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故梦(四)
意识在一言一语中回归,她仍旧身处在风雪中的破败小院,连蔷舒出一口气,方觉自己唇角还是带笑的。
那真的是一段任何宝物都无法比拟的时光啊,宝贵到至今连蔷只消回忆一番,便仿若世间所有的苦都能下咽一般。
她看向对面的储善,储善的面色亦带着一股意犹未尽,显然也是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是一段很美味的梦境,谢谢你。”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储善认真地点头肯定,向连蔷表示了感谢,还伸手推了推桌上突然出现的物件。
“这是……”连蔷迟疑,眼前之物通体透明,流光溢彩,俨然是蚕丝的形状。
“这是由你的梦境织出来的梦蚕丝,现在,它归你了。只要你点燃它,便可看见你年少时的恋人。”
储善自觉将迟星霁归为她的恋人,连蔷无声地笑笑,倒没反驳这一点:“可是我……我不想用它了。”
“为何?”储善不清楚她突然的转变。
“因为,我不想忘记了。做了这个梦,我发现了,他曾经其实也对我很好过,我们也曾是关系很好的朋友,”连蔷的话说得慢慢的,“你说得对,如果没有那些不好,人是不能发现那些好的。开心和难过,本来就是相依相存的。”
她又郑重其事地握住储善的手:“而且啊,你竟然能担负那样多的感情,那我,应当也可以的。”
“……你只是突然舍不得忘记了吧?”
连蔷赧然地笑了下,没否认。
“它已经归你所有,那自然是由你处置它,你想做什么,都与我无关了。”储善平淡说道,忽觉自己的双手被握紧了一些。
“你之前说,你在开心之后,会难过很久,”连蔷亮晶晶的眼眸注视着她,“你吃了我的美梦,那于情于理,我也该帮你分担一些。”
储善一愣,复言:“我该说你豁达好,还是该说你天真好?”
连蔷乐了:“这两个词听起来都挺好的,我都喜欢。”
“你都这样说了,”储善反握住她的手,“那便让你尝一尝人生的百味吧。”
她话音落罢,连蔷眼前走马观花般浮现出各色人生。
在这些记忆中,她看见了各色人,包括储善,时而是垂髫黄童,时而是八十老叟。“他”一路行进,一路相逢与告别,一路又成长为全然不同的样子。
连蔷瞧得入神,一时间被各种各样的情绪天翻地覆地包围。她忽地瞥见一截赤色衣角,其上绣着熟悉的花卉纹样。连蔷张口要呼,那人的身影却转瞬即逝,像是她晃眼的错觉。
……真的是她看错了吗?连蔷怀疑,当她凝神的空档,千百年时间弹指而过,转瞬间,她看见了自己漫步在风雪中,朝“自己”走来。
这是当下,也是记忆的终点。
连蔷缓缓睁开眼,她沧桑尽阅,也只是短短一刹。可对于储善来说,是真实的千百年。
储善唇角稍稍向上,发问:“感觉如何?”
“……百感交集,难以
言喻,”连蔷抚抚心口,仿佛心有余悸,“我大概是没这个能耐做梦蚕的。”
少女唇角弧度更甚:“说得好听。”
“我还想问你打听个事来着,你曾说过,百年前有魔修造访,那魔修,是否是着一身红衣来的?”
见她问得详细,储善细细思索了起来:“我似乎有些印象,应当是的。他衣角上,似乎绣了枝红梅。当时我只觉得白雪红梅,倒是好看,对人的印象倒是寡淡。怎么,你认得他?”
“也不尽然,或许是位相熟的故人。”连蔷语义含糊,也一笔带过。储善知她不愿多言,也没有继续追问。
天亮雪霁,连蔷也没有了多待的理由,干脆起身:“天晴了,我也该走了。”
储善起身相送,这一会儿功夫,她的面容又变了。眼角不知不觉攀上些许细纹,连鬓边都隐隐生出几丝华发,连蔷瞧着,她的脊背都佝偻不少。
“你……”关切的话还未出口就被吞没,连蔷止言,看向储善坚毅的神色,终究什么都没说。
今日是这几日难得的晴天。日光之下,雪层微微融化,虽然依旧有着化不开的寒意,但连蔷仍心中生喜。
她转向储善:“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了,希望相见会有时。”
储善只是轻轻摇了摇手,示意她少作伤感之举。连蔷会心一笑,便也径直下山了。
途中,她忍不住回头一顾,已经远到看不见储善的身影。连蔷察觉,似乎自从她与迟星霁相逢之后,便总是在离别。要么是送别人离开,要么是她先走一步。
——之后大抵不会了。连蔷抱紧了怀中的梦蚕丝,没多想就决定了回魔界一趟,去见将琅一面。
虽已生活了许久,但连蔷终归是不太适应魔界的浑浊之气,但也渐渐能发现魔界中的美景了。
魔界显少有绿植,遍地都是荆棘,但荆棘之上,经常能开出鲜红或纯白的花。将琅曾经还吓唬她,说红花是由鲜血浇灌而成的,连蔷惴惴不安了许久,自此就算绕远路也要绕开红花走。
一日,她与将琅出行。将琅见她如此,饶有兴致地打趣她竟真的信了他的鬼话。
连蔷实在没克制住自己,朝他翻了个白眼,翻完当即后悔,想着魔尊哪里是连柏,再像兄长一般和她插科打诨,又岂能容她胡乱造次。
谁知,将琅不怒反笑,还将指尖用刺扎破,亲自点了一点鲜血在连蔷眼尾。
“挺像的。”
端详许久,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他的指尖很冰凉,触得连蔷脸上也一片冰凉,慢慢蔓延至全身。
可连蔷什么都没说,只是在将琅注视之下,用袖子一点点地、细致地将那点血擦去,恢复成自己本来的面貌。
她擦的时候,将琅就抱臂站在一旁看着,待她擦完,轻笑了一声:“我骗你的。”
但这一次连蔷没信。她隐隐约约摸到了将琅那时好管闲事救下她的原因,但旋即她又觉得,他们俩其实都着实可悲。
她曾经错觉能从将琅身上寻得几分至亲的影子,而将琅身为魔尊,却要透过她去看谁,都只能哄骗自己,又可笑又可悲。
到底是永远得不到解脱和圆满。
但自那日以后,连蔷无端觉得将琅对她戒备放低了许多,魔宫中许多地方都能由她自由进出,不再会长久望着她出神,还会继续给她委派任务,但已无所谓完不完成。
久而久之,谁都知道魔尊豢养了一只米虫。更有传言,她是将琅心爱的姬妾,不能轻易招惹。对于这些,将琅不会在意,连蔷也更是一笑而过。
她也是过了很久才后知后觉,那一日将琅的所为,或许是种无形的试探,而她,通过了?
思绪被拉扯了回来,连蔷回想那道在储善记忆中所见的人影,她总觉得和将琅十分相仿。
结合百年前的时间……或许真的是他。所以,魔界,总归是要回去一趟的。
她一路走走停停,回到魔界,已是半月之后。
魔宫于她而言,已算家一般熟悉的地方。守卫早早就认识了她,连蔷可谓一路畅行无阻,直接向大殿走去。
幸运的是,将琅在。连蔷上前施以一礼,也不管他说了什么,便坐上了宝座之下的石阶,与将琅相隔了几步之遥。
魔界的天色永远是黯淡的,似人间傍晚将至,夜晚未临的风光。就连殿中点着的灯烛亦是,一阵大些的风就能把它们吹灭似的。连蔷自顾自地把灯烛燃亮了些,将琅被骤亮的灯火晃了眼,也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不曾阻拦。
也没管将琅听不听,连蔷将一路所见娓娓道来,刻意隐去了迟星霁的那一部分,只说有位有缘的大能一路相随。
魔尊只晃了一晃酒杯,酒液在透明的容器中晃得触目惊心,随时能溅出,而他却满不在乎:“这般好心的大能?他竟没见你是只魔把你灭了?”
“嗯,”连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胡说,“可能是看我太弱小可怜了。”
将琅嗤笑一声:“你可怜什么?我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半点属下的自觉都没有,还要我时常渡你修为压制魔气,你倒是说说,天底下有哪般的魔像你这样舒服?”
“那定是见我太弱小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连蔷拍拍胸脯,继续说谎话不打草稿。这下将琅都懒得和她废话了:“你身上有仙气——臭死了。”
连蔷一下泄了气,却还不忘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闻不出来。
“让我猜猜,你该不会是碰上那负心前夫了吧?”将琅懒洋洋地一阵见血,纵使连蔷对从前提得不多,他也只消想一想那日救起她的情形,也能猜个七八。
他也不顾及会不会扎了连蔷的心,左右他们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哪壶不开提哪壶——别说了,你知道我碰到谁了吗?”连蔷有意岔开话题,将一路珍藏了许久的梦蚕丝拱手奉上。它的存在,使得殿中愈发生辉。
“梦蚕丝啊。”将琅瞥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谈及这等宝物的口吻何其云淡风轻。
连蔷反问:“你竟识得?”
她还想着接下来该如何追问,将琅又轻飘飘开口了:“你以为我是你?梦蚕丝而已,自然识得。”
将琅垂下眼,揉了揉额角,似是倦极,又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当年年少不知事,我也如你一般,前去求过。”
眉心一跳,连蔷下意识问:“那后来呢?”
回答他的,是落地的酒杯与将琅手中托起的同她怀中如出一辙的物件。
连蔷微微屏住了呼吸——
作者有话说:这两天更新时间推迟,很抱歉TT之后就不会了,因为之后——可能没有更新哈哈哈哈哈哈!(没有,我瞎说的,还是会苦兮兮地努力赶更新的)
上一章的内容有部分改动,宝贝们可以去看一下噢~但是也不是很要紧
第42章 故梦(五)
“怎么,这物很稀罕吗?”将琅撑着额角,反问道。
连蔷摇摇头,诚实道:“我只是不太明白,你既然已经费劲心力去求它,又为何不用呢?”
这话于二人关系而言堪称越矩,但问的人不怕,答的人亦不觉:“我也是肉体凡胎,难道不能有自己的私心?”
许是连蔷不可置信的表情太夸张,将琅低低笑了一声,收起了梦蚕丝:“在成为魔尊之前,我也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一介寻常人。”
没人知道将琅是从哪里来的,当他们知晓了他的名字,他便已经在强者为尊的魔界闯出了一片独属于自己的天地。
连蔷听说过将琅的事迹。他是从尸山血海中爬起来的,从魔尊底下的无名小卒到手刃其取而代之,将琅仅仅用了十年。
将琅从不说起自己入魔之前的事,难得听他说起从前,连蔷正要洗耳恭听,却被将琅瞥了一眼:“你很好奇?”
“堂堂魔尊大人的往事,这换作谁能不好奇?”连蔷双手合十央求道,“给我讲讲呗。”
“你同我讲讲你为何要去取梦蚕丝,我也同你讲。”将琅慢条斯理地说出自己的条件。
连蔷神情凝滞片刻,又笑了一下
:“前半部分,同你猜的一样,我又碰到他了。但是他好像……把我忘记了。”
她一五一十将途中的事说与将琅听。储善感知的是那片面的一部分情绪,而在将琅面前,她可以完完整整地告诉他。
连蔷详细地讲,将琅也听得入神。
“这些日子,他其实待我不错。我忽而又想起,从前的他,待我也没有我印象里那么不好,”连蔷自嘲地弯弯嘴角,“有时,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自作自受。”
“所以,你这是爱而不得、恼羞成怒?听起来这些日子,他的确待你还行,余情难了,这也难怪。”
被他点破的连蔷真正恼羞成怒起来:“你再说一句!”
