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往生(五)
那座无名山上,果真如迟星霁所说,十里芳菲。漫天桃花,美不胜收。
许是它错季的名声太过响亮,竟吸引了不少人前来游玩。树下依稀可见错落的人影。
连蔷和迟星霁慢慢地从山脚行起,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眼见迟星霁忽地神吸了口气,仿若要说什么了不得的话语:“……我们从前,也曾这样过吗?”
这些日子,他总旁敲侧击去了解一个全然陌生的自己,觉得不可思议的同时,却又有些艳羡。
……同连蔷那样亲近却又不珍惜的自己。
没想到听到这样一个问题,连蔷一怔,旋即摇摇头,笑道:“没有。”
奚文骥对他的要求几近苛刻,恨不得他摒弃一切凡俗事务,哪里会愿意放他将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赏花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上?
不过,迟星霁倒是会时不时为她带一枝花回来,连蔷问他是从何而来,他都是含糊道,是偶然瞧见路旁开得极盛,想着她会喜欢,随手攀折来的。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连蔷不信世间总有这么多的偶然,定是有心。她却总是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也满心欢喜地收下,只当迟星霁是口是心非。
是从什么时候起,迟星霁再也没有为她带过花?连蔷眯眼细想,确切的时间已经记不清了,大抵还是她出事之后。这段记忆被她忽视了太久,几乎都快忘却了,今日叫迟星霁一问,又想了起来。
她这一答,迟星霁没有再开口,二人缄默地行了一段路。连蔷只盯着脚下,未朝前看,一时不察,
竟被低垂的花枝撞了满头。
她轻呼一声,这一撞不算疼,只被迷了片刻眼。连蔷揉揉眼,视线清明之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已伸了过来,“咔擦”一声,花枝应声而断,又把它递向连蔷。
“任凭你处置。”折花的迟星霁说得很是义正言辞。
连蔷颇为哭笑不得,她儿时不小心跌了跤会故意哭闹不已,双亲见状也会佯装迁怒大地与桌椅,而今她已不是孩子了,又是自己不留心,迟星霁此番是小题大做了。
但迟星霁的手直直伸着,那截开得正好的花枝躺在他掌心,明明满腹好笑,连蔷却怎么也找不出拒绝的缘由,甚至还有些许受用,便爽快收下了。
为了不辜负这枝春色,连蔷索性将它架在耳后,当作花簪,不料发丝与花枝缠络在一起。她要解,却瞧不见,心中着急,乱上加乱。
迟星霁又适时向她伸出了手。予夺生杀的手竟也能处理这样细碎的麻烦,连蔷只觉得他轻轻地将自己的鬓发解救了出来,又把花枝安置在了合适的位置。
“……好了。”一切完毕,迟星霁退后几步,观赏片刻,郑重道。
连蔷摩挲着花枝,一个略带玩味的心思顿起。她稍稍歪首,朝他盈盈一笑:“好看么?”
像是没意料到她这般大胆的提问,迟星霁语塞,良久才缓缓道:“……好看。”
“是花好看,还是人好看?”连蔷不依不饶,执意追问要个答案。这一问,她在迟星霁眼中也寻到了一丝浅淡的笑意:“不分伯仲。”
轻风拂过,微带暖意。明明是她先起的戏弄之意,可眼下只听见自己心跳声如擂鼓。连蔷张了张唇,想说什么掩饰自己的心虚,转眼却被远方的叫好声夺去注意。
“……去瞧瞧?”她顺势转移话题,也好奇是发生了什么。迟星霁自不会驳了她的兴致,颔首应下。
二人顺着声音走至一处开阔处,竟是一双修士在比剑,说是比剑,实则是合作剑舞也不为过。剑势卷起一地落英,即将落地之时,又被抛起。身在群英之中,二人的风采却不曾被剥夺半分。
一人快,另一人则慢;一人进,另一人反之,二人的默契也是可见一斑。
周围聚拢了不少人叫好。连蔷定睛一看,乐了,舞剑的其中一人,她眼熟得很。
她正想仔细看一看,却被迟星霁扯了扯袖子。
他于人群中,低头轻声问:“你之前,可曾有佩剑?”
连蔷倏忽一僵,她曾是剑修,自然也是有佩剑的。那佩剑亦同迟星霁的同悲一样,是奚文骥所赐。
剑的名字,她记不清了。被赐剑那日的兴奋,她还能依稀回忆几分。
只是后来,她魔气入体,荒废了剑道许久,再想重拾,那明明滴了心头血、认了主的剑却不认她了。那时,连蔷自己早就万念俱灰,因而不怎么气,反而是迟星霁连夜处置了那剑,待她第二日醒来,便寻不见了它的踪迹。
她问过迟星霁,当时他只说背主的东西,不要也罢。
连蔷什么都没说,但依她神色,又是什么都说了。迟星霁知晓自己失言,也不再打扰她。待二人停下,连蔷上前,温声道:“姜姑娘。”
姜如臻的剑方停,气息还未匀缓,乍闻人唤她,见是连蔷,面上亦带了些惊喜:“连姑娘。”
“师妹,这是……”另一人拨开人群朝姜如臻走来,赫然是个青年,这时迟星霁也到了。姜如臻忙介绍道:“这位是连姑娘,她身后这位,是迟师兄,是你那日想见却没见成的。”
提及迟星霁,她特地一语带过。青年闻之,双眼亦是一亮,忙作揖道:“师弟伏弈然拜见师兄。”
“不必多礼。”迟星霁虚托了一下。
伏弈然似乎是对他极其仰慕,一双眼原先是黏在姜如臻身上,现下却直直盯着迟星霁,手中的佩剑一会儿置换到左,一会儿又回到右手,竟是连握剑都不会了。
姜如臻对他的情绪波动了如指掌,面上便显出几分无奈,待人稍稍散开些许,她踌躇道:“我实有一不情之请。”
她朝着连蔷道,看却是看向迟星霁。迟星霁道:“但说无妨。”
“我师兄对剑术一道很是痴迷,先前久仰仙君大名。那日仙君回了剑宗,他恰好外出,很是遗憾。今日一见,也算缘分,敢问能否请仙君指点一二?”
姜如臻言简意赅。先前她为二人引了路,迟星霁也乐意还她人情,只看向连蔷,等她应允。
连蔷骤然被几道目光包围,一怔,旋即道:“指点同门,应该的。”
得了这样的机会,伏弈然乐不可支,想拉着姜如臻一起,姜如臻却摇了摇头,示意他自己去。如此,伏弈然便引着迟星霁朝旁走去了。
连蔷也懒得听二人讨教剑术,就向姜如臻提出邀请:“不如我们四处走走?”
“好啊。”姜如臻欣然接受。
二人便携手朝着林中深处走去。连蔷问道:“伏弈然,便是你之前所说的师兄吧?”
姜如臻微微窘迫,倒也大方承认:“是的。我们的婚期定在下月十五,如若不嫌,欢迎来吃酒。”
连蔷刚想应,忽想到下月十五,她或许已达成了期愿,同迟星霁分别,未必还能有资格前去观礼,便也不说空话:“若有空,一定去。”
她话不说满,姜如臻也不强求。连蔷向下移了目光,发觉今日姜如臻换了身衣服,衣袖却仍是红梅样式,好奇道:“姜姑娘,似乎很喜欢红梅?我见你之前一件衣衫上也有相同的纹样。”
“啊,”姜如臻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着摇首,“不是。只是我从前一个朋友极爱白雪红梅,总说红梅与我眼下这点红痣相衬,非要我这般穿着。久而久之,我也习惯了着红梅的衣裳。”
说到这儿,她面上露出些许赧然:“原本想换一换,师兄却也说,梅花高洁,不必强换。”
连蔷意有所动,若是那人,或许还真做得出这样的事……可她什么都没说,只笑道:“或许姜姑娘是喜欢梅花的。”
姜如臻听不出她的弦外之音,笑说:“也许是的。不过我热情一般消减得极快。眼前美景这般可贵,我又觉得,我更爱桃花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连蔷念道,“是很好的意头,也合你的情境。”
二人相视一笑,正欲往深处去,变故陡生,一念间,满山的桃花尽数凋落枯萎!
只是一眨眼,一山的芳华就此黯然,不复光彩。
“有妖气!”嗅到奇异之处,姜如臻毫不犹豫横剑在连蔷身前,连蔷刚要说她不必如此,迟星霁却在下一瞬出现在她眼前。
“可有事?”他凝眉问道。连蔷摇摇头:“无事发生。”
伏弈然也是匆匆赶来:“今日山上游人恐怕不止修士。我先前虽觉得这桃花逆着花期开放奇怪,却不曾想到有妖作祟这一方面……”
他颇为懊恼:“我久居其中,竟疏忽不察,是我之过!”
“这妖先前将妖气收敛得隐蔽,想必也是久居山中,与山融作一体,”迟星霁出言宽慰道,“一时不察也是常事,不必自责。”
被他劝解一番,伏弈然面色缓和许多,与姜如臻对视一眼,便朝二人抱拳:“今日多谢前辈指点,只是这变故来得突然,恐怕无法继续请教,我们欲先行一步前去查明原因,就此拜别前辈。”
连蔷记得清楚,此地并不属于无极剑宗的属地,伏弈然此举大概是出于正义。她本能看向迟星霁,他也在看她,了然彼此心中所想,连蔷启唇:“拜别就不必了,我们既然也不能赏景了,不如同你们一起去看看
吧。”
能再与迟星霁同行,伏弈然喜出望外,只是他的目光流转于连蔷与迟星霁之间,不明白她竟能替迟星霁做主,又被姜如臻嗔怪地拧了拧胳膊,疼得倒吸凉气,忙连连认错。
还是由姜如臻出面打圆场道:“事不宜迟,那我们便往山中走吧。”
不多废话,几人立即出发。
第52章 往生(六)
原先众人还当这逆季的美景是自然的鬼斧神工,如今想来,若是以妖力作为支持,也不足为奇。
伏弈然提议以桃树最先枯萎的地方查起,姜如臻提出异议:“顷刻之间的事,哪里能分先后呢?”
被驳了建议,伏弈然也不见羞愧,只摸着头,笑说自己考虑欠佳。还是连蔷道,都探一探附近的妖力残留,应当会有收获。
排查许久,又疏散了不少毫无修为的凡人,众人却是一无所获。
终究还是迟星霁动用了灵力,浅浅包围了整座山。片刻后,他睁开阖着的双眼,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这里妖力最盛。”
大家振作了精神,朝那儿走去,行了半晌,却只目睹到了最后一片桃花零落成泥的场景。
连蔷闭眼,抬手感受,凝重道:“……衰弱下去了。”
他们之前总以为藏在暗处的这妖既然花了这样大的功夫去让满山桃林盛开,定然是另有所图。或许是吸引游人前来吞噬,又或是别的可能,可现在看来,这妖似乎只有单纯让桃花盛开这一个目的。
几人面面相觑之际,凋落的桃花似又被灌注了生命力,拼命绽放着——
连蔷干脆张开五指,助它一臂之力,电光火石之间,她转头冲迟星霁喊道:“不是最盛的地方!”
——而该是妖力最微弱的地方!那妖既勉力才能叫花盛开,自身必然力竭!
不消多说,迟星霁也明白了她的意思,右手虚握一剑,直指地底。不多时,他道:“找到了!”
众人狂奔而去,终于在一处隐蔽的山洞,瞧见了一株……倔强着攀援而出的桃树。连蔷迟疑着要先迈步而入,却被一道身影不动声色拦下,迟星霁先她一步,率先跨入其中。
身先士卒,他还不忘挥袖,洞中刹那间亮起光,深处的黑暗中忽地传来微弱的声响:“……是谁,谁来了?”
