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其实一开始, 没人以为崔芜会真的开杀戒。毕竟崔使君素来以仁爱宽和的形象示人,虽只短短一年,却已在关中打响了招牌, 连庆州都有所耳闻。
但是当兵卒围府十日,依然没有撤去的迹象时, 所有人都意识到,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豪强大族自有积累,家中存粮不少, 一时半会儿倒是饿不死人。院里打了水井, 饮水也能将就。
可其他用度,比如薪柴、菜蔬、肉蛋,却是需要不断添补。再者,宅院里每日的秽物与泔水也得运出府去。
眼下却是官兵围府,不许进也不许出,岂不是要将人活活困死在里头?
孙彦将这一日的图纸呈上时, 崔芜刚从府衙暗格里搜出账簿, 正在和丁钰、盖昀清算账目。那暗格所在是府衙一名吏员说出的,他是合水县令心腹, 对其大小隐秘了如指掌, 之所以出卖上官,只为求得一条活命。
孙彦迈过门槛时,脚步刻意缓了半拍,只听里头传出丁钰的声音:“你打算围到什么时候?眼看快秋收了,不会连着人头一块收了吧?”
崔芜:“有何不可?”
丁钰啧啧感慨:“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可是围了人家半个多月,非要那两家人受尽煎熬,尝够小命悬于刀锋的滋味, 也太狠了吧?”
崔芜:“他们胆敢触我底线,就该知道会是这个下场。”
丁钰意有所指:“说得凶神恶煞,那姓孙的怎么还活蹦乱跳?我以为,以你今时今日的脾气手段,怎么着都得扒他一层皮。”
崔芜提笔在草纸上核算数字,居然还能分出心思答他的话:“他还有用。”
丁钰:“有什么用?留着画图,还是用来威胁江南?”
崔芜被这小子问烦了,笔杆在他额角处敲了下,言简意赅道:“修身养性。”
丁钰噎了片刻,到底不甘心:“……就这么便宜那混账王八蛋?”
崔芜终于无奈了:“你怎么比我还义愤填膺?”
丁钰理直气壮:“因为他不干人事!”
崔芜:“那你现在去干掉他,我保准不拦着。”
丁钰:“……”
他眼珠转动,仿佛当真动了心思。
这时,一直埋头演算账目,权当自己不存在的盖昀终于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主子,孙郎终归是镇海军节度使之子,望请慎重。”
崔芜和丁钰好似一对上课开小差被先生逮个正着的蒙童,对视一眼,不吭气了。
孙彦听到这里,险些将牙关咬碎——这两人一来一往间,浑然将自己当成没想法的物件,随意讨论处置方式。
更有甚者,孙彦将崔芜那几句话放在脑子里反复回味,莫说情意,连一个标点的温情眷顾都不曾寻见。
她对他毫无情意,甚至毫无恩情,只是纯粹的冰冷漠然,审视他身上的利用价值。
而当他的价值被榨干、用处消失了,会是什么结果?
若是换作以往,孙彦或许还想赌一把,赌这女人口硬心软,赌她虽惯会气他,心里却保不准有些情意。
但是听到这里,所有的自欺其人被彻底打碎。
她不在意他的情深似海,不在乎他的哀毁过甚,甚至不在乎曾与他有过的骨肉。
她待他,甚至远不如那姓丁的庸俗行商亲厚宠纵。
何其凉薄!
那一刻,孙彦有冲动直接闯进去,与崔芜说个明白,你我昔年情谊,如何就这般一文不名?
但他到底忍住了,盖因今日之崔芜,早不是当初仰人鼻息的小小妾婢。
孙彦听说了这些时日合水城中变故,对崔芜的果决手段有了更清晰的了解。她对他既无情谊,便不会心存顾念,贸然冲进去也是自取其辱。
遂深吸一口气,竭力压下熊熊沸腾的心火,若无其事地迈步入堂:“崔使君,今日的图纸绘好了。”
丁钰见了他就烦,干脆别开脸。崔芜帮亲不帮理,给他倒了碗热茶,安抚地摁了摁他肩头。
还是盖昀厚道,伸手接过图纸,对孙彦微微颔首:“有劳孙郎了。”
孙彦自入了明堂,一双眼珠就黏在崔芜身上撕不下来:“崔使君若对图纸有不解之处,在下愿为你解惑。”
崔芜这才接过图纸,大致扫了一眼,确定自己一个医科生看不出所以然,干脆塞给丁钰:“你拿着研究,有看不懂的直接问。”
丁钰毕竟是理工男,哪怕没正经修过船舶机械工程学,基本的概念还是知道的。只瞥了两眼,嘴角已然绽出冷笑:“你这棱形系数不对啊!(1)就你这稳性消失角(2),能挡得住海上风浪?随便一个浪头打来就得翻了!”
言罢,根本不给孙彦解释的机会,将图纸揉成一团,照着孙彦面门掷去:“拿这种货色糊弄崔使君?真当我家主子脾气好,不敢取你人头是吧!”
孙彦虽没听懂丁钰口中那几个专业术语,却凭一句“随便一个浪头打来就得翻了”,判断出丁钰已经看出这张图中的猫腻。
他有些讶异,原以为丁钰只是个寻常商贾,凭借花言巧语和一副卖相还算不错的面孔得了崔芜宠信,却没想到这小子挑弄是非的“奸佞”外表下,居然也有些真材实料。
再看着一旁虽不经常开口,每每出言却直中要害的盖昀,以及精悍勇武、通身杀伐气的延昭,他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即便已经尽量高看崔芜,却还是低估了她今时今日的实力。
孙彦到底明白“人在屋檐下”的道理,适时低头:“想来是我一时匆忙画错了,这便回去改,改好了再送与崔使君过目。”
正要转身,忽听丁钰冷笑道:“是啊,孙郎君这几日好吃好喝、万事不愁,随手画错几笔有什么关系?”
又转向崔芜:“依我看,这两天且让孙郎君饿一饿。吃不饱饭,脑子也就清醒了,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孙彦倏尔回头,目光尖锐的像是要生生扎进丁钰脑壳。
丁钰压根不看他:“使君意下如何?”
崔芜头也不抬:“你觉得好,那就这么办吧——正好,也能省点粮食。”
活脱脱一副被妖妃蛊惑的昏君模样。
孙彦面色铁青,转身就走。
***
在被围了整整二十日后,宋、程两家终于撑不住了。
他们先是试探着派出下仆,从后门溜了出去,结果刚探一个脑袋,就被带队的校尉抓了个正着。
报到崔芜处,查知此人虽是下仆,却没少狗仗人势,去年酒醉后,甚至糟蹋了一个小姑娘,逼得人家投了井。
崔芜对强迫女子的畜生从不手软,连过堂都省了,直接拉到宋家门口,向围观百姓言明其罪,拔刀砍了。
鲜血泼溅在宋宅大门口的石阶上,有人从门缝里瞧见这骇人一幕,发出惊恐尖叫。
崔芜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步调,将合水县里里外外梳理了一遍,凡有作奸犯科、欺压乡邻者,一个不饶,全部就地格杀。
如此手段虽说狠了些,但即便是推崇仁政的盖昀,也没有一丝一毫唱反调的意思。
“乱世用重典,矫枉须过正,”他说,“使君以雷霆手段肃清合水,既能杀鸡儆猴,又可免除后顾之忧,更得了百姓感恩,一举三得。”
这的确是崔芜的考虑,但她还有另一重用意,只是不方便摆上台面。
她想杀人。
虽然如今见到孙彦,她已能若无其事地端好面具,可一池静水下酝酿着怎样的暗涌,只有自己知晓。
寂静无人的夜里,她总觉得心里困了一头暴躁的兽,疯狂抓挠着看不见的壁垒。它想冲出牢笼,想撕碎一切看得到的活物,想嚼碎他们的肉,喝干他们的血!
但是不行,她有着更长远的志向,不能困囿于一己私怨,肆意拔出那把杀伐千里的屠刀。
只能杀两头为非作歹的畜生,稍稍发泄心底戾气。
或许这么说不太合适,但是某一刻,她确实理解了另一个时空,为何有那么多暴君动不动就赤地千里。
比起将负面情绪憋在心里,徒增内耗,还是让别人去哭、去疼,去哀嚎,去求饶,更为痛快。
此番心绪不足为外人道,在座只有丁钰能隐约摸到两三分。他并不打算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只道:“拖了这么久,那两家也该解决了——这时候回凤翔,还能赶上秋收。”
民以食为天,“秋收”两个字对崔芜的影响力远胜一切,她立刻听进去了。
“那就不耗了,”她漫不经心地撂下毛笔,“都解决了。”
程、宋两家在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中血流成河。
彼时,两家已被围了将近一月。接到命令的校尉一脚踹开宋家大门,却闻到迎面而来的风中裹挟着一股恶臭,眉头当即皱起。
待得士卒将宋宅里外搜查过一遍,终于明白这股恶臭从何而来——许是被高悬头顶的屠刀煎熬得发狂,宋家主居然带着一家老小在正堂内上吊。
下人们不敢进去,没人帮着收殓,尸体都开始发臭。
偌大宅邸,除了惶恐不知的下仆女婢,只有几个妾室并庶出的年幼子女还会喘气。
可能是因为身份低微,不够格与嫡出身的人一同上路。
校尉无意为难孤儿寡母,且知自家主君对庶出的妾室幼儿从来网开一面,遂没有过分为难,只命人将其带回县衙,正堂尸首不动,直接一把火烧了。
程家情形稍好些,倒是没死人,连饿带吓,老老小小却也只剩一口气。
崔芜丝毫没心软,妇孺姑且不论,凡成年男子,一概押回县衙大牢,按罪定刑。
如此斩的斩,发配矿场的发配,当一切尘埃落定时,这一年也堪堪走到了九月的尾巴。
处置完合水豪强,崔芜不再耽搁,快马加鞭赶回凤翔。彼时贾翊已启程赶往江南,原华亭县令许思谦被紧急调来主持政务,闻听消息,亲自带着一干文武出城相迎:“恭迎使君。”
崔芜没坐马车,换了身利索的胭脂色胡服袍子,催动小红马上前,顾盼间皆是凌厉精光:“许令不必客气。临时把你从华亭调来,辛苦了。”
许思谦受宠若惊:“使君言重了。”
一顿,做出迟疑的模样:“有件事未曾向使君禀明,便擅自做主,还请使君宽宥。”
崔芜翻身下马,把缰绳交与身侧亲兵:“什么事?”
许思谦凑近了少许:“下官此行,将世子也带了来。”
崔芜:“……”
她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许思谦口中的“世子”是已故伪王之子李继文,那个被她丢在华亭一年,几乎忘了还有这么号人物的熊孩子。
“我倒是忘了,”她说,“难为许令还记着。”
许思谦小心观察她脸色,没发现动怒的痕迹,长出一口气:“下官是想着,世子到底是主子名义上的弟弟,一直留在华亭终究不妥,若被有心人得知,只怕会借机生事。”
“还是带来凤翔,留在使君眼皮底下盯着更为妥当。”
人都带来了,崔芜无谓为了这点事为难心腹下属,何况许思谦说的有理,李继文再熊,到底是已故歧王正经血脉,若有人揪着不放,可不是什么好事。
“人呢?安置在哪了?”
李继文终归是崔芜名义上的弟弟,得的待遇还不错,独占一个僻静的院子。当然,这跟他当年还是正儿八经的王府世子时的待遇远远不如,但他记着上回被崔芜狠抽一顿鞭子的教训,再如何对之前的居所垂涎三尺,也没敢宣之于口。
崔芜回府动静不小,李继文自然能听到风声。被软禁了一年有余,他对自己的处境有了深刻了解,又有乳母耳提面命,心知以后日子是否好过,全看这个便宜姐姐的脸色和心情。
是以一点不敢犯熊,听说崔芜要来探望,早早站在院门口迎候,规规矩矩行礼作揖:“给使君请安。”
崔芜略带诧异地扬了下眉。
在她印象里,一年前见这小子时,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熊娃,娇纵任性,往那儿一站就是大写的“欠抽”。
如今再见,他像是变了个人,昔日骄纵固然烟消云散,眼角眉梢还多了几分与年龄身份不符的谦卑怯懦,讨好又殷勤地看着她。
崔芜有些错愕,又有些满意,若李继文还是一年前那个熊样,她不介意再赏他一顿鞭子。
如今可省事多了。
“你我姐弟,不必如此客气,”她淡淡道,“原是我公务缠身,今时今日才得闲将你接来,住着可还舒心?若是觉得哪里不妥,只管告诉我,莫要外道。”
李继文毕竟年幼,乳母却是久经风浪的老人,万万不敢将崔芜的客气话当真:“回使君,一切都好,没什么不合心意的。”
崔芜假模假样地笑了笑:“那就好。你们原是从王府出去的,如今搬回原邸,我也能向先王交代。”
乳母唯唯应是。
崔芜没有欺负孤儿寡母的习惯,眼看李继文见了她大气不敢喘一口,乳母亦是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
她索性不多留,做完“姐弟融洽”的表面功课,径直回了前院。
往正堂一坐,曲指敲了敲桌案:“今年收成怎样?可有初步的明细?”
许思谦已知崔芜快马加鞭赶回凤翔是为着秋收之事,功课做得充足,应对起来有条不紊:“今年时运好,没遇上天灾,算是难得的风调雨顺。旁的州郡暂且不知,但凤翔及陇州两地,收成都比去岁强了不少,税粮数目还在统计中,使君请看此物。”
说着,将一个木匣呈上,里头却是装了一把麦穗。
用崔芜的眼光看,这麦穗自是干瘪稀疏,但许思谦颇为沾沾自喜:“使君请看,这麦穗颗颗饱满,可见今年收成差不了。”
崔芜:“……”
行吧,到底是千多年前,不能对老祖宗的育种水平抱有太多幻想。
看来除了弗莱明和戚军神,没事也得拜拜袁老爷子——
第132章
不管哪个时空, 秋收都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时节,沉甸甸的麦穗、黄灿灿的粟谷,各色蔬菜果实, 装满箩筐背篓,叫人对未来充满期冀。
崔芜不满足于帐簿上令人眼热心跳的数字, 换了便装,带着亲卫赶去田间地头,看着农人们布满沟壑却又笑意丛生的脸, 一直萦绕心底的戾气悄然散去大半。
她当年为何拼着与河水暗涌搏命, 也要逃离江南?
除了不甘困居后院,一辈子当奴才、当玩意儿,还不是想试试看,自己能走多远,又能让多少人在这乱世之中活得像个人?
因着互市所得丰厚,又从江南敲诈了一大笔粮食——这时就体现出“嫡长”的好处, 镇海军节度使孙昭到底不能放任自己的正牌继承人落在旁的势力手中, 将崔芜索要的粮食数额一分不差地送了来,还附赠了好几车茶叶。
崔芜落魄了小半辈子, 突然尝到荷包丰厚的滋味, 乐得合不拢嘴,十分爽快地减免了凤翔及陇州左近百姓的部分税粮,果然换得众人的感恩戴德。
与此同时,一个问题摆在她面前:赎金送来了,是否要将孙彦放回江南?
“现在还不成!”崔芜十分果断地拍了板,“贾司马和陈二娘子刚到江南没多久,局也才布了个开头,现在放他回去, 无异于前功尽弃。”
“借孙景那个窝囊废三个胆子,也不敢在他哥眼皮底下搅风搅雨。”
无论丁钰还是盖昀,都不怀疑她的判断。
但这话好说不好做,毕竟人家已经支付了赎金,若是出尔反尔,形象扫地还在其次,败坏了崔使君好不容易树起的口碑,才是得不偿失。
幸而,崔芜对此早有准备。
“放心,”她说,“他走不了。”
崔使君下手毫不容情,当天夜里,孙彦突发急症,先是上吐下泻,后来又发起高烧。
病得连床都起不来,自然不必走了,否则病死在半道,算谁的责任?
孙家部曲还不放心,言辞委婉地表示,此行带了郎中,想为自家郎君瞧一瞧。原还担心崔芜不答应,谁知崔使君大方得很,非但准了,还让部曲首领跟着郎中一同探望。
丁钰有些不放心,悄悄捅了下崔芜:“你就不怕他们看出名堂?”
崔芜嗤笑:“他要有这个能耐,我倒佩服他了。”
她是真不怕。古人医疗技术有多落后,她穿越至今,也算见识过。莫说她只是在孙彦的吃食里加了料,郎中看诊,最多诊出个“寒湿泄泻”的结果,怪不到她头上。
就算真察觉了蛛丝马迹又如何?关中是她的地盘,只要她没明目张胆地撕破脸,孙家人还敢给她找不痛快不成?
事实的确如此,孙家自带的郎中把了半天脉,得出一个与崔芜预料中如出一辙的结论,开了药方让好生调养。
然而单是这药方,可做文章的地方就多了,都不必另外加料,只需对几味药材的剂量略作增减,就能让人病势反复,拖上十天半月,乃至一两个月都是常事。
熬药的事崔芜信不过旁人,特意交代了康挽春,重中之重是嘴紧保密。康挽春虽答应了,神色却很勉强,大约是她这个郎中比较有医德,要她违背自己的职业道德,从救死扶伤变成伤人害命,怎么想都过不去心里这道坎。
崔芜知道这姑娘心思单纯,对她从来多几分耐心:“觉得自己害了人,心里过不去?”
