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叽小说 > 虐心甜宠 > 玩家禁行档案 > 120-130
    第121章 混蛋


    岑安头疼欲裂。浑浑噩噩的状态似乎持续了很久, 他艰难聚焦视线,看清时间后惊出一身冷汗——竟然过去了整整七天!


    他翻了个身,自钢板上摔滑在地, 痛感不甚清晰,他全身难受得像前一夜喝酒喝断了片。


    怪了,江烬走后,他再也没去喝过酒啊……


    等等, 钢板?怎么不是酒店柔软的大床?


    周围很冷,非常冷。


    岑安扶着钢板爬起来,靠着墙四顾。


    他身在高处, 入眼是鳞次栉比的舱体, 轮廓和舱身有不同的荧光纹路,一望无际。


    这地方他熟悉, 是冰底, 冰眠舱储舱区!


    他竟然在冰底?!


    “操。”


    岑安暗骂一声,他穿着全套特殊材质的防寒服, 腰上配了枪械, 一摸口袋, 竟然还有盒烟。


    岑安迅速判断了一下周围的环境, 很隐蔽, 他是安全的。


    一支烟过半, 他才想起躲避储舱区的监测系统, 不过好像被屏蔽了, 一点警示都没有。


    钢板上有软垫, 他坐上去靠着墙,费力思考过去发生的事。


    他伸手,几日时光如流沙丝丝缕缕地从他指缝淌过。他想起来, 过去七天,他去过夜后,去过港湾,见过云渺、老魏、凤凰,还跟几个陌生人攀谈。


    他去了趟华景,站在一座外观呈三棱的高楼天台俯瞰城市,那是他最初睁眼看这个世界的地方。街道流光溢彩,建筑冰冷沉默,他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晃荡,最终还是晃荡到了江烬身边。


    他待在江烬办公室的沙发上,默默看着一身利落正装的江烬,夜很深了,江烬快速忙完手里的东西,走到他身边,坐在他腿上深深地吻他,落地窗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


    岑安回忆到的一切都是虚的,唯独江烬的吻真实得不能再真实,触感冰凉柔软,他再熟悉不过。可他没像往日一样激烈回应,没多久江烬便离开他的唇,困惑地看着他。


    他唇瓣一张一合,说了很多话,此刻却一个字都想不起来,脑袋昏沉得宛如灌了铅。


    一记耳光惊现,岑安吓了一跳。


    记忆中,江烬打了他……


    岑安使劲儿捶着脑袋,模糊的记忆中只记得江烬的眼睛,蓄了层雾,不知何时两人的体位变了,江烬被他按在墙上,然后他又挨了一巴掌……


    岑安也想抽自己两巴掌,赶快清醒,我这混蛋,我到底说了什么,惹江烬这么生气?


    岑安把脸贴在墙壁上降温,整个人都是懵的。这段记忆氤氲着乳白色的光,而他则是被浸在白色沼泽里的旁观者,被夺舍了似的,那不是他啊……


    记忆里的人,不是他,绝对不是他!


    确定这一点后,岑安一阵后怕,脑海中浮现的是四肢朝后弯曲,整个人如提现木偶般的潘因。


    岑安翻了翻脑机,果然有被魔灵控制核心操作区的痕迹。他反复读取脑机里显示时间的数字,七天……从见完大岑那日算起来,他的意识被囚禁,躯体化身傀儡,整整七日!


    操控他的人,除了黑杰克和大岑,他想不出第三个……不,黑杰克可以排除了,他想起来了,他是被黑杰克送到这里来的。


    岑安用冰眠舱的显示屏照了一下,嘴角还有被金毛揍出的淤青,脑海中又倏然闪过凤凰冷若冰霜的脸。


    大岑应该是顶着他的皮囊干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黑杰克迁怒于他,揪着他的衣领咆哮,随后他的手下金毛将他几拳打晕过去……


    过去七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仅凭这点模糊的记忆,他没有任何思绪。


    岑安站起来,找了个空载的舱体,从中卸下一些降温装置,装配在自己脑袋上。


    他先是观察了一下冰底的整体情况,安防部队的主力被派往冰原的边缘地带,几架外来航机停靠冰底,但看起来没有起冲突的苗头。


    随后,岑安联系上江烬。


    “岑安。”江烬叫了他一声,语气里的疲惫让岑安心神不宁。


    他不知该如何说起:“烬哥,是我,这次真的是我……”


    “你现在在哪?可以投影像吗?”


    “好像不能……我在冰底,我被黑杰克送到了冰底。”岑安焦急道,“烬哥,那天跟你在薄荷港分开之后,整整七日,我身体里的意识不是我,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头沉默半晌,才道:“我知道不是你。”


    岑安屏住呼吸,“那你知道,他是谁吗?”


    江烬那厢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江烬说,“岑安。”


    像是在唤他,也像是在回答他那个人的名字。


    “岑安,你现在还好吗,安全吗?身边有没有武器或者助手之类的,我这就向冰底安防下达命令……”


    “烬哥。”岑安打断他。江烬发出一连串关心他的提问,岑安却听出了几分故作轻松的味道。


    他难过地想,他们之间,竟然也会有这样敷衍的时刻。


    “烬哥,”岑安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别胡思乱想。我只是太忙了,我遇到了麻烦。”


    呵,借口。


    他还想问江烬,是不是知道狐狸是送给谁的了,几番犹豫,终究没勇气问出口。


    “岑安,我现在很累,真的很累。前几天,殉道者的名单被公布出去了,局面非常乱。我没时间,也不敢用现在混乱的脑子思考你的事。”他叹息,嗓音近乎哀求,“岑安,既然你平安,那我们……都冷静冷静吧。”


    “嗯,好。”岑安乖巧答道,牙根却咬得死死的。


    彼此沉默了两分钟,江烬先行离线了。岑安靠墙滑坐在地,发现自己全身都在抖,他蜷缩起来,抱紧自己,忽觉自己像只被遗弃的小狗,没有他的爱就活不下去了,好可怜……


    他自哂地笑起来,卷着垫子,打开新闻来看。不知怎么,殉道者名单被公开,真实性还未查证,智械缉查局联合警方对溯生人进行逮捕,声称是为了防止这些人心理崩溃,做出什么破坏社会秩序的失智之举。


    缉查局的举动虽然武断、专行,但也有几分道理,被逮捕的人在此之前从不认为自己是溯生人,蓝朔之前爆出的丑闻,又恰恰不利于溯生人,谁都怕为了给另一个冰冻中的自己让位而被杀死,有的人当场崩溃,试图自杀,有的坚持不承认天降的伪人身份,声嘶力竭地反抗……


    社会已然陷入混乱,岑安忽然发现,为缉查局执行任务的有沙利叶的机械杀手,所谓智械缉查局,竟是图灵侦查所的一个分部……


    一种微妙的恐惧自心底蔓延,岑安浑身冰凉。他不敢再多想。


    头顶传来动静,想必是冰原上的安防得到江烬指令,来找他的。


    他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沿着脑机里的路线走,视网膜上有一个荧光指标。穿过几片储舱区,指标猛颤几下,停在一座舱上。


    岑安以为指令出了偏差,懒得搭理,直到不经意间瞥见旁边标着“潘因”二字的舱体时,才重视起来。


    潘因早死了,他的舱是空的。而指标落到的那只舱正常运行,没有铭牌,只标了复苏日,在三年后。


    那只舱的位置很偏,也很隐秘。岑安上前,摆弄舱体搭载的监测器,冰眠者的各项生命体征呈现其中,竟然还有成像,能够看到舱体中的人。


    岑安凑近监测器的目镜。


    下一秒,他如触电般猛地离开目镜,惊恐倒退几步,心脏砰砰狂跳——


    那是大岑!


    他背靠另一座舱,喘了很久,战战兢兢地凑上前再看。


    舱中人的脸正是不久前他见过的面孔,此刻覆在层层寒霜之下,几支发光的纤细导管如经脉般蜿蜒过眉弓、颌骨。


    岑安判断不出大岑的年纪,推测不出他在哪一年冰眠,他不算老,绝不老,正是当打之年。


    他竟然进入冰眠了,他不是不信任这项技术么,他还劝过陈夙又……


    他将在三年后复苏。


    他即将来到这个时代!


    岑安怔怔地盯着舱体,浑身克制不住地发抖,如临大敌。


    是的,大敌。


    这个人能隔着百年时光操控他、跟顶尖黑客博弈,若再有这个时代先进的技术添翼,那还了得?


    怎么办,大岑要出现了,要来收拾他和黑杰克这两个复制了他二十年记忆的伪人了!


    岑安发自本能地排斥他的出现。


    你还醒过来干什么,你要跟我,还有黑杰克面面相觑么?你要杀掉我和他,取走我们的记忆么……


    你要夺回江烬,来弥补你们上上个世纪的遗憾么?


    江烬……我什么都没有,记忆里的亲情友情,都是假的,我只有他啊。


    我和黑杰克是你的衍生品,因为黑杰克不听话,你要终止他,那我呢?


    我都胆大包天到跟你抢江烬了啊……


    我成就寥寥,你也未必会如伊鹏举可惜他的溯生人那样可惜我。


    岑安没有信心在技术上胜过大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确定江烬会选他,毕竟他只是个伪人。一种奇妙的自卑感油然而生,迅速膨胀,几乎要将他扼进尘埃。


    岑安慢慢直起身,擦净水雾的目光锐利似剔骨尖刀,他缓慢地调试着监测器,舱体底部的各项应急化学品非常齐全。


    他检阅着监测器的每一条数据。


    这座舱体里冰眠着他二十年记忆的主人。是个人类。是江烬的爱人。是伟大的建筑师,难得的计算机天才。


    此刻,这个天才如柔弱易碎,毫无反抗之力的婴儿般睡在这里。


    他的人生要落幕了。


    了结一个处在冰眠中的人类很容易,只需要稍稍调整冻存液的参数,让细胞液里结出冰晶,那锋利的冰晶会迅速成核生长,势不可挡地刺穿细胞,连接成片,连成一簇簇绝美的冰棱花。


    恍惚间,监测器似乎在闪烁警示信号,刺耳程度不断加深。


    要阻止吗,要停手吗?


    岑安脑海里回荡着一串笑声,像黑杰克的,也像金毛的……他明白过来,黑杰克把他丢到这里,原来就是引导他发现大岑。


    你这个混蛋,原来你要把我变成和你一样的混蛋……


    时间一分一秒流失,他再度举起目镜,舱体里大岑的面容没有丝毫变化。


    死亡未免太过漫长。


    突然,他脑袋里炸响了一个通讯信号。


    他一愣,连忙连通,这竟不是幻觉。


    “岑安,我终于联系上你了,你在冰底是不是?”随影声音响亮,隐隐透着急切与疲倦。


    “你那边什么声音?”随影敏锐地问。


    岑安稍微离舱体远了些,昭示舱体异常的提示音持续不断地鸣叫。


    “没什么。我在冰底。你找我什么事?”


    随影深吸一口气,严肃道:“你现在所处的区域很危险,岑安。军盟这里,有一个陆基部长被证实为溯生人,他亦出现在殉道者名单上,他接受不了,精神上受到的刺激太大,将基底武器对准了冰底!他要杀死这些冰眠人!


    “冰底的军事防御系统被黑客弄瘫了,我们不确定他与黑客是否串通,已经在竭力缉捕他了。可是武器握在他手里,有几枚导弹已经在路上了!


    “岑安,在危险降临之前,请你务必出手将军防系统从黑客手里恢复!”


    闻言,岑安骤然看向大岑的舱体,他的生命体征还没有消失。


    岑安眼中流转着奇异明亮的光芒——


    看来,根本不用我杀你,是你命里有这一劫!


    呵呵,大岑啊。


    “岑安,你听得到吗?请你务必出手救下这些人!”


    不,不,我不要出手,我什么都不要做。插手别人的生死,会遭报应啊,哈哈哈……


    “据估测,这几枚导弹至少能摧毁包括殉道者区在内的三个舱储区域,大概关系到九百多人的生死!”


    是么?九百?在雪原里,我也曾亲眼目睹数百个伪人死于烈火,死于红月。那是我的同类,向我下跪求生,而我无动于衷。


    “这些黑客真是丧心病狂,竟然帮助溯生人残杀我们的同胞,生而为人岂能毁于人造物?”


    呵,不好意思,我就是溯生人。


    “岑安,你怎么不说话?你那边怎么回事,听得见我的声音么?”


    听不见,我听不见,我耳朵里全是冰晶刺破薄膜的声响,那么洪亮。让我全身颤栗。


    随影凝重地看着通讯器后台数据,他很确定,他的声音平稳地传达给了岑安。


    岑安为什么一声不吭?或许已经沉浸在复杂的数字世界了吧。随影自我安慰似地想着,忐忑不安地来回踱步。


    岑安这厢,防御系统在手,清晰识别到千万里之外杀气腾腾的导弹。


    正如随影所言,这些导弹不会炸沉冰原,但殉道者区和大岑所在的区域必毁无疑。


    他得离开了,他才不要葬身于此。


    他自林立的舱体之间狂奔,偶尔会瞥一眼舱体上的铭牌,记一记他们的名字。


    他摸摸脸颊,泪水止不住地淌。


    怎么回事?啊不,不……他根本不想哭啊!


    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人啊。


    舱体里是活人,是冻结的生命。


    无辜吗,非常无辜,可是……不好意思,我只是不救。


    虽然罪魁祸首是我的同类,但我没有这个义务,你们不能怪我冷漠。


    要怪就怪你们自己,把武器造得如此威猛,把我们造得如此聪明!


    是你们自取灭亡!