“那我便不说了,”将琅好整以暇,“只是你知道的,良药苦口,忠言逆耳。”
连蔷并不想赞同他。殿中半晌沉默,正当连蔷想要开口缓解这尴尬氛围时,将琅悠悠开口了:“况且,我又不是在笑你。”
听罢,连蔷怔怔地涣散视线:“……其实你说得也对。我想借外力忘记又放弃,一是舍不得,二是觉得,这样也是自欺欺人。”
她故作轻快:“反正梦蚕丝在我手上,我若某日受不了了,便点了它,也不算自寻烦恼吧!”
将琅轻敲扶手的手停下,呼出一口气:“我当年,也在做同你一样的选择,只是立场不太相同。”
“哦?”连蔷一扫恹恹的样子,饶有兴致。
“我……我微末之时,遇到过一个姑娘。”
这是一个绝佳的故事开头,吊足了听者的胃口,可惜将琅并没有如此耐心与天赋:“她待我不错,却不知道我是魔,我也有私心,并未如实相告。后来我身份暴露,不敢面对她,就逃了。”
说到这儿,他神色似是一黯:“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么多年过去,应当,是死了。”
将琅讲得再平铺直叙不过,连蔷皱着眉,想评价他讲故事的水平着实烂,但旋即意识到,或许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
“……那为什么,这么多年,不再去找找她呢?”连蔷轻轻发问,“你总不至于是寻不到她,至少,至少要知道她真的不在了吧。”
将琅闻言,垂眼笑了下:“我不敢。”
一瞬间,连蔷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
“我不敢。”将琅又复述了一遍,像是说给连蔷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这么多年过去,我自觉辜负她,连点燃梦蚕丝再见她一面的勇气都没有,又怎么愿意亲耳听到她的死讯?”
连蔷听见一声火烛爆裂声,将琅的目光随之投射了过来,这一次,她再度觉得,将琅实则是在透过她看别人:“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如你一般。她眼下还有颗红色的小痣。百年前,救起你的那一次,我正从昆仑山归来。
“当时救你,的确是出于私心。但长久相处下来,我发现,你们一点儿也不像,我每一次看你,都会意识到,她已经不在了。”
……原来是这样。被告知了真相的连蔷并没有多愤怒,她只是轻轻问着:“那她呢?”
“什么?”
“你有问过她吗?”她叹了口气,“你一言不合地就走了,都不知道她在不在意你的身份……我知道这些话由我来讲,不太妥当。但我觉得,将琅,你好怯懦啊。”
将琅笑了声,没有发怒,承认了:“你说得对。”
他太过坦然,连蔷犹如一拳打在棉花上。但归根结底,将琅待她很好,她不该过多指责他。连蔷什么也没再说,又是叹了口气:“这次回来,我也是想向你短暂辞行。”
“怎么?终于发现还是适应不了魔界的天,想跑了?”将琅仰向靠背,语意调笑,二人间的气氛像是回归了先前。
“不是,只是想出去走走,”连蔷认真回答,接连的意外经历下来,她倒也想学学他们的随性自在了,“你当我任务没做成,无颜愧对你也行。”
“统共都不见你成功几次,先前怎么不会惭愧?”魔尊摆了摆手,“罢了,你想去就去罢,记得回来就好。”
连蔷莞尔:“那当然,我的家在这里,我又能跑去哪里呢?”
得了允许,连蔷整个人都雀跃起来,正要回去收拾行装,却被将琅一把叫住了。
始终以戏谑面目示人的将琅此刻倒有了几分凝重:“近日,魔渊的封印松动,你独身在外,也要当心。”
魔渊似乎是自魔界诞生之初便存在的一条深渊。没有人能活着到达深处,据说底下是无数被镇压着或死去的魑魅魍魉,将琅身为魔尊,虽也想炼化它的力量,却是有心无力,只能浅入其下,更别提连蔷,远远地听着其中的凄厉哀嚎,便足够胆颤心惊。
它若是始终被封印着也好,若有朝一日,魔渊的封印被解除,下面千万年甚而更久以来积压的怪物暴动而出,不要说只是魔界,对世间都是一场浩劫。
连蔷了然,重重地点头,离去了。
她一走,殿中又只剩下将琅一人。他凝望着空无一人的大殿,凝望了很久,接着,他兀然笑了起来,断断续续的,笑到后来,他又取出那团丝线,端详许久,亲手点燃了它。
蚕丝燃起的烟雾,在半空中慢慢幻作一道人影,而将琅睁着眼,心被一点一点攥紧,他却一瞬也不愿错过。
早就走出的连蔷自然不知道里头的动静,她走出魔宫,心情都轻快不少。
传言归传言,将琅还是为她在宫外置办了一个小院。不大,但连蔷总觉得自己拥有了一个归宿,在外漂泊时,她还能知道有哪里可以归去。
她本来想在院外种一棵树,就好像当年迟星霁带回来的那棵,但是她无论怎么找,都没有再找到同样种类的树,哪怕请了将琅帮忙,还是一无所获。
连蔷也只能安慰自己,有时缘分已尽,不能过多强求。
她刚刚被救起那段日子,心如死灰,本想种些什么打发时日,不料魔界的土壤与人间不同,种什么死什么。连蔷偏偏不愿信这个邪,越挫越勇,反而生出了些许斗志来。
只可惜,斗志归斗志,现实归现实,直到现在,她都没能种活什么花草,院门口是光秃秃的一片。
她很久未归,这次回来却又是为了离开。连蔷不免遗憾,决定再待几日再走。
连蔷舒舒服服地过了几日,虽时不时还会想起迟星霁,但只一想这时他大概已经回到了天上去,便也不再多想了。
这日,她来到魔界与人界的关口,却见许多魔修都堵塞于此,愁眉苦脸。连蔷不解,拉住一人,要细问:“请问,前头怎么了?这里不都是要出去的么?”
“别提了,”那魔修摆摆手,眉眼间满是不平又无可奈何,“从几日前,就有一个剑修堵着,满身仙气!弟兄们也想走,却打不过他,他偏要一个个查过去,问他要做什么,他也不说。真不知道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怎么不回天界守门去!”
连蔷眉心一跳,剑修?
直觉告诉她,她应该这时就转头回去,但她的脚步仿若被钉住一般,一步都迈不开。
人流逐渐往前挪动,身边的人越来越稀疏,这便露出了那位堵着关口的剑修来。
多日不见,他还是一身玄衣,眉目间仍是疏离,执剑站在那儿,威压尽显。以他为中心,四周空出了一大片。
连蔷不知道迟星霁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她只知道,自己该跑了。
——跑得越远越好。
连蔷浑身的血液齐齐上涌,冲得她头晕脑胀,她一步、一步后退,却意外地对上一双熟悉的眼。
上次见到这双眼,恍如就在昨日。
她不假思索转身要跑,然而在人群之中,她逆流的动静着实太大,更遑论早就被人牢牢锁定,无处可逃。
连蔷还未挪动几步,便闻见有人从天而降的动静,下一瞬,她的臂膀被紧紧扣住
,怎么挣都挣不开,连蔷不管不顾地反手一掌推出:“放开我!这里是魔界,你凭什么这么造次!”
她想不明白,迟星霁怎么能这么阴魂不散啊!
早知如此,她早该一把烧了梦蚕丝,和他做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如今还不至于如此窘迫!
“容不容我造次,是我说了算。”他风轻云淡一句话,更是让她气极——
作者有话说:天空一声巨响,前夫哥闪亮登场!
最近更新时间可能不稳定,大家多多包涵TT可以尽量晚一点或者第二天再来看感谢在2023-05-1021:22:44~2023-05-1322:34:5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55104477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3章 故梦(六)
连蔷气极反笑,眼见周围簇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她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就站定下来,稳了稳情绪:“这里人多眼杂,仙君不妨借一步说话?”
迟星霁环顾一圈,明白了她的意思,道:“好。”
他这一身仙气在魔界中太扎眼,别无他法,连蔷只得带他来到栖身的小院,迟星霁起初并不进门,扫了一眼,问了句:“你不曾种什么树么?”
“之前种过了,种不活。”连蔷不加思索,回答脱口而出,答了方觉自己说了什么。
她更担心的是,迟星霁为什么会这么问?他莫非是知道了她的喜好习惯?
所幸迟星霁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连蔷冷着脸将他带进门,连壶茶水都不愿意替他上了。
他倒也直接开门见山:“这些日子,你一直都在骗我。”
“我没有!”连蔷本能欲反驳,又被迟星霁澄澈的目光牢牢锁住。她慌乱避开,又觉自己太过明显,强装镇定地迎上去。
“你有,”他念得很笃定,“若非如此,我来找你,不过是相识一场的朋友前来叙旧,你何必紧张?”
连蔷阖眸,努力平息了胸膛里涌动的不平怒气,再度睁眼:“我早就说过了,仙魔有别。仙君只身来魔界寻我,不怕引起非议,我还怕。你来找我,定是有事前来吧,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做到,但说无妨。”
“我近日找到了些许有关我前尘往事的线索,我知晓了自己曾经的宗门,”迟星霁越说,连蔷的心越提起,“我希望你陪我去一趟无极剑宗。”
“不行!”
连蔷回绝得飞快,迟星霁反问:“为什么?不是说但说无妨么?”
深呼吸一口气,连蔷真是恨不得立即将他扫地出门,这一句句话,她真的被拿捏得死死的。她总不能告诉迟星霁,那里留存了她太多不好的、与他相关的回忆,也怕他想起什么,所以才不愿再去了。
见她沉默,迟星霁继续步步紧逼:“你若问心无愧,为何不敢同我前去?”
“仙君,我可是魔,”连蔷忽地冷笑起来,此刻终于有了勇气直视他,举起手将手背上的黑色莲花展示,“你叫一介魔修深入仙门重地,万一不慎被人发现,你是想看我被围剿致死么?”
“我担保,我会护你全身而退……”
“——本尊的人,还是不劳仙君费心相护了。”有人推门而入,冷冷道。连蔷忙起身,想站到将琅身后去。
迟星霁要伸手去握她,却扑了空,指尖与她的袖口险险擦过。他盯着指尖看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她顺顺利利地站到了将琅身后。
“你怎么来了?”连蔷问得很小声,问完却又觉得自己是多此一举。迟星霁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将琅只可能是不想管,而不是不知情。
果不其然,将琅睨她一眼,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二人的这番看似亲昵的互动落入迟星霁眼中,他眼眸一晦,衣袖下的手一点点扣紧。
“本尊还当是谁在我的地界这样逞威风,”将琅眯了眯眼,绽出一个笑,“竟然是星霁仙君,久仰大名。”
二人之间谁都没有动用力量,只是平平地站着,连蔷却嗅到了一股剑拔弩张的气息。
她扯了扯将琅的衣袖,示意他说话客气一些,迟星霁再行事乖张,得罪了他终归不是好事一桩——她的小动作自然逃不过迟星霁的眼睛,迟星霁竟不知她还会这样维护一个人。
剑修定定心神,启唇:“我来此,只是来找她,并无意扰乱魔界秩序。”
迟星霁的目光再次移到连蔷身上:“多有得罪,还请包涵。”
“好一句无意扰乱,凡事若只论心不论迹。仙君即便无意,也坏了我们魔界的规矩,如今还想强行带走我的下属,你当本尊是死了不成?”将琅冷哼一声,大有誓不罢休的意思。
“……下属?你就是这样看待她的?”迟星霁咀嚼着这二字语义,连蔷闻言便知他定然是又误会了什么,而且她并未向将琅提及过这部分,张口要驳,却又觉得,不如将错就错。这样,对彼此都好。
将琅狐疑地瞧他一眼:“我如何看待她,是我们二人之间的事情,与你何干?”