奄奄一息伏于一块凸起的巨石上的少女,就这样跃入他们眼帘。
她面容娇美,额间一点桃色花钿,不对,那就是一朵小小的桃花。其身着的衣裙,色彩更是鲜艳娇嫩。
“你是妖!”伏弈然当即持剑,将姜如臻护在身后。连蔷定睛一看,盘根错节的树根自她的裙摆之下延伸而出,洞外的桃花正是她所化。
她努力撑起上身,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狼狈,她久未见到强光,眼睛不由自主眯起,视线落在四人身上:“你们是修士?你们……是来杀我的吗?”
姜如臻按下伏弈然持剑的手,温声道:“我们不是来杀你的。我们无冤无仇,即便你是妖,我们也断断没有出手的理由。”
“那你们为何?”少女已然筋疲力尽,终是仰在巨石上,微微仰视着他们,可尽管这样,她还是不忘输送妖力给洞外的桃树。
连蔷越过迟星霁,蹲身下来,去摸她脉搏,少女没挣脱,又或是已经有心无力。连蔷输送了一股力量与她,道:“你若再执意想让花开,你会死的。”
“……我知道,我不在乎。”恢复了几分气力,少女微微起身,“外面的桃花,开得还好吗?”
连蔷本想实情相告,但见她眼中眸光闪烁,停顿一下,道:“开得很好,好漂亮。我们正是为此而来。”
“……那就好,那就好。”少女闻言,显然舒了一口气。
连蔷还想再说什么,却被人轻轻地拍了拍肩,她回头看去,是迟星霁。
“你先让开。”他面色凝重,连蔷顺从,迟星霁便代替了她先前的位置,将指尖搭上少女的腕子。片刻后,迟星霁起身,以少女瞧不见的角度,冲三人做了个口型:回光返照。
三人俱是一怔,一只垂死的妖,大抵是翻不出什么大的风浪了,况且,她似乎也并无害人之心,也无害人之力了。
眼前的少女至多不过百年修为,拼尽全力叫满山桃树盛放了这些日子,结局一定是油尽灯枯,但连蔷不明白。
替她输送了一段修为,已是连蔷好心之举,她大可以就此离去,但想是今日见到的桃花太美,她想要感谢少女,便再度蹲身下来:“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抬眼看了看她,试图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来:“……我叫洛芜。”
芜,多指杂草丛生。明明是生命力强盛的表现,可她却即将要香消玉殒在自己面前了。连蔷心中唏嘘,亦笑说:“我叫连蔷,我们的名字还有些相像呢。”
身后模模糊糊传来伏弈然想拉着姜如臻先行离开的对话,他担心她,却被她义正言辞地驳回。他们将声音压得很低,但所有人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了。
“是啊……”洛芜又笑了下,“今日相见,许是我们有缘。”
“嗯,”连蔷应了声,又道,“洛芜,你有什么心愿吗?”
“心愿,我有什么心愿吗?为什么……你要这样问?”洛芜有些茫然。
连蔷斟酌一会儿,放软了声音答:“我见你即使拼上性……拼上全力,也要让花开,你应当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吧。”
洛芜仿佛思绪涣散了一会儿,许久后才闷闷道:“对,我是有心愿未完。”
她复躺了回去,以保自己的力气能全数用来讲述这个故事:“我一直在等待我的恩人,等着他再来。”
是个话本中极其寻常的故事,还不能化形的小妖叫正巧经过的路人救了,从此铭记于心,铭感五内。
洛芜彼时还只是一株小苗,当时风吹雨打,她的修为不及姐妹,几乎以为自己即将淹死,却路过了一人,那人见她如此狼狈,在雨中被淋得东歪西倒,便留下了一把撑开的油纸伞,替她遮蔽风雨。
自始至终,那人都一言不发。但洛芜知道,那人是毫无修为的凡人,有一双很是好看的手,也有一颗良善的心。
她卯足了劲地修练,终于化为人形。其他姐妹纷纷嫌此地灵力贫瘠,不足以支撑她们修练,待成年之后就离开,去往别处定居。
姐妹们都说,洛芜年岁尚轻,却与她们一同化形,日后造化一定不浅,千万不要囿于此方天地,该外出闯荡才是。
洛芜也犹豫过,但她凝望着身边的一草一木,皆是她熟悉的。她曾同它们说过话,一同生活了很久。
那就留下来吧,她对自己说,因为这里是她的家,也是她遇到恩人的地方。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洛芜有力量去反哺这片曾经养育她的地方,却察觉到,这片土地的灵气即将枯竭,意味着这里的一切都将陷入沉睡。也许明日就会苏醒,也许千百年之后,都等不来它们的清醒。
与之相反的是洛芜已经拥有了足够自保的修为,这里的草木再一次同姐妹一般劝说她离开,她却笑着拒绝了。她一心一意,要这片土地起死回生。
如果说,这里的衰落是命中注定,那她此举,便是逆天而行。
洛芜不是没有察觉到自己大限将至,若离开这里,说不定还能有新的转机。但她没有,这里每一株盛开的桃树,都是她的血肉所化,也是她的精诚所现。
在生命的尽头,洛芜也不是没有遗憾,她很想再见恩人一面,可惜,她不知道他长得是何模样,甚至是男是女,但她不想放弃。于是,出于仅存的那一点私心,就有了这样一片逆着时节绽放的桃花。
“……这是我初遇恩人的时候,我在想,他会不会能听到旁人说,这里开了一片很漂亮的桃花……”洛芜眯着眼,似在回忆,连声音都轻轻的,不愿惊动什么。
“我原来想坚持得久一点,再久一点的……可是,做不到了……”她面露沮丧,摸了摸自己额间的那朵小花,像是预料到了主人即将离世,它亦枯萎了。
妖物化形,短的也要数十年之久,长的更是约要百年。洛芜的恩人若只是凡人,恐怕……
但她只有这样一个微小的愿望而已。连蔷意有所动,轻轻地将自己的手与她的相贴,是将握不握的姿势:“我来帮你。”
她不能挽留住洛芜的生命,但叫她的花期,长一些,再长一些
,还是能做到的。
同时,洛芜的另一边,亦有一人蹲下,是姜如臻。
“我也想为你尽一份自己的力量。”她声音虽轻,眼神却坚定,同洛芜十指相扣。
属于魔与人的全然不同的力量,就这样慢慢地流进妖的身体里。
额间的花再次焕发光彩,盘踞在地上的树根化为双腿,红润的色泽再度回归到洛芜面上。她尝试着在二人的搀扶下站起来,成功了。
“我,我想再去见到恩人的地方等一等……”她有些害羞,出于兴奋,话都有些哽咽。二人了然地点点头。
三个女孩子在前,迟星霁与伏弈然在后。此刻已是夜晚,洛芜领着几人来到一处偏僻之地,还介绍道:“你们,这就是当年恩人救我的地方,这样偏远,他却能注意到我,这何尝不算一种缘分呢?”
连蔷会心一笑:“你说得对。”
洛芜又絮絮叨叨同二人讲了很多话,她们都耐心地一一回答,这一夜过得极为漫长。
直到东方曙光将现,洛芜才徐徐吐出一口气,把头搁在连蔷肩上,带着有些郁闷的语气道:“……我有些累了,好困,我已经看不见前面的路了。”
哪里是困倦,分明是……连蔷想要说些什么岔开话题,姜如臻却坚定道:“你再坚持坚持,先不要睡,我似乎看到有人来了。”
“是么?”洛芜强打精神,想要睁开眼,却连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到了,她只能寄望于她们的眼睛与所说,“是谁来了?”
“我看不清,他撑着伞,将脸遮住了,只看到了一只手,嗯,是白色的伞面。你恩人当初,为你盖的伞是白色的么?”
“是啊是啊!”洛芜高兴起来,稍稍把头从连蔷肩头挪开,眼皮子却如何都抬不起来了,“……我的花,都还好看吗?”
“好看,”这一次是连蔷沉声道,周围已是枯枝黄叶,但她没有点破,“比我昨日见到的,开得还烂漫。”
“是吗……那就……”连蔷只觉肩头有什么东西重重一锤,她呼吸一滞,面上有什么温凉的东西滑过。
过了很久很久,都没有人发出声音,也……没有人来。
唯有四周的草木,轻轻摇曳着,仿佛在哀悼谁的离去。
一阵风过,连蔷与姜如臻中间,只留下了一根单薄的桃枝——
作者有话说:赶在死线前赶完,呜呜呜,明天修修~
第53章 往生(完)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俯身在连蔷面前,耐心地替她一点点抹干净面上的泪痕。连蔷的泪反而越发汹涌。迟星霁蹲下来,稍稍仰起脸看她:“别哭了。”
见自己劝慰无用,他叹了口气,略带了点无奈道:“你这样哭下去,我很为难。”
瞥见他这样子,连蔷反倒是一笑,也终是收起了眼泪。
伏弈然先开了口:“寻常的妖死后皆会留下妖丹等物,以求复生或者庇佑族群。洛芜留下了这枝桃枝,事情未必没有转圜余地。”
“是啊,”姜如臻也附和道,“将它植入土中,来年或许能有新的生机。”
四人一拍即合,择了一处适宜之地,细心将桃枝栽下。
注视着在风中颤颤巍巍的桃枝,连蔷心有所感:“也许我们的存在于天地,也不过是一草一木。”
“但总有人会记得,无论是同为草木之人,又或是其他,”迟星霁在她身侧站定,“走吧。”
几人离开了这里,连蔷终是回头望去一眼,却见到了令她惊诧的一幕。
——桃枝周边的无数草木均向它灌注着自己所剩不多的生命力,使得桃枝刹那间,拔高了一截。
连蔷再度热泪盈眶,迟星霁说得不错,总会……有人记得。
在下个她眨眼的瞬间,连蔷忽地,瞧见此地绿茵繁盛,一群桃色衣裙的少女在其中穿梭嬉戏,银铃般的笑声随风入耳。而其中一个少女,似瞧见了连蔷,远远地看向她,勾唇一笑。
连蔷错愕,眼睫一垂,再睁,这些竟凭空消失了一般,仿若从未出现。但她看清了,那是洛芜,绝不会错认。那是洛芜,那方才的情景,便是曾经的时光?
她怎么可能无故看到了她们的往昔?连蔷怔在原地的功夫,迟星霁见她迟迟不跟,去而复返,关切道:“怎么了?”
“……无事。”连蔷摇摇头,只当真的无事发生。
与姜如臻二人的相遇是巧合,事情解决,自然也到了分别之时。
临别之际,姜如臻没忍住,又问了一遍:“连姑娘当真不来观礼了么?”
她虽和连蔷只见了寥寥两面,但冥冥之中总觉得她们一见如故,似有什么特殊的缘分。
“不了,”连蔷笑着回绝,“还有事要做,到时未必赶得回来,还不如不要说了做不到。”
她说着,手中幻出一物,是两条遍体通红的手串,颗颗饱满,大小一致,看起来煞是玲珑可爱。
“这是百年相思木打磨而成的,我先前也是侥幸得到,却一直积压着落灰。而今才想起,也算是适合做你们新婚的贺礼,图个好意头。”
连蔷稍稍编造了一下它的来历,实际这串相思木手串,是将琅私库中的。她一见便心生喜欢,磨了许久,将琅才同意送她。他还问过她要做什么,是否有了新的心上人,讨要时伶牙俐齿的连蔷却在这时噤了声。
是啊,手串都是成双成对的,她伶仃一人,讨来又有何用呢?
