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天道(三)
与人结伴,路途似乎也不再无趣许多。连蔷仔细替谭前辈挽发,总归是不复最初的狼狈形容。
连蔷据谭前辈所说得知,像她这般经历的人并不是少数。他们皆以为自己会身死,却不想莫名其妙来了这里。
他们所学功法不一,出身亦是大不相同,唯一的共通是曾经都是各方之佼佼。若换了天地,也许还能正襟危坐下来,品茶论道一番。
而此间到底有多少生者存在,聚集起来的魔气能有多少,她也无法确定,只知道近来蠢蠢欲动得越发厉害。
许是太久没有一个合适的交谈者,谭前辈愈说愈兴奋,全然不复最初的沉静,屡次舌头打结,将重复的话颠来倒去说了数遍。连蔷一一微笑着应答,没有出言打断。
她也从连蔷口中知晓了不少外界的讯息,不时面露向往,尤其听到在外看起来魔渊的近况如何,更是目光为之动容。可以想见,她若不是困囿在此地这么久,也应当在各地自由畅游。
连蔷原先还不曾觉得将琅以一人之力解决这个隐患有多么异想天开,而今身处其中,方真正意识到什么叫螳臂当车、蚍蜉撼树。若真让这终年不化的淤积魔气全数冲了出去……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好在这几日,她们探听到了迟星霁的踪迹,只是往传闻中他奔赴的更深处赶去,便发觉魔气更加浓厚。连蔷尚有自保之力,谭前辈的呼吸在不知不觉间急促起来。
“还好么?”连蔷察觉异样,忙出声询问。她只摇了摇头,示意不碍事:“无妨,没往这么深处进过,一时不适应罢了。”
见状,连蔷反倒有些后悔起邀她同行,面上不显,但到底流露了三分,叫她轻易捕捉住。
眉一扬,谭前辈傲气道:“不必替我忧心,若止步于此,不能见到是什么困住了我这么久,我恐怕也不会就此罢手。”
“……好。”闻言,连蔷也稍稍放下了心,朝她绽出了一个笑。
可事实并非如此。又向前几日,她们骤然失去了迟星霁的下落,偏偏又在
此时,谭前辈魔化的症状严重到遮掩不住,乌黑的瞳孔大睁,眼底尽是一片赤红。
“谭前辈,”连蔷犹疑着开口唤她,这段时日自己也是试着为她输送了不少灵力,却是无济于事,“我们……找个地方歇歇吧。”
纵然迟一刻找到迟星霁,她便要焦灼一分,但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谭前辈为了帮自己而深受折磨。
谭前辈自知自己再道无妨也显得苍白无比,便干脆应下了。二人寻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坐下,各怀着心思盘腿调息,不巧,诞生的心思是彼此矛盾的。
这一次,仍旧是由连蔷先开的口,语气郑重:“谭前辈,我们还是……就此分道扬镳吧。”
坐在她对面的人,努力阖眸,才按捺下心头对于眼前一切想要毁灭的念头:“我还不至于虚弱到马上要倒在这里。”
“先前没考虑到你的身体状况,是我思虑不周,可眼下,断没有继续让前辈逞强的道理,”一来二去间,连蔷已想好了理由,又道,“对不住前辈,但这次我要先食言了。”
她意图要说服的人也很是执拗,反驳道:“试都没有试过,怎么能轻言放弃?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话么?”
“……可前辈目前的身体,已然经不起冒险了。”连蔷不忍地点出这显而易见的事实。
她之前以为谭前辈言谈间语义重复、缺失逻辑是太过亢奋之故,可二人共度数日,这个症状犹在,现今看来……是她已被魔气影响了神智。
此刻的她还能好好地同自己说话,却不知何时又要落到胡言乱语、不由自主的境地。
“我自己的身体,你还能比我更清楚么?”谭前辈固执己见,“你嘴上言之凿凿,怎么临了又怕起事来?”
“若我孤身一人,如何尝试都不要紧,但……”
后面的话已无需再说,两双固执的眼睛就这样对峙着,被这样一双血红的眼盯着,连蔷不觉骇人,只觉凄惶。她心底有个声音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却又重重掷下。
她下定决心:这记猛药非下不可。
“……前辈,你已拖慢了我的步伐。”
话音落罢,她别开脸,不愿去观谭前辈的神情,生怕瞧见一丁点挫败。
可连蔷等来的先是一阵轻笑,接着是衣袍摩擦的簌簌声,她疑惑地抬眼看——正看到面前的人迤迤然起身,顺势伸了个懒腰。
“你的心思,我明白了。你说得没错,我也看得出来,你说这话并非出于本心——”说到这儿,谭前辈忽地咳嗽起来,溢出口鼻的正是乌黑的血,连蔷想扶她,却被她不轻不重地推开。
连蔷心中一凛,近日原本只是咳嗽,今日却是吐血了。
“我心存不甘,你要是再早上十年来,我或许还有余力和心性同你一道,哪怕粉身碎骨也无悔……哪像现在,非要轮到一个晚辈来劝诫我。
“我自诩通透,这个时候竟分不清是遗憾无法由你来了结我,还是遗憾接下来不能和你同路了。之后如果还有缘分……你再同我讲讲,成仙的感受吧。”
她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连蔷面含担忧:“前辈——”“去吧,我等着你们、咳咳、成功的那一日。”
言罢,她默然转身,步伐有点蹒跚,但仍坚定地朝前走去。直至她的身影被雾气隐没,连蔷才愿离去。
被遮挡住了视线的连蔷自然也没看到,摇摇欲坠的人影走出不远,便又吐出一口污血,在原地缓和了许久,这才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
但无论看到与否,都不能阻碍连蔷此刻心中唯一的念头:她要快一点找到迟星霁。
这样才能尽可能地解决这些,使更多像谭前辈这样的人免受苦楚。
然而失去了同伴,她心头的折磨如影随形。连蔷进得太深,已难以寻觅到人影,偌大天地,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别说是人,连旁的活物都不曾见。偶尔能看见一些巨石,了无生气的嶙峋巨石。
睁眼,闭眼,皆是魔气扑面,更遑论无从知晓日夜时日,连蔷只觉得自己被撕扯成了好几片。这一片在质疑着前路的景象是否正确;这一片在惦念着谭前辈,这么久过去,她伤势好转了多少呢;这一片胡思乱想着,找到迟星霁之后还不能解决这一切要如何?
其中最沉重的念头,大抵便是对迟星霁的忧心。连蔷还能勉强在其中自如活动,靠的是迟星霁渡给她的一身修为与仙根,谭前辈距成仙一线之隔,也避免不了深受其害,那而今肉/体凡胎的迟星霁呢?他要怎样自保?
……他甚至没有带上佩剑同悲。
不能再想下去了,连蔷舒出一口气,这个时候,任何一个细小的念头都会如丝线一样,看似不致命,却牢牢地勒在她最脆弱的脖颈处,令她不能畅快地呼吸。
她还要防备那些时时刻刻想要趁虚而入的魔气,与它们共存了这么多年,连蔷深谙它们的歹毒和无孔不入,不得不竭力维持心境清明。就当她怀疑自己是否已近癫狂时,转机出现了,她瞧见了一片玄色的衣角,似是迟星霁惯穿的那件布料。
她还未来得及舒心,又被高高地悬起——这只是一片残片,那迟星霁本人呢?他为什么会落下这一片碎片,是……伤势太重了吗?
连蔷颤抖地双手捧起它,紧紧地贴在心口,她很想放声大哭,最好将这些日子的委屈和不易全部哭出来,但她也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她还没有找到迟星霁,所以怎样的苦难都不能威胁到她。
连蔷一遍遍警示自己,始终隔岸观火的上天像是被她的诚意打动,动了恻隐之心,就当连蔷要绕开挡路的巨石继续行进时,她听见了其后一声非常微弱的呻吟。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仍摸索着石头,一点点朝声音的源头靠近,那声音转瞬即逝,她疑心是否是自己的错觉,终在下一刻摸到了一具身体。
矮身下去的连蔷猝不及防地对上一双眸子,这双眼她很熟悉,那是她在数十年为人的日子里朝夕相对、在后来浑噩百年间一刻也不会忘却的眼睛,亦是她行进至此的决心与勇气。
那人定定地看她。她甚至做不出一个从容的表情来表达心情,连蔷怕自己嘴一张,眼泪就要跟着落了下来。她蹲下来,颤颤巍巍地伸手去摸,还没有触及,便听到他启唇了。
“——你又来了,”对方的嗓音犹带嘶哑,“这是第四回了。你为何……还是不说话呢?”