“无论你是谁,都无权干涉她想要做什么。”迟星霁平静了下来,“她若是愿意同我走,即便是覆了这里,我也要带她走;她若不愿,今次也是我唐突。”
魔尊笑了两声:“不愿?唐突?连蔷先前说的,你都没听到么?她说了,她不愿同你去。她都说了自己的顾虑,你却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她,难不成这就是仙君的处事之道么?”
他的语气一下子犀利起来:“你究竟真的像你说的那般尊重她么?”
像是被戳中了痛处,迟星霁良久没有说话。
自遇到连蔷之时起,他也觉得自己性情变化颇大。从前,他堪称无欲无求,唯一的欲念也不过是找回曾经的记忆,可为何要找回记忆?迟星霁对此一点儿也不知道。
他只是感觉,失去的一切对他无比重要,是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为此,他下界了,就此遇见了连蔷。
有什么随消失的记忆湮灭的东西似乎在一点点复苏,迟星霁看着自己不可自拔地一点点走近她,就好像终于失而复得什么。明明她已用狠绝的语言说明了他们该就此分道扬镳,可察觉到不对劲的迟星霁,还是赶来了。
——一种他自己也不知道来源的情绪在驱使着自己。他只感觉,要是就这样放她离开,他余生恐怕都要后悔下去。
迟星霁缓缓睁开眼,不大的房间中,被他与将琅无形地分成了两界,而连蔷,在他遥遥的、难以企及的那头,注视着他。
他若想走过去,将琅怕也是不允的。
“……最后一件事,”迟星霁艰涩地开口,“只陪我做完这一件事,我便再也不会来纠缠你了。我只求这一个答案。但你若不愿,我也立刻就走,绝无怨言。”
连蔷亦很久没有说话。她本该拒绝的,迟星霁都这般说了,又有将琅回护她,她大可以利落地拒绝。
但她拒绝了,胸口的梦蚕丝隐隐发烫起来,似乎在质问她。
——就这样回绝了他,你当真甘心吗?
——说着不用梦蚕丝,要尽力释怀,你当真能没有遗憾吗?
——他千里迢迢来魔界寻你,你当真不觉得他怀有真情实意,不会动摇吗?
这一刻,连蔷明白,“迟星霁”三个字于她而言,就是长久的一场梦魇,更何况,是失去记忆的迟星霁。她无法控制自己不做这样一个梦,哪怕是噩梦,她也甘之如饴。
说不定,他们会再度相遇,也是命中注定的,命里注定他们要这样纠缠不休。
“好,”连蔷听见自己同样艰涩地开口,“我再同你去最后一次。”
“连蔷——”将琅不满要驳,却被她微笑着摇摇头制止。
迟星霁双眸一亮,正要说话,又被她快一步拦住:“只是希望仙君遵守诺言,之后莫要缠着我不放了。”
缠着她……不放吗?
眼里希冀顿时一灭,迟星霁又是缄默半晌,才抿抿唇:“
……一言为定。”
将琅不满,欲再一次发难,却被迟星霁定定道:“魔尊放心,我是如何带她去的,也定如何将她带回来,绝不会让她受半分损伤。”
事已至此,将琅再为难,也显得不近人情了些。连蔷借口要再安置几日,先行劝走了迟星霁。面对恨铁不成钢的将琅,连蔷自觉理亏,忙信誓旦旦道:“你放心,等我回来,我一定就把梦蚕丝点了,不会再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了。”
“梦蚕丝?倒有几分稀奇,”将琅像是听见了什么新奇玩意儿,“只是我竟不知,你何时去的昆仑山?”
连蔷的笑容一下子凝滞住:“你……什么意思?”
“什么叫我什么意思?你屡次擅离职守,不知道跑去哪里快活,还不许我多问几句了?”将琅要去叩她的头,连蔷一时怔住,竟没有躲开。
“梦蚕丝,你不是也有么?”
她比划了一下,却见将琅皱眉,神情不似作伪,疑惑道:“我要梦蚕丝做什么?”
连蔷哑然,旋即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或许,是将琅点燃了梦蚕丝,将相关的一切都忘记了。
思来想去,怕是也只有这一种可能。
连蔷虽觉得遗憾,但也明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他自己要同过去告别,于情于理,她也不该多加议论,就掩饰好自己的神色,笑着一语带过了。
说要安置,连蔷实际也并没有什么东西要带走,她两手空空,亦是一身轻。通过这几日,连蔷才发现,若是她死了,也留不下什么,她身上最沉重的,便是她的过往。
而她和迟星霁即将要做的,便是再一次揭开那些过往。
途中,二人并无话可说,可看着旅途越发接近目的地,连蔷嗅到了不对。比起无极剑宗,这条路,更像是……通向他们曾经的小家。
连蔷心底惊涛骇浪,却不能显现。她猜迟星霁是发现了什么,才会折而复返,但一定没有摸透真相,她千万不能自乱阵脚。
只要她不愿承认,迟星霁便不能将她怎么样——连蔷心里下定决心,誓要装傻到底。
可当他们真的站定在记忆中的院落时,连蔷的心情难掩复杂。
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回来了啊。还是同迟星霁一起回来了。
百年过去,物非,人的心境也不如从前了。
第44章 故梦(七)
“我本来听闻我先前师承无极剑宗,想前往查看,却叫我无意之中发现了这个地方。”迟星霁轻车熟路地推开门。
一切未变,仿若还是百年前的模样,他们只是稍稍离家了一会儿,也许是出门游历,也许只是回了宗门一趟,便很快归来了。
“……不是说要带我去无极剑宗么?又为何带我来此?”连蔷强打着精神应付,她实在是疏于同迟星霁周旋了。
入门的时候,即使心中早已做好了准备,目光触及时,她的心还是不免被刺痛了一般。
——入目的满院杏花,全枯死了。她早该想到的。
“我察觉到些许熟悉灵力的残留,追踪溯源,这才寻到这里,”迟星霁一面引着她走入林中,一面沉声道,“果不其然,发现了这里或是我曾经的居所,除此之外……”
听到最后半句,连蔷才抬眼给他一个眼神:“什么?”
“我发现了你的灵力,微弱,但确实存在。事到如今,你还不愿意承认么?”
因而先前有了铺垫,连蔷被突然发问,也不显慌张:“许是错认。”
“不会错认。”迟星霁很是笃定。连蔷轻笑了下:“可这又能说明什么?”
“你说我们先前不曾相识,都是仗着我失去记忆刻意骗我的。是么?”
他心中已有答案,连蔷也不再遮掩:“是。”
迟星霁眉目微动,可见她一副一扫之前遮瞒的样子,忽地心亦随之冷了下去,他想张口问什么,但问不出口。
“你问的,无非是我为何要瞒你,你我之间过去又发生了什么事,”连蔷径直越过他向前走去,直至瞧见那棵记忆中的灵树荡然无存,她才顿步,“我可以告诉你,但要在去过无极剑宗之后。”
她愿主动坦白自己缺失的记忆,迟星霁本该开怀,但他无论如何尝不到任何名为“喜悦”的情绪。
他迟疑着开口:“过去的我,是不是……做了许多错事惹你不快?”
连蔷本漠然地注视着他,听见他这般反省,心骤然一抽,她别过脸:“届时,我会告诉你的。”
她转身要先走,又听见迟星霁道:“这般多的杏花,是你种的么?需不需要我将它们复原……”
“不用了,”连蔷直截了当地打断了他,“花期已过,它们……不会再开了。”
这几日,连蔷想了许多。她对迟星霁的感情一时难以根除,若真要干脆地一刀两断,这件事只能由迟星霁来。
无非是叫他再推开她一次,连蔷镇静地想着,她又有什么做不到呢?
她……可以的。
二人回到无极剑宗的声势没有多么浩大,仍惊动了不少人。这些年,迟星霁飞升的事迹远播,天下众多修士慕名而来,希望自己能成为次之飞升的。
他们不清醒,连蔷却清楚,迟星霁之所以做到了,是因为他是迟星霁,仅此而已。
迟星霁留下的剑气还在替她护体,又无人敢盘问仙君的同伴,因此连蔷也宛如入了无人之境。
二人被迎着坐下,寒暄了片刻,迟星霁提出要见一见自己当年的恩师,却见接待的众人皆变了脸色,支支吾吾地不愿如实相告。
见他们神色,也不似奚文骥逝世,倒像是有别的隐情。
“是师父在闭关,或有什么难言之隐么?”迟星霁想当然以为是奚文骥不便。连蔷在一旁捧着茶冷眼看着。
她能同失忆的迟星霁和谐共处,可不代表她还愿意再见奚文骥。
“我领仙君前去吧。”忽有一人站出,是个女子,一半的头发在头顶高高竖成发髻,另一半则在身后散下,浑身上下一股出尘之气。尤其惹眼的是,她眼下有一颗红色的小痣。
她也不像那些阿谀奉承的人,一口一个“师兄”想与迟星霁攀上什么关系,只疏离地称呼他,眉宇间……似乎还有些不平?
谁人不爱看美人,连蔷亦不能免俗,多看了几眼,却撞上她的目光,二人视线一相接,还是连蔷先颔首致意,对方复做。
有人引路,迟星霁自是乐意见得,道了声谢,便从富丽堂皇的大厅中走出。
三人行了许久,一路上断断续续都有人打扰问好,一段不长的路揍得格外漫长。连蔷不耐,瞥见引路的姑娘,随口一问:“我叫连蔷,不知姑娘名姓?”
“我姓姜,名臻。”姜如臻目不斜视,继续在前头稳稳带路。
连蔷有心找些话题,出口却弄巧成拙:“不知姜姑娘可有婚配?”
话一出口,她暗道不好,连迟星霁都望来一眼。她见姜如臻似是刚直之人,她这般冒昧,恐怕会惹其不快。
谁知,姜如臻的步伐似乎趔趄了一下,佯装无事道:“……我有一情投意合的师兄,已相识数十年,不日便会成婚。”
绷紧的弦松了松,连蔷舒出一口气:“真是好事一件,方才是我冒昧,还望姜姑娘不要介怀。”
姜如臻点点头权当首肯,说话间,三人越行越偏,离那些宗门中心又灵力深厚的建筑越来越远。
连蔷心中有疑,也不点破。按常理而言,奚文
骥教出了这样一位徒弟,不说更得尊重,也不该……迁居到比先前更差劲的居所吧。
带着二人到了错落的小院,姜如臻竟也不识得路,带着他们又是兜兜转转好几圈。随着时间推移,迟星霁的面色也越发沉了。
眼前的建筑像是这偌大宗门中最不堪的一角,甚至连好些的凡俗居所都难以比拟,他难以想象,自己的恩师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到了。”姜如臻终于在一处房间前站定,她轻轻一推门,门便“吱呀吱呀”地哀鸣着开了。
“是谁来了?”
这声音,连蔷似曾相识,是奚文骥的,却又不是他的,听起啦,像是足足比他原来苍老了数十岁。
但这怎么可能,连蔷否定了这个答案,奚文骥早已驻颜,虽说不能长生不老,但至少不会再衰老下去。
迟星霁向姜如臻一致谢,便快步走进了院中。
连蔷也紧随其后,却见快她一步的迟星霁僵在了那儿。
“……师父?”迟星霁艰难吐出两个字,原先顺畅的称呼,在此刻竟重如磐石。
连蔷似有所感,迈上前一步,看见了奚文骥,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位八旬的老者。
“奚文骥?”她亦像迟星霁一样喃喃着。
自己的院落长久未有人造访,奚文骥眯起眼打量着来者,他来来回回扫视了迟星霁好几遍,才终究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不错:“你是星霁!”