    我也曾在另一个时空的一场毁灭中,救下科研所的数百条生命。然后,这些精英们百年来的努力,制造出使你们丧生的溯生人……


    这才是我唯一的错啊。


    岑安用力擦净眼泪,拼命地笑出声来。


    他很快来到冰原上,爬上边缘地带最高的一座换能高塔,朝着冰底的位置远眺。


    脑机的防御系统已经足够生成导弹的形状了,可以倒计时了,再有三分钟他将听到昭示毁灭的轰鸣。


    他身后是一片冰海,那是他的后路。


    脑机里又闪烁起通讯信号,瞧着熟悉,他以为是黑杰克,讪笑道:“恭喜你,也恭喜我,让我成了和你一样的坏蛋。”


    “小岑。”


    岑安愣住。


    大岑的声音其实很好听,谦逊沉稳,不疾不徐,此刻却让他全身应激。


    “抱歉,小岑。前段时间,我占据你的身体看了看这个时代,明知那会让你的意识陷入混乱。都是我的错,抱歉。”


    大岑的声音跨越了磅礴时光,来向他致歉。


    “没关系……”


    没关系,你就要死在我手里了。


    “我见过江烬了。”大岑短暂沉默几秒,勉强笑了一声,“我希望你们幸福。”


    “这话是真心的么?”


    “……是的。”


    呵,那你为什么还要冰眠?


    岑安险些问出口,理智让他换了个措辞,“答应我,你不要进行冰眠好不好?”


    不要把我变成坏人啊……


    “好。”


    呵,骗子。


    刺耳悠长的警报声响彻冰原,还剩一分钟了。


    设备箱体上有一块液晶屏,黑色的,透亮得宛如镜子。


    岑安把脑门贴在上面,看着自己的像。


    “你能不能再跟我共一次感?我想……吻吻你。”岑安挂在脸上的笑容阴测测的。


    “可以。”


    几秒后,大岑提高音调:“你哭了?那是什么声音?”


    岑安不答,看准屏幕上他额头的位置,闭眼把唇贴上去。


    好冷。


    是死人的温度。


    岑安脸色苍白地笑了:“如果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跨越时空的对话,你会跟我说什么?”


    “……最后一次?”


    恐怕,我再也没有勇气回到过去见你了……


    “你会说什么?”


    “十八岁的时候,我以为答应了潘因,就可以免去一场牢狱之灾。可是后来我发现,我被困在了另一座监狱,一生都要烂在里面。”大岑说。


    “小岑,祝你自由。你一定要自由。”——


    作者有话说:emmm后面会有一点点反转……


    小岑的精神状态实在堪忧啊


    第122章 获救


    呼吸。浮沉。窒息。寒冷。


    岑安的鱼雷艇还没驶离冰原近海, 便毁于冰底经受的第二轮灾难,他满头是血地泡在飘满碎冰的海域,泡了很久, 久到失去时间概念。


    他不知道他游到了哪里,冰底冰原已经看不见了,海与天俱白,他的处境像极了他的人生, 过去和未来都是一片渺茫。


    身前寒冰越来越多,锋利而坚硬,他游过的地方会短暂地变成红色, 没有边际的前路只怕还有更厚更坚固的冰层, 不知他这一身装备还能撑多久。


    岑安臂膀僵得摆不动了,清晰感受到意识正如云烟般消散。


    活下去, 必须活下去……


    他才不要在此刻丧命, 给人陪葬。或许他可以抛弃这副躯壳,不顾一切地保护好他的灵魂……


    他全部的意识用来运转脑机, 试图存档, 可是能存到哪里去了, 会固化么, 会被删除么?他又能存储个什么玩意儿出来?


    他脑中无比混乱, 终究还是无法摆脱躯壳的束缚, 因体力不支丧失意识。


    他被窒息的黑暗包裹, 许久之后, 魔灵的歌声给他带来一丝光亮。


    他微微睁眼——他已然分不清这是脑机指令还是现实中的动作, 总之,他感受到自己被什么人抱着行走,一步一步, 像是走在地狱,耳朵里有烈火熊熊燃烧声,风雪猎猎呼啸,还有类似皮靴踏在锁链上的声响。


    他缓慢聚焦视线,抱着他的人下半张脸隐在金属面具下,微蹙的眉眼深邃如墨,鬓边凝着寒霜,一头银得发蓝的发。察觉到他的视线,深深的眸色倏然亮起反光,岑安如同中了一枚子弹。


    “爸爸……”


    一出口,竟是哽咽,多年辛酸坎坷全部凝进来,岑安再也控制不住,偏过头,把脸埋进他胸膛的位置,痛哭出声。


    可这不是他的父亲啊,不是。


    他竟如此厚颜无耻,刚谋害了这个人的儿子,转头又喊他父亲。


    只因这是他能够活下来的唯一希望吗?似乎不是。


    明明知道那二十年的记忆来自大岑,记忆里的父亲亦不曾属于他,他不该这样称呼祁越。


    这一刻父亲抱着他,他不再因摇摇欲坠惶恐——他的感觉就是这样。


    “爸爸,对不起……”


    岑安自顾自哭得肝肠寸断,仿佛受尽了委屈。


    祁越默然以对,只垂下漆黑的眼冰冷地凝视他。岑安似是听到一声叹息。


    “你受苦了,小岑。”


    “这是哪里?”岑安终于从泣不成声中组织出一句利落的话。


    “数字世界。”祁越短暂一滞,“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不。”他答得又快又坚决,问,“你救了我,你正在……送我回到现实?”


    “我在修补你。”


    修补?


    这个词他熟悉得害怕,原来他的意识再怎么复杂神秘,本质上仍是有迹可循的数字意识,坏了就需要修补。


    “那你一定知道我不是他。”岑安哽道,“对不起。”


    祁越叫他小岑,他无须多言,祁越什么都知道。


    可祁越却像个旁观者,毫不动容。


    “小岑,现实中,你还有漫长的人生。”祁越顿了顿,岑安从那漆黑的瞳里看到密密麻麻的细小字符忽然亮起光来,他似乎被“修补”好了。


    再一次被抛入充实的黑暗前,他听到祁越说,“做你自己,小岑。”


    我自己……我是谁?


    岑安艰难睁眼,海上起了细雨,打在身上如一条条冷鱼钻入皮下,又冷又痛。没淋一会儿,细密如线的冷鱼消失了,就像有人给他撑了把伞。


    他既没有泡在水里,也没有被捞上岸,有人像祁越修补他那样抱着他飘行。


    他很快发现,那不是人,是江恩训的数字像。她的像比岑安上一次在鲸之教堂见过的更清晰,更高大也更有力量,眼眶里流转着清晰的琥珀色光泽,角度睥睨却不凌人。


    她竟能离开鲸之教堂,在茫茫无尽的大海里将他打捞,岑安深觉如梦似幻。


    她冲他莞尔,风度高贵浑然天成:“今日群鲸为你歌唱,所以我格外强大。”


    “江……姑姑。”


    岑安像江烬那样称呼她,又陡然想起江烬对她的称呼也是不合理的。


    江恩训并不在意。


    他问:“你和祁越……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我们,是不存在的存在。”


    “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她轻扬嘴角,温柔地笑了笑,没有解释。


    岑安负伤很重,意识如风里摇曳的灯火,恍恍惚惚,不甚明朗。


    天色彻底暗下去时,江恩训将他送到了亚青环的痕绿基岸,一处蛇头状的半岛,指挥官柯伽领着全副武装的警卫和急救队伍等候已久。


    数字像并未靠岸,她将岑安放置在舰艇的甲板上,在众人的怔然中翩然远去,消失在大海尽头。


    所有人对她的出现和举动惊诧不已,她生前本就受人尊敬,被她救上来的岑安,舰艇上的战士自然不敢怠慢。


    “长官,是黑杰克。”


    “嗯。”柯伽点点头,冷脸告诉所有人务必保密。解散全部警卫,卸下身上的重械武器后,她跨进医疗舱驾驶室,亲自开车往基地飞。


    十分钟后,一名医生从机舱来到她身边,反手拉上驾驶室与机舱之间的隔断,他的衣袍上沾有岑安的血。


    “长官,黑杰克是溯生人,”医生放低声音,“跟我们的何首长一样。”


    柯伽将车悬停半天,闻言闭了闭眼,点了支烟。


    她说:“将舱里的医生组队,这段时间只需要治疗他一个人。一切保密。”


    “明白。”


    “务必救……修好他。”


    **


    三天后,岑安从昏厥中清醒,五天后痊愈,到了第六天,他几乎摸清了基岸全部的智能布线和系统。


    江恩训将他送到痕绿基岸,究竟是有预谋还是不得已,岑安无从确定,甚至有点怀疑离开冰底之后发生的一切是否为幻觉。


    “如果你是知恩图报的人,就别在指挥中心捣乱,别拿我们的核系统放烟花。”柯伽靠在病房门口,半开玩笑地说。


    她本想吸完手里的烟再进去,却看到岑安向她做了个要烟的手势。


    她观察了他很久。岑安背对着她坐在阳台上,向下俯瞰也只会看到一片绿林。这地方环境好,适合养病。


    “可你并不觉得我是知恩图报的人。”岑安说。


    柯伽拉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下,手指比划了个矩形,一张荧光文件浮现桌面。


    “你为什么会被军盟秘密追捕?”柯伽问。


    那是一张针对他的通缉令,还是秘密进行的,内容并未提及他溯生人的身份,回想起随影的话,他似乎没暴露给随影,但军医林夏一定知道,林夏能在军盟给黑杰克做眼线这么久都没被发现,嘴很严的。


    想来,是要追责他不作为、不出面制止冰底的灾难了。


    岑安将文件不屑一推,“看来见死不救也是一种罪了。”


    “见死不救?”柯伽想了想,“只要死亡事件跟你无因果关系,当然不会给你判罪。”


    “因果关系……很难说呢。”岑安自嘲般叹了一声。


    “有浏览最近的新闻么?”


    “嗯。”岑安瞟她一眼,眸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为什么殉道者的名单里没有何盛辞?你们的秘书长,兼部队首长。”


    柯伽挑了挑眉,故作轻松:“你怎么知道?”


    岑安悠悠道:“在冰底,陈夙又指给我看。”


    这下,柯伽眼里的惊骇再也藏不住了,声线颤抖,透着一丝兴奋,“她活着?她还活着,她在哪儿?”


    岑安笑而不答,眼神愈发疏离。


    “好吧。”柯伽自觉越界,敛了神色。她沉默了,没有回答岑安的问题。


    岑安索性开门见山,“炮制混乱的是亚青环吧?殉道者的名单是他公布的,他把自己隐藏了。为了避免引起蓝朔注意,应该还隐去了不少人。”


    柯伽看着他,眼神渐渐变得冰冷,倏地笑了:“你可真不好对付。”


    “何盛辞什么时候见我?想让我为你们做什么,不妨明说。”


    柯伽站了起来,岑安发现她的衣角非常锋利,差点儿划破他的脸。


    “你好好休养吧,这里很安全。”


    “你们瞒不过江忱的,迟早的事,早做打算。”岑安诚恳提醒。


    莘讯在江忱股掌中运转得当,势头更猛更强,然而从公众视角来看,似乎都在幸灾乐祸蓝朔的解体,嘲讽江忱如何对弟婿曲意逢迎,只有极少数人看得出,谁才是真正被踩至脚下的那一个。


    柯伽顿了顿,“我这回见你,其实是想告诉你江烬下午要来,你不能再避而不见了。”


    说完,她走了,徒留岑安发呆。


    房间空气里萦绕着淡淡的独特的青柏味道,那是江烬逗留的痕迹。他知道江烬来过,还不止一次,不过他每次都装睡。


    “或许,或许……”岑安失神地喃喃了半天,蓦然一笑。


    或许他应该尊重江烬,告诉江烬你和大岑相爱过,坦言他对大岑的杀心,他为什么不救那些冰眠者。他们曾承诺过要对彼此忠诚,他必须全盘托出。


    “不,我才不傻。”岑安笑出声来。


    他才不傻,他偏要对他手段用尽,撒泼打滚的,耍赖。


    第123章 爱哭鬼


    江烬的车辆一驶入半岛, 车辆通行系统便汇报给了岑安,岑安还想瘫在病床上装萎顿,门开了, 进来的却不是江烬,是纸鹤。


    “我带你去见他。”


    岑安只好披衣下床,跟着纸鹤走,每经过一座歇脚的长椅, 一定要停下来坐一会儿,就这样磨磨蹭蹭,来到江烬身边时天都黑了。


    江烬边等他, 边回复集团高管和各种AI协会的工作汇报。回想起岑安前几日的装睡不见, 他愈发觉得好笑,岑安此刻就像个闯了祸不敢面对的臭小孩。


    江烬原本等在低层的厅堂里, 天黑后又换到了高处天文台, 密闭的房间里没开灯,投射着璀璨的星云, 银河横斜, 岑安却觉得他才是整个宇宙里最明亮的存在。


    江烬靠坐在沙发里, 阖着眼, 沉浸在赛博公域里浏览新闻。岑安靠过去讨好地抱住他, 把脸颊深深地埋在他颈窝, 温热的鼻息扰得他一阵激灵, 轻轻推了推, “痒。”


    江烬没有退出网络的意思, 他小心翼翼地问:“烬哥,你在检索什么?”


    “在看民众对我的谩骂到了什么地步。”


    这段时间,因为江烬为溯生人提人权, 没少被舆论媒体拖出来鞭笞,尤其是后来控制冰底防御反导系统的黑客属于析冰,属于黑杰克之后,江烬更是被骂得狗血淋头,从一开始的“为溯生人说话的人类叛徒”,到“杀人帮凶”。


    江烬也不明白民众为何要牵扯起他跟黑杰克的纠葛,那时候就有人质疑他是否跟黑杰克有染,于是民众对江烬的谩骂又变得淫.秽下流起来。


    江烬并不在意外界的看法,但毕竟还在集团掌权管事,压力也不小。


    然而今晚他发现,攻击他的词条全部消失了,匿得无影无踪。


    从昨日清晨开始,隐匿在马甲背后谩骂他的人一个个被扒出真实身份信息,从姓名年龄性别住址,到就医经历、开房信息、银行卡密码,整个人就这样被赤条条地挂在公域,隐私暴露无遗,警方介入也无能为力。


    谁干的,众人其实心知肚明,不服却不敢怎么样,全网噤若寒蝉,像是被某种独裁的恐慌笼罩,江烬成了禁忌,无人敢提。


    “你干的?”江烬垂眸,目光泠泠地看着他。


    岑安不屑轻哼:“他们造谣中伤你,我没摸索过去引爆他们的脑机就很不错了。”


    “你果然厉害,”江烬嘴角扯出一抹冰凉的笑,“也果然心狠。”


    岑安身躯微微一僵,手指攥紧又松开,“你也怪我见死不救?”