自从踏足这里后,他们当然从未见过,迟星霁在说什么胡话?连蔷约莫有了猜测,她想说话,鼻尖和眼底又是一阵酸涩压得她开不了口,她使劲努了努鼻子,又继续伸手,直至五指贴上迟星霁脸庞。
是温热的、柔软的、有生机的,不是她的错觉。她接着去描摹他的眉头、眼睛、鼻子……像是要贪婪地把他整个人摸个遍。
“……傻子,哪来的这么多次,这明明是头一回,”连蔷终是克制不住,她清楚感应到有什么划过了双颊,“没想到吧,你也会有失算的时候。”
——迟星霁这么一个意志毅然的人,要多想念她,才会在眼前多次出现她的幻象,还会把它当真呢?
……他是真的,很想她。
她也是。
好在,自己终于找到他了。
第82章 天道(四)
连蔷以为迟星霁这便能清醒过来,没成想,他神色不改,眼神清明,却恍若犹在梦中。
“又在胡说八道了。”他微微正色,浑不知说着胡话的正是他自己。
好不容易寻到他,连蔷本不欲与他较劲,但终究没忍住,破涕为笑,屈起手指,往他脸上弹了一记。
“这样醒了吗?”
她弹的力道并不重,迟星霁的目光却随之一凛,下一瞬,连蔷发觉自己的双肩被握住。
她期望从对方眼中看到惊喜、欣悦,或是别的什么情绪,但是没有,她预想的都没有。
下一句话几乎是砸在连蔷身上。
“你是怎么来的!将琅为何将你放了下来?”
话甫出口,迟星霁便后悔了,他应当问一问连蔷的近况,她亦是一派风尘仆仆,他不该这样责问她。
连蔷定定看他,心已然沉了一半。在的记忆里,他其实极少这样疾言厉色,但连蔷不惧,只莞尔道:“不关将琅的事,是我自己要来和你同生共死。”
她佯装轻描淡写的样子刺痛了迟星霁,迟星霁很快决定道:“我想想办法,早些送你回去,此地不宜久留。”
连蔷有些想笑,笑的是,若是
能如迟星霁所说这样轻易脱身,底下的这些人留着又是何苦?谭前辈的苦难又何值一提?
她还想笑迟星霁,事到如今,即使这件事难如登天,可他还是想着将自己择得干干净净。
“迟星霁,”连蔷尽可能轻柔地开口唤他,“你觉得,到了这个地步,我还能置身事外吗?”
——谈何容易。
这是他们彼此皆心知肚明的答案。
连蔷原想说说,这些日子她的不易,但她到底没说,因为她知道,迟星霁的双眼能看轻这些。
她想慢慢、慢慢地打动他,亦或是只是想自言自语。
“……你我都知道,前路漫漫,而归路也未必平坦无虞。你也该知道,你如何抱着九死一生的心跳下魔渊,我那时的决绝同样不会比你少。
“你也知道,自己这一去,我们很可能此生再也不见,你明明那么思念我,思念到发了癔症,可当我好端端站在你面前,你还是不敢认,还是要一意孤行赶我走。”
连蔷说这些话时,觉着自己的三魂七魄似乎都被剥离了躯壳,只这样冷静地目睹“连蔷”说这番话,甚而,她都想为“她”鼓掌喝彩。
与此同时,她还观察着迟星霁的表情,发觉他什么也没变,什么也没说之后,“她”天衣无缝的假面悄然碎裂。
她都要开始疑心那份字字泣血的书信是他人代笔了。
连蔷启唇,极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不要露怯,可终还是忍不住发着颤问道:“……哪怕,你都已经想起了所有,你也还是,要推开我吗?”
二人陷入缄默,这于此刻的连蔷来说,无异于一场长久的凌迟。
她渴望迟星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大声地斥责也好,拉一拉她的手也罢,可是,他只是静静垂首,什么都没有做。
原来心跌到不能再跌的时候,是这样的啊。
“……我明白了,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成全你。”连蔷笑了声,不再观迟星霁的反应,干脆利落地转身。
这个人真的,她想,真的……
连蔷的思绪终止于一个结实的拥抱,她被扑了个趔趄,那是个不够滚烫、又带着点尘土气息的拥抱。
“我不要……”背后的人缓缓用双臂箍紧她,气力大得她都有些吃痛,“……你别走!”
“我不走,留下来让你接着赶我么?”连蔷挣扎起来,只一心泄愤,顾不得语句上下的顺畅。她尝试手捶,脚踹,迟星霁仍旧屹然不动,牢牢桎梏着。
“方才我说的话,一半真心,一半违心。”连蔷察觉有温热的吐息喷在她面上,捕捉到“真心”二字,她稍稍放轻了动作。
察觉到她静下来,迟星霁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循着本能,有一句拣一句道:“……我以为将琅把一切安置妥当了,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深深叹了口气,说:“可是你就这么出现了。”
连蔷没有再动。
既然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心意,攻守颠倒,现下希望连蔷留下来的人选调转,迟星霁也没有再隐瞒的必要,索性全盘托出:“头一次遇见幻象,我当你真的出现了,我……我很高兴,但我很快发现,那是假的。
“我有少许失落,但又庆幸,至少,你可以安然无恙……”
“……迟星霁,”连蔷打断了他,“你是抱着必死之心跳下来的吗?”
疑问与答案都同样沉重,迟星霁避无可避,以模棱两可的沉默作答。
偏生发出质疑的是普天之下除他自己外最了解他的人,问他也并非是想洞悉答案,只是再次确认。
“你觉得,你死了,我还能好好活着,装作浑然不知晓的样子,是吗?”
连蔷的泪无休止地流,不知道何时能流干流尽,她哑声道:“我是不是还应该感恩戴德?感恩你自作主张地谋划好了一切,感恩你给予我仙根和这一身修为,让我重获新生?”
迟星霁还是没有说话,施加的力气在变小。连蔷趁此机会,转身,同他面对面,双拳一下下捶打在他胸膛上。
“你是仙君就很了不起吗?凭什么为我决定好所有?凭什么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连蔷越说越激昂,动作却越来越小。
直至,她投入了这个怀抱,圈住迟星霁的脖子,将眼泪尽数擦在他的衣襟上:“迟星霁,你凭什么又抛下我一次啊?我真的,要难过死了……”
连蔷想,这个人着实可恶,也着实讨厌。
但她还是深深地痴迷他,至死方休-
终于安抚住了连蔷的情绪,两个人能端坐下来好好梳理线索。迟星霁坦白了自己的变化源自何处。
“在应心镜中,我看到了自己纵身一跃投入魔渊的情景,同时,关于那些被遗忘掉的记忆,我也全数想起来了。”
他于修炼一道,从来都是得天独厚的人,却从未心安理得地领受这份天赋。迟星霁隐隐约约觉得,这超绝的天姿,势必是要用什么东西来相抵的。
在看到镜中画面那一刻,他恍然大悟,却不愿相信,自己好不容易与连蔷重逢,甚至她始终以为自己失忆了,不可谓不是天赐良机,只要顺遂地走下去,就能失而复得,终得美满,又为什么要选择另一条路?
他来不及细数过往回忆,他很想忽视自己看到的未来,心里埋着的念头越发强烈,那不是另一个选择,那是他必然要迈上的道路——迟星霁明晰这一点,是在单独面见凤凰族长之后。
那时,他清楚看到族长眼中划过类似“不忍”的情绪,又再清楚明白不过地告知他,这是每任天生剑骨的宿命。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你不必问我为什么,也不必顽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然你以为,当年我缘何轻易放弃招揽你?”
那一刻迟星霁遍体生寒,原来自己从未走出过既定的命运。天道赐予他的,早晚要以别的方式命他偿还。
——只是为什么,是这个时候呢?