“师父。”本能指引迟星霁明了眼前之人的身份,他二话不说,撩袍跪下,给奚文骥磕了三个头,磕完便起身搀扶着老人来。
“好,好,好孩子!没想到你飞升之后,竟还愿意来看望师父我……”奚文骥捋着胡子,又连连拍着迟星霁的肩,乐得看不见眼,他的笑声,却在扫到连蔷的刹那,戛然而止。
“……连蔷?”他像是吃了黄连一般,瞠目结舌地看着迟星霁身后的她,“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连蔷顿觉好笑,她一步步走近奚文骥,不出意外,奚文骥现下如同一个修为尽失的凡人,就算像从前一样再起了杀心,也不能奈她何了。
多年前的地位,如今像是颠倒了过来。
“你不是应该死了吗……”他伸出食指,颤颤巍巍地点着连蔷。
连蔷和善地笑笑:“那自是托师父的福,我福大命大,没死成啊。”
她不信当年迟星霁离开后,奚文骥不知道她的处境会有多么艰难,却仍旧对她不闻不问,今日一见,果然他是故意的。
“孽徒!”奚文骥想借着手边的物件摔砸来泄愤,无奈却是徒然。
明晰往事的二人这样僵持着,唯一不明白前尘的迟星霁看了二人敌对的样子,也明了了几分。
“师父,有什么事,不如坐下好好说罢。”迟星霁开了口,奚文骥再不愿,也只能听他的话,毕竟今非昔比,他已不能仰仗着当年的那点师徒情分要挟高高在上的仙人为他做些什么了。
好在迟星霁骨子里也对他留存了几分敬畏与尊重。安置好奚文骥,他抬眼想示意连蔷也坐下,却见她侧了首,十分不愿看他们。
既如此,迟星霁便也陪她一起站着,同奚文骥说起了一些事。
当得知他忘却了曾经,奚文骥眼中半是惋惜半是庆幸,惋惜的是他竟将之前的师徒情谊全然遗忘了;庆幸的是迟星霁同样不会被连蔷负累了。
二者相加,奚文骥也不知自己该喜该悲了。
想是见二人关系不善,迟星霁也只拣了部分没有连蔷的说与奚文骥听,即便如此,也听得他感慨连连,直呼迟星霁出息了。
“徒弟的事说完了,也该说一说师父的事了,师父为何会……”迟星霁不忍往下说。奚文骥远比他坦然得多,摆摆手,浑不在意:“你想问,为师为何会沦落至此是吧?”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此事说来话长,也是与你有关。”
第45章 故梦(八)
说到这儿,奚文骥脸上竟有几分自得的笑意:“当年你虽离飞升仅有一步之遥,但你之所以能一举飞升,除却你本身天资聪颖,还因为师父将一身的修为尽数渡给了你。”
他的话如晴空炸响了一道惊雷。
连蔷恍惚间嗅到淡淡血腥味,摊开掌心才发现,指甲已深深嵌入肉里,她强制自己舒展手指,又不受控地攥拳。
她不知道奚文骥能为迟星霁付出至此,而当年的迟星霁,竟也同意这一变相戕害仁师之举。
且不说失去修为会形同废人,奚文骥心性不同常人,想是难以忍受高低落差,他竟能为了爱徒生生忍受住了这一步?她是不是该久违地说一声师徒情深?
想到这儿,连蔷自嘲地笑了笑,原来迟星霁当初竟急于飞升到这一地步,是出于对力量的渴求,抑或是,实在急于摆脱她这个累赘?
连蔷已无从得知,但隐约能猜得一二。
奚文骥这一说,无疑已经将自己会落得这般境况的原因告诉了他们。迟星霁的声名再远,成了仙也再难管俗世闲务。而即便教养出了百年间飞升的第一人,失去了全身修为的奚文骥,于无极剑宗来说,也只是废人一个。
他们愿意豢养一位仙人的恩师,却不能让一个失去修为的人仅靠功绩留坐高位。
这事实很残酷,但对于他们来说,足够有利,那便足够正确。
“我哪里值得师父做到这一步……”
迟星霁喃喃,却被奚文骥一把握住了双肩,言辞激烈地打断了他:“当然要做到这一步!飞升成仙是天底下多少人的夙愿!而你,做到了啊!师父做不到的,你做到了,这便是值得!”
说到这儿,他竟有些神色癫狂:“日后若有史册记录,在你的名字之后,能有为师一席之地,那也足够了!自你初入门那日起,我就知道,你能做到,你能做到!”
奚文骥连连晃着迟星霁,他们都想不到看上去风烛残年的奚文骥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力气。迟星霁也任他摇着,只面色沉重。
“他们都说我疯了,才会这样牺牲自己,我却不这样觉得,星霁,你一定能明白为师的苦心吧……”说到后来,奚文骥已是又哭又笑,涕泪涟涟。连蔷看着,不觉得感人,只觉着反胃,恶心得想吐。
看来,这么多年类似苦行的生活,多少还是磨灭了奚文骥的意志。
待奚文骥没了力气,冷静下来,迟星霁才反手去扶住他,让他稳稳落座,踌躇着开口:“我先渡一些灵力与师父吧,师父也能好受些。”
此举耗费的对于如今的迟星霁而言不过九牛一毛,奚文骥便也安心受用了。
趁着师徒二人传功,连蔷先一步退了出去。她不想多看一眼奚文骥,也懒得旁观舐犊情深的场景,想必他也是这样想的。
门外的姜如臻竟还在,只沉默地直立在那儿,像是在等人,又像是只是站着发呆。
“姜姑娘。”连蔷先出声唤了她一句,将姜如臻游离的思绪扯回。
看到她,姜如臻亦有些讶异:“连姑娘,你怎么先出来了?”“他们在叙旧,我一个外人,不便听太多。”连蔷微笑着解释了一下,捋了下耳边的碎发,“你怎么也还没走?”
姜如臻的目光落到她手背之上,欲言又止。
“怎么了?”连蔷觉察到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放下手,两手交叠,将莲花隐在左手之下。
“我有一个问题,方才便想问了,但不知……当不当讲。”
连蔷心中有所猜测,面上仍首肯了:“但说无妨。”
她的魔气虽被隔绝,但若有心人细察,未必不能看出她是魔修,虽说迟星霁担保会带她全身而退,多一事还是不如少一事好。
但总事与愿违,姜如臻吸了一口气,道:“连姑娘,恕我冒昧一问……你其实,是魔修吧?”
连蔷没有运气防备,姜如臻既是先开口问她,想也是有转圜的余地在。
“姜姑娘,这话可不能乱说。”连蔷思忖着,只镇静笑说,将矛头拨回与她,“凭白
指认别人是魔,可不是正派所为。”
“抱歉,那便当我是错认吧,”姜如臻忙作揖致歉,“不过是我之前有个朋友,他亦会在身上绘制黑色的纹样,开始还骗我说是胡乱绘的,后来我才知道他原是魔修。”
见连蔷不说话,她忙不迭补充:“我见你手背上的莲花,便想当然了,原也只是想向你打听几句……抱歉,是我莽撞。你手上的这朵绘得极美,很衬你。”
“你说,他是之前的朋友,那现在不是了么?”猜得倒是不错,又被她称赞了一句,连蔷也放下了心同她闲聊几句。
姜如臻摇摇头,状似感慨:“我还当他是朋友,只是他似乎并不愿再同我做朋友了。某一日,他身份暴露,远走高飞,连说都未同我说。我当时还愤慨,如今倒也释怀了。”
连蔷将目光放平放远:“或许,他也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或许是吧,不过那也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似乎还未拜入师门。这么多年过去,找得到最好,找不到也只是我们无缘。”姜如臻语气平淡,忽地,她腰间一只铃铛无风自动,伶仃作响,她忙拿起,摆弄了一番。
很快,姜如臻放下铃铛,朝连蔷又是歉意一笑:“师兄在找我,你们若无别的事需要帮忙,恕我不能久陪了。”
“无碍,你能引路已是帮了大忙。”连蔷表示理解,她话中称谓亲昵,与这所谓师兄的关系可见一斑。
姜如臻听罢,便转身辞去。无意间,连蔷瞧见她后摆之上,绣了一枝小小的白梅,因着了素色衣衫,所以她先前未能注意到。
那枝白梅随着她的动作摇动,栩栩如生。
又等了片刻,身后的门再度被推开。连蔷不用回头,只听脚步声也知道是迟星霁出来了。
“给我看看你的手。”他站定到连蔷身侧自然地开口。连蔷佯装听不见,待迟星霁要握她的手查看,她才后退一步,一举双手呈在他眼前:“好端端的,我的手能有什么事?”
一双手光滑白皙,哪里有伤口。
她直觉迟星霁会问,等姜如臻走后,便想起了自己手上的伤,先行疗愈了。
迟星霁见状,似是安下心来,旋即抿了下唇,道:“我有许多事要同你说。”
“那便找个僻静的地方吧。”连蔷本就想好了同他坦白,自不会拒绝。
二人思虑片刻,终还是回到了最初的小院。
二人坐定,还是由迟星霁先挑起了话头:“我同师父……了解了一些往事。”
“嗯?他是不是说到我了,他又是怎么说我的?”连蔷不接,兴致勃勃地问。
“……他说你不好,但那些话,我不想相信。我便同师父说,不要再讲了。”迟星霁没有看她,只是垂眸,像是在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连蔷抚平裙上褶皱的指尖一抖,她想不到,这样维护她的话,会是从失忆的迟星霁口中说出来的。
如果那些年,迟星霁能像现在这样,在奚文骥面前,态度坚决地维护她,而今的结局,是不是会不一样了?
“这也难怪,他从来都不喜欢我。以前是,现在更是,我也一样。不过我也很好奇,他在失去了记忆的你面前,是怎么说我的?”连蔷一面说着,一面脸上浮出个笑来。
“不好的话,不听也罢。”然而迟星霁也很坚持,并不愿意将那些话转述。连蔷也只能随他去了。
沉默许久,一阵风过,连蔷几乎能想象到从前风过时杏花随风摇动的花影,正在心中感慨,迟星霁发话了:“……他说,我们从前成过亲。”
连蔷眨眨眼,他的话散在风中,听得不真切。迟星霁见她茫然,复耐心道了一遍:“他说,我们成过亲。是真的么?”
他哪里是在询问是否,分明只是在看她的态度。
连蔷盯他盯了许久,像是才想起似的故作恍然大悟,又接上一个虚假的笑:“啊,对,他说的对,我想起来了,是有这样一桩事。”
“那你……”“可是后来分开了,”连蔷一瞬不错地注视着他,终于没再气力维持笑意,“你不如猜猜,我们是为什么分开的?”
“……是因为我,”迟星霁说这几个,便仿佛费劲了全力,“飞升了吗?”
他看着连蔷重重地颔首,心猛地一沉。
“是,却也不全然是。”连蔷没顾及他的神情,自顾自往下说着,“其实奚文骥同你说的,或许也没错。”
她将视线挪至满院枯死的杏花:“当日这些杏花,全是你种下的。是因为你知道,我最喜欢杏花。
“我们俩自幼相识,用旁人的话来说,也当得一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我们本出生在一个小城里,若不来无极剑宗,或许会度过幸福美满的一生,我们会作为凡人白头到老。”
“那为什么,”迟星霁不忍地阖眸,又睁眼迫使自己面对现实,“会变成如今这样?”
“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永远追不上你的距离。”
第46章 故梦(完)
连蔷诧异于自己竟能用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无比平静的口吻道:“迟星霁,因为我妒忌你啊。”
假的,都是假的。
她忽觉面上有些许凉意,在迟星霁惊异又略带忧色的目光中抚上自己的脸,原来是泪濡湿了脸颊。
为什么要落泪呢?这些话,不是在心里早就草拟好了的么?
