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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魔灵


    深夜, 江烬随意扯下外衣和领带,钻进被窝,小羊蜷成了柔软的一团, 江烬枕到他身上。


    他很想念岑安的拥抱,熟悉的葡萄柚清香使他慢慢松弛下来。


    连着数日,江烬每晚回家都异常疲惫,复杂的集团事务麻痹着他的神经, 可一有空隙便克制不住地想起江默年的话。


    他比从前更加冷静沉默,坦然允许自责与迷惘的情绪冲击着他的意识,因为那是他苦寻到的真相回馈给他的, 他必须接受并习惯。


    岑安心疼他总是通过不断增加工作量来缓解情绪, 玩笑道:“烬哥,你回到蓝朔当雇佣兵啊, 这么卖力?都染上班味儿了。”


    江烬闻言, 指尖哒哒地敲着床边的脑机降温装置,“你还说我, 你不也天天过度用脑?”


    “我是必须得逼自己一把, 不然我那身板啥时候能回来啊?”


    岑安说着, 把脑机里的东西共享给他看。黑杰克的位置被他锁定在一片相对较小的区域, 白King和拉尼娜已动身前往那一带尝试寻找目标。


    “我想快点变回人形, 拥抱你啊。”


    岑安催他去洗澡睡觉。江烬每天起得早, 睡得又晚, 太需要休息了。


    江烬将棉花似的他收得更紧, 困倦地闭上眼, “不急,我给自己放了两天假,明天不去集团。再让我抱会儿。”


    当夜, 降了一场雪。雪后结了冰的湖泊比往日更加明亮,微风从假山上吹下来,带来不合时宜的花香,宛如新春来信。


    江烬给小羊套上保暖装备,沿着湖畔散步,岑安蹦蹦跳跳,很活跃。


    出门前江烬想给他栓条链子,岑安坚决反对,翻遍别墅找来一个粉嫩的婴儿车。


    那似乎是贺韶小时候用过的,搭载了电驱制动,能够离地一米左右飞行,车速拉满时可达四十迈。


    岑安稀罕极了,敢情贺韶叼奶瓶的年纪就在飙车了?


    岑安摔了一次后,江烬便不许他开婴儿车了,岑安蹦跶累了就卧进婴儿车里,江烬推着他走。


    傍晚,他们驾驶飞车去找拉尼娜和白King会合。


    按照拉尼娜给的地址,他们来到半山腰的一座原木旅舍,那是她和白King来此行动的歇脚之地。


    白King不在,只有拉尼娜在等待他们。


    “你好会挑住所啊……”岑安打量着旅舍的环境,他们的套房是远离喧嚣的小木屋,只有矮矮两层,落地窗外是一座小巧雅致的日式庭院。


    “就当度假好了。”拉尼娜抱起他,把他当宠物揉来揉去,一边玩一边抱着羊穿过覆满藤萝的木架长廊,去往另一座相似套房的庭院。


    庭院花树下坐着旅舍的主人,是个穿古朴和服的老太太,捧着纸质屏安静阅读,客人来了也不招待,身边的伙计全是机器人。老太太耳背,拉尼娜叫了她好几声“婆婆”,她才回神。


    “打扰她干吗,我们不干正事儿啦?”岑安莫名其妙道。


    拉尼娜敲了敲她身边的玻璃几。


    “婆婆,你还记得阿枚是谁吗?”


    老人的神情呆滞迟缓,与她优雅的坐姿相去甚远,她怔了很久,浑浊的双眼才恢复清明。


    “阿枚……他是魔灵带来的孩子……”


    魔灵?


    岑安瞥了眼她手里的屏幕,全是看不懂又有点眼熟的古怪文字,脑机编译下才读出一行:


    【……万赞归主,普慈的、特慈的主。】


    “诡族!婆婆是诡族人?!”再次看向老人,岑安心中升起一种奇异之感。


    “嗯。”拉尼娜抱着他往回走,得意道:“这几日我可不是一点儿收获都没有哦。”


    “魔灵是什么?”