    江烬眸色深沉:“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岑安惨白着脸讥笑起来,“又不是我发射的导弹,析冰入侵冰底安防也跟我无关,我没有任何义务,我不就是个路过的看客吗?你们都怪我,我不无辜?”


    “直到现在,你还觉得事不关己?”江烬忍了又忍,仍然无法压制腔调里的愤怒。


    岑安感受到江烬胸膛起伏,像不断滚落碎石的山谷。他知道江烬被他气到了,慢慢从江烬身上爬起来,退后,再退后,一直退到沙发另一端。


    隔着两米距离,他们之间漂浮着色彩斑斓的宇宙尘埃投影,流光交织着时时掠过两双沉默对望的眼睛。


    良久,江烬妥协似的闭了闭眼睛,“岑安,你是溯生人,你打算什么时候向我坦白?”


    岑安恍然,原来江烬误以为他是站在溯生人的立场上,幸灾乐祸人类的死亡。岑安不由得发笑。


    “是,我是,我是啊,”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又弱下去,笑得倔强又可怜,“我没有生而为人的道德,我毫无人性!我本质是冰冷的机器!之前还说什么就算我是毛毛虫变的你也爱我,可真到了这时候,你还是会因为爱过一个机器而恼羞成怒,你……”


    “住口!”江烬蹭地站起来,震惊不已,两三步走到他面前,狠狠攥住他的下巴尖儿,话说出口的同时泪水也跟着飙出来,“你胡说什么?你怎能对我说这样的话?!”


    岑安的目光落在他发抖的另一只手上,“你想抽我?”


    他抓过江烬的手,执拗地放在脸颊上。江烬怔怔地看着他,泪眼模糊,末了,两只手紧绷的力道消散,将他的脑袋揽进怀里。


    “你误会我了,岑安,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怎么可能会怀疑你仇视人类?你明明那么乖……”


    江烬自然相信岑安的品性,岑安其实很乖,黑客技术厉害到没边儿,但他从不为难人,从不毫无缘由地搞破坏。他心里自有一把锁,一杆秤。可是,这套秤和锁似乎随着他得知溯生人身份之后,变得不那么有效了。


    随影说他太年轻,也太厉害,还有着无限的可能,如果没有足够的力量牵制,一定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想到这里,江烬有些惶恐地收紧手臂,仿佛他的怀抱就是随影口中的牵制。


    岑安委屈:“那你究竟怪我什么?你刚才一直推我,一直质问我,吓得我大脑空白,口不择言才那么说的,我当然相信你对我的爱啊烬哥……”


    “岑安,我……”江烬疲倦叹气,颇难为情道:“我害怕,我真的害怕。”


    岑安仰头,疑惑地看着他。


    江烬换了个姿势,两个人相拥着卧到沙发上,像是一起躺在银河里。


    江烬轻声道:“岑安,你知不知道我这些日子,在做什么?”


    岑安讷讷点头,又不确定地摇头。


    殉道者名单尚未曝光前,江烬为溯生人所想的出路,便是赋予他们人权,从法律上设立和人类平等的主体资格,他费尽心力,集合国内外无数人工智能和司法领域的专家,深度研讨、激烈争辩,终于让类似的法案步入正轨。


    可事情发展得太出乎意料、太过迅猛,冰底这场袭击,是溯生人对人类的恐袭和报复,上千冰眠人死亡已是不可挽回的后果,彻底将溯生人和人类放在了对立面,再想为溯生人设立与人平等的主体资格,只会更难。


    那名部长已被军盟控制,偏激的情绪稳了下来,审判之后估计难逃一死。


    而为了避免诸如此类的事件发生,各级AI协会和政府机构要求控制溯生人,遭到溯生人和一些智械专家的抗议,再次闹得沸反盈天,各种抗议示威扰得政府头疼不堪,智械缉查局只好退而求其次,仅对殉道者名单上的溯生人进行“平和地”拘留。


    岑安后知后觉:“哦,如果我当时我阻止了危害结果的发生,或许局面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你怎么不算坏了我的事,岑安?我和随影都以为你会出手,巨大的落差之下,我怎能不气?”江烬掐着他的脸,让他那颗浅浅的梨涡更加分明。


    “烬哥……”


    “我的努力全打了水漂儿,人类怪我为溯生人说话,溯生人则嫌弃我‘智械刽子手’的光荣履历,搞得我里外不是人,像个笑话。”江烬苦涩地笑了笑,眼角眉梢都是愁绪。


    岑安不解:“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就因为当年蓝朔那个错误的决策么?”


    “何止。”江烬看着他,眼中流露出温润的光来:“因为我的爱人是一个溯生人,他的灵魂完不完整、值不值得被爱,我最清楚。我想让他拥有平等的人权,想让他永远不为自己的身份介怀失意,我要他坦坦荡荡地爱我。”


    “原来你早就知道……所以你爱我,你就要为一个群体寻求出路?”岑安哀求地看着他:“你只爱我不好吗,只爱一个具体的我不好吗?”


    “这是两码事,岑安,我只爱你,毋庸置疑。”江烬严肃地看着他,“若未来有一日,看到人类把溯生人当玩具,肆意制造出来,肆意玩弄作践甚至屠杀,你作为同类,你真的会心安吗?又再比如,历史重演,出现更多实验项目的殉道者和对应的载体,你还会无动于衷么?”


    “……”岑安哑口无言,绝望地闭上眼睛,“我明白了。”


    江烬缓和了语气:“告诉我,当时为什么不肯相救?”


    “反正不是仇视人类。”岑安扑上去吻他,泪水如细小的溪流淌到他脸上。岑安不分节奏技巧地吻他,全凭迷恋和微妙的怒意,咬他的频次比往日更高。


    “这个问题我迟早会给你答案,不要问了好吗?”他的语气里隐约透着痛苦。


    江烬抚摸他劲瘦的后背,闻言叹息一声,“这些天,委屈你了。”


    “我怕你不要我了,担惊受怕那么多天……”


    江烬抓住探向他腰腹的手,低喝了句“别”。


    岑安坐起,眼珠里裹着的硕大泪珠严重违反物理规律,掉不下来,因而衬得他更加楚楚可怜。


    “你推我?你又推我?”


    岑安的哭腔听得他头皮发麻。


    “因为知道了我是人造物,再做这种事,你心中还是会有抵触的,是么……”


    “没有!”江烬厉声打断,吞吐道:“去,去车上吧……”


    飞行器被纸鹤悬停在窗外,纸鹤看到岑安满脸泪痕地抱着江烬走近时,大为震惊,很快就看出来他的伪装。只可恨江烬色令智昏,一点儿也参不破。


    纸鹤顿了顿,什么也没说,转身进入驾驶室,拉下隔断,彻底将机舱隔绝。


    机舱很快被低沉的哼吟喘息灌满,岑安时不时还要亮一嗓子哭声。


    江烬从没想过,他跟岑安会有这么难熬的一场情.事,岑安矫情,他动辄得咎,不能推、不能骂滚、不能喊停。他稍一怠慢,岑安就要化身爱哭鬼,眼泪当雨似地淋他,哭得越凶,动作和力度也就越过分。


    意乱情迷间,岑安大言不惭地喃喃道,“我是你的,烬哥,我是你的……”


    有几次江烬忍无可忍地挥手扇他,靠近脸颊又控制不住地变成温柔抚摸,他看不得岑安那双烦人的泪眼,不看又怕他委屈巴巴地碎碎念,只能不停地吻他逃避对视。


    “岑安,我好像被你死死地拿捏住了。”他目光涣散地落在罪魁祸首脸上,有气无力,“别再欺负我了,好吗?”——


    作者有话说:又是夫夫床头吵架床尾和地一章~烬哥的心软只适用于小岑的哭闹~


    七夕快乐[狗头叼玫瑰]


    第124章 拒绝


    “烬哥, 这只狐狸……”岑安趴在他身上,从散落在地的衣服里摸出挂件,举到他面前, “扔掉好不好?”


    “为什么?”


    “我不喜欢。”


    江烬从他手里接过塑封袋,狐狸还不及他手掌大,笑容也只是极简的一条弧线,岑安却容不下它。


    江烬迟疑道:“这是我送给别人的礼物, 亲手制作,还不知那是一段怎样的记忆……”


    “所以我不喜欢。”岑安说。


    江烬反手捏了捏他的脸,笑他, “醋坛子, 小气鬼。”


    “烧掉吧?”说着,岑安爬起来找火源。


    两个人睡在撑开的座椅里, 随着他的动作座椅发出一阵嘎吱响, 扰得江烬心生烦躁。江烬圈住他的腰,把人重新拉回怀里。


    “睡吧, 明天再处理。”他把狐狸收起来, 用同一张毯子裹住两人, 前半夜激烈缠绵, 他已是精疲力尽, 此刻一点儿也不想动。


    岑安不折腾了, 头顶一撮呆毛扫着他下颌, “那你一定要记得啊。”


    江烬闭着眼“嗯”了一声, 抱紧他睡去。


    天亮后, 他们先回到病房,各自收拾清爽,又在盥洗室意犹未尽地接起吻来。虚掩的门被纸鹤敲了敲, 他告知他们柯伽在外等候已久。


    岑安换了一套纯黑的衣服,宽肩窄腰,武器加身更显利落锐气。


    他这副身躯好得差不多了,整个基岸的智能系统亦握在手中,想离开随时都可以,但毕竟受了亚青环不少恩惠,去留总要问问主人的意思。


    他们跟在柯伽身后,去见何盛辞。


    基岸建筑多为有棱有角的锋利几何形状,室内则巧妙地运用流畅曲面,科技感十足。走着走着,出现了一座双螺旋结构的阶梯,岑安瞧着似曾相识,江烬提示道,“雪原。”


    岑安恍然记起,亚青环里的这一座和雪原入口的一模一样,它参考了象征生命的DNA模型,出自同一建筑师之手。不止雪原,痕绿基岸、再生洲,都是大岑的代表作。


    岑安的视线在那座阶梯上停留了很久,心情复杂,冥冥之中仿佛有种叫宿命的东西在回响。


    柯伽见他看得出神,询问:“感兴趣?”


    “基站建筑的设计者是谁?”


    “是个神秘且低调的天才,”柯伽道,“他擅长舱体建筑,风格多变,可关于他的一切身份信息却被匿得干干净净,要知道上个世纪早已是信息爆炸的时代,要做到任何信息不被泄漏,简直是神一样的存在。”


    “上个世纪?”


    “大约一百五十多年前吧,”柯伽认真地想了想,“基岸从设计到建成耗时两年,雪原也是那个时期的作品,再生洲出现得更晚,是他晚年最后的作品。”


    岑安顿住脚步,“那会儿他还活着?”


    “当然,”柯伽古怪地看着他,“他亲眼目睹作品落地,建成后还进行了很多大规模地修整。”


    岑安不禁皱眉:“你确定基岸、雪原都出自那人之手?”


    柯伽看看江烬,再看着他,不解地反问,“有什么问题么?”


    算算时间,设计基岸那会儿大岑是七八十岁的年纪,那冰眠舱里躺着的人是谁?大岑没有冰眠么?还是说,他不止给自己制造过一个溯生人?


    江烬拍了拍他的肩,打断他的思绪:“走吧。”


    何盛辞的办公室里,铺天盖地都是投放在外星的空间站投影,他沉浸其中,专注地坐在长达二十米的指挥台前接收信息。


    柯伽没出声提醒,岑安便肆无忌惮地观察起来。这是何盛辞最私密的一间办公室,处处展现他野心勃勃的外星系扩张研究,他非常崇拜航海家哥伦布,墙上挂着哥伦布的画像和名言。


    房间中央的模型群里,有一块被标记为重点的绯色涡漩区,流沙般缓慢流转,璀璨耀眼,透过一旁的滤色镜,会发现它的暗部藏着一抹凛冽的冰蓝。


    “像白King眼睛的颜色……”江烬觉得奇妙,喃喃出声。


    他视线往下,看到显示器上标着“玫瑰禁区”四个字,这是尚未公之于世的新机密,江烬对它有印象。


    “还记得你许诺我的东西么,江烬?”柯伽突然出声问他。


    “师姐,我……”江烬讪讪一笑,面露难色地看着她。


    柯伽笑笑,一副了然的表情,“你什么德行,我早习惯了。”


    “抱歉。”


    岑安好奇地看着二人:“许诺什么啊?”


    柯伽抬手,指了指玫瑰禁区的模型。江烬有点尴尬地告诉他,“之前为了捞你出狱,我请求师姐不要提交黑杰克罪证,作为交换的,是玩家禁忌档案。”


    “跟这片红有什么关系?”


    “这是被我们重点标记为新家园的区域。”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接过话,何盛辞站在模型另一端,缓缓走来。


    他将模型放大,眼神明亮:“根据勘测,这片绯色区域,可能存在适宜人类生存的环境和能源,甚至外星文明。我们试图进入其中,却发现传统的智能机械、探测器统统失效,我们推理出的唯一信息,就是那里需要能动性强的高等文明。”


    岑安明白了:“所以,需要人类以身试法?但是派遣人类去,未免过于冒险,且违反人道主义,溯生人才是最好的选择?而你们想要禁档,是为了掌握全世界的溯生人身份信息。”


    “不错。”


    岑安想起昨天翻阅的机密文件,“你们将他们称作‘先遣者’?”


