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不可念(一)


    重华山远在千里之外,待二人休整好启程到达,已是七日之后。


    山与它的名字,只相合了一半。山峦层层叠叠,悠远辽阔,自山腰便有不散的雾气绵延至山顶。山上景物却极致风雅,大片大片的翠竹是此间寡淡中唯一的亮色。


    也难怪越灵珺会深居于此,这里的确是个清静雅致的好地方。


    连蔷在山脚下仰望着不知几数的高耸入云的山,心头难免生出无措之意。在这其中寻人,可不是一件易事。


    不过,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她抬眼朝迟星霁粲然一笑:“我们走吧。”


    “嗯。”迟星霁颔首,二人便沿着崎岖窄小的山路缓步上前。


    山径上的竹影与阳光斑驳错落,别有一番意趣。连蔷一时兴起,提起有些碍事的裙摆,踩着地上大块的光,将那些影子当成了致命的“陷阱”,迈快、加大了步伐,越来越赶,竟将本就落后她一两个身位的迟星霁遥遥甩在了后头。


    当连蔷意识到自己这样玩了有一会儿时,心里暗道不妙,忙转身去看被她落下的迟星霁。


    可这一瞧,倒让连蔷怔住了。事实并不如她所料,迟星霁不见踪影或距自己很远,他只慢了她四五步,是随时


    可以加速赶上来的距离。


    而在连蔷转身面对他的刹那,迟星霁的目光就从眼前的小径看向了她,好声征询道:“怎么了?是前面有什么么?”


    “不,”连蔷当即否定,她察觉自己的心跳狂跳不已,“前面没有什么。”


    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她忙继续向前行去,只是这一回,她走得没有适才快了。


    连蔷背对着迟星霁,不动声色地抚抚自己的心口,看迟星霁的样子,似是一直关注着她的动静,妥帖地追随着她。


    迟星霁放若无事地跟了上来,两人并肩而立。连蔷由于方才的事,心神有些不定,浑然不觉,原本尚远的雾气转眼间已近在咫尺。


    走入雾中,视野并未受阻,连蔷的心却猛地一沉,刹那间冷汗已浸透里衣,且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她体内的无论是魔气,还是仅剩的一丝灵力,竟然都像是被顷刻抽离了一般!她竟全然感知不到!


    力量被抽去的惊恐太甚,连蔷冷汗涔涔,本能要转身逃离这片无名怪异的雾气,却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按住,连蔷看去,迟星霁注视着她,缓慢地摇了摇头。


    她出逃的理智略微回笼,惊魂未定道:“这雾……”


    “我也发现了,它或许有压制修为的作用,但我探知不到什么恶意,”迟星霁拇指与中指在半空中捻动了一下,“这雾应当无害,别怕。”


    “它实在蹊跷……”手无缚鸡之力的感觉并不好,连蔷皱眉,一时难以放下心来,也不敢再往前走了。


    见状,迟星霁又再度出声宽慰,亦摊开掌心演示:“你尽量放松舒展些,再试试。”


    连蔷照做,原先体内沉寂的修为终于受到感召似的,缓慢游动起来。


    算是聊胜于无,这样想着,连蔷取剑握于手上。浮光安然在手,总算驱散了她心头笼罩的阴云,连蔷暗暗庆幸,她还没有落到无能为力、无法可想的地步。


    她不怕困境,困境尚可破,却没有勇气去面对九死一生甚至十死无生的绝境。被硬生生剥去所有武器武装的感觉,若非必须,她是一点儿也不想体会。


    相比竭力找寻自保力量的连蔷,迟星霁则更有余力一些,他修为远在连蔷之上,可有人间桎梏,又有这雾雪上加上,探知周围的速度都缓慢许多。


    片刻后,迟星霁睁开眼,面上仍是镇定的,说明道:“雾气虽然一视同仁地压制了我们的境界,但除此之外,没有伤人的举措,山上应当也没有陷阱一类。比起有人刻意安排,更像是天然如此。”


    见他如此坦然,连蔷也被其感染,不自觉释怀几分,还有了心思调笑:“这里灵力充裕,却无法调动,怪不得这山间的竹子郁郁葱葱,原来是都化作了它们的养料。”


    二人重新出发,因着有所顾及,脚程慢了许多。


    行至一处,前方忽地传来踩踏落叶的声音,迟星霁做出戒备的姿态,连蔷更是不加思索地拔剑出鞘,却与转角而来的老翁面面相觑。


    老翁看似年逾花甲,头发花白,精神却矍铄,手里还拖着长长的锄头,身后的箩筐里是满满的竹笋。


    对于他而言,连蔷与迟星霁才是不速之客,但他震惊一刹,很快平静了下来,即使被剑指着,也不显窘迫,反倒乐呵呵的:“年轻人,你们是外头来的人吧?”


    连蔷同迟星霁对视一眼,在对方不动声色地颔首后,连蔷收起了剑,回答了他:“正是。”


    他们上山前,曾发现重华山不远处有几个零星的村落,因着忙于赶路,未曾造访,结合老翁所问,自然而然地想他是山下村民。


    老翁身上没有半点灵力波动的痕迹,在这他们行事多有掣肘的地方,老翁显得自如多了,全然不受影响。连蔷若有所思,这或许是一种特殊的返璞归真的修行。


    许是他们主动放下戒备的态度触动了老翁,他脸上的笑亦和煦许多,乐呵道:“你们也是来挖笋的?”


    老翁实际的年纪未必比他们大,这满山的灵笋也算得上一件宝贝,顺着他的话头往下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连蔷斟酌片刻,还是据实相告:“不是,我们是来找人的。”


    “找人”二字一落地,连蔷清楚看到他嘴角因微笑而绽开的皱纹浅了些,老翁再度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他们一眼,才重拾笑容:“你们找谁?我老头子可不记得山里住着什么人。”


    这话用来偏偏单纯来此地踏青寻芳的普通人还成,拿来搪塞两人,是有些拙劣了。


    迟星霁亦疏于转圜,直截了当道:“老人家,我们二位并无恶意。只是想找越灵珺剑君,问她借物一用。”


    闻言,老翁面上的笑容彻底收起,严肃意味分明。有几息,连蔷都怀疑他要举起锄头来敲打他们,终归是没有。他的目光触及连蔷收鞘的浮光后,叹了口气:“当老头子多虑吧……”


    他竖起锄头,朝身后指了个方向:“越仙君的住址也不难找,你们沿着这道山路一直走,拐上几个弯就是了……罢罢罢,我同你们走一趟吧。”


    连蔷面上不显,心里却疑惑。听老翁所说,这并不是多么难找的地方,可以说是领路同行,也可以说是一路监视,他对二人的防备心太重,与之相对的,则是他对于越灵珺溢于言表的维护之意。


    夜色渐渐浸润,原本好走的山路在夜幕下也逐渐崎岖不平起来。老翁腿脚麻利,在黑暗中难以视物的双眼却成了负累,他仍絮絮叨叨不肯折返。在迟星霁再三提议下,他终于不再执着背负箩筐与农具,交与了两人。


    “越仙人是个好人呐……”这一举动像是钥匙打开了老翁的话匣,原本不愿谈及的话题,也愿意向二人透露一些,“她那丈夫,本来也是个好小伙,只是二人实在无缘,唉,唉……”


    老生常谈的话题,由他说来却是伤心,连蔷一路屡屡出言安慰,末了,实在词穷。


    当黑夜中亮起一点灯光时,三人俱是精神一振,尤其老翁,更是三步并作两步连声喊:“越仙人,越仙人!”


    眼看他步伐急切,脚下却一滑,二人心急,碍于距离太远,皆无法帮扶。


    点了灯火的小院中一人闪得更快,稳稳扶住老翁臂膀,使他免了一摔,待老翁站定,她松开手,才抬眼看向来访的连蔷与迟星霁:“你们是谁?”


    “仙人,他们二人是我在山中碰到的,说是要来问你借东西……”老翁又滔滔不绝地开了口。越灵珺语气淡淡道:“问我借东西?”


    她从始至终没有什么语气起伏,一身白衣,衣袖挽在臂弯上,身形淡薄,似要消失在夜色里。


    第一眼,连蔷很难将她和传闻中的剑君联系在一起,她远比世人想象的形象弱小、柔弱,但越灵珺站在那儿,又仿佛无需为自己正名什么,自有一股难言的气质。


    连蔷刚想开口,越灵珺先发话了:“陈老伯,时候不早了,您带着这盏提灯,当心下山。我还有事,怕是无法送您了。您的东西,也暂且放在我这儿一晚上吧。”


    “哎哎,好好!陈老伯兴高采烈接受了她的安排,提着她递的灯与杖,小心翼翼下山去了。目送他远去的背影,连蔷都有些心惊,忍不住开口提醒:“夜间山路难行……”


    “陈老伯每日晨间从家中出发,至多傍晚而归,此刻已入夜,他迟迟不归,家里人难免徒生担忧。况且,远客到访,我也不该怠慢,不是么?”越灵珺慢条斯理说来,字字句句都让连蔷觉得不对,可偏生无法反驳。


    气氛一时僵持,连蔷强打精神,决心承担和对方交涉的责任,不料迟星霁抢先一步开口:“她是连蔷,我是迟星霁,特此前来,是为借道友应心镜一用。”


    “连蔷?迟星霁?应心镜?”越灵珺重复念着,咀嚼着迟星霁的语义,电光石火之间,她骤然出手!一柄长剑以雷霆之势划破夜幕,只抵迟星霁颈间!


    “一直听闻星霁剑君的威名,作为早已飞升之人与世人所谓


    飞升之下第一剑,我很想知道,你和我,谁的剑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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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不可念(二)


    迟星霁没什么表情地低头看了看颈侧的长剑,说:“这是你的剑?”


    “不错,此剑名为‘映日’,”越灵珺也是面沉如水,“仙君觉得如何?”


    越灵珺猝不及防的出手令连蔷大惊,二人这番对话看似无足轻重,但此时此刻架在迟星霁脖颈上的利器俨然也非玩笑,正当她思忖着对策,变故陡生!


    连蔷似被寒光晃了一下眼,刺痛令她举臂遮挡,放下手时,局势已变。


    方才还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映日被什么挑翻在地。已无性命之忧的迟星霁缓缓收起同悲,言简意赅道:“是把好剑。”


    越灵珺的右臂还直直伸着,维持着出剑的状态,饶是连蔷,也明白了上一刻发生了什么。


    剑是好剑,却被迟星霁一招打败,言下之意不言而喻,越灵珺遭此打击,心境或有波动,神情却未有半分外泄。她缄默地拾起剑,用干净的衣袖揩去剑锋上沾染的尘土。


    待越灵珺终于确认映日洁净如初,才抬眼看向迟星霁:“承蒙仙君指教。只是不知仙君明明这般神通广大,又剑技高超,想必道心必是一尘不染,却来此地寻我一个乡野之人借应心镜,是何用意?”


