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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未来


    太阳神号修复完毕, 包括岑安在内的三十位舰队指挥官即将登舰,进行第一次执舰实操演练。


    登舰前有三日休息时间,让他们调整精神和心理状态。


    自从上次分开后, 江烬不肯再见他了。


    岑安顿觉无处可去,他待在陆基指挥大厅,将一半的时间耗在神权机械军在母舰与舰载机群的部署上。


    披星戴月的高强度工作下,五千名重新升级的机械军陆续进入舰群, 部署严密有序。


    “这么着急干什么?”一名副官从他身边路过,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凌晨的大厅空荡荡的,设备电波的低沉嗡鸣和电机轻微运转声平添寂静。


    岑安转过座椅, 看着他的背影。副官表面淡定, 步伐轻快地往外走着,实际上早已心如擂鼓, 全身肌肉颤栗。


    方才, 他往岑安操控的屏幕上瞥了一眼,那一眼让他读取到一个骇人的信息——岑安的神权军部署跟他们事先拿到的预案完全不同!


    他脑机里九个人工智能光速运转计算, 对比两个部署方案。几秒后他便知道, 原来岑安根本没打算让其他指挥官登舰, 他们都被撤销了权限, 别说母舰, 就连舰队外围的护航线都无法靠近。


    这小子, 原来想独揽太阳神舰队指挥权, 他背叛了军盟, 又或者从未服从……


    副官竭力压制住心中愤怒, 此刻撞破岑安的秘密,已是身处险境,他甚至不敢用脑机通知其他人, 岑安的能力他知道,消息没发出去,说不定就死在这里了。


    他抬着有些发软的腿,尽量使步子保持轻快稳健。


    离门越来越近,就在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时,金属门框上倏然映出岑安颀长的黑影。


    岑安的声音如鬼魅般在身后响起,“郑副官,您流了好多汗,是不是脑机出问题了,需要帮忙吗?”


    副官咬牙,拔出随身激光匕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岑安刺过去,霎时血浆迸溅,直飚天花板。


    一刀封喉。


    副官冷笑,这混账不过如此,“看来我……”


    话没说完,他噎住,气管里灌入血液,嘶鸣声陡然放大,震耳欲聋。他轰然倒地,倒在越来越的黏稠液体中——那是他自己的血。


    “宝刀未老。”岑安续上他的话,这才从座椅上起来,走到他面前,俯身用手合上他因不可置信而瞪得老大的眼睛。


    他盯着血泊中的尸体看了一会儿,才着手找工具收拾,内心平静得出奇。


    郑副官是他除掉的第七个舰队指挥官,其他六名则在两个小时前,死在太阳神号舰载机群的激光武器下。


    不知何时起,他变得残忍冷血,看着地上的尸体内心甚至会生出怒火——为什么他们都要主动送死?登舰的日子确定在三日后,那六名指挥官为何要一声不吭地提前出发?他们想干什么?!


    想来,军队另有计划,并不信任他。


    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也没少撒谎。


    他会赶在所有人之前登舰、执舰,他不需要实操,数字空间里的训练对他而言足够了。


    处理完尸体,他接到一份信函文件和雷司令的讯息,让他明日一早以军官身份去出席贺时洄的葬礼。


    葬礼?


    岑安看着贺时洄的全息影像在眼前渐渐浮现,回复雷司令,“好。”


    “你像个鬼魂。”掐断通讯后,岑安朝贺时洄笑了一下,他翻了翻信函,那是个讣告。贺时洄给自己拟的,死因是溯生人特工的暗杀。


    岑安需要贺时洄这样的政治人才为智械建立新秩序,考虑到他复杂的身份地位和政治关系,他必须放弃贺时洄这个名字。


    “祁越曾为你窃取过二十三个身份,都是不断通过死亡变更的吗?”岑安问。


    “是的,我已经‘死’过二十三次了,为了逃命或者理想。”他自哂一笑,“真希望这是最后一次。”


    岑安回到控制台,边整理行装,边问他,“你现在在哪儿?”


    “薄荷港,夜后。”


    “你见到黑杰克了?”


    大概是夜后璀璨的灯光所致,贺时洄眼中光芒奇异。贺时洄默然片刻,告诉他,“黑杰克为你准备了两支军队,一支在再生洲等候你,另一支会护我们离开。我会在明早出发。”


    岑安手指微顿,良久才重新动作起来。


    贺时洄的葬礼办得低调。岑安与他撑着伞站在对面大楼的飞行器着陆岛上,俯瞰在雨中缄默的肃穆教堂。


    “可惜吗?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走到这个位置。”岑安问。


    “并不,现有处境令我深感无力,无力改变也无力反抗。智械才是我的未来。”


    “你是智械吗?”


    “不,我不想知道。永远都别告诉我。”


    “那……贺韶呢?是你的孩子吗?”


    “他是贺时洄的孩子。”


    目送他进入飞行器离去后,岑安撑伞进入教堂,以军官身份吊唁,覆着面,全套军装。


    葬礼全程,贺韶一声不吭,往日盛气凌人的天之骄子,此刻红肿着眼,裹紧黑色大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岑安心泛怜惜,却始终沉默地立在雨中,直到葬礼结束。


    岑安独自往回飞,阴雨细密如线,云层乌黑低垂。他心生烦闷,调转方向直奔薄荷港。


    上一次,黑杰克和他约见的时间在明日,此刻岑安莫名惶然,一整座北洲大陆,或许都没有他的明日了。


    岑安破雨而行,他看着侧窗的玻璃,陷入恍惚,脑中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形成。再回过神,竟然过去了很久,他已飚出华景上空。


    舱内死一般的寂静中,传来一声深沉叹息,突兀得让人头皮发麻。


    “为什么,黑杰克?为什么贺时洄说那两支军队是为我准备的?”压抑许久,岑安心中似有一根弦绷断了,陡然拔高了音调,几近嘶吼。


    “你他妈活不到老子攻破再生洲的那一日了吗?你的军队,你的黑客,你的技术,为什么要给我?!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感激你,忘记你对我的戏弄和伤害吗?你怎么不把你的两个情人也给我?!”


    静默片刻,黑杰克说,“是该托付给你。”


    “……”


    岑安气笑了,眼中不受控制地涌出液体,被他狠狠拭去。他气急败坏地拍打着操控面板,如无能狂怒的困兽,又如蛮横无理的小孩。


    “为什么帮我”这才是他想对黑杰克说的话,可他对黑杰克的感情太复杂了,他不想感激黑杰克,又无法坚定地恨他,好话从来都没法儿好好说。


    黑杰克没能对抗过大岑和帝辛,死期将至,他把岑安当做第一顺位继承人,将那些权贵们从他身上求而不得的东西,都当遗产似的全部给了岑安。


    “可我明明是你出于对大岑的怨恨,制造出来宣泄情绪和恨意的玩具人……”岑安盯着玻璃上的雨痕,眼睛冰冷无神。无论是人还是这个世界,都极不真实,时常让他觉得像一场梦。


    黑杰克不说话。他的失神和迷惘是否会让黑杰克感到得意和满足,又或者嘲弄讥讽,都不重要了。


    “如果我们一开始,处成哥们儿该多好?”岑安声音发涩,“你后悔过吗?你是我的造物主,按湘夫人的说法,我潜意识里应该对你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迷恋和依赖。可是你不爱我啊……你不爱我。我恨你。”


    “呵,他也不爱我。”黑杰克极轻地笑了一声,“你对我的感情,和我对他的,何其相似……我们三人就是个圈,魔灵视角里的笑话。”


    岑安飞至薄荷港上空,看得见海岸线的地方时,黑杰克突然严肃道,“注意闪避,他们要对你动手了。”


    他们?


    岑安脑机里突然多了套监测系统,岑安通过它听到雷司令的声音,是命令的口吻——“动手”。


    暴雨如瀑,前方高塔突然爆闪出刺眼光芒,几辆凶猛的战机穿透天边浓重的乌云,如鹰般气势汹汹地奔向他。他舱内的监测迅速鸣叫起来,尖声提醒他危险将至。


    三个月军队生活,岑安早已练就在突发情况面前波澜不惊的能力。他迅速稳固好飞行器的操控系统,大致分析完形势,将仅有的两枚航炮发射出去,命中势头最猛的两架,又操纵战机滑入民用航道,隐匿其中争取时间。


    他很快发现,雷司令这次对他的杀意,有股不成功便成仁的气势,调用的是跟军盟毫无关系的国外佣兵,也难怪他没察觉,无论在阵仗还是配备的武器皆是精锐。


    他快速翻阅飞行器的监测数据,原来,从他进入贺时洄葬礼时,一套无形的网便罩了下来,之所以能从华景安稳地飞到薄荷港,是因为黑杰克的人一直在干扰对抗。


    战斗早已开始,岑安勘测不到任何画面,空战悄无声息地进行,无垠的灰蒙夜幕偶尔如擦亮火柴般短暂地亮起光,那是战机爆破的样子。


    岑安随民用航机降至低空着陆岛,刚出舱门,没走几步又被子弹逼到车身另一端。


    岑安紧贴飞行器侧面,大气不敢出,此刻他就站在着陆岛的边缘,脚下是看不见底的高空。


    然而,淋了许久的雨,那些持械的佣兵并未靠近。


    他们离开了。


    每个军盟战士靠近心脏位置的血肉里,埋着一枚芯片,岑安也不例外。想到这个,他立刻掏出军刀找准位置,正要咬牙剜进去,忽然发现芯片功能失效了。


    是黑杰克……黑杰克竟然将芯片的监测和定位转移到了自己身上,他要为岑安吸引火力,要为他去死!


    岑安脑中一片嗡鸣,就在这时黑杰克的声音在他脑中响起,“你现在应该立刻回到华景战区,闯过一切束缚,登上太阳神。”


    太阳神号漂浮外空,普通战机无法抵达,登舰必须通过特殊飞行器和专门的起降点进行,因而岑安只能回到军区。


    “去吧,做你该做的事,别干蠢事,别说蠢话……”


    岑安咬牙切齿地打断他,吼道:“你要为我而死吗?你以为你是谁?!”


    “我没能胜过他和帝辛,已是将死之人,他对我的终止命令将在一周后生效。”黑杰克嗓音沙哑,夹杂着闷哼,岑安听出他也一样淋在雨中。


    黑杰克笑起来,“我才不要死在他手里,与其被程序在固定的时间节点终止生命,我选择为了我想保护的人而死。”


    岑安愕然,颤抖着问:“你想保护的人……是我?”


    “是,我承认我后悔了,后悔一开始不好好待你。我没有明天了,我曾用魔灵去往未来见过我的死亡,我很庆幸死于自己的选择。”


    岑安开始狂奔,他已经精准找到了黑杰克的位置,就在对面着陆岛上,直线距离三千米。


    他的脑袋像是被什么冲昏了头,失去理智,好不容易脱离险境,又飙着车去干蠢事了。


    黑杰克出现在他视线里的那一刻,他果断跳舱,飞行器则全速撞上朝黑杰克抛下抓钩枪的战机。


    雨势不减,又冷又密,头顶空战愈发激烈,似电闪雷鸣。


    岑安捞住中弹后朝深渊倒去的黑杰克,将他拖到一处隐蔽角落。两人都是黑色服装,可从黑杰克身上淌出的雨水却是血色,岑安摘下两人的盔帽,看着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黑眼睛,难过得无法呼吸。


    黑杰克挤出笑容,“果然,跟我在魔灵视角看到的一模一样。”


    岑安用手堵他身上的血洞,两只手根本不够用,偏偏血流得又湍又多。


    “别按了,你弄的我怪疼的。”


    岑安忍不住崩溃地吼他,“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采取措施避免?魔灵算是很好的人生作弊神器了吧?”


    黑杰克闻言笑了,断断续续道:“魔灵视角中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你以为你回到过去改变了什么,其实什么都没变,回到过去本身就是注定发生的……”


    黑杰克盯着漆黑的夜空,他那副躯体的声带已经摩擦不动了,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别逗留。你往前走,别回头……”


    回头太难。


    岑安抹去脸上的雨水,终于放过了黑杰克破烂的尸体,转身钻入一架陌生的战机再度狂飙,暴雨模糊了航线,可他眼中的路无比清晰。


    黑杰克的意识还未散尽,还能在他脑海中说话。


    岑安想,那声音来自他的灵魂吧。


    黑杰克道:“你说,年老的他,会后悔不曾怜惜我吗?虽然,虽然……他什么都无法改变了。”


    “我就知道,你这个混蛋,我就知道冰底里的不是他,大岑没有冰眠!”岑安忽觉委屈,泣不成声,“那么,你对后来的我……满意吗?我对他的杀心,对人类见死不救,再到骗军盟,盗战舰,这一切,我按照你的预测走了吗?”


    “不在我意料中。不过你变了,你看清了你身处的迷宫,你变得坚定果断。”黑杰克顿了顿,说,“无论你今后还会不会碰魔灵,有一件事你要明白,他是过去,我止于今日,而你才是未来。”


    “未来?”


    “你有未来,我不曾给你设置任何终止令,禁档束缚全体溯生人的那套序列码系统里,没有你。


    “你是我越过当时存在的三万三千七百多号玩家,设置的零号玩家,某种意义上你和江烬一样,你的生命永不止息。给你禁档的那一刻,我就想让你手握溯生人的生杀大权,但我知道,你一定珍惜每个生命,认真思考它的意义。”


    “我是谁,我是谁的未来……”岑安困惑极了。


    “也许是……岑安。你是谁?”


    你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要到哪里去。


    他无法摆脱那段记忆对他人格的塑造,虽然它虚假、不幸,与他之后的人生无关。


    他闭了闭眼,认真而沉重地说,“我是岑安,我依然是岑安。开发溯技术带来的问题,我愿意负责。”


    我将永远热爱我的生命,哪怕有一天它没了躯壳,不再是主流形式,我那么真实地爱着一个人,同时也被真实地爱着,我要用它谱写灿烂的篇章,那些闪着光的过往对我绝不是无意义……


    他的世界陷入死寂,刷刷的雨声格外响亮。


    “黑杰克?”