    “是的。”模型的光投射在何盛辞的眼睛上,将他的眼染成了血色。


    “原来,溯生人早就被你们当做资源盯上了,”岑安迎上他审视的目光,冷笑:“先遣者不就是另一种殉道者么,只不过从人类换成了溯生人。可你不也是溯生人么?”


    “你不觉得这就是溯生人存在的意义吗?”何盛辞满眼恳切。


    “有一日,我当然会进入其中。我知道你已翻遍基岸的机密文件,有一些甚至是我希望你看到的,我们的星航队伍,先遣者编队以及全部的远航计划,想必你已熟知。”何盛辞顿了顿,向他伸出手,“和我们同行吧,我们将迈出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一步。”


    岑安瞧着他手掌上的纹路,忽地冷笑,“抱歉,我不愿意。”


    何盛辞看到那不驯的目光,便知再难转圜,垂下手臂,露出挫败的笑容。


    “真是遗憾,岑安。”他还是不甘地问了一句,“确定不好好考虑么?”


    “或许你可以通过游说、鼓舞、招募等方式,收获认同你的人,或者溯生人,而不是通过禁档简单粗暴地控制他们。”岑安说,“我不会让禁档落入你手,再见,何首长。”


    说完,岑安拉过江烬手腕,大步流星地朝外走,纸鹤紧随其后。


    “你怎么拒绝得这么干脆?”江烬疑惑地看着他,“他冒犯到你了么?”


    岑安摇头,“他希望我看到的,不希望我看到的,我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纸鹤问。


    岑安顿了顿,还是摇头,那是个足以让知情者陷入危险境地的秘密,他选择闭嘴。


    他握紧江烬的手,加快步伐,一路惴惴不安,进入飞行器才松了口气。


    飞行器还没飞出半岛,便呼应了他不妙的预感。只见精悍的战机编队杀气腾腾地逼近,全方位都堵住,纸鹤悬停,一时不知该往哪儿飞。很快,对方的警告传进他们的通讯器。


    是军盟的人,让他们乖乖飞进某座军机,束手就擒。


    岑安扯了扯嘴角,“呵,真是玩不起。”


    “谁?”


    “还能有谁,何盛辞呗,”岑安自嘲,“养了我这么多天,也是白养了。”


    “你跟军盟应该没什么冲突吧?冰底的事不是你的错,不如跟他们说清楚,解开误会。”纸鹤说着,调整航线板,准备按照军盟的警告飞进军机。


    “等等!”江烬忽然厉声打断,嗓音发颤,“不行,岑安,逃……你必须逃!”


    “啊?”


    江烬凌厉地朝下看了一眼,他怒极,额上青筋隐现,同时气到手指发颤。


    “太绝了,何盛辞真是太绝了……我们前脚刚走,他不仅叫来了军盟,还把你这几日的救治记录公之于众,披露你溯生人的身份!”江烬咬牙道。


    岑安立刻登入网络,得益于痕绿基岸迅捷的网络系统,传播量呈指数递增,几分钟内,几乎所有在线的用户读取了该信息。


    岑安大脑一阵嗡鸣,网络上已是沸反盈天。


    所有人都在声讨他。他是溯生人,冰底那场针对冰眠人的报复性打击,只怕不是溯生人情绪崩溃之下的冲动之举,而是有预谋的恐袭,毕竟导弹的成功抵达,归功于黑客成功把持冰底的防御系统。


    看来,军盟不是来找他算不肯出手救人的账,而是直接把他当成了幕后黑手!


    他只怕有口也说不清了。


    他一时想笑,又觉悲哀,就那么怔怔地出着神,如同宕机。


    车舱猛地一颠,差点儿将他甩到舱壁上,他下意识地想去护江烬,却见江烬已然坐在了主驾驶位,正全速往地面俯冲。


    “逃,岑安,先逃……去薄荷港,去找黑杰克!保护好自己,先躲起来!”


    他回头看了岑安一眼,眼中酸涩与心疼化作滚圆泪珠。


    他太清楚军盟的作风了,在误会解除之前,绝不能让岑安落入军方手中。


    岑安的双脚踩上地面,大地有一种他此前从未察觉到的踏实感,头顶战机轰鸣声如雷贯耳,江烬声嘶力竭地喊着让他逃,他有一瞬失神,稍一停滞,转身跃入建筑内部。


    江烬指挥纸鹤往上飞,跟军机周旋。


    飞行器爬升的过程中,江烬忽觉头晕,他以为是正常的气压变化引起的不适,到了军机正面对峙的时候,他发觉痛感愈演愈烈,终如岩浆纵横颅内,再也支撑不住地昏厥过去。


    纸鹤惊叫一声,慌张地喊他。


    岑安即将逃至基岸边缘,他还连着机舱的通讯器,听到叫声立刻询问纸鹤发生了什么。


    “父亲晕倒了!”


    纸鹤迅速从慌乱中镇定下来,冷喝道:“他要你逃走,你就不要回来,别干蠢事!我会飞进军盟的军机寻求救助。”


    岑安顿住脚步,抬头往上看,厚重云层的遮掩下看不清楚情况。


    岑安的目光落在屹立于半岛的三支火箭状建筑,他差点儿忘了,亚青环是唯一拥有核打击能力的环境组织,他们的武器系统挺有实力。


    “抱歉了,柯伽姐。”岑安恨恨地朝基站看去,扯了扯嘴角。


    “接下来,看一场烟花吧。”


    第125章 惊险


    半岛陷入混乱, 而上空爆闪着刺眼光芒,异常精彩。


    空中航线已被紧急封锁,岑安从车库里挑了辆大幅改装的重型机车, 扣紧相配的防护,飙上高架道路。


    他很久没碰过机车了,摸上手柄的那一刻只觉久违。


    阴雨细密如线,他心中压抑, 军盟部署在地面的拦截车辆已被他遥遥甩开,他依然保持着最高迈速,破雨狂飙, 两侧路灯入眼成了一条不间断的彩带, 机车的轰鸣仿佛发自他灵魂深处。


    “慢一点,你不要命了?”


    白King的声音自他头盔中响起, 这感觉就好像白King是一个伏在他肩头的鬼魂。


    他嘴角扬起一抹笑, “你还能在我将死之时救我么?”


    “当然,”白King也笑, “不过, 只能救你一次。”


    “我死一次就老实了。”说着, 他拐入一条更险峻曲折的道路, 速度不减, 惊险又刺激。


    “你技术很好。”白King说。


    “其实这是我第一次飙机车, 所有的车技来自那虚假却根深蒂固的记忆。”岑安盯着前路, 喃喃地说, “每次飙机车的时候, 岑安的大脑总是一片空白,感到解脱和自由。”


    岑安问他:“到底什么是自由,白King?”


    白King借他的头盔系统感受那惊心动魄的速度, 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岑安正朝着华景的方向飞驰。


    “你这处境,回薄荷港才是最好的选择。”白King读取到他的目的地,竟是军盟的战略指挥区,“江烬会没事的,就算是军盟也不敢追责他,你可别冲昏了头。”


    “我很冷静,”岑安说,“能见到江烬最好。不过,我到战区是为了另一个人。”


    白King略一思量,惊讶道:“林夏?”


    “嗯。”


    正常人隐私被披露,遭到缉捕的第一反应必然是愤怒泄密者,思考逃跑还是就擒,顺便盘算着怎么打击报复。岑安却想到了一个很擅长隐身事中的人,白King不理解,有些佩服。


    岑安是溯生人的消息一经公布,还在军队服役的林夏就被抓了起来。


    林夏是军医,从一开始就诊疗过岑安,不可能不知道他是溯生人,这样重要的信息他却隐瞒不报,稍微绕几圈脑筋便知他是个隐藏极深的内鬼,黑杰克轻易戏耍军盟的网安,只怕少不得他提供情报。


    “有把握么?可别是自投罗网。”白King说。


    上次跟着帝辛进入黑杰克的脑机,岑安拿到禁档的同时,还顺手牵羊地复制了一份华景战区的资料。黑杰克对军盟机密的掌握足够详尽透彻,简直就是一份现成的参考答案。


    “好久不见,林夏。”


    看到岑安单枪匹马地出现在牢门前时,林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岑安不像是被抓来的,一身利落的黑色作战服,拎着沉甸甸的手枪把玩,悠闲得意得很。两个守门的机械军人呆滞如雕像。


    “太好了我的佬。”林夏叩指,敲了敲束缚他的电椅,“我还以为我要吃苦了呢。”


    机械人在岑安的指令下,一点点解除禁锢。


    岑安站在他面前,俯视他,“你为之卖命的是真黑杰克,冒死进来捞你的却是我这个冒牌,你要不要考虑换个主人当狗?”


    “那当然。原来你什么都知道了。”林夏举起双手,无奈道,“你不用拿枪指我的脑袋,搞得我好像一点都不真诚。”


    岑安收了枪,也收了笑。


    “你是怎么做到这么短时间内,摆脱了追捕,还闯了进来的?”林夏问。


    “先离开这儿吧。”


    岑安的顺利潜入,得益于松弛的守备,过程比他想象的还要轻易。林夏告诉他,他身份暴露得太突然,军区五成的力量被派出去缉捕岑安。


    “五成?”岑安略感诧异,一边走一边用调开覆盖整个区域的监控,按理说占比不大,为何整个战备指挥区这么空荡?


    他边走边调开覆盖整个区域的监控,发现守备大约只占一成。


    “让我看看他们都去哪儿了。”岑安转而进入指挥系统翻查起来,又低声说:“我要是没记错的话,随影在这里权力很大吧?是他下令抓我,抓你的么?”


    “不,”林夏摇头,“抓我的军官叫沈栎,跟随影平级。随影一向跟我走得近,恐怕也难逃诘责。至于缉捕你,是军盟最高统帅部下达的直接命令……”


    林夏忽然想到什么,露出乐子人的笑,“你不会跟他反目吧?他可是坚定拥护人类的战士。”


    “……我希望不。”


    “有眉目了么?”林夏话音刚落,岑安忽地滞住脚步。


    “怎么了?”


    “有一部分被派去跟莘讯的武装周旋,在军盟某处空军医院附近……”


    岑安眉头紧锁,他方才踏入此地时,纸鹤告诉江烬被带至空军医院。纸鹤被拦在门外,只知江烬无大恙,具体情况还不清楚。


    莘讯的军队必然是江忱派出的,江忱甚至亲临医院,向军队要人。


    “也就是说,他没大毛病,但也没被推出诊疗室喽?”林夏阴森冷笑道。


    岑安猛地看向他,脑中警铃大作,眼里惊惧无以复加——


    岑安差点忘了,江烬从来没有在蓝医之外的地方接受过治疗!


    他的异能他的永生,是多么珍贵,又充满诱惑力的东西!


    也难怪江忱大动干戈。


    岑安心脏狂跳。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奔向飞行器,如一支离弦的箭扎入夜空深处。


    凶悍的战机向他们打来警告的闪灯,林夏被迫悬停,岑安迅速连上对方机舱里的通讯器,迟疑两秒,叫了一声“哥”。


    “我是岑安,给我开路。”他简短道。


    几辆小型飞行器向他们靠过来,同时机舱里响起江忱的声音,冷静如刀。


    “在军队破译我的屏蔽器之前,删掉他们从阿烬身上采集到的所有数据,岑安。”江忱说,“你只管去做,哪怕是引爆医者的脑机。所有后果我来摆平……”


    江忱忽然噤声,只见眼前,原本像警戒线一样阻挡着他的战机编队里,有几辆如折翅的鸟儿,大幅度摇晃起来,试图保持平衡,最终还是身形不稳地向下坠去。


    “凡是机器人驾驶的战机,都掉下去了。”岑安说。


    剩下几辆则紧张地朝后倒退,原本双方势均力敌地僵持,谁都不敢率先开火,此刻力量平衡被打破,输赢已定,更不敢开火了。


    “我知道该怎么做。防线已破,你先进去,陪在他身边,别让他一个人面对全身冷白的恶魔。”岑安说着,不由自主地哽了一下。


    他闭上眼,喘了口气,再次跃入网域。


    他将按照江忱所说的做,那也是他想到的方法,绝不能让江烬身上的秘密传扬出去,人心太坏,这样的珍宝,就算不被一窝蜂地冲上来吃干抹尽,也会被各种仁义道德绑架,挟持他为抽象的概念献身。


    岑安不知道他是否烧毁了一些人的脑机,害死了人,或者机器人。


    他不想考虑这些事,他早就是个无路可走的坏人了。


    飞行器被林夏平稳停在医院地下车库,一个小时过去了,林夏见他紧绷的面部肌肉缓和下来,问他是否解决了?


    岑安嗯了一声,支起疲惫不堪的身体,拉开车门跳下去。见到车外全副武装的十几名特工时,他愣了一下,扫了眼他们身上的莘讯标志,明白过来。


    他挥挥手:“散了吧。”


    特工走开三十多米时,又听到岑安朝他们暴喝,“等等,都回来!”


    岑安表情凝重得骇人:“跟我走,跟我联机,都听我指挥!”


    “我呢?”林夏忙问。


    岑安回到舱体,快速收拾好武器,“你告诉江忱,现在跟他说话的是个假人。”


    说完,他带着特工朝车库地下更深处奔去,很快消失在浓稠的黑暗中。


    江烬被注射了超一倍的镇静剂,一点知觉都没有。


    “山田老师,样本采集得差不多了,把他放那儿,我们快走吧?!”有人焦急不安道,“现在,我们才是最重要的资源,那个黑客太敏锐,我们稍不留神就会被察觉的,到时候就连这点儿东西都要被毁了!”