“奚文骥告诉你了吗?我曾经也是无极剑宗的弟子,也是他的徒弟。要说起来,也算是世人眼中的名门正派,可如今我却落得这样的下场,成了遭人唾弃的魔修……”
连蔷抬眼,眼中是深刻的妒恨又或者是清醒:“你觉得是为什么?”
迟星霁已屏住了呼吸。
她说得很慢,将每个字都咬得死死的:“为什么你就是天生剑骨,又有肯为你这般牺牲的师父,能理所当然地享受所有呢?你只消一眼,便能比出那些我十天半个月都比不出的剑招,凭什么呢?”
迟星霁,不要信,不要信……
她说的都是假的,她从来妒忌过他,她从来只会为他高兴,高兴他有不那么美满的半生,却能在之后的日子应有尽有。
可连蔷只能任由自己继续说着谎话:“是我不够努力么,还是我不够谦逊?没有人来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只知道众口铄金,每一句话都能逼死我。
“我不过是天资寻常,却要被所有人拿来和你比较——又或者,只是天资不如你。他们都说你竟然有这样一个不相称的道侣,简直是你的奇耻大辱。
“真奇怪啊,我一个活生生的人,竟是你的污点,他们甚至不知道我们是否两情相悦,不知道我到底是怎样的人。
“我分明是你的妻子,远比世上所有人都亲近你。可凭什么,迟星霁,我从来没有因为你而获得什么优待,却为什么反而还要被众人指指点点,只能仰着头高高地看你呢?
“而你,永远身在云端,永远共情不了尘埃里我的痛苦,凭什么呢?”
那些极其苦涩的、悲哀的情绪,纷沓而至,几乎要将她重新溺死。
泪水接连不断,连蔷终于能挤出一个笑容:“你当我愿意入魔吗?与你共处的每时每刻,我都想杀了你——好笑啊,谁又愿意相信一个飞升的修士,会有一个因为嫉妒他而道心不坚、走火入魔的妻子?”
他似乎想起身伸手为她拭泪,却被连蔷直直避过,她直视着迟星霁,终于要为自己这番“剖白”作结:“你当我同你重逢之后,为何总是对你避而不及?那是因为,我真是厌烦透了你。
“厌烦透了你高高在上,厌烦透了你自以
为是的保护。若非你对我尚有助益,你当我愿意同你虚与委蛇么?
“我一直想告诫你,有的记忆并不美好。可你非要知道我们这样不堪的过去,那我便告诉你。”
“只是,我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仙君,你还能有什么想说的呢?”
重逢时,她妄想用这个称谓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到现在,她还是要用这个疏离的称呼推开他、提醒他。
“你放心,我今日和你说的这些,只有我们俩知晓,也绝不会再告诉第三个人——我懒得自揭伤口,也免得污了你光风霁月的美名。”
连蔷起身,不欲再去看迟星霁的脸色。她只觉得,满院凋落的杏花,真是难看啊,她快要全然忘记了它们盛开时的场景。
她想,她要好好地睡上一觉。
睡上长长的一觉,等醒来,迟星霁会不见的,她也能安然地回到之前的生活中。
但,翌日上午醒来,连蔷走到院中,却还在枯枝下望见了迟星霁。他的衣袖上有被朝露浸湿的痕迹,要么是起得极早,要么是一夜未睡。
连蔷眼睁睁看着他走近自己,又在相隔几步的地方停下。
“我想通了,”他开口沙哑,语气却坚定,“你说的那些,我还是觉得不是你的错。我想了一夜,很快想明白,这些不是你的错,却花了一夜,在想如果当时,我能及时体恤到你的情绪,我们如今会是如何。”
连蔷缄默,心底不由一软,她没想过,自己很久很久之前想听的话,竟然会是由百年后的迟星霁来说与她听的。
更没想过,她昨日都已这样贬低自己了,迟星霁竟还不依不饶,觉得她不曾做错。说完全不动容是假的。
到底是失去记忆对他的影响太大,还是抛却杂念,他能更加坦诚?
见她不语,迟星霁深深叹了口气,眼中是她不解的复杂神色:“你若因为过去而恨我,我不怪你,我亦没什么要为自己辩驳的。但我想要替过去的自己弥补几分。若你不弃,我愿意替你重塑躯体,摒除魔气。”
眼前的迟星霁,仿佛同当年那个说“我们成亲吧”的少年别无二致,可偏偏,连蔷知道,有什么横亘在他们中间,无可挽回。
那是即便跨越了百年时光,也扎在她心里顽强地生根发芽的东西。
“我在院中晃了一夜,却叫我瞧见杏花之外的植株。我依稀认得出来,那是一棵幽冥灵树,是在人界和黄泉交界之处生长的树,若以灵力与血液浇灌,是锻体塑能的绝佳之选。若我猜得不错,这也是……当年的我种下的。”
连蔷心下一惊,她先前并不知道这树的来历,而今听他说来,心中隐隐摸到了什么,只是仍是模糊的。
“我知道你现下并不介怀自己的身份,但我想为你做点什么,或许当年的我亦是这样想的,现在的我更有能力,我只是想帮他完成这件事,”迟星霁竟苦涩地勾了下唇角,像是自嘲,“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仙君先前说的,我陪你来是最后一件事,而今是不想作数了么?”连蔷还未想明白,先不加思索搬出他的那套说辞还与他,她只能指望迟星霁愿意信守承诺。
迟星霁却坦然颔首:“是,我欲毁约,不作数了。”
连蔷差点没叫他气笑:“我从前竟不知道你是这样无赖又不守诺的人……”
“那你现在知道了,从前是从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百年过去,我更是脱胎换骨。”他说得坦坦荡荡、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妥。
“可你是在将琅面前……”“那又如何?虽是魔尊,也不至于将手伸得这么长,他只会以为是你回程路上耽误许久,而不会想到是我胁迫你。”
——如果她迟迟不归,将琅也只会以为她是同先前说好的,外出游历了吧。连蔷没有说话,忽地笑了,近日来仅有的、发自内心地笑了。
她在想象,若是她不从,迟星霁是否会动用别的招数,迫使她同意呢?
——极有可能啊。要是可以,她还真想见见迟星霁这样的一面。
“一个月,”连蔷骤然道,她终究是拗不过迟星霁的,“我只愿意拿出一个月时间同你消磨浪费。”
她的答应另迟星霁意外,但他仍沉声道:“一月足矣。”
不过迟星霁虽说得信誓旦旦,但终归覆水难收,连蔷并不信所谓能摒除魔气的话术,可她想试一试。
试一试世上有没有奇迹的存在,也试一试迟星霁能为她做到何种地步。她心底也有个微弱的声音,她也想知道,当初的迟星霁种下这棵树,是为了什么,真的是……为了她吗?
连蔷不得不承认,在迟星霁坚持不懈的打动下,自己还是心软了,一个月,只是一个月而已。之后,她也能毫无留恋地点燃梦蚕丝。
总归是无人知晓,那她再为迟星霁破一次例,也并不是不可以。
可这样想着,连蔷又想起一事:“那你要如何安置奚文骥?”
他一向重情重义,眼见奚文骥落难至此,总不可能对其不闻不问。迟星霁闻言,神色凝重几分:“你放心,给我一日,我会将师父安置好的。”
他这般说了,连蔷也懒得去追问他到底要如何安置,定然是不会亏待奚文骥的便是,便懒懒一摆手:“无妨,只是剩下二十九日而已。”
连蔷转身,听见身后闷闷一声:“你威胁我。”
她轻笑一声,什么也没有说。
迟星霁处理得远比她想象得快,只是午时出去了一趟,便很快归来了。
连蔷没问,他倒也主动提及,已将奚文骥安排妥当,叫她不要忧心。
“我能忧心什么?”连蔷只觉好笑,窝在躺椅上,懒懒晒着太阳。
没有了杏林美景,只是这方地界依旧舒适,实属难得。
“你们之间芥蒂颇深,我多做斡旋也是应该。”迟星霁委婉回答。连蔷了然:“奚文骥又和你说了不少我的不是吧?”
“了解得太清楚,未必是好事。”迟星霁轻飘飘一语带过,她也懂了他弦外之音,便也不追究了。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连蔷出声问道:“何时启程?”
“明日吧,难得闲适,好好享受便是。”
连蔷有意调笑道:“那便只剩二十八日了?”“那便只剩二十八日。”
迟星霁不动如山,听他的意思,是叫她不要急。连蔷就也心安理得闭上眼,预备小憩一会儿。
可惜午后的日头实在有些烈,她阖着眸,怎么也睡不着,正打算起身遮一遮,却感知到有人站在她身旁,替她遮蔽了晒在面上的太阳。
不用睁眼连蔷也知道是谁,只放匀了呼吸,营造自己睡着了的假象。她躺了多久,迟星霁便站着替她遮了多久。
实在忍不住了,连蔷佯装自己睡熟翻身,将小半张脸压在下面,又将衣袖掩住口鼻,才极其小声地吸了吸鼻子,努力压制着升腾起来的泪意。
她只是遗憾地在想,若是从前单纯天真的她碰到现在的迟星霁,所有的糟心事都没有发生,她也会如现在一般享受着短暂又宁静的幸福吧。
第47章 往生(一)
连蔷从前只听说过黄泉,从未亲身涉足过。
传说黄泉是人身死之后魂魄归去的地方,活物自是不能踏足。魔修身死后魂归天地,不得转生,魂魄自然不可能入黄泉,而活着时,想必也是无人愿意深入其中的。
人
界与黄泉的交界只有一块巨石。无数魂灵三三两两地绕过它,走入更深的地方。
连蔷正要学他们的样子绕其而行,却猝不及防被一道声音拦住:“这是……一对怨侣。”
循声找了半天,连蔷才察觉,原来是巨石在发声。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块石头说话,也没什么稀奇的,奇的却是它说的话。连蔷一挑眉,直言道:“你说错了。”
“哦?何错之有啊?”巨石语气中似乎也略带惊异,“自古同时结伴来此的男女,都为伴侣。你们更是活着下来的,不是怨侣,难道还是来此一同殉情的佳偶不成?”
“难道除却伴侣之外,男女之间没有旁的关系不成?”连蔷学着它的语气反问道。巨石闻之,沉声一笑:“哈哈!非也非也,不过你扪心自问,你们之间的关系可还清白?”
连蔷又开口了,只是这次口气不甚笃定:“……自是清白。”
“我们的关系同此行并不相关,”还是迟星霁出声缓解了尴尬的氛围,“敢问前辈,幽冥灵树生在何处?”
巨石许久不说话,再度发声,却略带郑重之意:“仙界的人,为何来此?你们一仙一魔同行,倒有几分稀奇,仙魔皆不归我黄泉管束。只是年轻人,我管不了你们,可你们当这黄泉,是想来就能来的么?”
“前辈的意思是?”迟星霁沉吟后答。
“黄泉之地,只有人能来,且只有死人能来。你们非人,又不是死人,凭什么入我这黄泉?”巨石冷哼一声,“不想守我的规矩,不管是谁来了,都没有这样的道理!”
它的语气冷硬,迟星霁便放软了态度企图打动它:“还望前辈通融海涵,我们实是有要事要办。”
“死生轮回,便是天地间最大的要事。你们的事大不过此事,快些回去罢,莫要再自讨没趣!”巨石的态度很是坚决。连蔷心生动摇之意,去窥迟星霁面色,却是雷打不动的坚决。
迟星霁又是一躬身,掷地有声道:“我们的确需要一株幽冥灵树,若前辈能指明方向,晚辈愿倾其所有作为交换!”