    “……并非是他有急用,而是我,”连蔷观二人语意中的火药味愈发浓郁,迟星霁不是打圆场的性子,而越灵珺痛失所爱,处事尖锐也是难免,她心知再坐视不理恐怕不成,“是我道心有染,需要外物坚定心志。”


    她一语出,越灵珺的目光落于她身上,颇为悠远,似乎不是在看她。


    夜风拂过,带起丝丝凉意。场面沉寂了许久,连蔷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之时,越灵珺却说话了:“早在多年前,我便听过一桩关于星霁仙君的故事,我一直无从考证真假,如今还想请仙君帮我解惑。”


    “愿闻其详。”迟星霁想是担忧先前自己的态度不够诚恳,招致越灵珺反感,不欲相助,因此尽量缓和了态度。


    连蔷察觉到她的视线自面上流过,复归于迟星霁。措辞片刻,越灵珺启唇,她的声音无波无澜,若看作故事,她说得并不算动听。


    “我听说百年前,仙君是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妻子的。”连蔷没成想,自己也会涉及这个故事,她去看迟星霁的反应,正巧二人视线相撞,却又默契分开。


    “只是同我与亡夫一样,天赋相差悬殊,一个有望飞升,一个修为止步不前。”相比自己的事,连蔷更在意这是越灵珺第一次在二人面前谈及亡夫,神情语气远不及外界说的那般哀痛,想来对于她而言,最难捱的时光已然过去了。


    “当年的事,因我失忆,我自己实则也知之甚少,”迟星霁出言解释,“但,应当确有其事。”


    不料,越灵珺目光随之尖锐起来:“应当?怎么,仙君身处其中,还能不知道么?到底是真的失忆,还是不愿同外人道这段往事呢?”


    她问得堪称冒犯,一来迟星霁并没有要同她计较的意思;二来越灵珺本人都不曾执着问题的答案,她只自顾自往下说着:“世人都说仙君对妻子不离不弃、一往而深,不惜在大比上一举夺魁,却放弃天才地宝,只要一株小小药草……”


    说到这儿,越灵珺忽地话锋一转:“我只是想知道,当日仙君飞升之时,可有顾念过被你留下的糟糠之妻?而今再度下界,不去寻自己的妻子是否安好健在,却带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上我这儿验心来了?我还真想知道,是否抛却心中一切情爱,才方可得证大道、飞升成仙?”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地抛出,到最后,已分不清是不是刁难,而她质问的对象——迟星霁,仍旧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


    他垂手而立的模样,竟叫连蔷无端联想至少年时的迟星霁,彼时,他面对双亲的偏颇对待和兄长胞弟的无视争抢的样子,与现在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当年迟星霁无法反抗不公,而今他虽然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但是分明有甩袖离去甚而一剑贯穿越灵珺的实力,却还是将一切欺辱忍了下来。


    作为算是知道答案的另一个人,连蔷深呼吸一口气,慢步至越灵珺身前,含笑发问:“越剑君既然听说过这件事的始末,那可曾听说过,他那位妻子的名字?”


    “我不曾听过,那又有何干系……”“他的妻子,姓连,单名一个蔷字,”连蔷态度强硬地打断了她的话,“剑君现在听过了么?”


    越灵珺久未起涟漪的眼神泛出一点惊异。将其反应尽收眼底,连蔷语速不快,语气却坚定:“如此一来,足够为剑君解惑了么?我这儿也有问题想向剑君讨教。剑君适才那些话,若单纯为我鸣不平也无可厚非,只可惜剑君连我的名讳都未曾知晓。”


    “别再说了!”身后的迟星霁低声唤了句,还想上前来拉住连蔷,怕是不愿让她继续出言招惹越灵珺。但连蔷用余光瞥着,轻巧避开,她不想做什么,只是觉着,一直迁就越灵珺,也没什么意思。


    于是,她罔顾迟星霁的意愿,又朝前走了一步,唇瓣一张一合,吐出既柔和又锐利的话语来:“若只是想聆听前人经验,加以效仿借鉴,那剑君的态度未免太咄咄逼人,容易叫人误解本意了,不是么?”


    如果是其他人听完这些话,大抵会被气得七窍生烟,但越灵珺心态何其强大,在最初脸色未变之后,已经能维持镇静,长久地注视着连蔷。


    “……我本无意多生事端,也知道求人该有求人的样子。只是面对剑君这接二连三的为难,我实在不解其意。借与不借,全在你一念之间。剑君若愿意相助,你要什么,我们也会尽力满足;剑君若不想,大可以直言,又何必再彼此浪费时间和口舌呢?”


    语罢,连蔷方觉口干,可同时也觉得解气。她不是拖泥带水的人,一天的跋涉和一轮的交际下来,足够让她觉得筋疲力尽。迟星霁的退让,则更让她不适。


    因为她,迟星霁前前后后奔波,连蔷不合时宜地想着,短短几天,迟星霁已被直指命脉,两次。要是奚文骥知道了,大概又会痛心疾首地大骂她是个逆徒,屡次害迟星霁陷入险境了吧?


    这样想着,连蔷看向迟星霁,他也在看她。他的眼里多少有不解,但没有出声,没有阻止。


    连蔷如释重负,吐出一口气:“走了,我们下山去。”


    “好。”迟星霁轻轻道,二人相视一笑。随它的应心镜,连蔷想,无所谓,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东西。


    “我没有说过,我不借你们应心镜。”一句话随着夜风飘至二人耳中,连蔷没有回头,亦没有停下脚步。但迟星霁听见了,他转身站定:“那剑君的意思,是愿意相借了?所言属实?”


    “自然,一诺千金,不会反悔,我没有别的要求,只需要你们留下来,陪我住上一个月。”


    越灵珺突然间转变了想法,连蔷并不认为是自己说的那些话打动了她,想必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连蔷转身,女子站在高处,定定地凝望着她,夜间微凉的风吹起她的发,更显得她身形瘦弱可怜,如风中柔弱草木,但他们


    都知道,她不会因此而折。


    “我可以知道,剑君因何改变了主意么?”连蔷颇为冷静,这个要求不过分,甚至十分容易,她总不至于天真地以为越灵珺是想和他们打好关系。


    闻言,越灵珺竟出乎意料地颔首:“我想留下你们,是想讨教剑技,我避世太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可以同我切磋了,更何况,是这样强大的对手……”


    她自山下走近他们,视线没有离开连蔷,直至在连蔷面前站定。她比连蔷高出半个头,或许是意识到这一点,越灵珺古井无波的眼眸里,忽地露出一丁点笑意,刚刚未完的话,也接着说了出来给连蔷听。


    “……我也真是很好奇,能让仙君在失忆前后,都这样爱慕着的,是一个怎样的人,内里……究竟长着怎样一颗心。”


    她靠得太近,长长睫羽在连蔷眼前颤动。换作平时,连蔷或许会深深咀嚼其中语义,生出一点窃喜的小心思,但当下,结合越灵珺近乎诡异的语气,她只觉毛骨悚然。


    越灵珺说起这话,简直像是要把她剖开来细细观赏一般……连蔷尚在发愣,一股力道将她解脱了出来,迟星霁挡在她前面,隔绝了越灵珺的压制。


    “靠得太近了。”迟星霁蹙眉俯视她,自成的屏障叫连蔷多了几分踏实感。被他一说,越灵珺如梦初醒般退开几步,道:“抱歉,连道友,我一时入神,没注意。”


    “……无妨。”连蔷强装不在乎地摆摆手,心中却又种下了疑窦。


    越灵珺当真如世人所说……是个心态平和的人么?还是,另有隐情?


    不管如何……连蔷垂眼,看着迟星霁的背影,能安然度过这一个月就好。


    第63章 不可念(三)


    出乎连蔷的意料,他们在山上的生活,堪称十分平静,三人之间的相处也一扫首夜的针锋相对,算得上和谐。


    越灵珺的生活如寻常人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日晨起,她都会前往山中,砍一株竹子回来,自己亲手打磨、剖开、削片,再将薄如蝉翼的竹片编织成各色饰物。


    她做这些时,不需要二人帮忙,只旁若无人地完成这一点一滴。不知是第几次见到薄竹片在越灵珺十指间灵活翻飞时,连蔷还是不由赞叹:“……你的手真巧,竟连这个都会。”


    “想学么?”越灵珺只抬眼分了她一隙注意,反问道。


    连蔷默默观赏了一会儿,自觉自己有心无力,便摇摇头说:“不了,这看起来又难又花时间。”


    “只要有心,学什么都不难。”


    越灵珺此话一出口,似乎将连蔷划分为了“无心者”,但连蔷不欲理会话中是否有如此深意,继续兴致勃勃地追问:“那你学的时候觉得难么?是谁教你的?”


    闻言,越灵珺脸色未变,吐出一句话:“这手艺,是亡夫教我的,他教我时十分耐心,我当时并不觉得难学。”


    连蔷笑容凝滞,虽说越灵珺神情不改,但这毕竟是个有些沉重肃穆的话题,不该由她无意触及,遂郑重道:“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越灵珺抛下一句,却听见耳边属于另一人的呼吸声都轻了许多,她抬首,见连蔷正屏声静气,半点旁的声响都不敢发出。


    见她如此,越灵珺像是极轻极快地嗤笑了一声:“我都表示了我不在意,你还这么小心翼翼做什么?”


    不待连蔷解释,她自顾自说道:“其实我不如世人眼中那么沉痛,可我若这么说了,他们反倒认为我在逞强,实则是哀莫大于心死。”


    她想得通透,连蔷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又迟钝地想转移话头:“那你编这些,是为什么?”


    连蔷看过了,越灵珺的衣食住行简朴得不能再简朴,除了必要的用具留下了外,余下的竹编小物件全都不见了。她先前也当越灵珺是将它们摆在了自己的卧房,可数日积累下来,这数量着实可观。


    “为了捎给亡夫。”


    短短几个字,又叫连蔷觉得自己不该说话,她都怀疑,她不是故意,但越灵珺是故意的了,所幸,这时有人推开了院落的门。


    是迟星霁,他被一坐一蹲的二人盯个正着,有些不自如地开口:“……饭好了,先吃饭罢。”


    说来也怪,自从进了重华山,他们的需求皆同常人一般,从前辟谷后抛开的五谷饮食,全跑了回来。


    越灵珺虽为他们提供了住所,但可没打算提供伙食。饶是早已远离人间烟火的迟星霁,也不得不挽起袖子,上山挖笋,下河捕鱼,还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生火烹饪。主人尚且如此,同悲再不情不愿,也只能甘当劈柴刀。


    见他上手极快,越灵珺也索性将一干闲杂事务全都抛给了他,自己乐得清闲。


    在这里,他们仿佛都重新成为了需要面临生老病死之人。


    连蔷和迟星霁讨论过,这里究竟适不适合修练。若说这里适合修行,灵力的运转被压制得死死的,修真者与寻常人的距离被极力缩小;但要说不适合,只遵循自然天地而活,何尝不是一种境界?


    讨论无果,但连蔷由衷觉得,在这里她浑身上下都难得惫懒了不少。


    饭罢,午后的阳光正好,照得人暖洋洋的,又逢酒足饭饱,连蔷更觉得骨头酥软,她不必做什么,歪在竹椅里,有一摇没一摇的,格外闲适。


    迟星霁端过碗盘,瞧见这幕,走过来站定,顺势给她遮挡了一片面上晃眼的日光,低声嘱咐道:“才吃完饭,不可卧躺,小心积食。”


    “不会不会!”连蔷眯着眼摆摆手,坦然享受,“我的脾胃哪里这么孱弱了……”


    “待难受时就来不及了。”迟星霁不依不饶,捧着碗碟不肯走,大有连蔷不从就把她这三分地里拽起来的架势。连蔷无法,只得端正了怠惰的脊背,无精打采地以手作檐:“我坐起来,坐起来行了吧。”


    “行。”青年并非不懂得见好就收,转身迈步离开。连蔷趁机又缩了回去,岂料迟星霁像是背后长了双眼一般:“起来。”


    她悻悻坐起,待确定迟星霁走远了,故技重施,可躺了半炷香时间不到,院门又被人推开,她当是迟星霁去而复返,惊得她胡乱弹起:“我没躺!”


