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重生(一)


    返回凤族的路途一帆风顺,反而顺遂得让连蔷渐生担忧。这股担忧终于在面见族长的时候烟消云散,当那略带威严的审视眼神扫视过来时,她竟久违地感到亲切。


    上位者的视线在二人来回,终了歪着半边身子,饶有兴致地问:“我怎么瞧着,事情办得不如我所想呢?看上去是……阴差阳错了?”


    连蔷和迟星霁心头俱是一震,皆不曾想过族长目光犀利至此,所幸她只随口一提,没有追问。


    “无妨,事成与不成,我总归是要履约的。”族长抬手,微抬指尖,一团温度俨然不低的火焰升腾而起,隐隐有要扭曲空间的烧灼感。


    迟星霁抬手,那团火焰便自己拢入他掌心,只是跳动得愈发剧烈,俨然不服他管教。


    “这是我的一尾本源凤火,性子难免桀骜难驯了些。”族长轻描淡写揭过,只看迟星霁如何处理。


    而迟星霁不语,缄默地合掌,仿若握住的只是一件无关痛痒的物件。他作揖恭敬道:“多谢前辈馈赠!”连蔷忙不迭跟着行礼,说:“多谢前辈!”


    “好了,既然已得偿所愿,我也不多留你们,早些回去吧。”


    族长阖眸欲闭目养神,迟星霁偏在此时开口:“晚辈还有不情之请,我近来有一事存疑,不知前辈能否帮我解惑?”


    “哦?”原本闭上的狭长凤眸再度睁开,“你还想问什么?”


    这又是连蔷始料未及的一件事,她静待迟星霁的下文,却见他没有说话,将目光投射了过来,气氛随之僵住。


    与他共进退太久,连蔷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至迟星霁轻咳一声,她才明白:这是要自己暂且回避的意思。


    ——她是我并行的同伴,还望使者通融。


    当日的话语犹在耳畔,而今却截然不同。连蔷陷入回忆,怔愣片刻,装作不在意道:“……是要我先出去是么?你但说无妨。”


    “我族的后山有些奇异之景,你去逛逛罢——当心不要走错了路。”族长适时出言缓解了几分她的窘迫,连蔷感激地回以一礼,退出去了。


    连蔷自是没什么心情欣赏风景,但囿在原地也无所事事,便问了方向前去。


    能被凤族族长夸赞一句的奇景的确不同凡响,连蔷身处其中倒真的忘却了几分烦恼,适逢碰见一丛奇异的花,正要俯身细嗅,却被人喝止:“那花有毒!住手!”


    连蔷慌乱之下仓促起身,想要道谢,见到来人,眼中一亮:“少虞?”


    来者正是阔别许久的羽族公主,看是连蔷,她亦是又惊又喜:“是你?好久不见。”


    “公主还记得我,是我的荣幸。”连蔷笑意盈盈地揶揄她。一贯高傲的公主嗤之以鼻,摆手道:“少来这套。我对自己的救命恩人还不至于摆这样高的架子。”


    二人找了个地方坐下寒暄,连蔷见少虞虽消瘦些,神采却比当日飞扬许多,想来是最近过得不错,也由衷地为她感到欣慰。


    “说来也巧,昔日一别,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公主。”


    连蔷感慨,少虞不以为然:“说起来我还同凤族有些亲缘,会在这里散散心也不足为怪。怎么看,你会在这儿都比我出现在这儿蹊跷吧,对了——还未问过你,你是为何来此?”


    “是为向族长借取一物。”“嗯?你要借取什么?说与我听听,或许我能帮得上忙,顺便还你几分人情。”


    少女问得认真,连蔷忙解释说:“不必劳烦公主。我已经借到了,要借的是凤火。”


    公主轻敲膝盖的手一停,面怀几分正色看向连蔷:“这并不是一件容易借的东西,你恐怕付出不少吧——还是有人帮了你什么?”


    “……瞒不过公主,”连蔷到底没一语带过,“是迟星霁,想要为我重塑躯体。”


    “我猜也是,”少虞面色了然,“这件事若能成,对你切实是好事一件。当日见你们二人在一处,我便觉得稀奇。虽说在外人看来你们二人是殊途,但这么久过去,你们俩可曾……”


    她意有所指,而连蔷只在她的注视下轻轻摇了摇头,否认道:“公主慎言。”


    连蔷惊觉,真要细究起来,遇到少虞的时候,她才刚和失忆的迟星霁相识,兜兜转转,她们重逢,而她和迟星霁之间却又横亘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了。


    “……好。”少虞觉察到连蔷不愿多说,就带过了话题,追问起别的来了。连蔷挑着那些不甚要紧的经历讲给她听,听得少女连连目露向往。


    “你过的日子真是有趣,听得我都对人间心驰神往了。”


    到底年岁不大,少虞尚存孩童心性。连蔷莞尔,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声道:“既然我都可以,那公主又为什么不可以呢?”


    话一出口,连蔷愣住了,原因有二:一是从前姐姐最爱对她做这个动作,她幼时不喜,总觉得姐姐把她当成稚子;二是……这样亲近的动作对少虞来说,着实冒昧。


    “抱歉,是我冒犯了……”连蔷要起身致歉,却被少虞手疾眼快地拉住,示意她坐下。


    “我没有生气。但是我想说,你不要妄自菲薄。并不是你都可以,我也可以,”少虞对着她粲然一笑,“你我之间,无须分高低,你更不必折辱自己来抬举我。你屡屡对陌生人施以援手,这是我不能做到的。”


    心头一暖,连蔷难以用言语表述此刻的心境,她拉起少虞的手,真情实意道:“可方才公主愿意出言提醒我远离毒花,这何尝不是你的善心?”


    闻言,少虞面上泛红,赧然起来,但没有把手抽回去:“……你总是说话这样好听,还这么体恤人意。”


    “多谢公主夸奖,区区肺腑之言罢了。”连蔷有意与她玩笑,少虞羞恼得作势要打她,下一瞬却见她正经了神色,低声提醒道——


    “他来了。”


    连蔷有预感她说的是谁,回头正对上一双清冷的眼。迟星霁款款而至,视线掠过连蔷,才看向少虞,略一颔首,没什么意外神色,拱手道:“少虞公主,不曾想我们会在这里见到。”


    少虞对上他并没有对连蔷的好颜色,矜傲地抬抬下巴,权当受礼。


    “事情已经处理完了,我们走吧。”迟星霁转向连蔷,连蔷点头,要站起来和少虞告别,却被一股力道拉住——


    她转头看去,少虞扯住她的衣袖,自下而上定定地看着她,启唇道:“林蔷,倘若有一日,你无处可去,我允许——你来寻我。”


    这话说得近乎至高的恩赐般,她用的甚至是二人初见时的假名,但连蔷知晓,有一颗诚挚火热的真心掩藏在骄傲的话语之下。


    少虞在竭尽所能地想要给予她庇护,可她自己分明也过得不算十分自如。


    “我知道了,只是到那个时候,公主可不要藏起来,叫我一顿好找啊。”连蔷笑说,没有点破错误的名讳,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承这一份有些沉重的情。


    萍水相逢就好。


    少虞却没会对意,一扬眉,笑道:“这有何难?把手给我。”


    她执意如此,连蔷拗不过她,依言照做,将左手伸向她。少虞竖起食指,唇瓣张合,一道咒印自她指尖飞出,埋入连蔷掌心,消失不见。


    “这是我们羽族特有的令咒,若你遭遇不测,能用它找到我。”


    连蔷端详着自己光洁的掌心,那里空无一物,但她郑重其事地攥紧了拳,道:“我记下了。”


    这次的告别不仓促,但也简单。自始至终,迟星霁只立在一旁,目睹一切,不发一言。


    待出了凤族,唯二人独处时,迟星霁才说起接下来的安排:“先回魔界吧。既然已经取到凤火,再种下幽冥灵树,重塑你的身体虽险,但不算全无把握。”


    连蔷不禁回想这段时日以来的不易,说她整日奔波,可真要算来,迟星霁的付出较之她,只多不少。而此刻他的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倦色,连蔷瞧着,心中一酸。


    ……又让他落魄了。


    “辛苦你了,你本来可以不用为我操劳的。”她已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说这句话了。付出是真,可自己被迟星霁排除在某件事之外,也是真。


    “答应过你的事情,应当做到,”迟星霁是理所当然的语气,“虽万事俱备,但不可操之过急。我需要……需要探察一下你魔气侵蚀身体的程度。”


    连蔷下意识将手递与他,迟星霁踌躇片刻,又道:“恐怕仅仅从脉搏……不够。魔气必然是从外向内侵袭的,我需要从内到外来找到你还未被污染的地方。”


    不从脉搏?还未被污染的地方么?连蔷思忖,当年将琅护住她最后的心脉洁净,想到这儿,她抚上自己心口,忽地意识到,哪怕曾经同床共枕,可现下这处叫迟星霁探查,只会格外尴尬……


    时间往前移些,她也不会这样抗拒,可现在……


    连蔷犹豫的样子落入迟星霁眼中,他亦觉察了她的难言之隐,妥帖道:“你背过身去也是一样。”


    “好。”有两全之策,连蔷舒了口气,转过身去。片刻后,一只手牢牢地贴住她背部,连蔷不知他能否听见自己的心跳,她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又急又响,皮肉竟要掩盖不住悸动的本心。


    熟悉又陌生的灵力开始游走全身,连蔷百般不适,浑身上下都泛起酥痒,教人无所遁形一般。


    她本能排斥这股力量,欲挣,一声低沉的“别动”却叫她不敢轻易动弹了。


    只能咬牙生生忍下,静静听着自己心跳如擂鼓。


    待迟星霁收起灵力,连蔷已是一身薄汗,闭眼强撑着额头听他下论断。


    许是她不适的神情太明显,迟星霁没有开门见山,又给她输送了一些灵力,方说:“你体内被魔气污染的地方众多,但控制得精妙,皆小心避开了最后的一些经脉,是……将琅做的么?”


    对魔气那样精巧的控制力,除却魔界的至强者,迟星霁很难相信天底下还有第二人能做到。


    连蔷没有说话,算是默认。她之所以能有别于不同魔修,不至于时时失去理智,也是托了将琅的福,勉强活得像个人。


    “他……待你很好。”连蔷看不见背后人的表情,迟星霁的语气也控制得很好,不叫她窥见任何情绪。她在此时睁眼,亦没有什么情绪道:“他待我是很好,我也将他当作世上仅存的至亲一样看待。”


    她未向迟星霁正式解释过自己和将琅的关系,之后找个机会吧,连蔷想着,就算他不介意,她也是要明说的。


    良久之后,连蔷听见迟星霁悠悠说道:“是么?”


    是问句,却又像是确认。


    既如此,他……也算能心安了。


    第72章 重生(二)


    连蔷体内魔气的封印乃将琅布下,理所当然要由他本人来解。


    二人预备重返魔界,临到达之时,连蔷回想起上一次的“盛况”,委婉地提出建议:“你要不要,稍作乔装?”


    于迟星霁而言,几度前往魔界,容易折损他的名声;于魔界而言,大名鼎鼎的仙君频繁光临,很难不会将其误会为即将开战的讯号。


    迟星霁即时了悟了她的意思,一息之间,通身纯净的灵力被收起,能叫人浑然不察,连带五官亦被遮掩得平庸了些。


    “这样如何?”他看向连蔷,好整以暇地张开双臂向她展示。连蔷本想应下,眉头一皱,道:“少了最重要的一样。”


    “什么?”迟星霁不解,又上下打量自身一番,竟寻不出


    所谓的疏漏。


    连蔷抬起右手,手背上的莲花开得正好,她说:“便是这魔纹。仙君有所不知了吧,在魔界中,我们多用它来证明身份,毕竟纯粹的魔气可做不得假。”


    她将此事当作玩笑说罢,却见迟星霁面色凝重,微微垂眼看她,是无比认真的语气:“现在不仅是你知道了,我也知道了。”


    原以为只想着逗弄一下他的连蔷愣住,这是她始料未及的回答。她想当这是迟星霁的无心之语,他本意并非怜悯或体恤她,可对上其饱含深沉的目光,连蔷又觉得不是听者有心。


    连蔷难以言明此刻心头涌动的情愫,也无从分辨迟星霁是否看透了遮掩下的酸涩,只能笑着岔开这个话题:“……把手给我吧,我帮你画上,好歹做个样子。”


    迟星霁乖顺地把手递予她。二人的掌心温度相接,连蔷定定神,捧起他手,问道:“你想绘什么纹样的?”