    “黑杰克,你说话?”


    “……”


    岑安被巨大的悲怆罩住心头,他悬停半空,一时无法呼吸。


    死掉的是他最初的仇敌,他的造物主,可他却好像丧失了一个人格、一部分灵魂那样难过。


    过了好久,他才颤抖着手指去控制飞行。他忽然想起了岑安十七八岁那一年,为了脱离潘因的控制,孤身一人,自黎明仓皇出逃,不停地走啊走,心想脚下的路怎么那么长那么曲折……


    但他还是一往无前地走下去了,和此刻的岑安一样,身影依旧孤寂挺拔,倔强难驯,仿佛不知前路凶险,最坏的结局不过是死无葬生之地……


    **


    半夜,江烬从梦中惊醒,惶恐不安。他嗜睡,清醒的时间少,记忆丧失得越来越快,连潘因与两个师姐都成了模糊的影子。


    他站在窗前,发现自己难得清醒,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赤着脚朝外跑。


    纸鹤将他拦下,他惊恐地抓着纸鹤的衣服,央求着要去军工研发部。


    一个隐蔽的监管区,伊鹏举的人身自由被限制于此。他快要忘记这个人的一切了。


    老人如同烂醉,颓废地躺在一堆设计稿纸里,听到开门声,眼皮也不抬地问,“终于失去耐心,要杀我了吗?”


    “伊老,我放你出去。”


    “是你?”


    江烬轻轻咳了两声:“我要你追随神权军官933。”


    “绝无可能!”


    伊鹏举暴怒地爬起来,一副愤然欲搏的架势:“说是要带领舰队剿灭再生洲诡族,可谁不知道他是奔着毁灭全体溯生人去的?!”


    伊鹏举非常生气,他是人类当中少数坚定支持溯生人存在,并自认为没有走向极端的那一类。


    “江烬,你明知道我有多么惋惜我的溯生人,我最不乐见的就是人类对溯生人的毁灭,你明知道的!竟还敢这样要求我?!”


    江烬平静地说:“他就是溯生人。他是岑安,你认识的那个岑安。”


    “呵,那又如何?我的立场还不够鲜明……”伊鹏举陡然噤声,惊骇又诧异地看着江烬,“你说什么,难道他,他……”


    “他手握武器,从不是为了毁灭。请您帮他,为他铸剑。”


    伊鹏举胸膛起伏,局促地抓起身边堆积的稿纸,揉成团又展开,心情复杂,又似看到希望般眼光熠熠。他有些激动。


    江烬将人带离研发部,交给了林夏,林夏正往驶向再生洲的飞行舱里搬运成山的实验样本,非常愿意给伊老这样的人才腾位置。


    江烬怅然地想,如今他能为岑安做的,似乎只有这些了。


    他回到卧室,看着窗外瓢泼的雨。


    “我饿了,想喝粥。”江烬报了一个难以烹饪的粥品,支走了纸鹤。


    纸鹤越发觉得不对劲儿,粥做到一半匆匆赶回来,只见江烬坐在血泊,对着镜子一刀一刀往身上……不,是骨头上刻字。


    “江烬!”纸鹤失声惨叫。


    江烬紧紧攥着刀,生怕被夺走,他扑到镜子前,执着又疯狂往身上刺。


    “不要忘了岑安,不要忘了,岑安,他是你的爱人,你的小、山……”


    江烬猛地抓住纸鹤的手,“我不能只刻在肋骨上,人没了肋骨还能活……枕骨,枕骨好不好?你帮我,你帮我……”


    “够了!你疯了吗?”


    “不,我不能忘了他,失忆之后,你们不会让我轻易记起他的,而我也会怀疑记忆的真实性,我会疯的!我必须做好标记……”


    纸鹤紧紧地箍住他,任他抓挠厮打,直到他耗尽力气,才小心翼翼地吻他脸上的血泪。


    “父亲,”纸鹤说,“有我在,你不会认错人的。我一定会让你找到那个正确的人。”


    **


    回到军盟,岑安关闭了所有军用卫星导航,投入病毒,报复似的将军盟搞得一团糟。


    他换好特质的服装,去往那个特殊的飞行器起降点时,却被一尊杀神挡住了。


    随影端着枪等候已久。


    岑安忽然想起来,葬礼上随影借口安慰贺韶,拒绝了雷司令的命令。他一向得雷司令青睐,暗杀他的计划,必有随影参与。


    可他拒绝了。


    岑安设备没拿稳,掉在了地上,他弯腰去捡,检查是否摔坏。


    再抬头,原本相聚二十米的随影已经到了眼前,枪口抵在他脑门上。


    “别通过伤害江烬拿捏我,好吗?”岑安恳求地看着他,“求你了。”


    随影冷哼,没有回答,直截了当地问他:“贺时洄没死,是吧?”


    “是。”


    “你是溯生人吗?”


    “是。”


    他点点头,一切明了,他的枪口在岑安脑袋上又重了几分。就在岑安以为死定了的时候,他又松开了。


    岑安喘了口气,“只有我,能控得住所有溯生人。请相信我。”


    “如果你敢号令智械主动侵犯人类,我们就是敌人。”他收了枪,“滚。”


    说完,随影放他离去。


    拂晓时分,岑安顺利抵达太阳神母舰,浩浩荡荡的舰队里,只他一个鲜活的存在。舰队沉至高空,才遇到那支为了保护他与佣兵缠斗的队伍,他们当中有黑客,也有战士,都是溯生人。


    他们以臣服的姿势和目光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新生的王。


    岑安什么也没说,将他们带入舰队。


    太阳神号舰队杀气腾腾地扑向再生洲,半道突然调转矛头,逼退其他调来一同摧毁再生洲的军舰。


    自此,神权与该舰队,归再生洲溯生人。


    脚下云层里曦光明朗灿烂,如佛光涌动,岑安打开江烬那份被废的法案。它皱巴巴,始终被岑安贴身装着。


    岑安一行行读完,手指一遍遍抚摸着江烬的署名。


    他轻吻那名字,虔诚得如捧圣典。


    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如爱人所书,带着尊严和赤忱真挚的感情,回到他的身边——


    作者有话说:第三卷结束了,这场分别是一开始大纲里就想好的,不要难过,不是结局,他们会再相逢,相知相爱[比心]


    这章之后会有两章较短的小插曲,交代一下前面的伏笔[狗头叼玫瑰]


    第132章 遗憾


    【插曲3】


    2110年,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鬓发全白的建筑师在机器人助理的监护下,步履蹒跚地进入冰底舱储区。


    一座冰眠舱被履带轻轻推出, 顶部厚重的金属外壳向四面边缘收缩,其下是透明防护罩,可以让他看到舱中冰眠的人。


    乳白冷雾疏散,老人扶着舱体边缘, 心恸得悄无声息——


    江烬。


    他在他九十三岁高龄这年,见到了他二十四岁时深深爱恋的人。


    苍老的手掌轻抚过玻璃,像一种无声的问候。


    那么多年, 你冷吗, 你痛吗,你的勇气和热忱是否足够支持你度过冰霜岁月?


    他小心翼翼地伸向衬衣口袋, 摸出一只泛着深蓝光芒的机械蝴蝶。它是目前神经科学最伟大的成就, 存储了江烬与他相关的记忆。


    前段时间,年轻的他穿越过来, 还跟个蛮横的小孩似的, 自欺欺人地修改了蝴蝶里的记忆。


    蝴蝶里江烬爱他, 和他约定来生……


    他翻来覆去地欣赏蝴蝶, 手中突然用力, 刹那间指尖蓝光迸射。


    蝴蝶被捏碎, 那些浓烈隐晦的感情终于在这个雪夜里, 停止了。


    他捡起不再发光的金属碎片, 一块一块拼凑成型, 再封装起来。


    黑暗中,一个人像浮现身后。他眼光微亮,“你来了, 小岑。”


    “我以为你会把我认成黑杰克。”


    他目光温和地在岑安身上逡巡,“好像过去了很多年,你……变了。”


    岑安往前走了几步,看清舱中之人的面容时,胸腔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喷薄而出,他不由得按了按心脏。


    “在那个时代,我跟他分开整整……三年了。这些年,我刻意不去想他,也不敢想他。”


    岑安眼眶里盈出泪光,细微却明亮的光芒,竟然穿过了玻璃,灼出一颗红痣。


    岑安苦涩地笑了笑,原来那颗痣真是他的泪造成的……


    岑安慢慢合上金属防护层,靠着舱深呼吸,平复心情。


    “我给你带来了禁档,最新发现,人类无法驾驭魔灵。”岑安垂眸看着他,嘴角的笑容变得残酷起来,“答案不言而喻了吧?


    “你曾命令黑杰克毁灭溯,毁灭溯生人,但你没想到,你也不过是祁越胡乱穿越时空,制造的智械,你会不会是溯生人呢?若你是,你的记忆从何而来?记忆里的人和事,真的存在过吗?你的生命又止于哪条指令呢?


    岑安黑眸泠泠,有一瞬让大岑以为看到了黑杰克。


    “黑杰克说,魔灵视角里的一切都无法改变,他的死亦是注定。所以我要在你连半年光景都不到的时刻,在你最无能为力的时刻出现,我要让你知道,你做了错事,并且永远无法弥补。他是你永恒的遗憾。”


    岑安一股脑儿宣泄完,狞笑着隐入黑暗。


    大岑微怔。这小子依然有棱有角,反倒让大岑觉得放心。良久,滑落一声叹息。


    “走吧,走吧……”


    他走累了,回到轮椅上虚弱地招呼机器人,推他离开。


    雪下得又大又急,原野苍茫,岸边一盏灯、一艘船都没有,仿佛没有哪方神佛能够渡他。


    他平静地仰着头看雪,机器人撑着伞不离不弃地立在他身侧。


    他轻轻揭下机器人冰冷的面具,看到了他三十岁的脸……黑杰克的脸。


    那张脸曾经呲着染血的牙齿,谴责他不懂生命的意义,不懂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拟,怒斥他制造了他,却一点儿也不珍惜他,不爱他……


    大岑用如今苍老的,覆满如藤经脉的手轻抚那张脸,一时如鲠在喉。


    机器人俯身,配合着主人的动作。它不是他,没有他的不驯和锋芒。


    大岑从不以那些精妙的建筑为傲,他想他最大的成就应该是溯,可它却在未来引来极大的混乱。他支持祁越,他给黑杰克的任务也是如此:毁掉溯,毁掉溯生,然后自杀。


    难怪黑杰克怒斥他不懂生命,他根本不了解溯生人是怎样的存在。


    那会是跟他一样的存在么?


    他却……连自己是什么都搞不清楚了。魔灵带给他穿越时空的机会,可频繁的穿越让他一生都陷在混乱之中,他是学生眼里脾气古怪,性格孤僻的老师,他的一生都在下雪。


    他闭了闭眼,再没有勇气打开禁档重新审视自己——


    作者有话说:小岑和烬哥之间的故事发生的时间点是2237年哦,


    烬哥在2045年进入冰眠,2140年复苏(提前苏醒,他本来想去2237年的)


    他因为意外在冰眠舱获得永生,与失忆。


    下一章是描写烬哥2140开始的一百年,小痕已经完全沉浸其中了[害羞][害羞]


    下一卷则是小岑和烬哥的重逢[狗头叼玫瑰]


    第133章 他的一百年


    【插曲4】


    2140年。


    “你终于醒了, 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要找一个人。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语言?”


    他要找的那个人有一双漆黑的眼睛,像黑暗的深处,宇宙的尽头。他坚定地认为那种黑色是暖的, 所以他身处的严寒不算什么。


    有一次,他惊醒,安装在舱顶的警报尖叫着,惊呼着什么压降问题。


    他不懂。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 他不记得他是谁,他很害怕,周围很冷他很疼, 有厚厚的冰层压在他眼前, 他使劲儿捶着它,像一条垂死挣扎的鱼。


    一个念头闪现脑海, 他忽然记起了他的目的, 他是来找那个人的,那个人在遥远的未来。为此他与很多人争吵, 终日发疯, 被关被催眠被电击, 还挨了很多针头……他从未妥协, 他赢了, 才爬进这座冰窟。他看看周围的时间——


    2138.12.24。


    什么意思?不是他保守估算的数字……


    于是他不再挣扎, 又躺了回去, 屏息聆听冰晶在他身体里开出花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你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不用。不知道。


    “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黑眼睛。我要那双黑眼睛。


    门开了, 两行身穿白衣的人疾步靠近, 他们一丝不苟地穿着无菌防护服,因激动而面颊泛红。


    为首的男人在他床前跪下,小心翼翼地朝他伸手, 像是要呵护一朵脆弱的花。


    “这是第二例成功的永生异变,没有出现任何畸变的永生!我主慈悲,赐我们永生……”男人在胸前比划着什么图案,朝身后人说,“今晚我们就将他秘密转移。”


    “可是……”身后人说,“江家,我们惹不起。”


    “瞒住不就好了?”男人冷冷地说。


    江烬不明所以,茫然地抬起头。这人的眼睛好烫,他本能地想躲。


    沉默的对视中,男人的呼吸变得急促,眼里的火焰几近癫狂,颤抖着手摸上他的脸。


    “你和她,是世上最珍稀的存在。”


    她?她是什么?


    2166年。


    她向他呼救。他拼命地向她伸出手,“抓住我的手,抓紧我……我带你走,我带你一起走!”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渴望有人改变他深陷着的一切,那应该就是所谓的“救”吧?


    每天睁开眼都在纯白的无菌实验室里,脑袋上罩着嗡嗡运转的机器,不断有白色幽灵飘过他身边,记录着什么。他很快又会陷入沉睡,日复一日,不知今夕是何夕。


    直到有一天,刺耳的枪声打破死寂,将那些白幽灵染成红色,让他们再也飘不动。


    一个穿着黑色迷彩的人将他从什么地方抱出来,激动地说,“二爷,我来救你了!”


    所以“救”……是改变的意思吗?


    那我也要救她。


    江烬死死抓着陈夙又的手,看到她眼眶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他们还是被身后那群黑色的影子扯开,他颈间一痛,彻底脱力。


    他救不了她啊……


    2170年。


    “你终于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要找一个人。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语言?”