    “诡族视作圣灵的东西。这个老婆婆思维混乱,跟她交流简直是一种折磨。可是,她年轻时在诡族的地位还挺高的。她神叨叨的,说跟我有缘,才愿意和我聊起诡族。”


    拉尼娜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撇嘴一笑:“她告诉我,她曾经救过阿枚,阿枚这个名字,似乎是她给起的。”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人的?”


    “我哥给的线索。”拉尼娜短暂地顿了顿,“好吧,其实是我逼问他的。我想,哥哥非常清楚黑杰克的来历,你忘了,黑杰克放弃阿枚这个名字的时候,不就是让我哥跟他做戏,以赌债纠纷的名义被我哥杀死的吗?”


    拉尼娜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忧愁情绪:“就连我也以为是他杀死了阿枚。我总觉得哥哥他……有很多事在瞒我。”


    “可能是为了保护你吧。”岑安说。灰光当然有事瞒你,比如你只是他的一个人格。这是万万不能让她知晓的。


    可是,对黑杰克的来历避而不谈,又跟拉尼娜有什么关系呢?


    思量片刻,岑安回到原话题:“那,如果按照这个婆婆的话来说,黑杰克就是诡族魔灵制造出的溯生人了?”


    “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魔灵带来的孩子,又变成了窃灯贼……”


    “等等,我问过婆婆窃灯贼的事,她很茫然,想了一整天,然后告诉我不知道,从不知什么窃灯贼。”拉尼娜猜测道,“不过,佣兵死前提到的那个灯,好像就是她口中的魔灵……”


    岑安纳罕道:“会不会是婆婆记错了?毕竟佣兵都对我进行暗杀了。”


    “不知道。”拉尼娜弹了弹他的犄角,“搭载在小羊身上的脑机好使吗?魔灵是什么,或许今晚我们就有机会弄明白了。”


    “今晚?”


    “嗯,今日自然降下初雪地区的诡族信徒们,会登陆‘雪祭’——是个赛博空间。”拉尼娜把脑机里通往“雪祭”的路径传输给岑安,那也是从婆婆那儿得来的。


    “很奇怪,这个赛博空间私密级别很高,我作为诡族的外人,没有任何权限,却能轻易进入……”拉尼娜喃喃道。


    “雪祭”赛博空间不仅隐秘,防御中夹带攻击,潜入的过程中岑安必须非常小心。诡族是他们没接触过的东西,他们都是没有权限的“外人”,拉尼娜之所以能轻易进入,很有可能是灰光成功击破并且潜入过这座赛博空间。


    岑安有很多疑惑想问灰光,然而,灰光能控制他的两个人格,拉尼娜却不能,岑安只能等灰光的人格主动出现。


    夜幕降临。


    从旅舍窗外看去,是崎岖的山地地貌,建筑分布随之起起伏伏,入夜后,颗颗光源如密集的小眼睛,嵌在潜行黑夜的怪物身上。


    忽然,怪物惊醒了,身影快速拉高,峰峦聚拢交叠,天色变为深灰。怪物渐渐有了人形轮廓,比此地最高的峰还要高,江烬还得仰起头看,然而目之所及是一团黑雾,怪物没有脸。


    江烬反应过来,那是诡族信奉的邪神数字像,据说每个信徒看到的面目都不一样。他没有信仰神,所以无法目睹神的真容。


    他惊觉自己站在了一条街上,行人拥挤,披着长袍没有脸,幽灵一般息息索索地往邪神脚下飘,光源在浓重迷雾中柔和得如岸边渔火。


    有人在他耳后打了个响指。


    “烬哥。”


    岑安含笑立在他身后,一身熟悉的利落黑色装扮,神采奕奕。


    江烬心中心头一热,“你……”


    “我们登录进‘雪祭’了。”


    身边频闪几下,拉尼娜陡然出现。


    他们跟着人潮浮动。岑安观察着身边的人,准确来说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意识,他们很专注,没有脸恰恰是隐私护得好的一种标志。