康挽春绷着脸,用力点了点头。
崔芜想了想:“知道这姓孙的害过多少人吗?”
康挽春睁着一双懵然的眼看着她。
“两个巴掌数不过来,”崔芜淡淡地说,“被他害的苦主无处诉冤,如今只是让他在床上多躺一两个月,只当为九泉下的亡魂小小出一口恶气吧。”
这话倒不是全然蒙人。光她身陷孙府那大半年间,就没少见后院姬妾因太过受宠得罪了主母,或是为旁的事惹了孙昭不高兴,一顿打杀后,用草席裹着拖去城外的乱葬岗。
——孙昭为何能对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开口就是“杖毙”?那自是因为之前操作过无数回,熟极而流了。
虽说这些人的死不是孙彦直接造成的,可他分明一句话就能救下,却只眼睁睁地看着,丝毫没有劝阻之意,说是半个帮凶也不为过。
折腾为虎作伥之辈,她毫无心理障碍。
康挽春果然觉得好多了:“只要不害人性命就行。”
然后开开心心地煎药去了。
拖住了孙家人,崔芜先去了正院,将这些时日该处理的公务一一料理完毕。亏得她有先见之明,一早搜罗了不少人次,前有贾翊、许思谦,后有盖昀,替她收拾了不少烂摊子。
饶是如此,也从午后一直忙到傍晚。
外头天色黑沉,王府点起烛火。这时虽已有蜡烛,造价却相当昂贵,是不折不扣的奢侈品,且光线亮度远远无法与后世相比。
崔芜不是用不起,却也不想把好容易挣来的银钱烧在这上头,因此屋里烛灯能省则省,亮度自然无法保障。
在这种光线下看书或是批阅公文,对眼睛非常不友好,她无事可做,想了想,干脆命人将丁钰叫来,谈话地点却并非书房,而是在西跨院的厢房中。
这处院落原是安置女眷所在,崔芜入主王府后,将女眷迁的迁、放的放,院落空置下来,改为堆满瓶瓶罐罐,其中不乏格外珍贵的琉璃器具与这个时空还很难见到的蒸馏器具。
如果是一个有着现代生活经验的人,一眼就能认出,这是个初具规模的小型实验室。
亦是崔芜的秘密基地。
在这里,她可以短暂地从“崔使君”的身份中脱离出来,卸下一切重担,喘上一口气。
丁钰知道她的习惯,进屋时没再行礼,就像两个平等要好的朋友,十分自然地在她对面盘膝坐下。
“每次你约我在这儿见面,就是要搞大动静了,”他掏了掏耳朵,“说吧,这回是谁要倒霉了?”
崔芜撕了张草纸搓成一团,没好气地砸他脸上。
“没有谁要倒霉,只是想把接下来要做的事捋一捋,”她一边说,一边提笔在记事簿上写下“互市”和“扩军”,“这两桩是要继续办的。好比互市,今年只是第一年,商贾尝到甜头,明年只会多不会少,咱们可以借着这股东风,将境内经济好生提一提。”
“另外,下一拨招兵也该排上日程。咱们今年收成不错,江南的粮也送到了,再养五六千人不成问题。”
丁钰“唔”了一声:“这些只管按部就班,就算你不说,盖先生和许令也不会忽略。”
“剩下的就是只有咱俩能办的,”崔芜说,“阿丁,我想试着做一做新药。”
她的想法,丁钰从来无条件支持:“行啊,做什么药?需要我帮你找药材吗?”
崔芜没说话,抿了抿嘴角。
丁钰等半天没等到答复,觉出不对:“怎么了?”
崔芜沉默片刻,从身边捞起一物丢给他。
丁钰下意识接过,只见那东西圆滚滚的,竟是一只橘子。半边金黄喜人,半边却是生满青绿色的霉菌,握在手里黏糊糊的。
“一个烂甜瓜的故事”,但凡现代人都听过,纵然丁钰是理工生也不意外。见状,他整个人都不好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问道:“你、你确定?这、这能做成吗?”
“不确定,”崔芜说,“条件落后,环境也不好,谁知道培养菌群时会长出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甚至连最起码的显微镜都没。”
“可就算这样,我还是想试试。”
她垂眸盯着丁钰手里生了霉菌的橘子:“之前攻打庆州,有几个年轻士兵受了伤,其实并不致命,只是因为天气炎热,伤口恶化,没挺过来。”
“我当时就想,如果能做出来,他们就不用死了。”
丁钰沉默了好一会儿。
“既然你想好了,就去做吧,”他说,“能做成最好,做不成……也没妨碍。”
“至于显微镜什么的,交给我,我来想法子。我就不信了,望远镜都能做出来,一个显微镜还能难倒我?”
这就是有一个“同乡”的好处,不必解释太多,同样的来历和背景,让他们自然能明白对方每一个决定背后的用意。
“说起来,我也想做个东西,”丁钰说,“我寻了关中行商,同他们打听到一处硫磺矿藏的所在。”
崔芜同样明了他的用意,眼神微亮,继而迟疑:“会不会太着急了?”
“不着急,”丁钰说,“我一直在想,要是早点造出来,当初凉州城里,那姓孙的王八羔子能把你抓走?连你一根头发丝都碰不到!”
崔芜没忍住,嘴角抿起笑意。
自从再见孙彦,他不止一次提到“寡情”两个字,再联想到以孙彦“江南皇太子”的身份,想要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却偏偏对崔芜死缠烂打不放手。
崔芜基本能确信,孙彦对她是有那么几分真心在的。
可那又如何?
谁规定的有人喜欢她,她就一定要报以同样的情意?
再者,孙彦所谓的喜欢——凭借权势和暴力囚禁人、折辱人,拘禁她的自由,践踏她的尊严,让她失去在外闯荡的心气,只能安心待在四四方方的院墙内,一辈子离不开他。
崔芜还真不稀罕。
他不在乎她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看重什么,从来凭着自己的喜好,把她不想要的硬塞给她,还要她感恩戴德三跪九叩地接住。
崔芜忍不住想,亏得有丁钰当了她的嘴替,要是没这小子替她出了这口恶气,她说不定当真按捺不住,把姓孙的横着还回去。
“我想做的,你不拦我。你想做的,我也不拦你,”崔芜说,“只有一点,这东西不比制药,稍有差池就会闹出人命,你自己小心着点。”
丁钰对她比了三根手指。
崔芜想做的新药是后世应用最广的青霉素,这在当前的科技条件下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她还是想试试。
第一步当然是收集大量青霉,方法很简单,但凡生出绿色霉菌的食物都可以使用,尤以柑橘类水果更为合适。这是因为柑橘的表皮环境比较干净,杂质和有害微生物较少,其表面生长的青霉产生青霉素的可能性较高,且受展青霉素污染的可能性较低。(1)
然后是制作培养液,这玩意儿需要同时含有碳源、氮源、无机盐和生长因子,翻译成人话,就是谷物磨碎后煮成的浓汁,黄豆饼粉,适量食盐、草木灰,以及过滤的蔬菜汁按一定比例混合。
单这一项,崔芜就尝试了无数回,盖因古代没有PH试纸,无法精准测试酸碱度,只能用一些天然物质大致调节。
容器以陶器为佳,除了洗净晾干,还需用开水烫煮简单消毒。再将青霉放入调好的培养液中,在温暖的环境下培养七天。
在此期间,崔芜也没闲着,抽空准备了活性炭——将硬木或者果壳放进有气孔的金属容器中明火干烧,直到锅里不再冒烟,等已经碳化的硬木冷却,再清洗、沥水、磨粉、风干。
如此,活性炭就制作完成了。
随后取一个干净容器,用棉花裹住漏斗的口,将培养液通过漏斗过滤进容器。
容器最好是透明无色的,比如琉璃。但这个时代的琉璃金贵,崔芜虽说手里有钱,也禁不住这般靡费,所以暂且用瓦罐替代。
棉花也不可行,盖因她虽然寻到了此种作物,却没有广泛种植,织布裁衣还嫌不够,哪舍得用来当实验的消耗品?
同样用干净麻布替代了。
再往瓦罐中倒入三倍于培养液的菜油,开始搅拌,直到瓦罐中的液体分为三层。
这时就体现出容器不透明的坏处,因为看不到液体分层,只能凭经验和感觉,将上面两层液体小心舀出,只留最下面的水状物。
然后加入事先准备好的碳粉,直到吸干所有液体。用蒸馏水洗碳,依次注入醋做成的酸性水和碱性苏打水,得到的液体用麻布和漏斗再过滤一次,理论上,这就是较纯的青霉素溶液。
注意,是理论上。
这就意味着,整个过程说来简单,实际操作却没那么容易。
比方说,当崔芜用不知什么菌制造的培养皿测试青霉素效果,滴入溶液盖上盖子,静置数日后重新打开,发现非但没出现抑菌圈,那些乱七八糟的菌种反而生长得越发肆意,好似啪啪扇着崔使君的脸。
崔芜:“……”
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科学进步本就是在无数次失败的基础上堆出来的,不着急,一定要沉住气。
然后整套流程再来一遍。
第二次比第一次成功,至少出现了抑菌圈,但是太成功了,抑菌圈太明确、太清晰,反而让崔芜生出不好的预感。
她命人逮了条野狗过来,将溶液混在剩饭里喂下,结果不出半刻钟,野狗就口吐白沫一命呜呼。
崔芜扶额。
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成功,这回做出来的十有八九是展青霉素。
虽然这玩意儿也有抑菌效用,同时却是一种神经毒素,能使人出现神经麻痹、肺水肿,乃至肾功能衰竭的症状。
最重要的是,这东西无色无味,拿银子也使不出。
等等,无色无味,无法检验?
崔芜心念微动,非但没将这回失败的溶液丢了,反而命人收藏在地窖里。
“小心点,这东西有剧毒,”崔芜反复叮嘱阿绰,“收好后,立刻洗手更衣,换下来的衣物不要了,全都烧光。”
“再告诉府里下人们,惜命的,离地窖远一点,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阿绰心知自家主子精通药理,只当她做出了什么稀罕毒药,忙接下吩咐办事去了。
制药过程不顺,崔芜心情难免不顺,琢磨着给自己找点什么乐子。
恰好这时,秦尽忠来报:“孙郎君身体好转,前来向使君辞行。”
崔芜挑了挑眉。
挺好,乐子自己找上门了——
第133章
孙彦的病势反反复复了一个多月, 直到秋收结束,关中被来自北境的寒风催逼出今年第一场冷雨,才逐渐好转。
待得能够下床行走, 已是这一年的十月尾声。
康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求见崔芜, 向其辞行。
崔芜算了算时日,总共拖了两个月,等孙彦回到江南, 最快也进腊月了。想来, 贾翊和陈二娘子那边该布置的都布置好了,该安排的人也送到孙景身边。
是时候放孙彦回去了。
是以,崔芜并未作梗,十分痛快地应允孙家人南归。连孙彦要求面见自己辞行的要求,也一口答应。
当然,不是没条件的。
“先前所言茶引之事, 还请孙郎牢记在心, ”崔芜笑眯眯道,“来年互市, 若是没有江南的茶叶, 可谓美中不足,令人遗憾。”
孙彦死死盯着她的脸,似是要将这副精致眉眼一笔一划地刻印在瞳孔中。
他一病月余,最严重的时候高烧不退,好几次以为撑不过去。
原以为崔芜便是再恨他,生死一线之际,总该探望一二。谁知这女人竟是如此心狠,一次也没露过面。
再一次地, 孙彦咬牙切齿地想,她的心肠到底是什么做的。
“为什么?”他实在忍不住,一意要求个明白,“我为你顶撞父亲,为你冷落妻房,为你远赴北境,你就没一点感动?”
“你总记着我待你不好的地方,就没想过我的好?你初入孙府,是谁手把手教你写簪花小楷?你身染风寒,是谁用自己的人情去请远在杭州的名医?”
“你闯下大祸,险些被父亲杖毙,又是谁替你求得情?”
“这些,你怎就不记得!”
他这边是一字一句血泪肝肠,崔芜却是出乎意料的平静,语气亦是轻飘飘的。
“我求你了吗?”她淡淡道,“若不是你强逼我入孙府,我何须作小伏低,又怎会因着连夜出逃而感染风寒?”
“孙彦,你听清楚,如果不是你,这些苦难我根本不用经历。”
“所以,不必与我说恩情。我不欠你什么,也永远不会记得你所谓的好!”
孙彦胸口剧烈起伏,一颗心分明凉了大半,却还强撑着最后一线希望问道:“你我当初的耳鬓厮磨、朝夕共处,对你来说,就这么一文不值?”
崔芜冷冷地:“对,一文不值!”
孙彦拳头握得死紧,哪怕早从她口中听过无数回类似的凉薄词句,依然被扎得浑身发颤。
他无法控制自己,从紧咬的牙关里迸出一句:“是谁?”
崔芜皱眉。
“你离我而去,甚至狠心到连自己亲骨肉都不要,背后难道没人撺掇?”他嘶声质问,“这个人是谁?那个姓丁的商贾,还是秦萧!”
“秦萧”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地唤醒了沉睡许久的记忆,崔芜莫名想起今年元宵,她和丁钰在院子里玩滚灯打发时间,不经意间回过头,却看见从河西不远千里赶来的秦萧站在灯笼下。
他邀她绕城祈福,她欣然答允。漫步风雪途中,秦萧只差一点就捅破那层窗户纸,被她坚决地阻止了。
彼时,她以为秦萧会不悦,或者恼羞成怒,但他没有。他只是言辞和缓地说,愿意与她保持现状,手中纸伞依然坚定不移地偏向她这一边。
鬼使神差地,崔芜忍不住想,幸好那天晚上,秦萧没像孙彦一样死缠烂打到底。
如果他和姓孙的狗男人一样,刨根究底非要一个答复,崔芜还真拿不准,自己能不能扛得住。
“你想多了,”崔芜语气凉薄,换一个性别,就是电视剧里时常出现的负心狗男,“是我自己的决定。”
孙彦却不信:“当母亲的,哪个不在意自己的孩儿?我父亲那些个姬妾,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宁可自己没命,也要拼死保住孩儿!”
“若无人撺掇,你怎么舍得不要彤儿?他、他可是我与你的第一个孩儿,是你血脉相连的亲骨肉!”
“你怎能、怎能如此狠心!”
孙彦一度抱有幻想,期望崔芜只是为了气他,只是不想让他知道那个孩子的下落,这子被打掉了,实则那孩子还好端端地生活在这府中的某个角落。
但是这些时日,他被软禁于岐王府,该打探的都打探了个遍,却未发现一丝一毫与孩童相关的线索。
至此,孙彦再不愿也不得不面对现实,那个孩子确实不在人世。他的母亲如此狠心,甚至不容他来到这世上看一眼,还在腹中时就决然置他于死地!
“你、你就算再恨我,这孩子也是无辜的!”孙彦字字泣血,“你怎能杀死自己的亲骨肉!”
他恨不能将字句化为利刃,刀刀捅进崔芜要害,要她痛、要她变色,要她与自己一样锥心刺肺、悔恨难当。
但换来的只是崔芜一句轻飘飘的:“那不然呢?”
她眉眼精致,本是柔婉清丽的相貌,斜睨而至的眼风却凌厉至极:“你当初为什么要这个孩子,以为我不知道吗?”
孙彦不由怔住。
其实名门大族自有规矩,纳妾可以,却鲜少有嫡妻过门前就许妾室产子的,目的自然是怕生出一个庶长子,与嫡子争锋,闹得家宅不宁。
但孙彦反其道而行之,非得在迎娶正妻前逼着崔芜受孕,是因为他知道这女人牛心左性,不肯安心留在后宅服侍于他,是以要她怀上自己的亲骨肉。
当母亲的,有几个不牵挂孩子?有了身孕就是有了一辈子的念想和羁绊,不愁她逃出孙家的手掌心。
却不曾想,“为母则刚”这句放诸天下皆准的至理名言,唯独在崔芜面前折戟沉沙。
“你把那个孩子,当成拴住我的狗链子,以为有了他,我就会安心待在孙家后宅,当一个妾婢、一个玩意儿,自此死心塌地地伺候你,是吗?”
崔芜冷笑:“从你存了那心思的一日起,就该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
孙彦胸口如浸冰水,一颗心紧一阵、凉一阵,强撑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那也是你的骨血!你害了他,就不曾后悔?这一年多来,午夜梦回,没见过他追魂索命吗!”
崔芜直接哂笑出声。
她上辈子在医院实习,曾听妇产科的同事抱怨,一上午做了五六起人流手术,人都流麻了。
这世上总有父母为着各种各样的原因,舍弃自身孕育出的骨血,倘若个个都要遭报应,那世界上的人口岂不得少一半?
“事实上,我很庆幸,”崔芜迎上孙彦错愕的双眼,轻言细语,“如果那孩子还活着,你会怎么做?”