    可无人回答她,连蔷转头看去,越灵珺怀里揣着一大把草编,定定地、又有些疑惑地看着她。


    连蔷腾地脸一烧,还没想好开口为自己辩解什么,越灵珺倒也不在意她要说什么,只在角落翻出来一个箩筐,一股脑将那些小东西尽数倒了进去。


    这一举动勾得连蔷起了几分好奇心,她凑过去一看,越灵珺瞥她一眼,不曾阻止。只是连蔷看得心痒痒,不由自主问:“这些你要拿去烧了吗?要不要我去帮你寻火折子?”


    越灵珺动作一顿,方知先前连蔷误会了她的意思:“烧?不,我只是要将它们带到山中埋起来罢了。”


    她装好这些,起身,对上连蔷充满疑惑又不言语的双眼,本想直接离去,但到底还是启唇说:“亡夫尸骨埋于山林,把它们埋于地下,一是告慰,二亦是落叶归根。”


    “原来如此。”连蔷佯装自己听懂了,点点头,心里却在细细品读越灵珺的意思。


    她回身欲躺回原处,脚下却不知踩到什么东西,挪开一看,竟是只精巧的竹编蝴蝶,竟是越灵珺遗漏下的。连蔷拾起端详,却发现这只较之其余编织,颜色不如旁的青绿,关节处亦松脆许多,显然是有了些时日。


    她想追出去叫住越灵珺,甫一出门便犯了难,树林密密麻麻,哪里是越灵珺的去处?连蔷无奈回去,复回到摇摆的竹椅之上,一下一下摩挲着这只振翅欲飞的竹蝴蝶,揣摩着主人彼时制作它的心意,渐渐地,竟起了困意,陷入梦乡。


    梦中升腾起茫茫白雾,连蔷无措地伸手触


    及,那雾却倏忽散开,同时有声音响起。


    “阿珺,快瞧瞧,这只蝴蝶,我编得如何?”


    青年一袭青衫,背对着连蔷,不见面容,只是清越声音中的欣喜显然。他小心翼翼地双手举着什么,想要奉给眼前女子。


    连蔷眉头一蹙,这莫非是邱若昭?她走近了些,男子仍是以背相对,女子的眉目却逐渐清晰了然。


    ——正是越灵珺。


    她对男子熟络的态度司空见惯,与面见外人时的如出一辙,只是眉间隐隐多了一些无奈:“不错。”


    “仅仅只是不错吗?”男子似乎并不满足她这句略含肯定的评价,他想得到越灵珺更加热络的回应与姿态,或者说,他并不如连蔷那般敏感地察觉到越灵珺的神态变化。


    越灵珺将视线又扫了一眼那只栩栩如生的蝴蝶,连蔷以为她会再度夸夸邱若昭,事实不然,她的唇瓣吐出了比刚才还要凉薄几分的话语:“你近来成日就是在捣鼓这个?”


    邱若昭的背脊绷紧了一瞬,又放松,他故作轻快地回答:“对啊,你……不喜欢吗?”


    原来,他并非不察,而是装作不察……连蔷心念一动,有所猜测,而那头的对话还在继续。


    越灵珺放下手中灵气四溢的药草,揉揉眉心:“虽说我让你找些事情打发时间,但……罢了罢了,我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喜欢,就做吧。”


    这口气并不咄咄逼人,相反,从越灵珺的性格出发,这已是十分柔和的话,但连蔷听着,本能感知到不适。


    这种无从深究、只能模棱两可地获知对方态度的话……有时比直接的语句,还让人痛得绵长,像是……站在雾中,朦胧又决绝地被排除在外。


    但邱若昭未因此而丧气:“你还喜欢什么?小兔子,小狗?或是小鸟?你等着,我再去试试!”


    他转身,步伐轻快,迫不及待地重振旗鼓,他的五官在连蔷眼前分明,平心而论,这是张见之忘俗的脸,可流露出来的情绪,不似主人对越灵珺表露出来的那般生气勃勃。


    邱若昭是落寞,是气馁,是茫然的。


    “若昭,”随着身后妻子的又一声呼唤,他的神情亦随之振奋起来,连忙转身,这一次比刚才都快上许多,“如果只是为了讨我开心,你不必做这些。”


    在烛光映照之下,越灵珺的眼睛遥远而模糊,可连蔷却从中窥出了一点点疏离来。她若无其事地拿起那株放下的药草,重复着刚刚被打断的动作。


    而邱若昭,分明离她更近,可眉目怎么也辨不清,他低着头注视着自己花费了大半时日编出的成品,良久道:“好。”


    昏暗的烛火被悬挂天际的金乌取代,连蔷恍惚,面前本来白茫茫一片的人影有了实体。


    “迟……”她张唇要唤,觉得不对。


    近在咫尺的人俯下身,形同鬼魅:“你方才,梦见了什么?”


    第64章 不可念(四)


    顶上分明是艳阳高照,可连蔷觉着,自己适才被晒得暖烘烘的手脚无可避免地冰凉下去,她望向仿若只是随口一问的越灵珺,吞咽了下口水,还煞有介事地揉了下额角:“……忘了。”


    越灵珺静静看着她,不发一言,那目光坠坠,只看得人心亦是沉甸甸的。她似是关切地垂眼问着:“我回来时,见你眉头紧皱,猜测大抵不算个好梦,也不敢直接将你推醒。”


    “梦到了什么,我……记不清了。”连蔷一面揉着额头,一面去窥对方的面色。


    见问不出什么,越灵珺便也不再试探,直起身舒气道:“这里气息澄澈,身处其中,能叫人心境平稳。我定居于此后,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连蔷微微从躺椅中起身,有了几分正襟危坐的意味:“是么?那倒是难得。”


    她这番动作,叫原本入睡前紧攥在手中的蝴蝶滑落,跌出她怀中。越灵珺无意瞥见,就没挪开目光,食指一点:“这只蝴蝶……好眼熟。”


    闻言,连蔷忙不迭把它递了过去:“应当就是你的,我在那头捡的,本来想追上去还你,可惜你走得太快——没耽误什么事吧?”


    “大概是我无心落下的,无妨,”越灵珺欲接过,动作却在一半时凝滞,“于我而言,已是无用,若你喜欢,送你吧。”


    连蔷摆手要拒,但心念一转,坦然紧握收手:“那正好,我琢磨琢磨这是怎么编出来的。”


    “随你。”此刻的越灵珺好说话得多,说了一声,离开了。


    即便她已走远,连蔷还是无比轻轻地、轻轻地舒气,不知何时,她已满身冷汗。相处的这些时日太平和,她差点儿都要忘了越灵珺本有着一颗多么剔透的七窍玲珑心。


    她回想着刚刚越灵珺话中的深意,自己所说的琢磨编法,自然只是搪塞之词,连蔷抚摸着这只被转手送走的蝴蝶,原本也许会粗糙扎手的地方,被抚摸过无数遍般,已变得光洁平滑。主人,或者说保管者,并不是不珍爱的模样。


    关于梦的内容,她当然也骗了越灵珺,她记得十分清楚,梦中摇摇欲坠的灯烛,青年略含失望的脸以及越灵珺若有似无的冷意,她全部记得。


    连蔷毫不怀疑,那是段附在蝴蝶之上的记忆,而非单纯的一个梦。她早先就隐约预感,自己能看见的东西,好像越来越多了……如果要细究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恐怕是与少虞分别之日?


    自那日和少虞分道扬镳,她不由自主看到了清姞的记忆之后,便常常看到他人的过去。


    误入安思葭幻境那次可以说是巧合,又兼安思葭神魂强大的缘故,之后储善的特殊能力也说得过去,那么,她看到过的洛芜的曾经和现下越灵珺与亡夫的相处,算什么?


    越灵珺心境强大坚毅,想来是不会遗漏执念于物件之上……那么,这是邱若昭的记忆?连蔷百思不得其解,想等待机会同迟星霁商量,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


    二人的默契让迟星霁早早就看穿了她想传达的意思,饭后便找了个时机,两个人爬着坡到了一处高地,确认四下无人,连蔷方一骨碌将白日里的发现道来。


    迟星霁沉吟着,片刻后才说:“未必是外因的缘故,也许,只是你本身就善于捕捉他人情绪,不知不觉中加以化用了。”


    连蔷深以为然地颔首,又觉哪里不对,她长篇大论讲了这么多,迟星霁首先提起的竟是她三言两语带过的自身异样,忙拉回话头:“这不是最重要的……”


    经她一扯,迟星霁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不对:“你的意思,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早有嫌隙?”


    “嫌隙可能称不上,但定然有误会存在,”连蔷反复咀嚼着他们相处中怪异之处,“邱若昭不如传闻中消极,而越灵珺……”


    她语未尽意已至,迟星霁意会。


    要从越灵珺真真假假的话中剥丝抽茧寻找原貌绝非易事,连蔷想着想着,不觉脑仁发疼。迟星霁见状,抚一抚她的发,缓声道:“想不明白便不想了,不急于这一时。更何况,若事实并非我们猜想的那么复杂呢?”


    “……也是。”任何话从迟星霁嘴里说出来,都会让人无端信服几分。连蔷想着,要真是她恶意揣度越灵珺了呢?只凭短短一节回忆,她凭什么给别人定了性?若刚好看到的,是二人感情难得不睦的部分呢?这不该。


    再者,能顺遂地度过这一个月,安然下山去,不是她起初盼望着的吗?现在又是在做什么,为自己平添忧愁?


    可是……冥冥之中有道指引,让连蔷不得不多想。


    “你放心,”见连蔷迟迟不能展颜,迟星霁又放缓了语调,“我既带你来了,也必然带你安然走出去。”


    这不是承诺,而是未成的现实。夜风习习,山上并无明火。二人坐在暗处,对面的眼睛却无与伦比的明亮与认真,亮得连蔷一时哑然,藏在胸膛里的心脏却跳动得格外激烈。


    她本能想闪避这个眼


    神,视线游移到一半,复觉自己不应心虚,于是又将头转了回去,为自己打气道:“你说的,得说话算话。”


    “嗯,说话算话。”


    迟星霁自然而然地接应,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对坐了许久,沉寂,方才的窘迫却荡然无存。


    “……还是说说你吧,”清朗声音拉回打破这份安详的平静,“你说,你的异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连蔷没成想话题会百转千回到自己身上,怔愣片刻,亦将自己的境况详细地说来。迟星霁垂眸思忖着,一时并不答话。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每当你旁观这些事时,可会有别的异样?例如,身体不适?”言罢,迟星霁神情严峻地自头到尾打量起连蔷来,严阵以待着她说出什么来。


    被他这样端详,连蔷的手脚微微僵硬起来,她搜肠刮肚地回想:“似乎……也没有别的不适,就是情绪会受这些事情波动,难免心绪不稳。”


    在那些时刻,她是在场的其余人,也是其中一人。


    偏偏这些片段,大多都是深刻且失落的。即使连蔷反反复复告诫自己要抽离、要自保,但还是会沾染上不属于她的情绪。


    迟星霁犹不松口:“除此之外,没有了?”


    “没有了,”连蔷无奈,“真的,若有别的不舒服,我再告诉你。”


    “心情不好时,也要告诉我。我未必能同你切身分担,但说出来,总归会好一些……吧?”


    连蔷看着迟星霁蹙眉,想是将这件事当作了紧要的事思考。


    ——永远胜券在握的仙君,竟还有动摇的时候,这算不算一种,关心则乱呢?


    好像有什么悄无声息地溢开来,牢牢地包裹住她。然后,连蔷就这样笃定地点点头,学着迟星霁的口吻,莞尔答道:“嗯,那是当然。”


    连蔷明白了,那是名叫“欢喜”的东西。


    他们交谈间,星子铺散于夜幕之上。微凉的风拂得面颊酥痒,实在是个合适谈心的好时候。


    连蔷心意微动,带了几分自己都未察觉的谨慎开口:“你还记不记得,之前我们谈起邱若昭,你不太认同他的做法,是……为什么呢?”


