵子还出兵抢了朵兰部的牛羊。”


    “朵兰部与乌孙部早有仇怨,这么一来还不势成水火?正好咱们开互市的消息传出去,朵兰部的汗王立刻派人上门,不仅请求入市交易,更愿与河西结为兄弟之好,永不相负。”


    崔芜一开始还频频点头,后来觉出不对,忍不住看向秦萧,用眼神询问:是咱们算计的那个倒霉蛋吗?


    秦萧不动声色,端起茶碗喝了口茶。


    崔芜懂了。


    “原来如此,”她义正言辞,“乌孙部倒行逆施,实在可恶!朵兰部弃暗投明,实为回纥表率,当予以嘉奖——我看,不如将他们此次互市的税率,调低一成如何?”


    毕竟抢了人家那么多牛羊,降点税当做补偿,不然良心过不去。


    秦萧毫无异议:“如此甚好。”


    敦煌府衙格局与安西节度使府相似,只是地方小了许多。崔芜带着一干谋士入住偏院,由狄斐领亲兵护卫。剩下的三百亲兵则驻扎城外,每日入城换防。


    崔芜是闲不住的性子,既来了敦煌,当即要去互市瞧瞧。秦萧亦是如此想,两人并不亮明身份,只带了十余亲随,骑马便服出城,不多会儿就到了互市之地。


    集市位于敦煌城西十里处,虽说离开市之期尚有半月,却能见到零星的小部族陆陆续续赶来。苍茫大漠之上,营帐如云,连绵不绝,景致蔚为壮观,气味却不敢恭维,盖因每座营帐附近都围了圈栏,关着好些牛羊牲畜,想是用来交易的。


    崔芜环顾四周,发现不过数日光景,原本荒芜的郊野已经有了城镇的繁华气息,便想深入其间一探究竟,然而刚一抬腿,就被丁钰薅了回来。


    “主子,容属下提醒你一句,上回你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结果可不是很愉快,”丁钰咬紧后槽牙,碍于盖昀与一众护卫在场,还是用了敬称,“阴沟里翻船的经验,一次就足够了,您老说是吗?”


    崔芜总觉得这小子在阴阳怪气地讽刺自己。


    “放心,我心里有数,”她说,“有安西军神亲自护卫,谁敢不长眼找我麻烦?”


    丁钰随她一同看向佩刀走在前头的秦萧,发现这话还真没法反驳。


    安西少帅勇冠三军,当着他的面行刺或是擒人?


    那可真是撞上铁板。


    因着互市尚未开始,真正交易的场地空空如也,先到的小部落都是在场外摆摊,前来交易的也以民商居多。


    这其实不合规矩,但秦萧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理由是崔芜给的:“水至清则无鱼。互市刚开,最怕的是没有人气。兄长松松手,让人家尝到甜头,先把招牌打起来。等来的人多了,再收严管理,到时各部族为求互市之利,也只能捏着鼻子忍了。”


    秦萧认为有理,遂采纳了。


    这是安西少帅的另一桩好处,虽领兵多年独断惯了,却不排斥有用的建议。但凡有理,都会酌情采纳,且不十分看重面子这玩意儿,让崔芜省了许多事。


    西北正午阳光炽烈,便是戴着帷帽也能感受到火辣辣的热度。崔芜却不在乎,长靴踩得哒哒有声,绕着集市兜了一个大圈。


    她发现,中原行商的货物以茶叶、粟米和丝绸为主,除此之外还有瓷器陶器和麻布、草药,至于被视为生命线的盐铁,则没人敢碰。


    西域的货物相对单一,除了马牛羊之类的活牲畜,就是毛皮,还有些许肉干。


    崔芜转了两圈,并未发现更多新鲜物件,正琢磨着是不是找地方歇一会儿,突然瞥见一处藏在角落里的摊位,来不及跟亲卫打招呼,三步并两步地窜过去。


    秦萧紧随其后,就见摆摊的是两个回纥女子,头戴小毡帽,上面插了根洁白羽毛。卖的货物亦是稀罕,是一束束折下的花枝,花苞与中原品种迥异,藏在花萼里,丝棉似的洁白一团。


    崔芜瞳仁颤抖起来,慢慢蹲下身,将一截“花枝”擎在手里,反复端详了好一会儿,又看向赶上来的丁钰:“你看!”