若是换作从前,他可以心甘情愿地赴死,失去了记忆的他没有执念之物,要是能以一人之死,换得什么,他愿意。
可是变数出现了,迟星霁直直地望向殿外,殿门隔绝了视线,可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他光是想一想,心肠都会柔软许多。
“……你舍不得她?”上首之人把一切尽收眼底,骤然发问。
迟星霁转回身,垂下眼,道:“是。”
他舍不得他的妻子继续孤苦伶仃地存活世间,他舍不得从此无法再见她一眼,他……舍不得连蔷。
“你们两个,注定是要桥归桥、路归路的。长痛不如短痛,你又何必囿于这么些时日,早早放她离去罢。”
迟星霁知道,族长是忧心自己会在最后的时间里加重思念,从而更舍不下连蔷,藕断丝连对双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
但他只躬身一礼,掷地有声道——
“我会克制住的。”
能克制住自己想多看她一眼的贪念,能克制住自己想同她携手白头的妄想,能克制住日益疯长的爱意与愧疚。
他欠她的早其实就还不完了,迟星霁想。
在魔域的那段日子,迟星霁心里实则很平静,他就当这是偷来的机会,他竭力给了连蔷一段温情又平缓的日子,也给了自己一些安定,好能更坦然地迎接要来的命运。
他留下那封血书,一字一句再三嘱托好将琅,又留下同悲,想要给连蔷傍身。
多年默契的伙伴搁置在案上,发出嗡嗡剑鸣,它亦不舍,欲挽留他,但他心无旁骛,没有回头。
迟星霁真的以为自己夙愿已了,毫无留恋了。
可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他起初看到“连蔷”,是欣喜若狂的,他疾步冲上去抱住她,却扑了个空。
彼时的迟星霁怔怔地望着自己落空的手掌,嘲弄般地笑了。
他没撒谎。他庆幸那只是自己的臆想,又失落于那只是臆想。
迟星霁只当是偶然一次的思念成疾,但当“连蔷”第二次出现的时候,他察觉到了不对——这癔症似乎来得过于频繁了。
但他的直觉还是想要触碰她。
直至第三次,迟星霁恼怒于自己自私的畅想,他绝不能在这里碰到连蔷,这是他必须要守住的底线。
他一遍遍告诫自己,事不过三,绝不能再让“连蔷”出现了。
结果,“连蔷”没有再来,活生生的连蔷来到了他身边——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三点发的,没赶上,那就六点发吧……
什么时候我的作息和码字时间能不这么阴间……
第83章 天道(五)
“……而今,我终于可以坦诚地说一声,我很想你。”
二人并肩坐在一起,迟星霁的声音近乎呢喃,似耳语一般落在连蔷肩头。她鼻尖一酸,侧首去望他,恰逢他眼神一黯。
“我还想说,我错了,我错得很离谱。”
连蔷惊愕地看去,迟星霁自然会错,他不是无所不能,可在潜移默化的相处中,他们似乎总在淡化这一点。此刻他义正辞严的认错,在连蔷耳中无异于平地起惊雷。
“我当年总以为自己能够设身处地地去体谅你的遭遇,分担了你的苦痛,但事到如今,我真正易地而处……我却发现,我从前以为的不过十之一二。”
迟星霁说起这些时,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收紧,连蔷还来不及开口,他又是一声道歉:“……你还愿意原谅我么?”
连蔷想,很久之前的她是怨的,怨着迟星霁看似事事妥帖实则置身事外,当年的自己若是听到迟星霁这番自白,定然会揪住他,借题发挥,定然要将其大卸八块。
可是,他们都不再是当初的自己,再去互相怨怼也没有意义,而且,在爱的映照下,恨已经不是那么浓烈的东西了。
“不说这些,”正当迟星霁以为连蔷要忽略时,她握紧了他的手,“我们之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说,先将眼下的事情处置了再议。”
她眼中的光芒太过笃定,让迟星霁挪不开眼,只闷闷地应了声。
“你同将琅说,有办法解决这些事,要怎么解决?”连蔷迫不及待地发问,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此,却见迟星霁的目光垂落,不去看她。
连蔷当然没有错过他这一异样,一个来回心里已如明镜一般,哑声道:“……你骗他?”
“我没有骗他,”迟星霁多少害怕自己又失信于她,急忙解释道,“我所言不假,每任天生剑骨都是为解决此事而生。可魔渊只进不出,究竟该如何做,无人知晓。”
博闻广识的凤凰族长只知大概;应心镜中草率一眼,不曾过多着墨;若要问将琅,怕是比自己还要一知半解。
连蔷哑然,结合这些种种,她难道还能责怪迟星霁莽撞么?他匆匆投身,也正是怕夜长梦多,突生变故,因此来不及细细考究。
这样一想,连蔷越发觉得自己来对了,这种时候,她势必是要陪在迟星霁身边的,便又强打精神追问道:“我瞧这魔气,应当距离什么核心更近了,我们去看看?”
话说罢,未得到回音。连蔷奇怪,肩上却一沉,原来是迟星霁在她沉思期间,挨不住困意,睡了过去。
由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瞧见他的小半张脸,即便是睡梦中,亦是唇角紧抿,未有片刻松懈。连蔷的心像是被扎了个口子,直淌汩汩酸水。
再联想起二人相遇时的场景,连蔷猜想,他大抵是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才导致神智混沌。出于责任,她本该叫醒迟星霁,可因为小小的私心,连蔷希望他能安睡一会儿,哪怕只是一小会儿。
连蔷深深地凝望他,他同记忆里好像相去不远,又好像早同那个青涩少年大相径庭。难得的是,他们的心也像这样紧紧地靠在一起。
迟星霁也睡得不久,想来是无法踏实入眠,醒来与连蔷对视,他明显恍惚了一刹那。连蔷察觉自己的手被反握住,像是不愿她挣开,她忙说:“我在呢。”
对方的神色这才放松些许,只是手上力道仍不减:“我睡了很久么?”
“没有,你醒得很快。”连蔷答道,她实则也早就失去了对时辰的把控,可细瞧迟星霁眼下的青色,她衷心觉得,应当不久。
“我们启程吧,或许前路会有什么线索也未可知。”迟星霁道,欲拉着连蔷起身,却被她反手一拉,牵绊住了步伐。
连蔷站起来,细致熨帖地替他抚平衣上褶皱,拂去尘埃,几次唇瓣翕动,欲言又止,却都没有成功说出口。
而迟星霁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她,等待她说完未尽之语。
“别的都可以暂且不议,只有一件事,我必须与你说清楚,无论如何,”明明是已经揣摩过千百遍的话语,连蔷说来仍是犹带哽咽,“你都不许再瞒我,一丁点都不许,就算是落到怎样难堪的境地都不许……”
——我是愿意和你同死的。
这句话连蔷没有说出口,她想,迟星霁应该是懂的,他必然会懂,早在他看到自己的第一眼就会懂。
“好,我答应你。只是有一事,我也要你应我,”温热的指腹擦过她的面,“以后不要这样轻易落泪,我会为难。”
连蔷破涕为笑,道:“我的眼泪价值连城,才不会像你说的那般,随便掉下来呢。”
这样便算是说开了。二人收拾好心绪,再度出发,总算是有余力谋划起残局来。
“照你所说,历代天生剑骨都是为此而生,且逃脱不了这一宿命,可魔渊中的魔气还在与日俱增……又是为何?”心中的猜想令连蔷不寒而栗,她情愿是自己想错了方向。
只是迟星霁凝重的面色说明他们想到了一处去,他缓缓说:“途中我也尝试过多次,除了抹杀,目前看来别无他法来消解魔气。”
“那你可曾出手杀人?”连蔷紧张发问,在迟星霁摇头后放松了下来。
“这是下下之策,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实行。真到了那个时刻……”迟星霁神情肃穆地眺望远方,那里是更深入的地方,连蔷明白,他的意思是哪怕不能从源头断绝,也要尽可能地去挑战更强大的敌人。
有关魔气源头,连蔷也有自己的猜测,她将自己之前的经历和盘托出,遇到谭前辈那段更是讲得认真,如果她猜得没错,魔渊之中,像谭前辈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似乎自天地开蒙以来,便有正邪一说,二者如光影相互依存,此消彼长。即使以最蛮横强劲的手段去消灭对方,也始终不能斩草除根、消灭殆尽,更遑论寄望于迟星霁的力量,他再强大,也势单力薄,做不到及善尽美。
可若是只将抹杀作为唯一的手段,到最后,定然会成为弑杀之人,连蔷不想看到迟星霁成为无情无义的兵刃,更何况,只是身为魔就该死,那与妄断除魔之外的人皆是好人有何异?