    “嗯?为何突然提及这个?”迟星霁略觉意外,但很快给出了回答,“不是不认可,只是如果换作我,我不会这般做。但他做了,我亦不会过多置喙。”


    “那如果换作是你,你会怎么做?”连蔷看似步步追问,实则,十指已蜷进掌心。


    她唯恐山间的虫鸣与吹拂而过的夜风会折损了自己的听力,让她只能得到一个模糊不清的答案。


    连蔷说不清,这个答案,是而今的她想听,还是百年前的她想听。若真要追究,她猜,是后者。


    好在迟星霁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稳定,不会让连蔷错失任何一个停顿、抑扬。


    “易处思考,我是邱若昭,我不会求死。越灵珺爱我,定不舍我。为一个人死容易,但为一个人苦苦煎熬地活,更是不易。我若爱她,也会不舍她因为失去我而颓丧失意。


    “但也正因我不是邱若昭,所以才能这样置身事外地评价。或许,他也曾经历过旁人难以企及的纠结与痛苦,才这般抉择。”


    连蔷凝望着心上人的侧颜,长长的睫羽覆在眼眸上,柔软的唇吐着令她欢欣的话语,她笑了下:“我要是越灵珺,那我一定有十分的不舍。”


    那双眼动了,深深地看着她:“为何?”


    她笑而不答:“我倒还要问问,她若不爱你,你会如何抉择?”


    “我还是不会求死。她不爱我,同我无关。爱本就是难以衡量清点的东西,但唯一能确定的,在我手上。”说到这儿,迟星霁顿了顿,刻意卖了个关子般。


    直至连蔷以为他的声音太轻而倾身过去时,他的目光方一错不错地落在她皎洁的面上,喃喃着。


    连蔷明明瞧见他偏转了眸光,连带着唇角都柔和些,一念之间,像是决定了交付了另一个答案。


    “要施舍旁人感情之前,万万要记得,自己才是最不能被轻易辜负的。”——


    作者有话说:猜猜前夫哥本来可能想说啥~


    第65章 不可念(五)


    这日,连蔷醒得早些,巧合见到了二人晨练。


    她本也想过旁观二人对练,奈何这两人是高手过招,往往上一招还没在心里拆解清楚,已过去了数招。连蔷追得辛苦,方绝了这个念头。


    不过今日情形,饶是她也觉察出了几分不对——往日二人多是点到为止,今日却颇有一种“不死不休”的气息。


    双方都不待对方招架完毕,又是趁胜追击,不像切磋,更像生死一线的决斗。迟星霁处在上风,出手尚显克制;越灵珺则反之,狠绝利落得多,哪怕暂落下风,亦是步步紧逼,咬定了战况,不愿示弱。


    连蔷站在树后,有树身作为遮掩,依旧看得胆战心惊。


    风声簌簌,叶落的刹那,又是十数招过去。迟星霁身为局中人,自然比连蔷更早察觉到了越灵珺的杀意——不,那与其说是杀意,倒不如说是好胜的战意。


    迟星霁念头微动,便泄了一两分的力以作试探,越灵珺不想胜败的秤如对手的心意而动,自不肯放过这一时错漏,场面竟一时呈了势均力敌!


    事到如今,迟星霁要维系攻防的平衡已不是易事,这场比试的结束也非一人意愿就可决断!


    他们本无心惊扰这山间的草木,但连蔷只觉得身前距离她最近的树从地下的根到顶上的冠都在震颤,她本能地想要张口制止,话未出口,她又急急停住——


    为时已晚。


    自连蔷踏入这里的那一步起,她的存在就暴露在了二人的眼中,即便适才那一声呼唤没有实质,但足够再一次提醒二人她所处的方位。


    如先前的每一日一样,迟星霁都不认为连蔷身为观众,会成为对局之中的变数,但看着越灵珺陡然调转剑锋,朝着那棵参天大树而去时,他心脏猛烈一跳!


    连蔷不明白越灵珺为何骤然朝她站立之地疾走,但身体趋利避害的本性叫她要快些避开,可当世第一人的速度太快,快到她根本来不及躲闪,甚至,她隐隐觉着面前的树都在尽力挣扎避让危险!


    她心中亦明了,若越灵珺刻意针对,那么无论前面有什么,她都绝对是避无可避……


    是这段时日的相处太过平静,叫她感官迟钝了么?连蔷一边运力,一边思绪纷转,越灵珺今日之举,是多日筹谋,还是一时兴起?


    可就算杀了她,又有什么意义?眼见这攻势无法闪避,连蔷索性双眼一闭,全力防御,迎了上去!


    因她闭着眼,其余四感格外清晰,不过片刻,一声金属相接的嗡鸣仿佛就在耳边响起!


    连蔷缓缓睁开眼,眼前两柄长剑,一柄横在咫尺之间,阻拦了这夺命的攻势;而另一柄,离得稍远些,剑尖直指她。


    “本只是惯例切磋,我不知越剑君突发此举是为何意。”


    同悲之上,一截雪白下巴醒目,迟星霁手腕一转,露出其似笑非笑的唇来。


    越灵珺若无其事地收回剑,亦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神色,视线在严阵以待的二人身上徘徊几遍,才道:“切磋么,本就有输赢,总不能仙君赢得多了,就不许我后来居上吧?”


    说罢,她才想起什么似的,朝连蔷随意一拱手:“刀剑无眼,连道友莫怪。”


    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暂且安然的庆幸齐齐涌了上来,连蔷放下举着的双臂,对她不由衷的歉意不欲接受:“从未听说过,切磋不仅涉及生死,还要涉及场外的旁人。”


    谁知这话竟引得越灵珺又是一笑:“连道友觉得自己是旁人?”


    “难道不是?”连蔷不假思索反驳。


    越灵珺并未给她什么答案,意味深长地看着仍横剑立着的迟星霁:“还记得初次和仙君交手,你我之间是宛如天堑般的差距,而今日,我差一点打败了你。”


    迟星霁言简意赅地承认:“不错。”


    “其实,仙君剑技远在我之上,平心而论,我的


    进步也并不算飞速,可我们之间的距离一点点缩小,仙君不妨猜猜,这是为何?”


    她微微扬起下巴,毫无顾忌地同迟星霁对视,挑衅之意昭然若揭。


    迟星霁默然地看着她,不作任何回答。


    连蔷在一旁尽收眼底,不知为何,她抗拒着那个答案,不想越灵珺说出来。可再一次,对方不如她所想的那样,一贯没什么血色的唇,一张一合,吐露出尤其残酷的话语。


    ——那是因为你,有了软肋啊。


    连蔷后来连怎么回到自己的房间都浑浑噩噩的,她于迟星霁而言,成了软肋么?她不曾去窥他的面色,是害怕自己看到。


    原来一件事由别人提及,竟比自己隐约意识到的,更为深刻醒目。


    越灵珺显然是想要战胜迟星霁为自己正名的,今日这一遭,又叫连蔷想起他们本是针锋相对的关系,这次还只是切磋中的“误伤”,那来日呢?他们的现况并不安稳……


    可她借口离开的时候,迟星霁叫她别怕,笃定越灵珺不会再这样贸然出手了。


    已经耗费了这么多时日,至少,要等到借了应心镜再走,青年这样说,越灵珺虽好强,但志不在此,放心吧。


    若志不在此,那又在哪儿?


    想着想着,连蔷不知几时入了梦乡。


    梦中是她所处的如出一辙的小院。连蔷预感自己又是入了梦境,凝神观望起来,此时一人正于院中起剑,另一人没什么端正模样地盘腿坐在地上,握着半节枯枝,在沙地上涂涂画画。


    舞剑的是越灵珺,那地上的,大概就是邱若昭了?


    连蔷屏声静气,凑到邱若昭身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画作”,一见就笑了,他画的俨然正是练剑的越灵珺,只是画技拙劣,把飒爽的剑君画得像只扑腾的鸡仔。


    越灵珺收回剑,擦了擦额上的汗,朝邱若昭走来。


    青年浑然不觉自己的这幅沙画有多么好笑,他兴奋地站起,拍了拍沾了尘土的衣衫下摆,又去拉越灵珺的手:“阿珺,你瞧瞧,我画得如何?”


    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去,许是连蔷的错觉,越灵珺的呼吸滞了滞,随后揉揉眉心道:“等一下,先让我猜猜,你画的是什么。”


    “这么难看出来么?”邱若昭不满意她的回答,又用双手连番比划,“你再仔细看看呢?”


    “邱若昭,”再平淡不过的语气叫越灵珺读来,竟有一股咬牙切齿之感,“既然能把我画成斗鸡,那反一反——你画斗鸡,会不会再像我一些?”


    越灵珺的玩笑之语在邱若昭听来,成了中肯的建议,他一拍手,便要奔走:“阿珺,我觉着你说得对!我这就下山问他们借几只鸡来!”


    “回来——”越灵珺仿佛后背长了眼睛,一扯其后领,邱若昭只能乖乖后退几步,老实站定。


    眉目清冷的女子叹了口气,取出块干净的手帕,拉起他的手,一点一点,将他指尖的草屑泥土擦拭干净才撤手,又摘下他发上横插着的草叶:“我怕你这样下山去,会被当作来路不明的偷鸡贼。”


    邱若昭嘿嘿一笑,浑然不在意她的调笑:“那我正好坐实了这个名头,多偷几只回来给你炖汤!”


    温馨的小院被拉远,连蔷听见一声惊雷炸响,她猛地转头,见窗外天光一下点亮,又是一声雷紧接,倾盆的大雨滚滚而下。


    就这样回了现实,连蔷眼皮一跳,忙下床去关被风吹得摇晃不已的窗,整个天地一下被雨浸湿。将风雨隔绝在外,她眯眼坐回床榻,不知是被吓得,还是在不安什么,胸膛里的心脏狂跳,竟无法停息。


    她从日上三竿睡到了夜深啊,连蔷学着越灵珺的样子揉了揉额头,总觉得……这个雷雨夜,会发生什么事情。


    连蔷辗转难眠,终于在雨声小下去、平稳下去时,再度入睡。


    她睡得不安稳,醒转得也早。连蔷醒后咀嚼了一会儿昨夜的梦,又听雨声停了,零星有几声鸟鸣,便一骨碌爬了起来,欲去和迟星霁好好讨论一番这个梦。


    先前做的梦好歹还接触了邱若昭碰过的物件,如今是越发不可控了。


    梦中的越灵珺与邱若昭,都比上次的梦中年少些,感情也看着……深厚些,之前她怀疑有关两人情深的传闻真假参半,这样一来,十有八九都是真切的。


    她推门出去,不料这时门外已有道素白人影守候,连蔷看清那人,不得已扬起个笑,十指却不知不觉攥紧,嵌入掌心。


    “越剑君早。”


    待越灵珺转过来,连蔷惊呼一声,她浑身湿透,怕是在雨中足足淋了一夜的雨。


    连蔷要拉她进屋换一声干净的衣服,越灵珺也任凭她摆弄,没有反抗。


    找出一身衣服,连蔷递予越灵珺,却见她眸光雪亮,含笑望着自己:“昨天我还迫不及待想杀了你,今天就能把自己的衣服借与我,我是不是该夸连道友一身以德报怨?”


    她这一句,骇得连蔷寒意从脚底升腾而起,她意识到一点:如果越灵珺在雨中站了一夜,那么她是不是也在自己房间的门外,站了一夜?