    丁钰神色凝重,对她点了点头。


    崔芜看向那回纥女子:“这是什么花?你从哪寻来的?”


    回纥女子有些警惕,用不太灵光的汉话解释道:“这是平原上的野花,我们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只是听从中原来的人说,有人愿意用高价换这种花,所以摘了带过来。”


    崔芜强忍激动:“不错,我们是要买。你们有多少?我都要了!”


    回纥女子有些讶异,瞧了瞧她,再看看她身后的秦萧,视线从两人坐骑上掠过,抿了抿唇。


    “这个很贵,很贵的!”她为了唬住崔芜,故意做了个夸张的手势,“我担心你买不起。”


    崔芜笑了:“你只管开价。”


    回纥女子:“我要十袋粮食,还要一袋盐,你有吗?”


    崔芜二话不说,扭头唤道:“狄斐。”


    狄斐走近,将回纥女子要的东西一一送上。


    回纥女子原以为自己是漫天要价,没想到崔芜应得如此痛快,倒有种自己要价低了的懊恼。


    她解开麻袋,里头流出的果然是黄澄澄的粟米,咬在嘴里咯吱作响。


    她蓦地抬头,眼神发亮:“这些,真的都给我?”


    “当然是真的,”崔芜说,“如果你能找到更多的花,都拿来,不管多少,我全要。”


    一顿,强调道:“不要别的花,只要这一种。”


    回纥女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拉着女伴头也不回地跑远了。


    秦萧观崔芜神色,有了几分猜测:“这莫非就是……”


    崔芜回首,笑意嫣然:“这就是我与兄长提过的棉花。”


    “花朵形如丝棉,可以抽丝纺线,若是数量足够,兴许今年冬天,西北将士御寒保暖之物就不止毛衣一种了。”


    崔芜满眼皆是盈盈笑意,可见是真心开怀。


    这也不难理解,在另一个时空,棉花是在宋代之后才用于织布,更是直到明代才真正推广开。


    是以,她虽托了秦萧寻找此物,心里却没敢抱太大希望——怕找不到,更怕就算找到了,这时的棉花也是未经改良的品种,根本无法用于抽丝纺线。


    却不想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苦苦寻觅的保暖圣物,就这么经由回纥牧女之手,自己蹦到了面前。


    那一刻,崔芜相信,自己是真有些气运在身上。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心情好极了,一拍手掌吩咐道:“去多买些牛羊,今日我请客,请安西的兄弟们吃顿好的——烤全羊,如何?”


    第120章


    刚采摘的棉花, 怎么纺成棉线?


    崔芜没有纺线织布的经验,只依稀记得,要先筛除棉花里的棉籽, 再用梳棉工具将棉花梳理蓬松,随后套在纺锤一端轻轻转动, 棉花就变成了线。


    当然,说着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尤其棉线刚纺成是软的, 容易粘连在一起, 不能直接用来织布,因此要将棉线放在煮熟的稀面汤里浸泡,揉搓均匀,挤干水分后再用木棒捶打均匀。


    如此一来,原本柔软的棉线变得挺括光滑不粘连,才是织布的棉纱。


    崔芜深知专业的事须得交由专业的人做, 遂请秦萧寻来敦煌城中最好的织布娘子, 将棉花和纺线方法都交代下去,由着娘子们自行研究。


    她自己则拎着现买来的牛乳进了厨房, 打算做一碗甜品犒劳肚皮。


    刚挤出不足一个时辰的鲜牛乳, 用小火加热至边缘微微冒泡,倒入容器晾凉,待表面形成奶皮。


    趁着这段时间,将鸡子磕碎,蛋清与蛋黄分开,只取蛋清部分加入糖渣搅拌均匀,直至完全融化。


    接下来的步骤最为重要,用细签挑开奶皮, 将牛乳缓缓倒入另一容器,再用搅拌好的蛋清注入牛奶,混合均匀后重新倒回留有奶皮的容器,让奶皮浮于牛乳之上,最后上锅蒸熟就成了。