“那你可有打听到先前天生剑骨的下落?”迟星霁知晓的内情比自己多,连蔷满怀期待地看向他,却又得到了否定的答复。
谁都不知道天生剑骨是如何出现的,是有先人死去,才由天赋异禀的后人继承?还是能同时有两位问世?至少这个问题,现下两个人是给不出任何解答了。
连蔷有些许消沉,但想到她要是气馁,便只能剩下迟星霁一人振作了,便强打着精神,故作雀跃道:“我们再往里面走走——说不定里面空无一物,只是我们虚惊一场。”
世间自然不会有这等美事。但迟星霁望着她,到底没拆穿,只稍稍勾了下唇角,颔首应是。
迟星霁消耗过大,又没有从前的一身修为支撑,感应魔气浓度一事就由连蔷自告奋勇,她沉下心,扩散意识,却觉察到浓厚雾气中,有什么似一柄利刃,破开一切
,疾驰而来——目标正是他们!
“让开!”连蔷不假思索喊道,想推开迟星霁,独自挡下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偏偏迟星霁在这一瞬间比她反应更快,果断将其借力一甩,护在身后,迎上来人!
好在这一击试探成分更多,那人退开,而迟星霁也仅仅被逼退两步,不曾受伤。见状,连蔷眼中防备之色更浓,高高抛出迟星霁临行时为她留下的、而她也妥帖保管着从未示人的同悲!
无需多言,迟星霁默契地接剑,迅速与那人战在一起。同悲终于重见天日,又见到了久别重逢的主人,战意高昂,嗡鸣不断!
连蔷自不会袖手旁观,寻着时机好助迟星霁一臂之力,而越看,她眉头越紧。
她辨不清那人的样貌,只看得清二人来往的招式。按理说,哪怕迟星霁没有修为加持,但凭借着剑技,能与他有一战之力的人并不多,就算是抛去魔渊这一地域的限制,能和他打得有来有回的人也寥寥无几。
可眼前之人……分明有隐隐占去上风的趋势。
——到底是谁?
事态紧急,连蔷不作他想,盯准空隙,朝那人不慎露出的背后决然出手!
那人的技巧娴熟,意识到她在后背偷袭,也果敢地放弃前头与迟星霁对战的优势,转身护卫起后面来!
饶是速度极快,可近在咫尺,连蔷看得真切,那人衣衫褴褛,后背大半裸露,展露在外的不是血肉与肌肤,而是一柄……黢黑的剑胚。
她与迟星霁在人间日日相对时,其剑意并未修炼至巅峰,因此未有什么印记外显,所有连蔷也没什么特别的印象,可来时将琅那一句无心之语被她记住了。
——长在他体内的不是如我们一般的脊柱,是一把漆黑的剑胚。
“你,”连蔷迟疑着开口,“是谁?”
第84章 天道(六)
来人恍若未闻,出招依旧,且有向连蔷偏移攻击的趋势!
连蔷本还愁此人不来,见自己吸引了大半注意,心下一喜,只是态度也愈发肃然起来。
魔修在这里俨然是“不死”的存在,可她并非魔修,而连蔷也不想以亲身去试验,若是在此地受伤乃至身死会造就何种下场。
只是对方也不想她轻易如愿,出手狠厉,不是她能轻松招架,更遑论出言辩驳。连蔷的目的并非死扛到底,可如今迟迟不能破局……
她咬牙抬眼,却见迟星霁无声地朝她颔首,一个眼神,连蔷心领神会。
如果要说能仰仗什么胜眼前之人一筹,恐怕只有他们二人心意相通的默契了。
连蔷分神再度高喊:“我与前辈素昧平生,还请前辈收手!”
闻声,那人的杀招不为所动,连蔷的试探不奏效,她的手却慢了,长剑擦过她的面颊,削起一串血珠!
那人似乎想不到就这样见了血,动作一瞬凝滞,仅仅是一瞬,那便足够了——其身后之人抓得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
同悲的剑柄敲击在来人防备不当的后颈,那人来不及呼痛,就直直倒下。
连蔷尚来不及松一口气,忙蹲身在地上画起法阵,又夺下此人武器,细细查验,发觉这不过一把普通长剑,并无特殊之处,便远远放置一旁。
做完这些,至少确保其清醒之时有所桎梏,无法自如反击。连蔷才有余力起身缓神。迟星霁步至她身侧,把剑换至左手,抬手去碰她面上的血痕:“你受伤了。”
他本能地要动用灵力为连蔷疗伤,触及血肉时方想起自己已身无修为,要调转方向,被连蔷不偏不倚地一把握住指尖,带着拂过伤口。
“这就好了。”连蔷笑说,顷刻间已恢复如初。
她可不敢同迟星霁说起,受伤间,周围魔气尽数而来,拼了命地想要钻入创口,像是要将她……撕咬吞尽。
连蔷暗下决心,之后行事必定要慎之又慎。
迟星霁默默不语,眼神柔和几分,开口嘱咐道:“下次不可以身犯险了。”
“我以为你的意思就是要我吸引他的注意力,我跟你说,方才我看到……”亲眼所得还未和盘托出,连蔷眼见迟星霁手中佩剑震颤,竟脱鞘而出!
“当心!”连蔷高呼,迟星霁阻拦不及,二人俱是一惊,未料到敌人苏醒得如此之快,更想不到的是,同悲竟能化其所用!
想来若同为剑骨,号令天下剑不是难事……连蔷心思百转间,剑锋亦是一转,直冲她胸膛!
此非她心口之处,可若被贯穿,绝不是玩笑!连蔷瞳孔中倒映着的剑尖被无限放大,它来得如此之快,反衬得她的动作无比迟缓——
来不及了!连蔷心头警铃大作!
“……同悲!”
危急关头,有人赤手紧握剑刃,生生遏止了进攻,利刃没入掌心,随之流淌出的是数条血液。
所幸,同悲只受了一时驱使,很快清醒过来。饱饮主人鲜血,它羞愧于自己的不忠,嗡鸣一声,连剑身原本凌厉的光泽都黯淡下来。
“无妨……”迟星霁低声抚慰了它一句,转身面向醒转过来的强敌。连蔷着急,想为他探查伤势,却被他举臂拦下。
“前辈轻易可以探知,我们不是魔修,又为何苦苦相逼?”迟星霁目光直视前方,一错不错。连蔷也是在他身后取过一旁长剑严阵以待。
要是能兵不血刃地化解……就好了,连蔷想。
那人仍在阵内未出走半步,此刻正一腿盘坐,一腿支起,冷冷地看向二人。
这一照面,也是连蔷首次看清他的相貌,衣衫褴褛,裸露的肌肤上伤痕累累、血肉模糊。若忽略伤势,是个样貌无奇的男人。
与其说他样貌无奇,不如说他通身气质平凡,极易隐没在人群中,可细看去,这又分明是个锋芒毕露之人,仿若一把收入鞘中的古朴宝剑。
陈旧,但出手时势必会一鸣惊人、一击必中。这种自信与底气,来源于他日夜不断的淬炼雕琢,远非寻常修炼可比拟。
所以,即便他身处下位,还是与二人形成了势均力敌之势。
眼前之人缓缓起身,威压也随之朝二人倾泻过来:“是与不是魔修,无关紧要,你们皆已深入此地,早晚殊途同归,我自然要一并歼灭。”
他手中空无一物,向前迈出了一步,只这一步,连蔷布下的阵法刹那溃不成军。
自己的阵法虽算不上多么精巧,但修为今非昔比,见布置未能阻他分毫,连蔷执剑的手都有些不稳。她抬眼望向迟星霁,他的唇线也是紧绷,不见松懈。
迟星霁暗自朝她瞥来一眼,下定决心,若有不测,哪怕自己和对方玉石俱焚,也要保她安然无恙。
而这些连蔷一无所知,他们能有多少胜算?眼前的人不仅仅是要铲除异己,而是要荡平一切……这与连蔷预想的,迟星霁迎来的最坏下场如出一辙……
连蔷能察觉到额上细密的汗凝成一股缓缓滑下,眼睛一转,心生一计,她高声道:“若我猜得没错,我们与前辈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
此人不顾一切要诛尽所有人,甚而不论敌我,先前交谈已说明这一点,必须能拿出可以打动他的筹码来……
“——前辈是剑骨,他亦是。”连蔷感知汗珠划过下颌,一个目空一切的人,还能被所谓的同党限制住么?