    “快了,快了……”锋利纤薄的刀片从江烬肋部划入,山田手法极其高超,肋骨表层被削下一块,皮下却一丝血珠都没有渗出。


    他用这样精妙的手法取到了上百块样本,包括脏器表层、骨髓、血液,然而时间紧迫,条件有限,其他人的手法不到位,江烬还是被割得遍体鳞伤。


    他们采用了最原始的取样方式,用纸和笔记录数据,用冰柜保存切片,因为只要不使用电子仪器和微机,那个黑客再厉害也没办法控制他们。


    他们不能跟黑杰克和莘讯硬刚,也无法带走江烬,假人拖延不了多长时间。


    他们必须留下冒死从江烬身上采集到的东西,这样的机会很难得。江烬简直是造物主的恩赐,是人类的终极形态,他让他们都疯了……虽然他有点小瑕疵,但没关系,瑕不掩瑜,可以慢慢修复。


    如果江烬没有这么优渥的家世和出生就好了。山田盯着染血的衣袍,不无遗憾地想,一个疯狂的念头如火焰在他眼中燃烧。


    “你们带‘幻镜’了吧?我们把他切成块吧?用幻镜封住切面,伪装起来运出去。有幻镜在,我们还能把他重新拼起来……”


    见习生再也忍不住,凄惶地打断道:“够了,老师!”


    见习生被山田推开,让她感到绝望的是,这座昏暗的地下室里,所有人缄默不语,一下子变成了低等机器人,算是默许了他的疯狂。


    不,他们都疯了……


    她靠着墙,悄悄打开脑机接入外网,又关闭,反复多次。黑杰克那么厉害,肯定会注意到她这一处的异常。


    快来吧,快来吧,杰克佬……救救我的前辈,虽然他大我很多届,虽然他并不认识我……


    “哭什么!你难道不知道我们在做一件多么伟大的事?!”山田调试着电锯,听见哭声,暴怒地冲过来要打她耳光。


    高高扬起的手掌并未落下,一声枪响,山田的脑壳被子弹掀飞。


    见实生吓到失语,双腿一软,栽倒下去。


    黑暗中,岑安持枪的高大身影同样漆黑,唯独双眼闪着血红的反光,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魔。


    他冷眼俯视地上的尸体,面无表情补了几枪。身后特工如鬼影般蹿进来,将她的同事一个个按倒在地。


    岑安走到手术台上,想抱起江烬,可他身上全是伤痕,岑安整条胳膊都在抖,无从下手。林夏进来用无菌布裹住江烬,他这才回神,小心翼翼地抱起来,一步一步,机械地往外走。


    路过她身边时,岑安短暂滞住。那满眼的血红似乎与生俱来,她顿时抖若筛糠。


    他偏了偏头,并未直视她,嗓音沙哑地说了句“谢谢”。


    他走后,特工干脆利落地杀死了所有人,毁掉所有东西,却无视了她——


    作者有话说:本文多战损,从这章之后,终于要少了QAQ


    第126章 自省


    “岑安……”


    江烬意识涣散, 仿佛随海浪浮沉,他要很用力地对抗药性,才能获得些许清明。


    他很痛, 如同做了噩梦,梦里岑安满眼杀气,脸色冰冷,让他害怕。


    他感受到岑安抱着他走, 岑安说了什么,他只听清一句“烬哥,我在”, 恐慌中觅得一丝安心, 紧紧攥住岑安的衣角,再度坠入海渊。


    直到将江烬送进蓝医, 岑安紧绷着的神经才得到些许缓解。他浑身卸力, 趔趄几步,靠着手术室外的墙缓缓蹲下, 心脏一阵堵。


    不多时, 江忱和纸鹤赶到, 身后跟着许多人, 岑安视线麻木地掠过他们, 他们当中有匆匆赶来的医者, 护送医者的特工、保镖, 集团武装部队的指挥员……原来这个集团耗了那么大力气去保护江烬。


    江忱确认完手术室的情况后, 走到岑安面前, 目光沉沉地俯视他。


    岑安顺着墙站起来,他头一次见身穿战术服的江忱,眉目俊冷, 身如高山劲松,傲然而利落。


    “江烬从没受过这么重的伤害。”他说。


    明明是平淡到几乎没有情绪流露的语气,却比劈头盖脸的臭骂还要让岑安惶恐失措。


    他只是幡然醒悟,认清了残酷的现实——他保护不了江烬。


    尽管他做出了弥补,可险些酿成大祸的根源仍然在他。


    他偏过头,看着光洁的手术室门映出的身影,他的破烂和狼狈连自己都惊讶。


    他要怎么保护江烬?他自己都在不断地逃亡,不断地受伤……


    “怪我,”岑安讷讷低头,眼睛肿痛,“都是我的错。”


    江忱从上到下地打量他,他身上全是血,有自己的、江烬的,也有陌生人的,透着股浑身戾气挥散殆尽之后的疲倦和麻木。


    他垂首老实挨训的模样,江忱看得想笑,心底又燃起微妙的怒火。


    特助忽然上前告诉江忱,军盟最高统帅部的老司令直接飞到了蓝医,想见他。


    江忱眼无波澜,依旧死盯着岑安。半晌,他叹了口气,温声道:“你去收拾收拾吧。”


    说完,他转身走了。特助留下来,要带岑安去清理创伤,更换着装。


    他跟着特助走,穿过长廊时,远远地瞧见一位老者。清一色黑色迷彩军装的保护下,他一身浅色简单便装,格外惹眼。老者两鬓斑白,眼睛却不老,明亮犀利,光是背着手站在那儿,就流露出十足的威严。


    岑安视线淡漠地扫了他一眼。


    岑安收拾清爽已是拂晓时分,医生让他好好休息,他待不住,又来到手术室。


    天快亮了,江烬还没被推出来,纸鹤告诉他创伤已经处理好了,麻烦的是脑部问题,他在飞行器里的那场昏厥只怕非同小可。


    蓝医有一支专门为他服务的特殊医疗队伍,除了他们,应该再没人知晓他的秘密了吧……岑安想着,细细回忆了一遍在空军医院所作销毁的全部细节,确保不存在漏网之鱼。


    江烬身上有秘密,一个让人疯狂的秘密。具体内容虽然没传出去,可外人对他的觊觎却会只增不减。


    要如何消除一切隐患?岑安越想越乱,最苦恼的时候,甚至想把那些探究者的眼睛挨个儿挖去,好避免江烬被好奇、贪婪甚至秽亵的目光审视。


    把江烬藏起来,封起来,不给任何人看。


    他这样想着,又苦笑出声,且不论可行性,那样做的话江烬会恨他吧?他们都是那样向往自由,自由总要有代价……


    “江忱要找你聊聊,”纸鹤说着,瞥了眼长廊中等候已久的特助,“去吧。他醒了我第一个告诉你。”


    江忱要说什么,他心中已有数,忐忑地推开门。


    特助出去时带上了门,屋内只他们二人,没开灯,厚重的窗帘让整个房间一片昏暗。


    江忱将一沓资料推到他面前,开口是让他始料未及的一句“岑安,时间点快到了”。


    “什么时间点?”


    他光是扫了眼文件名便预感不妙。


    那是关于江烬大脑神经元状态和记忆的资料,来自那支专门为江烬成立的医疗团队,数几十年来甚至百年来,他们沉默而忠诚地治愈以及研究着江烬。


    “他再度变为白纸的时间。”江忱说。


    岑安读取完全部内容,难以相信,“不是说……十年,十年才会失一次忆么?不是,还有两三年吗……”


    “不到三个月时间了,岑安,失忆会再次降临。”江忱点了支烟,似是不满意烟的质感,又摁灭了。


    他声线清晰:“上一次经历失忆,他昏迷了整整两年,那两年是算在这一周期内的,仅有七年的清醒时间,他以为他如今二十七岁。”


    “他……还不知道吧?”


    “我不打算让他知道,但你得知道。从他过去将近百年的生命来看,你是他唯一爱过的人,你们在一起的时光不算长,但看得出,他很认真很执着地爱着你。”


    这样的消息太猝不及防了,他如遭雷劈。


    “他要忘记我了……这十年的时光,也会被那支医疗队,存储在机械蝴蝶里吗?”


    “是的。”江忱看着他,“他当然可以通过溯去读取那些记忆。不过,若没有足够的准备,那些一段段割裂的人生,必将使他精神崩溃,陷入自我认知的混乱与怀疑之中。爷爷告诉我,这样的事情,在某个周期发生过。”


    岑安闭上眼睛,露出苍白的苦笑。


    他不甘心地说,“我知道,尽管我是智械,可我的意识我的生命,也是短暂的,到头来还是要分别,要遗忘。可我不止一次地答应过他,在我的有生之年要永远陪在他身边,无论被忘记多少次,也要一遍遍告诉他他爱我,直他信服为止……”


    “你也该成熟一些了,岑安。”江忱将目光从他颈间暧昧的痕迹上收回,有些冷酷道,“你当然可以以你有限的生命同他厮守。不过,你现在还没有资格。


    “这一次,我们闹了多大阵仗才从军盟手里把他抢回来?你难道不知道永生在这个世界上是多大的诱惑么?上一次人机战争中,人类差点儿被推翻的理由,就是机械永生。


    “我承认你很厉害,他也很聪明能打,但寡不敌众,你根本保护不了他,偏他最需要的就是保护。”


    “你说得对,哥。”


    岑安慢慢松开紧攥在一起的手指,眼睛再度睁开,是令人为之一怔的清冽。


    “我如今的模样——一个通缉犯,就算不是也要因溯生人的身份受到管制,又身陷误会、栽赃,背负种种劣迹,简直是比丧家之犬还要狼狈的存在,得在这个社会上永远躲躲藏藏,连自己都护不好,的确保护不好别人。”岑安说。


    岑安的语气里没有自怨自艾,只有陈述事实的客观冷静。


    “我该怎么办呢,哥?”他看着江忱,真诚发问。


    江忱倾身,拉近两人的距离。岑安不卑不亢地任他审视。


    半晌,江忱轻笑一声,眼神变得幽暗、意味深长。


    “你心里其实有方向了,是吧?”江忱敲了敲桌子,“你不妨坚定一点,让溯生人上桌说话。”


    “我明白了。多谢哥的指点。”说完,岑安不免好奇,“哥不是人类么,为什么要帮我呢?”


    江忱往后靠了靠,玩笑道,“才刚道完谢,又来质疑我了?”


    “没有。”


    江忱无所谓地笑笑:“我是商人,又不是圣人,我也在努力摸索这个世界的规则。”


    “你会一如既往地保护他吗?”


    “当然。那是我们家族的使命,总是要撒很多谎,去给他编织一个梦……这个使命,我希望由你来终结。”


    岑安怔怔地看了他半晌,无悲无喜的神情里多了一丝淡漠。


    “总之,多谢。”


    他告别,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军盟的老司令要见你,你,”江忱揉了揉眉心,“你可以去,也可以不去,他还不至于当着我的面把你抓走。”


    岑安迟疑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江烬醒了。


    岑安把脸放在他掌心,任他细细摩挲,目不转睛地看着江烬,像是要把他五官的每一寸都镌刻到心底。


    “烬哥,你终于醒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医生已经来过了。”江烬只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岑安,你怎么没逃呢?”


    “不逃了。我们现在在蓝医,很安全。”


    “可我担心那些人……”


    “不会,”岑安抓住他的手,“别操心我了,烬哥,你要好好养病,赶快好起来。”


    江烬的手指从岑安的下巴扫到鼻尖上。岑安笑得一如既往地坦荡明朗,可那笑靥又是勉强的,沉淀着复杂的情感,仿佛破个口,丝丝缕缕的悲伤就会漫上来。


    江烬瓮声说:“他们不告诉我,我究竟怎么了。”


    他身上那些有棱有角的创伤,医生如实相告,却敷衍了那场剧烈的头痛。


    “你就是太累了,累晕了。都怪我,把你一个人扔下来逃跑。”岑安同样敷衍,见他仍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情,便流露处万分惭愧的神情,想快点引开他的注意力。


    “烬哥,我不想再逃了。”


    江烬看着他,心脏莫名一痛。


    岑安又说,“相信我,好不好?不管我做什么。”


    “……好。”


    岑安隔着被子,趴在他身上,原本想哄他入睡,自己却先睡着了。


    他严重缺乏睡眠,也只有在江烬身边,才能镇静下来。


    深夜,老司令独自待在蓝医顶层的贵宾套房,背剪着手站在窗前,俯视华景的夜。


    世人看不见的角度,他神情颓败。跟江忱较量,他败了。


    之前,江忱主动向军盟共享蓝朔武装机密,交换军盟内部情报,以此获得军工项目的竞标优势,力压莘讯。那时他以为,江忱不过是个争强好胜的年轻人。


    可他没料到蓝朔会垮,更没料到会出现一个姓江的莘讯。他当然可以撕毁合约,但阻止不了他们的技术不断突破壁垒,也无法抹除江忱掌握到的一切军机。


    因技术封锁,他最不愿看到的局面恐怕要出现了——世上最先进的机械军人和武器,恐怕都将出自江姓莘讯的工厂……


    他被小他三四轮的年轻人给耍了。


    愤怒之余,他不得不放低姿态,为这场伤害到江烬的意外躬身致歉,让江忱先得意着。


    而江烬……那个漂亮的孩子,难不成怀有灭世级别的异能,容不得人探究?