“你会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告知他的身世,让他认下你这个父亲。然后,你就能顺理成章地与他结成盟友,企图从亲情的角度打动我,让我承认你、接受你,最终默认与你的关系。”
孙彦抿紧唇角。
虽然那个孩子已经不在了,崔芜所说的一切不过是假设性的可能,但不得不承认,在孙彦抱着希望寻找那个孩子时,确实是存着类似的打算。
倘若崔芜愿意生下这个孩子,就说明她对自身骨肉的爱,压过了对孙彦的恨——甚至于,她对孙彦未尝没有一星半点情意,否则怎么愿意为他生儿育女?
那么到时,他就可以借用这份爱与情意,一点一滴攻破崔芜心防,总有叫她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一日。
却没想到崔芜这么绝、这么狠,直接断了这条后路。
“若真有那一日,”崔芜缓缓道,“你是那孩子的父亲,即便我不承认,你也会以我的夫婿身份自居,从而以此为支点,名正言顺地侵入我手下势力。”
“你会与他们交好,用的理由自然是感谢他们这些时日对你妻儿的照顾。一次两次,或许没人理会,但是次数多了,日久天长,难保有人会听进去,以为你与我本是一家,不必分出亲疏远近。”
“到时会发生什么?”
崔芜嘴角含笑,眸光却冰冷:“这世道本是男子为尊,又有夫为妻纲一说,一旦所有人认可你与我是一家,他们自然会将你置于我之上。”
“到时,关中十三州的基业,还会姓崔吗?”
“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借壳上市,所需要的只是一个孩子,好算计,好谋划。”
“你说,我又如何能容得那孩子活在世上,成为你分享我手中权柄的筹码?”
孙彦瞠目结舌,纵然崔芜说出比这凉薄千百倍的言辞,也不会比这个理由更让人心底发寒。
他难以置信地瞪着这本该熟悉,却又十分陌生的女人:“你……在你心里,权力比自己的亲骨肉还重要?”
“不是吗?”崔芜淡笑,“这个世上,父子可以反目,夫妻可以成仇,怀胎十月的骨肉可以反□□一刀,变成禁锢我的狗链子,唯有权势,从不相负。”
“只要是脑子没进水,都知道该怎么选吧?”
***
这大概是孙彦与崔芜重逢以来,最接近“交心”的一次相谈,结果却让他难以接受。
直到翌日一早,孙家车队启程南归,他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无法自拔。
一个母亲,怎会将身外物看得比亲生骨肉还重要?
一个女人,哪来那么大的野心,那么强的魄力,那么狠的手段?
孙彦百思不得其解,也没人能解答他的疑惑。
盖因在这个世道中,男人见惯了卑弱柔婉贤良淑德的女性,想不到还有如崔芜这般离经叛道又杀伐决断的货色。
他们无法理解她的想法和处事逻辑,亦不能预测她的下一步会怎么走,只能处处吃瘪。
但孙彦不甘心。
“父亲身边的几个姬妾,哪个不是想着盼着有个孩子?自己的亲骨肉,生下来就是一辈子的依靠,怎会如她一样狠心,说不要就不要了?”实在想不通,他只能询问寒汀,“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寒汀听了自家郎君这语气就头皮发麻,意识到他还未曾对崔芜断了念头。
这一趟凉州之行,代价实在过分惨重,如果类似的事再来一回,寒汀实在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
“郎君,”他再小心、再谨慎,还是忍不住问出一个如鲠在喉的疑问,“您身份贵重,想要怎样的贤良女子不能?即便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只要您一句话,也未必寻不到。”
“为何非得、非得跟崔使君耗下去?”
孙彦脸色微沉。
这个问题他其实也问过自己无数回,想他镇海军节度使嫡长子的尊贵身份,江东孙氏的正牌继承人,什么样的如花美眷得不到?为何偏要与崔芜这根硬骨头过不去?
不是没想过干脆放手,却又着实不甘。
不甘那些在他刻骨铭心、念念不忘的缱绻恩情,于她只是一文不值;不甘好容易与她孕育的孩儿,被她当累赘一样毫不留情地舍弃;不甘原本唾手可得的女人,就这么逃脱掌握,从此站在他可望而不可即的高处,再也不可能得到。
更有甚者,这也许是他一辈子只此一回的心动,遇上了,欢喜了,就是这么不讲理。
哪有那么多条件和理由?
“她为了摆脱我,连亲骨肉都能流掉,我岂能让她如愿?”到头来,孙彦只给出这样一个苍白无力的理由,“她倒是提醒我了,她如今是关中十三州的主君,若娶了她,岂不等于将关中十三州握于掌中?”
“届时父亲在江南,我于关中,两处遥相呼应,何愁不能钳制晋帝、成就大业?”
寒汀:“……”
这话乍一听有理,若两处真都姓了孙,确是美事一桩。
可自家郎君怎就不想想,以崔芜那杀伐决断的性子,如何能容忍旁人染指权柄?
只怕自家郎君刚提个话头,就被她一声令下乱刀剁碎。
许是寒汀欲言又止的表情太明显,孙彦冷哼一声:“你放心,我自有分寸,不会硬来的——若真能成就大业,她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母仪天下高高在上,不愁她不动心。”
崔芜不是视权柄重逾一切吗?无妨,他给她便是!
未来的六宫之主,执掌凤印、荣耀加身,以出身楚馆的风尘女子而至此,称得上一步登天。
到时,看崔芜还能用何种理由推拒。
***
崔芜并不清楚孙彦心里打的主意,若是知道了,估计一个大嘴巴子直接抽过去。
真当她是没见识的楚馆小女,随便画个大饼就能糊弄过去?
退一万步说,即便孙彦是真心的,即便他江东孙氏真有魄力一统天下,所谓的“皇后”也不过是困在后宫的金贵摆设,整日里东家长、西家短,或是跟妃嫔斗个你死我活,一辈子迈不出四方院墙。
哪比得上自己当家作主,谕令出口如臂指使来得痛快。
赶走了扫人兴的讨厌鬼,崔芜终于能将全副心思放在制药上。可惜她大概是流年不利,或者是运气在打天下时用得差不多,虽然屡败屡战,却是屡战屡败。
眼看天气渐冷,培养皿里的霉菌亦是没精打采的,崔芜叹了口气,吩咐阿绰将东西挪到后院,预备着来年春暖花开接着再战。
但这并不意味着崔使君没事做了,事实上,有了上一年的前车之鉴,她今年刚入冬就忙活起来——老百姓的存粮够吃吗,需不需要开仓赈济?
民居房舍是否结实,要不要出动士卒帮着修缮?
保暖措施足够吗,柴薪炭火可是每家都有?
冬衣可都备足了?即便棉絮羊毛不够分,至少得有件粗麻衣裳挡风防寒。
虽都是些琐碎小事,却与百姓生计息息相关,容不得丝毫大意。
在连轴转的奔忙中,时间悄无声息地步入腊月。
来自凉州的年礼送进了凤翔王府。
第134章
年礼这等小事原本不必崔使君亲自出面, 然而听说是凉州送来的,她立刻放下手头纷繁错杂的公务,亲自赶去后院。
再一看, 前来送礼的居然是颜适,顿时乐了。
“兄长是怎么想的?送个年礼而已, 居然让你亲自跑一趟?”崔芜笑道,“大材小用,他也舍得?”
安西众将中, 颜适与崔芜最为相熟, 说起话来少了许多顾虑,当下嬉皮笑脸道:“与少帅无关,是我自己主动请缨的。”
崔芜挑了挑眉。
颜适涎着脸:“听少帅说,崔使君府上研究出不少时新的菜色?花门楼是专门接待豪商巨贾用的,一顿花销抵得上我三个月俸禄,可是吃不起。没法子, 只好讨了少帅的差事, 上门向使君蹭饭了。”
崔芜:“……那做菜的方子我也没藏着,都给兄长了, 你问他要不就行了?”
颜适振振有词:“我家少帅抠得很, 哪舍得用豆子酿酱油,用红糖炒糖色?”
“军营里吃的都是大锅饭,拿油布醋布蘸一下锅底,就当是见油花了,哎哟喂,那叫一个清汤寡水,嘴巴都淡出鸟了。”
崔芜先还板着正经的神色,听颜适越说越可怜, 一个没忍住,终于笑出了声。
“不知道的,还以为兄长连顿饱饭都不给你吃呢,”她说,“跟我这儿抱怨也就算了,可别当着旁人乱说,平白败坏兄长名声。”
颜适道:“使君让我过足了嘴瘾,我就不说少帅坏话。”
崔芜终于明白秦萧为何动不动就敲她额角,实在是遇到这等滚刀肉,不直接上手不足以解恨。
她不再与颜适掰扯,转头细看秦萧送了什么,这一瞧顿时惊了,秦萧所送之礼极为丰厚,从野味到皮草,从西域风物到凉州特产,满满当当装了十来车,不知道的还当给谁家女儿送彩礼。
“兄长这是……日子不打算过了?”崔芜狐疑道,“还是突然尝到一夜暴富的滋味,对荷包没了数,吃一碗扔一碗?”
这吐槽的比颜适还狠,颜小将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不是刚与使君结义,又得了互市的好处,想着礼送丰厚些,也给使君撑撑面子,”颜适说,“东西称不上贵重,却是咱们少帅的心意——使君看那两头鹿崽,春日里下的,到了秋天长得甚是肥美,只是跑得快,性子又贼,往草窠树丛里一躲,难打得很。”
“也就是咱们少帅,百步穿杨如探囊取物,这才打了两头,一点没藏私,都给使君送来了。”
东西确实没多珍贵,但是秦萧亲手所猎,足以让崔芜笑弯了眉眼。她怀着好奇的心思,一一瞧过猎物,发现了除了常见的鹿、羊、兔、野鸡,居然还有一头狐狸!
活的,火红的皮毛,关在竹编的笼子里,还转动着一双滴溜圆的眼睛。
崔芜失笑:“兄长送我头狐狸做什么?这么小一点,做围脖也不够啊。”
颜适一时语塞。
他想起自己押运年礼出发前,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彼时秦萧的答复是:“猎到时,它睁着一双眼睛瞧着我,模样像足了阿芜。”
“我猜阿芜大约会喜欢,送给她闲时解闷吧。”
但是这话不好对崔芜说,所以颜适只是牙疼似地哼哼道:“这小东西毛茸茸的,少帅觉得,使君应该会喜欢。”
崔芜确实喜欢,她将绑作一团的小狐狸从笼子里提溜出来,捧在手里搓揉了一会儿。那狐狸野性未驯,甩着蓬松的大尾巴,张嘴去咬崔芜,却被灵巧闪过,自己脑门反而挨了一巴掌。
小狐狸知道厉害,委委屈屈地缩成一团,尖嘴埋进大尾巴里,开始装死。
崔芜将狐狸丢给阿绰:“在后院给它搭个小窝,每天喂点肉吃,这小东西太小了,现在放出去只有被野兽叼走的份,先养着吧。”
阿绰从刚才就在觊觎狐狸蓬松艳丽的大尾巴,欢天喜地地捧了过来,趁机在尾巴毛上揩了把油水。
果然如想象中一般厚实松软,叫人欲罢不能。
她捧着一团毛球,一蹦三尺高地去了。
崔芜转身,正要询问秦萧近况,忽听远处“轰”一声巨响,好似晴天打了个霹雳,大地被震得隐隐颤抖。
府中下人原本各司其职,见状都有些慌乱。
“出什么事了?”
“刚才是什么动静?”
“打雷了吗?”
“不对,像是地龙翻身?快叫大家伙都到院子里来!”
猝然而起的巨响也把崔芜震懵片刻,待得回过神,她立刻叫来秦尽忠:“方才的响声是从什么地方传来的?”
秦尽忠是正经的斥候出身,据说趴在地上听动静,就能分辨出敌军马蹄传来的方向和具体人数。
闻言立刻道:“回使君,是西北方,听着像是城外。”
崔芜脸色倏变,不待细说,直接牵了火锅过来,又点了三五亲卫,跳上马背就直奔城郊而去。
颜适一时好奇,又兼崔芜点的几个亲卫都是安西军出身,没人拦他,索性也混在里头凑热闹。只见崔芜素来冷静,这一次却罕见地发了急,不住地催动小红马。
那红马也是人来疯,知道主人着急赶路,越发跑开了性子,疾掠过的身姿直如追风逐月一般,将一干亲卫远远甩在身后。
眨眼出了城,道路两旁人迹渐少,远处一股浓烟直冲天霄,隐隐裹挟着火光,瞧着像是什么地方走了水。
只是寻常起火,能发出那么大动静?
颜适心里抓耳挠腮,紧追在崔芜身后。他的坐骑亦是西域良驹,又兼骑术精湛,居然没被落下,一直跟在崔芜身后三步远的地方。
如此疾奔了约莫半个多时辰,看清前方是一带旷野,只不知为何用油布拦起,外头设下三道警戒线,都有精锐士卒把守。
这些士卒着实训练有素,虽也对里头的动静颇为好奇,却没一个探头张望,反而第一时间拦下试图闯关的人马。
待得看清马上之人乃是自家主君,忙单膝跪地:“主子!”
崔芜马鞭一甩:“不必多礼,里头怎样了?可有人员伤亡?”
为首的校尉低头抱拳:“丁郎君吩咐过,未得吩咐,不得入内窥伺,属下等不敢擅闯禁地。”
崔芜:“……”
一时慌乱,忘了这一茬了。
规矩是丁钰和崔芜一起定下的,防的是有心人窥探军机,趁乱搞破坏。崔芜踮脚瞧了眼,见里头的火势似已控制住,将马鞭一丢,袍袖生风地往里闯:“六郎!姓丁的!还能喘气不?能喘气就吱一声!”
颜适难得见崔芜惶急至此,又听她一口一个“六郎”,心头咯噔,只以为丁钰出了什么事,将拦守的士卒一推,紧跟着冲了进去。
走了约莫二十来丈,只见里头原是一座庙宇似的建筑,如今却烧得只剩个焦黑架子。火势还没完全熄灭,不时有灰头土脸的士卒担水过来,往扑簌簌的火苗上泼去。
前头空地上坐了好些个满面黑灰的人,分不清相貌长幼,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看出些许白。崔芜却如长了一双神眼,挨个瞧过,发现都不是丁钰,急得嗓子都哑了:“姓丁的,你出来啊!别玩了!”
话音落下,只听破庙后头呼应似的传出一声大笑:“我成功了!老子成功了!”
崔芜蓦地转头,只见浓烟尚未散尽,一道身影拨开黑烟,蹦哒着窜了出来。这人身上衣裳破破烂烂,脸上除了黑灰,还有好几道血痕,那眼神却是极熟悉的,带着不加掩饰的狂喜笑意。
“丫头,我成功了!我做成了!”
话没说完,崔芜已经箭步上前,来不及问他做成了什么,一顿拳脚先招呼过去。
“你得瑟个什么!说了多少回,安全实验,安全是第一位的!你都就着干饭吃了不成!”
“闹出这么大动静,你想吓死个人是吧!真要有个什么,你是叫我下半辈子都不得安生吗!”
丁钰先还满面带笑,后来发觉不对,这死丫头居然用了真力,揍得哪哪都疼。
这小子终于蹦哒不起来了,抱头缩在地上,一边翻滚一边躲闪拳脚。
“这不是一时疏漏嘛,好在有惊无险……哎呀别打了,那姓颜的小子看着呢,你给我留点脸面成不!”
“亲娘诶,算我求你了!”
目睹这一幕的颜适:“……”
一个时辰后,烂摊子被收拾齐整,涉事人等被崔使君带回王府。丁钰先洗净一身黑灰,换上干净中衣,坐在床上被几个郎中围着,七手八脚地上药包扎。
隔着一道木屏风,崔芜冷着脸坐在外头,手里捧着茶碗,直到水温变冷也没往嘴里送。
屏风后不时传来丁六郎龇牙咧嘴的嚎丧声:“轻点……”
“痛痛痛!”
“我说你们跟我有仇啊,使那么大劲?”
“我不是死猪,你们手下留情啊!”
颜适先还和崔芜一起坐在外头等候,听着动静不对,没忍住站起身,隔着屏风往里张望了一眼。
只见丁钰从火场窜出时吓人,正经的伤势倒不算严重,主要是被火燎的,留下了深深浅浅的红印子,又被敷上厚厚一层药膏。
药方名为“烧伤膏”,出自《孙真人备急千金要方》(1),以淡竹叶、甘草各二两,柏白皮四两,三味药各自切碎,再用猪油煎熬煮沸。停火后令其自然冷却,如此反复三遭,一来可泻燥热之气,二来能让药气与猪油充分混合。
其中猪油以腊月猪脂为佳,因为冬天阳气内敛,猪肉肥腻,药气充足,治疗效果也更好。
不必问都知道,是出自崔芜手笔。
丁钰原不耐烦细细上药,奈何几个郎中七手八脚地摁住他,他挣不开,无奈任其摆布。好容易上完药,他吊着一只胳膊走出屏风,抬头就见崔芜面黑如锅底,有一搭没一搭地用盏盖敲着茶碗。
丁钰:“有什么冲我来,那茶碗又没招你惹你,待会儿碎了满地,说理都没地方说去。”
崔芜瞪了他一眼,想起这小子做实验是自己许可的,到底没忍心训他:“伤势如何?”