事实证明,她赌对了。
那人停下动作,咀嚼了一番她话中语义,没有要再进攻的意思,言简意
赅抛出两个字:“证据。”
“我能认出前辈,不就是最好的证据么?”连蔷反问道,“况且前辈方才已与我们交过手,想必心中也有定论了吧?”
对方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梭巡,耐人寻味道:“……倒有点意思,一个肉骨凡胎的剑骨,一个空有修为却毫无剑技可言——你怎么敢说,你们和我,是同一个目的?”
连蔷不合时宜地想到,似乎自进入这里,他便开始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且一个比一个一个难缠……
她定定心神,解释说:“晚辈并无与前辈比肩的意思,只是当务之急是解决这蔓延的魔气,而非比较。对此,晚辈愿尽绵薄之力。”
“哦?愿尽绵薄之力?”他饶有兴味地转向迟星霁,“你也是这样想的?”
“是,我和她所思所行皆一致,不会有半分异议。”迟星霁答得掷地有声。
“你们是什么关系?”
迟星霁望向连蔷,视线相接,骤然柔和下来:“她是我的妻子,特来与我共赴险地。”
“是妻子么?那真是一往情深啊,你方才有几招我很喜欢,到时候我们可以再切磋切磋。不如——”他话锋一转,“杀了她,我就信你决心不改,愿与你同道,如何?”
“何”字落地,一道目光紧紧攫住连蔷,入耳悠悠的语调竟能那么冰凉:“毕竟,她又不是剑骨,怎么陪和我们一起。”
那目光如有实质,阴冷又精准的杀意顺着连蔷的脚跟往上攀爬,强烈求生欲令她想要转身就走,却只被钉在原地,任冷汗满身。
——他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连蔷看向迟星霁,她当然相信迟星霁不会这样做,可他如何回答,才能保全二人?
迟星霁的动作则更明了地告知了她抉择,他往右行了小半步,将她完完全全地覆于身后,才横剑于身前:“先前我还在想,魔气浓郁,扰乱心志,但若本心坚固,想来并无大碍。”
对面的人蹙了下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前辈固然被天道选中,只可惜心性不坚,早已走火入魔而不自知,疯癫至此,难当大任,真是……可悲!”
话音落罢,迟星霁已疾驰而去,目标正是对方!赤手空拳对敌,那人不慌不忙,五指一搭,竟幻出一把无形长剑!
“哈哈!你又知道什么?被天道选中自是我的荣幸,不过,你以为身在泥沼中,还能干干净净地走出去么!待我杀尽天下魔修,就能圆满!”
“前辈再这样冥顽不灵下去,又与那些执念过深的魔修何异!”
迟星霁不忘劝说,被那人大笑两声驳回:“我是执刃人,他们为罪囚,这便是我们最大的就是的不同!”
二次的战局已非连蔷所能涉足,为了防止迟星霁分神,她只能先寻一处地方掩护自己。听着二人谈话,连蔷在忧心之余难免百感交集,手中握有压倒性的力量,当真是一件好事么?
换作迟星霁,假如她没来,现下……又会是怎么样?
将杂念抛出,连蔷本想伺机上前援护,却无论如何找不到破绽,还在心急,那头战况却陡然一变。
不知发生了什么,上一刻还在与迟星霁对敌的人缓缓倒下,一动不动。连蔷连忙奔上前,只一眼便确认其没有了生息。迟星霁垂眼看向地上的人,眼中亦有惊愕。
连蔷顾不上别的,检查他身上,没有增添的外伤,唯有双手,格外冰凉,想替他捂热,却被牢牢反握住手。
“我没有伤到他,”迟星霁轻声说,“事发突然,他就这么……倒下了。”
连蔷不解,挣脱他的手,蹲下身去以内力内视审查,结果出乎所料,神色转为凝重。
“他是……寿终正寝。”
外表不改,头上甚至没有新添一根白发,可衰老近枯竭的脏器说明了一切。
他们彼此都知道,这是最不可能的结果。
第85章 天道(七)
虽说凡人的寿数自有定论,可修炼之人俨然跳脱出这一界限。逆天而行,本就是为了与天命抗争。
连蔷不寒而栗地想到另一种可能,那若过分顺应天命呢?是否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坐以待毙?趁手时是绝无仅有的一把刀,倘若不再需要了呢?
是否要丢弃,不也是一念之间?所以,是暴毙,还是寿数已尽,重要么?
今日是他,明日焉知是谁……连蔷惊魂未定地握住迟星霁的手,却被轻轻拍了拍手背。她能想到,迟星霁自然也能,可他低声道:“别怕。”
这里的无名尸骨太多了,多到成了此地的一部分。但亲眼目睹了他逝去,二人也不好撒手不管,稍加覆了层尘土,又静默片刻,以示悼念。
二人就这样持续了一阵,谁都没有说话,在此时倒也成了无声的安慰。迟星霁忽地又出声:“还要往前走么?”
他们都不知道前路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行至这里,也是出于一腔莫名的孤勇。
连蔷咬牙道:“走!”
事到如今,断没有再放弃的理由。她不信,这么多的魔气囤积在此地,千百年来也未有人成功脱出,这能是一般手笔可达到的么?
她深信,在最深处一定有什么存在,可以揭开一切真相。
二人相携而去,连蔷无意间瞥到,迟星霁神色愈发萎靡,满眼皆是疲累。他已被魔气侵蚀了太久,能强撑着不在其中迷失心志已是定力极佳。
连蔷张开五指,想要用灵力在他身边撑开一道屏障,却被迟星霁轻柔制止,他摇头,缓声道:“我还撑得住,你自己也要节省余力。”
“可是……”连蔷迟疑,观他面色,并非若无其事……
“假如真的有碍,我一定即刻求助于你。”迟星霁允诺道,边说还边用指尖摩挲着她的指节。
连蔷无法,只再三观摩他的脸色,迟星霁不得已又下了一重保证:“不信你来探探。”
他既这样说了,又格外坦荡,连蔷亦不再勉强。
二人复行了一段路,眼前乍开阔起来,魔气也是随之未有过的浓郁,像是到达了某个源头。连蔷精神一振,正要加强目力去仔细看,一旁的人却轰然倒下,气息奄奄!
连蔷大惊失色,忙探身去扶,一时顾不上旁的,急声唤:“迟星霁!”
他双眼紧合,面露惘然,想是神思混沌。
“迟星霁……你别出事……”饶是再镇定,面对此时的场景,连蔷无论如何都不免慌乱。
她一面懊恼自己方才为何不坚定一些,要是能早些看出来迟星霁的境况不佳……一面触手要为他输入灵力护身。
连番打斗与赶路,到了这个地步,连蔷自身也是强弩之末,但她已顾不上保存体力,只一味不遗余力地输送予迟星霁。
若是他真的出了事……连蔷痛恨这个可能,却又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这难道是天道对于二人的惩罚?不,不会,上一任剑骨死了,他们应当要保全迟星霁……
明明这是最可能的答案,连蔷却不敢冒险地去笃定……她胡思乱想之际,一股微弱的力道按住了她,制止了灵力的流动。
“我没事……”迟星霁轻轻出声,示意她罢手,“我方才,是睡过去了么?”