    他陷入沉思,脑海中掠过岑安那双染血的、淡漠的黑眼睛。


    耳边通讯器闪了几下,说黑杰克来了。


    岑安拖着林夏来见他。


    林夏脸上一万个不情愿,被岑安薅过来之前,他问岑安,为什么非要扯上他。


    岑安冲他邪邪一笑,吐出两个字,“邀功。”


    跟老司令四目相对时,林夏不由得双腿发软,怕岑安真把他卖了。他如今和岑安一样,在军方的逮捕名单上,间谍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


    谁知,岑安一看到桌子上关于江烬的资料,好不容易熨妥帖的脸色倏然不见,又似被挑衅了的野狗般炸了毛,猖狂道:


    “老家伙,你再惦记江烬,我就把你变成脑残。”——


    作者有话说:“岑安,你也该成熟一点了”这句话真是越想越难过[爆哭]继续蜕变吧小岑


    忱哥又好又坏的(?)只要不害岑、烬,就默认是好人好了[菜狗]


    第127章 人权


    “年轻人的盛气, 真让人羡慕。”老司令感慨。


    岑安的无礼还不至于惹恼他,他站在窗前不疾不徐地打量二人,身形伟岸, 不怒自威。


    他姓雷,岑安称他雷司令时,会联想到一款酒。


    “昨日之前,我一直以为你对江烬是纯恨。”他笑了一声, “看来我对真相一无所知。”


    “没错。”岑安说,“如果昨日我被军队顺利抓住,会有怎样的下场?”


    “军盟有很多优秀的溯生人战士。”


    岑安讥笑:“比如向冰底发射导弹的那位军官?”


    他平静地看着岑安, 眼中晦暗转瞬即逝, “那只是意外。”


    岑安听懂了雷司令话里的意思,他们不会处死岑安, 也不会抓起来审判, 更想招为己用。


    “可是,军盟正在暗中筹备与溯生人决战, 甚至死战的军需。”


    “这是必然。很遗憾, 溯生人和人类已无法回到往日的融洽了。”司令脸色沉下去, “你知道的军机未免太多。看来对你的逮捕, 不能停。”


    “我不想再逃了, 司令。我会考虑的。”


    “我很期待你的加入。但我还是好奇, 莘讯给不了你退路么?”司令问。


    “我中意江烬, 不代表我归属莘讯。”岑安轻嗤, “你跟江忱的龃龉我都知道, 不必试探,我的立场很坚定,我不爱跟江忱打交道, 他总是拿江烬威胁我。没有江烬,莘讯一无是处。”


    司令讪笑,乐得见他轻狂。


    岑安抚平衣上褶皱,转身离开时,又被林夏抱住大腿,“你这就……走了?那我,我呢?”


    “你?”岑安扬着眉,冷眼觑着他,“你当然是留下来告知司令真相,告诉他我是如何无辜又倒霉的一个……人。”


    岑安将“人”字咬了重音,眼见司令蹙眉,他笑笑,“真相往往是眼睛看不到的,司令。”


    岑安的话里真假参半,若非他面不改色,林夏还以为他神经错乱了。


    岑安猛地提住林夏的衣领,把人按到雷司令面前。


    “这货是个内鬼,什么都知道。”岑安似笑非笑地扫他一眼,“林夏,如实告诉司令吧,若敢撒一句谎,你的脑机就会爆炸。”


    他低头,再次与林夏视线相碰,如同无形中的信息对接,林夏回馈他一个满是愤怒和屈辱的神情。


    “故事讲完了,还请司令放他完好无损地回到我身边。”


    岑安丢下林夏离开了。


    林夏缓慢停止全身的颤栗,再看司令,他脸上因凝满疑云而显得肃冷可怖。


    林夏面上战战兢兢,脑中思路却格外清晰理智。无论是岑安向军盟示好,还是想撒谎否认溯生人身份,林夏都不理解。只可恨,岑安竟然把混淆是非的活儿推给他来干!


    “司令,我将知无不言,请先饶我一命。”


    他边启动脑机投射文件,边说,“概括起来,是两件不为人知的真相——岑安不是溯生人,岑安也不是黑杰克。从被江烬抓进辑魂监狱那件事儿开始,岑安就一直在给黑杰克背锅。”


    林夏投射的文件,分别是他作为医者,为黑杰克和岑安建立的医治档案,包括身体各方面的数据。


    如他所料,岑安那份被篡改了。岑安入侵他脑机就跟串门儿一样简单。


    “司令,何盛辞那份数据的真实性有待证实,我这份则是将近一年时间的亲笔记录。您看,岑安不是溯生人,黑杰克才是。”


    雷司令作为旁观者,只知传言里有两个黑杰克,假的坏事做尽,真的无辜受冤。


    林夏“如实”道来,从黑杰克跟江烬联手陷害岑安的计谋,到后来江烬倒戈,反过来和岑安算计黑杰克。那是一个与司令所闻截然不同的故事,林夏讲的细节非常经得起推敲。


    “岑安之所以留我一命,不过是为了利用我对付黑杰克。”林夏凄苦地说。


    雷司令紧锁着眉听完,没有表情,林夏难以通过他的脸色和眼睛判断他听信多少,只能默默地等他发话。


    一直等到天亮,雷司令摆了摆手,让他走。


    “我倒要看看,能活下来的是真是假。”


    岑安悄悄回到江烬的病房里,趴在江烬床边浅睡了一会儿。


    天蒙蒙亮的时候,他独自前往辑魂监狱。检察官J3等候已久。


    J3带他登上最高处,接近穹顶的位置,可以俯瞰拘留溯生人的全部场所。那些场所硬件设施不差,称得上舒适。溯生人不是囚犯,只是借了监狱的空间做拘留场所,因而不敢不在待遇上费工夫。


    可即便如此,拘留羁押对于无罪者来说,本就是件丧失尊严的事,所有人都很崩溃。监狱召集了大量心理疏导者,悲观仍在蔓延,自杀事件依然每日上演。


    J3告诉他,溯生人经过层层审核和评估,判定为低社会危害系数后,才会得到释放。


    岑安仔仔细细地看完评估内容和流程,觉得颇为繁复苛刻,而溯生人精神状态普遍都不好,每日释放出去的寥寥无几。


    “目前的评估系统你怎么看?”岑安问他。


    “有必要进行。但是没必要这么严格。”J3看着他,“要不你改改?”


    “我?我可能会让他们像洪水一样涌出。”


    “试试看吧。”


    岑安摇了摇头,手里的文件投影倏然合成一条线,消失不见。


    “下次来,一定。”


    回蓝医时,他半途调转方向,去了贺时洄的住所。贺时洄在忙,宋秘书引他进房间等候。


    贺时洄的办公桌上,放着江烬那套被驳回作废的法案文件。江烬和来至世界各地的专家们共同杜撰校正,大致观点是应该坚决抵制溯生,但现存溯生人应享有正常人权,涉及殉道者的主体,无论赔偿还是罚款,并没蓝朔后的莘讯将为每一位负起相应责任。


    这项文件经过反复慎重修改补充,历经重重机构审核,即将落实为现实,却因冰底那场报复性袭击彻底沦为废案。


    也不是没好处,至少解决了殉道者那项大麻烦。岑安想,殉道者全死了,活着的溯生人不必再担心哪天被杀死替代,江烬也不必费力忙活了。


    岑安惊讶自己的想法竟如此阴暗不仁。


    贺时洄进来时,岑安正在翻阅他桌上的人权宣言。他问贺时洄,什么叫“天赋人权”。


    贺时洄扫视桌面,果然看到了江烬那被打了水漂的努力。


    “那是一个基于神学和自然法的观点,认为人权源自造物主的赋予,任何人间权威都不可剥夺,如生命权,自由权,追求幸福的权利。”


    “溯生人的造物主不就是人么,我们的权利,就必须来自人类的施舍赋予?”


    贺时洄想了想,“我更认同权利不在于来源,而在于能否带来良好结果的观点。”


    岑安扬了扬手里的纸,“你觉得江烬的法案怎么样?你似乎一直给他投反对票。”


    “有点幼稚,太过理想。”贺时洄毫不客气地回答,“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没意义了。岑安,得知你是溯生人时,我很惊讶。”


    “我以为D3早就告诉过你了。”


    贺时洄摇了摇头,在他面前坐下。


    “何盛辞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把你的身体数据公之于众?”


    “跟他没谈妥。”提起那个人,岑安有些烦躁,却还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他正为某块绯红色的外空区域疯狂,他想拿走禁档,控制溯生人做那块区域远航计划的先遣者,认为这是溯生人的价值所在。


    “我本不想插手他的事,可我在亚青环发现,已有两批先遣者秘密远航并归来,他们遭受不明辐射和感染,躯体异化甚至异变,精神崩溃,被拘禁在基岸底下研究,惨不忍睹。”


    说着,岑安冷笑,“何盛辞那么崇拜哥伦布,可他为什么不做第一个远航者?因为那块区域很危险,而他选择隐瞒,想用一批又一批溯生人的血肉和灵魂辟路,等到探索出应对危险的全套装备和设施,他才会出发。他是不是很卑鄙?”


    贺时洄半晌没说话,他更关心岑安。


    “你今后什么打算,如今所有人认为你必将站在仇视人类、报复人类的阵营,任何人类机关,对你的逮捕都不会停。”


    “何盛辞发布的东西,我什么时候承认了?”岑安不屑地笑了笑,又说,“如果我被军盟收拢卖命呢?我不想再做逃犯了。”


    “你知道这只是饮鸩止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贺时洄严肃地说。


    “你说的对,”岑安把江烬的法案揉成一团,又展开,“我不要摇尾乞怜求取人权,我要握住神权。”


    贺时洄一时想不明白他说的是那支机械军队,还是抽象的东西。


    “我发现,军盟在做跟溯生人死战的准备。”岑安说。


    贺时洄想了想,“这个,可能跟再生洲的动乱有关。”


    他将桌上显示器翻折,自从溯被重新开发出来后,贺时洄一直紧紧关注着再生洲的情况。


    溯生产业紧随其后,核心技术不知因何缘故,掌握在了诡族手里。


    诡族很会给智械“洗脑”,短时间内,那个成分既有人类也有智械的邪神教团,成了再生洲智械的引导者。再生洲不再是觉醒智械唯一自由发展的空中孤岛,成了诡族的地盘。


    “诡族欢迎溯生人,也制造溯生人,从辑魂监狱出去的溯生人,基本都朝着再生洲的方向出发了。”贺时洄说。


    “而且,那个教团内部分裂严重,在其中一部分教徒的带领下,再生洲智械跟邻边大陆人民频起冲突,甚至屠杀人类强行剥去记忆制造溯生人。另一部分教徒则坚决否认罪行。但无论真相如何,军盟必然要去维护周边的和平稳定。”


    岑安盯着投像,反复浏览,若有所思。


    “贺叔叔,你是否愿意跟我一起,结束再生洲的乱局?给我一个未来?”


    回想起贺时洄让他目睹的童年惨案,他无比确信贺时洄的想法。


    贺时洄眼神暗下去,又重新亮起光芒。


    “当然。”


    第128章 太阳神号


    林夏再见岑安, 是在三日后的清晨。医院某栋楼天台,岑安竖高了风衣领子在寒风中吸烟,天色灰蒙, 他沉静地俯瞰着曦光中如巨兽般辗转苏醒的城市。


    “如果我撒谎的话,脑机真的会爆炸吗?”林夏问。


    “你难道没撒谎吗?”


    林夏睇他一眼,笑了,“为什么不找我提前商量呢?”


    “你那么聪明, 怎么会不明白我的意思?”岑安笑容闲闲的,透着股无所谓。


    林夏毫不怀疑,就算他不配合岑安, 搞砸了, 岑安也不会当回事儿。林夏不知他到底是在赌他茫然的前路,还是一切尽在掌控。


    “我不明白, 我一点儿都不明白, ”林夏敛了笑,“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想通过为军盟卖命, 换平稳安定的生活吗?”


    “那样你会瞧不起我吧?”


    “当然, 会鄙视你。”林夏不客气地说, “为什么向军盟示好?回答我。”


    “因为他们有正规的‘真理’啊。”说着, 岑安拍了拍腰间的枪, 所谓的“真理”。岑安拔出枪, 对准他的脑门儿, “你都告诉黑杰克了, 是吧?”


    “是。”


    “他怎么说?”,


    “他什么都没说,”林夏眸色暗了暗,“但他的手下很生气, 对你不满,不理解。”


    “手下?”


    “云渺,霓音,”林夏说,“还有析冰诸多溯生人黑客。”


    姐姐和霓音,什么时候成他手下了?他握枪的手微顿,自内心深处感到难过。


    他该称她姐姐吗?记忆里家人般相亲相爱的情谊,于他们而言并未客观存在,她对他的心疼和关爱从一开始就源自那些虚假的记忆,她从来都是泾渭分明的性格和作风啊……


    出神间,忽又听到林夏说,“黑杰克替你解释过了。”


    “解释了什么?”


    林夏哂笑着摇头:“他说服他们无条件地跟随你,信任你。”


    “哦。他快死了么?”


    “……”


    “搞得跟传位一样,他以为他是谁。”岑安收了枪,心生烦躁。


    雷司令回到军盟总司令部,两天后又回到华景,似是历经层层研讨决策,最终还是颇为正式通知岑安加入军队。


    接到通知时岑安正在病房削水果,一边不动声色将水果装盘,递到江烬嘴边,一边在脑机里跟司令对话。


    “我最快什么时候能指挥神权空天舰队?”