    须臾间,连蔷脑中闪过千百万种可能,他喜爱的、贴合他的……


    却都不如迟星霁低低一句:“同你一样就好。”


    似乎有什么轰然在脑海炸开,连蔷唯恐自己会错意,只稳稳心神,食指染上魔气,小心翼翼在其手背上绘了起来。


    她日夜与自己手上的莲花相对,自是胸有成竹,寥寥几笔,便呼之欲出。


    二人的手牵在一处,竟除了零星几处笔触不同,余下别无二致,远远看去,像是一朵双生、花开并蒂。


    连蔷有点赧然,辨不清是源于那几处的失误,还是两朵花太过相仿,好在迟星霁没有要深究的意思。


    他抬起手,仔细端详片刻,称赞道:“你画得很好看。”


    受了夸奖,连蔷难免自得,正要夸耀自己的丹青师承长姐,念头一转,撂下了这个话题。


    迟星霁见她面色骤变,不由发问:“是又有什么不妥么?”


    连蔷放下手,摇摇头笑说:“没什么。”


    她只是觉得,迟星霁失去了记忆,不识连薇,自己又何必多此一举,同他谈起共同经历却被他遗忘的过往。


    二人不再耽搁时间,许是前车之鉴,魔界的入口禁制越发严密,好在连蔷经验丰富,再加之事先伪装,还算是轻松进入。


    连蔷带着迟星霁径直朝魔宫行去,却被熟识的守卫拦下:“你是来寻魔尊的?他近日在闭关,不允许任何人前来打扰。”


    “魔尊在闭关?”连蔷有些诧异,她认识将琅的这些年,这位魔尊一贯随心所欲,不爱坐镇魔界,莫说闭关,深居简出都是难得的事。


    守卫神色古怪地瞥了一眼迟星霁,以示对这位面生外来者的警惕,后者领会,后退几步,亦替他们捏了个静音的诀。


    观他这般行事,连蔷松了口气,双方立场对立,无论是哪一方,她都难以偏帮,若是迟星霁能让步就再好不过。守卫见状这才附耳同连蔷说起:“魔尊嘱咐我们,是魔渊近日……不太平。”


    将琅与魔宫一众人都对连蔷不错,虽心有抵触,连蔷也拿自己当作大半个魔界的人,闻言便设身处地地忧心起来,悄声问道:“他可有把握?”


    对方听罢,不置可否,连蔷心领神会,追问道:“那他有说何时出关吗?”


    “快了,魔尊说是下月初必然出关。”


    连蔷算算时间,估摸还有十来日,便道了谢和守卫告别,重回迟星霁身侧。


    以防万一,她特意将日期往后延了几天,又对适才道了谢。迟星霁听后思忖答:“不如先在此住下,也省得来回奔忙。”


    连蔷当然乐见其成,只是忧心魔界的环境会否对迟星霁有影响。疑问一出口,迟星霁当即否决:“无碍。”


    “是不会影响,还是有也无碍?”他语义含糊,而连蔷执意要分清二者。


    “……不会影响。”


    在连蔷长久的注视下,迟星霁这才如实相告:“会有,但微乎其微。”


    连蔷狐疑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


    连蔷仍在脸上露出怀疑之色来。迟星霁无奈道:“我不至于接连瞒骗你两次。”


    “那也未可知,”连蔷终是莞尔,饶过了他,“这难道不是只凭你的良心?”


    迟星霁默然,显然是没找到合适的语句反驳。


    新的阻碍接踵而来,迟星霁住在哪儿?连蔷那个小小的居所,只辟了一间房,还不及他们在重华山的院落大。


    魔界不是行善积德之地,自然没有供人住宿的客栈,连蔷也不敢贸然放迟星霁一人在外。


    兜兜转转,又只剩下一个答案。


    连蔷带着迟星霁回到那方小院,久未归家,即便陈设简单,上面落的灰也叫二人打扫了好一阵儿。


    好不容易直起腰,连蔷和迟星霁面面相觑,方想起已经不在重华山上,不必一切按照俗世习惯来,清扫只是捏个法诀的事。


    连蔷叹了口气,连连苦笑,无意间瞥见迟星霁,他亦是带了一点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她无端地想起,百年前一个无极剑宗的午后,二人新婚燕尔,后来的一切都离他们很远很远。


    迟星霁提议要趁着近期日头好,将洞府里的藏书都铺出来晒一晒。


    连蔷不觉得用术法保存的书卷会生霉,但她喜欢阳光,更喜欢迟星霁,就自告奋勇陪着他,一沓一沓地往院子里搬书。


    搬到后来,她实在是不愿做这重复费力的事,耍赖似的央迟星霁让她去翻书。


    那时她尚年少,天真娇蛮,又是卯足了劲地撒娇,迟星霁无有不允。连蔷就蹲下去,借着翻书的名头,一目十行地去扫他那些晦涩的书。


    她总是想着再了解他一些的。


    可横看竖看,古文实在艰涩,连蔷读得两眼发昏,正要起身,又被日头晃了眼,要一头栽到地上去。


    幸好有人稳稳扶住了她,还告诫她:“当心——你看,行事不可心不诚。”


    被点破了窘况,连蔷忙睁眼反唇相讥:“君子论迹不论心,我好心帮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呢?真是太过分了!”


    当时的迟星霁没有说话,回应她的,是与现在如出一辙的笑意。


    连蔷无论如何都气不过,又揪着迟星霁,要他一字一句念给自己听,还非要念足一个时辰。


    迟星霁念是念了,只是他的语调太过平稳,不消一刻,连蔷就睡着了。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帮迟星霁晒过书,不过偶尔,迟星霁也会念一念书上的生僻故事与她听。


    这回忆距现在,隔了百年光景,兜兜转转,阴差阳错,他们还在彼此身边。


    从记忆中抽身,连蔷不由心生感慨,便提议道:“要不要去替你寻几卷书?免得这段时间难消磨。”


    迟星霁显而易见怔愣了一下,连蔷方后知后觉:书不是一时三刻能割舍的,而他又怎么可能长久地定居于此呢?


    “算——”“好。”连蔷正要自嘲地说自己懒,来谋求一个合情合理的退路,迟星霁却出乎意料地应下了。


    “走吧。”


    “去哪儿?”


    连蔷不假思索发问,迟星霁转头看着她,无比自然随意地回答道:“不是说要去找书么?话出口不过一刻,你就不认了?”


    他这样一说,连蔷有翻悔之心也不能了:“……没有。”


    二人便这样出了门,一面逛,一面连蔷向迟星霁说起魔界种种。他听得格外认真,一来一往间,连蔷发觉真正的魔界与迟星霁印象中的不说相距甚远,也是大有不同。


    心念一动,连蔷出口的事实便夸大了三分,她有意诓一诓迟星霁,说得正起劲,却见对方深深凝望着她。


    那目光明亮,照得连蔷心虚起来,便顺势收敛,不再扯谎。


    魔界做的买卖不多,但不是没有。二人在路边小摊上淘了一些书,预备慢悠悠地晃回去。


    归时路上有一魔修,脚步虚浮,魔气紊乱,这样的人在魔界也是寻


    常,连蔷不曾刻意留心,他却几个踉跄,撞上了她。


    明明是他无礼,感知到疼痛,魔修率先一步龇牙咧嘴,恐吓道:“白长了眼睛的东西,找死!”


    迟星霁要开口,连蔷按下他,示意他不动,充盈的魔气自她身上蔓延开,足足比这魔修高了许多。


    即便魔修此刻深受魔气困扰,也知眼前人的修为比自己深厚,不能轻易招惹,再者这警告警醒了他,却也给他留了余地,便灰溜溜地走了。


    兵不血刃地解决了这桩麻烦,连蔷松了一口气,可反观迟星霁的面色,并未转晴。


    “这样的事,你经常碰到么?”行了半路,他终于发问,这一问总算使连蔷心头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她隐约能摸到迟星霁的想法,尽量避重就轻地解释道:“这在魔界中乃是常事,大多也未必通过打杀来解决。”


    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世间的准则,只不过……在魔界的呈现要更直接血腥些。更何况,此中人皆朝不保夕,自然能图片刻畅快就发泄一时。


    连蔷久处其中,不适应也早就适应了。


    二人各怀心事地回到小院,虽没什么困意,但按照先前的作息,此时该休憩了。连蔷拾掇出一床被褥,铺在地上,供迟星霁休息。


    连蔷的房间不大,点着的灯烛不少。二人之间的相隔仅有一道透光的屏风。


    见她稳稳躺下,迟星霁一挥袖,顷刻间灭了大半火烛,亮堂堂的室内亦随之昏暗下来,只留零星几点光。连蔷赶忙阻止:“不必全熄!”


    迟星霁不解:“为何?你是有亮灯入睡的习惯?”


    被他这样一问,连蔷的小心思便有些难以启齿了:“魔界永无白日,如果睁眼时再不见光亮……那真是要变成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了。”


    这么多年来,她身在魔界,入睡前始终不忘为自己点一盏灯,哪怕再困再倦,总好过苏醒时独自一人身处黑暗的孤寂。


    迟星霁不语,也躺下了,是依顺了她的意思。二人一高一低,都只给彼此留一个背影。


    连蔷凝视着床帘上晃动的烛影,不知为何,心跳得极快,她也早做好了一夜不合眼的打算。


    半晌,地上还有衣料摩擦的窸窣声,迟星霁竟也未入睡。连蔷本想装睡,可不慎一个动作,泄出了些许声响,暴露了她的现状。


    气氛凝滞,迟星霁轻咳一声,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轻声道:“……你初来魔界时,过得还好吗?”


    连蔷沉默,这个话题委实不太适合点到即止的客套,而迟星霁的本意,似乎也是想听她倾诉。


    第73章 重生(三)


    连蔷在满室沉默中斟酌着,她并非不想畅所欲言,只是不愿将自己的痛苦直抒胸臆。


    她怕那些不好的情绪倾泻得太过浓烈,却只能被轻飘飘地看待。


    “……在魔界的日子,没我想的那么难过,也没有那么顺遂。”


    将琅虽救了她,但也仅此而已,不能也不会给予她过多庇护;而魔界的魔修,虽亦有连蔷想象的残暴嗜杀之辈,但更多人是麻木、混沌。


    没什么人会为难她,也没什么人会搭理她。所有人都是这样,默默地活着,或者无声地死去。


    生死无论在哪里都是常事。


    连蔷能体会他们的心境,在这没有任何生机焕发的地方,若是时刻清醒,该如何面对难以来临的明日?该如何消化自身这一身死寂之气?


    “我原先以为,活下来是最要紧也是最艰难的事,后来才发觉,并不是。”


    连蔷费了很大劲儿,才拥有了一个供自己栖息的小小院落,也是那时才知道,她幼时无忧的生活,全是家人含辛茹苦的付出铸就。


    而今,她孤身一人,无人可依,无人可靠。


    “……我也遇到过一两个对我施以援手的朋友,她们帮了我许多,可是后来,她们渡不过雷劫,都死了。我甚至,不知道她们的名姓。”


    没有得到任何回应,连蔷自顾自地慢慢陈述着。她说不上来那时的感受,连蔷没法不接受死亡,她只知道偌大一个魔界,竟没有一处合适的埋骨之地。


    “这里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的。从前我不爱出门,总觉得自己死气沉沉、倦怠不已,和外头格格不入。可在魔界,我却盼着将琅日日分配事务给我,好能出去。”


    ……她不想成为唯一有生气的存在,一直待在这儿,连蔷唯恐自己会被逼疯。


    偏偏,这里成了她最有归属感的安身之所。


    想到这儿,连蔷动了下,披散开的发丝与枕头摩擦,发出细碎的声响,她竟不合时宜地有些想发笑。


    “你……”是迟星霁的声音,语调似乎有些抖,“不要太伤心。”


    “我不伤心,都过去了。”连蔷听见她无比冷静道,这些事过去太久,早被岁月磨淡了原有的痕迹。而且她要着眼于以后,而非曾经了。


    过往塑造她,可那些吃的苦,是让她更好地前往以后。


    说到此,连蔷已然倦极,翻身,昏昏欲睡间,她仿佛闻见迟星霁一声微不可察的“对不起”。


    她只当是虚妄梦境的起始。


    这夜,连蔷难得睡了个清明的好觉,她归因于回了魔界,心中总归是踏实了些。


    连蔷醒后不见迟星霁,地上空空,焦虑顿生。


    她推开房门,院中如出一辙的空荡,片刻间,连蔷心绪百转。


    迟星霁不太会此时抛下她半道离开,但在这节骨眼上,任何意外都是她不想见的……


    连蔷苦思冥想,恰有人推门而入,正是迟星霁。她还未反应过来,下意识就泄了滞在胸口的一口气。


    迟星霁只一眼,便清楚了她情绪舒缓的缘由所在,启唇问说:“你在寻我?”