    “你放宽心,昨天的事,不会有下次了,”越灵珺自顾自接过衣服,又站起身朝外走去,“我虽想出其不意取胜,但也没卑劣到那种地步。”


    连蔷低低反驳道:“可你已经做了。”


    “你说得对,所以我早上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当我是示好也好,单纯寻个乐子也罢,但我想,你是想知道这件事的。”


    她语意不详,连蔷抬眼看她,正对上一双无甚笑意的眼:“仙君昨夜,问我借了应心镜。他说,以防万一,他要先行一用。”


    第66章 不可念(六)


    时刻不长却足以让人心抖的寂然,连蔷听见自己的声音,很平静:“你说什么?”


    她不是未听清越灵珺的话,只是在这巨大的冲击前,需要稍稍缓和一下思绪。


    越灵珺看上去心情颇好,便又一遍复述与她听:“仙君昨夜特地向我借了应心镜,说是要自己一用,我同意了——这桩事,我还以为你知情。怎么,看样子你原来并不知晓么?”


    这语气,真让人不舒服。连蔷缓缓吐出一口气,到底没当场发作:“他既这样做,大抵是有自己的用意。就算不同我说,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在越灵珺锐利的目光下,连蔷又补上一句:“……我不在意。”


    “那就当我失算了吧。”瞧见了想要的答案的越灵珺承认得大方,抱着衣服离去。


    偏偏步子还未全然迈出这个院落,她回头,仿若极为好心一般提醒:“心魔难渡,他自行去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你可当心,不要打扰了他。”


    待越灵珺彻底走出,连蔷才觉自己十指齐齐发麻无力,且掌心都是细密的汗。


    最后加上的那句话,欲盖弥彰得太过明显,她自己知道,越灵珺更是心知肚明。可当时,她委实无法做出再得体些的回应了。


    在此之前,迟星霁分明一次也未曾向她提及过此事,怎么会突然做这样莽撞的事情?较之她,迟星霁难道有非冒险不可的理由吗?


    这些暂且按下不表……连蔷又是吐出一口气,倚着门慢慢滑下去,坐在地上。事情发生在昨夜,而现下迟星霁还未现身,也不知道他如何了。


    奚文骥曾赞迟星霁不仅天赋绝佳,道心更是澄澈,如此一来,她无需为他过多担心……


    当真……无需担心么?


    越灵珺昨日那句锥心之语又一遍遍在耳边回响,连蔷勉强让自己镇静下来,但涣散的思虑并不受控,她便耐着性子一条一条地捋。


    迟星霁没有飞升之前的记忆,一路走来大抵还是顺遂的……她恨不得立刻奔走去寻他,又担心真如越灵珺所说,动静太大,惊扰了他。若是去问知情的越灵珺,她似敌非友,这样去问,正中她下怀……


    ——无论如何,还是该去看看。


    连蔷打定主意,起身方觉饥肠


    辘辘,推开门,门后有人,急忙后退一步,才避免手上易碎的碗筷经碰撞落地。


    “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你不饿么?”


    来的又是越灵珺,她换了身自己的衣服,手里那碗汤面正散着热气腾腾的气。经过这些时日相处,连蔷知道越灵珺厨艺不错,这份热食说不诱人是假的。


    但出于警觉,又或是逞强,连蔷认为继续忍耐饥饿并不会比此刻接受这份莫名其妙的给予来得难堪,静立着不动以表态度。


    “你是担心我下毒?放心,我不会的。”越灵珺自说自话,将连蔷的担忧直接点出。


    比起昨日,今日的她无疑“善解人意”得多,也越发令人捉摸不透、不寒而栗,连蔷不免都有些佩服外界那些传闻,与本人这般南辕北辙。


    这难保不是诱敌之计,连蔷依旧纹丝未动,冷眼看着。


    “你若不信,我便把面留在这儿,你吃了,倒了,都行。”顶着连蔷的注视,越灵珺进屋把碗放下,复走出,路过她时,不经意撩了下耳边散乱的额发,正正好叫连蔷瞧见了指节上一个红肿的燎泡。


    是下厨时不小心受伤的么?又是故意让自己看见的?总不会是想她心生愧疚,从而吃下这碗面吧?面对越灵珺,连蔷总是担心自己想得不够多,从来猜不到她下一步会怎么做。


    可这次,越灵珺就是纯粹来送这碗面似的,甚而贴心地要替连蔷合上院门,只在门扉仅够露出一只眼时,蓦然叹息一声,紧接着出言道——


    “你都借了衣裙与我,就当我想还这份人情好了。


    “如果只是为了置气而不爱惜自己身体,可不是什么好事。”


    连蔷还未来得及反应,那门已在眼前悄然合上。


    她的掌心缓缓贴上腹部,那句话竟像个神奇的法咒,肚子里难以言喻的烧灼感在这一刻强烈起来。算了,连蔷自暴自弃般地转头看向那碗面,管她是想做什么,大不了让迟星霁回来替自己收尸!


    或许还有别的出路,但这一刻,连蔷统统不想了,她快步走到桌前,端起那碗面,抄起筷子,夹起面条送入口中。


    大概出锅不久,还有些烫,在舌尖上滚了几遭,连蔷眼里都沁出来点点泪意,但她并没有停下狼吞虎咽。


    滚烫的面条落到胃里就变得熨帖温暖,直到大半碗汤水都下肚,连蔷预想中任何中毒的迹象都没有,且后知后觉这碗面口味淡了。


    但这也不妨碍它是一碗珍馐美味。


    一碗面见底,连蔷方觉有了些力气,头脑亦清醒许多,慢慢品咂出几分异样来。


    越灵珺心存挑拨或戏弄不假,但她所言一定为真。若非迟星霁出其不意,她自找不到这个机会。毕竟,越灵珺没必要撒一个稍一合计就能戳破的谎。


    而一切兜兜转转又绕回了原点:迟星霁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非要寻找变数的话,恐怕还是要从昨日二人特别的比试说起……是什么,让迟星霁颠覆了心境?


    所以,还是得等到迟星霁回来啊……连蔷徐徐吐出一口气,登时看什么都不顺了,见山非山,见草木非草木。


    临近傍晚,晚霞漫天,连蔷进屋去点灯,出来时,小小院门再一次被人推动,她本以为是越灵珺又来了,还想着要道声谢,却撞进一双疲惫黯然的眼。


    恍惚间,连蔷仿佛置身百年前,她就在那方自由的小院,无所事事地度过一整天,再或忧愁,或期待地等那个少年练剑归来。


    只是,她心情不如彼时平稳,而迟星霁也从来没有这样疲态尽显的时候,以至于连蔷被本能催使着想开口,也不知从何说起。


    再不济,她该迈动步子,走近迟星霁,为他拍拍肩上的灰尘。


    但连蔷不乐意这样做,无论如何,轮不到她来。


    “我……”终究还是迟星霁先出声打破了僵局,声音有些许沙哑,亦有些不易察觉的愧疚,“我昨夜,问越剑君借了应心镜一用。”


    这是他以为久违的坦白,可连蔷早就知道,且早早耗尽了情绪,因此面上不曾流露半分本可能会有的惊愕和愤怒。她点点头,说:“我知道,她告诉我了。”


    场面再度陷入死寂。二人遥遥对立着,姿态疏远。连蔷想,自己应该问一问迟星霁,他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但时隔这么久,一种有心无力才袭击四肢百骸,其中双唇被攻击得最为厉害,叫她无法张开说出半个音节。


    连蔷极快意识到,这种无力不是自身催生的,而是迟星霁带来的。


    ——该把一切娓娓道来的,是迟星霁,而非她。


    因而那头迟星霁也像是做完了什么斗争一般,鼓起勇气看向连蔷,道:“抱歉,未同你通气而自作主张是我的错,缘由我不想说,我在镜中看到了什么,也不能告诉你,还望你……谅解。”


    说罢,他深深一揖不起。


    这个院落其实不大,从房门到院门,连蔷走过无数次,不过十余步的距离。自迟星霁迈步进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走近一步。


    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没有变过,看似空无一物,却有什么切实横亘在他们中间。


    大抵是这一日的担惊受怕真的叫连蔷失却了七情六欲,她可以追问,她没有追问。


    迟星霁能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至少,还是个尚可的结果。连蔷在心底衡量着,她没有失去一位镇静且能打的同伴,是件好事。


    至于旁的,她需要计较吗?


    “你看起来挺累的,时候也不早了,还是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连蔷果断下了逐客令,她直觉自己需要独处缓缓,缓和什么?她不知道。


    她笑了下,欲合上房门,迟星霁偏偏在这时直起身子,深深凝望她,又说话了:“你……原谅我了么?”


    “……这本就是仙君你自己的事,”连蔷初次发觉自己很会避重就轻,“你自行做了决定,又担了风险,我又谈何原谅不原谅呢?”


    她语速不快,动作却迅速,闭了门,将自己抛在榻上,睁着眼听着片刻后迟星霁离去再关上门的动静。连蔷一骨碌爬起来,透过窗纱去看,说不期待迟星霁去而复返是假的。


    可惜期待落空。院中空空荡荡,连风过地上石子滚动的声音都一清二楚。


    连蔷镇定地想,换作是从前,她大概会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命运多舛,哭世事不公,哭那破镜子毁了局面,竟让活生生的一个人性情大变。


    但她现下不会这么做了,彩云易散琉璃脆,自己苦苦维系的也未必是什么美好之物,只是太不堪一击。


    果真,这样想,左胸口的钝痛才隐隐消散一些。


    第67章 不可念(七)


    “你们闹矛盾了?”


    次日早膳后,越灵珺的目光别有深意地在二人之间梭动,刻意寻了个合适的时机询问连蔷。


    “算不上,也犯不着,”连蔷自觉自己虽与迟星霁生了龃龉,但也不至于和她倾诉,“况且,这不正是你想看到的么?”


    越灵珺闻之一笑:“我可从未说过乐于见你们如今这样。”


    连蔷正欲反驳,转念一想,越灵珺似乎真的只是推波助澜、煽风点火,并不曾真正言明过目的,便呛住,不好再说话了。


    幸好二人的话题也不再延伸,走出的迟星霁这时返回院中,一声不吭地收了余下的碗筷,又走了。


    越灵珺也整理起东西,往筐中装自己制作的竹编,俨然一副准备外出的模样。连蔷望着忙


    忙碌碌的她,倒罕见地有些感慨自己终日无所事事了。


    “这般盯着我,莫不是想同我上山祭扫?”越灵珺转身瞥见一动不动、若有所思的连蔷,随口提了一句。


    说者无意,听者蠢蠢欲动起来。连蔷也不是想随她去砍竹子,说起来,来这儿之后,她算是有缘“见过”邱若昭几次,他的坟冢也就在此山中,离得不远,可自己从未正式去祭拜过他,这多少于理不合。


    连蔷似有所感,若是能去一趟,应当会有所收获,可以更深入地了解到邱若昭这个人。


    于是她借机半玩笑半真心地发问:“……剑君愿和我一同前往么?”