连蔷正要怅惘地回答,却见将琅眼底揶揄笑意,方知他故意讨嫌,又恨恨讹了他一笔。
之后她再问将琅要东西,可再没有要这串手串来得艰难了。
她不知道将琅因何原因对这双手串如此珍爱,但如今赠与姜如臻,连蔷觉得,也算是物尽其用。哪怕是她误会,她也愿意为他们送上这样美好的祝愿。
“多谢。”姜如臻也不多推辞,伸手接过,亦是见之生喜,便向连蔷绽开一个浅浅的笑:“我很喜欢,多谢连姑娘。”
“喜欢就好,山高水长,我们有缘再会。”连蔷也笑着。
本以为这便结束了,谁知姜如臻轻轻地上前拥了她一下,侧头耳语道:“世道艰难,我祝你能……永远遵循本心而活。”
有这个拥抱与这句祝福,再多的寒暄也是不必。连蔷目送着二人身披曦光慢慢下山,来时的满山芳华与游人皆已不见,所幸有人相陪,倒也不算过分孤寂。
连蔷正想招呼迟星霁,却见他面色阴晴不定,正要开口问,迟星霁却先一步说话了:“你刚刚说,这是你侥幸得到?”
她一愣,良久才想起,原来这句话出自自己之口,又两三下明了他此事旧事重提的用意何在,也坦然道:“是,是一位朋友所赠。”
“既为朋友所赠,又何必称是侥幸得到?”迟星霁侧首看她,眼中有不解与些许不快。
显少见到他这般反应,连蔷心中好笑,面上却不好显露,佯装听不懂他弦外之音般笑道:“是求了好友许久,好友才好不容易割爱,愿意割舍这一双,为何不算侥幸?”
……是送了一双,而非一串。
听罢她的解释,迟星霁的面色缓和些,方觉自己的失态。自己明明没有任何立场,却屡次三番……他不动声色去窥连蔷的脸色,见她一切如常,舒了口气。
连蔷故作不在意,实际上对于迟星霁这番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见他一瞬又紧绷起来,便也大方道:“你如果有什么要问的,不妨一同问了吧。”
“……你当时为何,想要这双手串?”
没料到迟星霁会问这个,连蔷转身走了,她步履不快,不像是置气。迟星霁跟上,半晌,连蔷才启唇:“我忘了。”
这句话当然是假的。她怎么不会懂相思木的寓意,不过那时,她只觉得这一生漫长又无趣,问将琅要来,一是喜欢,二是……
总还留了些不切实际的念想。若有一日,还能等来白头相守之人;若有一日,有一人还能回到她身边。
只是没想到,当时的无稽之谈,竟在这时实现了,只可惜,初心不复当初。
之后二人便向梧桐山出发了,越靠近目的地,明显同路之人多了起来。
无论是妖族、人类修士,或是魔族。身处其中,连蔷并不觉自己有多么特殊,竟意外拾得了几分安全感。
见连蔷一路上从最初的郁郁寡欢到眉眼间都带笑,迟星霁放心不少,甚而觉得,即使这一次无功而返,也算不虚此行。
真正到了梧桐山脚,连蔷才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究竟是何意。她本以为梧桐山是凤凰族特地寻的山头做居所,却想不到,梧桐山竟是纯粹漂浮于空中,不与地面相接。
这样偌大一座山体悬浮着,在地上投下巨大的一片阴影,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除了修为高深之人能直接飞至山头,梧桐山唯一与土地相接的只有空中从高到低的一排石阶。
而这石阶,亦是险之又险。两旁并无什么扶手,更是又窄又短,一次仅能容纳一人通行,两级之间悬空,稍有不慎,怕是会直接坠落到地上。
“要不要我带你上去?”迟星霁主动提及,连蔷却摆手否决了。
“那样实在有些引人注目了。”此次的盛会,前来的大能不知凡几,寥寥几人在尝试直接飞行,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若他们在其中,少不得要被人猜测身份与来历。要是被人发现了她魔修身份事小,要是让人察觉,迟星霁在与她同行……跨越了百年,连蔷却仿佛回到当初,要在人前,将自己和迟星霁的关系掩得牢牢的。
纵然,他非当初的稚嫩少年,未必会纵容旁人胡乱置喙,但,连蔷并不想冒这个风险。
虽不知道连蔷心里拐了什么弯儿,但迟星霁还是尊重了她的想法。二人便在石阶之下排好了队。
队伍虽长,行进却快。查验身份的守卫只扫了几眼,便很快放行。连蔷先是疑惑,旋即又释然了。
难道有谁,敢在这里作乱么?即使谁有这样的胆子,身为大妖凤凰一族又岂是能轻易姑息的?
迟星霁自然是走在前头的,时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看她的境况。他的步幅不算太快太大,使得连蔷还有余力左顾右盼。
她一会儿瞧一瞧飞跃而上的人,猜想一下他们的修为高低;一会儿扫一扫周边风光,想着这山是否能随心念所动,去到不同的美景……她想得不亦乐乎,只是路途单调,很快便厌倦了。
连蔷本想摒弃这些胡思乱想,但抬眼望一望,高耸入云的山尖与长得望不见头的石阶,再望一望足下的高度,忽然觉得,还是想一想比较好。
迟星霁恰时转头来看她,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的右手往后摆了摆,连蔷不解其意,他却言简意赅道:“牵着。”
连蔷本想推拒,但迟星霁不愿:“万一真的出了什么意外,我也好及时回护你。否则不能及时知晓。你若不愿,握我的衣袖也是可以的,我亦能及时感知到。”
由于这番行径,二人不由停在了长阶之上。前面的人自是无碍,可是却苦了后面的人,一时纷纷抬头看是谁行事不慎,堵在了前面。
迟星霁没有催促她,但连蔷实在受不了这么多道炙热的目光注视,心一横,将手搭了上去。迟星霁不假思索要去接,却接了个空——连蔷牢牢抓住了他的一片衣袖,而非手。
连蔷还晃了两下,确认自己抓牢了他的衣袖,才微微仰脸,认真道:“好了,走吧。”
迟星霁还想说什么,却苦于这话是自己先说,即便再不情愿,也只能咽下,任劳任怨地往上走了。
而后头的连蔷,有人带着,再省力不过。她注视着宽大袖口被自己攥出的褶皱,用另一只手,捂着嘴,偷偷地笑着。
让她也难得捉弄他一回吧——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5-2422:59:33~2023-05-2817:48: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毛豆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4章 凤凰栖梧桐(一)
走了许久,仍在石阶之上,连蔷不禁怀疑,这石阶是否足有万里之长?
她思虑涣散之际,足下却是一趔趄,眼看要栽倒,前面的迟星霁感应到了,反应极快,一下旋身,反手稳稳握住她的手,将她托起!
连蔷的视线猝不及防撞入两汪沉静的海,她的手也落入一方温热的掌心,像是担心她即将抽离,迟星霁便合上掌心。待连蔷站稳,他就转了回去:“当心脚下,好好看路。”
话虽如此,他却没有放开手,连蔷亦没有抽手,任由他牵着她,往前走。
连蔷试着动动指尖,却被迟星霁握得更紧,连带着他的背影都有些僵。
她心里暗暗好笑,便也安安分分地不动了。
石阶再长,也终有到达之时。甫一到达,连蔷就松开了手。在石阶上无人注意,山上却处处都是眼睛。
只是这一次,她颇为心虚,不敢去看迟星霁的眼。很快到了入口,亦有守卫检查来人身份,这次的比山下的戒严了些。轮到二人时,迟星霁先开口道:“迟星霁。”
先前有些倨傲的守卫想是听说过他的大名,闻言姿态显然尊敬了些,言语间恭敬不少。
听他以真名示人,连蔷也干脆道:“连蔷。”
可这回,落在连蔷身上的目光亦有些异样,不知是在看仙君身边的是哪个无名小卒,又或是觉着仙魔殊途。
连蔷尽量挺直了身子,去面对那带了若有若无试探与端详的视线,但好歹守卫见多识广,到底没说什么,扬了扬下巴放行了:“进去吧。”
说那目光不伤人是假的,只是不太伤人。但连蔷也习惯了诸如此类的对待,毕竟不曾因为她是魔修而不放行,已实属不易。
梧桐山很大,后山是凤凰们的居所,算是重地,并不能入内。余下的地方便供宾客自由出入,甚至专门辟了一条街出来供修士们交换秘籍功法。
若是只站在山脚,也是想不到山上竟有这般多的人与奇异的景色。连蔷好奇地东张西望,那头迟星霁与使者交涉完毕,走回到她身边。
“凤凰尚武,两日之后会有比武擂台。如果摘得魁首,能得他们座上之宾的待遇,问他们借用凤火,或许会容易许多。”迟星霁向她说明道。
连蔷颔首表示了解了,忽地又诞生了新的疑问:“但来往的修士修为高低不同,若在一同比武,难道不会有些不公么?”
若对手同她修为相当还好,若对手是像迟星霁一般的……她干脆打也别打了,还是直接投降为好。
“这是当然,所以参与的前提,便是二人需将修为压制在同一层级,且只能携带一样武器,”迟星霁想到什么便又补充,“你放心,即便我压制了修为,这也是十拿九稳的事。”
他语气笃定,也确有自信的实力。连蔷本要点头,又品出几分不对:“你要替我去比试?”
她这般一问,迟星霁也觉出不对来:“你要自己去?”
“不然呢?”连蔷不假思索,“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该劳烦你。”
迟星霁若能一举赢下是好,只是她总是想着,能少麻烦迟星霁一点是一点的。
此话一出,连蔷明显看到迟星霁的眉头一紧:“先不说是不是劳烦……若我记得不错,你并没有武器傍身。”
连蔷不说话权当默认,见迟星霁面色愈发沉,她才闷闷地开口解释道:“习惯了,早前将琅也同我说过,旁的武器都不太趁手,想过重
拾剑道,也没有合适的机会。”
只可惜这话似乎是火上浇油。本就面露不豫之色的某人,更是抿紧了唇线。
“还有两日,来得及。”还是不忍心一直以冷面对待她,迟星霁抛下一句打破了沉闷的气氛。
“什么还有两日?”连蔷不解,但心里隐约有了个不好的念头升起。
而迟星霁偏偏如她心中所想吐出两个字:“练剑。”
“恐怕来不及,我多年,不对,百年没有握剑了,早都忘了持剑的感觉……”许久没有体验过被人盯着练习的连蔷讪讪道,这么多年,她都疏懒过来了,又何必逼迫自己在这两日?
“我说来得及就来得及,”迟星霁的口气却不如她反驳,“若你底子还在一两分,重拾剑道并不算太难。”
连蔷还想挣扎一下:“或许只还在半分,甚至更少……”
“半分也足够了,”迟星霁一眼看穿她的小心思,“总是以肉身相搏,太容易受伤。武器不仅是武器,也是你的伙伴。必要时,它们亦能自行护主,舍身相救也是常事。”
自行护主么?那是迟星霁与同悲。于连蔷而言,实则只有一个要求,不背主而已。但当年的事还在眼前,她本能抵触,就算是试,也是不愿意试的。可连蔷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说出来。
“可我并没有剑……”连蔷又抛出一问,要是这次被说服了……那她再试一试。如若可以,她也总是想为自己多几分谋算的。
“无妨,”迟星霁对答如流,“现在去买一柄合适的,也不算太晚。”
他回答得太顺畅,连蔷都怀疑,他是不是早就将她的后路想得一清二楚,堵得明明白白的了?
从前他不许她多吃甜食,也是这个样子,非要把她的一个个借口都驳回,才道想都不要多想。
“那……”连蔷鼓起勇气定定道,“我再试一试。”
二人当即去往了街市,有天下无双的剑修帮忙选剑,连蔷乐得跟着其后清闲踱步。
但,迟星霁的眼界太高,一路摸过来,没有任何一柄剑能入得了他的眼。这一路来,毫无收获,反而受了不少卖家的白眼。
迟星霁又放下一把剑,微微侧头告诉连蔷:“有的剑太重,这把剑就太躁。选剑既要相合,也要互补。”
“这是何意?”连蔷能理解太重的含义,却不明白何为太躁。
迟星霁简单说明了一番:“每把剑自有每把剑自己的性格,太过跳脱急躁的,都不太适合你。”
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解释,连蔷有些好奇:“你是怎么看出来每把剑的性格的?”