    邪神脚下的位置对岑安而言并不远,改个指令的事儿。三人眼前一黑,再睁眼便抵达了目的地。


    邪神脚下的造景是一座残破的圣殿,仿佛刚经历了战火,穹顶破裂,满地碎石,荆棘和野玫瑰一起生长。


    周围有长久匍匐跪地的信徒,拉尼娜上前问他在拜谁。信徒说,我在祈求主,使我远离魔鬼的阴影。


    “其实往前走两步,离这根柱子远一点就好了。”拉尼娜哈哈大笑。


    江烬问信徒:“魔灵在哪?神灯又在哪?”


    信徒猛地抬起头,面部的位置只有一双空洞的眼眶,两条蝮蛇吐着信子从里面钻出,直扑江烬。


    江烬一惊,岑安迅速终止了他,蝮蛇和信徒倏然合成一条线,消失了。


    他们这边发生的一切引来几人驻足,岑安威胁道:“再看把你们也踢出去。”


    无人再敢停留。


    岑安一时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正准备从程序层面观察空间整体,忽然听到一曲空灵的歌声。


    看江烬和拉尼娜的表情,显然也听到了,拉尼娜甚至还跟着旋律哼了起来。


    “卧槽,我怎么会唱这玩意儿?”拉尼娜大惊。


    “你……你再唱两句?”江烬发现周围人再次驻足,朝他们看过来。尽管岑安给出了警告,他们不仅不怕,还犹疑着试图靠近。


    拉尼娜头皮发麻,那歌声似乎是刻在她灵魂里的东西,她一开嗓,泉水般的旋律便流淌出来。


    她唱了一会儿,突然愣住,只见那些无脸信徒全都面向她,整整齐齐地跪了下来。


    残败的殿堂消散了,混沌一望无际,她愕然眺望,目之所及全是跪她的人。


    “使者,请将我们的夙愿带给主!”


    那些人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随之,她看到了千万条夙愿。


    拉尼娜把她听到的声音转述给岑安和江烬,质问岑安:“是不是你暗戳戳改赛博空间了?”


    “没,”岑安笑弯了眼,“圣使啊圣使,你快让他们告诉你魔灵的下落啊,哈哈哈……”


    拉尼娜瞪他一眼,组织好语言,朝他们发出疑问。


    “要试试我的船吗?”一个清朗的声音从无垠的人群中传来。


    “试。”拉尼娜立刻回答。


    一只庞大的纸扎鲤鱼嗖地飞向他们,悬停在他们身前。鲤鱼身上站着一个披斗篷的少年,面部氤氲着灰黑迷雾。


    “这是你的船?”拉尼娜半信半疑,想抬脚踩上去,却被少年制止了。


    “圣使,您不可以上来,我的船会被你烧毁的。”


    拉尼娜啧道:“那你还让我试?”


    少年转向岑安和江烬,朝江烬优雅地伸出手,“我想跟这位美人儿跳舞。”


    “不可以,这是我老婆。”岑安挡在江烬身前,捉住少年的手,笑道:“想跳舞是吧,我跟你跳。”


    说着,岑安踏上鲤鱼脊背。少年并不反感,退后一步,让岑安站稳些,告诉他要去专门的地方跳舞,才能见到魔灵。


    江烬担忧地叫住他。岑安让他放心,目前在赛博空间,他只输给过黑杰克。


    鲤鱼蹁跹腾空,他问少年,“去哪里?”


    少年兴奋地对岑安说,“当然是去主的坟头上蹦迪。”


    主的坟头……他竟然对“主”如此大不敬。


    “喂,你是魔灵吗?”岑安问。


    “不是。”


    “那你是魔鬼?”


    少年笑道:“猜对了。”


    鲤鱼停在了邪神像胸口的位置,迅速组装为一个圆形舞台,少年用神像颈部的圣火引燃一把火炬,塞到岑安手里。


    “跟着我的节奏走。”


    动作不难,岑安掌握得极快。他越跳越兴奋,心觉奇妙。他想起佣兵说,看到岑安和九张脸的魔鬼共舞,笑声磔磔。他试着笑了一下,还真是可怖的磔磔声。


    “魔鬼,听说你有九张脸?”