本该她亲自上手处理,但无论丁钰还是郎中都死活不让,一口一个“使君身份贵重,不宜亲自动手”,也是姓丁的一路上活蹦乱跳,瞧着确实死不了。
好说歹说,才算摁住了崔芜。
丁钰大言不惭:“这点小伤算什么?现在出去,我能跟姓颜的大战三百回合。”
颜适:“……”
他皮笑肉不笑地一挑眉,看在崔芜的面子上,到底把一句“有能耐你试试”咽了回去。
崔芜比颜适更没好气:“我没问你!”
一句话噎得丁钰干瞪眼,她又转向年纪最长的郎中:“他究竟伤的如何?若是敢帮他隐瞒,我就亲自上手察看了。”
老郎中自然知道这里谁是说话算话的,不顾丁钰拼命使眼色,毕恭毕敬地答道:“确实不严重,只需静养几日就无大碍了。只是肌理受损,即便愈合也难复原如初,怕是要留疤了。”
丁钰唯恐崔芜着急上火,赶紧道:“没事!男子汉大丈夫,留个疤算什么?咱这叫有男儿气概!”
又拉颜适下水:“不信你问问颜小将军,他征战多年,身上可是新伤叠旧伤?”
颜适露齿一笑,终于逮到报复的机会:“还真没有。”
丁钰:“……”
“我跟着少帅征战无数,杀过的人不少,却连一丝油皮都没蹭破过,就连少帅也说我是一员福将,”颜适欣赏着丁钰青黄红黑的脸色,大发善心地找补了一句,“不像我家少帅,他十三入伍,十七挂帅,身上新伤叠旧伤,就没一处好皮。”
因为颜适这句话,崔芜成功转移了注意力,从揪着丁钰不放转为惦记秦萧。
“兄长这些年征伐无数,自是没少受伤,”她说,“都好利索了吗?没留下病根吧?”
病根自然是有的,身子再强健的人,到底不是钢打铁铸,谁能没点旧伤旧病?
“旁的倒还好,就是肩头曾经中过一箭,虽然愈合了,每到阴雨天还是隐隐作痛,”颜适说,“不过也不是什么大毛病,领兵打仗的,谁身上没点伤病?少帅这已经算好的。”
话虽如此,崔芜依旧皱眉沉吟。
丁钰暂且逃过一劫,唯恐自家主君又想起这一茬,忙道:“这都什么时辰了?饭点都过了!咱们且罢了,颜小将军可是不辞辛苦千里赶路,又是难得的贵客,主子你舍得饿着人家?”
这话极是管用,崔芜虽没好气,到底吩咐厨房摆饭。
崔使君今非昔比,手里有钱底气不愁,任是山珍海味都吃得起。即便如此,她用来待客的食材依然称不上奢华,用后世人的眼光看,甚至颇为家常。
只是在如今这个时代吃不到罢了。
清炒的新鲜时蔬,简易版油焖大虾,鲫鱼炖豆腐,熬煮了一早上的鸡汤,最后还有一道红通通、油汪汪的豚肋排,淋了酱油和新酿的醋,再以红糖调味,酸香扑鼻。
也就是后世常见的糖醋排骨。
丁钰忙活了一早上,还平白挨了一回炸,早饿坏了。这会儿看见热腾腾的新鲜饭菜,就跟见了亲娘似的,对着大虾提筷猛刨。
然后被崔芜毫不留情地打落。
“你身上有伤,忌发物。油焖虾里有蒜末,不许吃。”
丁钰撇了撇嘴,没敢与崔使君争辩,又去舀鲫鱼豆腐。
然后再次被打偏筷尖。
“鲫鱼也是发物,也不能碰。”
丁钰急了:“那我吃什么?”
崔芜轻飘飘地夹了筷白菜给他:“从今日起,忌口,饮食主清淡。”
丁钰:“……”
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扔,抱胸嘟嘴生起了闷气。
崔芜无奈摇头,举箸给他夹了块排骨:“多补补你那身千疮百孔的皮。”
丁钰顶着颜适忍笑忍到快要冒烟的视线,泄愤似地咬了一大口——
第135章
这是颜适用过的最为可口的一顿饭菜, 食材虽不见奢华,但豆腐软烂,大虾入味, 时蔬鲜嫩,皆是从未尝过的美味。
尤其用酱油和糖醋调味的肋排, 选取肥瘦相间的部位,被甜酸口中和了油腻,非但不觉得腻味, 反而肥美可口。
一顿午食用得颜适心满意足, 打了个靥足的饱嗝:“能在崔使君府上蹭顿饭,真是死了也值了。”
崔芜学着秦萧的模样,作势在他额角处轻敲了敲:“小小年纪,别成天死不死,小心我告诉你家少帅,叫他拿马鞭抽你。”
颜适除了秦萧, 这辈子就没怕过谁, 冲崔芜扮了个鬼脸。
他年纪虽小,却颇有眼力见, 知道崔芜与丁钰有正事要谈, 酒足饭饱后便下去歇息。
待得堂内只余两人,崔芜转向丁钰:“成了?”
丁钰冲她拍了拍胸口,比了个烂大街的剪刀手。
他俩捣鼓的秘密武器并不是稀罕物件,在另一个时空,早在唐朝末年,就有了以火药应用于军事的案例。
史书记载,“以所部发机飞火,烧龙沙门, ”(1)其中所谓的“飞火”,就是火炮、火箭之类的武器。
所谓火炮,是将火药制成环状,点燃引线后用投石机抛掷出去;所谓火箭,则是将火药球缚于箭簇之下,点燃引线后再用弓射出。
但崔芜与丁钰研造的火器,可不是上述这般简陋质朴。
“我记得明代《兵卷》中有记载,大铳所用□□,是硝八十两,硫十六两,木炭十六两,”崔芜边回忆边说道,“怎么,这个配比不对?”
“已经很接近了,只是还差那么一丁点,”丁钰说,“按照这个配比,硝放少了,硫磺又放多了,适合爆炸开矿,却没法用来制造火铳弹丸。”
是的,这就是崔芜和丁钰想做的事,提前六百年,让本该明代方见雏形的火铳提前问世。
“火药的灵魂是硝石,有了它,硫磺才烧得起来。木炭能让燃烧更缓和,提高这玩意儿的配比,才能让弹丸稳定不失效,”丁钰起了兴致,滔滔不绝地说道,“一般制造火药的木炭都是用柳树烧的,但我试过,杨树的效果更好,而且温度和时间都有限定,差之毫厘都没这个效果。”
崔芜是医学生,听这些化学理论半懂不懂,只关心一件事:“早上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炸了?”
丁钰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试火时出了差池。我想试试提高硝石比例,能不能增加爆炸威力,最好能达到手榴弹的效果,没想到一下加猛了……”
崔芜扶额。
后面的话,不用说她也能猜到——没想到一下加猛了,直接把生产基地炸飞了。
“火药不比制药,那是跟阎王爷打交道,稍有差池就是小命不保,”她说,“你说我时振振有词,换成自己怎就不知道小心谨慎?”
丁钰最不想听的就是被她数落,忙不迭岔开话题:“知道了、知道了……左右快过年了,我打算给匠人们放一个月的大假,辛苦了好几个月,也该歇歇了。”
崔芜点头,却又道:“跟他们说好了,此事乃最高机密,即便是至亲之人也不可泄漏,违者军法处置,全家斩首!”
这道命令极为严酷,丁钰却没有一丝一毫反对的意思:“跟他们签了保密协议,有些不识字的,就一字一句念给他们听,确保每个标点都牢牢记住。”
“他们知道性命攸关,不敢草率的。”
公事谈得差不多,他换了个轻松些的话题:“这都腊月了,说说,今年除夕打算怎么过?”
崔芜还真考虑过这个问题:“今年收成不错,虽然减了税,但有江南和互市的粮食补充,常平仓和义仓都是满的,府库也有盈余。”
“我琢磨着,除夕毕竟是大年节,咱们是不是办得隆重些?也不必太过靡费,王府出钱,在咱们新开的酒楼前弄个鳌山,既能赏灯,又可吸引客人,一举两得。”
办鳌山灯会的想法,崔芜去年就有了,只是当时条件有限,她爱惜物力,又担心被人说成“何不食肉糜”,这才未能实现。
今年再次提起,莫说丁钰,就连盖昀和许思谦都没有反对的意思。
“大善,”盖昀说,“这一年间,使君辖地虽有波澜,总体还算平顺,百姓家中仓廪丰实,原也想过个热闹的年。使君能以府库之资筹办灯会,于百姓而言,是一桩美事。”
这话并非吹捧,而是实事求是。今年秋收过后,凤翔境内百姓按照崔芜新定的税率缴了税,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能吃饱饭了!
哪怕吃的是粟米和胡饼,就的是一两咸菜,但至少,能填饱肚子了!
这在乱世之中殊为不易,昔年歧王也好,伪王也罢,哪个不是恨不能将地皮刮去三尺?王府里那些奇珍异宝又是怎么来的?还不是民脂民膏堆成的。
这种情况下,别说吃饱饭,不饿死就不错了。
但是今天不一样,自家粮仓里有了盈余,一家老小能吃上几顿好的,崔芜甚至自掏腰包,从南边运了一批麻布和肉菜,平价卖与百姓。
意思很明白,在我境内,大家有饭吃,有衣穿,逢年过节也能包顿饺子。
百姓们曾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一边卖儿鬻女,一边对上位者歌功颂德。
但是这一刻,他们切切实实体会到“恩德”两个字的份量。
定下筹备灯会,告示也贴了出去,果然换来百姓们的好奇围观。
其实灯会这玩意儿不算稀罕,早在前朝年间就有举办。只是自前朝式微,乱象频生,除了偏安一隅的富庶江南还有这份闲钱和心力,旁的势力谁管这么多?
百姓们果然期待不已,一时间,连过境寒风都没那么砧骨。走在大街上,时不时能看到贴着大红门联的人家,就连挎着篮子的贫家小娘子,乌鸦鸦的发间也多了一截红头绳。
仿佛迎风绽放的第一朵蓓蕾,虽然弱小,却以不可抵挡的姿态冲开了严寒。
崔芜将具体事宜交代给底下官员筹办,自己却不能完全当了甩手掌柜——除夕当夜,如何维护秩序,如何巡防街道,甚至于,若是不慎火起该如何应对,都要做好充分的预案。
与此同时,灯会用的彩灯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亏得有丁钰这个技术指导在,带着一帮工匠加班加点,虽说有些辛苦,但崔芜有言在先,不白干,按加班算,给双倍工钱,又是年节的喜庆差事,匠人们有钱拿有饭吃,干活之余还能玩笑一二,居然没人抱怨,反而干得热火朝天。
灯会选址也有讲究,定在凤翔城最宽阔平坦的青石大街上。届时,街道两侧挂上彩灯,最大的鳌山摆在开阔地带,旁边是一家新开的酒楼,门匾高悬“花门楼”三个大字。
不消说,是崔使君的连锁生意开张了。
如此面面俱到万事齐备,在所有人的仰头期盼中,这一年的除夕终于不紧不慢地降临。
崔芜却与平时没什么区别,早起打了套拳,扎了半个时辰的马步。用过早食去城外转悠一圈,确保百姓家中余粮足够,碳薪也不缺。才刚回府,就被丁钰逮了个正着。
“今天过年,放松点,别把自己弄得那么累,”他说,“赶紧的,去准备准备,咱们晚上赏灯去。”
崔芜:“……”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确定地问:“这才用过午食,现在就准备?太早了吧!”
丁钰一边拉着她穿廊回房,一边絮絮叨叨:“不早了!西北这边天黑得早,没两个时辰就暗了。再说今天过年,你不穿得好看点?让阿绰给你换身女装,好好打扮打扮!十八……不对,过年后十九了,也是不折不扣的大姑娘,怎么一点爱美之心都没有呢?”
崔芜被这碎嘴子絮叨得头疼,看在过年的份上,没跟他一般计较。
“也是,”她想,“过年呢,是该松泛松泛。”
于是坐在妆台前,任由阿绰给自己上了发油,梳成朝云近香髻。又薄施脂粉,轻扫蛾眉,拍成雅丽妆容。最后换上海棠红的半臂长裙,手搭披帛,外头罩一件大红缎面的白狐皮斗篷,出得极细的风毛笼着脸颊边缘,整个人恍如罩在一团锦绣彩辉中。
只是那霞晖再艳,也盖不过她的容色,顾盼便是一道天然风景。
饶是丁钰见惯这张脸,每每盛装,依然能叫他失神片刻:“我怎么觉着……”
崔芜挑了挑描摹细腻的柳叶眉,等着听他狗嘴里能吐出什么象牙。
只听丁钰下一句道:“你年岁越大,越长开了?瞧着比刚认识那会儿好看多了。”
崔芜翻了个白眼,抬手在他脑壳上敲了下。
“少废话,”她说,“走不走?”
丁钰非常果断:“走!”
正如丁六郎所言,西北冬日天黑得早,仿佛才用过午食没多久,天色就逐渐暗了。与此同时,大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大多是爹娘领着家中孩童,往鳌山方向去的。
崔芜隔着车帘子瞧了眼,吩咐驾车的殷钊:“瞧着人不少,回头跟府衙说一声,多派些武侯巡街,水龙队也再备两支,免得闹出乱子。”
殷钊答应了。
他于凉州城中挨了一刀,幸好命大,侥幸逃过一劫。原以为自己办事不力,害得崔芜身陷险境,再得不了重用,谁知崔芜非但不怪罪,还发了好大一笔银子,并把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若非我逞强弄险,你也不至于遭了这场无妄之灾,”她说,“这个教训我记下了,日后非替你找回场子不可。”
殷钊感激涕零。
这是用人之道,当亲卫的,哪个不是性命悬在刀锋上?图什么?
要么报恩,要么还债,剩下的,就是指望跟对主子,不求飞黄腾达,起码有个五劳七伤时,家人不愁吃穿。
很显然,崔芜不仅满足了他的需求,还让他看到更多。
说话间,马车停在酒楼前。掌柜的一早得到消息,备好了干净雅间,将崔芜和丁钰恭恭敬敬地迎上二楼。
推窗眺望,正对着彩灯高悬的鳌山,视野极好,景致尤佳。随着夕晖消散、夜幕降临,鳌山彩灯一盏接一盏点亮,映照着夜空星子、万家灯火,仿佛传说中的海山仙山浮现人间。
这是崔芜第一次在古代欣赏灯会。所谓“鳌山”,其实是用各式彩灯堆叠出山形,相当于古代版的大型灯展。只要舍得砸钱,其规模与气势甚至能不亚于恢宏的楼宇殿阁。
好比前朝国力最盛的那会儿,造出的鳌山灯楼竟高达一百五十尺,也就是十五米那么高,着实震惊了赏灯的百姓。
当然,以崔使君的抠搜,愿意办灯会已是极限,干不出拿着真金白银往水里砸的蠢事。这回的鳌山顶多五十尺,一应彩灯都是丁钰带着工匠用竹篾扎出来的,连上头的花鸟人物也是请来老画匠绘制,端的是节省成本。
饶是如此,百姓们依然看得津津有味,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熙熙攘攘的笑声隔着老远都能听到——
“快看,仙人下凡了!”
“是胖鲤鱼,还在甩尾巴呢!”
“那猴子怪有意思的,还扛根棒子,是要去打家劫舍?”
崔芜听着不对,定睛一瞧:“好家伙,你怎么连孙大圣都搬出来了?不怕人家吴老先生找你算账?”
丁钰:“那他得先跟阎王爷说好,放他提前六百年投胎。”
崔芜笑睨了他一眼。
这一顿算是年夜饭,又有崔使君亲身驾临,酒楼厨子自然要使出看家本领——除了崔芜钟爱的红烧肉、糖醋排骨,各色鲜脆可口的炒菜,竟还有一个小小的铜锅子,架在火炉上,滚着鸡汤,可以下入各式新鲜食材。
崔芜眼睛亮了:“火锅!”
火锅在古代算不得稀罕玩意儿,在另一个时空,有道名菜名为“拨霞供”,其实就是兔肉火锅,只是出现的时间还得晚上三百年。
毫不夸张地说,崔芜面前的这只锅子,绝对是眼下世道的头一份。
“前阵子就打好了,只是姓颜的小子还在,要是过了他的眼,保不准连锅一块抢走,”丁钰将新鲜片好、煨在冰上的牛羊肉下入锅底,放任色如云霞的肉片在滚汤中载沉载浮,“还想吃什么?都报给我,老子保准帮你捣鼓出来。”
崔芜不跟他客气,张口就是报菜名:“鹅肠,鸭板肠,黄喉,牛百叶,鹌鹑蛋,午餐肉、玉米肠、亲亲肠……”
丁钰先还煞有介事地点着头,听到后面绷不住,拿筷子去敲她:“能不能说点现实的!”