他有意轻轻揭过,连蔷不忍戳穿,点头应是。
“我好像差点做了一个梦……梦里并没有你,我本来好好睡一会儿,却听到你在喊我。我想,你应当遇到了极其要紧的事情。”
说到这儿,迟星霁竟轻轻地勾了下唇角,抬
手拂过连蔷眉目,道:“于是我醒了,我猜的果然没错。”
……他不忍留自己一人。连蔷鼻尖一酸,又怕他察觉,佯装恼怒:“你还有力气笑?快点起来赶路。”
这下二人相携而去,任凭迟星霁怎么挣扎,连蔷都没有松开他。
命定的终点应当就在不远处,连蔷心中的念头从未如此笃信过,可双眼却似有所察,一跳一跳的。
天道也像是有意要在意料之中要叫她失望,二人行至末尾,已经无路,而路中间只矗立着一块平平无奇、毫无生机的巨石。巨石吸收拢纳着浊气,又吐出愈加浓厚混浊的气息,并未起到疏通、消解魔气的作用。
连蔷不信邪,上上下下将其摸索了个遍,结论仍旧不变。没有他人,没有旁的通道,只有这一块石头存在。
也就是说,没有万全的方法解救魔渊。只能看着魔气周而复始,所有人走向既定的末路。
她甫一触碰到这一认知,本能就疯狂叫嚣着要连蔷远离。这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连蔷咬着牙,又一遍遍地去抚摸巨石上面每一块凸起与凹陷,唯恐自己错漏了哪一点线索。
连蔷用力太过,以至于十指被粗糙的石面磨得鲜血淋漓,她刻意忽视身后迟星霁的一声声呼唤,假装自己浑然不觉,直至被一股力道狠狠拽转身——
“没用的!不要再试了!你的手受伤了!”迟星霁低吼道,却对上一双浸满血丝的双眼。
连蔷就这样直愣愣地盯着他:“怎么可能没用!我们花了这么大功夫,怎么可能没用!我不信,我不接受,我会找到办法的!”
她一定、一定要找到办法,化解这通天的魔气,救出魔渊众人,阻止迟星霁迎来……必死的结局。
许是连蔷眼中的决心与执拗太过鲜明,迟星霁一时不察,又被她挣脱扭身过去。他知连蔷绝对不会善罢甘休,亦干脆放手让她去做。
可一次次尝试,只在石头上留下了一道道深红的血渍。连蔷试着注入灵力,又全数返还了回来,无济于事。
到最后,她索性执起长剑,朝巨石劈砍而去,连一星半点的痕迹都没落下。又是一记重击,剑却先一步脱手而出,远远飞出。
她要去捡,却被拦下。
“连蔷!够了!你需要休息!”又是一声凝重的呼唤,这次连蔷仿若脱力般,没有再反抗,任迟星霁将她拉至一边处理伤口。
“……为什么,”连蔷低着头,看着自己的伤口,疼痛无法被漠视,却有什么比疼痛更深入骨髓,“为什么,我做不到?”
比起甫一开始就跌跤,半途而废是更令人沮丧又绝望的事。
连蔷的脸忽地因为委屈而皱成一团,豆大的泪珠一颗颗落下,却还是能完整地说出话来:“……我是不是真的救不了你?救不了他们?”
即便拥有了这一身修为,也还是,无能为力吗?
她想到当日自己质问迟星霁的话,如今,身份颠倒,她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竟真把其中滋味品味了个十足十。
……也许唯一的解,早在前任剑骨覆灭之时就已经告知他们了。
“……这不是你的错。”迟星霁搜肠刮肚,却想不出一句宽慰之辞,只翻来覆去说这一句。
连蔷望着他,迟星霁眼中倒映出她的影子,是愁容满面的。可明明,现下走投无路不仅仅是她。
此时此刻,迟星霁亲眼见证了另一个“自己”死去,应当比她承受的更多,却还要转而来顾念她的情绪,不能包容自己的失意。
想到这儿,连蔷深深吐息几下,把心头翻涌的思绪按捺下去,说:“……你先好好调息,我再去找找是否有出路。”
迟星霁欲拦,却被连蔷一记眼神驳回。他深知连蔷不是束手就擒的性格,亦见她仿佛冷静了下来,便也不再多说,只嘱咐一句万事小心。
镇静之后,反而能看到更多。连蔷将浓厚灵力用于感知,发觉这巨石貌似普通,却处在至关重要的方位上。
连蔷大胆猜想,若没有它,这些魔气无法流转,更无法滞留在魔渊。
所以……是它束缚住了魔气,也束缚住了里头的人么?连蔷心念一动,覆掌其上,换了一种更为柔和的方式,灵力缓缓倾泻而出,覆盖住了那一小块地方。
果不其然,那处的魔气流通以极其微弱的速度慢了下来。连蔷一怔,这差别细微,但她感受到了!
可是,连蔷咬住唇,哪怕是灵力充盈的鼎盛时期,她也未必有把握将巨石全数包裹……
更要紧的是,因着她如今境界已步入飞升,连蔷还能从其上感应到一些莫名的力量,十有八九,就是那玄之又玄的天道。
她难保自己能同这股力量直接抗衡。方才也试了,寻常武器根本不起作用……
一瞬间福至心灵,连蔷转头看向那道盘膝而坐的身影。迟星霁虽在调理气息,同时也在看她,他没说话,用目光无声地注视着她。
只是回头凝望他一眼,连蔷心中便有莫大勇气。她快步走到迟星霁面前,蹲身下来,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郑重其事道:“我想到了,我想到办法了。”
迟星霁直觉连蔷的办法称得上“疯癫”,她的眼里藏着摄人心魄的执着和气势汹汹的野心,叫他屏住呼吸,无从反驳:“你要做什么?”
“你做我的剑,”连蔷顿了顿,“我们一起,把这块石头废了。”
第86章 天道(八)
迟星霁长久没有说话。他疑心是否是瘴气扰乱了连蔷的心智,但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他又会为自己揣度的这个念头自惭形秽。
他意识到了,连蔷不是口头说说而已,她是深思熟虑后真的想这样做。
“你想怎么做?”良久之后,迟星霁问道。
连蔷平复了一下呼吸,尽量使自己的心绪平稳,开口说:“此物在这里只起到了聚气的作用,不愿让魔气外泄,可它只一味堵,所能承载的终归有限,堵不如疏。真到了无法承载的时刻,这里乃至外界……必然被魔气吞噬。那时的场面,绝对比现在……更不可控。”
若是早一些,也许还能想到别的办法,可眼下这情形,终局来临甚至用不了几年光景……
想到这儿,连蔷不禁打了个寒颤,身为与魔气打了这么久交道的人,她自是知道魔气能赋予人超出寻常的力量,却也能在顷刻间折断人的心性。
届时,魔域必然会受到重创,但损失最惨重的,只怕不仅是魔界……
“为了阻止更坏的局面出现,我们要先下手为强。它会在这里,定是经人授意,”连蔷顿了顿,她和迟星霁心照不宣地到了幕后之人,“他们不会任由我们胡来。寻常武器恐怕也难以造成伤害,而你不同,你——”
她双手捧起迟星霁的脸,笑了笑:“是世间最锋利的剑。”
他们不是要他心甘情愿沦为无情无义的凶器吗?她偏不,她要让迟星霁调转矛头,直指他们的心肺,剖开看看里面是怎样一副漠视众生的烂心肠。
在这番看似大义筹划中,连蔷承认自己亦有私心,她做不到眼睁睁旁观迟星霁牺牲。若能替代他去死,她也愿意,可是,不行。
连蔷也想好了,若事不成的下场,轻则她和迟星霁共赴黄泉;重则,他们俩一起成为世人永远唾骂的对象。目睹了越灵珺的故事,连蔷此刻觉得,这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至少,他们自始至终都能随心。
意识到这或许将是他们最后一次相聚了,二人皆没有来生可言,连蔷眨了眨眼,贪恋着看着迟星霁的眉眼,眼睫不知不觉有几分湿润,喉咙也似有什么异物堵塞。
她闭上眼,轻轻地将自己的额头与迟星霁相贴,汲取着他的气息。迟星霁亦似有所察,她被抱得紧紧的,几乎能融入彼此的骨血里。
连蔷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祈祷过,他们能是天地间最平凡寻常的一对恋人。
幻想终归只是幻想,就好像他们终究要踏上这唯一的一条
路。
“好了,我们……”连蔷再不舍,也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欲抽离这个怀抱,下一瞬却腰上一紧,下巴随之被抬起——
重重的一个吻碾在她唇上,带着难舍难分、愈演愈烈的架势。连蔷本能想躲,却被箍得更牢,她索性不再挣扎,承受着一切疾风暴雨,沉溺其中。
待到真正分开之时,她的双眼却被轻轻蒙住,连蔷想把迟星霁的手拿下,却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在她腮边,令她不敢动。
有了这一刻,连蔷觉得,虽死无憾。
“……走吧。”还是由迟星霁主动结束了这一切。二人十指相扣,走至巨石面前,发觉其中魔气的涌动聚集似乎更加频繁了。
是因为感知到了他们的计划么?连蔷空着的那只手掌心渗出些许汗来,临了,心中不打鼓是不可能的,可他们都清楚,开弓没有回头箭。
连蔷阖眸,使自己放松下来,全身心地去感受身侧之人,他是利剑,也是她心意相通的爱人。而迟星霁也松懈了识海,让她能够通畅地运用自己的力量。
几息之间,灵力在二人之间流动自如,更有一股磅礴的气息缓缓升腾而起。连蔷曾感受过这股气息,是曾经迟星霁渡予她护身的剑气,现今这股剑意远胜那时,足有睥睨万物的气势。
随着二人相握的手慢慢举起,那巨石四周的魔气果然愈发急促地涌动到一起,像是要为它营造一层厚厚的屏障来抵御可能到来的攻击。
“晚了!”连蔷厉喝一声,手臂挥出,滔天剑意似要凌驾一切,直直劈向巨石!相交之间,轰然巨响!只见这一击成了,巨石之上裂开一道创口,可观那深度,还不够!