她还在无极剑宗的那几年,不算深谙剑道,但这么多年耳濡目染,也算分得出剑的好坏与否,如何查看一把剑的性格……连蔷倒还真的不知。
她问了,迟星霁却绷了唇不答,起初连蔷还以为他是还在置气,后觉出不对来:“你也不知道怎么看么?”
“……嗯,”迟星霁顿了顿,“像是一种本能,我不好说怎样将这些告诉别人,但我的确能听见它们各自的声音。”
连蔷闻之一笑,他是天生剑骨,能从其中品呷出这些,也并不奇怪。只能说,有人于修道一途,的确是得天独厚的天才,真是旁人艳羡不来的。
她流露出来的神色实在好奇,迟星霁有心要为连蔷演示一番,他顺手抚上旁边的一柄剑,闭目感受:“……这一柄倒是出乎意外的合适。”
见他话语里含了些肯定,连蔷亦好奇是什么样的剑合她的性格,只见那剑体纤细,通身雪白,剑柄处的纹样别致。连蔷心中微有想法:竟与同悲有些相似。
迟星霁睁眼,同卖方商议了一番,顺利将其收入囊中。连蔷按捺不住念想,好奇地问:“为何合适?它的个性如何?”
然而迟星霁只故弄玄虚地看她一眼,并不接话。连蔷接二连三追问,他皆抿唇不语。
或许不是什么好话,连蔷安慰自己道,所以他才不说。其实迟星霁只是不好意思讲。
在他眼里,连蔷实是柔软又坚韧的性格,哪怕身处泥潭,也会极尽所能地开花,拉着身边的种子一同汲取养分,朝上生长。
当连蔷拔剑出鞘时,心里亦有些激动。当年,她欲出剑,却怎样都拔不动,她还以为自己是受了那些时日的折磨,气力都变小了,可直到她掌心通红,都是在做无用功。
那时,迟星霁在她旁边注视着她,没有上前帮忙或劝阻她不要再试了。连蔷还在抱着剑或许只是坏了的奢望,力竭地瘫坐在地上,说着歇息会儿,一会儿再试。迟星霁却走过来,从她手中接过剑,轻轻松松地把它拔了出来。
他说,连蔷,不要再试了,它……只是对你封鞘了。
迟星霁说话时的不忍、忧色,她至今还历历在目。
那时,连蔷心中什么情绪都没有,她抬眼看着迟星霁,说不出来熟悉或是陌生,埋怨或是依赖,有的只是无尽的茫然。怎么就,不认她了?怎么就……被迟星霁这么轻易地拔出来了呢?
而今遭,她怕又是一次重蹈覆辙,直至剑光在日光底下,晃得连蔷眼睛生疼,她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怎么愣住了?”
迟星霁出声唤回了她的神智,连蔷怔怔地盯着剑,像是要把它的样子牢牢地记在心里,可看着看着,她开怀大笑起来,把剑用力地抱了起来。
……时隔多年,再次拔剑,她才发现,原来这本是这样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啊。
第55章 凤凰栖梧桐(二)
这期间,迟星霁一直静静地注视着她,从面无表情到狂喜大笑。
直至连蔷止住因大笑而溢出的泪水,他才淡淡开口道:“此剑名为浮光,前一位主人乃是寿终正寝。性格温和,亦不算太过沉稳,应当合你。”
“我原以为,它会感知到我身上的魔气,不愿……不愿供我驱使。”说完这句话,连蔷心下一松,原来坦然,也没有那么困难。
迟星霁闻之,摇摇头:“武器择主不奇怪,但它们自也有自己的一套方式辨别主人心性。我不太明白你先前经历过什么……但那也不会是你的错,你很好,不要多想。”
“……谢谢你。”思来想去,连蔷只能吐出这一句话。
这句话甫一落地,迟星霁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因她的疏远而生气,反倒是抿了下唇角,依稀有了些笑模样:“走罢,时间紧张,不要浪费。”
凤凰一族财大气粗,为每位远道而来的宾客都准备了客房,甚而还带着一大块的空地以备练武之用。
即便有迟星霁做指点,连蔷多年不捡的底子终归薄了些。
长剑在手的感觉不赖,只是她尝试在迟星霁面前比划了几招,越比划底气越不足。
“要不……换个方法?”迟星霁还没说话,连蔷倒是站不住了,规规矩矩执剑站好,俨然未曾完成课业的学生,一动都不敢动了。
迟星霁从前不是没有指教过她,也未说过重话,但连蔷在他面前,总似老鼠见了猫,大气也不敢出。她只能将一切归咎于二人之间的巨大差距。
而迟星霁以摇头作答:“还不到时候,再来。”
连蔷没法,只得再度提剑——却被迟星霁按下。
“无须比得这么快,”迟星霁指了指她的胳膊,“一步一步来,你执剑的手都有些不稳。”
连蔷忙不迭应下,每比一步,便频频回头去看迟星霁的眼色:“这样么?”“我做错了么?”“有哪里要改吗?”“……”
久而久之,迟星霁也被她问得有些无奈,半套招式下来,没有连贯过,忙出声制止了她:“你且做着,若有不对的地方,我会告诉你。”
“好。”连蔷振振心神,想的却是,她一定要叫迟星霁刮目相看。
提肘,平出,直腕……连蔷在心里一招招地默念,速度虽慢,却丝毫不敢怠慢,仿若回到了一步一个脚印的初学时。
那时的她,笨拙又迟钝,浑然不觉自己同旁人的天赋差距巨大,满心满眼只想着自己要比昨日的自己更强一些。若能得教习一句夸奖,她便觉自己练至天明的刻苦是有意义的。
恍惚间,她已忘却了迟星霁的存在,眼中唯有长剑。连蔷一心一意,只想把曾经的剑谱一模一样地比划出来。
这一次可谓一气呵成,连蔷正欲收剑,面前却骤然袭来一柄长剑!几乎是方才练就的本能,她下意识便去格挡!
可那剑,只是虚虚在她身前一段距离停下,稳稳地落在浮光下方——那是同悲。连蔷一眼认出。
“这次做得不错,”迟星霁将同悲的剑尖稍稍挑高,迫使连蔷执着浮光的手亦高了不少,“只是最后这一式,手臂要再高一些才完美。”
身背阳光,迟星霁面容带光,眼神却平和,能将眉眼间的疏离融化,如果连蔷没看错,他眼中似乎还带了一些赞许。认知到这一事实,连蔷的心忽地漏跳了一拍。
二人之间明明相隔着两把长剑的距离,连蔷却觉得他们离得很近,前所未有的近。
与此同时,她又认识到一件事:这才是她最初喜欢上的迟星霁,在宁河城的平凡又不平凡的迟星霁。彼时的迟星霁没有后来拜入无极剑宗的那般耀眼,自然也没有那么遥不可及。他能给她的不多,但他一直待她不错。
更让连蔷心惊的是,她好像在一点点与那个迟星霁重逢。与他相处的每时每刻,都好像再一次让她回忆起,自己那时是为什么怦然心动的。
她忽然在想,如果,如果迟星霁永远不会回忆起从前,他们是否就能一直维持这样……但连蔷旋即被自己这大胆又自私的念头震惊。
无论如何,迟星霁总归是想要找回过去的,她不能替他决定;再者,迟星霁的归宿已然不同,从前她还能抱着迟星霁不会飞升的侥幸,觉得他们能殊途同归,而今呢?
连蔷用着这套熟悉的说辞一遍遍说服自己,她努力收拾着自己的神情,好叫迟星霁不看出什么异样来……
“怎么了?怎么一瞬间神色这般差?”迟星霁敏锐觉察了她神情的变化。
连蔷极快地启唇敷衍道:“……只是突然又想起,时日所剩不多,心里总有些不安。”
“修行哪里有一日千里的好事,不必心急。”迟星霁出言宽慰道,现下他反是看得开的那个了,“练了许久了,先歇一歇吧。”
“不了,”连蔷一心要借练剑的忙来洗去心里的奇异念头,巴不得把剑招吃熟、吃透,“我再练一练。”
她难得执拗,迟星霁也不想驳了她的念头。
就这样,连蔷从白日练到黑夜,却听闻一阵嘈杂人声。她抬抬酸涩的胳膊,有些茫然,以为是有外敌入侵了。
“是他们在夜间安排了焰火。”连蔷被这声音一震,才发现迟星霁始终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她,既不会打扰到她练剑,也能看得清她的动作。
她练了多久,他也就站了多久。
“一日下来,你的招式已经熟练了许多,一些力道角度的问题,也非一两日能解决的……”迟星霁先一一指出了她的问题,连蔷耐心听着,全数记下。
他停下,连蔷正要离开再练,却被迟星霁喊住:“等等。”
“何事?”连蔷不解,现在在她心里,没有什么事能比眼前事更为重要。
“凤火燃成的焰火,极其罕见,有的人穷其一生,恐怕都难得一见,”迟星霁缓缓道,语气里含了一丝蛊惑,“你不想去看看么?”
连蔷动动指尖,听迟星霁这样一说,也有些动摇。见她面色犹豫,迟星霁又说:“今日若错过,之后怕是没有机会了,但你若执意……”
他还未说完,连蔷便利落地收了剑:“百年难得的机会,那还等什么?我们快去吧!”
迟星霁心领神会,特地向她走来几步,旋身,与她并肩而行。他像是发觉自己的意图太过明显,连忙轻咳一声掩饰:“……走吧。”
二人出来得有些晚了,已有许多人聚集在空旷之处,热热闹闹地聊着天,仰天看去。
由迟星霁带着,二人寻到了一处人不多但又瞧得清晰的地方,人声愈发沸腾,倏忽,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嘹亮凤鸣。
这一声凤鸣过后,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只见漆黑的夜幕,极快地飞过几只身姿优美的凤凰。
连蔷初次见到这等大妖,被他们长长的尾巴惊艳得说不出话来,其上流传着像是能照亮天际的流光溢彩,尾羽之后,是星星点点的火光。
它们飞得很快,那点点火光却依旧留在它们身后,没有消失。几道身影如流星一般迅速划过。正当众人惊异之时,那火光轰然炸开,形成千万点星火!