崔芜叹了口气,好似十分委屈求全:“行吧,如果有撒尿牛丸和新鲜虾滑,我也能勉强将就。”
丁钰没忍住,翻了个小白眼。
年夜饭吃的就是一个气氛,眼前是鲜香滚烫的火锅,窗外是煌煌灯火与熙攘人群,若不是知道外头依然兵荒马乱,几乎要以为是盛世清平。
“总有一天,”崔芜一边喝着甘甜可口的米酒,一边暗暗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要全天下的百姓都能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
虽然这想法听起来十分不切实际,虽然她如今占据的只是区区关中十三道,与后晋和南楚这样的庞然大物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远。
但人活一世,总得有点梦想不是?——
第136章
酒过三巡, 微微有了几分醺意,外头突然传来震天响的爆竹声。
崔芜好奇探头,只见鳌山顶上悬起一座硕大的花灯, 乍一看像玲珑宝塔,底下却喷出烟花药信。
继而宝塔烧尽, 自然脱落,顶上再落一层,竟是一只盛着各色花卉的巨大花篮, 牡丹、芍药无不栩栩如生。
再落一层, 是一艘大船,风帆昂扬,直欲乘风破浪。
再落一层,是振翅仰颈的仙鹤,形态鲜活,几乎能听到高昂曲折的鹤唳声。
围观百姓何曾见过这等精致的玩意儿?一时简直看呆了, 更有爱凑热闹的, 开始数起那盒子里究竟藏了多少层玄机:“一,二, 三, 四……”
流光溢彩,盛景如斯,映照出崔芜的带笑眉眼。
“是盒子灯!”她且惊且喜,“这可是非遗手艺,你从哪学来的?”
丁钰:“你知道咱们那会儿有个神器叫B站吗?”
崔芜悟了。
她上辈子也才二十出头,正是爱热闹的年纪,好容易当家做主,哪有不放开了玩的道理?
披起斗篷就往外跑:“我去外头, 离近了瞧得清楚!”
丁钰不放心,也跟了出去。
此时盒子灯正好燃到最后一层,掉下的却是一副立体剪纸,写的正是“使君千岁”四个字。
这凤翔城中的百姓,能有如今的好日子——有饭吃,有衣穿,过年还有花灯看,谁不知道是托了新来使君的福?
无数情绪凑成一股,当下山呼海啸地应和道:“使君千岁!使君千岁!”
还有人道:“愿使君长命百岁,一直占着凤翔城,咱们情愿给她老人家供个长生牌坊,愿她老人家福寿安康。”
平白成了“老字辈”的崔芜:“……”
她放弃了挤进人群看个清楚的想法,默默往后退,差点跟丁钰撞个满怀。
丁钰:“怎地不过去?现在亮明身份,保准民心尽握,再无人能颠覆你的威望。”
理是这个理,但崔芜想了想,还是放弃了。
“收揽民心有的是机会,”她说,“这种场合……太尬了。”
她一般不在乎手段高下,只要能达到目的,政治作秀一下也不是不行。
但好钢得用在刀刃上,这不上不下的,突然来这么一出,崔芜心里过不去。
她继续往后退,直到将大半个身形藏入巷口暗影,这才停下脚步。
忽而心有所感,逆着人流回过头,就见灯火阑珊处,秦萧牵着坐骑静静伫立,不知瞧了多久。
许是有了年初元宵的经验,崔芜发现,她一点也不惊讶此时、此地,见到斯人。
“兄长,”她笑意盈盈,没问秦萧怎会在此,也没问他为何来此,只道,“新岁安康。”
秦萧亦笑,眉间阴霾尽去,罕见的温润和煦:“新岁安康。”
***
秦萧出现得突然,却也并非无迹可寻,毕竟去年这时他就说过,下一个除夕必定会陪崔芜一同度过。
安西少帅从来言出必行,不管是对麾下部将,还是崔芜这样的小女子。
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得见故人,崔芜自然是高兴的。她亲自将秦萧迎进酒楼,命人重新上了酒菜。
“都是些家常风味,兄长别嫌弃。”
此时,雅间里只余他们二人——丁钰不乏眼力见,知道崔芜虽待自己亲厚,这种时候却更愿与秦萧单独相处,是以借口赏灯,干脆告了退。
少顷,滚着热气的铜锅子重新摆上,一同送上的还有一份新捏制的扁食,也就是后世年夜饭必备的团圆饺子。
“没什么好东西,是猪肉白菜馅的,使君且吃个新鲜吧。”
崔芜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与秦萧:“兄长饿了吧?快尝尝。”
秦萧确实有些饿了。他从河西赶来,沿途只以干粮果腹,哪比得上眼前肥美多汁的水饺美味?当下不与崔芜客气,提起筷子就是一顿风卷残云。
这是崔芜第一次知道,有人能用优雅斯文的姿态,将满桌菜色一扫而空。
她才吃饱,托腮笑吟吟地看着秦萧:“不知道的,还以为兄长是从哪逃难来的,一路上饭都没得吃。”
秦萧用好了,执起布巾擦了擦手:“阿芜这是埋汰秦某?”
崔芜嬉皮笑脸:“我哪敢啊!”
秦萧不与她一般计较,端起茶盏抿了口。
崔芜笑眯眯地:“兄长觉得,今晚的鳌山灯会如何?”
秦萧颔首:“甚好,我原也想在凉州城内办一场,只是事多忙忘了,且等来年吧。”
说到凉州,崔芜想起正事:“兄长赶着除夕夜跑来凤翔,凉州怎么办?除夕是大年节,你这个一军主帅不露面行吗?”
“无妨,”秦萧说,“有阿适和史伯仁在,出不了岔子。”
一顿,又淡笑道:“我若在场,他们兴许还放不开,倒不如我找个由头避开,他们反而能好生闹一闹。”
崔芜:“那可怪不得他们。”
秦萧挑眉。
崔芜:“谁让兄长总板着一张脸?我刚认识你那会儿都觉得怵,更别提他们了。”
秦萧想起自己刚认识崔芜那会儿,她分明出身低微、任人鱼肉,却凭着一口不认命的倔劲,生生将孙府折腾得天翻地覆。
瞧她当时跟自己谈条件的镇定劲,可一点没看出哪里怵了。
他无意与崔芜斗嘴皮子,只一笑:“那现在呢?”
“现在都结拜了,当然不怵了,”崔芜摊开一只柔白手掌,“大过年的,当兄长的,是不是得给点压岁钱?”
她倒不是真心要钱,只是存心逗秦萧,瞧着安西少帅从来八风不动的脸色因她三言两语而起了波澜,成就感别提了。
谁知秦萧竟从怀里摸出一只细长木盒,当真拍进她手心:“抵了。”
崔芜:“……”
她眨巴两下眼,回过神后立刻笑了:“我开玩笑的。兄长的年礼不是让颜小将军送来了,怎么还有?”
秦萧:“年礼是河西送与关中的,此物是秦某送与阿芜的。”
崔芜极细微地皱了下眉。
她听出秦萧话中隐晦的亲近之意,直觉此时划清距离才是最好的做法,可秦萧大老远顶着寒风赶来,只为兑现承诺陪她过一个除夕。
她既不忍心让秦萧失望,也不愿打破此刻温馨静谧的氛围。
“行吧,”她想,“总归有一重义兄妹的名分,送点小礼物不算过火。”
遂打开盒盖,瞳孔微微圆睁,只见里头垫着洁白丝绸,衬着一支极精巧的发簪。
和田玉的料子,簪身洁白,毫无瑕疵。簪头泛起艳丽的瑰紫,被工匠以此为底,雕出一头活灵活现的……狐狸?
缘由莫名地,崔芜想起秦萧年礼中的那头活狐狸,现在还好端端地养在自家后院,总觉得这两者不是巧合。
“这簪子是……”
“是秦某画的图,寻凉州最好的工匠打造的,”秦萧说,“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阿芜戴着玩吧。”
崔芜眉头非但没舒展,反而越拧越紧。
簪子本身的确不算贵重,但背后含义由不得崔芜掉以轻心。毕竟,后世网文也好,穿越以来的见闻也罢,都在不遗余力地提醒她,这玩意儿应用最多的场合,就是男女定情。
更别提,这钗头图案还是秦萧亲手绘制,意义尤为特殊。
但她已经收了秦萧一只猫儿发簪,现在还躺在自己妆匣里,现在才想起推拒,会不会有些迟了?
崔芜揣着满腹纠结,拿这一只小小的狐狸玉簪不知如何是好。就听秦萧淡淡道:“底下还有一层,你且打开瞧瞧。”
崔芜下定决心,不管这暗层里装的是什么,自己绝不能要。谁知揭开暗格,里头只是一张薄薄的纸卷,叠成四折,安安分分地躺在盒底。
崔芜展开瞧了眼,瞬间锁定“镜铁山”三个字:“这是……”
“之前说好,镜铁山矿藏如若开采,必有阿芜一份,”秦萧说,“匠人们花了足足一年光景才找到位置,定下明年开春入山采矿。秦某不敢食言,赶着将契书给阿芜送来。”
他深深看向崔芜:“这份年礼,可还喜欢?”
这比什么簪子镯子白猫头紫狐狸合乎崔芜心意多了,当下笑得眉眼弯弯:“喜欢,多谢兄长。”
秦萧却将契书从她手中抽走,重新叠好,收入木匣。
“阿芜想要契书,就得连着盒子里的其他物件一同收下,”他夹着木盒晃了晃,“秦某准备好的年礼,要收一起收,可没有收一退一的道理。”
崔芜失笑,头一回知道君子心性的安西少帅也有这等促狭的一面。
她是个爽阔性子,该大方的时候,绝不拘泥小节:“如此,多谢兄长了。”
秦萧看着她收好木盒,唇角微微泛起笑意。
新鲜滚热的鸡汤锅子,流金溢彩的煌煌灯火,夜色静谧,阖家团圆,还有每每念及心驰神摇的女子。
随便哪一桩都足够人卸下疲惫,沉浸其中,何况是几样凑在一起?
虽然秦萧一整晚只略饮了一小杯甜米酒,论及酒精度数,跟糖水差不了多少,他却难得觉出几分微醺之意。
酒足饭饱,崔芜来了兴致,不肯乘车,一定要走回府邸。
此时已近子时,终究是团圆佳节,百姓们更倾向于回家守岁,街上人流渐疏。
有安西少帅同行,不至于遇上危险,两人遂屏退护卫,就这么自自在在地并肩而行。
崔芜今夜兴致极好,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可惜兄长来晚片刻,没看到丁兄做的盒子灯,真真巧夺天工。燃一层落一层,百姓们的眼睛都看直了——我琢磨着这么奇巧的花灯,若是拿去江南,大约能吸引不少富贵人家,若是打开市场,又能大赚一笔。”
“今年还是准备得仓促了些,等明天,再做些烟花一起放上天,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映照着万家灯火,那才好看呢。”
“今年换了好些羊毛,刚入秋那会儿,我把凤翔城里的妇人都发动起来,教她们织毛衣。不白做,有工钱,花了两个多月,总算凑齐了将士冬衣。”
“今年有了经验,明年应对起来就更自如了。咱们可以跟回纥人多换些羊毛,还有棉籽,再找阳光充足的干燥之地种下。若是能在中原之地咣种棉花,就可织布裁衣,百姓也能多一件御寒之物。”
“不过,不管种不种得成,跟回纥人的交易都别停了,咱们换得越多,他们就越感兴趣。假以时日,回纥不知牧马,只知放羊种棉花,则兄长不费一兵一卒就可平定西域。”
“还有,我跟丁兄最近正在研究一种新型武器,颜将军应该跟你提了吧?只是初见雏形,能不能成还不清楚,等做好了,拿给兄长瞧瞧,保准让你大开眼界!”
她一边说,一边背着手往前走,脚步轻快,几乎有几分蹦蹦跳跳的样子。秦萧自始至终未曾开口,只是噙着笑意注视着她,眼看崔使君越走越不庄重,专挑路边凹凸不平处下脚,大有踩在石头棱尖处转圈训练平衡感的架势。
他终是没忍住,将手臂递给她。
不是将她强行扯落,也不是直接握住手臂,而是隔着半尺距离,虚虚护在崔芜身侧,给足她进退的余地和自由。
这是崔芜与秦萧相处最舒服的地方,从不勉强,从不为难,只要是她决定了的事,哪怕违了他的心意,他也会尽最大努力成全尊重。
殊不知,他越是如此,她越不忍心他失望失落。
这回也不例外。
崔芜抿嘴一笑,扶着秦萧胳膊轻快跳下,长及足面的裙摆扬起,旋成一朵明艳的花儿。
秦萧被那一瞬的艳色晃了眼目,口中极自然地问道:“阿芜后面有什么打算?”
崔芜眨眨眼,心说:什么打算?我刚才说的不是打算吗?
“今年深耕和套耕效果不错,收成比往年好了不少。等春暖花开了,组织流民继续开垦荒地,还用同样的法子。”
“还有渭河,治理起来是个大工程,单只一年恐难见效,明年还得继续。”
“另外就是扩军、练兵,先稳住已有的地盘,把作乱的匪寇清剿干净。等时机差不多,就能继续东进……”
秦萧先还不作声地听着,待到这里突然插了句嘴:“然后呢?”
崔芜思路被他打断,挑了挑眉。
“往东扩进,扩到何时?”他问,“拿下长安,往东即是河东,那是晋帝的地盘,阿芜也有意于此?”
崔芜抿了抿唇,答得含糊:“那就要看晋帝守不守得住了。”
想了想,实在没忍住,冷哼一声:“连幽云屏障都能送给铁勒的败家子,就算没有我,为人做嫁衣也不过迟早的事。”
秦萧不动声色:“拿下河东,然后呢?”
“河东以东还有河北道、河南道,往南则有山南道和江南道,以秦某对阿芜的了解,断不会容忍德才不配之人长久占据。”
“只是当今天下,论德行论才具论眼光论手腕,能及上阿芜者又有几人?”
“襄樊扼守冲要,守将却庸碌无能。南楚地大势盛,朝中君臣却沉醉奢靡,亦非明君之相。”
“相形之下,孙家父子算是最出色的,治下也颇有政绩。可据秦某看来,还远不到令阿芜信服的地步——至少易地而处,你不会比他们差,而他们也未必做得了你现在做的事。”
“如此看来,崔芜现下虽非最强,可长此以往,这天下竟无有可与你争锋者。”
秦萧驻足,抬眸看向崔芜,目光隐含一丝锋锐:“阿芜,想要吗?”
他没说想要什么,崔芜却明白了他的所指。
所有的浅笑低眉瞬间收起,崔芜回视秦萧,以同样锋芒暗藏的语气问道:“兄长说错了,至少,有一个人,我就不敢说有把握匹敌。”
“兄长,可有意否?”
这一刻,相互对视的不是“兄长”与“阿芜”。
他是安西少帅,而她是关中主君。
第137章
崔芜心知她与秦萧之间逃不过这一遭, 却一直试图将时限往后推。
毕竟,这个问题太尖锐也太敏感,即便用再委婉的方式问出, 也不过是另一场“煮酒论英雄”。
她没想到,秦萧会挑在这样一个时机, 这样一个场合,将隐在两人之间的那根“刺”挑明。
虽然出乎崔芜意料,但问都问了, 以崔使君的心性为人, 也不屑说假话哄骗。
“现在说想不想要,为时尚早,”崔芜坦然,“就目前而言,我只想守住脚下的地盘,每一步都走稳踩实。至于日后能走到哪一步, 谁知道?此时夸下海口, 彼时惨遭打脸的大有人在,我可不想步这个后尘。”
“只有一点, 我崔芜的命数, 这辈子只能自己做主,谁也别想越过我。”
“能做到这一点,万事好谈。做不到,即便有一日我跌落高处,被踩进泥里,也得撕下那人一块肉来。”
就好像当日,她困囿孙府后宅时那般。
秦萧沉默许久,目光一度锐利, 却终是徐徐缓和。
“不错,”他颔首道,“是阿芜会说的话。”
崔芜瞧他:“兄长又是如何想的?”
“以阿芜所见,安西军战力之强,当世难逢敌手。安西四郡虽然贫瘠,却也有着不可替代的好处。”
“倘若兄长有意崛起于乱世,以阿芜如今的能耐,是万万抵挡不住的。”
秦萧失笑:“阿芜这是试探秦某?”
他素来冷峻,难得一笑也是暗藏锋锐。唯独面对崔芜时神色和缓,随她如何耍赖试探,亦是只见温和,不带冷戾。
崔芜见了熟悉的笑意,心头没来由一松。
“这话说的,不是兄长首先挑起话头的吗?”她耍赖,“兄长若不想说,只当阿芜没问过。”
秦萧微哂:“有什么不想说的?秦某无意于此。”
崔芜微讶。
这个答案不能说完全出乎意料,以她阅尽上下五千年的眼光来看,秦萧虽骁勇悍利难逢敌手,却不适合那个至高至绝的位子。
为至尊者,第一要狠,第二要绝,最要紧的却是脸皮厚,不能为私人德行困囿。
而秦萧,太过重情,不论母子之恩,袍泽之义,还是与崔芜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儿女情,都在他心头占据了太过沉重的分量。
真到了生死一线的关头,他下不了决断。
但崔芜同样无法想像秦萧屈居人下的情形。他是安西军主帅,河西道节度使,河西秦家唯一的掌舵人,习惯了大权在握独断专行,如何能忍受对另一人俯首称臣?
更不必提,他自小受尽嫡兄嫡母的提防戒备,会不知道不管哪方势力平定天下,都万万容不得他这个镇守一方的悍将?