    步骤并不复杂,操作起来却需要精细的手法,尤其是挑开奶皮的一步,几乎是成败的关键。


    所幸崔芜这双手被手术刀淬炼得奇稳无比,奶皮挑得可谓稳准狠。闻着蒸锅里散发出的浓郁乳香,她耳朵动了动,听到脚步声掀帘进了厨房。


    这稳健从容的步伐再熟悉不过,崔芜头也不抬,抓了把干果丢进蒸酪,头也不回地递过去:“正好晾凉了,尝尝吧。”


    秦萧脚步顿住,微露诧异。


    他听亲兵说,崔芜回府后就一头扎进灶间,原以为这心思慧黠的丫头又在捣鼓什么没见过的药物,却没想到是在熬制酥酪。


    秦萧其实不爱甜食,对酪浆也无甚兴趣,然而崔芜不容他开口,直接塞了一碗过来,倒让秦帅不好拒绝。


    他用调羹尝了两口,发现是从所未见的口感,奶皮细腻柔软,奶酪入口即化,干果则中和了过分浓郁的奶香,配合天衣无缝。


    待得秦萧回过神,一碗酥酪已经刮得干干净净。


    他有些兴犹未尽:“是你亲手做的?”


    “当然!”崔芜略得意,“兄长以为,这样的菜色拿去花门楼,如何?”


    秦萧于是明白了,这丫头并非好心给自己做吃食,只是让他品鉴一二。


    “不错,”他说,“但如果只有酥酪,未免单调,不足以撑起偌大一家酒楼。”


    这个问题,崔芜当然考虑过:“放心,肯定不止一碗酥酪,菜色我都拟好了,保证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说着说着兴奋了,又玩笑道:“以后兄长来花门楼用饭,给你便宜些,打八折。”


    秦萧被气笑了:“你我结拜的交情,只给八折?”


    崔芜勉为其难:“那就六折吧……不能再少,不然我要亏本了!”


    秦萧没忍住,曲指在她额角处轻轻敲了下。


    这是他自认识崔芜以来时不时会做的小动作,以崔使君关中主君的身份而言并不合适,但崔芜不觉得冒犯,反而颇为自得——毕竟,以安西少帅的老成持重,能被气得跳脚动手,可不是谁都能达成的成就。


    然而,所有亲密的玩笑和小动作只能藏在台面下,当着人前,两人又是无懈可击的两方首领。


    半月光景倏忽而过,期间,那朵兰部的牧羊女果然又运来更多的棉花。崔芜信守诺言,给足了她报酬,除了粮食和布匹,还有一袋糖和一袋盐。


    牧羊女大喜过往,忙不迭扯开袋子,先蘸了点盐尝尝,发现份量虽不多,味道却是上佳,毫无平时吃惯的苦涩,反而隐隐带着回甘。


    再扯开装糖的袋子,将一小块红糖渣塞进嘴里,瞬间眉开眼笑,被甜美的滋味征服了。


    “今晚我们汗王也到了,”她抬头看着崔芜,大大方方地说,“汗王说,能用盐和糖做交易的,一定是中原的大人物。他想和你们交个朋友,问你们晚上敢不敢来?”


    崔芜心下微动,只是顾虑着此地是秦萧地盘,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拿眼瞧着他。


    秦萧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崔芜遂道:“正好,我等也想拜会汗王。”


    牧女眉开眼笑,往装粮食的小车上一坐,正要甩动长鞭,崔芜忽然叫住她:“等等。”


    牧女回首,只见崔芜笑了笑,从怀里摸出一朵极精致的珠花丢给她:“美丽的饰品自然要配美丽的姑娘,你是草原上会走路的花儿,这朵珠花不算辱没你,戴着玩吧。”


    牧女愕然低头,只见崔芜抛给她的是一朵珍珠串成的花朵,每一颗珍珠都有指腹大小,拿到汉人的集市上,足以换回两三车粮食。


    她知道此物贵重,抬头见崔芜男装打扮,弯眉微笑时风姿绝尘,脸不知怎地居然有点发烫,故作嘴硬道:“这是你送我的,可换不了花和牛羊。”


    崔芜:“那是自然。”


    牧女一甩鞭子,赶着马拉的小车往回走,走出去五六丈,又回头偷瞄崔芜,见她站在原地没动,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欢喜,长鞭甩出清脆响动,划破西北的黄沙散漫。


    秦萧从头到尾没开过口,直到牧女离去了才道:“你看出来了?”