连蔷也未预想第一击就能击毁它,能造成创伤已是意外之喜,方才不曾调动全数灵力,却也消耗过大。见自己被威胁到,那些本还静置的魔气化作阵阵罡风,朝二人劈天盖地地袭来!
转眼间,二人面上身上已被割开数道深深浅浅的伤痕,只是谁都无心防御,若要化盾,那矛就会失却力气……连蔷咬着牙,在力竭与伤口开裂的疼痛下,再次用力挥出第二下!
“轰——”
又是一声巨响!无数碎石滚滚而下,落到地上,又被巨风裹挟着吹起,向他们攻来。而本体上的那道创口,已超过了一半!
马上能将它一分为二了——可这两记足以把二人掏空。连蔷适才不觉,待空罢才感到掌心一片濡湿,仔细一看,鲜血顺着迟星霁的手臂往下流淌,几乎要把她的手也全数染红。
连蔷大惊,攻击虽奏效了,迟星霁体内的经脉却也因此断裂了大片。见她分神来看自己,迟星霁苍白的唇翕动了一下,无声地吐出了两个字:“凝神”。
的确,连蔷稳稳心神,全力搜寻着体内残存的灵力,势要给出最强的一击!有石头砸在她的额角、双眼之上,又有腥甜的什么顺着淌下,她已无暇去顾及。
接下来,她必须全力以赴!
连蔷转头看向迟星霁,正巧,他也在看她。二人此时此刻都狼狈得过分,满脸血迹,眼底更是化不开的疲惫萎靡,可只消这样看着对方,他们都觉得自己可以战无不胜。
有这样一个人陪着,行至陌路,也绝不伶仃。
“迟星霁……”连蔷听到自己的声音都有点发抖,“就让我们……活给它看!”
最后一击应声挥出!这一次不似前两次那般来得干脆利落,剑意推进得极慢,刺耳的摩擦声穿透所有落在他们耳中,只是筋疲力尽的人相拥着跪在一起,没有力气再去察看境况,只能在心底不停祈愿。
成功、成功,必须成功!
也正如他们所愿!叫人牙酸的声音终于停止,在万籁俱寂后,被完全劈成两半的巨石就此倒下!事情却并未结束!
束缚着魔气的镇石不复存在,魔渊只进不出的大门也被打开。连蔷和迟星霁手牵着手倒在地上,仰面看着所有魔气开始窜逃,一直未亮起的天也终于透出一丝外界的光亮——尽管那光亮,是血红色的。
紧接着,他们看到很多很多面目全非到不能称作人的人,像是一群归巢的候鸟一般,争先恐后地飞起,朝着那一线光亮奔去。他们在迫不及待地奔向光明,与自由。
“还能站起来么……”连蔷侧头看向迟星霁,虽然此刻她也是奄奄一息,但二人需要去做的,还远远不止这些。
迟星霁闭着眼,很久没有说话。连蔷惊恐地发现,她感知不到他的脉搏与心跳了!
就在她费力地要爬起倾身过去探查气息的时候,原本松松相握的五指被一股不大的力道扣住。迟星霁转头迎上她的目光,到底没力气说话,只柔和地向她勾了下唇角。
连蔷鼻头一酸,她竭尽全力,而迟星霁又何尝不是以一介凡人之身陪她以命入局走到这一步,可惜形势容不得他们半分休憩。她咬着牙,背起迟星霁,嘱咐道:“你闭上眼睛,好好调息,放心交给我,只一样——不可睡着。”
她生怕迟星霁闭上眼睛,便再也醒不过来了。明白她心底恐惧,迟星霁以双臂圈住了她的脖颈,用行动做出了回答。连蔷又帮着紧了紧臂膀,旋即跟着众人,向着光亮飞去。
“连——”
熟悉的呼唤响起,又戛然而止,连蔷惊喜地转身,发现来人正是谭前辈!在茫茫天际中与她相逢,实乃万中之一的可能!
“谭前辈!”许久不见故人,连蔷忙上下打量着她,发现她像是恢复了过来,比自己得体得多,心中生出欣喜之外不免也有赧然。
分别之时,自己还说希望她更好,可眼下看来,谭前辈做到了,自己才是形容不堪的那一个。
压制着谭前辈的魔气不复存在,她原先的气馁亦荡然无存,双目之中满是光彩,隐约有当年天之骄子的几分影子。谭前辈只一眼,便明白了二人当下的境况,连连发问:“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你们经历了什么?竟然真的成功了?”
她的疑问太多,连蔷来不及一一解答,只简单说明:“前辈,长话短说,虽事成,但这魔气逃窜,亦是隐患,还望前辈能出手相助,赶至出口帮忙阻拦!”
事态危急可见一斑,谭前辈也无需她再多说什么,一把揽过连蔷肩头的迟星霁,又托起连蔷,道:“不必多说,我带着他,帮着护住他心脉,能更快一些。我们走!”
连蔷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多亏了与谭前辈重逢,速度都提快许多。只是她们还未及出口时,已是一阵阵兵戈之声!
她同谭前辈对视一眼,都暗道一声不好——
作者有话说:努力抓住国庆的尾巴……假期不要走……
第87章 天道(完)
只见数以万计的魔兵兵临城下,欲与重见天日的无数人和魔气抗争。天边那轮血红的月亮,似要流淌下鲜血来。
站在最前面的是御驾亲征的将琅,他正身披战甲,神色肃穆。见多了他玩世不恭的样子,连蔷几乎都要忘了他是从地狱中厮杀出来的魔尊。
而在他们对立的那边,是历经了九死一生、适才才逃出来的无数人。
两边人之间仅隔着一道将琅步下的简单结界。
重获自由的魔修一行本能地将这些魔域的守卫者当成了敌人,跃跃欲试要突破他们的防线;而将琅麾下亦不能分清这些人究竟是敌是友。
鸿蒙天地时,最初的魔气只是人们心中衍生出的一抹戾气。随着时日推移,戾气渐生心智,竟反客为主。谁都无法彻底抹灭它的存在,有能者据此成立了自己独特的修炼方式。
今日,这些或许曾经互为同道、也一样遭受过折磨的修真者正要兵戎相见。
连蔷急得要上前劝将琅住手,谭前辈手疾眼快地将她拉住,示意她环顾四周。
她不解其意,却依言照做。接着,连蔷看到身边一张张陌生却坚定的脸,有魔修,有天资卓绝的修真者,也有看上去命悬一线的油尽灯枯之人,以
及……他们周身环绕不化的魔气。
他们恐怕有且只有同样的一个信念:冲出去。
连蔷知道他们心中此志不改,亦曾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但反观将琅,难道他就能坐视不理,任这通天魔气肆虐出去,甚至放这群不知底细的人自由,将他精心治理的魔域糟蹋个一干二净么?