秦萧知道。
若说不在乎,自然是假的,但他想的通透。
“秦某非治地之才,单是河西之地,已让我殚精竭虑,不敢想象坐拥天下会是什么情形,”秦萧语气平静,“与其勉为其难,不如让位于贤,于家国,于百姓,于安西,都是一桩好事。”
这话任谁来说,可信度都得打个问号,唯独出自秦萧之口,崔芜连个标点符号都不怀疑。
但她还是下意识道:“可兄长亦为当世英豪,真的甘心?”
秦萧玩味着这两个字:“甘心?”
他背手身后,突然极短促地一笑:“不瞒阿芜,这些年,秦某一直在想,当初父亲死也不肯放母亲自由,真是因为爱她吗?”
崔芜没曾想话题突然从天下大势转为亲长私隐,微微一怔。
“若说他爱,母亲在后宅受尽磋磨、生不如死,他问都不曾过问一声。若说不爱,临终前,他不问嫡母,不问嫡兄,只想知道我母亲病逝之际,是否提过他只言片语。”
崔芜抿紧唇线:“兄长有答案了?”
秦萧低低垂眸。
“少时不经世事,只以为父亲深爱母亲,只是碍于妻妾之分、嫡庶之名,不便表露面上,这才冷了她许多年,”他语气寒凉,“如今方知,与其说他爱着母亲,不如说,是‘不甘心’三个字作祟。”
“或许一开始确有几分心动,可是在母亲明确表示不愿嫁入秦氏后,心动就成了不甘心。”
“不甘心母亲出身风尘的卑微身份,竟敢拒绝高高在上的节度使。不甘心本该卑事主母的楚馆花魁,竟有一身烈性傲骨。不甘心自己戎马半生、杀伐决断,到头来却在一个女子身上折戟沉沙。”
“为了这三个字,他宁可折断母亲羽翼,将她囚于后宅,生不如死地过了十多年。”
崔芜不便当面臧否秦萧先父,心里却举双手赞成:可不是!
“秦某曾亲眼见到,这三个字是如何毁了一个女子一生,前车之鉴触目惊心,怎敢重蹈覆辙,为一己之私而毁天下百姓?”秦萧勾起嘴角,说不出是自嘲还是冷讽,“若我真这么做了,母亲纵是在九泉之下,也要懊恼生下这么个自负狂悖的孽种。”
许是因为与那位如夫人的际遇微妙相似,秦萧言辞越是锋锐,崔芜心头就越是快意。
然而旋即,她听出这人字里行间隐晦的自厌自弃之意,无端有些心惊肉跳。
崔芜思忖片刻,刻意将语气放得轻快:“那不至于。”
她话说得笃定,秦萧不由瞥了她一眼。
崔芜一本正经:“兄长生得这般玉树临风、如圭似璧,令堂见了,欢喜还来不及,哪舍得怪罪?”
秦萧:“……”
崔芜觑着他脸色,再接再厉:“兄长,我哄人业务不熟练,你别让我下不来台,笑一个成不?”
秦萧沉默片刻,终于绷不住了,一只宽大的手掌盖住崔芜精巧的发髻,狠狠揉了把。
“狡猾促狭的小妮子!”
托崔使君的福,“不甘心”这一篇总算揭了过去。
两人回到王府,继续在屋里守岁。茶案上摆着茶水点心,炉中炭火哔哔啵啵地响着。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氛围,太宁静,也太让人放松心神。
“兄长无意天下,”崔芜用轻松的语调,继续探究方才的话题,“想过以后过怎样的日子吗?”
秦萧没说话,只是端起茶碗迎向她。
崔芜同样捧起茶盏,与他轻轻碰了个杯口。
有视若手足的袍泽在侧,有心上留影的女子作伴,盛世清平,百姓安康。
足矣。
外头响起爆竹声,子时已到。
去岁已过,新年来临。
又是新的篇章。
这一次,秦萧难得没有来去匆匆,在凤翔停留了足足三日。恰好过年期间,谁也不至于没眼力见到拿公务来烦崔芜,她清早睡醒就去寻秦萧,两人或是在后院练箭,或是在书房里共围一炉炭火,各自翻看闲书,或是干脆骑马出城,将林子里的飞禽走兽一一逮出。
一年到头不敢懈怠,这三日难得清闲,就当放年假了。
崔芜深谙张弛有度的道理,将日子过得十分逍遥,却没留心她拉着秦萧往后院走时,两道身影自回廊转角拐出,正遥遥注视着自己。
是盖昀和许思谦。
许县令如今已是正经的司马,与贾翊同级,亦是崔芜麾下数得着的得用之人。方才虽然相隔遥远,却不难瞧见自家主君脸上的明灿笑意。
一时间,两根眉毛难舍难分地拧巴在一起。
“使君与秦帅交好,原不失为一桩好事,有河西互为犄角,可比咱们独撑大局强多了,”他忧心忡忡道,“但是观使君行事,怕是……陷得有些深了。”
盖昀比他看得开:“无妨,随他们去吧。”
许思谦大惊:“这怎么成?若使君只是寻常女儿,与秦帅也算是一桩人间佳话。可她如今是关中之主,若是与秦帅,这、这……这关中以后,算谁的啊?”
盖昀默默一叹,心道许司马还是没看明白。
“你我能想明白的事,使君会忽略吗?”他提点道,“使君是如何走到今日的,你比我更清楚,她像是会为了儿女私情,舍下手头大业的人吗?”
许思谦心道:这可难说!女儿家若动了情,做出什么都不稀奇。
只听盖昀续道:“再者,你与其担心使君,不如寻个机会劝劝秦帅。”
“他二人之间……他才是泥足深陷的那一方。”
泥足深陷的秦帅掐着时点,到了年初四清早,立刻收拾行囊准备返程。
他此行只带了十来亲兵,端的是轻车简从,崔芜得知,当时就骇笑出来。
“兄长也太大意了,若是有个什么,岂不哭都没地方哭去?”说着,点了十名亲卫,以秦尽忠为首,都是安西军出身的老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兄长只知道教训我,换作自己时怎就忘光了?”
秦萧没拒绝,谢了她的好意。
崔芜又要打点年礼,却被秦萧婉拒。他赶着回凉州,东西多了不好加快脚程。
崔芜遗憾:“那就算了。等元宵再送去吧。”
她亲自将人送出城外十里,这才勒马驻足。秦萧原已调转马头,忽然不知怎么想的,横目淡淡扫了亲兵一眼。
自秦尽忠以下,亲兵无不转头背身,只当自家主帅有秘话与崔使君聊。
崔芜亦是如此想,是以秦萧策马过来时,她并没有躲闪的想法:“兄长可是有事叮嘱?不必外道,但说无妨……!”
她仓促断了话音,却是秦萧自马背上倾过身,将她抱了个满怀。
精悍的手臂环过肩头,成年男子的气息将她猝不及防席卷,崔芜圆睁双眼,极难得地呆住了。
秦萧留恋地偏过头,万缕青丝自他嘴唇滑过,仿佛情谊缱绻。
他几乎是贴着崔芜耳廓,用气声说道:“今岁互市,我在凉州等着阿芜。”
言罢,断然放手,头也不回地策马离去。
崔芜兀自一动不动,直到远远跟着的亲随忍不住,上前问了句,她才猛地回过神。
再一看,秦萧及麾下亲兵早去得远了,背影成了官道尽头的数笔小点。
放了这么一个大雷,也不解释清楚,就这么……一走了之?
崔芜恨得咬牙切齿,浑身气血呼啸着往头顶冲,尤其是耳朵尖被秦萧蹭触过的一小片肌肤,熏蒸成极鲜润的红色。
她深吸一口气,双腿猛夹火锅马腹,中气十足道:“回城!”
秦帅临走前放出的惊雷确实大,崔芜足足好几日没缓过来,只是崔使君自有城府,心里任是惊涛骇浪,脸上始终一派平静。
真应了那句“于无声处听惊雷”。
就连与她最是相熟的丁钰都没看出一丝一毫破绽。秦萧走了,他终于能与崔芜恢复正常的相处模式,这一日抱了一大堆帖子,欢蹦乱跳地寻了过来。
“都是邀请使君上门吃席的,”他说,“你选一两家吧。”
崔芜莫名其妙:“吃席请我做什么?我跟他们又非亲非故。”
丁钰很是淡定:“正常,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现在的身份可不一般,关中主君,总揽十三州,麾下精兵过万,这些人家肯拖到现在才投帖邀约,已经够矜持了。”
“若非你是女子,还是没成亲的在室女,那些家主族长直接拜会不合礼数,这才让家中女眷递来邀帖。否则,你王府门槛都要被人踩烂了。”
崔芜没把这话放在心上,倒是由“王府”两个字想起另一件事:“是了,歧王和伪王都不在了,王府这个称呼实不合适。回头把门口的牌匾换了,别让人逮住把柄。”
丁钰一愣:“你不打算称王?”
类似的话,盖昀也问过:“使君如今坐拥关中十三州,其势之盛,已非长安可以抵挡。由此可见,将八百里秦川尽握掌中,只是早晚的事。”
“只使君名分未定,先前以故王遗女的旗号招揽旧部,如今几番出兵,也是含糊其辞,只称一声使君。昀以为,使君还需早定名分,以免有人动了歪心思。”
彼时崔芜反问:“先生以为,我该如何正名?”
盖昀道:“或如襄樊一般,择一势力投诚纳贡,虽每年耗费些银钱,总归有名有份,不必担心遭人觊觎。”
崔芜嗤笑:“南楚皇帝放着襄樊不管,可不是图他们那仨瓜俩枣。若是哪一日平了吴越,你且看着,下一个便是襄樊。”
盖昀赞许点头:“使君眼光犀利。”
又道:“以使君的心性,想必是更愿意自立为王,从此不必受人掣肘?”
崔芜不是没想过这条路,奈何时机还未成熟。
“我待先生以诚,先生又何必百般试探?”她无奈道,“我如今实力尚弱,莫说与大晋、南楚相比,便是吴越之地也多有不如,能安稳至今,无非是捡了托庇关内,而晋帝又被铁勒缠住手脚的便宜。”
“晋帝原不把我当回事,可若此时称王,立时便将吸引他的注意,到时的麻烦怕是无穷无尽,连南边的蜀国都不会消停。”
“再者,我若称王,与兄长相见又该作何论处?关中与河西正合作得愉快,这时称王,岂不平白在兄长心里安一根钉子?”
她头脑冷静、思路清晰,盖昀这回是真笑了:“那依使君之见,该如何是好?”
崔芜只犹豫了一秒,就毫不脸红地借鉴了先人智慧:“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
这九个字一抛出,盖昀也好,丁钰也罢,瞬间熄了劝说崔芜称王的想法。
“不称就不称吧,”丁钰给自己找补,“总归叫惯了你使君,突然改口还有点不适应。”
又振奋精神:“那这几家邀帖,你可要选择一二赴约?”
崔芜哂笑:“若是先歧王或者伪王,他们可敢这般大喇喇地邀人上门?”
第138章
对于这等螺狮壳里做道场的心思, 丁钰确实不如崔芜敏锐,闻言蹙眉不已。
“他们不敢,因为那是一境之主, 在礼崩乐坏的乱世中,几与皇权无异——你看南楚境内, 哪户人家敢对楚帝说:过年了,您老要不要来我家吃席?”
“不要脑袋了吗?”
“可他们敢对我这么说。”
“为什么?”
她没说出下文,但丁钰已然有了答案。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崔芜是个女子, 他们没正经当回事!
他骤然恼火:“我这就去找延昭, 让他把这几家人都逮回来!”
一边说一边起身,又被崔芜摁着肩头,硬生生压了回去。
“给我坐下,”她说,“逮回来,然后呢?”
“说到底, 人家除了递帖子, 没做什么出格的事。落在旁人眼里,指不定还是对咱们殷勤示好。”
“你冒冒然逮了人回来容易, 外头会怎么传我?一个草菅人命、昏庸残暴的污名是跑不了了。”
丁钰越想越气闷, 若是头狐狸,两只耳朵都要耷拉下来:“那就这么算了?”
崔芜很淡定:“嗯,只能这么算了。”
除了被姓孙的王八蛋烦得情绪暴躁,崔芜从不会轻易失去理智。她很清楚,杀伐手段固然有效,却须使在刀刃上。动不动就灭人满门、赤地千里只会适得其反。
静若处子,动若雷霆,不做则已, 做便做绝,这是前人总结的斗争智慧。
崔芜深以为然。
她没搭理拍马屁拍到马脚上的几家人,帖子一概丢进炭盆烧了。剩下的几日空闲,除了做未来一整年的规划,就是骑马射箭逗狐狸。
而来自江南的消息,也在这时送到崔使君案头。
看到信笺封口熟悉的火漆印记,崔芜拍案而起:“去请盖先生、许司马还有丁兄。”
阿绰应声退下,从自家主子对各人不同的称呼上,分辨出隐晦的亲疏远近。
少顷,被点到名的三位心腹齐聚书房,而崔芜也将信看完一遍。
字迹工整而不失风骨,转折处隐隐透着杀伐戾气,一看即是出自男子之手。
是贾翊。
崔芜将信纸交由三人传阅,自己用最短的时间理顺了思路。
贾翊着墨不多,主要写了三件事:第一,去岁十月,借着节度使府买人之机,陈二娘子成功将挑中的人手送进孙家后院。此女容貌丰丽,性情机敏,不出一月就到了孙景身边,成了极受宠爱的妾婢。
其二,因着孙彦被扣作人质索要赎金一事,孙昭对嫡出的长子十分不满。恰好孙景在新纳妾婢的提点下崭露头角,得了孙昭喜欢,又有正室夫人不断吹耳旁风,居然真让孙昭动起了废长立幼的心思。
当然,孙彦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回到江南,第一时间察觉不妙,立刻向孙昭献了结好安西、参与互市之计。不知这父子俩关起门来聊了些什么,总之孙昭再没提过另立幼子之事,几个投向孙景、替他说话的幕僚属官也遭了责罚。
靠着茶叶订单,这一城是孙彦扳回来了。然而经此一役,孙家兄弟的相争也算摆上台面。
孙景深知长兄性情,闹到这步田地,来日孙彦上位,能有自己好日子过吗?有宠妾挑拨着,亲娘撺掇着,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不甘心坐以待毙。
是以,江东孙氏长幼相争、兄弟阋墙的这出大戏,如今才刚拉开帷幕。
第三件则是南楚。
崔芜的消息没白送,得知襄樊与孙氏之间的暗通款曲,楚帝果然大怒。
然而形势比人强,南楚虽强,若也禁不住两面开战,遂没有立时与襄樊撕破脸,只是一边增了岁贡,小惩大诫,一边又封死边境,掐断吴越与襄樊勾连的途径。
两边因此摩擦不断,虽都是些小冲突,可谁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引发一场颠覆江南局势的大战。
边境吃紧,孙昭自是要做足准备,重中之重就是征兵。可乱世人口匮乏,精壮男丁就这么多,都被拉去打仗,地里的农活谁来干,家中的老人妇孺又有谁来照顾?
一时间,吴越境内怨声载道,只是离得远,那高居锦绣尖的上位者听不到罢了。
看罢贾翊送来的书信,在座诸人皆是脸色微妙。盖昀与丁钰参与了定计的全过程,倒不十分惊讶,许思谦却是直到今日才听说此事,脸色一变再变。
末了叹道:“去岁八月,贾司马突然远赴江南,行程之匆忙,令下官甚是不解。如今看来,使君胸有丘壑,早在当时就决定借其之手,搅乱江南这池水吧?”
崔芜坦然:“不错。”
一顿,毫不掩饰私心:“我与江东孙氏仇深似海,即便一时腾不出手,也断不容孙家人有安稳日子过。”
许思谦欲言又止,又是一声叹息:“使君智计无双,纵然相隔千里,亦能叫孙氏焦头烂额。下官只是、只是有些可怜江南的无辜百姓。”
丁钰眼皮微跳,唯恐崔芜被激怒,大胆觑了她两眼,被崔使君瞪了回来。
“子逊仁厚,原是好事,”摁住乱飞眼色的丁六郎,崔芜缓缓开口,“只你须知,我又是扩军,又是占地,是做什么的?”
许思谦,字子逊。
他沉吟道:“使君仁厚,想必是为了给乱世百姓留一方净土……”
崔芜嗤笑着打断他:“错了子逊,我呕心沥血治地扩军,固然是为了捎带捞百姓一把,但最要紧的,还是为了能在这乱世之中活到最后。”
“乱世如刀,收割的尽是人命,并非某一人可以阻拦。我若因怜惜江南百姓而手下留情,来日孙氏腾出手,一朝挥师北上,死的就是我麾下将士与百姓。”
“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我为关中主君,首当考虑的应是自己人,子逊以为如何?”
许思谦无言以对。
这一主一从争执之际,盖昀只是默默饮茶,待得争论暂告一段落方道:“孙氏内乱已在意料之中,短时间内,再无余力与使君为难。”
“昀倒是以为,去岁收成不错,今冬又下了两场大雪,来年应是个好年景。”
“靖难军歇了这许多时日,是时候动一动了。”
这是崔芜喜欢与盖昀议事的缘由,这人好似长了一双洞悉人心的神眼,许多时候,根本不需崔芜开口,就能一口道破她的心思。
省了崔芜不少力气。
“先生所言,亦是芜之所想,”崔芜意味深长道,“听武侯禀报,今冬艰难,凤翔以东时有贼寇作祟。自明日起,我打算派人出城剿匪,顺带练兵。”
这话乍一听没问题,但许思谦琢磨片刻,悚然意识到一件事——凤翔东边并无旁的州郡,再往东……只有前朝都城!