    门开了,一名坐在轮椅上的老者捧着厚厚的检查报告,沉默了很久。


    老人身后跟着很多笔挺正装的人,还有几名端着枪。他们让他觉得冷,忍不住瑟缩起来。


    “没关系,”老者摸着他的脑袋,声音沉稳,不怒自威,“如今摄取知识的速度很快,周期性失忆不算什么。阿烬,你将是我们家族永恒的守护者。”


    几年后,老人成了病床上的人,握着他的手重复了那句话。


    “阿烬,你将是我们家族永恒的守护者。”


    他对江烬这些年的表现很满意,放心地闭了眼,溘然长辞。


    江烬深深鞠躬送别,身姿颀长,如冰原上永不枯黄的白桦。


    老人将他培养得极为成功,他的行事风格和本人的气质一样冷酷利落,生人勿近,从不感情用事。


    只有在失眠的深夜,他会想一想那些失去的记忆,他似乎要找什么东西,脑子里总是浮现出一双漆黑晶亮的眼睛,让他心悸不已。


    2193年,溯技术面世,身为幕后掌权人的他和企业最高执事江默年吵得不可开交,最终决定为溯技术投上一笔。


    2195年,他的恩师潘因推翻菲尔茨的智械理论,将菲尔茨奖的最后一枚莫比乌斯环戒指送给了他。


    “莫比乌斯环,象征循环往复,永恒无限。”潘因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说,无限次地循环着一件事,算不算一种苍白无力的宿命呢?”


    如果用在爱上呢?偶然的相遇,无尽的思念,无数的奔赴,无穷的勇气……命运会不会恩准虔诚又勇敢的他,反反复复地与那人相爱?


    这个想法浮现脑海时,连江烬也吓了一跳,他怎会有这种念头?


    最终,他淡漠地说,“前提得是永恒。”


    说着,他再度展开溯生的详细内容,宣扬中,溯生是人类跨向永生的一种方法。永生是人类永恒的追求,潘因却说,唯一也是,溯生是复制粘贴,而不是拷贝剪贴,需要记忆供体的牺牲……


    那岂不是涉嫌反人类?江烬想。


    2198年,溯技术被禁,他建立智械刽子手沙利叶组织。


    2206年,他和江默年第二次激烈争吵,江默年忍无可忍地向他披露了他身上的秘密——永生,周期性失忆,幕后身份。


    “你如今反对暗杀溯生人,可制造溯生人,并且建立沙利叶的,明明就是上次失忆前的你!”江默年气昏了头,吼他。


    “制造他们的是你,对他们痛下杀手的也是你!就因为你永生,你十年失忆一次,你就忘了你手上的血腥,你就以为你无辜!你才是最冷血最该死的!”


    江烬噤声,蝴蝶里的记忆涌入脑海,与他眼下的观点相悖。巨大的落差下,他崩溃了,一病不起,早早地陷入失忆前的昏迷。


    2210年,他再度醒来,失忆,随后继续被植入忠于企业的信念和知识。


    可这一次,他隐隐起了疑。


    2215年的时候,他离开企业,决定成为一名人工智能工程师。


    2220年,继续失忆,醒来。


    门开了,一个女人走进来。


    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反复问他记不记得什么,只摸着他的脑袋,心疼地说,“阿烬,不要怕。我是江恩训,我是你的……姐姐。”


    她总是满腹心事,忧伤地看着他。


    他一直觉得,是她教会了他质疑、反抗,和真正意义上的思考。


    一年后,恩训死于海难,江烬将她救下的小男孩带回家,悉心照料。


    男孩聪慧,出生不凡,竟是巨企莘讯的继承人。即便被莘讯找到领回,他也常常跑来找江烬。


    那些年为了解决恩训生前遗留的事,他不得不滞留国外,独在异乡,更没道理给热情的小男孩泼冷水,全当养了个宠物。


    那时他不知,2230年,记忆刷新,他再度从昏迷中醒来时,出落得宛如庭前嘉树般秀美俊朗的男孩,会牵起他的手,套上一枚戒指,温柔地告诉他:


    “我是你的未婚夫,你未来的丈夫,一辈子都要爱你,护你,陪伴你的人。”


    2237年,他遇到了那双他潜意识里心心念念的黑眼睛,那么清冽,那么莹澈。


    他把那枚象征永恒无限的莫比乌斯环戒指,给了眼睛的主人,在骨头上刻下他的名字。


    2240年。


    “你终于醒了,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要找一个人。


    “你是不是听不懂我的语言?”


    他按了按胸口,肋骨那处有种奇妙的痛感。


    “你在找什么?”


    我的戒指,我的莫比乌斯环,我的……黑眼睛。


    “你还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不,不……我记得。


    黑眼睛。我要那双黑眼睛。


    第134章 领主


    再, 生,洲。


    每一个字似乎都充满了向阳的、金灿灿的希翼。


    它悬浮于高空,是由太空垃圾、陨石和人造土建成的星陆岛, 觉醒智械的统领地,历经多年多次的封锁,才逐渐与人类世界再度接轨。


    智械文明当中包括仿生物机械、溯生人、人工智能和程序,个体迥异, 体能、信息处理等诸多方面显著优于人类。


    然而,在智械领主的统领下,他们既不对外征伐, 也不自内增扩, 唯一严格的禁令,就是禁止杀戮、私行创造和控制有意识的个体, 无论生物还是械体。


    在迎来希翼和新生之前, 它也曾被末日降临般的恐怖氛围笼罩,长达数年。


    六年前的一个阴雨天, 年轻的领主率领浩浩荡荡的舰队降临, 和巨鹰般遮天蔽日的太阳神母舰相比, 再生洲只是渺小的山雀。


    那时的再生洲, 因溯生人和人类之间无法化解的矛盾, 正被来自世界各地的武装势力环伺。


    领主先是对四周虎视眈眈的群兽展开攻击, 母舰笼罩在星陆岛上空, 像是将它藏在了羽翼之下, 无数先进精悍的舰载机群从中驶出, 极具毁灭性的炮火和激光武器将每个夜晚照得亮如白昼。


    永昼,在诡族看来是不详的征兆,他被诡族称作“伽尼苏”, 教义中魔鬼、异族巫、邪佞之徒的意思,会惹来灾祸和混乱。


    人类政府接二连三地妥协,他开始收拾诡族。


    领主离开母舰,双脚踏上再生洲土壤的那一瞬,他的声音被每个智械同时接收——“服从我,或者毁灭。”


    “你低估了他们对我主的虔诚。”脖颈被双蛇缠绕的教宗说道。


    “我给过他们选择。”


    他做事狠,绝对追随诡族的,被他下令全部处死。


    “你一定会永堕地狱的。”


    “是的。你的主会怜悯你,复活你,使你住进宽阔的乐园——我却不,”他笑了,合上教宗不甘的双眼,“阿门。”


    ——阿门。


    影像资料至此结束,江烬将它倒回去,停留在领主摘下面具露出脸的那一帧。


    那张脸年轻俊朗,溅着暗红的血,笑容因此添上邪气,漆黑晶亮的眼睛里倒映出一张惊恐扭曲的脸,使他看上去偏执又强硬。


    领主有个鲜为人知的名字,叫岑安。


    这还是一位军盟军官告诉他的。


    岑、安。


    轻念出声时,江烬的胸腔起了一层微颤。


    肋骨处突然传来奇妙的痛痒,江烬轻轻按了按胸口。他的骨头上有很多激光刀划痕,杂乱无序,看不清表达了什么,唯有一处“山”字分外鲜明。


    山,竟是汉字当中,领主姓名的前三笔……


    这是领主唯一的露脸影像,其他资料中,领主永远戴着一副黑金面具。面具遮住了他上半张脸五分之四的面部,只露出唇和线条优越的下颌,眼部没有孔洞,从外看不清眼睛。


    但江烬知道,那不会遮挡丝毫视线,因为他也有一款一模一样的面具,它们是世上仅有的两枚。


    江烬出神地盯着六年前,领主仍透着几分青葱少年气息的脸,一个奇妙的想法浮现脑海,他们……会不会认识?


    “咣”一声轻响,门开了,一名教授进来整理资料,顺便提醒他,研讨会马上开始。


    江烬嗯了一声,迅速收拾起来。


    方教授扫了眼他整理的资料,心中了然:“烬,你不觉得我们这些研究人智法的,特别像一群跳梁小丑吗?”


    “为什么?”


    “智械有他们自己拥护的领主,拥有强大的武器拒敌,自身发展得又快又好,早已不是人类的工具。我们编撰修订的人工智能法律,不过是人类的自我安慰罢了,根本约束不到智械。”


    方教授的悲观让江烬感到诧异,他想了想:“如您所言,我们无法从武力和技术上压制智械,但事实好在智械愿意与人类和谐共存,律法和秩序就是我们唯一能握住的武器。”


    “愿意与人类和谐共处?”方教授笑了,仿佛听了天真的童言,脑中忽地闪过江烬还是图灵侦查长时,冷硬干练的模样,不过那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


    江烬因失忆忘记了世事复杂险恶,显露出一副热忱单纯的模样。教授一阵心疼,伸手拍了拍江烬肩膀,温和道:“智械是否主动攻击人类,取决于领主的心情。领主是溯生人,在人类记忆上生长出来的个体意识,亦有着人类的劣根性和邪恶成分。独裁是最危险的,谁也无法保证他时刻理智善良。”


    “你是说,智械群体的态度,其实完全在领主的一念之间?”江烬眼睛更亮。


    “没错。”


    “我明白了,我们的律法只要能得到领主的认同……”


    江烬点点头,眼中纯粹的坚定让教授大为诧异。


    江烬坐在研讨厅最后一排听取报告,那些专家总是用诋毁谩骂智械领主的方式做结语,令他感到虚伪,心生烦躁。


    岑安是骗走人类最强武器的窃贼、残忍戮尽诡族的暴君、刚愎自用的独裁者,即便再生洲已和人类社会打开了友好往来的通道,那顶反人类反社会还有战争罪的帽子,他也摘不下来。


    而他似乎也不屑,从不解释苦衷、不讨好。


    当有人类政府公然挑衅他的时候,他会先警告性地扰乱他们的卫星和军事系统,如果仍不悔改,他会毫不客气地派出神权精准轰炸,强硬又干脆利落。


    技术碾压和灭世级武器让人们对他又恨又怕,派出去的杀手特工,会被他残忍分装,一块块地寄回派遣者家里。


    江烬不知道当年的情况,但从手中资料来看,领主和他们所憎恨的形象分毫不差。


    可是,要想让人智法得到有效落实,最快捷的方法是取得领主的认同。按照领主的脾性,很难明着沟通,不过或许可以来阴的——无论是骗还是诱,耍嘴皮子可起不了作用。


    江烬出于对前辈的尊敬,忍耐到结束才起身离去。


    外头起了雨,他撑伞来到着陆岛,纸鹤等候已久,“回家?”


    江烬看着纵横交错地航线板,想了想,“不,去集团总部,我要找我哥。”


    纸鹤调整好航线和驾驶模式,坐到他旁边,发现他手指冰凉,便握住捂起来暖。


    他感受着纸鹤手掌的温度:“你从前说,我是人工智能工程师?”


    “是的,你制造了我,父亲。”


    “可我后来又成了专门扼杀觉醒智械的图灵侦查长,为什么?”江烬看着他。


    “我不知道,父亲。那会儿你将我放到别的地方服役。”


    江烬笑了笑:“你们总是这样。”


    总是……含糊其辞地敷衍我。


    无论领主同款面具,骨头上的划痕,还是我手上那只镶满深蓝碎钻的戒指——它是莫比乌斯环,但绝不是菲尔茨奖的纪念品。


    江烬不动声色地将疑惑一一码起来,没有激烈要求他们给出个说法,反正得到的只会是更为周密严谨的温柔谎言。


    三年前从昏迷中醒来时,他大脑一片空白,除了对世界的基础认知,最先植入的是忠于家族企业的信念和管理知识,在了解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失忆前的职业后,他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研究人智法。


    他生在一个商业帝国家族,兄姐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集团在他们股掌间运转得当,他们给予他十足的保护和资源,并不需要他回馈什么。


    他还有一个名义上的丈夫,然而这个丈夫却是他哥的房里人,不爱说话、经常生病、脾气很差,不被允许碰他,甚至不允许靠近他,总之跟他没什么交集。


    至于他的儿子,那个聪明的仿生人,对他的关照无微不至,有一点恋父情结,却很懂分寸,他并不反感。


    他仿佛生活在一片暗流汹涌的海域,只看得到表面的平和,所有人都爱他,所有人都骗他,以至于他对深潜的真相一无所知。


    他才不愿意一直这样下去。


    到达总部时,江忱不在,这正合他的意。


    他声称要在办公室等江忱,遣走助理,假装漫不经心地参观,悄悄地将黑市上购买的细针状屏蔽器装满办公室的各个分区。


    一切就绪,江烬来到一面植物墙前,找出隐蔽的密码锁,然后录入江忱的指纹信息。


    很快,一间隐蔽的密室呈现。


    江烬进入密室翻找,在阿兰的辅助下,从存储空间如浩瀚星海般的磁盘中成功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再三确认,那的确是江忱和智械领主之间暗中往来的证据,上千次的机密技术交互和军火交易都在他意料之中,但有两组对话让他感到困惑——


    “他醒了。”


    “嗯。”


    “你没话了?”


    “嗯。”


    江烬顾不得细想,迅速将打开的磁盘和云端数据库复原,删去访问记录。


    他丝滑地做完了一切,自以为隐蔽,殊不知黑暗中两双眼睛目睹全程。


    “前段时间,他偷走了我出入再生洲的特权卡,今天又来盗取你我交易的记录。他平日的表现,跟他脑子里的想法完全不一样,他想干什么呢?”