    “那自然谈不上什么不愿,”越灵珺笑意慵懒,那便是也不算太愿意,“只要连道友不要害怕万一我杀了你后毁尸灭迹就好。”


    她这一点破,二人本就堪堪维系着的关系再度摇摇欲坠起来。


    连蔷当然有这个担忧,但留下来,保不齐会和迟星霁有所接触,眼下她对越灵珺的抵触和他的算是旗鼓相当;但若这样毫无防备地同越灵珺上山,也如越灵珺的“戏言”般,即便她再三保证也难以交付信任。


    “我……”连蔷犹豫起来。


    “你若想去,就去吧。”


    第三道声音出现,二人齐齐转身,是迟星霁。他去而复返,已然收拾好了一切,也不知二人的对话被他听进去了多少。


    迟星霁走至连蔷身边,向她摊开掌心。连蔷不明所以,也不想搭理。迟星霁叹了口气,主动去握她袖子下的手,想要放于自己手心。


    指尖被触碰的时候,连蔷瑟缩了一下,挣扎之意明显。迟星霁的动作也因此凝滞一刻,但他仍若无其事地继续下去。一道冰冷气息从他的指尖诞生,顺着相触的地方流进连蔷手心,消失不见。


    连蔷一个哆嗦,这冷意转瞬即逝,她恍惚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本以为就此结束,哪知迟星霁还是没松开抓她的手,一次,两次,足足三次历经这个过程才结束。


    莫非昨夜闹了不愉快,今日迟星霁就要遂了越灵珺想要杀她的愿?连蔷光自己想想都觉得无比好笑。


    对她心思一无所知的青年合上她的手放下,低声道:“这是同悲的剑气,共有三道。能感知危险保护你。若不能护住你……同悲在我身边,至少我能瞬间知晓你的安危。”


    这算什么?连蔷嘴角浮起一丝讽刺之意,同盟破碎前紧急挽救的示好?


    见她无动于衷,迟星霁亦不恼,却也不退,并无让步的意思。


    二人这样尴尬僵持着,还是一旁看热闹的越灵珺率先出声:“今日我可没有这么多时间随意耽搁,你若想来,便自己跟上来。”


    说罢,她提步就走,步履不停。连蔷知道她说的不是玩笑话,眼下的确没有更好的解决方式,迟星霁既然给了,她又不晓怎样将剑气逼出体内,为什么不好意思领受呢?而且,若目睹了这些的越灵珺行事会有所收敛,也是好事一件。


    连蔷再无意与其对峙,只匆匆瞥了对方一眼,认命地跟上了越灵珺。


    迟星霁仍旧站立在那儿,目送她们远去。两道背影消失了许久,他才转身抽离,去做自己的事了-


    山路崎岖难行,对于早已习惯的越灵珺来说不是挑战,于连蔷而言,则如酷刑一般了。


    顺着越灵珺走过的足迹走,连蔷这才勉强遏制住自己立即掉头的冲动,哪知前头的人走得越发快,连蔷跟得越发吃力,张口要呼,闻见一声轻笑。


    她顺着笑抬头一看,越灵珺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面露笑意道:“我看,不用我亲自动手,你就能累死在这半途上。”


    “那是……比不得剑君日行千里的脚程。”连蔷即便喘着粗气,也要反唇相讥,本要请她慢上一些的念头也绝了。可经此一遭,越灵珺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还时不时回头搀上连蔷一把。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越灵珺一声“到了”。连蔷终于能停下赶路的步伐,好好看一眼附近的景象了。


    不过满目苍翠别无二致,唯有一片草木不生的平坦地块醒目。中央端端正正立着块碑,上书“邱若昭之墓”五个字,除此之外,并无刻字。


    连蔷心生疑窦,她本以为邱若昭生前和越灵珺哪怕不似传闻中伉俪情深,也好歹会有所表现,但如此这般……着实显得生分了。


    像是猜到了连蔷的心思,越灵珺又笑了一声:“怎么?你看起来并不是很意外?”


    连蔷没有说话,已是默认。


    “每一个前来探望我的人,都会问我为何要这般做,我起初还有耐心回答,到后来,实在是烦不胜烦。”


    越灵珺手上除草动作不断,做完这些,又从背篓里取出各色草编,一一摆在墓前,缓缓道:“在他死之前,名字就和我死死绑在一起,如何都解不开;死之后,他难道还不能只是他自己么?”


    她摆得整整齐齐,让这萧条的墓碑前变得热闹起来,连蔷赶忙蹲身帮她一同摆放起来,试探着说:“大抵是世人口中你们情谊深厚,便也因此猜测你们百年之后定然要合葬一处吧。”


    只听越灵珺鼻腔中闷出一声嗤笑:“合葬?”


    她手中正捏着的草编由于突如其来的大力而逐渐变形,看得连蔷暗自心惊,越灵珺又开口了:“他们就这么认定我会寿终正寝,无法逾越那道天堑么?甚至还会有人同我说,要我好好活着,不可轻生——真是可笑。”


    连蔷没想到她会驳斥这个,一时也拾不起什么回应之词,那道明亮的目光便向她投射过来:“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么?觉得我会和他殉情而死?”


    当然不会——连蔷欲说,警惕却使她斟酌了片刻:“……他们说得不算动听,但也有可取之处,爱惜自己总是没错的。”


    对这个中规中矩到有些平庸的答案,越灵珺未置一词,而连蔷并不认为这保险的一棋走错了。


    这些日子,越灵珺在某些地方的确怪异,但大体上仍与外界所传的形象相去不远,她并不知道自己做过那些宛如现实的梦,若冒昧地首肯她而反对那些言论,才尤为蹊跷。


    一番对话不了了之,越灵珺重新理起背篓来,连蔷留心一扫,其中不见利器。


    “我们就这样回去了么?我还以为,你会再砍些竹子之类的。”


    祭扫的过程太短,不及上山消耗的三分之一,更遑论平日越灵珺消失又出现的间隔时间。


    越灵珺这次却好心地同连蔷讲起:“后面我自有安排。接下来,我们要下山去。”


    “去做什么?”连蔷始料未及,再次发问。


    “还记得那日带你们上山的陈老伯么?他的结发妻子,两天前不幸过世了。于情于理,我都该下山祭拜一趟。”


    经越灵珺一说,印象里模糊的老翁形象浮现。连蔷默然,她不做寻常人太久,身边又尽是比她寿数还要漫长之人,都差点忘记了,于凡人而言,生老病死是极其常见的事了。


    “他的妻子是怎么过世的?”想到老翁那一头华发,连蔷作了猜测,“是……寿数穷尽了么?”


    “不,二人本是家中撮合成亲,关系不睦已久,”越灵珺拨开顶上遮蔽的竹影,“前几日又吵了起来,许是争吵时说了重话。陈老伯的妻子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一家人寻了许久都未寻见,直至一日河的下游……”


    之后如何,越灵珺不必赘述。


    “其实,子女劝说过二人,如果真的闹到了非要分道扬镳的地步,大可以和离分家,无须苦苦忍受,可二人始终不听。不是说怕影响孩子,就是忧心四邻怎样看待。”


    越灵珺下山的速度更快,可谓是健步如飞,气息却还平稳如初。连蔷步伐紊乱,只顾得及脚下滚动的石子与泥块,思绪也是胡乱纷飞:“或许,说到底,再多的阻碍亦不是阻碍……”


    她想起原本也许可以一路坦途的少虞与淮胥,还有终究重逢的安思葭和旭泽,一腔真情难免被命途世事磋磨,可到最后,也总是靠人力转圜:“分不开只是因为……他们尚有情罢了。”


    前面开路的人骤然停住,连蔷猝不及防撞了上去,越灵珺反应亦很快,牢牢攥住了她的手臂,使她免于跌落的风险。


    “我觉得,你说的是对的。”


    第68章 不可念(八)


    连蔷始料不及越灵珺突然停下,更没有想到她的回答。前方的人微微侧头,露出一只眼睛,在日光下格外明亮。


    自己说的有什么能打动她的么?连蔷不解地思忖着,竟让她看起来如醍醐灌顶一般?


    不过越灵珺并没有要与她深谈的意思,连蔷只能把这个疑惑暂且按下,跟着对方继续稀里糊涂地下山。


    行了半晌,终于有了尘烟。


    越灵珺与往来的村民皆相识,行路没有半点凝滞,拐进其中一家,正作丧仪装扮。


    连蔷一扫四周,便瞥见那些前些日子领他们上山的老伯,跪伏在灵堂中央,再定睛一看,心中一惊,短短这些时日,他远比初次见面时要衰老枯朽,想是极度伤怀所致。


    越灵珺没有多言,取了香,恭敬了神色祭拜完。连蔷跟着照做,心情亦有些复杂地注视着越灵珺。


    她当时也应当是如此境地,彼时心境是如陈老伯,还是……全然不同呢?


    “陈老伯,节哀顺变。”越灵珺走至老叟面前,言简意赅地开口。


    听到她的声音,陈老伯已是欲语泪先流,起身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像是要寻求几分安慰:“越仙人……我悔啊……我怎么就,鬼迷心窍了呢……怎么就没有对她再好一些……”


    言罢,他面上又是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其子女亦是在身后泣涕涟涟。


    “这本就是意外,谁都不愿它发生,”越灵珺眉目稍稍柔和下来,“人死亦不能复生,老伯不必过分自责。”


    被她这样一说,陈老伯又是一阵哭嚎:“是我错了……我早该……我对不起她啊……我糊涂,我混账……”


    这番剖白即便再真挚,也迟到了大半生,更何况,逝者已逝,再也听不见了。


    若换作寻常,连蔷必会出言宽慰,可此生她的喉咙竟被黏住一般,说不出半个字来,只在一边旁观着这一切,心生唏嘘。


    待越灵珺宽慰完,已过去了小半个时辰。连蔷还是初次见她同人交涉得这样多,二人正要归去,天却飘起了小雨,只能待在檐下避雨。


    一片寂静,又是越灵珺先起了话头:“你看起来有话想说?”


    连蔷摇摇头,说:“一时郁结,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便是有想说的。”越灵珺接上,抬手搭在眉间,似是要看清这突如其来的雨何时停止。


    左右无事可做,身侧又无第三人。连蔷垂眸道:“只是见今日情形,想起自己从前,有感而发。那时生活困苦,不知何时是个头,便越发自暴自弃。”


    “让我猜猜,那段日子,该不会是同迟星霁一起的吧?”


    话既已说到这个份上,连蔷也不再遮遮掩掩,更遑论……于她而言,这是个绝佳的机会,便坦然点头:“是啊,那时我受魔气熏染,觉得人生无望,见他光鲜,又不确定彼此心意,日日就是互相折磨、相看两厌。”


    再度回望那段时光,真是笑不出,哭不得,连蔷继续说:“最坏的时候,我甚至在想,如果他要和离,我一定会同意的,必不拖泥带水,虽不能成为他的助益,但我绝不拖累他。这样拖着,又是许多年,再后来,他便断绝俗念飞升了。连前尘往事都忘却得一干二净。”


    “可你们现今还纠缠在一块儿,像你自己说的那般,大抵是你们之间并非无情。”越灵珺只做看客评价。


    “是啊,现在想来,那时年少,并不懂得几经磨难没有走散,不是天命垂怜,而是人还有情。真正要分开的人,是无力也无法转圜的。”


    连蔷思及如今,自嘲地笑笑,越灵珺也笑,却对她话中深意避而不谈:“说得你现在不再年少一般,说出去怕不是遭人妒恨。”


    雨水渐渐在地上形成水洼,连蔷低头,水中自己鲜妍的倒影被打碎模糊,可她再清楚不过,哪怕容颜无改,却也有许多不复当初。


    “你说,”越灵珺又说话了,“若真是你当时猜想的最坏境况,两个人其中一人想走散,另一人不想,又当如何发展呢?”


    这场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顷刻间已有消散的架势。不知不觉间,谈话也近尾声。


    “我猜,不想的那人体察了对方的心意,也会觉得,强撑无用,继而放手吧,”连蔷状似漫不经心地矮身拂一拂裙角,“剑君是旁观了什么,故有所感么?”