崔芜此举究竟是无心,还是……
许思谦猜得没错,崔芜确实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打算对上都出手了。
然而上都的政治地位非同小可,多少双眼睛盯着,贸然出兵伤亡必不在小。是以这番操作,仍以试探居多,更存着一分“疲兵”的心思。
等到盘踞上都城中的守军习惯了、麻木了,才是崔芜真正出手的时机。
崔使君耐心十足,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谁知气运加身挡都挡不住,才出了元宵,就有人将一份厚礼送到崔芜面前。
来人投帖上门时,崔芜正在用早食。她虽是关中十三州主君,吃穿用度却谈不上奢侈,日常早起不过是一碗咸豆花,一个羊肉馅的胡饼,或是裹了糖渣和干果的甜烧饼,再配一个鸡蛋,就很不错了。
这一日又略有不同,使君府的厨子炖了鸡汤,把除夕时未用完的肉馅裹上薄面皮,捏成元宝状,下入鸡汤煮开。
最后盛在脸大的海碗里送上,热滚滚的鲜香四溢。
崔芜一瞧就乐了:“馄饨鸡?今日怎么想起做这个了?”
因着刚出年节,阿绰发辫上仍扎着一截大红头绳,虽然未施脂粉,只这一点颜色就映得年轻女孩眉目生辉。
“还不是主子念叨,说用鸡汤下扁食最是鲜美,我去厨间提了一嘴,这不,人家现赶着熬的鸡汤。”
崔芜明知她在邀功,却还是笑眯眯地领了情:“甚好。回头你去库房翻翻,若有何合心意的缎子,选一匹回去裁衣,再挑匹好的赏给厨子,就说劳他费心了。”
阿绰就等着这一句,开开心心地去了。
她刚走,丁钰就来了,甩手撂下一份名帖,低头凑到汤碗前闻了闻:“好啊,偷偷开小灶,怎么不叫上我?”
崔芜将一只白胖的馄饨送进嘴里,眯眼享受着阔别已久的美食:“厨房想必有多的,你再去盛就是。”
丁钰也就嘴上说说,他来时已用过早食,只坐在一旁等崔芜吃完,方道:“有人要见你。”
自从步入年关,崔芜收到过太多类似的帖子,早就习以为常:“这回是哪家?”
丁钰:“清河崔家。”
崔芜一口汤没喝对,差点呛着自己。
“清河崔家”可不是什么坐井观天的地头蛇,那是正正经经的名门大族,百年积累簪缨世家。
与此同时,也是崔芜占据关中十三州后,第一个主动投帖的正经世家。
“有意思,”崔芜饶有兴味,“他们想要什么?”
丁钰直勾勾地看着她:“……你。”
崔芜:“……”
等见了来人,她才明白,清河崔氏打的原是连宗的主意。
简单说来,就是崔芜姓崔,清河崔家也姓崔,总归一笔写不出两个崔字,不如认了同一个祖宗,日后也好相互照应。
理顺了思路,崔芜一阵无语。
“崔芜”是她上辈子的名字,这辈子姓甚名谁,连她自己都说不清。
清河崔氏与其说来寻崔芜认祖宗,倒不如说,看好这支潜力股,借着“连宗”之名,要上崔使君的贼船。
她捧着茶碗,端详着崔氏来人,浮起意味深长的笑。
“不瞒十四郎,这名字原是我自己所起。乱世中人,命如飘萍,连父母姓名籍贯都记不清了,又谈何连宗认祖?”
“若只因一个崔字就要认亲,那清河崔氏白认的亲戚岂不太多了?”
崔氏来人于族中排行十四,人称十四郎。此人与丁钰年岁相仿,容貌斯文俊秀,更兼大家出身,谈吐气度俱是清贵,坐在那里就是一道极赏心悦目的风景。
“使君有所不知,”他彬彬有礼道,“崔某今日冒昧登门,实是受长辈所托,向使君说明身世来历。”
崔芜一挑眉:“哦?我有何身世?”
“使君口中的父母,可是住在润州城东三十里,一户姓乔的人家?”
崔芜微愕,仔细回想刚穿来那日的情形,仿佛自己那对便宜父母,确实是姓乔。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崔十四郎跪坐案旁,身姿笔挺,好似一竿青竹。
“族中长辈派人远下江南,费了好些力气,才查明来龙去脉,”他说,“乔姓夫妇并非使君亲生父母,乃是当年有人以十贯钱为酬,将使君托付他们照料。只没想到乔姓夫妇言而无信,竟将孩子卖于人牙,连累使君流落风尘,苦熬十年之久。”
崔芜没想到崔十四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原本有些散漫的眼神不知不觉凝聚了。
“看来十四郎是有备而来,”她浅笑,“想说什么?一口气倒出来吧。”
崔十四郎郑重作揖:“使君之父原是清河崔氏一旁支子弟,族中排行第七,名季圭。论辈分,崔某还需称呼一声七叔。”
“这位七叔虽有才学,却无心仕途,成日里流连花街,写些艳曲词赋游戏人生。”
“却不想与那迎风楼的花魁有过一夕风月之后,竟令那女子身怀有孕,还将孩儿悄悄生下。”
崔芜除了一开始的错愕,便再未显露多余情绪,权当是新出炉的话本段子,听得兴味盎然。
“然后呢?”
崔十四郎偷眼打量崔芜,只见她眼神平静、嘴角含笑,并无丝毫触动之色,心头微微一沉。
“七叔家中已有妻房,正室夫人出身范阳卢氏,乃是数得着的名门淑女,”他娓娓道来,“只是这位卢氏夫人嫉妒成性,又兼多年无子,得知夫君在外有染,恼怒之下竟派人追杀身怀六甲的花魁。”
“花魁侥幸逃出,一边东躲西藏,一边设法给七叔送信,求他庇护腹中幼子。她逃亡了两个月,终于油尽灯枯,临终前产下一名女婴,将其与身边仅有的一点盘缠,托付给救下她的乔姓夫妇。”
“我七叔得知此事时,花魁已不在人世。他也曾派人寻找孩子下落,可惜一无所获。”
“却不想,那孩子竟是阴差阳错流落风尘,更于机缘巧合之下,被江东孙氏带回府中,以致与七叔失散多年。”
崔芜抿着热腾腾的奶茶——奶牛是秦萧自凉州送来的,就养在后院。因着新鲜,纵然茶叶质量低劣,也不影响奶茶的甘香醇厚。
“十四郎是想说,这个倒霉催的孩子就是我?”她眯起眼角,“有何凭证?”
崔十四郎不卑不亢。
“族中长辈已然寻到乔氏夫妇,有二人口述供状为凭,”他将一沓供纸摆在案上,“据那妇人说,使君后腰生有一颗殷红小痣。”
“您若不信,请侍女一验便知。”
崔芜听他说得笃定,再一翻看供纸,细节处大都对得上,便知此事并非伪造。
至少,崔家七叔和花魁那一段露水情缘,以及珠胎暗结之事,应该不是假的。
然而……
“就算十四郎所言是真,”她好整以暇,“那又怎样呢?”
第139章
在登门前, 崔十四郎已然将崔芜可能有的种种反应都设想过一遍。
或是怀疑,或是不信,或是愤恨, 或是怨毒,总归都有应对之法。
却唯独没想到, 崔芜竟是如此淡漠,单手支着额,嘴角含着笑, 一句轻飘飘地:“那又怎样呢?”
就将崔十四郎先前准备的腹稿, 打得七零八落。
他定了定神,试探道:“使君……可是怨恨七叔?”
崔芜连孙彦当前都能若无其事,一个小小的崔十四郎,如何能挑起她的情绪波动?
只微笑摇了摇头:“我连你那七叔的面都没见过,为人品行一概不知,谈何喜恶?”
崔十四郎头一回与她打交道, 摸不清崔芜性情, 斟酌着言辞:“七叔的正室夫人不能生养,只得松口许七叔纳妾。奈何时至今日, 七叔膝下依然空空, 是以想寻回当年失散在外的孩儿,一叙亲伦……”
崔芜打了个手势,崔十四郎话音骤停。
“煽情的话就不必多说了,”她淡淡道,“你我都清楚,若我今日不是关中十三州的主君,你那七叔也不会想起有这么个孽种流落在外。”
“所以……”
“十四郎,我手里的筹码, 你知道了。可你手里的筹码,到现在也没亮给我看。”
崔芜歪头瞧他,笑意温煦可亲,眼神却森寒锋锐。
“生意,可不是这么谈的。”
崔十四郎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坐在他面前的是政客、是商人,唯独不是女子。指望用亲情打动她是不切实际的。
他迅速调整过思路,飞快说道:“崔家。”
崔芜挑了挑眉。
“崔家乃是名门之一,人脉通达四海,有崔家相助,使君的路会走得顺得多。”
崔芜不置可否:“你说的,丁家早就做到了。”
崔十四郎胸有成竹。
“济阳丁家虽也门路广泛,终究失于商贾之流,许多事,崔家做得,丁家做不得。”
他显然做过十分周详的调查,此时道来有条不紊:“就好比,各大姓之间互有姻亲,消息也比旁人传递快得多。”
崔芜听出门道:“什么消息?”
崔十四郎往前凑近少许,话音亦压得极低:“使君盘踞关中,可有意于上都?”
崔芜眉心微跳。
“诚如在下所言,崔氏姻亲无数,其一便是上都名门韦氏,”崔十四郎微笑道,“巧的是,上都韦氏的一名旁支子弟,正是守将祁戍麾下得力干将。”
崔芜听着一个“韦”字,只觉得莫名耳熟,口中道:“那又如何?”
“祁戍原是怀着惜才之心,给了此人一处容身之所,却不想是收养了一头恶狼,”崔十四郎悠悠笑道,“如今,这恶狼琢磨着弑主犯上,上都大乱将起,可不是使君的机会来了?”
崔芜总算想起这个“韦”姓为何耳熟。
当初被她逐出凤翔的“华岳神母”阮轻漠,与之合作的那名军官,可不就是姓韦?
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崔芜盘算明白,命人将崔十四郎带下去歇息,自己请了丁钰和盖昀入堂议事。
不出所料,这二位都对收复上都持赞同观点,至于崔十四郎认祖的提议,却是与崔芜看法一致。
崔芜如今是关中之主,清河崔家自然要上赶着献殷勤,可她若没有如今这番基业,崔家人还想认回一个流落风尘的私生女吗?
“我看那姓崔的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有孙彦这桩前车之鉴,丁钰对任何出现在崔芜身边的年轻男子都没好印象,“他的话,你听听就算了,千万别当真。”
“半路认来的亲戚,今日你好我好,明日说不定就卖了你。什么父女情深,一叙天伦,都是千年的狐狸,跟谁玩聊斋呢!”
盖昀捧着茶碗的手一顿,抬头十分具有好学精神地问道:“请教丁郎,何为聊斋?”
丁钰:“……”
崔芜揉了揉额角,打断这将将开展学术探讨的二位:“我不打算轻信崔十四郎,只不过,清河崔家毕竟是数得着的名门大族,如今自己送上门,咱们也不好太拂了人家献殷勤的美意。”
丁钰听出自家主君“把人当肥羊宰了,还要人自己掏钱赎羊毛”的意味,拍着胸口放心了:“使君打算怎么做?”
崔芜:“先去趟上都城,探明崔十四所言是真是假。”
话音未落,丁钰和盖昀同时道:“不可!”
崔芜诧异看来。
盖昀清了清嗓子:“使君如今是关中十三州之主,身份贵重,万不可亲自冒险,还是派旁人去吧。”
丁钰话更直接:“你忘了上回凉州城里,险些在那姓孙的身上阴沟里翻船的教训?派人可以,你自己不能去!”
崔芜无语:“我也没说自己去啊。”
盖昀和丁钰长出一口气。
无数次的惨痛教训,终于让崔芜明白千金之子不可轻身犯险的道理。盖因她如今身份重要,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有什么好歹,倒霉的不止自己,还要连累麾下亲卫,以及不下数万的靖难新军。
“上都城中有守军六千,我便派兵万二,于城外蛰伏,”她说,“若是上都生乱,先期派入城中的细作可设法打开城门,引我军入城。”
“届时,兵不血刃,拿下上都。”
让城中细作见机行事,可比崔芜亲自冒险稳妥多了。丁钰先是点头,点到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等等,你什么时候往上都派了细作?”
崔芜:“从得知阮轻漠和她那帮狗腿子逃进上都城开始。”
丁钰:“……”
“我跟阮轻漠打过交道,这女人跟我有点像,极其自负,也极其危险。当初在凤翔城靠着装神弄鬼收揽民心,连伪王都架空了,如今入了上都城,哪有不故技重施的道理?”
崔芜轻笑:“从那一日我就知道,想拿下上都,她才是真正的阻碍。”
丁钰摸了摸胸口,感受到逐渐激烈的心跳声。
是为了崔芜的未雨绸缪、走一步算三步吗?
也许有,但更要紧的是,他从崔芜轻描淡写的话音里,听出了某种极为隐晦的笃定与自负。
甚至是……舍我其谁的霸气。
那一刻,他恍惚有种错觉,面前之人是崔芜又不是,她眼神坚定、神态从容,谈笑间落下一枚枚棋子。
她已然成了争夺天下的执棋人,有了入局博弈的筹码与资格。
***
上都为前朝都城,政治意义极为重大。听说要夺此城,五军主将都激动了。
这若拿了下来,可是泼天的功劳,以后在军中的地位也越发举足轻重。
是以,谁都想抢下这块喷香的肥肉,军中甚至出现了暗搓搓别苗头的情形。
但是崔芜的决定出乎所有人意料。
她要亲自挂帅。
消息传出,所有人都惊了。丁钰甚至未经通报就着急上火地闯入正堂:“我还以为你长进了,搞了半天,还是老样子!”
“你现在什么身份?手底下那么多兵将,非得自己冒这个险?”
“你就不能消停些,别考验咱们的小心脏?”
这话但凡不是丁钰说的,崔芜能把人揍成一只亲妈都认不出的猪头。
“长安的政治意义,你应该很清楚,”她没说些安慰的客套话,上来就是冷静客观的利弊分析,“我为关中主君,亦是三军主帅,这一仗,我必须在场,任何人都替代不了。”
丁钰明白她的意思,长安太重要了,几乎是中原国运的象征。崔芜若想日后的路走得顺畅些,就必须第一个迈进长安正门。
反之,倘若崔芜这个主君因为畏战缺席了,以后谈何威信,又如何号令麾下队伍?
但丁钰还是不放心:“那也不用……”
崔芜竖起手掌,打断了他的劝说。
“还有一点,”她说,“拿下长安是何等功勋?不论派谁领兵,各军主将都势必不服,放任下去,只会助长派系争斗。”
“与其如此,倒不如我亲自挂帅,名正言顺,谁也不必再争。”
丁钰咂摸了下嘴唇,从她极度冷静的语气中品出一丝决然。
“我是不是说什么都没法让你改变决定了?”他无奈问道。
崔芜微微一笑。
“我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你比谁都看的清楚,”她说,“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事,别拦我,让我去。”
丁钰瞪着她,崔芜神色平静,任凭丁六郎将目光化成刀枪利斧,也休想让她动摇分毫。
末了,丁钰长叹一声,撩袍跪地,第一次在两人独处的场合下,行了叩拜大礼。
“属下,谨遵使君吩咐。”
***
得知崔使君亲自领兵,并且不搞特殊待遇,五军主将有一个算一个,都有出战的机会,军中那股刚成型的暗涌果然消停下去。
背着人时争斗一二也就算了,若是将那点不和摆在自家主君面前,太跌份了。
堂堂大老爷们,当然是凭军功和拳头说话!
一切的准备工作都在暗中进行,对外只宣称是调兵剿匪。崔芜斟酌再三,最终决定携盖昀和丁钰同行,只留许思谦坐镇凤翔。
临走前,她特意召来许思谦:“我知子逊性情不比辅臣,素以仁和待人。但你须知,仁慈是盛世的特权,乱世,当用重典。”
“辅臣”是贾翊的字,虽然这位性情远谈不上温厚,甚至有些刻薄阴戾,但必须承认的是,在乱世之中,这样的人、这样的手段,更能镇住场子。
许思谦将“乱世用重典”这几个字反复回味,如丁钰一般深深叹了口气。
“谢使君提点,”他郑重作揖,“下官铭记于心。”
翌日清晨,天光未明。大军拔营,悄无声息。
那么这时候,上都城里在做些什么?
上都守将姓祁名戍,原是已故歧王麾下,只因歧王身故、群龙无首,新上位的伪王又分身乏术,他仗着兵力充足据了上都,自此成了关中东部的土皇帝。
是人都爱做梦,祁守将不是没做过剿灭伪王、收复关中,从此将八百里秦川纳为囊中物的美梦。
可惜他实在不擅治理民生,白白占据了风水宝地,日子却是紧巴巴的,且一年比一年捉襟见肘。
只能眼瞅着崔芜崛起,做了他想做却未能做成的事。
偏她又是个女子,却混迹于男人堆里,大有将一干须眉男儿踩在脚底的势头。
祁守将看在眼里,心里如何能不似翻江倒海一般?