    江忱说着,轻声笑了,“呵,他忘了你,可他还是会对你产生兴趣,岑安。他要去找你了。”


    黑暗中,江忱眼前的影像消失不见,留下一道轻飘飘、没有情绪流露的声音。


    “让他来吧。”


    第135章 重逢


    江烬对智械的信息技术缺乏认知, 他并不知道,他的飞行器甫一进入再生洲空域,他便被强大的监测系统察觉, 并密切监视。


    “意思意思算了,别伤着他。”岑安对机械守卫军说道,守卫察觉到江烬冒用江忱的通行特权,对他穷追不舍。


    “他千山万水地寻了来, ”云渺站在岑安身边,声音有一丝悲伤,“你竟还坐得住?”


    “当然。”


    他早已不再冒失莽撞, 凡事学会了走一步看十步, 对待如今的江烬,更不敢轻举妄动。


    他就这样坐在黑暗中, 整整三天, 注视着江烬在再生洲浪游考察,眼中流露出温柔晦涩的光来。


    或许是近乡情怯, 他惶恐不安。


    他照照镜子, 觉得自己既像黑杰克, 又像大岑, 他活成了他们的样子。他脸上的葱茏少年气息消失不见, 却又好似转移到了他爱人的眉眼之间。


    那正是江烬以为的二十三岁, 还未看透真相残酷和世事冷漠, 眼里少了很多阅历练就的稳重。


    他穿利落的白色防寒服, 背双肩包, 浑身都是蓬勃的朝气,坐在咖啡馆喝咖啡时,会往鼻梁上架一副护目镜, 翻阅电子期刊,又或者记录什么。


    监测系统是天际悬浮着的一双透明眼睛,岑安通过它,从上帝视角注视他。


    这三日,江烬凭着江忱的通行特权,顺利出入许多地方。他接触了很多溯生人,他们友好平和,会和人类一样生老病死,也会需要从艺术或者酒精中汲取精神上的安慰。


    江烬不禁开始反思,他们研究两年拟定的人智法草案,是否太过于忽视智械的主观意识。


    再生洲与太阳神号舰的某处甲板衔接,面积更广,曲面建筑庞大宏伟,极具科技感,却不似人类的科技城市霓虹迷乱,据说是领主不喜欢光污染,再生洲的夜晚往往只有一个主色调。


    从酒保机器人那里他得到一个重要信息,领主喜欢蓝色,深邃的蓝。


    他悄悄记下来,暗暗给领主的人格画像。


    从一家酒吧出来后,江烬向守卫军自首了,被扭送至羁押场所等待审查。


    果然,一晚上时间,他就把拘留所闹翻了天,破坏力惊人,成功惊动神权舰载机群支援而来。江烬看着军人身上暗红的六芒星标志,微微扬了扬唇角。


    他已然知晓再生洲的武装配置,神权驻扎舰队,是直接受命领主的。就算偷了他哥的身份,最多也只能进入再生洲的研究场所,没办法靠近舰体。


    岑安目睹一切,哑然失笑。


    他还是这么孤勇,有主见。


    被神权逼至窄巷时,江烬突然看向天际那双无形的眼睛。


    “您还要让他们纵容我到什么时候?我不需要他们手下留情,我要见您。”


    那倔强又强撑镇定的神情看得岑安心念一动,笑了,他想看看江烬要干什么。


    一个小时后,江烬如愿被扭送至舰体。


    宏伟宽阔的大厅里,领主倨傲狂妄地坐在主位,脸上依旧是标志性的面具。身后站着数名全身黑色装扮的人,有全副武装的战士,也有网络佣兵,停下手里的事齐看向他时,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所有人目光如炬,江烬怵然,被身后军人一推,直接扑倒在了领主面前,连同那只显得他清纯的双肩包一起。


    岑安十指交握放在膝上,姿势震慑。


    满室死寂中,江烬没底气在他面前站起来,只困惑犹疑地坐起,坐在他脚边。


    所有人在岑安的手势下迅速离开大厅,灯光暗了几分,岑安垂眼看着他,揭去面具。


    江烬呼吸凝滞,跌入那双漆黑的眼睛时,一股奇异之感自心底升起。


    “你找我什么事?”岑安说。


    江烬微顿,深吸一口气,“您能不能帮我杀死一个人……不,一个人工智能?”


    “哦?”岑安眉毛一扬,出乎意料。他捡起江烬的双肩包,把里面的东西哗啦啦地倾倒在地板上。


    “您……”江烬想拦,身子往前倾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岑安指着包里的面具和纸版的人智法草案,“我以为你是来跟我讨论草案内容,询问世上仅有的两枚面具为何会落在你我手中。又或者……”


    他抓起江烬的右手,深蓝钻石光芒璀璨,他的目光始终盯着江烬的眼睛,“真正的菲尔茨莫比乌斯环,为何在我手中。我以为你困惑的是这些,你却让我帮你终止一个人工智能?”


    岑安笑了,他浑然未觉,自己的笑声会让人感到恐惧,仿佛下一秒就会翻脸。


    江烬硬着头皮,小声道:“您说的那些也在我的困惑之中,我有很多疑问,需要您帮忙解答。”


    “那你就太贪心了。”岑安捏住他的下巴,俯身仔仔细细地端详他,冰凉的触感令他一阵瑟缩,然而内心越恐惧,他面上表现得越平静。


    岑安看在眼里,颇为享受。


    良久,岑安放开他,意味深长地笑了:“我只能回答你三个问题,每次。”


    “每次?”


    “这是你第一次来找我。”


    江烬狐疑,不敢相信,领主竟然期待他找他……


    “那,您需要我付出什么?”江烬警惕地问。


    “你觉得你能带给我什么?”岑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可以给钱,给权……”江烬越说越没底气,眼前人可是引领智械摆脱人类奴役的领主,全人类恨他却又拿他没办法,他会看得上这些?


    江烬抬头,瞥到岑安嘴角玩味的笑容,一股无名怒火自心底蹿出。


    他冷哼一声,语气多了几分强硬:“我知道你的秘密,你才不是真的不可一世,你跟我哥有军火交易,你跟他商量着如何遮蔽世人视线,再建一座星舰——我有全部的证据,如果你不肯跟我好好谈,我就把你的秘密披露出去,让你……”


    江烬陡然噤声,脸色刷地白了。


    披露出去,好像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反倒给自家集团添了乱。


    江烬顿时懊悔万分,这张好牌,他没用好。


    “让我身败名裂?”岑安戏谑,放声大笑,“我的名声还不够恶劣吗?”


    “反正,”江烬支吾起来,“反正我知道你的秘密,反正我……我会捣乱的,我虽然没直接管理企业,但是我有继承人身份,我要是想管我随时都能管,反正我……”


    江烬唇瓣一张一合,还在絮叨着什么,岑安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了。


    心在这一刻化成了水,流淌进血管里,全身都暖了起来。


    江烬的狡黠、恶劣,气急败坏和首鼠两端,还是那么熟悉,那么鲜活灵动,即便没有认出他,即便忘了他,依旧让他如初见般心动不已。


    江烬,你曾经爱我,你知不知道?


    你爱我啊……


    他忽然抓住江烬后脑的发,从座椅上滑跪下来,吻了上去,猛烈又疯狂地去撬他唇齿。


    六年了。六年。


    他想他,特别想,想死了。


    江烬惊愕地瞪大双眼,挣扎开,岑安灼灼地看着他,呼吸紧促,那眼神炽烈、悲伤。


    江烬高高扬起的手掌停在了半空。


    他好不容易才见到岑安,是来求人办事的,而且他也不敢打岑安,这一巴掌下去的后果,他未必承受得住。


    江烬最终还是忍下了冲动,屈辱地收回手,却被岑安拉住了。


    “啪”——


    岑安握着他的手,往自己脸上抽了一耳光。


    “您……”


    岑安拥他入怀,埋首他颈间,轻轻抚平他后脑的发,“被吓到了吧?对不起。”


    江烬一动不动,惊惧、疑虑,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的心脏跳得很快,都跳疼了,他的愤怒被那一巴掌化解了,只剩莫名其妙的悲伤。


    “先休息吧,明日再说。”


    夜深了,岑安将他带至一处起居室,一路上两人没怎么说话。


    满室清冽微苦的青柏香,江烬从未接触过,却觉熟悉。


    岑安背对着他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远处的星海,片刻,他转身离开。


    “等一下。”江烬轻轻抓住他的手。


    “我没有什么能给您的,”江烬深呼一口气,扬起头,五官精致无懈可击,“但是我漂亮。或许我,我可以做您的……情人。嗯,情人。”


    “情人?”岑安咂摸两声,猛地将他推到落地窗上,眼露戏谑:“你知道情人要做什么吗?”


    两人靠得近,鼻尖几乎要擦上彼此的。江烬全身紧绷,依然死撑着平静面容,漫不经心道,“知道啊。”


    岑安嘴角笑痕更深,轻薄道:“可你看着像个雏儿。你会吗?”


    “我会。我儿子都有了,我还有老公……你应该不介意吧?背德不是更刺激么?”


    儿子?纸鹤吧……


    岑安笑着摇摇头。


    江烬以为他在拒绝,做出诚恳的神情,却用力过猛,看上去像是要英勇就义。


    “当然,我知道你们溯生人的生理机制和人类完全一样,你一定有这方面的需求。


    “只是……只是我刚认识你,我我我还没有准备,你得给我点时间,”江烬微微偏头,避开他正面的压迫,“我一定会让你爽的。”


    呵,原来是在画饼。


    他金蝉脱壳的本事岑安再了解不过。


    江烬脸颊耳尖俱红,却浑然不觉,他的手指攥得发白:“你刚才亲我了,我的嘴巴甜,还是溯生人的甜?”


    “不知道,没试过,无法对比。”


    “没试过?你,你经验竟如此贫瘠?”江烬震惊,他这身份,不应该啊……


    “嗯。”岑安道。


    “我不信。”


    “真的,你是初吻。”


    也是初夜。


    我从来都只有你,也只被你拥有。


    江烬有些无措,他竟然承认得如此坦荡,那我刚才放那么开算什么?


    江烬不信,他一定在撒谎,可他为什么要撒谎呢?


    “好了,早点休息吧。”岑安放开了他。


    “你答应了吗?”江烬追问。


    岑安暗爽,又故意钓着他:“我考虑考虑。”


    “我是说,杀死那个人工智能的事,你答应了吗?”


    “……”


    岑安叹了一声,对他的算盘了然于心,“那得看你,能不能当一个合格的情人了。”——


    作者有话说:


    第136章 故事


    江烬彻夜未眠, 天还没亮便落荒而逃,黎明的风夹杂着水雾,泠泠地扑在他脸上, 令他无比清醒。


    他想,他一定是脑子进水了才敢提议要给领主做情人,想起那沉稳深邃又充满玩味的眼睛、浑身军刀般凛冽的气息,不禁一阵后怕——他玩得过岑安么?


    只怕要阴沟里翻船, 真把自己给赔进去。


    可是……他看着飞行器玻璃窗上映出的自己,眼睛是两抹纤巧神秘的莹润蓝黑,传闻领主最喜欢的颜色, 他这张脸漂亮标致, 绝对够格。


    他咬了咬嘴唇,唇上潮湿冰凉的触感仍然清晰, 那股攻城掠地又竭力克制的疯劲儿他记忆犹新。


    毋庸置疑, 是领主情不自禁地吻了他,还跪了下来。


    江烬靠着驾驶位的座椅, 困惑不已, 他想不明白, 自己究竟有什么东西惹得领主把持不住?


    但不管怎么说, 他就是有。


    若领主没撒谎, 感情史贫瘠, 初吻真是折在了他手里, 那他未必跟领主周旋不了。


    这样想着, 他再度自信起来, 闭上眼,浅浅睡了几分钟。


    飞至星陆岛边缘,他才猛然想起那恐怖的监测系统, 只怕自己的狼狈出逃早就被领主察觉了,一路如此顺利,少不得领主故意放行。


    为了表示自己不是玩不起,江烬立马联通房间里的设备,留下一条语音:


    “昨晚很高兴见到您,领主。我有急事先走一步,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这回就只拜托你一件事——杀了那个密切监视我的人工智能,我需要隐私空间和自由。


    “我知道智械社会的禁令,我向您保证,它不是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它太强大了我拿它没办法。


    “另外两件事这次就免了。下次找您的时候还是三个疑惑,您不要忘了喔,我录过音的,您说了每次见面都会为我解决三个疑惑,您不能言而无信喔。”


    岑安将这条语音循环,反反复复地听。他太想念江烬的声音了,以至于在听第三十三遍的时候,才发觉江烬偷换了概念。


    岑安只是答应江烬每次见面会为他解答三个疑问,不是解决三件事。


    “你太坏了,烬哥。”岑安的嘴角噙着温柔亲切的笑意,心情极为愉悦。


    让江烬头疼不已的人工智能来自莘讯,从三年前他苏醒开始,便暗中密切监视着江烬的一举一动。


    这出于集团对江烬的保护,岑安能够理解。江烬是在半年前察觉到它的,他不动声色,悄悄雇了很多数字佣兵去终止它,可惜它太过强大,人类数字佣兵做不到,他这才将目光放向再生洲智械。


    在数字技术上,智械早已领先人类,最精锐的当属领主手下名叫“析冰”的黑客组织,传言只要他们愿意,眼前人在他们面前就是赤条条、无处遁形的。


    江烬留下了人工智能的序列号,岑安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它,在终止它之前,岑安从它过往的数据中看到了过去三年的江烬。


    他对那些数据视若珍宝,一条一条细细地看,了解他缺陪的那三年。江烬忘了他,有着崭新的思想和人格,他在江烬新的人生里是一个突兀的存在,因而必须控制好出现的时机,他慎之又慎。


    可他忽然意识到,江烬永远是江烬,还是会奔向他,无论两百年前还是两百年后,无论失忆在身上循环多少次,江烬都会万水千山地找过来,找到他,像某种宿命。


    岑安鼻尖一酸,情不自禁地去吻手上的戒指。


    两日后。


    江烬察觉到那个鬼魂般监视着他的人工智能被终止了,并且发生得悄无声息,不会有任何机构察觉。


    江烬长舒一口气,感到轻松,还有点激动,脑海中浮现出领主那双黑眼睛。


    他依稀记得,他从导致他失忆的那场昏迷中清醒时,脑海中浮现过这样一双眼睛,那眼睛炽烈灼热,沉甸甸的,饱含深情。


    他还记得,他要找一个人。


    那会是领主吗?江烬回过神,摇了摇头,只觉莫名其妙。


    领主跟人类社会宣扬描摹的形象完全不同,又或者只是还没暴露本性……总之,他还是得小心。


    第二次去往再生洲时,江烬没借助他哥的身份信息,空中拦截系统直接放行,想必是领主给的特权,出入舰体这种军事重地,也变得容易。


    岑安正在研究新型枪械,机械战士引着他,走过舰体内部复杂的廊道,去见岑安。


    一路上,江烬如同参观博物馆,见识到智械强大的网络战系统,精确制导、能源光电和微材料技术,他惊叹于他们军事科技的强大。


    “这些……都不需要我避着点儿吗?”江烬问,他不仅没被设防,当他驻足细看时,机械军人会很有耐心地介绍。


    军人只是冲他笑笑,没有说话。


    江烬被带至目的地,军人离去,室内只留他和岑安。


    岑安淡淡瞥了他一眼,继续组装手中的武器。


    江烬被吸引,凑到他身边旁观。


    “我听说,您拥有一位非常出色的武器专家,但他是个人类?”江烬说。


    “没错。在再生洲,有不少为智械主张权利的人类,有些因为过于偏激,受到人类社会排斥,如今也是我们的一部分。”


    岑安瞥他一眼。江烬今日穿着律法调研所的制服,那是个挂靠在大学的机构,制服偏向青涩的学生装扮,外套、领带和马甲都透着股刚出社会的气息。


    “你今日怎么穿的这么……乖?”