将整个天幕,照得形同白昼。梧桐山又离天空极近,这样看去,更是震撼无比。星火下坠,没有在半空消失,竟纷纷落到了众人手里,化作温暖又不灼热的光芒。
连蔷也双手合十去接了那光芒,任它落在掌心,久久沉浸在这等奇景中难以自拔。良久,她才转头想去向迟星霁分享自己的喜悦,却正对上他的目光。
——他的眼里,如她一样,有着这点炫目的存在,最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完整的她。
连蔷被他盯得一时语塞,刚想起来自己要炫耀的目的,举起双手,那星火却转瞬即逝,熄灭殆尽。到迟星霁眼前时,只剩空空荡荡的掌心。
“灭了……”她有些不好意思道,想要收回,迟星霁动作却很快,飞速朝她掌中放了一样物件,代替了原先光亮的存在。
——那是一颗小小的萤石,被雕刻成了一朵小花的模样。光芒虽不及那点光亮明亮,却胜在经久不息。
“好了,又亮了。”迟星霁背手而立,轻描淡写地说着,仿若全然不是出自于他的手笔。
连蔷凝视着这块萤石好一会儿,才合起掌心,把它牢牢拢住,可光还是从指缝流泻出来。她扫了眼缝隙中的光,低声应了句:“……嗯。”
二人说话间,焰火已近尾声。迟星霁也体贴地没有再多说什么,迈开步子。连蔷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半晌,迟星霁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不轻不重地扯了扯,接着是一声轻若蚊呐的道谢:“……谢谢你。”
之后,那力道一松,迟星霁没有回头。
其实,他不用说,连蔷也能懂他的意思。
迟星霁是想要告诉她,只要她想,她就能把光抓在手里。
第56章 凤凰栖梧桐(三)
苦练了两日,连蔷相信假以时日,剑技定能超越以往。
“说来也怪,”她顺手挽了个剑花,随口同迟星霁调侃道,“荒废了这么久,却觉得比从前自如得多。”
从前她卯足了劲,眼巴巴地都没能将剑谱背下来,现下倒是运转得流畅多了。
“心境不同,许多事也会不同。”迟星霁边说,边替连蔷纠正了一下不到位的动作。
连蔷又比了几下,意犹未尽,眼看时辰不早,还是迟星霁出言提醒:“走罢,快到了开场的时候。再晚些,恐怕会错过抽签。”
“好。”连蔷收起
剑,二人赶至赛场,虽说只是比武切磋,但众人皆跃跃欲试,显然不抱着“点到为止”的念头。
二人抽签运气皆不错,连蔷抽中了一个同她实力相当的修士,至于迟星霁,凤凰若不想阻止他招摇,任何签于他而言自然都是上上签。
没到二人出战的时刻,两人也坐在席上观看旁人打斗。
其中有不少的剑修。连蔷瞧着他们,手中也暗暗地拟着他们的动作与招式,妄图再多学一些。
“为何要学他们?”迟星霁无意间一回头,发现了她的动静,不解道。
连蔷解释着:“取旁人之长,补补自己的短,也算临阵温习了。”
“……不必如此。你与他们本就是不一样的路子,还未吃透一种,多学只会学杂,无法学精。”迟星霁颇为无奈,出言指正,“你若真想……”
他后面几个字骤然轻了下去,连蔷没捕捉到:“你说什么?”
“……无事。”迟星霁摇摇头,保持了正襟危坐的姿势,权当无事发生。连蔷还想再问,视线却已被场中激烈的战况吸引了过去。
片刻后还是迟星霁先一步出战。待名字报到,已有不少目光落在其身上,作为他身旁的人,连蔷也或多或少被注意到了。但她不想去在乎那么多,只尽可能让自己姿态自然些。
“浮光借我一用。”迟星霁摊手,连蔷不假思索将其递予他。这可是迟星霁,她不会去质疑他用旁的剑是否会不趁手。
眼看着迟星霁将修为压制得远低于对手,连蔷原本舒展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迟星霁转头要同她作别,才瞧见她的神色,发问道:“怎么了?”
“你……此战小心。”连蔷并不觉得他会过于轻敌,但……迟星霁此举的确叫她不解其意,只能多嘱咐一句。
了然她心中所想,迟星霁耐心解释道:“之后还有两战,此战即便输了也未必会影响晋级。换做是你,也不必压力太大,只当练剑便是。”
他的语气平常,落在旁人耳中,却要道他一句狂妄。连蔷闻言,眉头还未能舒展开:“你是说……你此战有可能会输?”
“……”迟星霁缄默地注视了她一会儿,曦光落在他眉眼,他忽地轻轻地、缓缓地挑了下眉,像是欲笑,“你觉得呢?”
连蔷因他这一反问而一愣,旋即哑然失笑,对啊,百年前的迟星霁尚无敌手,更遑论如今的他?
她慢慢将后背放松,触到椅背,笑道:“那我便恭候你得胜归来了。”
既然对迟星霁有了足够的信心,连蔷更能用局外的目光来看待此战。因此,迟星霁的一招一式,便能更清晰地铺陈眼前。
浮光较同悲轻薄得多,那他便将这一点放大,加快了自己的攻速……连蔷一点点将这些诀窍记下,不由感慨,迟星霁真是当之无愧的最好的老师。
他将修为压制,又用的不是自己原先的剑,却仍凭自己于剑一道的造诣,坦然自若地克制着对手。可谁都能发觉,他似乎有意留手,一时间,竟决不出个胜负来。
久而久之,场中起了些议论声,连蔷留心听了听,竟……是些质疑之声,大抵都是说听到他的名字有多期待此战,现下便有多么失望。
原因无他,迟星霁手中招式平平无奇,亦未呈雷霆般的碾压之势,这足以令他们大失所望。这一战,却是连传闻中与他心意相通的同悲剑都没见到。
连蔷不自觉攥紧了手,瞧着迟星霁手上似曾相识的招式,心里忽地隐约浮现了个念头。
像是终于觉得比试的时间太长,迟星霁终究以一招干脆利落地结束了比试——抓住了对方较小的一个破绽,也算是为其留足了体面。
缠斗了许久,还是败了,那人的神情有些沮丧。迟星霁便向他走近几步,低语了几句,那人的神情又兴奋起来,一扫低沉,想来是得了他的鼓舞。
结束此战,迟星霁收剑入鞘,朝台下走来,众人的目光依旧簇拥着他。连蔷仍在原处,微微挺直了方才放松些的脊背,没有动。
她看着迟星霁一步步走近她,随手将浮光抛与她,又于她身边坐下,转首道:“如何?有看出什么么?”
“看得出你气息平稳,游刃有余。”连蔷牢牢接住浮光,一本正经道。迟星霁闻言,一滞,将头转了回去,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连蔷只当没有瞧见他的变化,又似漫不经心道了句:“剑君剑术高超……”
说到这儿,她才转眼看他:“我方才细细观摩,受益良多,多谢。”
迟星霁没有看她,连蔷却能看到他的唇角轻微地抿了一下。
将注意继续投在场中,连蔷的嘴角却也无可避免地翘起。大庭广众,无一人知晓迟星霁是为谁起剑的。于他们二人,却是个心知肚明的秘密。
夜幕将至,唱到了连蔷的名。她徐徐吐出一口气,站起身。临了,她向迟星霁望去一眼,希冀能得到一些鼓舞自己的话语。
迟星霁以双目注视着她,而后重重地颔首一下,道:“去吧。”
连蔷朝他一笑,旋即,在众目睽睽下登到台上。
久未被这么多人看过,说不紧张是假的。连蔷索性观察起对手来,对方的气息显然比她深沉许多,正准备压制自己的修为。
发觉连蔷在看他,他抽空抬眼看了一眼她。连蔷正要笑笑以示友好:“我叫连蔷……”
不料这人却挤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我还当是谁,原是个魔修。不是我说,凤凰将你们这些魔修放了进来,真是错误的决定。”
连蔷的笑容一沉,却还勉力维持着平静:“你我甚至还未通姓名,道友也暂且不用对我有这般大的敌意吧。”
“不要叫我道友,听一个魔修这样说,真是怪恶心的……”那人毫不在意地大笑两声,“你若想知道我的名姓,也无妨,我叫诸维,你且记住了,马上,你就要成为我的手下败将了。”
连蔷的笑容已全数消失,只是持着剑,安静地站在那里:“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自古邪不压正,你以为呢?”诸维反问她一声,旋即取出自己的刀来,“别说废话,打吧!”
叹出一口气,连蔷不自觉朝迟星霁坐着的位子看了一眼,不消看,她也能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不算太好……罢了,她直视着眼前的对手。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先打赢了他。
若要硬拼,连蔷自认自己胜算不大,因此当诸维一次次直攻而来,她都尽可能避过对方的攻击,趁着空档补上一两剑,倒也被他滴水不漏地防了下来。
诸维想要速战速决,攻势愈发猛烈,好几次,连蔷都是险险擦着刀锋而过。而且看一看他的态度,如果可以,他恐怕是想将她当场斩杀于此的。
拖一拖,再拖一拖……连蔷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她在等待一个时机。
迟星霁上一场的那些招式仿若还在眼前,如何出剑,如何收剑——连蔷试着模仿他的样子,去格挡,去反攻,竟渐渐真的将局势扳回了一些。
眼见,战局并不像自己预想的那样,诸维有些沉不住气了,他骂了了一声:“老子偏不信这个邪!”
他出刀越来越快,与此同时,也失去了原有的章法。下一瞬,刀剑相接,连蔷却不避了,诸维一喜,正要施力逼退她,连蔷却一下收了力,任由剑脱手而出!
“你要做……”诸维大惊,待他视线被飞出去的浮光攫取的时刻,连蔷转至他后背,一掌劈出!打得诸维一下前扑!
他正准备稳住身形转身攻击,可连蔷并未打算留给他这个机会,又是几掌连续拍出,诸维已在擂台边缘,摇摇欲坠。
正当诸维以为自己要就此坠落,迎来输掉的下场时。连蔷一下收了攻势,双手垂落在身侧。
诸维不明白她要做什么,却能知晓自己的机会到了,高举自己的刀,欲劈砍而下,而这时,连蔷却一脚踢在他膝上,令他因疼痛而失去了平衡,再轻轻一拳,令他身体不受控地后仰——
“下去吧。”
诸维落在地上时,只看到连蔷站在高处,裙裾被风吹起,漠然地看着他。
“你……”诸维还想骂些什么,却张不开口。连蔷从上而下注视着他:“你不是说邪不压正么?那现在这个结果,你意思是,你是邪?”
“是我技不如人!”诸维一咬牙认下,“与正邪没什么干系!我就是看不起你!”
“你说得对,”得到了他再一次轻视,连蔷也只是轻巧、和善地笑了一下,“若今日我输了,也只是我技不如人,与我是不是魔修,没什么干系。”
言罢,她在裁判判自己胜之后,翩然转身而去,没有再给台下狼狈
的诸维一个眼神——
作者有话说:宝宝们,我回来啦!感谢等待哦!抱歉TT因为这么久没写,拖延症又犯了,迟到了。
六月份会尽量多更,等暑假应该可以写很多,看看能不能争取完结!
感谢在2023-05-3000:03:48~2023-06-1823:11:1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故祈云3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7章 凤凰栖梧桐(四)
连蔷落座之时,依旧心绪难平。
迟星霁自然不会错过她同诸维的那番动静,踌躇片刻,还是开口询问道:“你……不开心么?”
言罢,连蔷横他一眼,没好气道:“这还看不出来?”
她堵得迟星霁自觉失言,想再出声弥补一句。连蔷却又横来一眼:“他看不起我。”
“此地鱼龙混杂,其中有无德之人,也不算奇怪。”迟星霁从善如流,想好好宽慰她,手却不着痕迹地虚握了握。
——那是持剑的姿势。
“但我很不开心,所以,我把他打趴下了,”连蔷未曾注意到这个细节,自顾自道,虽有气,但此话一出,显然已消弭不少,“料想他被自己看不上的人打了,心里只会比我更不是滋味。”
迟星霁微微笑了下:“嗯,我看到了,你做得很好。他本就是狭隘之人,不必同他置气。”
“话虽如此……”连蔷还想说些什么,出言方觉自己这番行径……不妥,她独身一人时受冷眼嘲笑惯了,怎么而今迟星霁在身畔,反而矫情起来了。
她打了个寒噤,暗笑自己一声,对上迟星霁关切的目光,只摇了摇头:“没事。”
场中之后的打斗大多都略显失色,连蔷经先前一遭,早已意兴阑珊,便愈发兴致缺缺,可见迟星霁端坐如钟,也不好意思先打了退堂鼓。
她在一旁自个儿绕了半天手指,终于百无聊赖地抬起了头,却见迟星霁好整以暇地望向她:“坐不住了?”