    “不,”越灵珺否认,“只是我自己想问。”-


    雨中的交谈把话大半说尽,二人去时一路无话,还未行至家中,便半路撞见了迟星霁,一时辨不清他是正欲下山还是等待良久。


    越灵珺一抬眉,玩笑般道:“如何?安然无恙么?”


    迟星霁不疾不徐地说:“剑君允诺,自然是信的。”


    “说谎,若真的信我,”越灵珺嗤笑一声,“那又何必急匆匆地跟上来呢?”


    站在树下的青年举起手中的物件展示,是两把油纸伞。


    “怕雨势不停,想下山送伞,”迟星霁顿了顿,又钝钝补充道,“同悲亦是毫无反应,无需我多此一举。”


    这番对话来往暗锋不少,越灵珺没有接话。她站在连蔷前面,连蔷看不到她的神情,却隐约感知她当是审视迟星霁的目光,片刻后,才抬腿目不斜视地向前走了。


    连蔷不假思索要跟,奈何越灵珺步履不停,如履平地,眨眼间她已被落在了后头,分不清是不是越灵珺刻意。迟星霁则适时抓住这个空隙跟上了她的步伐并肩而行,又寒暄般挑起了话头:“今日一趟还算顺利么?”


    “来去一趟,能有什么顺不顺利的。”连蔷没有同他好好说话的打算,自然语气不爽。


    迟星霁倒不恼,复道:“一月之期将至,很快就能得偿所愿了。”


    连蔷一顿,初来乍到时,她的确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想着能息事宁人是最好不过,但,她的想法截然不同了。


    “恕我直言,我恐怕……不能这样轻易离去了。”她重重叹了口气,终于坦白,相反的是心上却轻盈许多,有巨石落地。


    她没有听见迟星霁的回音,侧首看去,他眼中颇有深意,却只吐出二字:“为何?”


    连蔷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因为邱若昭的死另有隐情。”


    “……没有证据,不可轻易下论……”“会有的,一定会有的,”连蔷难得堪称无礼地打断他,“我会找到的。”


    被打断的迟星霁注视着她沉吟片刻,轻轻开口:“仅仅是凭依你梦中所得?这不够。”


    被直白否定,但连蔷知道事实正如迟星霁所说,她目前收拢的这些,不够。


    “不止,越灵珺的态度更为古怪,”连蔷干脆地将今日所见和盘托出,“我猜测她实际早有和离之意,只是没有合适的时机。”


    她微微蹙眉,说出自己的疑虑:“但我始终不知该如何串联,邱若昭为何有了求死之意。”


    越灵珺的态度转变想来非一日之寒,梦中的邱若昭态度分明是包容体贴的,到底致使他选择自裁的推手,在何处?会是越灵珺么?


    “你的意思,或许是越灵珺杀夫证道?”


    这个可能着实可怕,偏偏条条框框都在佐证这一点。连蔷扶额,总觉得冥冥之中差了哪一环,可无论如何都拼凑不起来,她无比笃信,越灵珺不会痛下杀手。但这股信任又没有缘由,无法洗清越灵珺的嫌疑。


    ——她会不会自己也在寻求一个合理的答复?


    “不对,不对……不会是这样。只差一步,到底是哪一步?”连蔷喃喃,一切又陷入她最不想看到的死局。


    “不用勉强,”迟星霁不忍见她这般苦思冥想,“也许只是差个契机。”


    闻言,连蔷也强打精神:“算了,最后几日,希望真相可以


    水落石出吧。”


    她不曾预料到,比事实更早来到的,是越灵珺渡劫的雷声。


    在圆月悄然攀上夜色正中之际,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炸响。


    连蔷对这样的声响尤为敏感,恰好她还未就寝,雷落下的刹那间,她已冲出房门,观察落点。


    几乎同时,迟星霁推开她院落的房门,对视一眼,二人眼中皆是难以化开的惊诧。


    “是……”“是她。”二人不约而同,明晰了情况,冲向越灵珺的院落。


    果不其然,推开门的瞬间,一道雷又至,照得整个院子明亮如白昼。


    连蔷面色惨白,越灵珺的修为已是凡人之巅,她要还是肉体凡胎,绝无再渡劫精进的可能,那么此刻落下的天雷,是因什么而来?


    而越灵珺浑然不觉她的想法,一身寻常惯穿的素衣,拎着映日站在中间,朝他们盈盈一笑:“你们还是来了。我将应心镜留在了我房间妆奁之中,你们自取便是。”


    “事到如今了,你还要说这个!”连蔷尽力出声,不叫自己的声音吞没在滚滚雷声之中。


    越灵珺不语,转向迟星霁:“仙君,这一道道雷,你可还认得?”——


    作者有话说:新年快乐!!!


    争取下章结束这个副本……


    第69章 不可念(九)


    迟星霁面色凝重,不语。


    三人心知肚明问题的答案,越灵珺也并非是真切想要问他讨问一个答案,沐浴在雷劫之中喃喃道:“原来即将飞升……是这种感觉啊。”


    连蔷强忍心悸,细瞧之下,方觉异样,当年迟星霁渡劫的景象历历在目,此刻惊雷声势不说不及当年,甚而称得上温和。越灵珺的神色亦不算痛苦,只是观之,略带……迷惘?


    将自己的所得隐去前面半截,连蔷再说与迟星霁听,迟星霁略一沉吟:“许是因为她以心入道的缘故?”


    正如他所说,即刻间,越灵珺眼中的迷惘被毅然取代,她仰天大笑道:“飞升之道,我已于梦中叩问过千万遍,而今终得实现,区区惊雷又能奈我何!”


    她语中狂意已不加掩饰,又看向伫立在一旁观望的二人:“今夜有你们二人旁观,我倒也算不上埋没!往后大抵也能有人记住我此行!”


    至此,连蔷亦不再迂回,拼尽全力大声吼道:“邱若昭的死,当真与你毫无干系么!”


    漫天巨响中,其余声音一瞬沉寂下来。哪怕身处劫雷中心的越灵珺也没有说话,似是沉湎于回忆之中。


    正当连蔷想要再度传达时,越灵珺抬起眼,直直看向她,唇角竟不自觉含了丝笑:“你是第一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其实说来,今日我能堪破本心,也要感谢你无心之言。如此这般,告诉你也无妨。只是要让我想想,时间过去太久了……”


    连蔷微微屏气,好巧不巧,一记猛雷落下,劈得越灵珺一震,目光却越发明亮。


    “——邱若昭,的确是自缢而死的。”


    越灵珺眼神不似作伪,连蔷咬牙,难道这便是她苦苦追寻的、别无二致的答案?


    “邱若昭的心境大变,难道和你一点干系都没有么……”话又不甘心地脱口,连蔷本能要去同身侧的盟友商议,而这一刻,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


    “应心镜。”


    连蔷喃喃自语,猛地抬头,正对上越灵珺略含赞许的视线。


    若说越灵珺身边有什么能致使人性情大变的东西,除此之外,连蔷真想不到了。


    “你的确聪颖,想到得不算太晚。不错,我确实诱他去看了应心镜,”越灵珺依旧是那副无谓的态度,“但也仅此而已。之后他如何选择,不是我可以左右的了。”


    连蔷几欲要因这荒谬之言笑出声来:“……不是你可以左右的了?那你的初衷是想要他有什么反应呢?自此心志坚毅,还是直接同你一刀两断?”


    话题推进到这儿,越灵珺面上已无笑意:“我们早就殊途,这是他早该知晓的事情。”


    “所以你甚至都没有想要告诉他,就这样擅自决定了他的结果!”连蔷怒目而视,双手因怒意而攥成了拳,“可怖的是,在他死后,在世人面前,你还要装作一副与他伉俪情深的模……”


    “那是他们要强加于我的!有谁问过我是否愿意么!我也从未想过要他死!”越灵珺也来了怒气,打断了连蔷的话,不经意间,一击重击差点压弯了她的脊背,但越灵珺不依不饶,复挺直脊梁。


    “……但他死了,这是不争的事实。”目睹她难得狼狈的时刻,连蔷软了声调,不再咄咄逼人。


    “是啊,他死了。真要说的话,这件事要从很久之前说起,”思及过往,越灵珺的阴沉神情松快几分,缓缓道,“我与他成婚时,皆不过双十年纪,彼时,我不奢望自己可以成仙,也真的,以为我们可以长久。”


    大概是这段时光回忆过太多次,她的表述无比流畅迅速:“很长一段时间里,为他奔波,皆出于我本心,我不悔不怨。我同他感情最好的时候,若是飞升的云梯在我面前,我也绝不会抛下他一个人上去。”


    连蔷的双拳慢慢展开,她听得出来,越灵珺说的不假。偏偏就是这样,才显得后面的真相那样残忍难堪。


    “……所以,你后来为何会这么做?”沉默了太久的迟星霁首度开口。


    闻言,越灵珺看了他一眼,又扫向连蔷,笑说:“星霁仙君,难道没有此种体会过?”


    相同的事情,做了两日是巧合,做了二十日是坚持,做了二十年是习惯,那做了两百年呢,更甚要做两千年呢?


    在这漫漫百年之中的某一日,越灵珺突然心生厌倦。


    她的修为停滞了太久,而本为邱若昭的刻骨付出也在这百年中显得疏松平常,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地为这对佳偶日复一日地送上祝福,越灵珺却开始发自心底地感到恐惧。


    ……她余生的每一日,都要这般重复度过吗?


    ——她看不见自己对于邱若昭的爱意了。


    越灵珺在应心镜中看见熟悉又陌生的倒影,眼神平和,可说是疲乏也不为过,眼角眉梢间哪还看得见昔日意气奋发的影子,更遑论自己终日与寻常人为伴,仿佛只能和他们融为一体,什么以心入道的天才剑修,还不是乡野间的一介普通妇人。


    明明,她曾在镜中窥见过自己的未来——那云梯直入云霄,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梦。那是她的初心,亦是行至现在的信念。


    可这样下去,美梦真的能实现吗?还是永远……只是一个梦了?


    越灵珺看向身侧容颜未改的夫君,他兴致勃勃地为自己编织着精巧的草编。成亲时的结发誓言犹在耳畔,她不曾忘却,可心中念头愈发笃定:若从一开始,他们不相逢就好了,就不会落得现下这个进退维谷的地步。


    最好有个办法,能让邱若昭来承担这个负心的“罪责”就好了。


    念头一旦滋生,便破土而出,直至参天。她怨恨只知表象的世人,为何将她高高捧起,令她骑虎难下;怨恨天资平庸的邱若昭,为何没有主动离开的自知之明;最怨恨的,却当属自己。


    当她看到房梁下摇摆的身影时,最初的反应是什么?越灵珺想不起来了,她只记得自己平静地处理了邱若昭的丧事,迎来送往了一波又一波哀悼的人,然后麻木地听着那些大同小异的赞誉。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会同他开


    口提出和离,从此互不相干。他一定会哭着答应,接着,好好活下去的。”


    她自白的声音不响,却没有被吞没在雷声中,被二人听得清清楚楚。越灵珺从未想过,自己仅此一次的坦诚,会是对一个相识不到一月的陌生女子。


    ——她早就,不再喜欢他了。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所谓情深所累,可如今回头望去,何尝不是因为她不敢坦然否定这段情感?


    “连蔷,你说得对。我早已对他无情,所以我们才会分开。”


    不是因为天赋差距,不是因为岁月漫漫,更不是世人的流言蜚语。


    想来……这也是邱若昭自缢的根本原因。身为枕边人的他,怎么可能察觉不到越灵珺日益冷淡的态度?而应心镜中的一切,是给予他最彻底伤害的利器。


    至于越灵珺在他死后做的那些,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是出于愧疚,还是追悼,又或是别的什么情绪了。


    一旁的二人没有说话,方才还义愤填膺的连蔷,心中满是茫然唏嘘。


    越灵珺做错了么?恐怕除了邱若昭,无人能议论她的错处。邱若昭死了,因她而死,却非她所杀。换个角度说,这如何不是邱若昭对妻子最后的成全。


    越灵珺马上要迎来她梦寐以求的结局,她的名字必流传青史,那邱若昭呢?会作为其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么?他死前,有预料到这一切么?