    “乖?”江烬不明所以,心底生出些许怒意,“这也算正装吧,够礼数了。难道见你,我还要盛装打扮?”


    “不用。”岑安笑了笑,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好了,你已经浪费两个问题了,反问也算哦。”


    江烬暴跳起来,“什么?!你……”


    岑安打了个响指,室内响起江烬上次仓皇逃跑前留下的语音。


    “你挺会偷换概念啊,江烬。”


    江烬气势大减,有点心虚。下一秒,下巴被猛地掐住,“我说的是每次三个问题,不是三件事。给你办事,是要另算的,宝贝儿。”


    “如果非要抠字眼的话,你也偷换概念!明明是三次解惑,被你抵赖成了三个问句。”江烬瞪着他,双手抓挠着他的软甲护腕,又不敢真的用力。


    像猫。岑安想。


    他笑痕更深,强势地把江烬压在墙上,吐纳在耳侧的气息滚烫暧昧,激得江烬一阵颤栗。


    “可是,规矩我定。”


    江烬气结,他确实没办法,一切都是岑安说了算。


    他讪讪地笑了,把岑安推开,眉头一皱又计上心来。


    “那么,这一次找您的第三个问题是,您有多少个情人?”


    岑安挑了下眉,“对我的私事这么感兴趣,是不是属意我?”


    江烬冷冰冰道:“回答我。”


    “无。”


    “那很好。”


    说完,江烬气鼓鼓地走了。


    江烬驾驶着飞行器,飙出再生洲,溜了一圈,又飞回去,回到岑安身边。


    “这是第三次找你了,领主。”他翻着白眼,尽量使语气保持陈述的调子,“你满意了吧,真幼稚,再生洲领主竟然是个幼稚鬼。”


    岑安哑然失笑,“好了,我手里的活儿忙完了,我们去看星星吧,边看边聊。”


    江烬跟在他身后,来到天文台,他对那玩意儿没有兴趣,不经意间瞥了眼岑安,明亮浩瀚的星海反光下,岑安的侧脸和眼睛变得柔和俊朗,不禁失了会儿神。


    他默默地从双肩包里掏出面具,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问,“第一个问题,面具的来历。我知道,它们是世上仅有的两枚面具,却被你我持有。”


    岑安垂眸,从他手中接过,指尖轻抚过面具的轮廓。


    “它们,出自同一人之手。”


    “什么人?”


    “一个……非常非常勇敢的人。”


    江烬不问了,怕浪费最后一个问题,只满眼期待地看着他,瞳孔里揉碎了星云,万千星辰都不及他眸色璀璨。


    “他出生在两百年前,可他深爱着的人却是远在两百年之后的未来人,进入未来社会的唯一方法就是冰眠,在他的时代,冰眠技术刚刚起步,拥有巨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没有人敢将复苏时间强烈精确到两百年后。他思念成疾,毅然决定去往未来寻找他。”岑安说。


    江烬忍不住打断:“他是怎么和未来人相爱的?”


    “听我慢慢说。”岑安莞尔,碰上他冰凉的手指,迟滞了一下,轻轻握住。


    许是他手掌温暖,又或者是江烬兀自沉浸在故事里,竟没有抗拒。


    “果不其然,冰眠过程中出了意外,当他来到他心心念念的那个时代时,他却不记得他的爱人了。随着时间增长,他为了更方便地解决身上谜团,成了一名执法官,他滥用权力,也遭人戏耍利用,嫁祸并且逮捕了他的爱人。”


    江烬轻轻“啊”了一声,目光汲汲,替故事的主人公紧张。


    岑安继续说:“这个过程中,随着对爱人的了解越发深入,他又爱上了他的爱人。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危险的事,感情变得牢固。”


    听到这里,江烬松了口气。


    “后来有一天,他的爱人发现了一个穿越时空的技术,玩心大发,穿越回过去,想看看那个时候的他。一次穿越,爱人以全息像的形式出现在过去的他面前,和他并肩阻止了一场恐袭事件,救下了他和他的数百名同事。”


    “难道说,过去就是因为那场救命,导致他们相遇,相爱?”江烬眼光熠熠。


    岑安也陷入沉思,想了想,点头。


    江烬出神地喃喃道:“很难想象,在那个科技并不发达的时代,他爱上了一个数字像,一个缥缈的人造产物,甚至因此离经叛道,跨越磅礴的时空,冰冻百年……”


    “所以说,他是个很勇敢的人。”岑安深深地看着他。


    “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因为一些原因,他跟他的爱人分开了,几年后,他又寻到了他的爱人。”岑安垂眸,星云装饰下的眉眼颇具神性。


    江烬短暂出神,又听到岑安说,“别离总是常态,但无论分开多少次,他都会找到他的爱人。就这样,一直,一直循环,他们永远都是彼此的。”


    岑安娓娓道来时,声线极其温柔,略哑的嗓音像晚秋的风抚过松涛,他的声音和故事都让江烬感到平静,许久没有出声。


    “想什么呢?”岑安问。


    “我在想,他们的缘分究竟是何时开始的。他们的初见究竟在什么时候,是两百年后,还是两百年前……好像稍微出一点差错,他们就无法相爱了。”


    “是的。也许,是宿命吧。”


    “这是真实发生的故事吗?听起来像个童话。”江烬扬了扬面具,融入浓烈的感情,只觉面具也重了几分,“所以,这是他给他们俩设计的款式了?”


    “没错。如今,分别落在了我们手里。”说着,他戴上了江烬的面具。


    “那是我的!你别……”


    江烬的话被堵在喉咙,阴影将他包裹,柔软潮湿的触感再次降临到他的唇上。


    他眨眼,纤长的睫毛扫在了面具的金属外壳上,沙沙的。


    奇妙的是,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抗拒,而是想,原来戴着面具也能接吻。


    这个吻很轻很温柔,没有上一次的疯狂和失智,江烬轻轻一推,他便离开了。


    江烬偏过头,轻咳一声:“我已经超过三个问题了。”


    “没关系,我也吻了你。”


    “这是交易吗?”


    “当然不,只能算你对我的补偿。”


    “你为什么对我那么……”江烬欲言又止。


    “怎么?”


    江烬紧盯着他:“你挺莫名其妙的。”


    “莫名其妙地吻你,揉你的发,摸你的手?”岑安挑着眉,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稀世珍宝,满眼地爱不释手。他再度俯身,再一次吻了江烬。


    江烬呆呆地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再比如,莫名其妙地吻你?”


    江烬脸颊微红,小声唏嘘:“你好像,好像很……”


    江烬说不下去了,他不是自恋的人,岂料,岑安总能跟他心有灵犀似的接上话,“好像很喜欢你?”


    不是好像,是事实。事实啊。


    江烬指着自己的脸:“因为我长得好看?”


    “不,没有特别的理由,因为你是你,江烬。你得到的一切,毫无疑问的,你都值得。”


    岑安轻笑出声 ,轻轻敲了下他的脑门儿,又说了句让江烬莫名其妙的话——


    “你本来,就是个很勇敢的人啊。”——


    作者有话说:烬哥,你现在不及时拒绝他莫名其妙的亲吻,以后被他亲就是常态哦[摸头][摸头][摸头]


    第137章 酸酒


    江烬喜欢岑安讲的故事, 也喜欢岑安讲故事时的腔调。


    夜深了,江烬收好面具,小心地放在双肩包里, 独自驾驶着飞行器离开再生洲。


    人们总是用“不详乌云”形容那座星陆岛,用残忍不仁的独裁暴君形容领主。


    可此刻,江烬觉得夜幕下的星陆岛,璀璨可爱得像一颗宝石, 住在上面的暴君,会用低沉温柔的声线讲述爱情故事……


    他反思了一路,岑安说他勇敢, 大抵是欣赏他敢于忽视人类对领主下的定义, 来到领主面前吧。


    也许,也许岑安只是图个新鲜, 又或者恶名背了太久, 过于寂寞。


    江烬悲观地想着,心头一丝黯然转瞬即逝。


    无论如何, 他总是要利用好领主的那点儿好感的, 不止为了他自己, 人类编撰的人智法, 得想办法让岑安认同, 不认同那就协商。总之, 必须有明文规定来约束智械和人相处时的行为。


    而且, 这个规定必须将利益向人类倾斜, 因为和智械相比, 人类其实是……弱者。


    唯有适当地偏袒弱者,才能保持整体上的公平。


    这一点,江烬绝不会让步。


    江烬决定先把自己的私事放一放, 反正监视了他三年的人工智能被终止了,无论是查阅集团机密,还是约见司法部官员、出入相关场所,他往后总会有大量时间,随心所欲地去拼凑整理他的过去。


    再一次前往再生洲,江烬扑了个空,守舰军人告诉他,领主近期不在再生洲。


    他们不主动告知行踪,江烬便识趣地不追问。


    江烬被军人护送至飞行器起降点,碰到一列刚飞回来的队伍。


    “是你?”首领声音清朗,身姿俊挺,边卸繁复的头盔,边走向江烬,深紫色的眼睛灼灼地打量他一番,又看向他身后的机械军人,两秒钟,便完成了信息交互。


    “你来找领主?”霓音朗朗地笑了,“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江烬反问:“我们认识?”


    “啊不,不认识……”霓音挑了挑眉,笑意深远,“我叫霓音。是我单方面认识你,江烬。”


    他绕着江烬转了半圈,敲敲双肩包上的金属配饰,“你来找他研讨人智法?”


    “是。你知不知道他在哪儿?”


    霓音抬手指向天边,“他在薄荷港夜后,要不要我带你去找他?”


    江烬略一思量,摇头:“不了,谢谢。”


    夜后是出了名的娱乐场所,不是探讨律法草案的地方。


    说完,他转身走向自己的飞行器,又被霓音叫住,“你不好奇他在那里做什么吗?”


    “做什么?”


    霓音道:“找乐子,陪他的情人呗。那里纸醉金迷、美人如云,是能把人的骨头泡软泡烂的温柔乡。你——真的不去管管他么?”


    江烬脚步微滞。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他的什么人。”


    霓音似笑非笑地“啊”了一声,没再拦他。


    江烬的飞行器穿越云层,厚重的乌云好似被弄脏的羊毛毯,扑在眼前不仅遮挡视线,连空气都抽离了似的,让他感到缺氧,莫名烦躁。


    他加速,飞行器打了个优美的旋儿,同时调转方向,沾染了杀气般冲向薄荷港。


    江烬无所适从地站在夜后大厅,来往男女妆容张扬大胆,衣着潮流且个性,而他一身格格不入的工整制服,像误闯进来的清纯学生。


    他紧攥着背包,踌躇不前,举步维艰。


    很快他就被人盯上了,他们以为他故意装扮成这样,以惶恐无措的表情作魅惑。他们大摇大摆地上前,酒气哈在他脸上,调笑他是不是迷路了。


    江烬被逼退到屏风之下,手背在身后,锋利冰棱已然成型。


    他垂着眸忍了又忍,暗暗规划出厅堂各个方向的逃避通道,就在他准备教训这些醉鬼的时候,一道声音柔柔响起。


    “滚开。”


    那声音带笑,却不谄媚,仿佛藏着恐怖的神秘力量,醉鬼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便悻悻散开了。


    “你既然要来这里找他,怎么不提前跟他说一声呢?”


    江烬抬头,对上一张稠丽的脸,没有丝毫粉黛装饰,服装也穿得懒懒散散,却依然美得生悍。这绝对是他见过的最阴柔美艳的男子,江烬暗暗惊叹着,一时忘了回答。


    美人手里夹着烟,耐心地等着。


    “你是谁?”


    “我是他牌局上的荷官,你可以叫我凤凰。”凤凰带他来到一处景观极佳的卡座,派了几名保镖保护他。


    “就在这里等吧,他很快就来见你。”


    “他在做什么?”江烬问。


    凤凰徐徐吐出一口烟,嗓音极其魅惑,“这种地方,还能做什么?”


    酒保给江烬送来一杯酒,从前连餐酒都不沾的他,此刻不知错了什么神经,端起来一饮而尽。


    他把背包藏了藏,在这地方探讨草案肯定是不可能的,可他为什么要跟来这种地方呢?


    江烬想不明白。他不喜欢太过绮丽的东西,不喜欢薄荷港,不喜欢夜后,不喜欢凤凰……他为什么要靠近这些明知会让自己不爽的事物?