    司令既惊讶他的直率,也惊讶他的野心,凝成一声冷笑。


    事实上,司令非常清楚,以岑安和黑杰克对军盟机密的掌握,军队根本管不住他们侵入防御和指挥系统进行操纵捣乱的行径,自身又很难在短时间内大幅度更换或者终止系统。


    “你先来指挥区报道,”司令说,“先别想着能得到多少权力,你是人是鬼还有待确定,岑安。”


    “好吧。我会带个东西过来,顺利的话,明日清晨。”


    岑安备好的水果,江烬一口没吃。


    他没心情,眉头一锁就要锁好久,人囿于病房,却比岑安还关注溯生人的未来。


    医生禁止江烬启用脑机读取信息,在他激烈请求下,只给他一块商务平板。岑安尽量不让他接触再生洲的新闻,诡族的教唆与引导让再生洲冲突不断,人类与溯生人似乎要陷入水火不容的地步。


    可地缘局势往往通过一些经济数据也能分析出来,原油期货暴涨,外科耗材激增,航线异常封锁,仿生活性材料与武器在黑市溢价……一条条曲折红线看得江烬触目惊心,战争要开始了,或者已经开始了。


    “真的不能和往日一样融洽相处了么?”江烬闭上眼睛,离弦哪有回头箭。


    他敏锐,也敏感,常常自责于几十年前设置殉道者的决策。他尽力去弥补,可随之而来的失败让他再度陷入恐慌。他没办法原谅自己,深觉对不住那些冰眠者,也对不住溯生人,更害怕保护不了岑安……


    他还想再为之努力,可事实却是他心有余而力不足,这莫名降临在他身上的眩晕症几乎将他囚在了温室,他甚至不能长时间站立,移动到了依靠轮椅的地步。


    所有人都不肯告诉他那究竟是什么病症,就连岑安,被问到时也总是转移话题。


    就这样,身心双重折磨下,他忽然崩溃了。


    他扬手,猛地打翻岑安递过来的东西,把平板往岑安身上一摔,指着屏幕上曲折的分析图,嗓音颤抖。


    “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还是说一点儿都不在乎?”江烬说,“你的同类要跟我的同类厮杀,你却在这里怡然地切水果,你怎么这么……不懂事?”


    岑安手里原本握着刀,被他掀盘时只来得及将刃口转向自己。岑安抖了一下,一道血痕倏然显现手臂。


    红色入眼,江烬忽然后悔了,撑着起身,又失力般扑向他,将他紧紧按在怀里。


    “对不起,对不起……”他眼睛酸得要命。


    岑安年纪还这样小,悠然一点又如何?反正他爱岑安,他的初心,本就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对他的岑安宽容一些。


    他才二十岁,这世界太糟糕了,总是不好好待他……


    “烬哥,放开我吧。”岑安将他轻轻推到枕上,朝他扬了扬手臂的伤,又好似在回答他的话。


    “我会自己看着办的。你答应过,要相信我的。”


    放开我吧,我会自己看着办的。


    竟没有赌气的口吻。


    不知是否是错觉,江烬在他眼中看到一丝冰冷的东西。


    岑安没再说什么,狠下心,走了。


    往后要走的路,他有点害怕,但他必须咬牙告诉自己坚定一点,再坚定一点。


    当夜,他黑进了莘讯的军工机密数据库,网安防御异常凶险坚固,灵敏如他,一时也无从下手。但他很快发现,那是黑杰克的手笔。想想也是,黑杰克跟江忱关系匪浅,真正称得上机密的东西,自然要委托最厉害的黑客。


    在他着手进行第二轮漏洞分析时,黑杰克出现了。


    岑安没有停止分析,失败后才进入黑杰克的赛博空间,与他相见。


    “我何时才能达到你的水平?”岑安问。


    “马上。”黑杰克说,“我会把我毕生所有的技术与资源都给你。”


    岑安微微一怔,冷笑,“你快死了,是么?”


    “是。”


    扪心自问,他不希望黑杰克死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你什么时候死?我要赶在这之前,去薄荷港见你一面。”


    这话说完,岑安自己先笑了:“总之,我想见你。”


    “好啊。”


    黑杰克投递给他一个庞大的文件,那正是他今夜的目标。


    凌晨,岑安的全息像出现在雷司令的办公室。


    雷司令习惯在这时间开始新的一天,岑安从播放军舰模型的显示器里钻出来,吓了他一跳。


    “事实上是我们拿你没办法。”司令笑着叹了口气,开门见山地说,“昨晚,总司令高层再次进行紧急会议,可以给你权力指挥神权,但你必须受制于随影,随影会对你负责。”


    岑安有点出乎意料,“他?你为什么觉得他能管得住我?”


    “因为他是江烬的……朋友。”司令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是了,江烬。江烬才是他的软肋。


    “那孩子,似乎一病不起了……”


    岑安没像上次那样激动,垂着眼,思考片刻:“好。”


    “还有,我们联系了何盛辞,他给我们提供了很多你的生理数据,跟林夏各执一词,我们该信谁呢?”


    “所以,你打算在我的体检里加一些特殊项目?”岑安早有预料似的,笑了,“可是,这不具备说服力,我完全可以操控你们的医疗设备,甚至医者的脑机进行数据篡改。空军医院发生的事,还不算教训么?”


    司令若有所思,认同点点头。


    “那该怎么办呢?虽然我很喜欢溯生人战士,但如果你是溯生人,隐患未免太大了。”


    “禁档怎么样?”岑安目光泠泠地看着他,“禁档记录所有溯生人的信息,包括过去的,还有未来会被制造出来的,都会被记录在档。”


    他盯着司令渐渐亮起来的眼睛,一字一句,“我把它搞过来,献给军队。”


    说完,岑安转身看着司令投射的残破军舰模型,是遮天蔽日的空天母舰“太阳神”,实际长度有八百千米,隐匿在高空,上次亮相投入战斗还是在上个世纪的人机战争期间。


    它是军盟引以为傲的标志,但没有人知道,太阳神在执行完任务的空载退避过程中,被它的制造企业莘讯侦察发觉,莘讯很清楚太阳神空载时最薄弱的部位,毅然派出舰队对它痛击。


    太阳神算是史上第一艘被自己的制造商毁成空架子的空天母舰,这成了军盟的耻辱与机密,它是军盟最大的威慑力来源,绝不能轻易公开其退役的事实,虽然有诸多小型母舰,但都不及它的神辉。


    莘讯卑劣,把持着太阳神全套的模型与制造技术,若谈的拢,军盟的太阳神就还有修复重建的可能,这一谈就是数几十年,谈到莘讯易主,都没谈妥。


    岑安从黑杰克手里拿到的,正是修复太阳神的技术机密,模型完整投射出来的那一刻,老司令眼角微湿。


    岑安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说:“我就要这个。”


    第129章 服役


    岑安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 一身半装甲黑色军装加持出的身姿体魄,是他此前从未发觉过的挺拔强健。他眉峰如刀,颌线分明, 薄雾覆盖下的黑眸暗蕴着摄人冷意。


    进入军盟的一切流程都很顺利,岑安被安排在网安与信息技术部门,先到华景战略指挥区服役,过不了多久, 他会被带至总司令部接受更深度的审查与测验。


    随影抱着胳膊从侧面审视岑安。几日以来,是随影领着岑安熟悉军区,之后教他使用武器和装甲、熟悉编队、了解战场形势, 都是随影的任务。


    随影做事无可挑剔, 却表现得如机器人般冰冷无神,往日戏谑幽默荡然无存。岑安猜测, 大抵是冰底事件的缘故。


    “江烬知道吗?”随影忽然问。


    “别告诉他。”


    随影不再多问:“走吧, 去训练格斗。”


    他跟着随影来到格斗场,用一晚上的时间去熟悉各种型号的外骨骼装甲, 脑机辅助下, 信息与知识的摄取变得异常迅捷高效, 可穿戴之后的行动操作, 还是需要反复大量的练习。


    岑安几乎一直被随影压着打, 他没把岑安当新人, 但也没下死手。


    岑安看不懂随影, 先前知道他是贺时洄安排在江烬身边的人, 可他对贺时洄并不忠诚, 知晓江烬身上的秘密后,也并未告知贺时洄。


    岑安有点遗憾地想,这个人兴许会是他前路上的阻碍……


    随影见他心不在焉, 也没了兴趣,训练自此结束。


    “下周开始,我们一起去练习操作太阳神。”随影交待道。


    岑安“嗯”了一声,卸下装甲,他得洗去臭汗和训练中攒聚一身的锐气,他每晚都要回到江烬身边。


    修复太阳神最快得两个月,随影说的训练是在数字空间进行的。


    岑安将太阳神机密文件交给军盟之后,要求立刻对飘在外空的太阳神展开修复重建计划。雷司令虽惊喜,可一时半会儿哪有那么多材料、制造设备和劳动力。


    岑安只是笑着指了指脑机,“我连这都能搞到手,怎么会打不开莘讯的工厂?我已经有详细的计划了,能够保证可行性。另外,我也会提供资金。”


    雷司令看着他,脸色骤变,拍着桌子勃然大怒:“技术、设备、材料,甚至资金,都由你提供,它岂不成了你的所有物?!至于军盟,呵呵……原来你真正需要的,不过是军盟的由头和掩护!”


    岑安不卑不亢,平静得仿佛对方的咆哮在他意料之中,他一字一句地说,“所有权归军盟,我只用一次。”


    雷司令怒火稍熄,“你要干什么?”


    “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毁灭溯生人。”


    迎着司令惊骇的目光,他露出病态又瘆人的微笑,口吻故作天真却无比残忍,“这样,所有的问题不都解决了?


    “承认吧司令,你心中对溯生人的危机感并不少。你喜欢溯生人战士,是因为你清楚地知道,溯生人无论在体能还是电子设备的操作上,都比人类出色,一旦彻底成仇,人类才是弱势群体。不如趁早下手,反正,”岑安顿了顿,“要是搞砸了,背骂名只是我。”


    司令怔怔地看着他,整整一天没出门。次日,太阳神修复计划秘密启动。


    之后的一个月里,除了学习和训练舰队指挥,岑安暗中参与修补,不断地从莘讯军工厂取材,高度自动化给了他极大的便利,从系统上动动手指篡改数据,材料与设备甚至机械操作员都能被他搬走一批又一批,一路顺风顺水,未被察觉。


    此外,岑安还尽职尽责地为修复军区各种网络漏洞,很快成了数字技术兵的兵长。上级明里暗里的指示下,岑安也会入侵一些优秀的军工企业盗取机密。


    他的服从、冷漠与精湛技术得到更多信任,少有军官纠结他的身份,即便岑安从未向外界媒体作澄清,只隔空喊话何盛辞别再来找他麻烦。


    然而何盛辞并不当一回事,得知他加入军队,公布出他更多的身体数据,并质疑军盟怎能将如此危险之人纳入麾下。


    军盟矢口否认。


    他的不依不饶让岑安觉得很烦,某日得了空,岑安带着林夏,率领六名神权机械军人夜闯痕绿基岸,直奔何盛辞的办公室。


    常年健身的魁梧男人却一点也不经打,三两下就被岑安踹翻在地,狼狈地呕出血来。


    去揍人时,岑安还明目张胆地穿着军装,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狂狷至极。


    何盛辞听着岑安用基岸地下研究所的秘密威胁恐吓他,忽然吐血而笑,“这个秘密,你真的敢公开吗,岑安?你难道不知道,亚青环是人类的组织,而不是我们溯生人的?你要是敢公开,溯生人跟人类,可就彻底为敌了啊……”


    岑安踩着他的胸膛,冷眼居高临下地觑着他,闻言也笑,“哦,是么?我竟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效果。”


    何盛辞嘴角一僵,岑安脸上矫揉造作的感激神情,他看懵了。


    “你,难道你……”


    “要不要公开你的溯生人身份,你自己选择吧。”岑安拍了拍他的脸,抬脚离去,长腿刚迈出门,便将基岸底下的惨烈景象,连同被包装得极为高尚的先遣者计划一起投放至网络。


    从玫瑰禁区远航归来的先遣者,经受惨烈异变煎熬,还要被关起来研究的惨象,彻底激怒了原本还渴求继续与人类融洽相处的溯生人,消息传到监狱,更是一片混乱。


    离开基岸后,岑安和林夏径直去往监狱,将情绪躁动的溯生人尽数释放。两人站在高处,看着牢门大开,溯生人鱼贯而出。


    “似曾相识……”林夏忽然低声感慨。


    “什么?”


    “八年前,黑杰克黑进雪原实验基地,释放了所有被当做研究对象的异能者。那时候,我也是和他站在高处,目送他们逃跑。”林夏看着他,笑了:“他那会儿跟你长得一模一样。”


    岑安脑海里浮现出一对儿尖尖的毒牙,“钩吻也在其中吗?”


    “钩吻?”林夏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叫姜琢,起的什么破名字……他那会儿年纪小,只管跟着人群跑,没见过黑杰克。事实上,没有人知晓异能者被释放那件事儿,更不知道是黑杰克干的。”


    岑安垂着眼,半晌才出声:“听你这么说,我忽然觉得那个家伙原来挺可爱的嘛……”


    深夜,岑安蹑手蹑脚地回到江烬身边,发现江烬还没睡,抱着他那块商务平板观看何盛辞针对先遣者之事的声明。


    何盛辞自始至终没坦白真实身份,而是以人类的名义,表达对溯生人的怜惜与歉意,然而,他得到的只有全网的谩骂和嘲讽。


    “笑死我了,”岑安冷嗤,“现在急了,可惜,晚了。”


    岑安脱掉外套,正要钻进江烬的被窝拥着他,忽见江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眸色灰暗冰冷。


    “哪里好笑?”江烬冷冰冰地说,“你就这么乐见这局面?”


    于是岑安不笑了,上床的动作也凝住。房间光线昏暗,只开着一盏落地灯,投在地板上的月光森冷惨淡,二人之间的气氛一时滞住。


    良久,江烬收了平板,“下雪了,推我出去看看吧。”


    岑安将他抱至轮椅,全身包裹严实,才慢慢推往阳台。


    两人沉默不语。看到雪片在他眼中浮掠时,岑安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吻他脸颊。


    本想浅尝辄止,离去时被江烬猛地扯住衣领热吻,他病中力气不大,岑安更加顺从,怕他姿势难受,便双膝跪进雪中,仰着头回应他的吻。


    他在岑安耳边说,“我想做。”


    “不行。”


    “为什么?”


    “你身体没好,遭不住……”


    “我到底什么时候好?”江烬猛地推他,惶惑地看着苍白无色地掌心,喉中压抑:“我到底什么时候好?!”