    雷劫已近尾声,越灵珺神色疲惫,身上灵力却充盈,飞升是必然之事,无人可阻。


    隔着惊雷远远看向那一双身影,越灵珺眯起眼睛,眼前忽地是另一道人影。


    “……阿珺,如有一日,我先你一步去了,不对,我天资平庸,定然是要先你一步去的。我希望,我不入轮回,不去转生。”


    青年红着一双眼,却强撑着叫自己笑出来。越灵珺装作不察,没有半句安慰,只随口追问:“那你当如何?”


    “我要……做山间清风,或是乡里明月,最好能做映日上系着的剑穗,长伴你你身侧,助你飞升。”


    越灵珺只觉得好笑,反驳说:“可我不会为映日系剑穗,那样太过累赘,于我修炼无益。好了,不说了,你早些歇息吧,我要去练剑了。”


    就是那一日的邱若昭听懂了自己语中的嫌弃,目送着她远去,没有再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这是她最想看到的场面,可为什么,还是会落泪呢?越灵珺叹了口气,仰头迎着月华,一阵风过。


    她睁开眼,若昭,是你来了么?那你看见了么?我要飞升了。


    邱若昭,即便你有来生,我们也绝对、绝对不要再重逢了。


    雷劫毕,院中已空无一人。


    连蔷失魂落魄地目睹了这一切,她侧首要说什么,迟星霁却更快一步,蹙眉喷出一口污血来!


    吓得连蔷登时回了几魂,忙搀扶住他,惊道:“你怎么了?”


    稳住身形的迟星霁反去扶她,沉默片刻后道:“……事不宜迟,待你用过应心镜之后,我们立刻启程回去凤族。”——


    作者有话说:除夕快乐~


    第70章 不可念(完)


    “我……”箭在弦上之际,连蔷心中却生出了犹疑。


    以外物来巩固心境,当真是正确的么?连蔷深知,世上有许多人,许多事,都是经不起考验的。若窥见的是自己理想中的结局,自然是好;若与期望的背道而驰,还能做到心无旁骛地去往将来么?


    只怕是,稍有不顺意,便会轻易归咎于这件死物……观之越灵珺和邱若昭,连蔷望了一眼面前的迟星霁,这几位难道不都是鲜活的先例么?


    “……迟星霁,”她难得这样连名带姓地呼唤他,“我决定了,我不试了。不论结果是好是坏,我都不试了。”


    “你为何……”迟星霁疑惑,见连蔷唇边含着释然的笑意,像是顷刻间明晰了什么,便不再追问。


    在这样一个瞬间,连蔷的确想通了,也说服自己了。她不要再逃避了,越灵珺与邱若昭是她最不想见的一个结果,而他们百年之前,已经经历过,她不愿再重蹈一次覆辙。


    说的是应心镜,亦是二人之间。


    身为仙君的迟星霁或许会有顾忌,但已不能落得再低的她一无所有,又怕什么?


    “待这件事解决以后——就算没有彻底解决,我也有话要对你说。”连蔷拍拍迟星霁扶住自己的手,无比坚定道。


    而迟星霁在她的注视下,却缓缓松开手,慢慢道:“很巧。这件事之后,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他的语气并不疏离,连蔷本能觉察到一丝不对,许是面前人的脸色太过苍白,支撑的表情略显勉力,但她只按下心头的惊悸,颔首应下。


    三言两语决定了去留,而要如何处理越灵珺留下的东西是个问题。她飞升得匆忙,似乎没有旁的亲朋好友,稍微熟稔些的也就只有山下居民,但就这样一走了之,委实也不能算作一个妥善的交代。


    眼看天色将明,二人决定待天彻底亮了再下山。至于那件所谓的宝物,连蔷和迟星霁面面相觑许久,都拿不定主意。


    “……埋了吧,”连蔷忽地远眺山林,那里还有越灵珺在世间最后的亲缘联系,“我还记得邱若昭埋骨于何处,我去把它埋了。”


    迟星霁没有质疑,道:“我和你一起去。”


    这是他们头一次进越灵珺的房间,如预想一般整洁萧条。迟星霁只在妆台上翻动几下,便找出了那面镜子,拿布条妥帖包好,才将其递给连蔷。


    手指隔着布条触碰到坚硬的镜面,连蔷仍没有它有多么玄妙的实感,忍下想瞧一眼的好奇,二人披着晨曦匆匆向山中更深处行去。


    这回没费什么周折就寻到了邱若昭的墓,连蔷望向碑上端正五个字,彻底明白了昨日越灵珺话中深意。


    沉思间,迟星霁已做好了准备,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连蔷和他一道把镜子放进去,又把土堆掩得平平的,好叫人看不出端倪来。


    或许不久之后会有想替邱若昭修缮墓穴的无心人发现它,又或许很久很久以后会被刻意寻宝的人找到,可这一些,已非二人能控制的了。


    再将四周打扫一番,二人正欲离去,平静的山林之中骤起一阵大风,吹来迷眼的风沙。待睁开眼,连蔷似有所感,回头一眼——墓旁树枝被垂得微垂,远远看去,像是簇拥着那块碑石。


    一个悟道飞升,一个身埋于此……连蔷眯起眼,也许没有这般多的波折,二人成功和离,越灵珺专注修炼,邱若昭安然度过余生,他们也会走向这个仿若命定的结局-


    下山的路远比当日进山的路行得快速稳当,还未到城镇上,二人便被一伙儿居民团团围住,大多面生极了,脸色是如出一辙的焦灼。


    为首的素衣青年倒有几分面熟,双目格外红肿,满是肃穆之色。他还未发话,连蔷略一回想先恍然大悟道:“昨日我们见过,你是陈老伯的儿子。”


    见被连蔷认出,青年亦有几分诧异,应是:“是,正是在下。姑娘好记性,也多谢你昨日前来拜祭了。”


    “举手之劳,还请节哀顺变。”


    寒暄几句,青年方说明来意:“昨夜晴空无雨,却见惊雷大作。家父猜想或是与越仙人有关,心中放心不下,叫我等今早来一探究竟。”


    连蔷同迟星霁对视一眼,连蔷启唇道:“陈老伯猜得不错,不过我们该道一声恭喜才是,越仙君于昨夜……成功飞升了。”


    众人亦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上皆是喜色,衷心地为越灵珺感到高兴。而知晓更多内情的连蔷与迟星霁较之他们,百感交集,因此也沉默着不说话。


    其中一女子,原本还是笑着的,笑着笑着竟喜极而泣,频频抹泪:“越仙人是个好人啊……她早该成仙了!”


    受她一感召,其他人也纷纷说


    起她的好来:“我早说她飞升是迟早的事!”“是呀,天底下这般深情的道长,不该被辜负……”“她平素为我们做了这样多,我们是不是该为她立个什么纪念一下?”


    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连蔷抓住机会开口问陈姓青年:“听起来,越仙君为镇子上做了许多好事?”


    青年也有动容之意,娓娓道来:“那是自然。这几年不知道为何,妖兽袭击村庄的次数多了许多,即便家中有壮丁的,也难以抵御它们,更遑论镇上大多都是老弱妇孺,谈何自卫呢?此地又偏僻,没有仙门庇护,而越仙人自多年前搬到山上,为我们立了阵法不说,偶有妖兽踪迹,请她帮忙,更是无有不应的。”


    “……原是这样,”连蔷缓缓舒出一口气,“如此看来,越仙君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是她狭隘了,错以为越灵珺对待所有人都是冷心冷情,若非她乐于助人,仅凭那些逸闻,怎会被他们惦记得这样情真意切?


    “对了,二位,”有人想起什么,“你们可知越仙人临走之前,留下什么金口玉言没有?”


    连蔷正要张口,迟星霁率先说话了:“不曾。我们赶去之时,只看到她已乘风而去,来不及留下什么话,也没有留下什么宝物,想必是一同带走了。”


    他答得坦坦荡荡,没有人怀疑他会偏私,也为他们留下了一道薄薄的屏障——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人而言,是不好知道或拥有一件珍宝的存在的。


    “也好也好……”众人热热闹闹地下山去,讨论着从今往后要如何称呼越灵珺。青年来时为首,去时刻意落了半步,跟在众人后头,朝连蔷二人问询:“我瞧二位气度不凡,是越仙君的朋友吧?不如来山下坐一遭客,我们共同庆贺。”


    迟星霁看向连蔷,征询她的意见。连蔷笑着摇摇头:“不叨扰了,我们还有事要做,同行到山下就好。”


    见状,青年也不欲强留,在前头为二人引路。


    行到镇上,青年还要替二人带一段路,半路中有一道人影急急忙忙奔来,附近的人定睛一看,笑说:“这不是陈老伯的女儿么?这么急着寻兄长来了?”


    她行得急,浑然不理会那些,屡屡差点摔跤,却没借他人搀扶,行至长兄面前,含着泪同他耳语了几句。青年闻之,身子摇摇欲坠,未比妹妹好上多少,假她的力,才没一头栽倒。


    青年稍作调息,看向连蔷和迟星霁,挤出一个不甚得体的苦笑来:“恕我不能相送二位出发了,家父这几日本就过度思念母亲,昨夜又强吊了半宿精神,刚刚念着母亲的名字……过身了。”


    言罢,他一声哭嚎,旁边的妹妹泪如雨下,皆为双亲的离去伤怀不已。


    纵是看淡死生,可接连眼见人死如灯灭般,连蔷也顿感力不从心,伤感油然而生,又念及是他们至亲离世,更连呼吸都要凝滞了。


    迟星霁察觉了她的异样,及时扶住不能言语的她,又同青年说了几句类似追悼的话,才带着她慢慢走开。


    待渐渐缓过神,连蔷才哑着嗓音同迟星霁说:“……昨日我还在想,陈老伯即便表现得再哀恸,他的妻子也是看不到了,还不如生前就好好待她,不留遗憾。”


    “是,人再有通天之能,也只能着眼于身前事,身后之事……大抵只能顺其自然,不可强求。”迟星霁低声宽慰道。


    连蔷继续喃喃道:“即便是飞升之后,贵为仙君,也会有力不所能及甚至后悔之事,是么?”


    “……是。”迟星霁垂着眼,承认了自身的无能,他无法骗她。


    相反,连蔷抬起一双眼,定定地瞧他,像是要将他的眉眼瞧透。看着这个令自己爱恨都欲罢不能的人,连蔷无心去追问他后悔何时,良久才说:“所以我们更要抓住眼前仅有的时光好好地活。”


    她愈发坚定了一点——她一定,一定要在尘埃落定后,把一切都说给迟星霁听。


    但愿……但愿命运就此垂怜她一次,给她这个机会。


    ——她不要再让自己追悔莫及了——


    作者有话说:是谁悄悄把上章题目的完给改了,真的好逊哦(目移)


    我其实一直都是个很玻璃心的人,知道自己的不足,不敢看大家的评论,前几天委托了朋友帮忙看,朋友告诉我我收到了很多温暖的反馈,我TT


    很难对大家做出什么承诺,但非常感谢支持到现在的大家。这几年随着一些事的发生和心态的变化,朋友总劝诫我不要想得太远太悲观,那我们就着眼当下,好好生活!


    2025年,完结完结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