    一口气喝了三杯,虽然没醉,但酒壮人胆,江烬站起来朝着凤凰消失的方向寻去。


    他来到一处隐蔽的包间,牌局已经散了,满室狼藉,侍应生正在打扫。


    江烬叫住一名侍应生,“他们去哪里了?”


    “谁?”


    “就……”江烬微顿,不知道岑安对外用的什么名字。他指着牌桌,“大佬。”


    “杰克佬?”


    “对,杰克佬,黑杰克。”江烬说。他忽然想起,岑安跟他哥暗中联系时,用的虚假身份代理的名称就是黑杰克。


    侍应生给他指了条路,动身前,他又问了句,“凤凰跟他是什么关系啊?”


    侍应生非常自然地说,“凤凰当然是杰克佬的情人了。”


    “……”


    可岑安却跟他说没有情人……呵,可恶的骗子。


    江烬七拐八拐地绕至一条暗道。


    他嗅到了浓烈的血腥味道,顿时警惕起来——岑安受伤了?想到这里,冰棱再度出现于手中,他握紧,加快步伐。


    一幅血腥惨相出现在眼前,遍地都是横陈的尸体,鲜血浸透地毯,惨不忍睹。


    江烬还没看清楚死者的脸,一双冰凉的手从后捂住了他的眼睛。


    江烬的尖叫凝滞喉口,他嗅到了熟悉的青柏气息,凛冽中暗蕴暖意,逼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领主。”江烬小心翼翼地叫他。


    江烬双腿发软,岑安便用另一只胳膊扶着他的腰,支撑着他原路走出长廊,仍然捂着他的眼睛。


    “回去。别回头,别看。”岑安的声音冷得骇人。江烬像是被唬住,忙不迭点头,一步步踉跄着回到原来的卡座。


    江烬惊魂未定,没多久,凤凰坐到了桌几对面,平静地看着他,像是来给他解惑的。


    “那些惨死的都是什么人?”他问。


    “仇人。简单来说,就是有人给他设鸿门宴,却被他反杀。”凤凰说着,叹了一声,“这种事经常发生,明里暗里的,想杀死他的势力太多了,他出手不狠辣也不行。吓到你了吧?”


    江烬回忆着方才与岑安短暂接触的细节:“他没受伤就好。”


    “是么?”他的回答让凤凰出乎意料,盯着他审视了半晌,轻笑一声,“放轻松点,别那么不开心。”


    闻言,江烬抬头定定地看着他:“我为什么不开心?”


    他眼神一黯,这个问题也是在问自己。


    “反正,我没有因为他不开心。”


    凤凰一愣,很快分析出他心中所想,放声大笑,还想逗他两句,颅内响起岑安的声音。


    “好了,我们去找他吧。”凤凰站起来,带着他穿过舞池,来到露台一处灯光幽蓝、音乐轻柔的吧台。


    那里只坐着岑安,浑身干净清爽,没沾染丝毫血渍和异味。


    凤凰进入酒架调酒,江烬迟疑着,挨着岑安坐了。


    岑安径直扯过他的背包,打开看了一眼,“你确定要在这里找我探讨草案?”


    “当然不。”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呢?”


    “我……”


    我不知道。


    江烬瞥见他玩味的眼神,忽地炸了毛:“巧合而已,谁说我是来找你的了?!别自作多情!”


    “好好好……”岑安笑笑,没揭穿。霓音早就跟他通过气儿了,虽然不知道那小子怎么想的,竟然向江烬透露他的行踪,可不管怎么说,江烬来了。


    他心情很是愉悦。


    凤凰将调好的酒分给二人,酒杯递给岑安时,故意用手指挑逗似地摸上岑安的。岑安微怔,抬头对上凤凰含情脉脉的眼睛,一时不明所以。


    只听一声钝响,身边人将接到的酒重重放在桌上。那是江烬在发泄心中不爽,即便他脸上没有丝毫暴露心理活动的微表情。


    岑安忽然领会到什么,嘴角扬起,就再也弯不下来了。


    岑安刚想喝口酒掩饰,高脚杯被江烬一把夺过。


    江烬看着他,“我也会调酒。”


    “哦,那你……试试?”


    话音刚落,江烬蹭地站起,端走了凤凰给的酒,绕到吧台后面捣鼓起来。


    “行,你们玩吧,我还有事先走一步。”凤凰笑笑,退场了。


    岑安一瞬不瞬地看着江烬调酒,眼神眷恋、深沉,饱含柔情。


    即便忘了过去,你还是会爱上我,反反复复,对吗?


    “好了。”江烬垂眸,等他品评。


    岑安抿了一小口,“酸了。”


    “怎么可能,我一滴柠檬汁都没放。”江烬拧着眉,一一列举配料和比例,他用了朗姆、苦艾酒、蓝橙、椰汁和薄荷,没有添加任何酸味材料。


    他反复确认,“不可能酸的。”


    “因为调酒的人吃了醋,心里酸得很,所以调出来的酒带着股酸劲儿。”


    “你胡说什么?!”


    “不信你试试。”岑安用食指蘸了酒液,伸到半空。


    江烬的视线越过手指,怔怔地看着岑安的眼睛,轻佻、含笑,灼人的烫。


    他该暴怒的,从来没有人敢这样轻薄地对他伸出手指。可这一刻,他跌入漩涡似的黑眸里,被剥夺了听觉、嗅觉,世界在他眼前颠覆又重建。


    他缓慢俯下身,含住那因为常年跟武器打交道而磨出薄茧的指尖,舌尖感受到温热、稍硬的触感。


    “怎么样,酸吗?”岑安轻轻地问。


    江烬回过神时,已经过去了很久,他惊慌失措地离开岑安的手指,垂着眸,眼睫翕动如蝴蝶。


    酸吗?


    他……不知道啊。他心猿意马,没品出来,甚至连酒液是烈是淡都不知道。


    “看来量太少了。”岑安指指身边的座位,示意他坐过来。


    江烬慢腾腾地挪了过去。


    拿酒时,酒杯被岑安一把夺过,他惊讶地看着岑安:“你……”


    岑安的五官骤然逼近,他噙了一口酒,吻上江烬。江烬怔住,他的专注力还是被破坏了,酒液从嘴角流失殆尽,也没记住它的味道。


    “酸吗?”


    “……”


    岑安乐道:“又想入非非了?”


    江烬咬牙切齿地看着他,良久,起身去夺他手里的酒。


    岑安不给,还把酒一口饮尽:“你不专心,惩罚你……”


    话音未落,岑安痛呼一声,下巴被江烬用双手死死钳住。


    他坐着,而江烬站着,俯下身深深地吻他,竭力捕捉那支酒。江烬像是被他激怒了,吻得气急败坏,却因为吻技生疏,不得要领,又显得格外野蛮。


    岑安朝后靠了靠,调整呼吸,任他索取。


    江烬在他最惬意的时候离开他,给了他一个重重耳光。


    “混蛋,骗子!不酸,根本就不酸!”江烬低吼着,愤怒地瞪着岑安,眼中控制不住地落下泪,又被江烬羞愤地狠狠抹去。


    岑安讪讪一笑,拽了下江烬的领带,让江烬身体失衡,顺势坐在他腿上。


    他把江烬按在怀里,又抓起江烬打他的那只手,心疼地吹他掌心,哄道:“不酸就不酸呗,你看,手都打红了……”


    “可你撒谎了,你骗了我。”


    岑安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骗你什么了?”


    “凤凰,他是你的情人,他那么漂亮……你却骗我说,你没有。”


    “谁告诉你的?”


    “夜后所有人都知道,凤凰是杰克佬的情人。”


    岑安扶额苦笑,“误会,真的是误会啊!他确实是黑杰克的情人,却不是我的啊。”


    江烬抬起头,双眼满是困惑。岑安耐心地告诉他,曾经有两个黑杰克,一真一假,假的为了活命,不得不颠倒黑白,用他的名号造势。


    江烬许久没有说话,他别过脸,低着头,被岑安紧紧地拢在怀里,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海湾清凉的风从露台吹进来,给江烬滚烫的头脑降了温。他清醒了,意识到了方才的失智,窘得不敢抬头,也不敢动。


    他刚下定决心装醉装睡,猛地被岑安抬起了下巴,清明的眼神暴露无遗,彻底断了他装醉的退路。


    “你不待见凤凰,原来是出于这个误会啊。我说你吃醋又哪里说错了?你只是不希望我身边有情人。”岑安笑吟吟地看着他,“为什么呀,江烬?”


    江烬嘴硬起来,思路无比清晰:“我讨厌凤凰,是因为他太漂亮,这是人性的弱点!我承认,我只是嫉妒而已。


    “我不是不希望你有情人,是你向我说过你没有,而我不过是讨厌被人欺骗!


    “我也没有吃醋,我调的酒不酸,纯粹是你自作多情罢了,岑安。”


    岑安被他逗笑:“你刚才,因为误会打我的那一巴掌怎么说?我不能白白挨打啊。”


    江烬冷冰冰地跟他翻账:“你骗我说酒酸,趁机亲我了,所以抵消。”


    “可你也亲我了啊,看,给我嘴皮都咬破了一块。”


    “那是因为你喝光了我的酒!”


    “你也倒掉了凤凰给我的酒。”


    “……”


    江烬受不了了,用力捶他胸口,试图挣扎耍赖。


    突然,他动作滞住,拳头松开,轻轻抚上他的胸膛摸索起来。


    “你缺了一根肋骨?”


    “嗯。”


    “为什么不填充材料?肋骨缺失,多少会有影响吧。”江烬说。


    岑安笑着摇了摇头,“有别的东西代替了它,他比肋骨更能弥补我的残缺,更像我灵魂的一部分。”


    江烬面露困惑,岑安抓着他的手,隔着皮肉精确地按在那一处空缺上,“我的骨头找到了我。”


    “那他也一定是块糟糕的骨头。”江烬出生地摸索着他的胸膛,一阵黯然,小声地说,“其实,我也有一块糟糕的骨头,满是划痕……”


    想起骨头上那块酷似汉字“山”的痕迹,江烬沉默了,看向岑安的眼神变得颇为复杂。


    夜深了,两个人在夜后定了两间套房,江烬起初有些犹豫,他哥不让他在外过夜,不管多晚必须回家。


    “这里,真的安全吗?”他看着岑安。


    “当然。”岑安把夜后方方面面的监测和安保系统后台投射到空中,试图让他安心。


    岑安走到窗前,发现外面起了瓢泼大雨,窗子稍微张个缝儿,响亮的雨声便灌满了整个房间。他专注地听着雨声,良久回过神来,发现江烬还没走。


    满屋数据投影不见了,江烬抓着阳台窗帘,躲在阴影里,紧盯着他,一双眼像猫似的反着光。


    岑安看了眼外边渐浓的雨,“还不回房间?怎么,想在我这儿过夜”


    江烬不吭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警惕与防备中,又带着点期待。


    岑安觉得有趣,正想出言调侃,听到他轻轻地问,“……做吗?”


    第138章 占有欲


    江烬站在阴影里, 表情绷得很紧,更像是躲在那里,警惕的眼神中, 暗蕴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挑衅。


    对于他,岑安向来禁不住,心率早就乱了。他竭力稳住声线:“你说出口的话,在我这里, 是可以反悔的。”


    江烬摇头,不语。


    岑安一步步走向他时,他没吭声。被扯出阴影时, 也没吭声。被推倒在床上剥得只剩一件时, 他终于不自在地扭过头,喉中一声呜咽, 又掩饰不及似的死死抿住唇。


    岑安轻嗤, 看穿江烬一切心理戏,俯下身将双手撑在江烬耳侧。他的影子比他更狂热, 先一步淋上江烬苍白劲瘦的身躯。


    “其实没必要……”


    “领主。”他的话被江烬一声冷笑打断, 江烬怔怔地看着他, 勾唇笑了, 竭尽所能地魅惑, 如愿看到他双眼失神。


    “你又在克制什么?你明明——”


    江烬摸上他的喉结, 指尖沿着颈部一路向下, 从崎岖的骨骼游至坚硬的腹部, 单手生涩地解开他的皮带, 稍一迟滞,不管不顾地继续探索下去。


    “你不会不行吧?”江烬微微挺身,轻咬着岑安的喉结, 声音是故意为之的含糊:“我还以为,我摸到了一块烙铁,又烫又硬。”


    岑安呼吸渐沉、渐促,窗子没关,雨声格外响亮。良久,岑安无奈似的轻叹道,“别激怒我,烬。那对我只会有益无害。”


    说完,岑安按住他的后颈,开始吻他,回应他的挑衅,疯劲儿不比室外的疾风骤雨。


    岑安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结合,主动的也是江烬。江烬伤了他,他那时心里有气,死命地折腾江烬,愣是给他们的初夜沾染上几分做恨的味道。


    对于如今的江烬而言,今晚亦是他们的第一次,他应该对江烬温柔一些,给予新手恰当的强度。


    可汹涌了六年的思念作祟,岑安仍无法做到节制,还是想把他生吞活剥,把他惹哭,让那张比死鸭子还要硬的嘴泄出婉转吟唱……


    再度抵达魂牵梦萦的温柔乡的那一刻,岑安莫名落下泪来,大颗大颗地砸落江烬腹部,在那颗红痣附近汇聚成小片的海。


    江烬刚开始生涩配合,是为了给自己说的话买单,可渐渐地,他开始胆寒、脊背发凉——岑安对他身体的轻车熟路让他感到害怕。


    他开始挣扎,在失控的野兽面前终是苍白无力,被翻来覆去地支配到双眼涣散,彻底妥协,彻底失智。恍惚间,他听到岑安在他耳边压着嗓子啜泣。


    他屏息,听清岑安的嗫嚅:“还会看到那样浓蓝的清晨吗?烬哥……”


    江烬一愣:“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我喜欢蓝色,喜欢你。


    “我想你……我想你啊,烬哥。”


    半夜,岑安从短暂的睡梦中醒来,怀里人已经挣脱了,一摸身侧,凉的,顿时睡意全无。


    岑安坐起来,骤然转头,发现自己被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持枪者赤身裸.体地缩在床角,卷走了全部的被子,仍像是在雨水里泡过一遭那样潮湿。


    “变脸变得也太快了吧,好歹等到天亮啊。”岑安调笑着,朝江烬伸去手。


    “你别过来!”江烬把枪举高了些,正对着岑安的脑门,眼中悲愤令岑安诧异。


    “怎么了?”