    雪下得紧了,他扛起江烬往回走,颈部猝不及防地传来剧痛。江烬咬了他。


    他站住脚,抱着人依旧腰身挺拔,生生忍着,连声闷哼都没有。


    咬痛的部位很快被温热的气息笼罩,江烬哭了,收起牙齿,心疼又懊悔地舔舐那一处。


    “那些医生,总是用说不准、不排除、有可能这样的词汇敷衍我……”江烬趴在他肩上,瓮着声,委屈地向他告状。


    “没有,烬哥,没有敷衍,你,你根本就没事啊……”岑安竭力保持着语调平稳,“再有……再有两个月,你就好彻底了,真的。”


    “两个月吗?”


    “嗯……”


    “这么久啊?”


    不久。


    短得要命。


    两个月……


    再有两个月,你就要忘记我了。


    岑安心绞如刀割,再不敢出声,出声即哽咽。


    他把江烬放到床上,彻夜相拥,情至深处,也只止步于吻,吻他的唇,他后肩的蝴蝶,他小腹的痣。


    “你最近到底在忙什么,白日总不见你人,我总是不能安心。”江烬问他。


    岑安几度语塞。直到深夜,岑安贴着他的耳,轻语了什么。


    江烬答应下来,可到了第二日,他往往要迟钝好久才会记起爱人在前一夜的软语。


    恍惚间,他试着去回忆几年前的事,那些记忆如流沙般快速消逝于指缝,不着痕迹。


    他终于意识到,是记忆在流逝……


    第130章 道别


    江烬的精神状态一日比一日低迷, 身体机能却不见衰败,依旧是透着年轻气息的瘦削苍白。


    他深得造物主青睐,被赋予永恒的生命、不老的青春, 唯一的代价也不过是这暂时性的浑噩状态,那不是枯萎凋谢,而是蝴蝶必须经历的破茧。


    偏偏在这期间,他忧心岑安的处境, 恨自己什么都做不了,情况严重时,站起来走几步路都能被眩晕逼得瘫倒在地。


    他脾气越来越坏, 触手可及的物件被他摔了个遍, 最疯狂的时候,他求岑安杀死他, 把他变成和岑安一样的溯生人。


    “江烬!”岑安忍无可忍地吼他, 没有人比岑安更清楚,一段记忆制造出来的溯生人, 和记忆真正的主人是如何不同的两个人。


    可以有无数个溯生人江烬, 他却永远是他。


    江烬扑在满地狼藉中, 从衣服里翻腾, 找到狐狸挂件。


    他竟然没烧毁它, 岑安心中很不是滋味。


    “那它呢?”江烬笑得破碎又偏执:“你就不怕我记起跟那个人的点点滴滴, 不要你了么?”


    原来江烬知道……


    岑安醋意横生, 冷冷地说:“他已经死了。你也穿越不到过去。”


    他坐在床边, 垂眸看着江烬。地板凉, 他早该抱起江烬的。可那只该死的狐狸,就像一根刺,一个震慑他的辟邪符, 让他迟迟无法靠近。


    他告诉江烬,“我杀的。”


    他坦言冰眠中的大岑如何死去,江烬强撑着站了起来,扬手的动作如同慢倍速的影像,他没躲,挨了江烬一记耳光。


    他一摸脸颊,泫然笑了。


    江烬没什么力气,没打疼他,反而把自己折腾得气喘吁吁。


    江烬痛心疾首,虚弱地、语无伦次地数落他、骂他,翻来覆去也不过是怪他错失溯生人获得人权的机会,没有一句责备他对大岑的杀心。


    岑安心中不合时宜地狂喜起来——原来,大岑根本不算什么。


    岑安从床上滑下来,跪在他面前,抬头时满目通红。


    江烬看着他,陡然噤声。


    岑安从他的手背吻起,欺身而上,含住他的耳垂,双手在他腰身游走。


    良久,他放开江烬,看着那双在沉沦中似睡非睡的眼睛,认真道:“我说过,我会看着办的。”


    岑安早出晚归,莫名规律。病房雪白的墙壁上仿佛悬了一个无形的倒计时,昭示着离别,他很珍惜跟江烬在一起的时光。


    眩晕使江烬感到烦躁,却再也没说过糊涂的话,浏览到溯生人与人类矛盾加深的新闻时,会怅然地想,岑安日后该怎么办。


    他不知晓的是,岑安早已成为一名出色的战士。


    进入军盟的第二个月,岑安如愿得到了他想要的神权军队指挥权,再没有比他更适合号令机械军人的人选。


    他从莘讯的机密里窃得更多新型机械军人的系统,兵种覆盖海陆空,给神权整体进行升级,要比从前的神权更强。


    上级因他私自释放监狱溯生人,没少批评他,他不屑一顾。溯生人受到人类社会的排斥,最终都会被迫前往再生洲,他说,正好集中销毁。


    他的冷酷与狂妄让上级陷入沉默。


    因再生洲诡族掌握溯生技术,屠杀人类制造为溯生人的行为,军盟正式向再生洲诡族宣战,岑安被确定为第一批指挥官,代号是“神权933”,将率领太阳神空天舰队进行打击。


    漂浮高空军基的太阳神号,整体上修复完毕。岑安、随影和数名战舰指挥官在数字空间演习了无数遍,舰载兵种以机械军和无人战机为主力,武器设备还在陆陆续续地往其中部署,因而岑安不急于实战。


    当太阳神舰队的名号被曝出时,举世为之一惊,仿佛被派出的是什么灭世级别的武器。


    再生洲受到震慑,诡族教廷连夜向军盟递来密信,声称有很多“苦衷”需要解释,再生洲的情况并非媒体传扬的那样。


    密信的收发在岑安职责范围内,他越过上级打开读取,看完后冷嗤了句“免谈”,直接销毁。当诡族大主教带领的战前谈判队伍,进入到军盟可监测的领空时,岑安远程操控航炮对准他们的飞行器,将其尽数毁灭。


    军盟七位首长级别的军官在会议厅苦等多时,只等到战机的残骸,诡族教廷的谴责与暴怒、民众的声讨谴责,至于诡族呈递给军盟的文件,一个字儿都没看到。


    而岑安做完那一切,跟没事儿人一样驾驶着战机侦察训练,连先斩后奏的意思都没有。


    “太猖狂了,你小子太猖狂了!”一名军官狠狠敲着桌面,在通讯中冲岑安咆哮:“我竟不知军盟跟着你姓了!”


    岑安那头传来呼呼的风声,他全副武装,还在飞行。


    “长官,”他笑,“既然决定了要打,为何不彻底一些?大主教……呵,那就是一群诡计多端的骗子,我还怕你们被洗脑呢。”


    繁复盔帽下,他嘴角微扬。


    副驾的随影从侧面看着他,脑中响起雷司令略显无奈的声音:“这小子有点飘,你管管他。”


    管他……我吗?


    随影明白雷司令的意思,轻嗤出声。


    “怎么了?”岑安问。


    随影摇头,转而问道:“昨日的宣战书,究竟只是针对诡族,还是为了毁灭所有溯生人?”


    “怎么突然问这个?”


    “还记得周缇是怎么死的么?聂非雨只是终止了他的序列编码,他就死了。”随影缓缓道,“我在想,如果要毁灭所有溯生人,对你而言不是很容易么?禁档记录溯生人的序列码,你完全可以通过禁档杀死他们。”


    “你从哪儿听说的?”岑安声线很稳,放在操控面板上的手指微微用力。


    “难道不是么?”


    岑安摇头,笑着否认:“那它应该叫生死簿,而不是禁档。”


    岑安交给军盟的禁档,特意被他剥离了序列编码库,这项类似生死簿的功能,禁档确实有,不过除了黑杰克,几乎无人知晓,黑杰克将禁档的用途一向保护得好。随影说的对,溯生人的命,早就握在他手里了……可随影究竟怎么知道的?


    “你究竟是不是人?”随影问。


    两人目视前方,盔帽的遮掩下,都无法窥见彼此的眼睛。


    随影忽地笑了,“别紧张,是你这两个月表现太优异,让我严重怀疑你是超人。”


    两人回到华景战略指挥区时,军盟杀死再生洲大主教,拒绝和谈的消息已是人尽皆知。


    随影召集了一场会议探讨此事,岑安却觉得没什么可说的,罪魁祸首总司令部已然知晓,就算披露给媒体,他只是编号“神权933”,真面目属于机密。


    两三句话简述完自己干的“好事”后,岑安抬脚便走,他这一日的军人身份可以暂时搁起来了。


    他要卸下一身冰冷装甲,洗去臭汗,换上柔软似绵羊的白色衣服去陪伴江烬。


    昨日,得知战书内容后,江烬一整日没说话,战争不是他想看到的东西,也不知今日得知诡族主教被杀,军盟拒绝和谈的新闻后,他又会怅然多久。


    想到这里,岑安加快了步伐,还没走出会议厅,岑安被随影叫住。


    回头时,他惊觉房间多了个人,是江烬。


    ……不,是江烬的全息影。


    江烬的站姿有些奇怪,想必是被纸鹤搀扶着的,他一脸错愕,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岑安如遭雷劈。会议上,他狂妄地说是他击杀了大主教,拒绝和谈,他说反正他要毁灭的是再生洲和全部的溯生人——江烬,都听到了?


    岑安迅速看向身侧漆黑的液晶屏,屏幕里映出的岑安全副武装,身材魁梧,江烬应该看不出来这是每夜拥着他睡,柔软又乖巧的小羊吧?


    可江烬的眼神,为什么那么惊讶,失望,灰冷?看得他心脏抽疼。


    他慌乱地后退了一步。


    江烬握拳放到嘴边,轻轻咳嗽两声,背过身,缓慢又拖沓地走了几步,猛地顿住,一口鲜血喷溅而出。


    岑安疾步上前伸手捞他,单薄的影像倏然合成一条线,如梦似幻。


    “你该让他早点知道……”随影还没说完,被岑安猛地揪住衣领,身边一阵惊呼劝阻。


    岑安双眼凶狠,全身都在抖。


    他松开随影,大步流星地离去。


    江烬被纸鹤搀扶着,怔怔地看着手掌上的血。


    他不会认错,那就是他的岑安,虽然那一身犀利冰冷的军装,魁梧挺拔的身姿,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纸鹤手忙脚乱地呼叫医生,江烬拦住了他。


    “其实我这具身体,一点事都没有,是吧?出问题的是记忆中枢。”


    江烬刷地抽出纸鹤身上的枪,抵在自己脑门上逼问,才得到实情。


    “他两个多月前加入了军盟,以人类的身份。”纸鹤说,“正如你刚才听到的,他将率领太阳神舰队,以打击诡族的名义,毁灭所有溯生人和溯生技术。”


    江烬怒极反笑,这就是岑安所说的“看着办”么?


    他不仅加入了军盟,还击杀诡族主教,激化溯生人与人类的矛盾,筹备着跟再生洲开战。


    江烬渴求的人机平权,岑安却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还是以人类的名义?


    江烬气血翻涌,却又陡然想起什么。


    不,不对……太阳神母舰不是早就垮了么?


    江烬让纸鹤带他回家,他要见江忱。


    到了家里,江烬直奔书房。装饰古朴典雅的书房里,塞满了军械模型,包括太阳神号。江烬翻阅桌上文件,这才知晓岑安这两个月来,盗窃机密修补太阳神的事。


    江忱推开门,只见江烬跌坐地毯,文件散落一地。


    江烬目光掠过他,看到他身后的云渺和林夏时,心中忽然明了。


    原来岑安窃取机密,江忱都知道,甚至还出手帮他,让他轻而易举地运走修补工程中用得到的设备和材料。


    从军工产品的销量与出口账目来看,没人会比江忱更期待战争。


    他跟岑安,不过是各取所需。岑安需要太阳神号,他需要让工厂滞销的科技武器变成财富,太阳神号的威慑,足以地区军需大增,让莘讯赚得盆满钵满。


    江忱不怕控不住岑安,因为岑安的软肋,是他……


    江忱见他恍然,双眼清明,没有任何想说的,沉默又冷峻地看着他。


    江烬抓着纸鹤的手臂,一步一步,踉跄着离开。


    岑安一路风驰电掣地回到医院,才知江烬回家了,又风风火火地飞向湖边那座白色屋顶的房子。


    房子里没开灯,光线昏暗,室外草地上燃烧着几簇纯净的野火,在他眼中明明灭灭。


    江烬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板上,注视着结了冰的湖面。恍惚中,他成了安睡湖底的鲈鱼,湖面冰层是压在眼前的舱顶内壁,看到盐粒般簌簌而落的细雪,会幻听到百年前舱外之人遥远的叹息。


    一滴眼泪穿刺冰层,在他腹部灼出了一颗血红的痣……


    原来,那颗痣真是这样来的。


    他单薄的身影,看得岑安鼻尖一酸,涩声叫他:“烬哥。”


    岑安跪在地上,从后抱住他,身上军装未换,他做好了被江烬斥责诘问的准备。


    一路战战兢兢,江烬却只是转过身来,捧着他的脸,给了他一个悠长缠绵的吻。


    然后,他缩在岑安怀里,什么也没问,两个人一起看着窗外翩跹回旋的雪花。


    “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到你逃到天涯海角,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守着一盏温暖的灯。”江烬说,“而我跋山涉水,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和你在灯影里重逢。


    “这条路,我走了快两百年,”他含泪笑了,“还差这几年吗?”


    岑安眼角倏地湿了。


    他想说对不起,被江烬用食指封住了唇。


    江烬抓起岑安的手,吻他手指上的戒指。


    “去找我梦里的那盏灯,护住它,我还要和你在灯影里……重逢。”


    重逢,他说的是重逢!他在跟他提前……道别。


    岑安怔然。他是何等玲珑的头脑,他什么都知道了。


    “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岑安甩掉眼泪,用力点头。


    再重逢,我一定要洗去满身的仓皇狼狈,坦荡从容、坚定有力地站在你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