——必不可能。
连蔷绝望,在魔渊最深处做抉择的时候,她居然未料到自己还要陷入更两难的境地……
但要她将自己悄然择出去,是更不能的。连蔷望了一眼脚下还在源源不断涌出的魔气,定定心神,极快地做了决断:“谭前辈!”
“怎么?”谭前辈一面警惕周围,一面回应道。
“我答应前辈的事情只能说是完成了一半,但我还有个不情之请,”连蔷嘴唇翕动了几下,无声地传音过去,“求你先带着迟星霁躲起来,护他周全,免得……被波及到。”
迟星霁身份特殊,哪怕无一人知晓下面发生了什么,连蔷也不能去冒这个险,再者,他现下力竭,绝不能以肉身凡胎参与到这场战斗中去。
谭前辈欲开口拒绝,她又怎能放任连蔷独身其中,可连蔷摇摇头,又做口型。
——我是仙体,不会轻易死的。
触及她的决绝眼神,谭前辈心下不忍,思虑再三,终是点了点头,带着迟星霁悄然地隐没在了人群中。
想到离别时迟星霁悄无声息、一动不动的模样,连蔷心酸,却又无比庆幸自己决策的正确。
那现下,她听着自己的心跳趋近平缓,是时候要去弥补犯下的错漏了。
结界破碎的声音太过细微,换作寻常,会淹没在万籁中,但此刻,他们从来没有这样紧绷地聆听着这道声音的到来——
“杀!”将琅嘶吼道,他先前千百万次在梦中演练过这个瞬间,现在,它到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人凭借本能动了起来!
侵略与守护天生无法相容,任何的语言都在二者之间显得苍白无力。连蔷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她只知道,斩向魔气,总不会有错的。
一道,两道,三道,数道……
“扑杀魔气,不要杀人——”进攻途中,连蔷不忘嘶吼,可喊杀声、刀剑声,太多声音杂糅在一起,她的声音太过渺小。
连蔷尽可能地朝将琅所在的地方行去,和解无望,可她还想告诉他,行事千万当心。
只是这匆匆几眼,她便见到了将琅面上从未见过的各色神情,这也是他从未历经过的棘手境况。
连蔷没有放弃,她继续呐喊,尽管声音微弱,可还是吸引了一部分人,有人不闻不问,也有人停下动作,注视着连蔷,然后,似被她打动,跟着效仿着她的行径。
越来越多的人模仿着她,攻克起自己的心魔,地上的尸体却也不断累加着。连蔷发觉眼前一片血红,不知是溅到眼里的血,还是她克制不住得目眦欲裂。
她的速度很快,出手就能利落地结束,可太多太多了,多到连蔷心泛茫然,甚而肩膀被人握住,她下意识都要反击回去,让来人不要阻止她。
但那人不依不饶,连蔷攻击即将抵达的时候,她似有所感,先一步转头看了过去——是迟星霁,形容狼狈,仿若下一刻就要倒下,眼底的光却格外亮。
“你怎么来了!”连蔷惊呼,她左顾右盼,想将他推到一个安全的角落去,但迟星霁纹丝不动,深深地凝望着她。
“我只知道,死不可怕,但这种时候,我若没有陪在你的身边,我一定会后悔。”
连蔷听了,竟说不出话来。
想了想,迟星霁又补充道:“你放心,谭前辈也答应了我,自保为先,不会莽撞。”
连蔷明白了他的意思,非常用力地点头,不再多言,二人把后背交予彼此,继续投身到了战斗当中。
“迟星霁……”途中,连蔷咬牙呼唤他,“我们一定,都要活下来!”
回应她的是迟星霁不减的攻势!
大抵是他们这儿的情况特殊,很快被众人注意到。将琅也慢慢朝着连蔷这里移动,终于,几人千辛万苦碰头!
“是你们做的?”来不及过多寒暄,将琅眸光一扫,能意外见到连蔷,他已将事情原委猜了个八九分。只是他呼吸急促,一时听不出话中语义。
“是。”事到如今,连蔷亦没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无论要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将琅与她决裂或是叱骂责备她,连蔷都愿意一并受着。
“你做得——”将琅皱眉,话锋一转,“倒有几分痛快,像我!早该这样了!这破魔渊搅得人心惶惶!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就去死!”
连蔷一愣,随即哑然失笑。不论将琅说这话时的真心假意,但于她而言这的确是莫大的鼓舞。
见事态紧迫,连蔷忙三言两语托出:“不说这个了!魔渊虽是这次灾祸的罪魁祸首,但其中被囚的很多都是无辜之人,被迫卷入其中。如果可以……不要伤他们性命。”
将琅本要开口嘲讽连蔷心慈手软,古往今来,在战场哪有不伤对手性命的道理,可看着她的双眼与周围的情况,将琅迟疑了。
自从二人相熟以来,他总觉得连蔷仿佛总有种奇异的力量,可以去感化别人,让人愿意为她改变初衷。
最后,将琅还是退了一步,不置可否:“我尚能做到,只是我不能去要求别人同我一样。”
这已是极重的承诺,连蔷感激道:“多谢!”
言罢,将琅和其身后的迟星霁对视颔首,默契地谁都没有开口搭话。那日的密谈是否还掺杂过别的内容已无从得知,成了二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将琅复去指挥战局。连蔷已数不尽自己与多少人交过手,又和多少人擦肩而过。长夜无尽,她疑心这件事是否没有终点。
好在,心生困倦之时,回头一顾,那双心底的眼睛总能再给予连蔷一些力量。
连蔷不敢奢望一个圆满的结局,她所盼仅仅只是伤亡能降到最小。
不知厮杀了多久,原本披撒在身上的血色光亮,骤然被一丝更加明亮、刺眼的光芒所替代,远比刀光剑影醒目。
刹那间,所有人停下了动作,看向了天际——
像是知晓与自己相生相依的魔渊大势已去,血月不知何时退场,太阳出现在了这个数千万年间未曾降临的地方。
魔气仍旧存在,可这一刻,每个人胸膛中涌动的是越发激昂的东西。
“天亮了,天,亮了!”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这一点,开始有人丢下兵器,跌跌撞撞地跑向地平线,像是要去捕捉那一缕不可多得的日光。
更多人加入了他们,大批大批的人奔跑起来,活像族群迁徙,场面变得荒诞又滑稽,但阳光切切实实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昭告着自己的到来。
温暖,明亮。照亮了面上蜿蜒崎岖的魔纹,照亮了疲惫倦乏的双眼,照亮了冻结太久的躯壳和内心。
连蔷看到这一切,眼中热泪盈眶,她不顾一切地抱住迟星霁,激动不已地喃喃道:“结束了……结束了……”
无声回应她的是迟星霁更有力的拥抱。
泪眼朦胧间,她看向将琅所在的方向,看着他将武器插在地上支撑自己,脸上被鲜血晕染开一片,可松垮下去的脊背,无疑显露了他亦舒了一口气。
她还想去寻找谭前辈的身影,却无果。但连蔷相信,她那般如藤萝一般顽强的人,定是安然无恙。
没有人再对战,他们又哭又笑,尽全力宣泄着最鲜明浓烈的情绪,庆祝着白日的到来。
后来,史记那一场持续了三天三夜的战斗为“魔渊之变”,这场战争并无赢家。可谁都知道,自那以后,魔域仍傲然矗立一方,也焕然一新——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大概就正文完结啦~虽然好像看起来很不可能,但这个故事真的即将告一个段落了……
目前预想的是一个if线番外,如果有
还在看的读者宝宝,非常欢迎在全文完结前在评论区留言想看到的番外(虽然也不一定写……),虽然我不敢看评论区,但我会死皮赖脸拜托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