连蔷何曾见过迟星霁在陌生人面前这样卑躬屈膝,竟还是为了她,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可能。她鼻尖一酸,想要将他拉起,告诉他不必为了她做到这般,巨石却说话了:“我似乎……曾见过你。”
这个“你”指的定是迟星霁。他直起身,平视巨石:“是,不出错的话,我百年前应当来过一次,只是我已没了那时的记忆。”
“寻常人对黄泉敬而远之,你倒好,来了两次。不过百年间,你能从凡人飞升成仙,也算是后生可畏,”巨石嗤笑一声,“我记得那时,你说,你是为自己的妻子而来。那这次呢,也还是为她而来么?”
随着它的提问,连蔷的心仿佛被高高地吊起,她没有侧首去看他的脸色,却执着地等待迟星霁的回答——
“是又不是。我还是为她而来,只是她已不再是我的妻子。”他沉声道来,连蔷终究还是克制不住,朝迟星霁投去一眼,见他眉目间尽是平和,只在叙述事实,未有不平。
一颗心由此重重坠了地。连蔷不由开始揣测,百年前的迟星霁站在这里,会是如何一副光景。
他是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他是为了拯救妻子而来的么?
“哦?这倒是有几分意思,你们竟从夫妻成了……算了,我也无意知晓你们分道扬镳的过往,小子,你可还记得我的名讳?”
失去了记忆迟星霁怎么会知晓,他垂首谦恭道:“如果晚辈猜得不错,您应当便是往生。”
巨石默认了他的回答:“我记载了世间所有人的过往,甚至能窥得现在,却始终不得他们的未来。我掌管生死,但也仅此而已,我无权判定他们曾经的功过。”
闻之生疑,连蔷忍不住发问:“那这过往的功过,该由谁来判定?”
回应她的先是几声大笑,巨石方答:“是由他们自己!”
说罢,本由迷雾笼罩着的入口渐渐清晰——那是一条遥无边际的大河,对岸那头,有一处灿金的树林,在这了无生气的鬼魂聚集之地,是格外鲜明的存在。
“那是——”连蔷喃喃,她曾经也算与它日日相对,心中已有了猜测。
“要转生的灵魂,要亲身趟过黄泉,到达彼岸,摘下对面刻有自己名姓的一片幽冥灵叶,含于舌根之下,方能堕崖转生,”巨石娓娓道来,“听起来,是否非常轻松?”
“……前辈都这样问了,或许并不是那么简单。”迟星霁慎重地回答。
“哈哈!那是自然!对于灵魂而言,黄泉水重若千钧。他们能在水面上瞧见自己过往识得的所有人,死者,抑或是生者……与此同时,黄泉水会洗涤他们身上曾犯下所有的罪孽。
“这其中,有人罪孽太重,渡河的每一步都如同身在烈火中烧灼,又或是太过念及旧情,因想念故人而无法自拔,不愿离开——因此自愿沉入黄泉的人,不知凡几。
“待他们到达对岸,又要在数以万计的树叶中,拨寻自己的名字,许多鬼魂性焦躁,并没有那个耐性,寻不见,便也回头跳下了黄泉作为一生的终结。
“寻到灵叶,也不过是完成了此间过程的三分之二,当他们真正站在百丈之高的转生崖边时,即使是鬼魂,也会产生畏惧——他们明明已经通过苦修获得了投胎的资格,可亲眼目睹到脚下的深渊、想到活着时要历经的生老病死,便又会动摇。
“——费劲千辛万苦,却是要去吃更多的苦,这究竟值得吗?
“可就算直至到最后一步放弃,谁又能说,他们做错了呢?这世间,本就处处都是苦事!及早放弃,又何尝不是一种通透明白!”
话音落罢,迷雾再次聚拢,遮蔽住了他们的视线,亦遮蔽了未卜的前路。
连蔷久久沉浸在往生石诉说的真相中,她不由自主地想到家人,他们会不会是它描述的半途而废的其中之一?
渡不过河,寻不见叶,狠不下心纵身一跃……永远沉溺在黄泉水中,永远不得解脱……光是想一想,连蔷就胆寒,她不愿眼见他们落到那样的境地,哪怕是想,都是无穷尽的害怕。
比起这些,死亡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察觉到她情绪的转变,往生石冷笑一声:“怎么?这便怕了?若心里打了退堂鼓,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快些回去吧!”
“……前辈说了这般多,必然不是随口一提。究竟要我们做什么,还请直言。”相比连蔷,不受过往记忆牵绊的迟星霁镇定得多。
“当然,我自是没有白费口舌的打算。我是能护佑生者进这黄泉,你们既要幽冥灵叶,便自己去取罢。”巨石像是松了口。迟星霁却还警惕着掂量它的语义:“前辈的意思是,同意放行了,只是要我们按照您所说的步骤经历一遍?”
“对。你们不必做到最后一步,能不能取到灵叶,端看你们本事如何,”往生石话中带着肯定他们必然会答应的势在必得,“我要的亦不多,你已成了仙君,若往后若真有需要照应的地方,我自然会同你说。”
连蔷回过神来,不自觉露了三分不屑:“原来前辈先前说的,不可通行,也只是针对一些人。”
“今日我心情好,大可以原谅你的不敬,只是莫要再露这样的神情与我看了。”巨石傲慢道,迟星霁不动声色地向连蔷迈进一步,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连蔷抿抿唇,方知自己的冒失,又是由迟星霁替她担了后果。
来时,她还坚信自己不会后悔,而今,又是推翻了念头重来。
“另外,还有一事我需要同你们说明。”
“前辈请讲。”
“我不知道你们要取灵叶做什么,但大概能猜得二三。只是摘下灵叶过后,带出这里,你们此生最后半点转生的机会便要失去了。”往生石郑重道,“其中利弊,需得你们自己想明白。”
迟星霁将目光投向连蔷,虽费了心神,但她若不愿,他也会二话不说转头就走。
“不过是不能转生而已,”连蔷笑了下,“现在不也是一样的么?总归比现在苟延残喘来得好。”
迟星霁见她态度已明,转向往生道:“晚辈仍有一点不解
,还请前辈解答。”
“你问罢。”
“前辈既说了,每一片灵叶都有自己的名姓,我们若随意采撷了他人的灵叶,断送了他们转生的可能,岂非罪过?可又如前辈所言,我们并不属于黄泉管辖,那我们的灵叶……”迟星霁点到为止,静静地等待往生石的解答。
往生石话语中又露了几分笑意:“我当你是要问什么,你们是有灵叶的,自人出生时起,他的叶片就开始生长,你们如今非人,曾经却也为人过——这听起来也真是好笑,可偏偏是真的。若是再没有旁的疑问,你们该上路了。”
言罢,往生石噤了声,只当自己是一块平平无奇的石头,显然不愿再作答。迟星霁又施以一礼,便拉着连蔷,和那些鬼魂一样,走入了迷雾中。
四周皆是飘荡的鬼魂,更是半点活物都没有,魔界好歹还有些植株。行走其中,连蔷难免因为胆怯而拘束。
迟星霁似是觉察到她的怯意,拉着她的手,一直没有放开。既是壮胆,又是指引。
连蔷发觉,他的动作极有分寸,只是将手虚虚地搭在她的腕子上,更遑论还隔了一层衣袖,连蔷没有移开视线,反而始终将其落在二人相握的手上。
——仿若这样,便能汲取无限的勇气——
作者有话说:520,为我的cp码字到凌晨……争取白天再一更……
不太喜欢这个副本的标题,暂时先取着,之后想想有没有更好的能替换。
第48章 往生(二)
行进片刻后,深不见底的黄泉水便现于眼前。
无数鬼魂被无形的力量驱使着,自觉走入河中,不多时,整团灵魂便扭曲起来,他们没有肉身,甚至不能惨叫宣泄,远远看去,颇为瘆人,仿佛是受了什么酷刑一般。
迟星霁自然地松开连蔷的手腕,蹲身掬起一捧水,确认无误之后,率先沉入水中。
连蔷本要立刻跟随,却被他做了个手势拦住,连蔷不解其意。迟星霁在水中平衡住身形,静待片刻,才朝她伸出手:“无事了,下来吧。”
她一怔,旋即明白了迟星霁的用意,然而连蔷凝望了那只向她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片刻,终是提着裙摆,跳入黄泉,无言地拒绝了他的搀扶。
裙角掠过他空荡的掌心,迟星霁见状,眸光略黯淡,到底没说什么。
初入水中,连蔷几乎稳不住,在岸上看去,这水似是深不见底,只恐直接沉到水底。但真正下来了,倒也能堪堪在水面上保持平稳。
连蔷做了许多次尝试,终于掌握了在其中行走的关窍。在前面的迟星霁这才率先开路。
灵魂跳水的声音不绝于耳,前后左右亦有不少亡魂。与他们同行,此地又寂静,连蔷恍惚中竟生出自己与他们是否是同类的错觉。
“专心。”是迟星霁的声音,他没有回头,但连蔷能确认是他发出的声音,定定神,将杂念抛在脑后。
只是她一专注前路,四周的黄泉水便冷了下来,原先还只是略带凉意,现下便凉得有些刺痛——这不应该,连蔷皱皱眉,照理说,她已入水许久,早该适应了水温才是。
——是黄泉水本身的古怪。连蔷很快想明白了,看来,黄泉水不仅对亡魂有影响,对于她或多或少也是有一些的。
好在水虽冰凉,倒也捱得住。连蔷把目光从前方令人心安的背影移到水面上,这一看,却叫她定住了脚步。
“连蔷。”
水中赫然是连柏的身影……
哪怕在“连柏”出现的刹那,连蔷便已清楚这不过是黄泉的幻影,但许久未见的亲人出现在眼前,她还是情难自禁地想要去触碰他。
可指尖触碰到水面时,原本平静的水面顷刻间泛起涟漪,“连柏”的面容稀碎,消失不见。
“……哥哥?”连蔷出声唤道,却见另一边的水面上又幻起人影。
“妹妹,”是“连薇”在朝她温柔地笑,“你看得见我们么?”
“我看得见……”话一出口,连蔷方觉自己的愚蠢,她如何能和水面对话,可出人意料的事发生了,闻言,“连薇”原就柔美的面上更是柔和了三分。
“我很想你,不对,是我们都很想你。”“连薇”歪歪头,“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等待你来。”
连蔷茫然地重复:“等待着……我来?”
“是啊,我们没有渡过黄泉,去不了彼岸。”“连薇”说着,身后现出几个连蔷熟悉的身影,兄长、嫂嫂、侄儿、双亲……连蔷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这不是他们,这不是他们。
“连薇”的笑容忽地变得有些苦涩:“你送我们的丹药被盗,我们早早来到这里,却根本渡不过河,不能投胎,只能寄望于你。这么久了,我们一直在等待着你来拯救我们。”
“连蔷,你修仙这么多年,一定能有办法吧!”“连柏”颇为急切,“这水底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正如他所说,连蔷瞧着年迈的双亲,鬓边的华发相较于当年的最后一面,是茂盛许多,再望一望嫂嫂与侄儿,连蔷的心越发动摇。
即便知晓他们极有可能是水底迷惑过往游魂的幻影,她也很难做到对他们袖手旁观。连蔷眼中隐约有了些许泪意,可他们若是真的,他们该是如何焦心又无望地等待,可她别无他法。
“我能做的,也仅仅只是自保……我救不了你们……”连蔷几度启唇,都说不出来话,可她还是勉力将这句话挤了出来。
良久的沉默,“连柏”的脸色沉得极为难看:“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有办法。”连蔷阖眸,她能到此,也是因为迟星霁,难道要因为她的私念,让迟星霁去向往生提出这宛如天方夜谭的要求?