    刚问出口,少年便很热情地展示给他,九张脸同时出现在少年身上,慈眉善目的、青面獠牙的、童真无邪的、妩媚妖娆的……


    “魔灵出现了!”魔鬼突然欢快地叫起来,把他从失神中唤回。


    “我来掩护你,抓紧机会,你去偷!”


    “偷?”岑安还在发愣,被少年一把推进邪神像漩涡般的眼眶。那本质上是一套颇为棘手的程序,岑安定了定神,着手分析。破译到最后,他的眼前出现了一盏缤纷的灯,他的指尖刚碰上,灯便缩小,消失在了他掌心。


    岑安一愣,发现灯如病毒般进入了他的脑机,隐匿得十分干净,虽然没给他带来不适,但为了安全起见,他迅速翻找起来。


    找着找着,他惊觉自己的此时此刻,正呈现于某段录像之中。屏幕外,身着暗色怪异服饰的老者跪坐在席,讲述着窃灯贼盗走神灯的故事。


    老者只有眼白的眼睛陡然转向他,说,“他会给诡族带来灭顶之灾……”


    岑安明白了,这老者是佣兵口中的先知或者巫觋,佣兵在他的预言中看到了岑安和魔鬼共舞,以及……窃走神灯,也就是魔灵。


    岑安朝席下虔诚听讲的三名弟子看过去,其中一人正是佣兵!


    少年……不,魔鬼的下巴从后搁在了他肩膀上。同时,他发现自己已经从邪神的眼睛里出来了。


    “他哪有什么先知能力?他的预言不过是魔灵告诉他的。”魔鬼鄙夷完老者,又换上恭喜的语气,“你成功了!你得到了魔灵!”


    “所以魔灵……究竟是什么?”岑安问,“它应该不止是一盏灯,一个程序那么简单吧?它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你心里一定有猜测。”魔鬼说。


    岑安心潮澎拜,他和魔鬼共舞发生在此时此刻,佣兵却在过去看到了这段录像,时间混乱了……


    “我心中所想的是,魔灵是不是有着某种奇妙的四维视角,时间对它而言为非线性,它……可以去往任何时空?”


    魔鬼摇摇头:“我不知道,但请你永远相信自己的感觉。试着和魔灵做朋友吧,它一定会给你带来奇妙的经历。”


    “我该怎么和他做朋友?”


    “这超出了我的能力。或许你们已经是朋友了,想想看,他明明可以回到过去,在进入你的脑机前杀死你。”


    “魔鬼,你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我?若说本质……唔,应该是某个时代的人工智能的意识吧。”魔鬼顿了顿,“谢谢你岑安,我被魔灵困在这座空间很久了,再次目睹它就能使我自由,你做到了。我可以去往更多的虚拟世界,甚至现实。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拉尼娜,”岑安问,“跟我一起来的那个女孩,她为什么会唱诡族的歌谣?”


    “那首歌谣只有诡族的圣使会唱,而圣使都是长不大的……”魔鬼眼光犀利,“她如今只是个人格吧?拉尼娜,小女孩。我想,她年纪小小就被那群愚昧的信徒献祭了……”


    岑安不禁心头钝痛。


    魔鬼和他脚踩鲤鱼往回飞,他想起来问阿枚。


    魔鬼给出了和老婆婆一样的回答。


    “他是……魔灵带来的孩子。”