    “是,”连蔷自认不是该心虚的那方,便大大方方承认,“怕有人又擅自行事,不告而别,非要旁人告知才能知道音讯。”


    她指的是越灵珺泄密的那一次,积压的不满早已逸散,此时只是就事论事,至多有心揶揄。可落在迟星霁耳中,却多了几分别的深意。


    “……之前是我不对,我并非有意欺瞒,”迟星霁稍稍沉默,随后垂了眉目诚恳道,“今日不过是怕吵醒你,想着去找一个合适的书架,未果,却又寻了些书来。”


    他一动作,露出怀中抱着的物件来,作证他所言非虚。


    “我既知你不喜,往后会……谨慎行事,尽量不再犯。”


    连蔷一时失言,她心存调侃之意,得到了这样正式的答复,反而有些措手不及。


    再一想,连蔷索性颔首应下,心安理得地领受。犯错的又不是自己,何必受之有愧?


    “那么多书随意放着确实没什么体统,你还需要什么?我带着你慢慢添置就是。”


    这番话说着暗含私心,连蔷叫自己的语气自然些,迟星霁不知是没觉察出还是觉察了又不愿点破,倒是未置可否。


    “我还有一事要同你说——我近日大抵会回去取一趟灵树,我会快一些赶回来。”


    如果不是他提起,连蔷还真要忘了这一遭,一面暗笑他所说极快应验,一面问道:“方才刚说完,便要兑现么——要不要我同你一起去?”


    “不必,”迟星霁果断摇头,“路途遥远颠簸,重塑肉身绝非易事,你还是留下来养精蓄锐好。”


    迟星霁心意已决,连蔷也不强求,省得劳累。她要转身回去补补觉,见迟星霁还呆立在那儿,似是欲言又止。


    “还有事?”连蔷决定主动提问,拉他一把。


    经她一说,迟星霁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书卷经术法一收,腾出来的手伸向袖中,捧出一支花簪来。


    他的用意再明显不过。连蔷心跳由此漏了一拍,看着他走近,竟不知自己的目光要放在哪儿,直到迟星霁站定,她无措的手脚才有了些力气。


    “……我无意中瞧见的,觉得很衬你。”


    连蔷顺势放低视线


    ,细细看去——那是支由温润白玉雕成的簪,簪头是一朵半开半拢的莲花,明明与二人手背上的并不相似,却会叫人无端联想到一起去。


    魔界卖这等小玩意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但连蔷万万想不到会有人买下送她,这个人……还是迟星霁。


    她怔神间,迟星霁会错了意,以为她不喜,不愿收下,目光一黯,欲收回。连蔷来不及多想,一握,一人抓住一端,发簪就这样悬在空中。


    最终是连蔷先收回了手,微微垂首,故作镇静道:“……赠人发簪的寓意,仙君不会不懂吧?”


    迟星霁的回答也是预想之中:“自然懂得。”


    这番对话点到即止,二人却心照不宣,迟星霁顺势又上前一步。


    直至他距自己仅几寸之遥,连蔷方想起,她醒得匆忙,鬓发未理,眼下是极其凌乱的模样——


    然而为时已晚,迟星霁的双手已抚上她的发丝,却良久不动,再开口,似是略带笑的一声:“好像,没有地方落脚。”


    连蔷气恼,欲作罢要走。迟星霁不敢再有调侃之举,径直将簪身插入脑后松松侧盘的发髻中,算是叫它有了个归宿。


    事毕,迟星霁要退开一步。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刻,连蔷鬼使神差般抬起了双手。


    ——那是个相拥的姿势。


    迟星霁只要稍稍后仰,便能避开这个不算亲密的拥抱,但他没有挣脱,堪称默许般地,甚至还凑上前了些许,使得这个冒犯的拥抱更进一步,落到实处。


    然后,迟星霁亦抬起手。


    连蔷恍惚想,这似乎是他们重逢以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拥抱。


    不是形势所迫,只是纯粹地……拥抱了一下。


    两个人不算快地分开。连蔷抚上鬓发上的花簪,触手温润,低头道:“……多谢。”


    迟星霁缓缓点头,视线亦没有看她:“无需言谢。的确很衬你。”


    他何时离开的连蔷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声从心房穿入耳中,近乎震耳欲聋。


    迟星霁两三日后便启程了。再度回归独身一人,连蔷倒没多大不习惯,许是心中有了盼头。


    闲来无事,她就换着花样盘发,再揽镜自找半日,恨不得找出个最适配花簪的发饰。


    待清醒过来,连蔷又会羞恼于自己竟这样沉溺,浪费时日。随即转念一想,还能拥有如此寻常的烦恼,何尝不是幸事一件。


    她算着日子,守着院子,等待迟星霁归来,没想到先迈入院落的,另有其人。


    将琅来时,连蔷还未顾得上欣喜,就被他的肃穆面色震慑到,只好站在一旁不说话。


    魔尊环视一圈,语气恨铁不成钢:“果然是藏身在这里。你为何又重蹈覆辙了?”


    又?捕捉到将琅话中深意,连蔷眼皮一跳,唯唯诺诺去窥他神情,见仍是厉色,不敢再看。


    “你难道还想瞒我?”将琅自个儿找了个地方坐下,大有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你向我辞行时,是怎么说的?我要你一字一句重复出来。”


    连蔷虽没有那个本事全部复述,但也隐约记得……自己是放过一些豪言壮语。


    将琅见她心虚的样子,越发来气:“我先不说别的——你屡次三番为了他破了魔界的规矩,我先不罚你,可他迟星霁真当这里是他家,随他来去自如么?”


    “这不是已经在尽力乔装了么……我们也没想惊动谁。”连蔷自知理亏,声若蚊蚋。


    将琅差点没拍案而起:“还不想惊动谁?都带着他上我魔宫来了,我刚出关就是那恶臭的仙气迎接我,我还要谢你么——我来了这么久,都没给我倒杯水,你这下属还能再不称职些么?”


    “您细致入微,旁人没觉察的细节都被您发现了,”连蔷忙为他斟茶递水,“还劳您一出关就来为我费心。”


    “少来。”将琅睨她一眼,嘴上不说,实则受用得很,连带着面上气都消了不少。


    眼看将琅状态不错,连蔷先前对他闭关的担忧也冲淡不少,便适时提出计划:“这次带他回来,是有正事要同你相商的。”


    “要事?你们之间能有什么要事?别是下月成亲,要我坐高堂吧?”


    闻言,连蔷此刻只想把手边的茶壶砸在这个没正形的魔尊脸上:“将、琅!”


    第74章 重生(四)


    “好了好了,我听你说便是了。”将琅摆摆手,示意这场玩笑就此偃旗息鼓。


    连蔷羞恼地再瞪他一眼,才将自己同迟星霁的谋算一一道来。


    随着她的陈述,将琅的神情从若有所思慢慢转成了略带凝重。待连蔷讲完,茶杯的边沿已被他摩挲了数遍不止。


    “……从魔修变回人,哪怕是最初我刻意为你留了一线余地,也未曾想过会有这样的可能。”


    语罢,将琅叹了口气,道:“若如你所说,他待你之心的确真挚,我倒也能原谅他这次无礼——只是,此事风险太大,你一定要想好。”


    连蔷不语,不怪他有这样的顾虑。毕竟,这样的事闻所未闻,无法效仿前人,又有谁敢冒这样的风险?


    可事到如今,不试一试,自己怎么能甘心呢?哪怕顷刻就要迎来灰飞烟灭的下场,连蔷也……甘愿一试。


    观她神色,将琅了然:“既然你意已决,我也不再劝了,有什么要我相助的地方,直说便是。”


    “那是当然,”成功说服了他,连蔷提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你就等着供我驱使吧!”


    “真是目无尊卑,本尊竟想不到,除了你还有谁敢和我这么说话?”将琅笑骂了一句,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连蔷适时又为他添了一杯。


    二人一时间无话,气氛沉寂下来。连蔷忽地想到,无论事成还是失败,她和将琅恐怕难再有这样的时候了。


    事成,人魔陌路;事败,生死相隔。


    “我要是走了,你可别太想我。”连蔷状似不经意。将琅嗤了一声,回道:“我必八抬大轿相送。”


    连蔷恼得要去夺他手中杯盏:“还喝着我的茶呢,不至于这么不待见我吧?”


    “你不会真当自己是我重要的左膀右臂了吧?”将琅语带戏谑,“真是这样,我这魔尊迟早被你拉下马。”


    这话说得连蔷即刻要去踹他,说来这番宛若过界的笑闹,也将这似有若无的离别忧愁冲淡许多。


    “好了,闭关期间事务繁多,我不能久留,”将琅起身,有了辞行之意,“你保重,若有事,随时来找我。”


    临走前,他还特地点了连蔷周身几处大穴探查情况。目送将琅近来略显瘦削的背影远去,连蔷莫名鼻头一酸。


    外界总有关于他们二人的不实传闻,他们从不理会。可待自己真的走了,将琅怕是再难有会同他这样插科打诨的同伴了。


    毕竟,魔尊只被人惧怕与敬畏-


    许是迟星霁刻意加快了脚程,自那日将琅拜访过后,不出三五日便回来了。


    他格外风尘仆仆,一贯洁净如新的衣袖上沾染了尘土都不察。连蔷好笑中掺了一丝心疼,伸手替他掸去:“又不急,怎么这样狼狈。”


    连蔷想,去时一日千里容易,来时想必要顾念灵树的状态,少不得事事留心才会这样。


    迟星霁静静地看她做这一切,待连蔷结束,他握起她的手,再慢慢揩去那些不多的灰:“想着早些回来,步伐略微快了些,算不上太赶。”


    他一摆手,被灵力牢牢包裹住的灵树便腾空出现,相比迟星霁,它倒生长得格外神气,枝繁叶茂,全然看不出被人冷


    落了一段时间的痕迹。


    “魔界的土质不适合栽种灵植,还是先由我蕴养着。”让连蔷确认地看了一眼,迟星霁便收了起来。


    这话说起来简单,但时刻护卫着它,也绝非易事。连蔷心念一动,道:“辛苦你了。”


    “不会辛苦,”迟星霁真情实意地回答她,“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


    他一板一眼的模样,加之二人方才堪称亲昵又家常的举动,反叫连蔷起了戏弄的心思,有意逼近,追问他:“常理来说,至亲之间都要明算账,仙君和我是什么关系,才不必言谢?”


    迟星霁目光微动,垂眼看她,抬手扶了一把她鬓边的那支花簪,道:“你既收了我的发簪,却还要问我们是什么关系么?”


    连蔷只觉面上的肌肤都在发热,两人的距离太近,近得她心里发慌,她几乎快要嗅到迟星霁身上的气息,却因紧张屏息而一无所获。


    她后知后觉:自己笨嘴拙舌,说不过迟星霁。


    “对了,前几日将琅出关了,我已把事情同他说了——”


    连蔷转换话头的意图太明显,眼中亦有退却。迟星霁没有过多“为难”,只把鬓上的花簪扶正,才问:“魔尊如何决断?”