“要我说,也就是如今的世道坏了,才让这些魑魅魍魉出来作乱。”
当晚宴席上,祁守将叫来几个心腹部下,一边喝酒取乐,一边将肚子里的憋屈倾泻而出。
“前朝出了个女帝,已经够荒唐了,幸好老天有眼,让她儿子收拾了烂摊子,没让乱子继续闹大。”
“如今倒好,又出了个女主君,莫不是日后还要称王称帝?我就纳闷了,她麾下那些臣属将军,平日里见了她,膝盖骨是怎么弯下去的?不怕被人笑话吗?”
一干将领哈哈大笑起来,有人故意讨他的好,跟着臧否崔芜麾下:“可不是?所以说,那帮人不成气候,整日里跪拜一个女人,脊梁骨都跪软了。”
“一群软脚虾、窝囊废,收拾了他们是迟早的事。”
祁守将贬低了崔芜,心中畅快许多。回头见角落里坐着一人,既不应和也不开口,只管低头喝闷酒。
他眯了眯眼,开口唤道。
“仲越,听说你在伪王身边伏小作低时,跟那女人打过交道?你说说看,那女人怎样?要是还看的过去,倒也不必立刻杀了,留着服侍咱们哥几个,也是美事一桩。”
仲越,是韦军官的字。
他顿住举杯的手,环顾满堂,那眼神就像看着一群野狗。他们喝酒吃肉、放肆狂吠,用撒尿划定自己的势力范围,自以为加冕称王不可一世,却不知外头的天早就变了样。
他露出一抹讥诮笑意,却还是中规中矩地答了。
“的确与那位崔使君有过一面之缘,”韦仲越说,“虽只仓促一瞥,印象中,此女容色甚美,实乃平生仅见。”
他说得夸张,祁守将反而有些不信:“真这么漂亮?跟老子的小九比呢?”
“小九”是他新纳的第九房小妾,从人牙手里抢来时,也是惊为天人。又兼性情伶俐,极会讨好人,深得祁守将宠爱。
韦仲越平平板板道:“九夫人给她提鞋都不配。”
这话一出,祁守将抽了口凉气,遥想那女子美貌,竟觉心痒难当。
“好,甚好!”他举着酒杯,哈哈大笑,“等破了凤翔,把那女人留下来当老子的十房小妾,兄弟们听到了,人人有份!”
众军汉哈哈大笑起来。
韦仲越却悠悠一叹:“可惜啊……”
祁守将沉下脸色:“可惜什么?”
“可惜那女子不仅容貌胜过九夫人十倍,手段胸襟也强了将军百倍千倍,”韦仲越嗅着杯中酒香,忽而翻过手腕,将美酒徐徐洒落,“来日,谁取谁的项上人头,怕是不得而知。”
祁守将大怒,猛地一拍桌子,起身却觉头晕目眩,还没开口,人先倒了地。
中招的不止一个,只见不过片刻,方才还谈笑风生的军将们接二连三摔倒在地。能稳稳坐着的,竟然只剩韦仲越一人。
他打了个手势,守在门口的亲兵退了出去,临走不忘合上门扉。
祁守将见状,哪还有不明白的?不由大怒:“姓韦的,我待你不薄,你竟敢吃里扒外?”
“当初,你和你那姘头丧家犬似的逃来上都,是谁饶了你性命?又是谁跪在老子脚边,求我收留他?”
“他娘的,老子养你还不如养条狗,你就是条反咬主人的白眼狼!”
第140章
韦仲越不言不语, 直到他骂累了,才缓缓起身。
“祁将军或许不太清楚,我这个人, 有个古怪习惯,宁与豺狼为伍, 不和蠢货共事,”他摔了酒杯,冷冷盯着祁守将, “似你这般蠢钝, 如何守得住上都城?迟早便宜了那姓崔的女人。”
“倒不如交与我,或许还能多苟延残喘一阵。”
祁守将脖颈青筋根根贲起,显然怒到极致。
然而很快,他奇迹般地冷静下来,咧嘴一笑。
“从你第一日投我起,我就知道, 你是个不安分的, 果然被我猜着了,”他目光闪烁, 仿佛得意, 又藏着说不出的恶毒,“老弟,当哥哥的教你个乖,如果你瞧着压在你头上的人是个蠢的,那说明真正犯蠢的不是他,而是你自己。”
“倘若这人有本事连你都瞒过去,你说他是蠢,还是真聪明?”
韦仲越这时再察觉不出有异, 也白在生死边缘打滚这么多回。
然而事起仓促,他根本来不及应对,门外已经响起两声短促的惨叫。尸体倒地,鲜血泼上窗纸,门板被人一脚踹开,闯进来的却不是祁戍的亲兵。
韦仲越倏尔后退,难以置信:“你居然勾结胡人?”
只见这些人虽是亲兵打扮,却生得朗眉深目、鼻挺颧高,颌下还有一丛络腮胡子。
分明是铁勒人的模样。
祁守将目光阴毒。
“那姓石的都跪下来管铁勒人喊爹了,我这才哪到哪?”他舔了舔嘴角,“不过,要真能换个皇帝当,别说是喊爹,就算跪下来捧人家脚丫子,又怎么不成?”
“只要能笑到最后,那就是我的本事!”
他吃力地坐起身,谦卑又期待地看着为首的胡人:“耶律兄弟,快,杀了这小子!只要他死了,上都城就有你们一半!”
为首的铁勒人拔出腰刀,刀锋森寒,刀光雪亮。
“你们,”他舔了舔嘴角,露出刀锋似的笑,“都得死。”
厅堂就这么大,铁勒人堵住了出口和退路,刀丛迫向孤立无援的韦仲越。
韦仲越亦拔刀,脑中却闪电般掠过一个名字。
阮娘。
***
只是一夕,上都局势就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九门封锁,街道戒严,百姓不许进也不许出,有披坚执锐的士卒敲开寻常民房,向人索要财物。
被勒索的人家点头哈腰地奉上积蓄,回头将门一关,脸色很不好看。
“那不是咱们中原人,”住在昔年天子脚下的人,即便是蝼蚁草民也颇有些见识,分明还未开春,额角却刷刷冒冷汗,“那说话的腔调,分明是胡人!”
可胡人又是怎么堂而皇之地进了上都城?
尚在行军的崔芜还不知城内变故,却也察觉到一丝异样。盖因她派去打探消息的人手回禀说,上都城突然戒严,试了好些法子,都不能混进去。
“看来要变天了,”行军帅帐中,崔芜将自己绘制的上都舆图铺在案上,盯着几处城门沉吟不绝,“若是那姓韦的小子占了上风,即便戒严全城,也不至于小心提防到这般地步。”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彼时除了丁钰与盖昀,五军主将皆在帐内。延昭最是直接,拍了拍腰间佩刀:“管他有什么玄机,咱们人手不足时都不怕他。如今兵精粮足,还能被他翻出天去?”
其他几位将领虽未开口,看神色分明是认可。
崔芜不语,又转向盖昀:“先生如何看?”
盖昀在一旁闭目养神了许久,直到崔芜开口相询,才说出入帐之后的第一句话。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昀以为,贸然用兵非是上策,还需先弄清楚城中究竟出了何种变故。”
他向崔芜拱手:“使君若信得过,昀愿为使君走一趟。”
崔芜惊讶了。
“这怎么行?”她断然拒绝,“既知城中出了不小的变故,先生若亲身前去,万一遇险怎么办?绝对不可!”
盖昀却胸有成竹:“城中纵然有变,也不至于大开杀戒屠戮百姓。即便上都守将丧心病狂,有使君在后,昀虽身屡险境,也能遇难呈祥。”
他再行礼:“昀心意已定,请使君成全。”
崔芜纠结再三,命人将崔十四郎提了来。
此次出兵,崔十四郎作为联络城内的关键人物,自是被崔芜带在身边。只是他身份特殊,还未被崔芜划入“自己人”的范畴,是以没有资格出席军事会议。
他倒也是个人物,崔芜冷着他,他就安安心心待在帐中,不外出也不乱打听消息。此时听闻崔芜召见,简单整了整衣冠就赶了来,立在帐中郑重行礼:“崔使君。”
崔芜一点不与他客气:“你们清河崔家家大业大,又在上都城里经营了这些年,可有法子混进城中?”
崔十四郎稍作沉吟:“在下确是知道有条小路,可以潜入都城之中,只不过……”
崔芜只以为这人在卖关子,不耐追问:“不过什么?”
崔十四郎苦笑道:“只不过,这所谓的路原是引流入城的沟渠,只因河水改道,涓流渐细,沟渠水位逐年下降,这才可供人行。”
“这地方守军极少关注,一则外头通着河沟,二来……城中居民倾倒秽物,多是在此。”
崔芜明白了,敢情这就是一条古代版下水道。
“这个……”崔芜挠了挠额角,抬眼瞟着盖昀闲云野鹤般的姿态,有点拿不定主意,“先生,你确定想去吗?”
盖昀不受任何影响:“使君安心,昀自有道理。”
他都这么说了,崔芜自无不应之理,除了命崔十四郎同行,更亲点了二十名好手,护送盖昀潜入城中。
临行前特别叮咛了,若察觉城中有变,不必顾虑旁的,先把盖昀抢出来再说。
这边盖昀领命出发,那边崔芜仍有些心神不定。军中又没法做药打发时间,她只得去伤兵营巡视一圈,确定各类伤药及急救措施都齐全,又把上都外头的地势地形重新梳理一遍。
炭笔在舆图上接连数点,忽而落定在上都东南的一处。
天险,潼关。
“关中之所以得名,很大程度上是由潼关而起,”她喃喃道,“潼关是关中东部屏障,本该握于掌中,只是被上都挡住了,一拖再拖,直拖到现在。”
彼时众将各去清点人马,帐中唯有丁钰在侧。闻言,这理工男还没反应过来:“那又怎样?反正迟早是你的。”
崔芜:“当年天宝生变,安史叛军攻入长安,首先拿下的就是潼关。若是有人效仿安史叛军,渗入潼关,你猜会如何?”
丁钰听明白了,立刻凝重了脸色:“你是怀疑,上都城内,有旁的势力作乱?”
“会是谁?后晋那没出息的儿皇帝吗?”
崔芜目光凝固:“若是晋帝倒还好办了,怕就怕,来的不是儿子,是老子。”
丁钰瞳孔骤缩,表情堪称恐怖。
“不、不至于吧?”他结结巴巴,“那姓祁的守将再不济,会吃里扒外到投了胡人?”
崔芜:“晋帝当年也算是个难得的英豪人物,为了一个利字,还不是吃里扒外地投了胡人?”
丁钰没法与她争辩,脸拧成了麻花。
“若真是这样,”他收敛了笑意,抬手摩挲下巴,“盖先生潜入上都城,不是很危险?”
“确实,”崔芜赞同,“风险比原先预测的大得多。”
若对手是祁庶,有崔芜,有靖难军,有关中十三州与利害驱动,盖昀即便被察觉行踪,也能凭三寸不烂之舌翻盘。
但是铁勒人……他们的刀锋远比脑子更快,不会给盖昀这个机会。
怎么办?
这是前所未有的难题,在此之前,崔芜虽遇险无数,却总能自机巧处破局,将于己不利的局面翻转过来。
彼时实力尚弱,但也正因为一个“弱”字,让她少了许多负担和拖累,行险不必有所顾虑。
这是崔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指挥大军作战,而军事韬略是她的软肋和短板。
延昭是将才,其他将领也各有各的经验与长处,但他们可以给她建议,却不能代替崔芜做出决断。
她弱质纤纤的手腕上,压着的是数以万计的人命。
“不等了!”崔芜闭目片刻,果断拍板,“召集五军主将,咱们升帐!”
攻克庆州等五州时,是延昭领的兵,这是崔芜亲自挂帅,也是她头一回以主帅的身份升帐议事。
五军主将知道厉害,屏息凝神地来了,然后听到一个令他们振奋雀跃的消息。
攻城!
“号角吹响,即为战端开启之时,”崔芜目光锋锐,一字一顿,“还记得秦帅教过你们什么吗?”
除周骏和岑明外,其他三位主将都曾在安西军中“进修”过,闻言不假思索:“凡兵战之场,立尸之地,必死则生,幸生则死。”
崔芜颔首。
“调军用兵,你们的经验远胜于我,我不瞎掺和,”她说,“只有一点,都给我往死里打!”
五军主将肃容应了。
韩筠心思机巧,遇事难免多想几分,紧接着问道:“敢问主上,五军同时出击,谁为主谁为辅?”
丁钰心头“咯噔”,直觉这话背后藏着“别苗头”的迹象。只他并非主君,没有在这种场合插嘴的余地,只略含隐忧地看着崔芜。
崔芜沉思片刻,毫不脸红地照抄了前人台词。
“分什么主副?”她拍案而起,“城中屯兵六千,我麾下将士万余,翻倍的兵力,还要分主副?”
“五路人马皆是主攻,都给我玩命打!”(1)
五路主将:“……”
没有任何争执,他们向案后的崔芜行礼,各自退出帐外点兵。
在主帅绝对的权威压制下,所有的派系暗涌都被不由分说地摁了下去。
帅令传下,各营抓紧清点军备,火头则忙着埋锅造饭,准备早食。
两个时辰后,五路大军各自开赴负责的城门外,随着一道流光窜上晨光熹微的天幕,炸出第一道破晓霞光。
攻城战,打响了。
为了这一日的战事,崔芜真是把压箱底的好东西都带上了。第一波冲向城头的不是扛着攻城云梯的士卒,而是十多架从所未见的巨弓,构造相当于三张大弓合并起来,需三十人合力拉开。
三床弓弩,又名“一枪三剑箭”。在另一个时空,它本该是北宋建立后才被铸造出的神器,但是因为崔芜和丁钰的联手搅局,它的问世至少提前了三十年!
第一波巨箭如惊涛拍岸,轰轰烈烈地冲上城墙,有慌神不及躲闪的士卒,被钉成一串血肉模糊的冰糖葫芦。
而这只是刚开始。
第二波攻势远比第一波猛烈,推上来的不再是弩车,而是投石车。这玩意儿类似于前朝末年的火炮,只是发射出的“炮弹”经过丁钰改造,除了单纯的火药,还藏了数十枚铅丸。
一旦炮弹爆炸,铅丸亦是四面开花,波及范围更广,杀伤力也更为惊人。
守城士卒被揍懵了。如果说,第一波的巨弩攻势虽然惊人,却还在可接受的范围内,那第二波的投石机版“手榴弹”简直超出了想象范畴。
被劈头盖脸的火药炸了个人仰马翻,除了哭爹喊娘,就是屁滚尿流。
崔芜:“……”
虽然猜到这两样杀器的效果差不了,可是眼前这局面已经不是“不差”,而是好到逆天!
有道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纵然崔芜不是军事作战科班出身,也看出了门道:“吹号,准备冲锋!”
嘹亮悠长的号角声回荡在黎明前死寂的城头,摩拳擦掌多时的靖难军推着战车、扛着云梯,拉出散兵线,冲向上都高耸的城墙。
这里曾是十二朝古都,中原文明的象征,前朝的强大与荣光所在。
而今日,他们要用自己的脚登上这座城池,将其献给自己英明神武的主君。
守城士卒亦不是无能之辈,在投石车停下攻势后立即反应过来,用最快的速度占据了城墙。他们居高临下地发射弩箭,企图用箭雨和滚木礌石阻挡靖难军的冲锋。然而射出去的弩箭大多被打头一排战车拦住,造成的杀伤十分有限。
这是为何?
因为战车前头的挡板并非普通木制,而是用一种特殊的树藤缠裹而成。树藤在桐油中浸泡,取出后放在日光之下暴晒,如此反复十多次,才能形成刀枪不入的效果。
攻城时,再在外头罩一层生牛皮,莫说寻常弩箭,便是刀斧劈斩,也未必能伤及分毫。
武备降级打击的结果是,从开始冲锋到第一波士兵摸到城墙,伤亡比预期降低了一倍不止。
这对靖难军的士气鼓舞是巨大的,顶着密密麻麻的箭矢,他们搭起云梯、放出战车,攻城锤尖锐的锤头对准城门,士兵喊着号子,催促这座古老的城池迎接新的主人。
“——砰!”
城门摇摇欲坠,城池亦悚然颤栗,城楼上的守军被这惊天动地的动静震懵了,只稍一愣神,靖难军已然顺着云梯登上城墙。
他猛地回过神,高呼:“快,叫增援!”
然而话音未落,来人长刀横抹,将话音和喉管一并切断。
尸体倒在地上,狄斐垂眸,将刀锋上的血迹甩落。
“上都城,”他舔去嘴角血迹,像是带笑,又仿佛讥嘲,“是时候换个主人了。”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每多登上一人,来自城楼的压力就减轻一分。
与此同时,推着撞车的士兵也不甘示弱,凭着血勇与蛮力,生生撞开了上都大门,如狼似虎地亮出屠刀。
“——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