连蔷脸一热,正要反驳,迟星霁续悠悠道:“再专心看一刻。定神也是修行的一种。”
闻言,连蔷再度正襟危坐,势必摆也要摆出个端正的架子来。时间一旦确切下来,总比漫无边际容易捱过许多。连蔷复凝神看向场中,看着看着,心头忽起一念。
她目睹着台上台下的众生相,看着他们为输赢左右悲喜,艳羡着别人拍马难追的天资,面对资质不如自己者,却又是有着难以言喻的侥幸。
连蔷自己何尝不是其中一人?
她将目光悄悄投于迟星霁身上,她一直很想知道,却总是羞于问出口——这位绝艳的天才,会有迷茫的时候么?
“瞧我做什么?”察觉了连蔷的心猿意马,迟星霁亦不气,只口气疏松问道。
“想知道你练剑会不会有觉得到了瓶颈的时候?”连蔷凝思得太过专注,以至于问题抛得毫不迟疑,出口才有些后悔。
——迟星霁若有瓶颈,也该存在于他失去的那一部分记忆中。成仙之后,应当少有提剑时刻了吧。
迟星霁踌躇片刻,缄默不语。连蔷心领神会,以为他是难堪不言,忙不迭解围道:“不用不好意思,瓶颈而已,谁没有呢……”
然对方却在她略带怜悯又庆幸的注视下缓缓摇了摇头:“我的意思是,没有。从来只有水到渠成,不曾有过柳暗花明。”
此时此刻,难堪的人变作了连蔷。但她在天才之名的威压下生活许久,深知迟星霁说的十有八九是实话,早已习惯,现下也不会讪讪,只喃喃道:“真是让人羡慕啊。”
迟星霁闻言,却是慎重地再次摇头:“万物皆有盈亏规律,有得有失,才是事物常态。”
“……是获得了天赋,也失去了钻研的苦吗?”
连蔷有心顽笑,可迟星霁只是认真地否定了她:“我只是觉得,若非珍而重之,今日拥有的这些,来日就会被剥夺。”
这不是个有些沉重的话题走向,听得连蔷眉心突突地跳了两下。迟星霁还在慢慢道来:“这话由我来说,似乎有些自谦到自满的嫌疑,但,若非时时刻刻怀抱这样的心思,这些年……我总是心中惴惴。”
到最后,迟星霁的声音已然轻极,目光悠远至远方,不知所思。
这些话若由旁人来说,连蔷势必会觉得其多思多虑,必是刻意炫耀,可让迟星霁来说,只听得她心头酸涩,这于她而言难熬的百年,对于迟星霁而言,是须臾如片刻,又或是如她一般漫长似永恒?
想到这儿,她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欲开口安抚,一时竟不知自己该站在什么立场,便僵硬地调转了话头:“……对了,一刻是不是到了?”
她转得笨拙,迟星霁听了,反倒柔和了面色:“是,走罢。”
二人无声地从座位上起身抽离,谁都没有被他们打扰。迟星霁一面在前方几步领路走着,一面侧身同连蔷一点一滴耐心叮嘱着之后的事项。
山邻高空,因而夕阳的余晖似也离他们格外近,在二人身后曳下两道长长的、并行的影子-
连蔷之后的一场比赛来得很快,对手是位人族修士。
当在台上对上对方,是个看不出深浅的青年修士,长身玉立,背后背着一把三四尺长的琴。连蔷后他一步上台站定,本以为对方如寻常修士一样蔑视她,可对方只是短暂讶异了一下,很快收敛起这点微不足道的情绪,友好笑道:“在下林远帆,还请姑娘指教。”
连蔷一怔,也提剑抱拳友善道:“我是连蔷。”
略一寒暄,二人直接开打。
连蔷不算太通音律,也知道音修多数专修术法,大体来讲只善远攻,林远帆身上繁赘的佩环不算少数,便断定与对方近身打能占上风。
她先前也了解过了一下这位对手,之前是全胜的优越战绩,因此即便看上去是剑修对法修的优势抽签,连蔷也丝毫不敢大意,可谓是步步为营。
林远帆仿佛也知道她的战略是何,亦是防守得滴水不漏,一时间,二人竟就此僵持住了,连蔷不能前进一步,林远帆也无法将她打到更远的距离。
只是连蔷挥剑挥得尚有余力,抚琴的指法更加繁复,琴曲一首一首流淌而过,眼看自己不得优势,林远帆的心也微微浮躁起来,不慎错了几个半音。
场外的人如果不是细听,是听不出来曲子中的错漏,而连蔷身为局中人,哪怕没有一双精细的耳朵,也能察觉到对方琴音中的哪一处声势弱了下去。
她自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宁可顶着对方疾风骤雨似的乐声攻击也要前进。短短一会儿,林远帆原本设下的层层防御已被连蔷突破了小半。
林远帆也知晓自己一味的防守并不能奏效,也轻轻叹了一口气,十指一停,再度触弦,与方才全然不同的琴音倾泻而出。一扫柔和厚重的曲调,皆是或尖利或激昂的进攻之声。
连蔷挑眉,对方斗志不减反增,她亦然,也在剑上多注了三分力,要与林远帆一比高!
可渐渐地,连蔷察觉,弦声中蕴含的力量较之先前并不算太强,像是……像是对方根本无心于进攻一途上。
但这又怎么可能?连蔷凝眉,忽地瞧见剑锋上映着的光,往天上分神望了一眼——
刚才还万里乌云的天际,现在正聚拢起团团乌云,隐约闻见沉闷雷声,想是一场大雨将至。
连蔷瞳孔一缩,终于明白了林远帆的
用心。
与此同时,林远帆的琴曲越发急快,已不见十指落于何处,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娴熟弹奏,直看得人眼花缭乱,有下一瞬就会将琴弦挑断的惊心动魄之感。
必须快一些解决他——连蔷暗下决心,额间已渗出些许冷汗来。
否则,否则……
她告诫自己切莫心急大意,这是大忌,可手下剑势仍不可避免地紊乱几分。每一道遥不可及的雷声在她耳里,都如同耳畔炸裂的惊雷。
不怕,不怕。连蔷强撑着自己镇定自若,殊不知唇瓣都泛起了白。
一曲毕,林远帆停下弹奏的指尖,面上血色也消退了,指尖透露出点点赤色,他浑不在意,可见精神振奋,低声道:“你是位很强的对手。这雷曲,是我某次渡劫之时偶然写成,也算我的拿手招式。大雨会伴着三十二道雷声落下。
“雨停之前,我不会出手。若雨停之前,你来到我面前,是我技不如人。”
三言两语之间,尽是林远帆对于自己乐谱的满意,而连蔷充耳不闻,她只咬牙想着:三十二道……
不过是三十二道!她定定心神,直盯着不远处的林远帆。
说话间,雨已淋下,地面被三两点雨滴泅开深色,接着是一团、一片……
在这滂沱大雨中,第一道雷声如约而至!
“轰隆——”
连蔷努力使自己持剑的手维持平稳,可她的小动作逃不过林远帆的眼睛。对手第二次露出了一些惊讶:“你……怕打雷?”
古往今来,还没听过哪个修士或魔修怕雷的打雷,即使再怕,也终归是要逼迫自己面对,可连蔷的反应,这雷声显然对她的影响算不上太小。
连蔷没说话,任第一道雷劈在她身上,她不作防备,生生抗下,劈得她皮开肉绽,顷刻间背后晕开一大片血渍。
第二道雷又来了!第三道雷已在酝酿……
连蔷就这样硬扛了四五道雷,就当观众乃至林远帆都当她莫非是短暂失了神智时,她终于动了——
作者有话说:非常抱歉这段时间毫无理由的断更和消失,实在是状态不佳,没有什么想为自己开脱的,接受批评指正,不敢再说大话保证更新频率,但一定会写完,请放心,欢迎再养肥一段时间或完结后阅读。感谢在2023-06-1823:11:10~2023-09-2700:07: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柳辰舒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倚楼听风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凤凰栖梧桐(五)
微微调转剑头,连蔷手中长剑呈现不可阻挡之势,与凝重的目光一齐投向前方。
被紧盯住的林远帆稍一思索,便发觉她的目标,是自己的喉咙——命脉被锁定,他无端生出几分前所未有的紧张来,吞咽了一记口水。
然而大雨已至,他深知若此刻局势再次颠覆,自己再难有转圜之力,索性放手,干脆地等待着结局!
雨幕之中,连蔷踩着雷声前进,二人之间的距离顷刻间被拉近。明面上,连蔷不依不饶,林远帆束手无策,似乎胜负已分。
可雷云散去,雨过天晴,唯有一地潮湿,像是胜利已然朝连蔷倾斜之时,她停住了剑——仅仅离林远帆的喉管只有一寸之距,远远看去,竟似相触一般。
连蔷知道,她再难进一步,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林远帆无疑是强穹之末,但她为了挣脱雷声的束缚,又何尝不是尚无余力?
“此战,”在林远帆略带惊异的注视下,连蔷缓缓放下剑,“是我输了。”
剧中人远比场外观众更加吃惊,林远帆摸不着头脑:“这是何意……”
“是我略逊一筹,说来,还要多谢道友祝我破解心魔。我在此恭喜道友晋级,后会有期。”连蔷真心实意地笑了下,持剑抱拳,言罢,她欲潇洒地转身跳下高台。
“哎——等等!”
连蔷闻声顿住,不解地回身看去。林远帆已收起了琴,做出了令众人出乎意料之举,他施以一礼,像是依循着寻常人和同道切磋完之后的惯常礼仪:“我也在此祝道友此去坦途。”
众人眼中的正道与邪门,赢家和败者,此时此时的情境颇为玄妙。
连蔷怔神,颔首受了。
她跃得轻巧,落地却不堪。身子一下轻盈,继而是负累一瞬压下,连蔷勉力调整动作,才致使自己不至于直接倒地,而是半跪。
用剑为支撑,连蔷徐徐吐出一口气。她认输并非自谦,克服自己内心的障碍本是难事,再加上先前的劳心累神,这架必然是会以她落败为终的。
脚步声从远及近,于连蔷身前落定。她专注垂首调息,并不在意对方是谁。
况且,她对这脚步十分熟悉,不需要抬头确认。
“……还站得起来吗?”迟星霁先是犹疑了片刻,才发问道,比问题更快一步的则是他伸出的手。
望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连蔷匀了匀气息,将全身大多数重量压在剑上,确保自己能稳稳当当站起来,才让膝盖离地。摇晃几次,站定后,她才轻轻地搭住那只始终耐心等待的手,舒出一口长气:“还能动。”
由于连蔷自始至终低着头,便错过了迟星霁面上的表情并不似她窥见的平和一角,直到两手相牵,紧绷的唇角才稍稍缓和。
磅礴却温和的灵力涓涓涌入体内,修补着连蔷此战的亏空。连蔷本不好意思,想抽手,复想了想,作罢。她实在是没有客套的力气了。
总算缓过气来后,连蔷微微怅然道:“可惜,我还是输了。”
“已经做得很好了。”迟星霁自然而然地接上。虽说,他先前也以为这是一半一半胜算的战局,但漏算了对方的底牌,也未算得进连蔷怕雷这一点。
他启唇想问,话到嘴边,又绕了一圈吞咽了回去。迟星霁直觉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又或许真实的答案并不动听,所以,不问也罢。
也许,这件事其实早有端倪,只是当时的他分心不察。
为了叫自己抛开这个不快的念头,迟星霁另拾了一个话头:“虽然已做得不错,但有的地方,可以做得更好……”
他话音未落,连蔷就笑了,笑容转瞬即逝。迟星霁觉得奇怪,可那笑亦不含嘲弄。他便也不去深究。
其实连蔷只是觉着,迟星霁还是一如既往的较真。从前她满心满眼想得到迟星霁一句夸赞,可每每得到了,后面又少不得跟着中肯的建议。
彼时的连蔷屡屡被迟星霁气得跳脚,实在被逼急了,就直截了当地问他,能不能单纯夸一夸她?