    “他愿意帮助我们。”连蔷算是从一开始就知道,将琅拒绝的可能不大。


    迟星霁颔首,又道:“明日我想单独会见他一次。”


    连蔷一怔,欲驳回他的念头:“有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么?他也未必会见你。”


    若叫迟星霁单独去见将琅,出于敌对的立场以及种种,连蔷难保二人不会再生龃龉。况且,迟星霁独身一人行走魔域,实在是令人放心不下。


    魔修通常憎恶修士与仙人不假,但通身修炼而来的纯净的灵力,足以叫他们垂涎三尺。


    “放心吧,他会见我的,”迟星霁安抚性地拍拍连蔷的肩,“只是,你有无可以直入魔宫的信物之类?暂且借我一用。”


    他的口吻太过笃定,以至于连蔷于深思前先掏出了一枚纯黑色的玉佩,递与迟星霁,才觉后悔。


    可惜迟星霁已妥善收好,不叫她有余地弥补。


    事到如今,连蔷再拦也是无用,索性与他说明白:“这玉佩不说能让你在魔宫畅通无阻,但也遇上十之八九的盘问,都能应付过去。如果有人问你,你便说是我的友人,他们也会卖你几分面子。”


    迟星霁一一记下,见连蔷叮嘱完了,状若无意地说了句:“看来你在将琅心中颇有分量。”


    连蔷笑答:“都给魔尊做了这么多年属下了,这点权利总归还是有的。”


    否则,她也算枉费了这么多年的岁月。


    答罢,连蔷才从青年话中咀嚼出一点不一样的意味,可她抬头去观,迟星霁神色坦然,眉目间不现半分阴霾。


    连蔷也只当是自己敏感。


    第二次的异常,是在就寝时,迟星霁先一步安置,连蔷紧随其后步入房中,却见原先矗立在中央的屏风不翼而飞。


    床榻和地铺之间原本就不远的距离因为少了隔断,则显得更加亲近了。


    她不用查也知道是谁的手笔,只是迟星霁的表情同白日一样坦坦荡荡。


    二人相顾无言、各怀心事地躺下,谁都没有主动提及屏风一事。连蔷心中怀揣的是明日迟星霁面见将琅一事,而迟星霁思虑的是何事,就不得而知了。


    “明日我还是同你一起去,我可以不进去,但我要留在殿外。”连蔷倏忽转身,正对地上的人,态度坚决。


    她还是无法放任迟星霁单独行事。


    “好,”迟星霁也让了步,侧过身来直面她的眼睛,“明早我叫你。”


    四目相对,一股难言的窘迫就此滋生。连蔷慌忙背过身去,手心隐隐渗出汗,而入夜后周围的一切让她觉得冰凉。


    或许,地上更凉。


    “夜露深重,你要不要……上来?也许会暖和一些。”连蔷稍稍往里侧挪了挪,腾出一块地来。旁的不说,这张床榻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舒适不说,空间大到足够她一人在上面来回打滚,容纳两个人……也不是什么难事。


    连蔷也不知晓自己为何突然间如此大胆,许是白天的那番问答,滋生了她的妄念。


    接下来,迟星霁的举动,更是使她心里那个放肆的念头叫嚣得更加厉害。


    身侧平白多躺了一个人,任是谁都会一时手脚不利索。两个人相触的地方只有被被子覆盖住的手臂,情况不算太糟,连蔷能听见自身的心脏从剧烈跳动至慢慢平稳。


    夜里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连蔷故作轻松地想,在和迟星霁同榻而眠这件事上,恐怕她是最有经验的人了。


    可想归想,睡意却迟迟不来,连蔷预备轻轻翻身,身旁人却问:“睡不着?”


    “……嗯。”虽是难得失眠,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承认,连蔷闭着眼点了点头,听见一阵布料摩擦声,想是迟星霁动了。


    “要不要……我拍拍你?”


    连蔷一僵,她能想到那是个怎样的姿势,竟不知是该先惊讶于迟星霁的亲昵,还是该羞愧他竟把自己当个孩童一般哄睡。


    但,连蔷默认了。身后的迟星霁伸手,轻而缓地在她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


    这阵节奏让连蔷联想起幼时,自己也是这样在母亲怀中安睡的,后来年岁渐长,她央求的人便换成了长姐。


    从前,她也要求迟星霁这样拍过,可惜对方不懂分寸,拍得她肝火旺盛,睡意全无,恨不得跳起来骂迟星霁笨手笨脚。


    可眼下,分明是个极易哄睡的手段,不知不觉催生了连蔷的睡意,她连自己何时翻身,何时拱入迟星霁怀中都无所察觉。


    熟睡的连蔷只记得,那是个令她极其安心的拥抱。


    她愿意就这样一睡不醒。


    第75章 重生(五)


    这一夜,连蔷一夜无梦,睡了场踏实的好觉。


    临近晨时,她微微醒转,朝外翻了个身。半梦半醒间,连蔷意识到身前有人,心惊了惊,旋即想到是迟星霁,便安心往他身前凑,又要睡去。


    迟星霁似乎亦被她的动静惊动,动了一下睡姿。正当连蔷以为他也安然睡去时,有只手轻轻地擦过她的额发,摩挲她的眉宇,最后停在脸颊一动不动。


    她本就在将醒的边缘,好不高兴自己的睡眠被人打扰,伸手挥了挥,对方不动了。


    连蔷只觉后背又被轻柔地拍了两记,有人悠悠道:“睡吧。”


    她再次陷入沉眠。


    待连蔷醒转,灯烛烧了一半,显然她睡过了头,而另一半床榻上已空无一人。


    连蔷迅速梳洗完毕,走到院中,还好,迟星霁没有违反约定,孤身前去。


    迟星霁背对着她,那棵灵树由灵力承载,浮在半空。他正仔细梳理着它的脉络,顺着根部一寸寸摸过去,不慎摸到什么,动作便停了。连蔷猜想,他大抵摸到了什么枯叶虬枝,想是为难该如何处理。


    迟星霁理了多久,连蔷就看了多久,感叹难得有这样闲适的时刻。


    很久之前,她其实想过,若他们只是一对平凡人,而非妄图窥探天道的修士,也许会过上男耕女织的日子——不过连蔷也只是想想,毕竟她无法想象迟星霁挽起裤脚下地种田,自己也不会织布纺麻。


    而且,她无论怎么想,都是手持同悲的迟星霁最赏心悦目,方能摘得她心目中的头筹。


    迟星霁到底什么也没有做,将树收起,转身看见连蔷,语气寻常道:“你醒了。”


    见他对自己现下才现身并无讶异,连蔷恼道:“昨夜不是说好了么?都这么晚了,你为何不叫我?”


    近日来安排松散,唯一的要事是去寻将琅,而连蔷深谙将琅秉性,恐怕比她起得还晚,耽误不到什么事。但连蔷心中莫名有股自己偷懒的心虚,便想把锅甩与迟星霁。


    “看你睡得熟,我不忍心叫你。左右面见魔尊不急于这一时,碍不着什么。”迟星霁语带爱怜,连蔷面上一红,暗自腹诽,若再纠缠下去,反倒是自己不是了。


    算算时辰,这个时候将琅也该起了。连蔷打定主意,开口道:“走吧,我带你去找他。”


    “不急,”迟星霁指指她身后披散的长发,“你想这样去见他?”


    连蔷摸摸脑后,脸上又是腾地一烧,回到屋中欲挽发。迟星霁在她身后安静地望着。许是因为有了观众,十指怎样都不听使唤,盘了又散。铜镜中映照的脸愈发


    无措。


    被人这样看着还连番失败,连蔷心中来气,把梳子一拍,怒道:“不想梳了!”


    说话间,迟星霁走到她身旁,拾起梳子,又在她肩上安抚性地拍拍,说:“好端端的,你同它置气做什么?”


    连蔷扭身抬眼瞪他:“难道我不能气?”


    “当然不是,”迟星霁或多或少也摸到了令她几句话消气的门槛,“只是生气伤身。你既不愿意梳,那让我来吧。”


    他这样一说,连蔷好奇了:“你难道会梳女子发式?”


    迟星霁替她梳顺头发的手一顿,道:“从前未试过,但见得多了,应当……不算太难。”


    这叫连蔷又想起从前的一桩往事。从前她还未入魔,少不了每日上早课。她不喜早起,课业完成得更是艰难,每日清晨,她都大有赖死在床上的意思,直至实在要迟到了,才慌里慌张地爬起来。


    迟星霁看不下去,可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把连蔷从床上拔起来,便只能纵容她,一边哄她闭着眼梳洗,一边替她换衣梳头,时不时还要往她嘴里塞两口点心垫肚子。


    他不会梳那些繁复的发式,便照葫芦画瓢,一左一右梳两个对称的男子发髻,还被没睡醒的连蔷胡乱夸过心灵手巧。


    这么多年过去,手艺还是没怎么进步,连蔷望向镜中,手倒稳得多了。


    忙碌半晌,成型的是最简单的发式,加上花簪点缀,勉强入目。迟星霁轻咳一声,想为自己的手笨开脱,连蔷却先一步拍手夸赞道:“仙君进步斐然呀。”


    语罢,她方觉自己说得不对,可迟星霁不察,只勾了下唇角,道:“你喜欢就好。”


    折腾许久,二人总算出了门。有连蔷引路,一路自是畅通无阻,至多是惯例问询两句,得了通传,二人顺利见到了将琅。观来者是连蔷,高座之上自斟自饮的将琅自在得动也未动:“你来了……”


    话音未落,他忽地起身,手中酒盏刹那飞出,直击迟星霁面门!


    迟星霁鞘中长剑不出,酒杯在他身前两三步处化作齑粉,徒余一地蜿蜒酒液。


    一切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将琅的架势怕是要来真的。


    “尊上!”连蔷心中急切,正欲上前,却经此刻方出剑的同悲剑锋一划,画地为牢,困在其后不得往前一步。


    “魔尊想要同在下切磋,自然无有不应。”迟星霁沉声而道,未唤本命剑在手,竟是要赤手空拳同将琅过招。


    将琅不语,从座上飞下,魔气亦随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意要淹没其中之人!


    连蔷本以为前几日同将琅长谈罢,他已回心转意,今日又有自己在场,场面总归不至于闹得太过难堪,好歹还能有个解释的机会,可临了,二人竟一言不合就开打了。


    那头二人已动起手来,迟星霁虽早就飞升,但碍于在凡界要压制修为,合手的武器亦不在;将琅有心逼迫,这里又偏是他的主场,隐隐有魔尊要碾压的趋势。


    殿内不少陈设皆被破坏,二人似要不死不休,只有连蔷周身一圈犹是净土。她实在心急,想着先前自己能驱使同悲,眼下或许也可以,握住剑柄欲拔,之前称心如意的同悲却不听使唤了,在原地纹丝不动。


    她在这头拼命,而那头的迟星霁已接连挨了将琅几掌,他并非没有回击之力,只是都被自己放弃了,仿佛……就是在让将琅发力出气。


    将琅面沉如水,下手却没轻没重,招招狠厉无退路,像要让迟星霁埋骨于此一般!


    若真由将琅杀了迟星霁,于公于私都是大祸临头,不能这样下去了——连蔷咬牙再用力,约莫是主人在剑上的注意少了,剑锋松动几分。


    她大喜过望,再度施力,同悲就这么被拔了出来,握在手中!


    连蔷心一狠,不顾同悲不在,她被施加的保护亦会不在,疯狂往同悲中注入力量,直直将长剑往魔气与灵力相接的地方掷去:“住手!”


    这一击,她用尽了全力,几近力竭,可还是如一滴墨水入海,掀不起涟漪。


    但再小的墨滴入了清水,亦能染就自己的风浪,察觉两股力量中又出现一股,二人皆不假思索停手,看向力量来源。


    直入矛头,难免受到波及。连蔷大口喘着气,抚着心口,如何都平复不了呼吸。迟星霁闪身而至,想要扶住她,却被她毫不犹豫地推开。她不懂,迟星霁不还击,是要将琅打死他了事么?