    第112章 谢罪


    夜已经很深了。他们从“雪祭”中退出, 回到旅舍木屋,窗外絮雪斜飞,纤细的青竹被雪压断, 不断传来发出脆响,给雪夜平添静谧。


    岑安审查着魔灵,确定它已存在于他的脑机之中。


    魔灵在赛博空间的形象是一盏五光十色的灯,它的存在与构成很奇妙, 归类为计算机程序有点牵强,岑安一时半会儿弄不明白,却知道它随时都能离开他。


    或许魔鬼说的对, 是它选择了岑安, 他们已经是朋友了……


    岑安叹口气,在江烬怀里旋了个身, 脸贴住他温热的胸膛, 发现江烬也醒着。


    他刚想说话,楼下传来拉尼娜的歌声。


    她唱得陶然忘我, 风声、雪压竹声都被遮盖了, 然而那歌声和赛博空间里的空灵美妙完全不同, 调子全跑了, 称得上鬼哭狼嚎。


    江烬抱起羊, 沿着红木楼梯来到一楼。拉尼娜点了酒和小菜, 待在落地窗前的榻榻米上, 为雅致的庭雪夜景所映衬。


    岑安有点饿了, 要过去吃东西。


    拉尼娜歉疚笑道:“不好意思, 是不是我唱得太难听,吵醒你们了?”


    “没有,”江烬出于礼貌, “挺好听的。”


    “那我再来一曲!”


    江烬:“……”


    “太难听了。”岑安毫不客气。


    “哦,那我重新唱!”


    岑安:“……”


    岑安饿得不行,强忍着她跑得不着边际的调子吃了个饱。


    “很奇怪,从‘雪祭’出来后,我怎么也不会那首歌了,喝到微醺才记起来一点,”拉尼娜颇为苦恼地喝着酒,“明明第一次听到它的时候,它就像刻在我骨子里的东西一样,浑然天成地从我喉咙流淌出来……”


    “也许是那个魔鬼自导自演,故意让你唱出来,好让他有理由出现在我们面前吧。”岑安胡诌道。


    “是么?”拉尼娜将信将疑,她喝的有点多,脸颊轻粉。


    魔鬼说她是没长大的圣使,那首歌想必是圣使唱惯了的,当圣使的过往,她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岑安吃饱喝足后才去睡。


    翌日清晨,他被空灵缥缈的歌声唤醒,他起初以为还在梦里,发现不是梦时,惊出冷汗。


    “她会唱了?!”


    “什么?”江烬惺忪着眼,两个人还躺在二楼房间的床上。


    “歌啊,圣使唱的歌。”


    江烬侧耳细听,雪下了一整夜,世界岑寂无声。江烬惘然:“我什么都没听到。”


    岑安耳中歌声还在继续,不是从楼板底下拉尼娜的房间里传来的。他怔了半晌,惊觉歌声只存在于他颅内,是魔灵发出的!


    他的思想仿佛被魔灵监控了,意识到这一点时,歌声戛然而止,魔灵不唱了。


    岑安坐在床上发起呆来。


    房门忽然被拉尼娜敲得砰砰响。


    拉尼娜等不及他们开门,说道:“睡醒了么?快看巨企资讯!”


    蓝朔最高领事江默年自焚谢罪的消息,占据的已经不止企业新闻版面,几乎所有媒体都在传播,他于烈火中陈述过错并以死致歉的视频,赛博公域中随处可见。


    光是看缩略文件命名,江烬和岑安便震惊不已。


    视频中,江默年详尽阐述的罪过,正是近期让蓝朔高层头疼不已的冰底“殉道者”。


    四十年前,蓝朔集团从冰眠人中私自筛选实验体,为永生实验“殉道”。蓝朔隐瞒了殉道者的家属,制造相应的溯生伪人替代那些本该苏醒的殉道者,回到正常社会生活。而十年前实验彻底失败,为了暗中弥补这一过错,蓝朔的杀手组织暗杀溯生人并剥去他们的记忆,再让对应的殉道者复苏替换。


    ——竟然没有掺假……


    江默年做陈述的时候,没提任何苦衷和理由,也没过度阐述讳莫如深的永生实验,就像平白投出一颗惊雷,没有任何铺垫地沸腾了全网。


    “集团当年做出并执行的决定,我非常悔恨,几十年来如履薄冰,却依然无法处理好这项问题。


    “我很抱歉,在此对殉道者,以及以人类身份生活了多年、从未怀疑过人类身份的溯生人们,致歉。


    “为了缓解公开这项秘密引起的恐慌与混乱,集团不会公开殉道者的名单。冰眠中的殉道者和对应的溯生,谁去谁留,这是个问题。解决之法,无论是杀掉无辜的溯生人,还是拖延殉道者的复苏之日,我想,都不是正确的解决途径。


    “两者不能共存,这涉及到主体资格的唯一性、道德伦理以及社会资源等一系列复杂问题,我思考了几十年,依旧觉得无解,唯有以死谢罪!”