她做不到。
“连蔷,我真是……”“连柏”不住咒骂了一句,“你可以不顾念我和你姐姐,可爹娘,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们?他们养了你十多年!你真是……白眼狼!彻头彻尾的白眼狼!如今如果换作是我,哪怕死了也是要救爹娘出来的!”
他不停骂着,“连薇”沉默着,但她的神情也无疑说明了她的想法与“连柏”一致。更遑论他们身后,双亲失望的面色。
“既救不了我们,下来相陪也是一样的!”“连柏”暴躁地下了命令。
“……恕难从命啊。”
自始至终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的连蔷只静静地看着他们,眼泪落了下来,落进黄泉,溅起小小的水花:“你不是哥哥。”
“连柏”一下哑然。
她缓缓道:“连柏不会同我说这样的话。我们平日里是最喜欢拌嘴不错,但是他从不会对我说这样重的话。”
连蔷又勉力地笑了下:“他是将爹娘看得比自己重要,但在他眼里,我们是同等重要、都难以割舍的存在,他必然不会做出这样的决断。”
她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你们不是他们,只是这黄泉之水凝作的幻影。”
最后一句话已近乎呢喃。
早随着第一滴眼泪的落下,一家子的幻影湮没。连蔷喃喃着:“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只要不在这里见到他们,就说明,他们成功投胎的可能更大一些。
她还在怔神之际,迟星霁已经去而复返,见她面上斑驳泪痕,温声开口:“怎么了?”
连蔷仍有些失神:“我看到……他们了,他们告诉我,他们一直在等我救他们出去,但我却……做不到。”
这个“他们”是谁,迟星霁不问,连蔷不说,二人也心知肚明。
迟星霁很难体会这样的情感,可从连蔷失落垂下的眼睫里也能感同身受几分:“这里多为幻影,不必伤怀。我们走吧。”
连蔷应了一声,却在迈步时,差点一个趔趄栽进水中。
迟星霁手疾眼快扶起她,见她神魂不定,极快做了一个决定:“我背你吧。”
“嗯?不必……”连蔷要挣,“这黄泉古怪,若有不测,我无法脱身,也是拖累你……”
“不会。我背你,我们也能走得快些,”迟星霁斩钉截铁,像是觉得自己不能说服她,又道,“方才我回头见你不动,只是愣神在原处,看着水面,猜测你被魇住了。”
他转身看向远方:“我们所行的路程尚短,你已经遭遇了这些,余下的路若更艰难,恐怕不是迷惑你这般简单。”
连蔷环顾四周,果不其然,到了这里,亡魂的数量虽不至于锐减,却也是少了许多。
“那便,麻烦仙君了。”
迟星霁征得同意,稍稍矮身,竟也奇怪,在水中他仍是行动自如,半点不受黄泉影响。连蔷攀上他的后背,被稳稳背起。
不用自己步行,那彻骨的冷意也消散许多。
迟星霁一贯少言,一路皆是默默无言。连蔷想出声缓解一下氛围,触景生情道:“从前,你也这样背过我。”
话已落地,后悔是来不及的了。迟星霁亦是一僵,很快恢复过来:“什么时候?”
他其实也很乐意听连蔷提及他们的过往,那些珍贵的、不能比拟的过往,或许千疮百孔但真实的过往,仿佛多听一些,他缺失的东西便能补回来一些。
但同时,他也很害怕,自己会碰到不该碰到的地方,叫连蔷想起不好的回忆。
连蔷垂眼回忆:“……有一次你外出参加仙门大比,带上了我。发生了一些意外,我逃遁了出去。你找到我,带我回去,我那时不能用遁地的术法,你就是这样一路背着我回去的。”
想着,连蔷又补充:“那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到后来,我都睡着了。”
她身下的人呼吸匀称,但很久没有开口,正当连蔷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迟星霁道:“听起来,那时我对你不算太糟糕。”
“……的确,”明知他看不见,连蔷还是笑了笑,“那是我们后来难得很好的时候了。”
以至于,她现在想想,都能发自内心地笑出来。之后发生的种种,不提也罢。
“……但如果是现在的我,我不会让那样的意外发生。”迟星霁又猝不及防冒出一句。连蔷听了,笑出声,懒洋洋道:“仙君,莫说大话,如果没有当时的你,怎么会有现在的你。”
“你说得对。但这不是大话,是真的。”迟星霁轻轻掂了她一下,免得连蔷滑落下去。
见他认真,连蔷也认真起来:“那现在的我,也不同以往,不会因为一个遁地的术法而晕头转向了,你不必再背我走这么长的路了。”
“但我会。”
这三字被迟星霁念得很清晰,可偏生出了些绕齿的缱绻意味。是说者有意,听者也有心。
连蔷没有接话。
说来也怪,之后的这段路,二人身边的游魂越发少,可他们竟再也没有碰到过与之前类似的幻象。
将连蔷放下之时,迟星霁似玩笑地说了一句:“大抵是我没什么过往的羁绊,所以遇不到吧。”
连蔷还是没有接话。但她自己知道,过往的一切已随风而逝,永远地留在了黄泉之下,而她的现在,正与她并肩同行。
至于将来么……那些太过遥远,她暂且,不想去想。
第49章 往生(三)
真正抵达了彼岸,连蔷才发觉这棵幽冥灵树生长得多么庞大。
树根牢牢地扎根地下,树身大抵需要十多个人才能合抱起来,金灿灿的枝叶在地上投下密不透风的阴影。
数道同他们一同到达的亡魂已经动了起来,努力攀爬着枝干,企图在其中寻见自己的名姓。
连蔷也走近较低的树枝,轻轻抓下一片叶子,上面果真誊写着人的名字与出生和逝世的年月。她还想再细看,脑中却闯入一段并不属于她的记忆。连蔷大惊失色,忙松开叶子,那记忆才消退下去。
在此期间,无数叶片凋落,还未及地,便已消散在空中,亦有无数叶片,冒出小小的芽尖。
连蔷又小心地摸了几片看,发现有的叶片之上,还有人逝世的日子不断变动着。她颇感惊奇,忙展示给迟星霁看。
迟星霁瞥来一眼,道:“许是做了什么改命之举。”
连蔷轻轻松开枝桠,让它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去:“我还以为,所有人的命运是从一开始就注定好了的。”
“不会,人定胜天。”迟星霁回答得很自然。
连蔷一笑:“没想到,天上的仙君也会相信这样的话啊。”“在飞升之前,我先是个有七情六欲的人。”迟星霁认真地回答了她的揶揄。
这话难接,连蔷仰头看了看这棵枝繁叶茂的树,笑容变得苦涩起来:“这么多叶片,能找到我的谈何容易……”
这时,迟星霁道:“似乎,出生时间相近的人在同一枝的可能性大一些,我们慢慢寻吧。总能寻到的。”
他的话语不自觉给予了她几分安定,连蔷勾勾唇角:“好啊,反正我们也不缺时间,只是找的越久,所剩的时间就越少而已。”
“黄泉之中没有日夜变换,还要难为你时时刻刻记录时间消逝了。”迟星霁早已对她的“刁难”处变不惊,甚至还能游刃有余地回嘴。
被他摆了一道,连蔷瞪了他一眼,随即低头,撩起裙摆打了一个结,又挽起了累赘的衣袖,作势要爬上树去。
“当——”迟星霁关心的话还未出口,连蔷已经利落地蹬上树干,轻车熟路地攀着粗枝,稳住了身形,还有余力转头看他:“怎么了?”
她眼中还有着一些遮掩不住的兴奋,像是孩童得了准许,忙着释放天性。周围流金般的光落在她眼底、面上,叫人一时难以挪开眼睛。
迟星霁呼吸一滞,张口要答,却有什么像是尘封已久的记忆被打开,乍出现在脑海中。
——在夜色之下,他静静地仰头看着树上的少女,少女似被他吓到,拍拍胸口嗔道:“你怎么这么……”
之后的记忆过得很快,二人交谈一番,迟星霁矮身,稳稳地背起了她。
和连蔷形容的、如出一辙的场景。
那是……他们的过去。在认知到这一事实后,迟星霁心头仿若被攥紧一般,他想要呼吸,却有更浓重的情绪包裹住他,令他喘不过来气。
“……迟星霁,你怎么了?”
连蔷连声呼唤他,在屡次未得到回应后,她亦慌了,从树上一跃而下,快步来到迟星霁面前,关切地靠近她。
回应她的却是一股巨大力道,迟星霁一手捂住额头,另一手却牢牢地抓紧她的手腕,他已经极力克制着自己的力道,但顺着面颊滑落的冷汗与手背显露的青筋已暴露了他的痛苦。
他握着连蔷,仿佛溺水者握着自己的浮木。良久,迟星霁抬起头,却没有松开她的手,朝她虚弱地抿了下唇:“……我想起来了。”
连蔷被他这几个字震得一僵,迟星霁又补充了半句:“但,只是一点。”
……还好,只是一点。扶着他倚着树干坐下,连蔷才艰难问道:“你想起什么了?”
“想起你说的,你一个人跑了出去,我去找你。原来你很会爬树,是我多虑了。”迟星霁还有些虚弱,不知是不是连蔷的错觉,他似乎还极浅极淡地笑了一下。
连蔷沉默了一会儿,也跟着他一起笑:“是啊,我很会爬树。”
……还是当时为了去见你练出来的。这话,连蔷到底没说。
也只有她自己知晓,当迟星霁说出那句话时,她心头涌现过的各种情绪,以及猜想着的无数可能。
没必要再胡思乱想,连蔷定定心神,只当这是一段无关紧要的插曲,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她起身要走,才发觉迟星霁握着她的手没有松开。
她轻轻挣了挣,迟星霁也由她去了。直至她踩上枝干,他才淡淡开口:“我实则,很开心。”
面
朝着他的背影一顿,迟星霁只当没听见:“能一点一点回忆起真实的过去,无论是好是坏,都很让我振作。”
“……是么?”连蔷再度攀上树,复抛下一句,“快些休整好,继续来找吧。”
她并不是瞧不出迟星霁是在尝试打动她,只是希望越大,失望也会越大。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明日会变成谁,是否能成功,二人会不会分道扬镳,又何必生出多余的欢喜呢?
她照着出生的日期比了许多,终于在一簇比较高的枝头,瞧见了自己的名字。
连蔷心情振奋,欲摘下叶片,它却不动。几次尝试无果,连蔷估摸,这或许并不如她想象的那般轻易。
周围有三三两两的鬼魂摘下了属于自己的叶片,功成身退。细细看去,她的叶片,连颜色都比周围的暗淡不少。难道是因为她遁了魔,她的叶片不再认她了,又或者是因为,她还活着?
要是这样,可是难办了……总不能为了摘它,她现在立即去死,这岂非本末倒置。
连蔷踌躇之时,迟星霁也上来了,一眼便看出了当前的症结所在。他亦想伸手来尝试采摘,连蔷却不加思索地拍开他的手:“你别碰!”
她这一下不重,却打得迟星霁眸光一暗。连蔷心下错愕,发觉自己的反应的确有些大了。
“……我自己试试吧。”她并不想叫迟星霁看到她的生平,但也找不到合适又体面的借口搪塞。
连蔷又试了试,依旧无用,索性心一横,划破了指尖。
说来奇怪,叶片奇迹般吸收了她的血液,像是认得她一般,变得熠熠生辉起来,只是比起旁的,还是失色不少。连蔷不断地注血,直至面色都苍白起来,叶片才停止了吸纳。
“大抵是你的情况特殊,需要主人的精血喂养。”迟星霁一边用灵力替她止住流着的血,一边若有所思道。
连蔷小心翼翼地将其摘下,收起来,忽地想起一事:“我突然想找一找家人的叶片……”
话一出口,她又觉失言。沉入黄泉的灵魂,叶片会枯萎;转生成功的灵魂,叶片自然随着他们离去了,不管是哪种情况,她都必不可能在其中寻见他们的。
这期间是有不少时间可供消磨,但哪里能有百年之久?