    她再抬眼看向将琅,她也不懂他。她理解将琅冲动泄愤,但总该有个度,重伤或杀了迟星霁的事传扬出去,她不信他没有想过后果。


    连蔷不说话,将琅也不说话,但这台子总得有人来搭。迟星霁抹去唇角鲜血,向魔尊一拱手:“尊上的本事,在下受教了。”


    将琅的模样好上一些,没有那么狼狈,但也是衣衫凌乱,不复光彩。他冷哼一声,转身回到王座,甚至连个斜睨都不愿意施舍。


    “……我看你们俩真是病得不清,”连蔷的呼吸舒缓下来,咽下喉头的些许腥味,“打也打了,气出了吧,现在能坐下来好好说话了么?”


    “不能,”将琅抱胸而坐,冷冷道,俨然还在气头上,“连蔷,你私领外人入魔宫的账我还没同你算,还想同本尊好好说话?”


    他说话不算动听,连蔷心中有气,态度也是冷淡,索性利落跪了下来:“好啊,那尊上要杀要剐,我悉听尊便。只不过,罚完能好好听我说了么?”


    这番话说得属实僭越。若将琅有心,恐怕能有一百条理由杀她,但连蔷知道,此刻将琅还能先论她,再论迟星霁,是有意抓小放大。


    场面僵持,还是迟星霁上前一步出声:“此次拜见,并无他意。只是有事想同尊上相商。”


    “如果是连蔷的事情,她已经同我说过了,轮不到你来赘述。”将琅不耐烦地摆摆手,恨不得立即叫二人下去,留个清净。


    “这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事关——”迟星霁尾音忽地轻下去,连蔷没有听清,但她知道将琅看清了口型,因为,方才还玩世不恭的将琅面色逐渐凝重起来,缓缓直起身。


    甚而,连蔷敏锐感知道,迟星霁说完那个词后,二人之间的地位高低,默不作声地颠倒了。


    高座之上的魔尊抓住座椅扶手,扣紧指节,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我敢以自身性命起誓,绝非虚言。”迟星霁这样言辞确凿地回答他。


    第76章 重生(六)


    话音落罢,将琅沉默许久,面色沉沉,辨不清情绪。


    “你,详细说说。”他终于端正了坐姿,欲与迟星霁长谈。而迟星霁转过身,将目光投射于连蔷,道:“此事事关重大,你暂且……回避一下。”


    昨日他们的确这样约定好了,可现下,连蔷不打算履约,只在原地站着不动,不愿多看他一眼。


    “我不是有意瞒你,只是……”


    迟星霁要开口辩解,连蔷不发一言,目光冷冽,朝将琅草率行了个礼权当告退。


    一地狼藉还未收拾,她仿若不觉,径直踩过,步伐趔趄也继续。


    连蔷走出大殿,有相熟的侍卫见她独自出来,还想寒暄两句,却被连蔷煞白的脸色吓到,一时进退维谷。


    “我无事。”连蔷示意他不必忧心,自顾自走到长阶之上,坐下。


    四肢百骸齐齐涌上一股莫名的疲倦,连蔷干脆抱住膝盖,把下巴搁在腿上,放空目光。


    等待本身就是一件难捱的事情,更遑论此刻她心绪复杂。连蔷不望天,不看地,只一个人静静地坐着发呆。她时常陷入思考的困境,但这一次她不愿去想了。


    也不知时间流逝多少,有人推了把她:“尊上方才喊你进去。”


    “喊我了么?好。”连蔷起身,拍去裙摆上的灰,故作步履轻快。


    重归殿中,肃穆气氛依旧,有更甚之势。谁都没有开口,还是将琅主动打破了寂静:“……你们


    的计划,我已全数了解。”


    他顿了顿,见无人接话,只得续道:“……若要我说,月中之时,是一年一度的血月当空,魔气最盛,且是百年来最壮观的一次。”


    说来奇怪,这血月竟能控制魔修一般,出现之时总能引得魔气迸发,激起魔修心中最深的恶念。


    “连蔷体内封印虽由我布下,也难说能全然不受影响,你们还是赶在之前尽早解决了罢。”


    连蔷也经历过几次血月临空,险些也失了心智,若在这时还要故意去诱发魔气,的确是万分凶险。


    她刚要应下,迟星霁说话了:“我倒觉得,这不失为一个一举拔除魔气的好机会,况且——血月当空的奇景,我也很想一睹为快。”


    将琅蹙眉,认为他所说失之偏颇,反驳道:“你确定要冒险?这可不是纸上谈兵,稍有差池……”


    话说到这儿,他已面带不忍。迟星霁颔首,确凿道:“我知道,无妨。”


    连蔷直觉,这二人对话不仅仅如面上这般浅显。这时,将琅将目光转向她:“总归是要征询下你的意见,你意下如何?”


    “我没有意见。”连蔷亦是语气淡然,二人三言两句就拍板了她的去向,还要问她做什么?好衬得自己善解人意么?


    她态度冷硬如顽石,任谁来撬动都无法,迟星霁和将琅也只好由她。


    “好了,既然无事,那就退下。”将琅久居高位,从来只有他给人脸色,今日吃了冷脸,亦不习惯这样的场面,手一挥,屏退了二人。


    迟星霁一拱手,直起身时,身侧已不见连蔷身影,转头看去,她行得飞快,摆明了不愿同他为伍。


    附近人多眼杂,并不适合解释,迟星霁一面跟,一面措辞,但瞧充斥着决意的背影,满腹的话又不知从何说了。


    他的心像是有个僻静的角落被烫到,不起眼,可若放任下去,怕是要蔓延开一片燎原之火。


    顾不得周围环境,迟星霁加快脚步,想要握住那片衣袂,连蔷却仿若身后生了眼睛,一次次避开。那种预感便越发贴近现实。


    眼看接近小院,连蔷不慎踩到什么,脚下一崴,速度因此被耽搁下来。迟星霁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她小臂,“当心”的“当”还未出口,他贴住的那片衣袖,便已轻飘飘落了地。


    衣袖的原主人,也得以重获自由,转过身来,冷眼凝视他。


    那目光如有实质,沉重得令迟星霁无法直视。


    无言的恐惧攀上他的内心,迟星霁毫无迟疑地问道:“你是要同我割袍断义么?”


    “……你想说什么?”连蔷的声音有点抖,终是愿意理睬他,却对他的问题避而不谈。迟星霁本能屏住呼吸,静待下文,知晓她不是要一个说法。


    “……对不起。”搜肠刮肚,思虑再三,他能说的、想说的,唯有这一句而已。


    连蔷怔了怔,旋即冷笑一声,道:“对不起,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她慢慢走近他,迟星霁的心却被渐渐吊起,他听见面前人的声音无比冷静:“你又没有不告而别,毕竟只是有事相瞒,算得上什么呢?不对——你也说了,只是尽力而为。”


    连蔷用力地闭起双眼,才能抑制住眼底摇摇欲坠的泪,天知道在将琅下手果断,迟星霁近乎坐以待毙时,她有多么惶恐。


    那是她事后回想起来都深入骨髓的阴影。


    ——让他在自己眼前死去,跟再一次如百年前目松他飞升有什么两样?


    “对不起。”


    再一次脱口而出的还是这句话。


    连蔷再也忍不住,她上前一把揪住迟星霁的衣领,说话声音不大,眼泪却随着嗓音大朵大朵地落下:“你永远只会说这句话么?就像你永远知错但不改么?你没有说烦,我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她从不介怀迟星霁有事相瞒,只要他说,只要他……说过。她最在意的,从始至终只有态度。


    连蔷还想过,她要挑个合适的时机,问一问迟星霁日后的打算。她自己的退路早想过了,以前的日子过得坎坷,今后她要在离魔界近一些的地方找一处住所,这一次她一定能种活什么,也有了自保之力,不会活得太卑微。


    眼下却是不必问了。


    “你就这么想死在将琅手上吗?还是这么想死?”说着声嘶力竭的狠话,她的面上却还是没有任何表情,“要是这么想死,不妨我成全你啊?”


    连蔷知道此刻迟星霁瞳孔中倒映的她一定很窘迫,而那些未完全一笔勾销的旧账也急需一个发泄。她已维持不了一个体面。


    相反,她眼中的人、她心上的人,还是那样静静地看着,就好像……在居高临下地看一场闹剧。


    冰冷的指尖贴上她的眼下,迟星霁定定地凝视她,仔细去窥,他眼中满是那种哀恸的、读不懂的情绪,并非漠然,他喉头滚动几下,道:“……你不要哭。”


    连蔷力竭似的慢慢放开他,她想不通,迟星霁也会像自己这般难过吗?也会因为自己的话觉得心痛吗?


    可她为什么总是觉得,明明洞悉一切前尘往事的是自己,可捉襟见肘的、瞻前顾后的永远不是对方呢?自己的长篇大论,都只能换来寥寥几个字吗?


    ……同样的心境、情绪,无情无爱的迟星霁,也能体察到吗?明明近在咫尺,为什么她永远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如同天堑,始终无法逾越呢?


    她的目光滑落到迟星霁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同悲上,又尖锐地从嗓子中挤出一声笑。


    连蔷退后一步,用指腹慢慢揩去面上的泪,她很仔细,要将泪痕一同擦拭干净。


    末了,她才似笑非笑道:“每次跟我说,不要哭的是你,可叫我流泪的,也是你。”


    连蔷蹲身,捡起那半截衣袖,轻轻一丢,它便这样砸到了迟星霁脸上,又跌回尘土里。


    “我们这样真的,很无趣。”


    她再次抽身离去,不同的是,这次迟星霁未再做任何阻拦,想必是已经知道自己再如何挽回也是无用了。


    那道屏风也被重新树立起,二人回到相敬如宾的状态。迟星霁看着连蔷理智地生活着,却不知道她是否还愿意进行仪式。


    这期间,将琅也派人来问过连蔷的状态,皆被她一一客套地打回。许是心中不安,将琅也来看过,连蔷待他倒是如常,没有回避,只是少说多了几分礼貌,不见从前的放肆。


    将琅耐不住性子想要追问,又被她圆滑地避过。他也熟知连蔷个性,执拗得惊人,不想说的就算直接问也难以得到答案,也便不问,只问血月时连蔷是否还要尝试。


    连蔷掀起眼皮给了他一个回答——


    “为何不试?你难道觉得我会临阵脱逃?”


    得到了最关键的首肯,嗓子眼的巨石也落了,旁的事情也都是小事。只是将琅望着连蔷,嘴边也有说不出的话。


    他说不得,连蔷也没心情听,只草草送了客,又撞见从外归来的迟星霁。


    这些日子,两个人统共没说三四句话,迟星霁却闷声不响地往院落里搬了不少东西,倒像是有长住于此的打算。一时间,原本还显空荡的小院拥挤起来。


    反正不用自己忙活,连蔷也没有发表看法,衣食住行照常。她常觉得迟星霁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默默凝望着她,她亦懒得去管,权当家里没有这个人。


    再过几日,她也没有了多的心力去管,血月的日子越近,连蔷越发力不从心起来。先前她都会牢记这个日子外出,避开潮汐影响,而今却要直面它的威力,的确难熬。


    就在连蔷心情焦灼中,三人约定好的时刻如期到了。


    第77章 重生(七)


    这些日子以来,连蔷过得也不顺心。身为身体的主人,她能感知到体内魔气的蠢蠢欲动,仿若有什么在召唤它们。


    魔气乱窜,她的念头亦生得乱七八糟,克制不住地胡思乱想。


    连蔷一会儿想,自己若是就此殒身,也算落得干净;一会儿又想,索性现在杀了迟星霁,与他同归于尽,省得自己苦苦煎熬……


    各种念想交织在一块儿,她看着迟星霁越发不是滋味,竟不知自己望向他的眼里是什么情绪,对方回望来的眼神越发复杂深沉。


    终于在连蔷要将杀心付诸行动前,血月之时到了。连蔷意识稍稍清醒,发现已身处魔宫内部。


    面前是迟星霁与将琅,二人唇瓣张合,应是在交谈,只是她神志不清,连倾听也费力。


    连蔷往外看去,偌大的血色满月挂在天际,诗词中圆满的意象此刻看来倒显得诡异万分。略一注视,她便要守不住心神,慌忙闭眼不看。


    闭上眼,眼前亦是如出一辙的血色。


    连蔷消受不住,一下跪伏在地上。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杀戮念头又起。她扑地的动静太大,吸引来二人的目光。


    迟星霁忙来扶她,连蔷要拒,却拗不过他的力气。反倒因为这番挣扎略微清醒些,至少能听清他说话了:“……你准备好了么?”