    崔芜点头。


    “寻常的牧羊女儿,哪有胆子孤身前来交易,又哪来的威信驱使旁人帮她一同寻找作物?”她推测道,“而且,她虽穿得与一般回纥女子并无两样,辫子上却扎了两只银铃——那不是寻常牧女能有的饰物吧?”


    秦萧赞同:“她的身份定然显贵,兴许与朵兰汗王有着亲戚关系。”


    崔芜斜睨秦萧:“晚上说不准是鸿门宴,兄长怕不怕?”


    秦萧不答,瞅着身旁无人留意,抬手在崔芜白生生的腮帮上轻拧了把,转身走了。


    崔芜摸着腮帮,心说:这应该不是“怕”的意思吧?


    这二位虽是各自势力的主君,却还真没赴过“鸿门宴”,即便如秦萧,坐镇河西十数年,还没有哪家回纥部族请他前去赴宴,说来还是沾了崔芜的光。


    崔芜照旧男装打扮,穿了身海青色的翻领胡服,足蹬长筒马靴,纤腰束紧不堪一握,乍一看颀长高挑,就像个俊秀的小郎君。


    “我好像……长个子了?”崔芜站在丁钰跟前,拿他当参照物比了比,有些不确定道,“刚认识那会儿,我才到你肩膀,现在好像快到你鼻子了?”


    丁钰打开她险险戳着自己鼻尖的手。


    “那不是很正常?”他说,“你之前吃得少,营养也跟不上,个头长不高,人看着也娇小。”


    “这一年多来放开肚皮吃饭,又到处奔波,眼瞅着壮实了不少,个头当然跟着长——本来十七八岁就还是生长发育的年纪,窜个头也不稀奇。”


    说着说着,又恨起来:“都是被那姓孙的耽误的!”


    兴许是丁郎君自带乌鸦嘴功能,话音刚落,就有亲兵来报:“孙郎君听说主子要去赴宴,想见您一面。”


    丁钰听不得一个“孙”字,闻言立刻炸了:“他来裹什么乱?不见!”


    亲兵犹疑着看向崔芜。


    崔芜亦不想见孙彦,但别院之事后,她与盖昀有过一席长谈。


    彼时,盖昀神色如常,一点不因自家主君出身风尘的来历而讳莫如深:“孙彦只是开始,而非结束,若日后再有人以主上出身为由臧否褒贬,主上是否要挨个诛杀?”


    崔芜:“有何不可?”


    盖昀笑叹:“主上当知言语如川流,可疏不可堵。主上越是淡然处之,则旁人知晓主上不以此为软肋,便不会用其攻讦于彼。但若主上自己心中在意,则人人皆知此为逆鳞,又怎会不手握匕首、刀捅要害?”


    道理崔芜都懂,可当真做到又谈何容易?


    “我心里有恨,每每提及就如江海翻涌、毒火煎熬,如何能淡然处之?”


    盖昀正色道:“昔年韩信受胯下之辱,吕后为冒顿所欺,光武兄长为更始所杀,就连前朝女帝,登基前亦身入尼庵,受了数年凌辱,可最终亦是他们平定乱局、建立万世基业。”


    “凭什么?”


    “凭一个忍字!胸襟如壑,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心志坚定,不因外人言语而动摇。惟其如此,方能披荆斩棘,于乱世中杀出一条血路。”


    “昀曾说过,主上手腕才具眼光胸襟不在先贤之下,只是差在权谋二字。示弱于彼、忍辱一时固然煎熬,却也是逃不开的帝王手段。”


    “主上既有志于天下,昀斗胆,还请您修一修这门学问。”


    因为盖昀这句话,崔芜还是决定见了孙彦。


    “他知道我不待见他,却敢主动求见,必是想到了能让我动心的筹码,”崔芜说,“且听听是什么,若是不够份量,再打出去不迟。”


    丁钰撇了撇嘴:“你总有道理。”


    但崔芜做了决定,他不好越俎代庖,盘腿往旁边一坐,意思非常明白,他要旁听,崔芜休想将他拉出去。


    于是,当孙彦一瘸一拐进屋时,看到的不仅是海青胡服打扮的崔芜,还有一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丁六郎,手里抓了把不知从哪顺来的干果,嚼得嘎嘣响。


    孙彦皱眉。


    在他的设想中,这番谈话应当只有他与崔芜两人。可对方不打算按他的步调来,非但默许了丁钰的旁听,还把水囊往他面前推了推:“喝点水顺一顺,空口吃也不嫌噎得慌。”


    这才转向孙彦:“何事?”