迟星霁明白,却没有点破,只体贴道:“好,你将他们的生辰说与我听,我和你一起找。”
连蔷忙感激地报了一串,二人再次行动起来,但连蔷骤然发觉了不对。
——她的叶片还在树上,那当日迟星霁带回来的树苗,又是谁的?
她深知迟星霁本性,知道他绝不可能去戕害别人,但她自己的叶片,还紧贴着心口隐隐发烫,事实在眼前,她不得不怀疑起一个可能。
连蔷忙去寻与迟星霁出生年月相近的枝叶,却是一无所获。这也难怪,若非是去修了仙,多半也早离去了。她的手指不受控地抖起来,不知是出于什么缘由。
迟星霁快速搜寻完,自然没有找到,便先行一步下去了。
连蔷在他之后好一会儿,才来到树下。她的面色很不好,迟星霁多看了好几眼,还是出声关心道:“我在其中并未找到你家人的叶片,你呢?怎么脸色这般不好?”
“……我没事,我怎么会有事,”连蔷神色复杂地朝他投去一眼,决定隐下不说,“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见她不想说,迟星霁没有强逼,再一次半蹲下来,让连蔷趴在他身上,带她渡河。
连蔷照做了,只是心中惴惴。
迟星霁的命格如她一般,并不受黄泉约束,那他的叶片也应当会留存于此,而不是不见。他既然还好端端地在这儿,只有一种可能。
——当年,迟星霁摘下自己的叶片带了回去。
可是,这怎么可能呢?连蔷紧咬着唇,他难道不知道没有叶片的后果么?当叶片长成树,他的名姓消失在上面,这等同于断送了自己转生的机会。
迟星霁当时是有望飞升不错,可他凭什么敢这样拿自己的命来赌?来赌……能净化她体内魔气的可能?当时的他,是否也是割血来灌溉自己的叶子?
……迟星霁啊迟星霁,你那时,想的是什么呢?
连蔷很想哭,但是只死死咬紧了下唇,克制着泪意,或许,只是她找得太粗略了,没有找到呢?
“迟星霁,”她不由轻声地唤着他,“你方才,有没有看到过自己的名字?”
“没有,”迟星霁专心致志看着前方的水面,“我没有留心看过,也没有看到。”
“这样啊……”连蔷近乎自言自语,她想,也说不定是仙人的情况特殊,叶片也随之不见了。
但她心底有一道声音在不容分说地告诉她:在你看不见的地方,迟星霁真的为你做了很多。无论是现在的这个迟星霁,还是百年之前的迟星霁。
第50章 往生(四)
连蔷的心不是石头做的,也会被捂热。往日点点滴滴的细节越发鲜明,她伏在迟星霁背上,似乎都能听见他的心跳,远比她跳得平稳得多。
她许是暗自开怀的。可迟星霁决绝飞升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连蔷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迟星霁,而非她期望的迟星霁。
因为心中有事,这一趟连蔷没有开口多说什么,二人便也维持着这份安静不打破,直到……太静了些。
当连蔷反应过来,淌水的声音已经消失了一会儿,迟星霁还伫立在原地,一步不动。
“……仙君?”她试探着唤,“迟星霁?”
没有等到回音,连蔷心一沉,索性滑下他的后背,她的动静很大,迟星霁还是无动于衷。
连蔷来到迟星霁面前,见他垂着头,连眼睫也耷拉着,一派了无生气的模样。连蔷暗道不好,结合先前迟星霁说她被魇住的样子,她还有什么想不明白?
可迟星霁了无牵挂,修为高深,不会被轻易蛊惑,什么幻象能叫他沉浸其中?连蔷心情急切,又不敢上手拉他,生怕惊了他。她不想坐以待毙,便一遍一遍唤他:“迟星霁,迟星霁……”
“……阿霁。”这个称谓脱口而出的刹那,连蔷自己心里也陡然一惊,时隔多年,隔了许多人与事,她重复了一遍,“阿霁。”
她本只是不什么抱希望地喊喊,却见下一瞬,面前如雕塑一般的俊美面容颤了颤睫毛,似苏醒一般,好整以暇地抬眼看她。
连蔷就这样在他亮澄澄的眼里,瞧见了一个小小的、清晰的自己。
“我……醒了。”迟星霁开口还带了几分艰涩。他没想到醒来之时,能瞧见满脸关切、微微俯身的连蔷,那股如影随形的心悸的感觉便减淡许多。
见他虽有些失神,但好歹神智回归,连蔷舒出一口气,抬抬下巴示意二人边走边说:“你方才是在黄泉水中瞧见什么了么?”
“……没什么。”迟星霁抿了抿唇,不说什么。二人并肩而行,一时又只听见流动水声。
“我……”迟星霁又说话了,这一次似乎也说得十分艰难,“我方才……好像听见你唤我。”
连蔷迈步的脚一停,随后故作无事道:“啊,我不敢随意拉你,只能喊你,希望你能回神。”
她的耳尖隐隐有些发烫,若迟星霁细心观察,便能发觉,只是他心中亦有事,低低应了声,这话题也不了了之了。
二人顺利行至出口,往生石见他们安然归来,倒也没多少意外。
“起初觉得你们二人,定然是一对怨侣,”它话里含了几分调笑,“现在看来,则不尽然。是有什么心结开解了吗?”
迟星霁礼貌地摇首,并不打算细说,道:“多谢前辈出手相助,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前辈尽管开口便是。”
“这是自然,我从来不做赔本买卖。如果需要你出手,我自会派人去找你。”
不管怎么说,
它都放了行。连蔷亦一改先前不满,端端正正行礼:“多谢前辈,后会有期。”
“谢可以,后会便不必了,我离不开黄泉,这总归不是什么好话,我也省得为某些人一再破例。”往生石没什么好气,却也知芥蒂消除,连蔷一笑当泯了恩仇。
连蔷正欲离开此地,仅有一步之遥,又被迟星霁一把拉住了手臂。
他似是欲言又止,又终是说了:“你可想好了,不论到时成败与否,带它离开,你这辈子都无半点转生可能了。”
迟星霁语气再肃穆不过。连蔷不解他为何这时还要郁结于这个问题,但仍耐心道:“我已想清楚了,不论成败,我都会这样做。你先前不是信誓旦旦么,怎么,现下没有把握了?”
“不是没有把握,”他定定道,“只是不希望我会太过影响你的决策。”
他说得含蓄,但连蔷已了然:“你的意思是,担心我被你推着做决定?”
见迟星霁颔首,连蔷笑了声,摆手道:“不会。我本就是无路可走的人,反而还要感谢你多给我了一条路,无论这条路好走与否,我都会试一试的。而且,再怎么走,也不会比我现在走得艰难了。”
就算不得投胎,但成功了好歹还能再过一段不那么提心吊胆的日子,不必时时担心魔气反噬,这就够了;若不能……那便也再说,连蔷其实很容易知足。
“我会尽力帮你把路铺平的。”迟星霁道,连蔷只笑笑,没有接话。
踏着坚定的步子,二人离开了黄泉,始终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终是散去。二人谋算一番,思来想去,竟只有那方小院是适合种植灵叶的。
于是,二人复回到那儿,连蔷悠闲坐着,看着迟星霁忙前忙后,一会儿布置结界,一会儿锄地松土,倒显得是她偷懒了。
待他小心翼翼将灵叶捧进土坑,才开口喊连蔷过去:“既是你的灵叶,也该由你割血饲育好一些。”
连蔷不矫情,利落割开指尖,旧伤添新伤,虽是小伤,但落在迟星霁眼里,却不一样。
鲜血一滴滴落到土壤中,将土地染红,这抹红又极快地被叶片吸收,顷刻间,一株小苗迎风而生。连蔷还想再浇一些,看看能不能叫它长得再快一些,指尖却被迟星霁手疾眼快地握住,一抹。
短暂的疼痛之后是一阵酥痒,他的体温比她高许多,连蔷怔怔地看着被灵力快速修复的伤口,说来也奇怪,先前她一直以气息冲突来拒绝迟星霁替她疗伤,虽是搪塞,也是实情,他竟何时学会在治她情况下又不伤她?
“失血太多总不是好事,余下的灵力浇灌便由我来吧。”迟星霁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这份职责,只在指尖运起灵力灌注到苗中。
“……你待我这般客气,我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了。”连蔷玩笑道,抚了抚尚留存了余温的指尖。
话是玩笑话,却多少掺了几分真心。连蔷不太想去计较得失,她愿意给的,也不会后悔,当迟星霁亏欠她时,她也没想问他讨要,但当她发现事情不是这样,连蔷又本能慌张起来。
她不愿过多承他的情,总觉得不好意思,又许是这些年来,骨子里已养成了自轻自贱的习惯——她正想着,迟星霁叹了口气,将她拉了起来,还复蹲身替她拍去了裙角不知何时沾染上的尘土。
“你不用这样想,你这般想,你我二人都不会好受,”他拍打她裙裾的力度轻轻的,耐心又细致,“不管是出于补偿,又或是……旁的什么原因,我想这样做了,便这样做了。”
说到这儿,他微微仰头,神情认真地仰望她,眼里一半是光彩一半是她:“人活着,总归是要一些乐意而非必要的事情,于我而言,这些就是乐意。甚至,我也希望有一个借口能支撑我继续做下去。”
连蔷被他说得局促起来,往后退了一步。他从前从来不会讲这些,相反,由她讲才寻常,因此,当迟星霁一本正经地说这些时,她觉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了。
“……哼。”她发出一声气音表示回应。迟星霁也不在意她突如其来的小脾气,起身,想起一事般道:“对了,除却要待这幽冥灵树长成做身躯之外,我们还要去求取一物。”
连蔷好奇:“是什么?”
“凤凰一族的凤火。”
作为与羽人齐名的大族,连蔷自然不会不识得凤凰,但却不明白迟星霁的用意:“为何要求取凤火?”
“凤火一贯有净化万物之名,若能由此洗去你身上的几分魔气,也是助益。”迟星霁解释道,“凤凰不太喜欢同外族沟通,但也会定期开放疆域招待来宾,以免消息闭塞。正巧,最近的一次开放,正在十日之后的梧桐山。”
“那倒是巧了,那不如早些启程吧?”迟星霁思虑周全,连蔷没理由不顺从。然而他摇了摇头,郑重道:“我已算过路途,途中并不用耗费这般久。四日足矣。”
连蔷不假思索地提出:“那便好好休憩几日罢。”
迟星霁仍是不应,待她皱眉看向自己,才缓缓道:“听闻附近山中有一片逆季的桃花开了,要不要同我去看看?”
他们一路同行,他哪儿来的时间去听闻?连蔷静默片刻,忽笑道:“这算在三十日里面么?”
“不算。但你若想算……那便算。”迟星霁略微犹豫,但很快给出了回复。
女子眺望着远方,满院的枯枝,他们都未能腾出时间来收拾。连蔷垂下眼,竟不知是遗憾或是感慨:“眼下并不是桃花的花期啊……”
她说得委婉,迟星霁当她回绝,正要启唇缓和氛围。但她又随即蹙眉,作若有所思状喃喃着:“……逆季的桃花,说来奇异,应当开得很漂亮吧?”
迟星霁一愣,也读懂了她的意思:“口说无凭,一看便知。”
“那便,去看看。”连蔷微微侧身,在漫天霞光之下,对着迟星霁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