    “……废话。”她勉力挤出两个字,余下二人也不再多言。


    迟星霁三言两语将步骤讲与她听:“我们先要破解你体内的封印,放出作乱的魔气,再用以风火淬炼,剥离出你纯净的神魂,最后以灵木重塑你的躯体。”


    他顿了顿,待连蔷消化完,又道:“……这其中每一步都会很难熬,你,千万要坚持住。”


    说话时,迟星霁的视线一错不错地落在她脸上,连蔷不合时宜地想到,现下魔气肆虐,她脸上都指不定会有一些外显,一定非常难看。


    她低下头,即是无声的首肯,也是逃避。


    迟星霁立剑筑起结界,防止旁人打扰,二人盘腿坐好,将琅矗立一旁。将琅虽贵为魔尊,但由于血月降临,面色也不算太好,他并起食指中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复杂咒印,直直打入连蔷体内。


    随着他这一举动,原本就跃跃欲试的魔气彻底沸腾,不再安分守己,一心要与连蔷争夺身体的控制权!


    痛苦的呻吟溢出,连蔷猛地吐出一口黑血,差一点儿维持不住姿势!殿外也于此时狂风大作,吹开窗棂门扉,霎时间,这接连不断的巨风齐齐朝结界中心涌来!


    “凝神!”迟星霁低喝一声,全神贯注地观察着连蔷的境况,若不能叫魔气尽数踊跃,哪怕只残余一点,便断绝不了日后死灰复燃的可能。


    连蔷痛苦得想要放弃抵抗。极致的痛苦难以言说,那种身不由己的无力感则更叫她心存死志。她大抵已不能被称作人,毕竟死人都远比她能维持体面。


    但连蔷也深知,现在自我了断,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可她不能,也不愿。


    意志终占了上风,连蔷慢慢适应了攻势。迟星霁适时召出那团熊熊燃烧的烈火。面前的空间都受不住这样的高温,几近扭曲,可想而知,如果只以肉身接触,会迎来怎样的下场。


    “……来。”连蔷咬着牙道,她尝到了浓烈的血腥味,许是咬破了嘴唇。


    隔着火焰,她看不清迟星霁的面容,只看到对面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攥住。


    待全身被凤火烧灼,连蔷方知什么才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魔气若是要把她浑身占领、劈开,那么凤火就是要把她挫骨扬灰,绝不愿意放过任何一处。连蔷清楚地听到自己皮肉、骨骼融化的声音。


    她渴望有一场雨来浇灭这势不可挡的烈火,但,什么也没有。就连示弱的泪,都在坠落的刹那被蒸发。


    而占据了她大半身体的魔气,察觉到这来势汹汹的外来者,更是激烈地抗争起来,却是徒劳。它们自然比不过凤火,胜在数量,便飞蛾扑火、前仆后继地投入火焰中,一一变成了燃料。


    战况呈现一边倒,魔气被烧得只剩十之八九,是时候了——连蔷看向迟星霁,他接收到眼神,食指一勾,火焰便抽离出来,只剩小部分还在面对负隅顽抗的敌人。


    他指尖再一动,那金灿灿的灵树凭空出现,化作一道金光,徐徐落入连蔷体内。


    一股暖流席卷了她的每一根骨头、每一条经脉、每一寸血肉,慢慢滋养着连蔷失却的生机。这过程同样不好受,身体被摧毁,又再度重建。


    连蔷只感觉,她是她自己,又不是她,她仿佛要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甚至没有余力为即将成功而欣喜,时间漫长得要令她发疯。


    但很快,有什么吸引了她的注意。原先端坐在她身前的人,忽地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她。


    连蔷不能动,只眼睁睁看着迟星霁动作,半跪在她面前,轻轻地捧起她的脸颊,爱怜地抚过她面上的方寸。


    她能察觉到迟星霁的视线在自己唇上梭巡许久,她已经能感知到对方略带凉意的吐息,但他到底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张开双臂,揽她入怀。


    你……连蔷很想说什么,但她做不到。迟星霁用力地像是要把她嵌进身体里,比起身体被钳制的不适,连蔷更无法言述的是内心毫无由来的失落与恐慌。


    这种感觉……她只在百年前迟星霁临飞升之际经历过一次。


    迟星霁减小力度,放开她,低头,彼此的额头就相触,他轻轻道:“闭上眼睛,不要看。”


    连蔷不受控地阖眸,心底的恐惧愈发浓重,她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可她阻拦不了,只能任由事态严重下去。


    “别怕,没有什么的,”迟星霁看穿了她眼底的惧意,出言宽慰,“你可以当是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当是做了一场梦?眼前分明已经不是之前的一片血红,但连蔷更怕了。


    她瞧不见此刻迟星霁身上漫起数以万计的点点荧光。若连蔷此刻睁着眼,定然能识得,那与百年前迟星霁飞升时降下的天梯同出本源。


    体内的力量慢慢回归,温暖的感觉充盈,连蔷却想落泪,她并非喜极而泣。虽相隔很久,她也能感知到,自己体内此时不是纯粹的灵力,而是某种……更为强大、纯净的力量。


    这种力量,她只在迟星霁身上以及飞升成功后的越灵珺身上感受到过。


    连蔷猜不到迟星霁做了什么,又或是猜到了,却不敢想。她动弹不得,只得一动不动地流泪,她希冀迟星霁能被她感化,就此罢手。


    可她的眼泪只会助力迟星霁达成此事的决心,他意已决,任何事物都不能阻拦他,即便……是她。


    仪式开始前迟星霁的神情有了端倪,连蔷思考着那些不合常理的细节,才发觉自己无意中错过了太多、太多。


    她想要弥补,终于,她能睁开眼睛,也能动一动手指。连蔷看到自己和迟星霁被光芒所包围,那些光点皆是由迟星霁而来,又朝她飞来。


    连蔷想要去扯迟星霁的衣袖,示意他停下来,可在她马上要成功的时候,迟星霁迅速抽离袖子,为防止她进一步,他甚而起身,后退两步,居高临下地凝视她。


    可那不是一种高傲,相反,他面上的神色悲悯又不舍,他长久地注视着她。连蔷知晓,那是他在告别。


    二人之间的距离,近又远。近在连蔷一抬手就能触碰到他;远在这个距离,她无论如何都跨越不了。


    连蔷的喉咙中啼出一声悲鸣,她摇头,希望迟星霁能被她打动,但他没有停下,只凝望向她,而后,转过身去,只留给她一个寂寥的背影。


    光点飞行的速度越来越慢,但这不是一个好的预兆。连蔷的身体逐渐轻飘飘起来,很是舒适,但她的眼皮却越来越重,她努力支撑,用双手撑地,想要一步步挪动,去靠近迟星霁。


    但她没有如愿。有人走进了结界中,站在她身后,俯身握住她的双肩,桎梏着她不能动。


    “连蔷,停下。”


    她听见将琅这样说,连蔷不敢置信地去看他的眼,却被对方心虚地避开。将琅本该是她可以寻求帮助的人,这话一说,她便已知道


    这是二人合谋。


    身体的控制权渐渐回归到她手中,但意识已从清明转向沉沦,将琅也不再控制她,无声地退了出去。连蔷想要做最后的努力,她张开唇,翕动地发出几个音节:“吃……”


    她有预感,这次告别,可能真的会变成永别。


    连蔷不要这样,可她昏沉的意识已不容许她再做什么,半垂的眼只看见面前的人转身,走了回来。


    她还未来得及喜悦,迟星霁只再次跪在她面前,这一次,是双膝跪下。他抬起连蔷的下巴,细细端详,像是要把这张脸深深描摹在心里,永不忘记。


    冰凉的气息靠近,他终是在连蔷温热的唇上印下一吻,同时脸颊滑过一滴眼泪。凉意与涩意激得连蔷一抖,她闭着眼,用力往身前一抓,到底什么都没有抓到。


    “……睡吧。”


    连蔷感知到有人轻轻地把她放平下来,像是只是一场极为平常的哄睡结束。


    第78章 重生(完)


    连蔷像是睡了很长的一觉,又像是只是弹指一瞬。醒转的刹那,她便本能般地要去寻找迟星霁的存在。


    但入目的只有将琅。连蔷不假思索地抓住他:“迟星霁呢?我要去找他。”


    将琅只目露不忍,将一个信封递与她:“这是他给你的信,你自己看罢。”


    连蔷急急抢过,只见信封上端正书了六个字,一笔一划皆郑重——


    吾妻连蔷亲启。


    这一眼,便叫她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这是连蔷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她连拆开信封的动作小心翼翼的,生怕折损了什么。


    她恨不得一目三行,又唯恐错过任何一个细枝末节。


    “吾妻连蔷:见信如晤。


    “落笔之前似有千言万语要讲,临了,却觉纸浅言深,不知该如何下笔。


    “思来想去,竟只能先求得你一句原谅,不要觉得我如此称呼冒昧。


    “那日于应心镜中窥得前世今生,我深知亏欠你良多,可惜我时日无多,来不及潜心弥补。思来想去,唯有这样才能叫你过得好受些。”


    写到此处,迟星霁笔锋停顿,似是犹豫。连蔷察觉,眼泪更是汹涌。


    她体内的魔气荡然无存,感知到的世界也格外清晰明亮,她甚至能看清将琅身上魔气的走向,这并非单单祛除魔气能做到的。


    连蔷笃定,迟星霁怕是把什么换给了自己。


    “我秉性怯懦,远不如你勇敢独立,总说得不够,令你误会。我知自己短处,却从来没有整改,徒惹你屡次三番伤心难过,是我极大的不是。


    “你说我总说对不起,那而今我便不说了,只求此信能尽力免你痛楚。


    “旁人爱许诺来生,我却觉得这样的承诺太轻。今生都难以控制,谈何来生?


    “余下的岁月我无法陪伴你,若有合适人选,再嫁是喜;若要独自一生,我妻亦善良坚韧,有自保之力、自处之心。


    “只望你此后不理世俗伦常,能活得自在随心。


    “迟星霁亲笔。”


    一滴一滴的泪在纸上晕开,连蔷忙把它们一一拭去,就担心某个字被染花了。她把信纸紧紧地贴于心口,又去握可能知情的将琅的手:“为什么他说自己时日无多?他究竟去哪里了?”


    就算是最坏的设想,迟星霁也不可能这么快丧生。她的五指将将琅攥得生疼,二人皆浑然不觉。将琅定定地看着她,吐出无比残忍的话语:“魔渊,他去了魔渊。”


    “他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去魔渊!是你逼他的吗!”得到这一答案,连蔷近乎失去理智,不惜以十分的恶意揣度将琅。


    那可是魔渊,不是九死一生,是从来没有人能回来过的魔渊,哪怕是尸首……


    “不,”将琅的声音仍听起来无比镇静,“自始至终,都是他主动要去的。”


    “你胡说!”连蔷怒吼道,她不信迟星霁会自己求死,手上随之凝起力,今非昔比,她这一掌下去,即便是将琅也要吃不少的苦头。


    可将琅还是以平静的目光包容着她,丝毫不介怀她的出格:“我没有胡说。当日,你退出殿外后,他自己对我坦白,他要只身赴魔渊,去镇压底下无数的恶魂。


    “一开始,我亦如你一般,觉得他说的是天方夜谭。但很快,他说服了我。他问我,近日魔渊是否格外暴动,是否无法压制,那是因为命定的日期到了。


    “随后,他又让我看了他的后背。长在他体内的不是如我们一般的脊柱,是一把漆黑的剑胚。


    “他说,每一位天生剑骨,都是镇压魔渊的利器。得天独厚之人,也终归要为他享受的一切付出代价。


    “我问他,他如若不去,会迎来怎样的下场?他回答我,他或许能活下去,但绝对有更多人会死。”


    将琅娓娓道来的这一切对于连蔷而言,无异于缓慢的凌迟。她静静地听着,快要理解不了那些字词。


    “而原先的计划里,让你重塑躯体、再次化人,风险终究是大于把握。为求保险,他将自己修炼而来的仙根……留给了你。”


    仙根非天道所赐,乃是后天修成,给了连蔷不会带来别的影响。同样,这也意味着,迟星霁将以凡人之躯投身魔渊。


    连蔷不敢想象,迟星霁做这一切要花费多大的决心。他已想起了一切,尽心尽力地在补偿她,他在这些日子做的这些,是否是想度过最后一段平静的日子?