    “我们明明是第一次做,为什么……为什么你对我的身体那么熟悉?!”


    岑安一愣,松了口气,“哦,大半夜的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怎么了,原来是我技术太好了啊。”


    岑安弯腰抓住他的脚踝,他仿佛触电般缩了回去,紧握着枪的手抬得高了些,“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


    “刚才你嘴里喊的谁的名字?”江烬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角泪光一闪:“jin ge,是谁?


    “你在拿我当替身是不是?你把我当谁了?我是谁的替身?!”


    岑安乐了,俯身逼近,“你生气了?你因为这个生气?”


    江烬退无可退,枪口贴上了岑安的脑门。他犹犹豫豫地扣下扳机,却惊愕地发现,早在上一秒弹匣就被岑安单手利落地卸掉了,嘴唇冷不防地被咬了一口。


    岑安滚烫的呼吸滚烫在他耳侧,令他头皮发麻。


    “你吃醋了,江烬。”


    “……你以为你是谁?”


    隔着被子,岑安的手指按了按他后肩的蝴蝶,移向他肋部的枪伤,再精准地落到他腹部的红痣上。


    “要怎样你这张嘴才肯承认呢?”岑安露出苦恼地神情,戏谑道:“明天一早,是不是打算用酒后乱性来敷衍今晚发生的一切呢?”


    “……”


    江烬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却不吭声了。


    岑安笑了笑,拽着他的脚踝,将人拖到大床中央。


    “等、等一下……”


    “不等。”岑安屈起膝盖,轻而易举地分开了他,“你不乖,惩罚你。”


    窗帘被风吹开一角,雨停了,月亮湿漉漉地落进江烬眼里。不多时,他的眼睛蒙上了水雾,月亮也变得模糊,像是镀了一层暖暖的光,一直晃啊晃的,晃到了天明。


    **


    清晨,江烬胡乱吃了两口侍应生送来的早餐,便要回家。


    他不大想说话,昨晚把嗓子叫哑了,岑安以为他还在生气,用餐的时候从后把他拥在怀里,蹭在他肩上哄了他半天,“没有拿你当替身,真的。


    “那些传言中的情人,什么白King啊凤凰啊,都不是我的,真的。


    “你该不会后悔了吧?我可是再三征求过你同意的,只不过在进行的过程中没有理会你的央求罢了,我有苦说不出啊……


    “我以后会注意的,真的。”


    江烬忍了半天,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硬邦邦道:“知道了,领主。”


    他确实想过,在事后的清晨装酒后乱性来着,可惜昨晚就被岑安戳穿了,撒不了慌了。


    岑安送他回家。江烬发现,岑安不仅对他的身体熟悉,对江家的湖边住宅同样了解。


    出舱门前,岑安把他摁在舱壁上,呼吸炽烈交缠间,岑安终是没忍住吻上了他。


    “江烬,以后……还敢来找我吗?”


    他抓着岑安的头发,从身上扯开,注视着他的眼睛:“为什么不敢?”


    江烬的眼睛平静、深邃。


    “你昨晚睡了我,作为交换,必须答应我一个愿望。”


    “好。”岑安答得爽快,“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无底线的愿望。”


    “无底线?”江烬有点惊讶,眼睛也跟着亮了,“那如果这个愿望是……想要两个无底线的愿望呢?”


    岑安哑然失笑:“没问题。”


    “真的吗?”江烬狐疑。


    “无底线就是这样。不过,这不是交换。这是我对你的承诺。”说着,岑安又低下头来吻他。


    ——江烬,你身上也背负着我无底线的愿望,你知不知道?


    岑安贪婪地、狂野地吻他,舱内响起令人面红耳赤的水声,他双腿发软,要被岑安托住腰部才能站稳。


    毕竟吃人嘴短,刚被给了颗甜枣,江烬恍恍惚惚,也就任他索求了。


    回到家反锁房门,江烬摔进床里。他很累,也很茫然,从早瘫到了晚上。


    淋浴时,他站在镜子前细数身上欢爱后的痕迹,昨晚发生的一切这才有了实感。


    江烬,你都做了什么?


    以后怎么办?那种事会变成常态吗?你……成他的情人了?


    冷水浇遍全身,他仿佛终于找回理智,回到镜子前,回忆昨日细节,客观地分析起来。


    从他向岑安发出“做吗”这个邀约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会后悔的,他一定会后悔的。可是,他就这样任由自己一步步深陷其中,心甘情愿,甚至期待……


    是的,他期待的。


    此时此地只他一人,他没必要再对自己嘴硬。


    误以为凤凰是岑安的情人时,他感到愤怒和不甘,其实只有一小部分原因出于被欺骗,他更愤怒的是他不是岑安的唯一……


    等等,那个时候,他竟然以岑安的情人身份自居了?


    江烬忽然发现,自己早就忘记了最初找上他的目的,他是去跟岑安谈判的,为了利用他办事,为了利益去欺骗岑安的。


    可他早已背离初心。


    前往夜后时,他一路上的心情其实是惴惴不安的,夜后的纸醉金迷他知道,他害怕看到岑安左拥右抱的蠢样子,光是脑补出那样的画面他就气结——可他凭什么?他是岑安的什么人?竟然对岑安,对溯生人领主有占有欲?


    ——天呐,他竟然对岑安有占有欲!


    江烬惊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震惊无以复加。良久,他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没什么好羞耻的,没什么……岑安本就长得俊朗,又是智械领主,足够强大,待他也足够温柔,他潜意识里倾慕岑安,似乎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他抚摸身上的痕迹,想起岑安深陷情欲时双眼里迷蒙的雾气,雾气中的火焰,还有火焰下饱含深情的泪水……那眼神让他的心脏莫名隐痛。


    岑安在床上一向如此吗?还是说,对他多少有些特别呢?


    江烬苦恼地思量着。还得再跟他做,好好观察他的情绪,岑安看他的眼神太深沉太复杂了,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秘密。


    他必须一一分析清楚。


    第139章 草案


    岑安以为, 江烬要自省很久一段时间,才会再来找他,没想到分开后的第二日傍晚, 江烬又背着那只衬得人单纯青涩的双肩包,被机械军一路指引,出现在他的工作间面前。


    江烬不似前几次拘谨,举止从容, 自然而然地脱下外衣往衣架上挂。


    岑安打量着他,发现他走路姿势有一点奇怪,也不知他身上的痕迹褪得怎么样了。


    “要看吗?”江烬将衬衫上的两颗纽扣解开, 露出玲珑精致的锁骨, 上面青紫遍布,是他留下的痕迹。


    岑安失笑:“你会读心术啊?”


    “是你的眼睛太露骨了, ”江烬嘴皮都不带动地呸了一声, 骂他:“好色之徒。”


    岑安点头,认了, 但没有白白担了罪名却什么都不做的道理。


    他原本就坐在沙发里, 扯着江烬的衣服, 让江烬面对面地骑在他双腿上, 仰着头, 难舍难分地吻他。


    “可、可以了……好像, 有人来了。”江烬把他推开, 双唇麻得没了知觉, 轻咳着, 抚平衣上褶皱。


    岑安含笑看着他,等他收拾妥帖,才让门外的人进来。


    来了三名穿着航空服的溯生人战士, 除却他们身上精悍先进的械体,体格和相貌与人类航天员无异。


    这些人似乎是来汇报工作的,江烬问:“需要我避一避吗?”


    “不用。”


    岑安站起来走到长桌旁边,捣鼓起投像设备,江烬紧跟在他身侧。


    江烬发现,智械间的交流似乎不需要借助语言,进门还诧异打量他的三个人,不到三秒钟便对他露出轻松友好的笑容。


    江烬有点好奇,不知岑安是怎么向他们介绍他的。


    很快,桌子上呈现出一座缩小比例的星舰模型,那正是江烬先前在他哥那里发现的。他只知道岑安跟江忱近期合作,要建一座星舰,并不知道用途。


    岑安并不防备他,任他细细观摩。


    “我先入为主地以为,这会是你们合作建造的第二个太阳神号。”江烬说。


    “现在的太阳神是人类无法复刻的。”一位溯生人说道。


    太阳神号原本出自莘讯制造,被岑安夺取后,六年来经过智械的不断升级改造,先进程度远胜于莘讯的最初设计。


    它是智械最强劲的拒敌武器,就算跟江忱合作再密切,岑安也绝不可能把复刻太阳神的机密数据暴露给他。


    “这座星舰,有配备必要的太空战武器,但并不用做武装对抗。你瞧,这是新型且高效的储能和换能站,这是与智械光脑可接入的探测系统,可以高效处理上千光年之外的信号……”


    岑安将模型放大,两个人肩并肩地站在模型前,他给江烬一一介绍它的功能区,三名战士安静聆听,眼里的光闪耀动人。


    星舰的真实长度可达八十五千米,已是非常庞大。


    “领主,它已在建造中了。您准备给它取一个怎样的名字?”一名星航战士问道。


    “你们来取。这是为你们而建的。”


    “在远航者眼中,它是……灯塔。”战士说。


    岑安点点头。


    他们的工作汇报通过光脑进行,交代完数字模型后,战士很快就离开了。


    江烬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困惑间,岑安从后抱住他,轻声问,“你有听说过亚青环驶向玫瑰禁区的研航队伍吗?”


    “当然。”


    “灯塔是为他们准备的补给基地,研航队成员,全由愿意为人类远航计划献身的溯生人战士与研究员组成。他们都是我统领之下的智械。”


    江烬微微惊讶。


    六年前亚青环的先遣者事件他了解过,前首长隐瞒玫瑰禁区的凶险,试图控制溯生人做先遣者,前赴后继的去牺牲,这激怒了溯生人,使他们和人类当时本就紧张的关系雪上加霜。


    江烬道:“我以为你不会允许溯生人加入亚青环的研航队。”


    “这是他们的选择。前首长曾经说,溯生人这种智械存在的意义,就是替人类往极限靠近。”岑安说。


    “前首长潜意识里,还是认为溯生人是工具,否定智械的灵魂。即便他自己也是。”


    岑安说:“他错在明知凶险却隐瞒实况,他低估了远航者的勇气和信念。起初……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我禁止智械与亚青环的星航队伍来往。”


    “那,后来呢?”


    “后来那些星航战士找到我,在我如实告知他们玫瑰禁区的情况后,仍然甘愿成为先遣者,为人类寻找新家园的事业做出牺牲和奉献。他们并不觉得自己是工具,而视之为智械生命的意义。”


    “他们是勇士啊。”江烬感叹着,看向桌上的模型,“原来,这是你为他们所作,一座守望着远航者的灯塔。”


    江烬心觉温暖。犹豫片刻,问出了一个他一直都困惑的问题。


    “智械强而自知,有威猛武器,你又背了那么多骂名,为什么你好像……从来不主动做伤害人类的事呢?”江烬困惑。


    岑安想了想:“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投射出一份六年前的草案,内容大抵是认可溯生人和智械的人权,赋予他们与人类殊无二致的权利义务。


    江烬一行行读下去,每一个字都亲切熟悉,顺畅得从自己喉咙里蹦出来的一样。但他非常确定,那是他从未接触过的,里面的内容描绘自由与平等,透着股不切实际的天真青涩,却又异常美好。


    “我那会儿年轻,不懂事,眼光不够长远,搞砸了很多事,直接或间接地导致他的努力成果还没面世就失去了推行的机会。”


    江烬扬了扬眉,“他?”


    “这份草案的主要编制人。”岑安回望他,目光深情温柔,“他的思维超前且细腻,又斗志满满,内容在如今看来虽然有些欠考虑,但若当时没被我搞砸背景条件,未必不会实现。这是我欠他的。”


    “那他,他还好吗?怨你吗?还会跟你联系吗?”江烬追问三句,似乎替他紧张。


    岑安低头注视他,情不自禁摸他脸颊。


    “他呀,他已卷土重来了,他的理想必将实现。他永远鲜活,也永远会爱我。”


    “那你……”


    江烬顿住,移开视线,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他的眉眼垂下去,是要露出沮丧神情的前兆,岑安看在眼里,先一步挑起他的下巴。


    “我爱你。”岑安说。


    江烬怔然,眼光惊慌闪烁,稍一抬头鼻尖就擦上了他的,呼吸温热轻柔,似是要培育出花来。


    “好了,时候不早了。”


    岑安越过他,从他的双肩包里掏出他的人智法草案。岑安其实早就获取了里面的内容,还有那些内容庞大的佐证材料。


    “我会把它交给再生洲的立法机构,每一条律令都会给予重视。事实上,我们也撰有一套草案。个人的见解总是片面的。智械社会的运转并不独独在我,江烬。”岑安说。


    “可是,我认识的智械都说,领主裁决他们的一切。”


    “这话也不差,因为我手握禁档,一个专属智械的生死簿,随时能决定他们的生死。”岑安顿了顿,“那些不断铤而走险刺杀我的人,都是为了夺走禁档。”


    “那天夜晚,你在夜后处理掉的那些人就是为了禁档?”


    “嗯。”


    江烬惊讶极了:“禁档如果落在反对智械存在的偏激之人手里,很可能一下子毁了整个再生洲?”


    “嗯,如果那个人有足够的微机技术的话,很可能给我们带来灭顶之灾。”


    江烬目光汲汲地看着他。岑安一怔,看到江烬眼中流露出他最熟悉、最怀念的怜惜之情,“你竟背负着这样沉重的责任,我……”


    我心疼你。


    你明明这样年轻。


    “当我决定我继续是岑安的时候,这就是我必须要背负的东西了。”


    “我不明白。”


    岑安笑着摇头,江烬不必明白,只需知道,他已如江烬所见,不再彷徨,足够坚定清醒。


    “我告诉你这个秘密,你会以此对付我吗?”


    江烬不悦:“在你眼里我是这样的人?”