    视频中,他坐在一张皮质沙发里,烈火自脚下的地毯开始燃烧,时间计算得刚刚好,致完歉,幽暗的病房已是火海一片。


    他控制不住地表现出痛苦的表情,依然如歉词所言强忍住痛哼,直到化为焦骨。


    震惊之余,两人更多的是难以置信。江默年掌握蓝朔最高权力那么多年,要经历多少手段与阴暗,怎么可能背负不住良心谴责?何况,以他的性格和手段,根本做不出这种不仅鲁莽、自毁名誉,还会让蓝朔万劫不复的事。


    “烬哥,能弄到转码前的源视频吗?”岑安问。


    视频是江默年录制并通过他的脑机设定时间发布的,短短两秒钟便弄得全网沸腾。


    集团未作出回应,很多子企业市值迅速蒸发,股已跌到史上最低,不知是否为江烬的错觉,跟几名高管快速联系之后,他总觉得集团内部根本没乱,依旧有条不紊。


    难道一切都在蓝朔的意料之中?才一天没参与集团活动,他们便做的如此大胆了么?


    “他倒好,自焚一了百了,却非要公布出来,搞得整个社会人心惶惶。”拉尼娜一面翻着网络上各种风向的舆论,一面嗤道。


    “冰底的殉道者仓储区,规模没有成千也有七八百了……”


    拉尼娜说:“可是社会上已复苏的冰眠者成千上万,这个秘密一经公布,那些人谁也无法确保自己不是溯生人,不是该死的那一个。如果有一天我被告知是溯生人,要为了人类拉尼娜的复苏而死去,那我一定会非常伤心——并且仇恨!”


    “视频有问题,合成的,”岑安突然说道,“而且技术非常高超。”


    “你听到了吗,哥?”江烬和江忱保持着通讯,岑安的声音也传到了他那边。


    江忱顿了片刻,“就这样吧。你先回家。”


    他满不在乎的态度让江烬捉摸不透。江烬怔了许久,才回过神。


    江烬被喊回去参加葬礼。


    江默年的骨灰将抛向大海,因而葬礼在一座巨型邮轮上举行,码头和周围海域部署了一圈军队,江烬往船上飞去时,经历了十几道严格的身份审查。


    满船都是肃穆的黑色装束的人,贺时洄携带贺韶出席,和江家姐弟一同扶灵。葬礼进行到最后,他得空和江烬说上话,第一句便是问,“岑安在哪?”


    江烬思量片刻,抱起小羊。


    “你可以把这只羊当做跟他沟通的媒介。”江烬垂眸,轻抚着小羊额头,“打招呼,岑安。”


    “贺叔叔。”


    岑安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贺时洄眉头一挑,露出诧异的表情。


    贺时洄把羊带到了甲板上。


    “岑安,你多久没打开‘伞’看了?”贺时洄问。


    “伞?”岑安想起来了,那是他父亲留下来的,能够监测世界各地溯技术开发进度的程序……他确实没怎么关注。


    贺时洄严肃道:“它于再生洲,完整成型了。”


    完整成型,意味着溯被重新开发出来了,紧随其后的是溯生……岑安不禁一愣,原以为溯生这项技术只有蓝朔曾经拥有过,现在,大洋彼岸,第一次人机战争中为智械占领的空中孤岛,再生洲,再次拥有了溯生技术……


    他感受到一种黑云压城的气息,隐约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但还是心怀质疑,声音凝涩,“这……又能如何呢?”