    他让自己重获新生,转头去赴必死之局,可自己,做了什么?她让他们的最后一面都充斥着难堪……


    连蔷抖如筛糠,哽咽到说不出话来,只一味地摇头。将琅想要扶她一把,却见她抬起头,面上赫然两行血泪。


    “连蔷!”将琅被吓了一跳,忙要察看连蔷体内情况,却被她拦下。


    “……醒之前,我做了个梦,”连蔷再次开口,咬字清楚,只是含着哭腔,“我梦到百年前,他不是执意抛下我一个人的。奚文骥骗他,说只是替他把脉,却把一身修为渡给了他……”


    连蔷镇定叙述着,可听者已经目露不忍,遑论她呢?


    “……他距离飞升本就一线之隔,稍有不慎就是殒身殉道,只能孤注一掷。这是我的梦,可我知道,这不仅仅是梦。”


    ——那是迟星霁亲身经历的过往。


    她闭上眼,她本该为这迟来的真相而高兴,可偏偏,它来得太迟了。


    而这些,他在信中绝口不提,是觉得她永远不会知道,还是不想她被愧疚裹挟?


    “……连蔷,听他的,忘掉这一切,离开魔域,重新找个地方好好生活——这不是你从前最盼望的事情吗?”


    事到如今,将琅似有所感,他猜到连蔷恐怕要做一个极为危险的决定,自觉自己已劝不住连蔷,只希冀着能用迟星霁打动她,然而,事与愿违。


    连蔷抬起头,眼底的血色慢慢褪去,泪痕犹在。她笑了一下,道:“这么多年,多谢你照顾庇护,我才得以保全,我却一直想离开这里,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了。


    “本尊原谅你的不知好歹,”将琅定定地凝视她,语意中尽是恳切,“但是连蔷,别做傻事。”


    连蔷对他绽放了一个笑容,道:“百年前,如果可以,我绝对不会放他一人奔赴异地;如今,他一无所有,我是他的糟糠之妻,怎能轻易舍弃他?这不是傻事,我不要再失去他了。”


    将琅沉默,是在做沉重决断。片刻后,他启唇道:“……动作快一些。迟星霁说,剑骨投身后一天,魔渊就会完全关闭,任何人都进不去,只能等待下一次开启。”


    他又是自嘲一笑:“他要我拖延时间,保你平安,我信誓旦旦答应了,却还是没做到。”


    “论关系的亲疏远近,你也应该帮我而非帮他。不说了,我走了。”


    在这样的时刻,连蔷试图用戏谑的语气冲淡悲伤,说罢,便欲冲出去,却被将琅喊住。


    她疑惑转身,听见他悠悠说:“他最后说,有句话想告诉你,但若可以,让我不要带给你。”


    “什么?”


    “他说,天道要他做最锋利、最冷酷的剑,他本可以,只是,遇见了你。”


    于是,功亏一篑、满盘皆输。


    那人说这话的神情还历历在目,饶是将琅,也不得不感叹:若二人之间没有横亘着这么多阴差阳错,该多好?


    他们合该是佳偶天成。


    连蔷又是两眼一酸,她的动作停住,转身恭敬跪下来,朝将琅俯身三拜:“多谢。”


    谢他据实相告,谢他多年看顾,谢他……今日相送。


    而将琅把三拜全受了。


    拜罢,连蔷再也不留恋,迅速离去。


    将琅怔怔地看向远方,许是在看那道背影,许是在看别的,许久之后,他轻轻说了一句:“一帆风顺。”


    连蔷的修为已等同往日的迟星霁,日行千里不是难事,她来不及感受变化,只一味地朝目的地冲去。


    一路上听到不少劫后余生的魔族在议论魔渊的响动,话中不乏惊惧,她心中急切,速度愈加快。


    终于行至魔渊,悬崖之下是深不可测的万丈高空,罡风凛冽,仿佛可以割破肌肤。连蔷只是站在那儿,便已摇摇欲坠。


    她往下看,不敢想象迟星霁是怀揣着何等勇气,以凡胎□□纵身一跃。连蔷极目远眺,果真看见其中有一道魔气破开的入口,在逐渐缩小。


    连蔷定定心神,准备跳下,却猝不及防被一道力阻拦,她看去,居然是张素昧平生的脸。


    “我老远就看见你了,不是说这魔渊要吃人吗?你在这儿探头探脑的做什么?不要命了?”


    陌生人的脸上已遍布魔纹,想来是饱受魔气困扰已久,宽大衣袖下露出的一双手亦是骨瘦如柴。


    明明自己已经形销骨立、狼狈不已,却还用仅存的气力来拦她。连蔷都不知该说她好心,还是天真得可怜好了,瞧着那张看起来丑陋又可亲的脸,默默反握她的手,输入一段灵力。


    这灵力她把握得刚刚好,既能稍稍抑制魔气的生长,又不至于引起排斥。


    “谢谢你,不过,我正是为此而来。”连蔷一掌轻轻拍出,将这位好心人推落在安全的地方,旋即,冲着风眼一跃而下。


    阴风如刀割一般,刮在面上、身上、衣袍上,连蔷仿若不察,只安详地闭上眼,心中平和又酸楚,等待不久后落地的那一刻。


    她要立刻、马上找到迟星霁,她不想叫他等太久。


    连蔷想,迟星霁应该也想早点见到她——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520快乐~


    第79章 天道(一)


    下坠持续了很久,连蔷几乎要以为自己触及不到地面,终于在良久后落了地。


    她被紧密的灵力包裹,安稳及地,并未受伤。身处漆黑一片的崖底,连蔷举头望去,百丈深渊,她无法想象迟星霁是怎样到达的。


    是安然无恙,还是……


    摇摇头,连蔷欲甩开这个令人后怕的猜想,这光是想一想就足够叫她胆寒。连蔷用灵力照明,周身浓郁的瘴气混杂着恶臭的魔气,仿佛无孔不入。


    自苏醒后无视的不适涌动起来,从前的她还能勉强适应,而今受了迟星霁的仙根,竟是连半分魔气熏染都受不了了……


    连蔷捂住口鼻,当然是无用功。她忽地想起,迟星霁就是这样陪她居住在魔界的。


    愈想,鼻尖就愈发酸涩,连蔷安慰自己,快一些找到他,比什么都重要。


    连蔷强打精神,她面前是山壁,要找也要从另一头找起,她转身,一声惊叫却由此挤在喉咙中——她身后赫然是一张布满魔纹的脸!


    远比她堕崖之前见到的最后一人魔化更严重!这一照面,连蔷背后已满是冷汗,她紧盯着那双眸光雪亮的眼,慢慢地放松自己,尝试后退:“……不知前辈是谁?”


    她在赌。如今连蔷虽有高深修为傍身,但魔渊的底细毕竟无人摸透,她甚至没想过底下会有活人,再观其眼神,并不肖似完全失去理智。


    “难得有人见到我,没有被吓得丢了魂啊……”那人开了口,声音是不辨男女的沙哑,“今日是什么黄道吉日么?难得从上头来了两个人……”


    捕捉到他话中的关键,连蔷忙不迭继续追问:“请问前辈是否知道另一人的下落?我在寻他。”


    那人不语,只又凑近了她一些,鼻子抽动,梦呓般道:“好香的气味……”


    连蔷心中警觉,她身上并无异味,且观其沉醉之色,仿佛是把她当成了令人垂涎的美食一般,不得不慎之又慎。


    她的防备不无道理,只见那人嗅闻几下,竟张开血口,露出利齿朝她扑来!


    连蔷重重一甩,灵力便自行在她身前化作牢不可破的屏障,顺利阻隔了那人的荒谬行径!旋即,她振声道:“我与前辈初次见面,前辈何故出手伤我!”


    眼见自己未得逞,那人遗憾地舔了舔唇:“哪来的为什么?我已好久未尝过新鲜血肉,你身上的力量又精纯诱人,本想拿你祭一祭自己的五脏庙,却奈何不了你,罢了罢了,时也命也。”


    此人虽是恶意满满,自己取其性命也是易如反掌,但连蔷并无灭口打算,她复问道:“前辈可知另一人下落?”


    “你找他做甚?”他终于开始正视连蔷的问题,“你往脚下看看,或许能寻到他。”


    连蔷依言照做,入目的却皆是森森白骨,她方才不察,现下才看清!她抬眼要斥,那人故技重施,再度扑食上来!


    “找死!”连蔷怒了,一掌击出,那人便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喉咙,钳制在地上!


    “我不想伤害前辈,只想寻得那人下落,他对我而言很重要,前辈若要妨碍我,我先杀了你再寻他也是一样。”


    面对这种屡教不改的人,连蔷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如果再问不来迟星霁的踪迹,她恐怕真的会动手。


    “咳咳……别急啊……你说那人于你而言格外重要,又为何会放任他孤身一人来这里?你在外头,想必也听了不少这里的事情吧?”


    生死只在旁人一念间,他竟还在嬉皮笑脸。连蔷闻言,慢慢放开了他,说:“看来,问你也是无用。”


    说罢,她欲转身离去。失去桎梏,那人坐起,咳嗽几声,道:“我好久未能同人好好说说话了,吃不得你,是我力所不能及。这样,你陪我说几句话,我就告诉你,如何?”


    连蔷步履不停:“我为何要信你?”


    “他进来的时间不短了,横竖他尚有余力自保,不差这一会儿。反倒是你,人生地不熟,不觉得从我这套些这里的线索,能助你么?”


    连蔷缓缓旋身,他所说的确有理,只是这人三番两次出手害她,又状若疯癫,如果可以,她实在不想同他多打交道。


    “反正杀我也只是你随手而为,不如试试?”


    他还是瘫倒在地上不动,只是目光追随着连蔷,好似在惋惜没有把她吞吃入腹。


    “你有没有伤他?”琢磨着他话中的意思,连蔷走近他,想起另一件险些被她忘记的事情。


    二人既打过照面,此人又这么饥不择食,难保不会对迟星霁出手,她要确认一下。


    “不曾,”那人叹了口气,“他说他是天生剑骨,前来镇压此地暴乱的魔气,一时的饱和长久的太平,我还是知道怎么选的。”


    “什么意思?”连蔷脸上多了几分凝重。他也不藏了:“你可有见过我面上魔纹这般多的人?”


    得到了连蔷摇头的答案,他继续往下说:“照理说,像我这样身上骨肉都要被魔气取而代之的人,在上头,早就活不下去了。


    “但在这里,只要是你下来了,没立即摔死,也没人杀你,这些魔气无论如何都会吊着你的命,叫你成为活死人。”


    连蔷听之,不由自


    主骇得后退了一步,这样的事情,她闻所未闻。她只知道,魔气会驱使人成为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却从没听说过什么活死人。


    说着说着,他的眸光越来越亮,像是见到了光明,嘴上却是说着与之相反的、绝望的话语:“它把我们当容器养着呢!死不了,就继续养着!


    “它养我们,我们养它,谁都杀不死谁,就这样一轮、一轮……真真是生不如死!


    “一次次发作,又一次次清醒过来,这是什么滋味啊!我都以为日子要这样过去了……”


    他忽地坐起,眼睛直勾勾盯着连蔷,不,应当说是她身后的方向:“结果,他来了,他说,他能让这一切结束,你说,我有什么理由吃他?”