而不明白她气结何处的少年会无比认真地道一句,忠言逆耳。
到后来,连蔷也逐渐习惯了,还能常常在迟星霁开口前准确无误地猜测到他要在何处转折,在心里偷偷笑着,觉得二人又默契不少。
现在的迟星霁比起当初,已是委婉了不少。连蔷也不比当初莽撞,留心一一记下。
之后的日子,连蔷虽淘汰,但也算得了清闲,不会再提心吊胆自己签抽得如何、对手强大与否。倒是能一门心思只关心起迟星霁来,不过仙君的实力,也无需多余的担心。
迟星霁摘得魁首,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
也许旁人未曾尽了全力,但在迟星霁面前,也无非是多过了一两招的区别。
瞧着高台中间同百年前几乎别无二致的青年,连蔷坐在台下,觉得实在恍惚。
不变的还有与之相关的一些议论声:“……算来他飞升不过短短百年,实力竟已强劲至此……莫说我们,恐怕这天上都难有几个敌手噢!”
“那可不,你当这一身剑骨是开玩笑的?天道亲自保驾护航的人,谁能越了过去!”
但偶
尔亦有一两声掺了酸意的嘘声响起。
“什么天生剑骨!当心是拿了什么东西换的!”那人啐了一声,言语间满是不平。
来不及多想,连蔷的目光便已扫了过去,不巧,出声的人离她最近,不过两三个座位的距离。更不巧,她还有些印象,是输给迟星霁较为惨烈的一位手下败将。
骂着骂着,那人似有所感,抬起眼,看向无端对自己怒目而视的连蔷。
任谁输了,又遭人这样无端怒视,都不会有什么好心情,那人不假思索地骂骂咧咧道:“看什么看!当心老子挖了你的眼——”
“道友,慎言。”
片刻前还在台上的剑修像是一阵风般现于眼前。
那人言语未完,无实质的剑气便将他的话语生生逼了回去。自己惨烈的败况犹在眼前,那人忙止住了话头,匆匆遁回人海,继续充作无名小卒。
连蔷望向迟星霁,他出现得很是及时,她该宽慰,但心里却升腾起琢磨不清的滋味。
还不待连蔷怎么消化,接引的使者已至,躬身一礼:“仙君请随我来。”
二人对视一眼,无需多言,随他去了。
绕行许久,又过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禁制,连蔷在心里暗暗啧舌,悄然去窥迟星霁神色,是习以为常的了然,就收回了目光,只当看不见。
约莫几柱香的功夫,总算到了一处富丽堂皇的宫殿前,使者驻足,转身却像是才看见后头的连蔷,面上露出几分讶异:“按理来说,面见族长的唯有胜者一人……”
使者的话甚至说不上苛责,但连蔷一时不知该摆出何种表情来应对这突如其来的难堪。
“她是我并行的同伴,还望使者通融。”迟星霁答得很快。使者闻言,再度面露难色,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
连蔷深知这本就于礼不合,不想他们因自己为难,干脆开口:“那还是你一人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一等,没关系的。”
迟星霁看向她,眼里是显而易见的不同意。他转向使者,欲再次开口请求。
“无妨,既是同伴,那一起进来就是。”一道威严女声响起,殿门随之大开。
使者明了,弯腰抬手:“二位请进。”
迈入宫殿,面见的是这样一位德高望重的强者,连蔷严阵以待,屏息静气,本以为殿内陈设会是同外面一般的富丽,又入目却是不然。一应陈设,无一样累赘华丽。
上首坐了个女子,大抵就是凤凰一族的族长了。二人恭敬施礼,借着起身的空隙,连蔷才看清她的长相,微微心惊。
平心而论,族长的容貌并不如凤凰族一贯著称的妍丽,一路见惯了美人,族长的容色只是寻常。
但连蔷所心惊的是,族长不是想象中的青春颜色永驻,相反,她的外表看起来并不年轻,眼角的细纹明显到足以到彰显她的年岁不浅。
莫说如她一样的强者,即便是方才入门的弟子,境界到了一定的地步,要做的头一件事便是叫自己的容貌停驻在某个时段。
死亡是许多人畏惧的东西,衰老亦然。因为它们在某种程度上意味着力量的流逝、衰弱和不复存在。
以凤凰族族长的实力,维持容颜不老甚而令它做一些改变,都是再轻易不过的一件事。
见连蔷看着自己出神,族长也未介怀她的失礼,只笑道:“怎么?我这个老人家,吓到你了?”
“……没有,”连蔷忙回神,诚恳答道,“只是有些意外。”
“大部分人见我的第一面,几乎都是这样的表情,”族长摆了摆手,颇有些无奈,“我也总算习惯了。”
这一打趣,使得殿内原先的紧张氛围散了不少。连蔷也跟着松快地笑了笑。
短暂的愣神过后,连蔷也多少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全然不在意外表,何尝不是另一种心境的强大?
手中已有最强力的底牌,无需美丽点缀,无需年轻倚仗。
……真是,令人称羡。连蔷暗自惊叹。
族长自然不知这一照面,连蔷的心思已转了这么多弯。她看向适才冷落的迟星霁,好似叙旧般笑说:“小友,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09-2700:07:44~2023-11-1201:59:2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倚楼听风雨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凤凰栖梧桐(六)
……他们,原是旧识?这是连蔷不得而知的事了,她看向迟星霁,对方没有看她,依旧是那副风轻云淡的模样道:“自多年前与前辈一别,确实好久不见。”
“是啊。我深居简出惯了,你又是不爱热闹的个性,竟想不到我们还有再见之日,”族长面上稍带回忆之色,隐隐含笑,想来是对迟星霁印象不错,“当日我还想着,这般的青年才俊,不能留在我们族中,真是可惜了。”
言罢,她抚抚入鬓的长眉,语气更是惋惜地说:“如今瞧着你的剑比当初更是快上几分,这个念头愈发深刻了,真是……可惜了。”
连蔷呼吸一滞,外族要想留在重视亲缘与排外的凤凰族群中,估摸有也只有通婚一条路,迟星霁竟还有这样一段过往,不过也是,孤身一人又天资卓绝的他,放在哪儿都会是势力争相拉拢的对象……
然而故事中的主角静默不语,并不欲接过这玩笑似的话头。连蔷明白,时隔多年,族长再度提起,心中当日的执念非同小可,不是简单玩笑而已。
待族长从回忆中抽身,才略带歉意道:“上了年纪,就喜欢回忆往事。迟小友说说吧,这样大动干戈地来见我,所求的想必并不是小事。”
她猜得不假。
迟星霁回头递予连蔷一个眼神,连蔷心领神会,二人齐齐躬身,做出了十足的诚恳态度。再由迟星霁开口朗声道:“我们此次前来,是想要借前辈凤火一用。”
满堂寂静。
因为低垂着头,连蔷没有瞧见族长的脸色变化,只听她轻轻笑了一声,衣料摩擦声传来,许是换了个姿势,才像是不曾听清方才二人的请求:“什么?”
只消她这一个反应,便知此事实施起来难如登天。
迟星霁反倒缓缓直起身子来,直视坐在上首之人,一字一句重复道:“晚辈想要借前辈凤火一用,替同伴炼化魔气。”
尾字落地瞬间,一柄利剑已直指迟星霁。连蔷大惊,族长出剑太快,快到她不曾感知到半分掀起的风与剑气!
变故骤生,连蔷心底警铃大作,被指着要害的青年却巍然不动。
僵持片刻,一声笑后,剑被稳稳收回。
“原来你苦心打败外头的所有人,”族长复落座,目光停在连蔷身上,多了几分审视,“是在这里等着我。”
“是。晚辈深知此物于凤凰一族的重要。但此物于我们的计划同样重要,所以即便冒犯,晚辈也要斗胆一试。”迟星霁表明立场,挺直脊梁,不欲退让。
那打量的眼神不含什么敌意,却本能叫连蔷有些不适,但再不适,她也只得咬牙忍下,待其收回视线。
“外借凤火,并非没有先例,”口风骤然一松,族长支颐坐着,“只是他们还拿来了旁的东西作为交换。”
迟星霁瞧见了曙光,欲趁胜追击:“晚辈亦有交换的诚心。”
“听我说完罢,原本你是今日赢家。于情于理,我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只是——”族长拖长尾音,语气逐渐冷硬下来。
“我允你们二人一同入内,已是破例。而听你所说,是想将凤火用在她身上?”
迟星霁不卑不亢道:“是。”
“我不可能同意。”
六个字掷地有声,似乎已为这一番博弈作了结。
而
迟星霁面容仍旧似水镇静,缓声道:“晚辈不懂,前辈是出于什么缘由不允。”
“原因无他。我说过了,今日赢家是你,而非她。若魁首是她,今日我不会不允。你也不是不知道,凤火,也算得上宝贝一件,亦是只降强者。普通人等稍有不慎,触之即死。”
这句话意有所指,连蔷再迟钝,也听出了其中深意。与迟星霁一同入内,已是恩赐的结果。事到如今,她难以追溯这份拒绝是否还掺杂了额外的为难,但要连蔷再保持沉默,是不合适的了。
连蔷往前迈出一步,不卑不亢地问:“听前辈的意思,只要我够强,这火,我便是拥有借取的资格了?”
族长目光不抬,单单颔首:“不错。”
“那在前辈看来,我该如何证明自己?”
闻言,族长又多瞧了她两眼,不答反问:“你也是剑修?”
“是。”
“既都是剑修,那便简单。接下我三招,我便认你,如何?”族长起身,不复和善,威压忽现!
“前辈三思!”迟星霁不假思索,要上前一步,却被一股不大的力道扯住袖子,回头,连蔷向他缓缓又无比笃定地摇了下头。
“刚才族长所说,你也听到了,”连蔷故作轻松地笑笑,“三招而已,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她适才终于抓住了之前的不适从何而来。她不可能永远生活在迟星霁的庇护之下,任他替自己摆平一切。
即使迟星霁心甘情愿付出所有,但连蔷受之有愧。他们总要有……分道扬镳的那一刻。
连蔷知道自己弱小,但哪怕弱小,她也有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至少此刻,她能为自己正名。
“前辈的要求合情合理,那么,连蔷还请前辈赐教了。”连蔷报出自己的名讳,正欲拔剑,不料剑分毫不动,再试,亦然。
浮光缩在剑鞘之中,剑身止不住地发抖。连蔷还在讶异,忽地恍然大悟。
——它竟臣服于威压,不敢出鞘了!
连蔷一时进退两难,不知要怎样自处,她话放得潇洒,怎么偏偏就这么绊住了?
“等等。”一旁的迟星霁见她难堪,再度出声。
连蔷还以为他要阻拦,准备出声制止,可迟星霁只是凝望她一眼,把同悲双手递予她,解释说:“寻常剑怯场……也不奇怪。你用同悲吧。”
剑于大多数剑修而言,恐怕是最为重要的存在。如若不出意外,剑修的一生,只能遇见一把与自己极为契合的本命剑,甚至更多人苦求不得,一辈子草率将就。
而迟星霁天生剑骨,他自身就是一柄打磨完美的剑,莫说奚文骥,就连无极剑宗都是倾尽全力地为他供给资源。能得迟星霁青睐的剑,自然是剑器中最最难得的极品。
大抵也是因为它是一柄极好的剑,所以才能一路伴着迟星霁,就算飞升到仙界仍不改换。
在最为亲昵的那段日子里,连蔷都不曾握过同悲,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她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的场合,第一次握住迟星霁的本命剑。
连蔷本以为,同悲会排斥她的触碰,但长剑入手,除却剑身稍重、稍长一些,竟无比乖顺地躺在她掌心听候差遣。
这一幕落入族长眼中,她若有所思。
灵剑这般服从于旁人,多半是两个原因。第一是驱使者比原主强过太多,只可臣服;第二,则是驱使的人与剑主心意相同,导致剑也熟悉了驱使者的气息,将其亦奉为自己的主人。
迟星霁与连蔷当然不可能是前一种情况,那么……
她眼中浮现出几抹探究兴味来。
连蔷此刻可没心情追究同悲的异样,她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如何在族长手下走过三招。
还未开始,她的额头就已沁出细密的汗。虽不清楚真正的高下,但对方是同迟星霁一般的强者,连蔷无论如何都不敢怠慢。
即使做足了准备,第一剑仍来得猝不及防!