    一边是亲近熟稔不见外,一边是公事公办的疏离,两厢对比不要太明显。


    孙彦眼神骤戾,投给丁钰一记极森然的盯视。


    丁钰纹丝不动,心说:姓秦的瞪我就算了,你算哪根葱?在阿芜心里连个排位都捞不着,还瞪我?


    有能耐,倒是把眼珠子瞪出来啊!


    孙彦心里恨极,当着崔芜的面却不好发作:“在下有要事与……崔使君详谈,烦请屏退左右。”


    崔芜:“阿丁是我心腹,亦是挚友,我的事都不瞒他。你有话就说,没话便退下吧。”


    言语毫不客气,对待下属也不过如此。


    孙彦险些把后槽牙咬碎了,才将打好的腹稿托出:“使君说服河西重开丝路互市,固然是目光长远之举,只是身家压在一人身上,若他来日另有算盘,毁弃盟约,使君打算如何自处?”


    崔芜不听假设性的可能:“你想说什么?”


    孙彦观察她神色:“使君就没想过另开一条财路,以此制衡河西?”


    崔芜神色微动,有点明白他的来意了:“把你肚子里的话都倒干净,说一半留一半不难受吗?”


    孙彦一五一十道来:“吴越邻近东海,境内杭州、明州、温州、台州皆为深水重港,家父亦于此设博易务,将中原美物远销南洋,再带回外邦风物。”


    “如此一来一回,每年获利堪称丰厚,使君也曾在江南数年,当有耳闻。”


    崔芜当然听说过,却不是在江南,早在上辈子,无论大小考试,这条生财之道多多少少都会被提及。


    在后世,它还有个官方称呼,叫做“海上丝绸之路”。


    孙彦紧紧盯着崔芜,不放过她脸上最微小的神情变化:“使君既有心以商敛财,莫非无意于此吗?”


    崔芜不置可否:“孙郎说笑了,吴越可是令尊的地盘,哪容外人插手?即便令尊肚量够大,我却是个小心眼的,是行商敛财还是羊入虎口,总得掂量一二。”


    孙彦明知“孙郎”二字是当时常见的叫法,从崔芜口中听到时,还是心头微荡,一时连她后半截话中的讽刺之意都忽略了。


    “外人自是多有顾虑,”他暗藏深意道,“但孙某自忖,与崔使君相识于微,当不止于外人这么简单吧?”


    前面铺垫良多,这一句才是戏肉。


    孙彦紧盯着崔芜,心道“话说到这份上,你总该屏退旁人了吧”,谁知崔芜低头品茶,似听非听,仿佛根本没留心这话底下的潜台词。


    他只得将话说得更直白些:“使君正当适龄,若能以孙氏妇的名义入股,想来家父不会有异议……”


    崔芜:“……”


    这姓孙的还真敢说!


    只听“咣”一声,却跟崔芜没什么干系,而是一旁的丁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抓起一只茶盏狠狠砸出,碎瓷飞溅之下,有两粒甚至划过孙彦脸侧,留下细细的血痕。


    孙彦心头怒火再也压不住:“我与崔使君议事,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如此放肆!”


    丁钰:“放你娘的狗屁!”


    崔芜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行吧,让这小子自由发挥,总归吃不了亏。


    “你是不是忘了你他娘的对我家使君干过什么缺德事?我家使君不追究,是她大人大量,不意味着你能蹬鼻子上脸!”


    丁钰这辈子没这么火大过,唾沫星子直往外喷:“再者,你别忘了,你可是娶过妻房!让使君做孙家妇?当妾还是平妻?你也配!”


    “就算休了原配另娶,那他娘的也是填房,我家使君人中龙凤,什么样的盖世英豪找不着,要去捡你这个破鞋?”


    “我看你长得磕碜,想得倒挺美!”


    孙彦铁青着脸:“这是我跟她的事,与你有什么干系?”


    丁钰直接看向正主:“与我有关吗?”


    崔芜立场鲜明,帮亲不帮理:“有!”


    丁钰对孙彦丢了个挑衅的眼色。


    孙彦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呕出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