    连蔷只能沉默以对。她看得出来,眼前人还能维持神智清明,但也在长久的折磨中扭曲损伤,并不能同常人相较。


    而且,若他所说为真,也太耸人听闻了些。


    “……你说魔气养着你们,可是,它为了什么呢?是要冲出去么?”连蔷猜想着,登时便遭到了反对。


    “不,冲出去只是第一步,它要吞没所有,吞没一切……”


    “你又是从哪儿来,从何处知道的这些?”连蔷意欲再问,那人却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口中念叨着,丝毫不顾她,步伐趔趄地走进那漆黑瘴气中。


    连蔷仍是一头雾水,没有去追。


    她不清楚刚才这人所说的一切,迟星霁是否知道,知道的话又知道多少。若他生来的使命就是镇压这里,不让魔气外溢,那为何不干脆杀了他,杀了他们?


    连蔷自知自己这个念头有些残忍,但结合目前看来,是最为有用的办法。杀了他们,解决魔气被豢养的问题,再封印住这里,魔气自然不会增长了。


    但迟星霁没有这么做,是不知真相,还是不愿这么做?连蔷朝方才那人的注视方向行去。


    如果她猜得没错,迟星霁就是从这儿离开的。


    原本连蔷还期望不要再碰到稀奇古怪的人,这一遭下来,她却希望起能有人或者活物出现,好助她了解情况了。


    走着走着,连蔷也得知了迟星霁为何会朝这个方向走,原因无他,越走,她越能感知到魔气的厚重,几乎如有实质。


    连蔷每走一步,就像被魔气裹挟般,如果原本还只是稀薄地散在周围,眼下已经像是游走在魔气构成的泥潭里,她不敢想再走下去,会是什么前景。


    比起这里来,魔渊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不如趁早改名叫人间算了。


    不过一路走来,地上的尸骨少了许多。连蔷察看过,都是一击毙命,还都是陈年剑伤,不似迟星霁所为,应是有他人下手,不是魔修。


    大抵是魔修的攻击手段大多是魔气,面对同类,并不能奏效。


    连蔷沉思,将这些魔修投放到这里,不给他们一个痛快的解脱,又不许他们厮杀角逐,究竟是为什么?


    将琅曾提过,他猜测魔渊之下会是土生土长的凶物,毕竟无人敢主动靠近,更遑论投身其中,可这一理论又被事实推翻。


    光论这些白骨数目,就不是内部繁衍能做到的。


    可惜得到的线索有限,连蔷再推断不出什么,只觉身处其中,连对时间的流逝感知也缓慢了。


    路上逐渐有人对她出手,皆被她一一化解,连蔷本想细细盘问,那些人的神智却都不允许她这样做。


    她竟如何都探知不到什么。


    这样的情况下,寻不到迟星霁导致的苦闷烦躁越发膨胀,连蔷又一次出手,近乎要了面前偷袭之人的性命。


    那人哀嚎一声,她才惊觉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她差点杀了他,并且真的可以做到!


    连蔷忙收手,束手无策地愣在原地。面对被魔气全然侵蚀的人,灵力只会助长他们的痛苦,并不能起到疗伤的作用。她不能救助他。


    那人如烂泥一般瘫软半晌,终是呻吟着再次直起身来,有了好转的迹象。见状,连蔷舒出一口气来。


    他额前头发凌乱,遮挡住了五官,因此连蔷无处得知他的面色。


    片刻后,他像是理顺了气息,出声了,嗓音还不嘶哑,足以叫连蔷听清:“……活人?”


    竟是个女人——


    作者有话说:睡不着,于是爬上来默默更新……我就这么懒惰地做二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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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天道(二)


    即便是在这样的境况下,这一认知也叫连蔷稍微放松了些,她不假思索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话问出口,连蔷自己也无奈了,身处魔渊中的,还能有什么人?只是来人的问法也着实奇怪,难道尚有呼吸的她竟不算活生生的人了么?


    但顷刻间,连蔷思绪一转,已洞悉了她的心思。恐怕在他们眼中,自身长年累月地受魔气摧残,已不能被称作真正的人。


    果然,女子沙哑一笑,答:“一心求死之人。”


    她用力地咳嗽起来,像是要把胸腔里的脏器都咳出来一般,才开口:“你为何不接着动手了?”


    “我为何要接着动手?我并不想徒增杀孽。”说到这儿,连蔷已隐隐约约猜到了她偷袭自己的用意。


    “你进来应当也有段时间了吧?想必也摸到了里头的几分门道。我们无法被同类所杀,我观你面目纯粹,脉象干净,不曾入魔,只是气息略显虚浮,想来是未好好巩固——”


    她轻易看清,却是话锋一转:“你我已是殊途,不过能死在曾经的同道手上,我也算是死得其所。”


    连蔷听罢,索性半蹲下来,好让她借力坐起来,又细细把住她手腕探查,发觉了其中关窍。


    这人同先前的她一样,并非是因道心破碎而入魔,而是饱受魔气侵染、无力抵御所致。所以严格来说,她不能将魔气纳为己用,便也不能算作魔修。


    且她一眼便能看出自己的灵力根基不稳,那她原本的修为绝对不低,又口口声声唤自己“同道”,这些种种累加在一起,越发让连蔷怀疑其来历。


    若说魔渊之下有性命存活已叫人吃惊,那这些……本非魔修的人,又是来自哪里呢?


    思忖间,这人不发一言,连蔷接连喊了几声都没有应答,竟是失去了意识。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拨开其额前遮掩的乱发,见此人紧闭双眼,唇色发白,好在神色无甚痛苦,只是虚弱,一时无性命之忧。


    “前辈,清醒一下……”连蔷低声呼唤道,尝试往她体内灌注灵气,“醒醒……”


    灵力如泥牛入海,她亦暂且没有醒转迹象。连蔷做不到将她弃置在原地,索性将她背了起来继续行路,一面寻个妥帖的地方,一面接着寻找迟星霁。


    背上的人形容狼狈,重量也轻,连蔷背她不算吃力。漫无目的地搜索了不知多久,才闻见背上略有起伏的呼吸声,连蔷忙将她放了下来。


    “前辈?你还好么?”再探她脉象,虽微弱,却平稳许多,连蔷不由松了一口气。


    “……你为何要救我?”


    “我不想杀你,哪怕是无心之失,杀你也非我的本意,”连蔷再度蹲下来,向她确认:“不知前辈如何称呼?你还能自己走么?”


    “……我姓谭,名字早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应当还能自己行动。”


    “谭前辈,”连蔷从善如流,“我此次深入魔渊,是为了找一个人,他……亦不是魔修,进来也有些日子了。我不能确保他有万全解决之法,但对于目前事态,或许能有几分转圜余地,你……可曾见过这样的人?”


    连蔷这番话说得模棱两可,毕竟她并不能确保迟星霁有把握解决这一切。


    但此时此景,让眼前的人多一些希望,也是好的。


    谭前辈眼中再度有了鲜明的情绪,只是不是希冀,反而是不敢置信:“你看着聪明伶俐,怎么尽在胡说八道?”


    连蔷反问:“前辈何出此言?”


    “曾经我也被誉为飞升之下第一人,是最有望飞升者,却冲击天境失败……最终落得如此下场,终日浑浑噩噩,甚而不知年岁几何……你和那人又是什么身份,竟有胆气说自己许能解决这一切?”


    忠言逆耳,连蔷听得出,谭前辈这番话不含讽意,只是切实地提出自身的见解。


    而最


    令她震惊的,不是其言中被驳回的不可能,而是谭前辈亲口所说的……第一人。


    当年迟星霁被奉为百年间难得的天才,不止是因为他于剑一道一骑绝尘的造诣,更是他最有望飞升且真正成功了。若要再往前追溯能与他同样享此殊荣者,怕是要在当年的期限上再往前推两三百年了……


    但在此刻刨根问底不是明智之举,连蔷略加斟酌措辞,续道:“众人拾柴火焰高,纵然不得解法,左右前辈无事,不妨与我同行,想来并不介怀再蹉跎一时。”


    “……若我偏偏介怀呢?不讨好的事情,我何必白费力气?”谭前辈的目光忽地炯炯有神起来,带着某种执拗的锐气,“若我一无所获,找到那人之后,作为报酬,你杀了我,如何?”


    连蔷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停滞了一刻,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包裹了她。


    眼前形容憔悴之人,应当也有意气风发、众人追捧的时刻,这双手是否也搅弄起世间的风云过?这颗心,会不会也曾志得意满?


    可而今张嘴闭口,皆是求死。渡劫失败没有叫她迎来殒身的下场,却奔赴了另一条末路。


    “我不会杀你的,”连蔷慢慢答道,又像是答复与自己听,“我绝对不会这样做。”


    谭前辈听罢,面露失望,欲转身离去,连蔷却再度开口了:“……前辈当真甘愿,永远生不如死、不见天日下去?这么多年磨砺下来,心气半点都不复存在了吗?”


    她离开的步子蓦然停住,回身,眼中是浓烈的愤恨,不知是出于对连蔷冒犯的鄙夷,还是命运愚弄的不甘。


    “……你又知道什么!日日年年皆困顿在这个鬼地方,你又能留下什么气性!”她的嗓音被撕扯得不成调子,“若不死,我还能做什么!”


    “你都没有试——”“我试过!”她转身面朝连蔷,几近嘶吼,“我试过,可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


    谭前辈抬起双手,定定地端详着自己的掌心:“一开始我看着自己变成这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我还安慰着自己,会出去的,总能出去的……


    “一日、两日、一年、百年……我真的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只觉得,我在里面消磨的日子,比我活着的日子都长了。”


    事实如连蔷所见,她没有做到。


    谭前辈抬起眼,双眼恢复了死水一般的沉静:“我承认,我做不到。可你这般义正辞严地指责我,你便能做到了么?”


    “……正因为我做不到,所以我希望前辈可以做到。”


    语出,听着的人反倒愣住了。


    “我这身修为并非我刻苦修炼而来,而前辈不同。你本该是受万众仰慕之人,亦远比我能耐得多。你的苦痛……我大抵也体会过,虽然只是十之一二。”


    连蔷的语调平平,没有间断:“这便是为什么我希望前辈可以出去,如果你也做不到,那我便更做不到了——眼下无论如何,再试一试也不会有更坏的结果,况且,我真的很需要你的帮助。”


    需要帮助是真,只是夸大了。这算是惺惺相惜么?连蔷不知道,要是这能使她的求死意志淡薄一些,那便算吧。


    谭前辈不语,二人就这样静静地对峙着。良久之后,还是她先说话了:“……我猜,渡你这身修为的,就是你要找的这个人吧?”


    “是。”连蔷如实相告,到了这个地步,她已没什么好在瞒的了。


    “他对你很重要?”


    “……嗯,至关重要。”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承认这件事,反倒让连蔷长舒一口气。


    迟星霁对她来说,就是世上唯一的、亦是最重要的至亲。为了他人,连蔷或许可以以命相博,但若是为了迟星霁,她是真真切切地想要和他一起好好活下去。


    “能叫你舍生忘死地跳下来,看来的确是至关重要的人,”谭前辈走至连蔷身侧,“走吧,该去找人了。”


    她向前走出几步,连蔷才迟疑地反问道:“前辈的意思是……要与我同行?”


    “不然呢?你的长篇大论为的不就是这个么?我答应你了,只是——”谭前辈郑重看向她,“如果真的有我万念俱灰的那么一刻,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出手了结我。


    “这不是杀我,而是助我解脱。


    “我不是要同你交换,我这是在……恳求你。”


    这次轮到连蔷不语。就在方才,她自以为很好地断绝了对方的求死之心,却未料到,她的心意比想象中的更为笃定透彻。


    也是,从前在这儿的日日夜夜,再怎么胡思乱想,到最后也只能变成这一个念头吧?


    她实在没法不应允这个请求。


    “……如若真的有那一日,前辈可否将名字告知与我?作为交换,我也同你互换名字。对了,我还未说过,我姓连。”


    “连……可是连袂的那个连?”


    “正是!”连蔷面露惊喜地点点头,她还是头一次听人这样谈及自己的姓。她很喜欢。


    “连道友,那接下来我们便要连袂并进了。我便将自身……安危交付于你了。”


    谭前辈语气凝重,连蔷亦是正色颔首。


    “望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