连蔷凭着本能挥剑挡下,依旧连连后退几步才稳住踉跄的步伐,这其中还多亏了同悲的剑气凌厉,才化解了大半对方的攻势。
“哦?”族长似是有些惊讶她能接下这招,稍稍转了转肘腕,还好意提醒了句,“第二招,来了!”
第二剑来势更凶!直至手重新开始发颤,连蔷才后知后觉——她接下了第二剑。
左边脸颊边似乎有什么黏稠的东西慢慢滑落,连蔷顺着抚上脸庞,摸到一阵细密尖锐的疼,鼻尖亦隐隐嗅到了腥味。
还好,只是小伤。连蔷想勾勾唇角笑一笑,下一瞬,喉头却涌出滚烫的血。
她忍下作呕的冲动,再度双手执剑,平缓了呼吸,说:“……我准备好了。”
短短两剑,连蔷已明晰,自己同真正的强者之间的距离,宛如天堑。那是岁月铸就的遥远,也是天赋垒成的高塔。她攀登得很辛苦,但是,绝不会停下。
见连蔷眼中决意依然,族长面无表情,一时窥不见她心绪,片刻后,她稍稍转身,正对着连蔷,像是就此开始正视眼前渺小的对手。
见状,连蔷还不合时宜地笑了,原来刚才还没认真啊。
族长没有说话,最后一剑的气势远非前两剑叠加能比。连蔷都有一瞬在想,若是她没撑住,死在其剑下,迟星霁该怎么办?
他总不见得为了她去跟凤凰一族讨说法吧?这跟拼命有什么两样?要不,再喊个将琅?
那可……太蠢了。思绪在放空,连蔷手上却远远不懂地催动着灵力,多一些,再多一些!
在这一刻,扑面而来的是无与伦比的强大和领悟至巅峰的剑意!
而连蔷此时此刻,有且仅有一个念头:活下来!——
作者有话说:感谢在2023-11-1201:59:23~2023-12-1222:02: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随便啦~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0章 凤凰栖梧桐(完)
终于,无风无声,天地仿若静止。一瞬竟如永恒那么漫长。
连蔷试着松动指尖,因攥紧而僵硬的指节反应迟缓,一同她的思绪:她这是……接下了吗?
她骤然松出一大口气,胸腔剧烈地起伏表明着她还好端端地活着。连蔷抬眼看去,族长正好整以暇地揽衣收剑,转身重返高座。
“能睁着眼直面我的剑的,”高坐的族长调笑了一句,“你是为数不多的几个。”
连蔷不知该作何回答,想着最艰难的时刻已然过去,索性壮着胆子回应了这句调笑:“闭着眼也未必能少吃痛几分。”
这话说罢,她方觉体内肺腑遭受了错位般,方才未觉察出来的痛楚齐齐涌来,连蔷登时“哇”地呕出一口污血来,跌坐在原地,同悲剑亦脱手落地。
“如何?”只许旁观的迟星霁终于按捺不住,奔了过来,面上一派急切。
连蔷平缓了呼吸,想要拭去唇角鲜血,手臂却因过分僵持而发麻,抬起的手都在瑟瑟发抖。见状,迟星霁输入灵力为她疗伤。
灵力化作涓涓细流涌入体内滋养着被震慑的神魂与躯壳,五脏六腑总算是舒服了些。连蔷匀了呼吸,忙朝迟星霁摆摆手:“……我没事了。”
她脸色煞白得厉害,这句话毫无说服力,迟星霁不依不饶,依旧继续着,连蔷拗不过他,索性放空自己,闭目养神。
回想起族长的三剑,除却这铺天
盖地的威势,连蔷在这一时的生死攸关中,还品咂出了些剑意。她不愿放过,欲留作己用,毕竟这能与大能的对决的机会,实属难得。
见她隐隐有了悟的意思,族长扯出一抹由衷的笑,赞道:“悟性倒是可嘉。”
睁开眼,连蔷苦笑,不知该不该接这一句珍贵却也沉重的评价。遥想当年,她名义上的师父奚文骥从来只说她蠢笨,能进内门已是天大的机遇,必定要勤勉再勤勉,没有夸过她哪怕一句。
再者,若非迟星霁的同悲相助,她重伤于三剑之下都是幸事,只怕大抵会当场命陨。
想到这儿,她轻轻挣脱开迟星霁的搀扶,拾起地上的剑,轻抚剑身,传达着自己无言的谢意,同悲亦震颤作回答。
连蔷起身,把同悲交还于迟星霁,又回身朝高座上的女子施以一礼:“晚辈多谢前辈赐教!”
族长在这场比试中留有余力,三人心照不宣。
高座之上的女子倨傲地抬抬下巴当作回应。迟星霁适时出声:“那前辈先前应允的事,是否可以兑现了?”
“自然,出尔反尔的事情,我还不屑于做,”族长指尖一下一下敲着扶手,再度将视线投射在连蔷身上,“凤火自然可以现在给你们,不过,我觉着……”
“不知前辈还有何指教?”见她欲言又止,连蔷耐心追问,族长既答应了,她也相信其为人,并不急于这一时。
族长摩挲着额角缓缓道:“传闻重华山上有一至宝,名曰应心镜。只需一照,可窥本心,磨砺心志。心志至坚者,甚至可窥前世今生。于你磨练心智大有用处。”
“重华山……这件宝物,我似乎也有些印象,”连蔷若有所思,“我记得应心镜并不是无主之物,它的主人,是灵珺剑君?”
“不错。”
这段对话引得迟星霁蹙眉。他时常闭关,并不通晓人间事,连蔷见他不解,侧首莞尔道:“晚些时候同你细说。”
“好。”这句话安抚得恰当,迟星霁也不再纠结。
族长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游移,瞧见迟星霁一时情急,竟连同悲都未收入剑鞘,不觉好笑,轻咳一声:“你若能得越灵珺相助,你们所筹谋的事或许能事半功倍,届时,再来找我也不迟。”
连蔷忙再行一礼:“多谢前辈提点!”
族长挥挥手,连蔷和迟星霁这便告退。方行至住处扶着连蔷稳妥坐下,迟星霁即开口询问:“你们口中的灵珺剑君是什么人?”
他的探究之心溢于言表,不同以往,连蔷暗想,二人皆是剑修,又同被世人称以剑君,难道剑修都对同道分外敏感?
她也不再多卖关子,直接道来。
这灵珺剑君本名越灵珺,近年来名声大振。除了她本人极有望飞升之外,还因为她只是一介散修,身后并无宗门与世家支持。以一人之力走到如今的局面,其天资与勤勉可见一斑。
传言,她以心入道,曾与九位相同境界的剑修约战,独自连战九人而不落一点下风,就此,越灵珺一战成名。
但抛下这些显赫功绩,最让世人津津乐道的,当属她身上堪称话本一般的曲折故事。
越灵珺有一位青梅竹马的夫君,名邱若昭,两人举案齐眉、情深意长,却可惜无法白头到老。
她的夫君邱若昭于修真一途没有任何出众天赋,越灵珺对此不曾表露任何不满,动用了自己的全数力量找寻天材地宝,妄图使他的寿数能与自己齐平,好让他陪伴自己久一些、再久一些。
然而,越灵珺事与愿违。凡人毕竟难与天命抗争,她虽为邱若昭延续了较长一段寿数,却也由此耽搁了不少修道的机缘,就连修为都隐有停滞后退之感。
——说到这儿,连蔷不动声色去睨迟星霁的神色,他垂着眼,听得很是认真,没有注意到她这一小动作。
平心而论,连蔷不算是太关心外界传闻之人,之所以对越灵珺有这般详细的了解……实在是她将自己代入了其中。
“如果只是这样,这件事也算寻常,”连蔷的笑容都逐渐苦涩起来,“后来,越灵珺得到了那面应心镜,这对以心入道的她来说,本该是如虎添翼。”
接下来发生的事,叫这个故事增添上了难以磨灭又壮烈的色彩。邱若昭无意之中触碰到了应心镜,没人知道他在镜中看见了什么,只知道此后他便性情大变,在一日留下遗书后,毅然决然地自裁逝去。
那遗书中,字字句句皆是他的肺腑之言,他称,不愿再拖累自己心爱的妻子,只希望她能将自己当作飞升路上的一块踏脚基石,不必看,不必想,只管往前。
古往今来,因为修道而与至亲之人形同陌路的例子并不少,甚而杀掉对方以求大道的也非寥寥,但为了对方前程,做出这样无异于献祭般惨烈之举的,邱若昭是难得的决然。
夫君的死大大打击了越灵珺,她一蹶不振,但旁人的议论与猜测没有停止。
有人云,邱若昭是在镜中看见了妻子同自己一起老去的情境,痛心不已;还有人说,邱若昭必定是预料到了自己不得善终,与其相看两厌,不如让越灵珺念着他仅剩的那些好,能永远地记住他……
至于真正的真相如何,恐怕只有越灵珺本人知晓了。
说完这个长长的故事,连蔷一面一口气灌下了一整杯温茶,一面觉得无比怅惘。
扪心自问,如果她是邱若昭,她最多同妻子一拍两散,或许,她连提出分开的勇气都没有……这邱若昭,当真这样深爱越灵珺,愿意无私地献出自己的性命?
还是……她对迟星霁的感情难以企及?
“在想什么?”迟星霁倏忽开口,打断了她的思绪。
连蔷捏紧了茶杯,又一下松开,斟酌着自己的用词:“我在想,邱若昭真是情深一往……”
“情深一往么?”迟星霁没什么表情地拎起茶壶,往连蔷空空如也的杯中倒了杯热茶。
他的语气显然略带疑问,连蔷反问:“不是么?”
“背后议人长短,不是好事,况且,死者为大。”迟星霁把茶杯向她的方向推了推。
他不将自己的看法挑明,可这不置可否的态度已说明许多。
连蔷也无意同他拆解争辩,小心翼翼捧起热茶啜饮。
迟星霁估摸也和她想得一样,干脆提起了日程:“那五日后,我们就启程去重华山一趟吧。”
又喝了大半杯,连蔷不再口干舌燥,也有余力讲话了:“不如尽早出发,我总害怕……夜长梦多。”
不知为何,她莫名其妙地觉着,这趟旅程,不一定会顺利。
她这话一出,迟星霁的目光稍稍严肃起来:“尽早出发,你的身体吃得消么?”
连蔷哑然,她强撑了一夜,若直接赶路,消耗的确太大。
见她神情诺诺,迟星霁不自觉放缓了语气:“放心。无论如何,你的身体是重中之重,其余一切都可以暂缓。”
在烛火映照下,光影错落在他眉目间。再结合他柔和的语调,连蔷竟有些不敢直视,低低应道:“知道了。”
时候不早,盯着连蔷乖乖地躺好阖眸,迟星霁才抽身离去。
连蔷耳朵听着脚步声到房门前消失,她不由睁开眼问道:“怎么了?是有什么东西落下了么?”
片刻后,迟星霁方出声回答:“……无事。”
言罢,脚步声重新响起,伴着门被合拢,渐渐远去。
连蔷慢慢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