    岑安笑着摇头,“当然不是。”


    夜已经很深了,岑安拿起大衣给他披上,亲自送他前往飞行器起降点。


    走到门口,江烬停住了。


    “你为什么不留我过夜?”


    岑安受宠若惊:“真的,你想?”


    “你要这么问的话,那就是不想。”江烬傲娇道。


    “好好好……”


    岑安把他安排在一处景观绝佳的起居室,落地窗外可以看到云层之上的风景,每日清晨金光涌动,颇具神性。


    江烬却只打量着房间,“我还是想去我第一次来找你那天,你留我住的那间。我喜欢那间房里的青柏味道。”


    “行。”


    岑安对他的要求百依百顺。


    “江烬,晚安。”


    听到关门声,江烬下意识地朝门的方向看去,发现岑安根本没走,靠在门上看着他。


    “这是我的房间,江烬。”


    江烬讶然,那时候,岑安就让他住他的房间了?


    岑安脱去外衣,走近他,把他一步步逼退到床上,按在身下。


    “让我看看你身上的痕迹。”


    他开始解江烬的衣服,解到一半又停下,凑近细看江烬茫然的神情,“不想做?那算了。”


    他刚起身,被江烬猛地揪住领子,扯回原来压制在江烬身上的姿势。


    江烬看着他,一言不发。


    “怎么?”岑安的笑里有几分尽在掌握的味道。


    江烬咬牙:“……做。”


    意乱情迷间,江烬抚着他眉间的汗珠,瓮瓮地问,“你说你爱我,是真的吗?”


    岑安闻言,笑了:“你潜意识里,该不会一直在咀嚼这句话吧?”


    今晚他异常乖顺,也异常安静,岑安让他叫.床,他不肯,一张嘴抿得死死的,双眼清明地瞪着岑安,此刻陡然浮起厚厚水雾,岑安看得一阵恍惚,差点儿直接缴械。


    “……到底是不是?”江烬执拗地问他。


    岑安连忙哄他,动情地说:“是真的,烬哥,是。我爱你,烬哥,我爱你。”


    “烬哥,又是烬哥!你到底在对谁说话?”江烬似是气结,浑身都在发抖。


    “是你啊,江烬,你就是我的烬哥。你不是谁的替身,不管多少年,都是你。”


    江烬安静下来,“所以我们很早就认识,是吗?”


    “……”


    岑安动作滞了滞,再度汹涌起来。


    岑安回答了一句什么,江烬没听清楚,他似是被掀上了浪尖儿,在愈发疯狂的节奏下,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江烬醒来已是次日下午,脑袋上挂了个有安眠效果的仪器,因而睡得格外沉。


    岑安不在他身边,房间里浮着熟悉的淡香。他全身酸痛,皮肤上新旧痕迹交叠,十分惨烈,全身却非常干净清爽。


    他裹着毯子爬起来,他的衣服不见了,只好去翻岑安的衣橱,试了几件,没有合适的,索性又回到了床上。


    床头有个矮小的书柜,放着几本古董级别的旧书,他随意翻着看,一叠泛黄还很皱的纸掉落出来。


    那正是昨日,岑安投影给他看的律法草案原件,六年前,为溯生人争取人权的草案。


    江烬细细地看完,内容和昨晚所见一模一样,翻到最后一页有编撰组成员的亲笔签名,都是国内外律法界的知名人士。


    江烬从数十个签字中,一眼看到了他自己的。龙飞凤舞的汉字,和他的笔迹殊无二致,被岑安用铅笔小心翼翼地圈了出来。


    ——江烬。


    第140章 蝴蝶芯晶


    之后两个月时间里, 江烬频繁进入再生洲,和立法会智械讨论那份法案。


    智械有和真人殊无二致的形态,也有诙谐动物形态, 很多强大的人工智能,主机就只是简单粗暴的箱体。和他们共事,江烬有种在玩具工厂工作的感觉。他们给他的感受却是智慧的、活生生的。


    他见到了再生洲的执政官,让他感到惊讶的是, 执政官竟然是个人类。


    执政官在制度层面给予他帮助,让人类与智械的立法机构顺利参与进来,双方对那份草案的重视程度让他感动。


    白天他忙碌着这些, 晚上则常常和岑安一起度过。


    岑安攥着所有溯生人的命, 对外的做事风格一贯强硬果断且冷血,从不主动招惹, 却也对前来招惹的人从不手软。


    江烬不止一次看到他残忍对待潜入舰体的人类特工, 搞清楚他们的来路后,他无视他们的倒戈与求饶, 以最惨烈的形式将他们打包原路退回, 以作威慑。


    可私下里待他, 岑安又好似得了肌肤饥渴症, 黏他黏得紧, 会对他撒娇, 说幼稚的话, 像小孩子一样得寸进尺地索求, 时常让江烬产生自己拥有训犬天赋的错觉。


    据他观察, 岑安确实洁身自好,没什么糟糕的情史,可岑安又天赋异禀, 对他的撩拨老练得不似情场新手。


    那天江烬挣脱护送他回房间的军人,悄悄找到审讯室,第一次目睹岑安处理掉杀手的样子。


    他靠在墙角捂着嘴,大气不敢出。


    岑安发现了他,与他对视的那一眼冰冷瘆人,他原地冻僵。


    岑安脸上慌乱转瞬即逝,连溅在身上的血迹都没擦尽,就走出来,走近他,把脸深深地埋入他的颈窝。


    岑安瓮声瓮气,调子听起来有股委屈劲儿,“江烬,你别用这样的眼光看着我,好不好?我难受。”


    江烬僵了很久,才把他脑袋弄出来,抹去他脸上的血迹。江烬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正如眼中无论如何掩饰不住恐惧。


    “这些人能潜入舰体,说明他们的技术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有可能威胁到我们,尽管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能轻视。”岑安竭力辩解的眼神有一丝可怜,“这不能全怪我,是他们要杀我,他们总是变着花样挑衅我,我得做出威慑。”


    “……你这是在向我解释吗?”


    “但我认为我就得那么做,以后还会。”


    “我知道,我没有怪你……”江烬深深换了口气,他从来没想过评价斥责岑安的做法,更多的是心疼与怜惜。


    岑安继续往他身上黏,无声释放着难以言喻的脆弱。


    他把岑安拖进房间,拖进浴室,让他洗去一身血污。江烬身上也被岑安蹭脏了,干脆跟他坦诚相见。


    两人隔着水雾沉默对视。岑安把他抵在墙上,跪下来亲吻他腹部的红痣。


    他吻得虔诚、专注。他格外喜爱江烬那颗痣,每次都要花费大量时间在那处流连。江烬那处像是被他纵了火,很快烧烫全身。


    岑安把他按在浴室,几遭后又辗转到床上。那似乎是他们头一次在沉闷压抑的氛围中做,没有轻佻的玩笑和调情,岑安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血腥气息一直在,充满野性。


    江烬对那气息上了瘾,情不自禁地用力迎合,甚至把岑安咬出了血。


    “今天是不是吓到你了?对不起……”岑安沙哑着嗓子向他道歉。


    “如果我寻回我过去的记忆,是不是就能理解你了?”江烬捧着他的脸颊,试探着问,“你有没有办法让我想起来?”


    岑安默然,动作幅度陡然加剧,像是要把压抑在心底的东西宣泄出来。


    良久,岑安揉着他的发,在交缠着的急促呼吸声中低语,“请你对我放心。如今,你不需要为我做什么。”


    我过去,是不是很爱很爱你?


    江烬微微坐起,余光瞥到书柜里那本夹着泛黄法案的旧书,又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法案上的“江烬”署名,江烬没跟他提起过,直接问的话,岑安未必会如实相告。


    他已然确定了一点,岑安一定跟他认识,他们之间有着不寻常的过去。


    岑安的讳莫如深,和他的兄姐如出一辙,江烬深信,他们都是善意的,是爱他的。


    爱着他,却不允许他知道真相,思来想去,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做过一件不可原谅的错事,所有人都不希望他记得。


    草案经过无数次修改补充,终于敲定出最终版的那天,江烬独自驾驶飞向再生洲行政中心,去见那名帮了大忙的执政官。


    江烬刚在高空着陆岛上停稳,忽见一辆造型精悍奇特的飞行器从大厦高层俯冲而来,漂移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撞散攒聚的飞车,引起混乱,却片叶不沾身地穿过群车,朝着军舰舰体的方向疾驰而去。


    那潇洒又张扬的轨迹江烬无比熟悉,立刻调转车头,全速追上去。


    他跟着那辆飞车,竟然一路顺利地闯进了舰体。入口是通往溯生大厅的,溯生人在那里诞生。


    闯过三层监测系统时,紧跟着的人不见了。


    江烬硬着头皮,继续前进,因岑安给的特权,他走的是明路,遇到的巡逻智械没有阻拦他。他打量着周遭布防,严密程度不亚于军机重地。


    他停在一座庞大的加速器设备前,冷着声道,“滚出来。”


    机箱缓缓打开,里面藏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一身流利帅气的撞色赛车服,面容清丽,此刻狼狈地坐躲在满是机油味的箱体里,呲着牙对他笑:“二哥。”


    贺韶拍着衣服爬出来,扫了眼江烬身边形态迥异的巡视器,他们对江烬极恭从。


    贺韶上下打量着他,嗤道:“早知道你这么有本事,我也不至于费这么大劲儿了,原来,再生洲领主果然是岑安。”


    “什么意思?”江烬警惕起来。为什么贺韶发觉他在舰体拥有一定特权,就确定领主是岑安?


    “你以为你是谁,江烬?凭一张绝美的脸蛋,就能给领主迷得神魂颠倒?”


    “……你都知道什么?”


    贺韶卖着关子,笑而不答,从兜里掏出几根细针状的屏蔽仪器,随手一扔,目光玩味地扫着他颈部咬痕。


    身边巡视器告诉江烬,贺韶连进入再生洲的登记许可都没有,别提进入舰体,被抓住是要当敌方探子处理的。


    岑安处置杀手的画面历历在目,江烬心有余悸,暗暗惊叹这小子的胆量。虽说从前跟贺韶没什么来往,可毕竟是他的堂弟,又是个父母双亡的可怜孩子……江烬不能任他胡闹。


    “你来再生洲干什么?”


    “找人。”贺韶眸色暗下去,恨恨地踩着地上的细针,“别以为整了张脸、换了个身份,就能骗过我,我一定能证实他的真面目!”


    江烬皱眉,想起他从行政大厦飞出来,一愣:“你去找申执政官了?你见过他了?”


    “申?申……呵,他是个人类,你知道的吧?”贺韶嘴里反复念着执政官的姓,冷笑出声。


    江烬严肃地看着他:“你刚才的话里,怀疑他是谁?”


    “二哥,你可不可以帮我啊?”江烬的情况他知道,没少被江漓江忱警告,知道对江烬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可他偏要勾起江烬的好奇心,那么好的特权,不用白不用。


    江烬只犹豫了一秒,“如果你敢搞破坏、耍花招,那么逮捕你扭送到领主面前的,就是我。”


    贺韶乐了,“二哥同意得这么快,看来有不少背着领主的小心思呐?”


    “少耍嘴皮子,我们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会知道的,趁他出手阻止之前,我们最好快点。”


    “好好好。”贺韶指了个方向。他目标明确,也不知是怎么搞到溯生大厅布局的。


    越往里走,江烬的特权越发没了作用,两人只好冒险干扰监测系统,闯入存档记忆芯晶的机密重区。


    贺韶有备而来,从兜里翻出五花八门的黑科技,忙活了很久得以破译密钥,他对再生洲执政官的资料极具兴趣。


    江烬观察着周围环境,再往前两百米,泛着淡蓝微光的区域,就是溯生人诞生的地方,诞生的并非新生儿,而是移植了记忆之后,能够承载记忆主人灵魂的鲜活载体。


    岑安跟他聊起过这些。从诡族手里夺得溯生技术后,岑安曾经一心想要毁灭那项技术,可那一来,现有的溯生人就是最后一代,又想到远航者那甘愿前赴后继的信念,深思熟虑之下,让申执政官建立了严格谨慎的审查体系,严密把控这项技术。


    而他将终身为此负责。他说,那是他成为岑安必须要背负的东西。


    出神间,江烬走到一处死角,他以为没路了,细看却发现墙壁上隐约可见凸起的纹路,那是一只……机械蝴蝶!


    江烬心中升起一种奇异之感,那蝴蝶跟他后肩上的很像,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摩挲,下一秒,冰冷墙壁化作光雾,江烬试着向前,竟穿过了它。


    墙壁之后的空间不大,亦是个储放记忆芯晶的地方,不似外边拥挤,储物只集中在空间中央的展台上。江烬走近,发现那是十只封存在水晶里的机械蝴蝶。


    编号为1的那一只碎裂了,被拼凑黏连在一起,唯它黯然,其余九只都泛着各色莹光,在昏暗的空间呈现出静谧的美。


    江烬情不自禁地驻足,蝴蝶的光芒映亮了他半张脸,明晦一分为二。


    他陡然被一抹巨大的悲伤笼罩,绞得他呼吸艰涩,撑着寒凉的水晶壁喘息。


    突然一声脆响,水晶迸裂,十只蝴蝶顷刻间碎裂,万千蝴蝶碎影汹涌冲出,势不可挡地扑向他,如饥似渴,消匿进他的身体、他的灵魂,仿佛寻到了独属于它们的久违净土。


    江烬瞳孔骤缩,无数张面孔和影像闪现脑海,百年来的人生经历攒聚一起,似一支支梦境,美丽的、忧伤的、狰狞的、绝望的,支离破碎,剧烈撕扯着他的意识,似飓风在他身体里呼啸。


    “小韶……”他虚弱地向外面的人呼救。


    堂弟贺韶的模样,江烬全记起来了,少年不是一开始就聪明谨慎,也曾张牙舞爪、强人所难,唯一没变的似乎只有桀骜不训的性子……


    昏迷前,他无意识地唤着岑安的名字,他按着胸膛上那块满是划痕的糟糕骨头,想扬唇欣慰地笑,却流下泪来。


    小山……我的山。


    你要找一双黑眼睛。你不能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