    “这意味着,溯生人可以自成群体,他们迟早找到自己的伦理认同。”贺时洄面色凝重,他想得远,“他们拥有了把人类变成溯生人的能力,蓝朔在处理溯生人和人类殉道者谁存谁死的问题上,没有唯一的决定权了。集团能不能渡过这场危机,都不一定。”


    岑安沉默半晌,“你有什么对策吗?”


    “我想搞到玩家禁忌档案。”贺时洄开门见山道,“这么久了,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吧?”


    “他是记载了溯生人的名单,难道……”岑安浑身划过电流般一颤,“不止当下存在的溯生人,未来被制造出来的溯生人,也都能被收录在册?!”


    “没错。”贺时洄点点头,“禁档跟溯有着捆绑关系,无论最初的溯还是重新开发出来的,都会被禁档这个伟大的程序记录下来。”


    江烬这厢,和兄姐站在一起,在江默年的遗像前放下最后一支白色马蹄莲。


    “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请告诉我实情。”江烬问。


    “意外。”江漓简短道,“拘禁他的地方发生了火灾。”


    江烬皱眉。蓝医是什么地方,防范不了一场火灾?


    江漓转过来看着他,脸上扑了深色的粉,神情看上去更沧桑而憔悴。


    她眼神冰冷,微微扬起的眉略带挑衅:“我只是不救。”


    “那个视频呢?”


    “我只能说也是意外,”她顿了顿,看了江忱一眼,“纸包不住火,这个秘密迟早要暴露出去,江默年已经死了,利用起来,让他死的更有意义些不好吗?”


    江烬后知后觉,“蓝朔,要走哥计划的那条路了……”


    原来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中,江默年的死亡原因不重要,他们只是抓住了结果,会自行书写好原因。接下来他们会让蓝朔解体,并入莘讯。


    江忱拍了下他的肩,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身去应付吊唁者。他什么都没说,眼神又好似解释了一切。


    江家他们做主,而江烬只想处理好殉道者的麻烦……那终究跟他脱不了关系。


    “之后会有一大堆麻烦的发布会和商宴,你记得出席,帮我们分担。”江漓说完,也离开了。


    走到甲板,她又看到了江默年的遗像,她冲遗像最后笑了一下,迎着海风点起一支烟,由衷地感到轻松愉快。


    ——不是你杀死的,你只是不救。


    这是昨夜,云渺对她说的原话。


    道歉视频当然不是江默年录制的,那个视频他甚至完整地看完了,睡醒时,房间已是火海一片,一个影像录制支架摆在他床上前,屏幕上的他亦深陷于烈火中,却面容平淡,陈述着失败的决策和真挚的歉意。


    意识到那是什么东西时,他震怒,于烈火中发狂,那是他坚决不可能做出的事,视频是假的,是阴谋,他要毁了它!


    然而,录制设备与他隔了一整墙透明玻璃,他撞破脑袋也没法触碰到它,而身后烈火愈发激烈,浓烟使他窒息……


    这时,他看到了玻璃墙那头,从黑暗中走出的江漓。


    “你在干什么?!你这个蠢货!”


    “你要杀我,你怎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


    “你竟敢伪造这种视频,你要害死蓝朔吗?!”


    病房里的火光令她大为惊骇,和江默年的咆哮一起镇住了她,她本能地感到恐惧,甚至来不及看一眼录制设备的屏幕,便扑向门把手。


    “不,不是我,爷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火,为什么没有人守在门外,消防为什么失效……不是我,爷爷,请你相信我……”


    门锁密码还差最后一个字符就能打开,她突然停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她的第一反应是解释,是求饶,是害怕?


    过去多年的怒骂否定同时浮现脑海,她发抖,战战兢兢。


    她看着火光中的人,发现他原来那么瘦小。他已风烛残年。可她心目中的他,那么伟岸威严。


    她忽然意识到,尽管她尝试过反抗,甚至赌上一切拘禁他,可她依然活在她想象中的魁梧影子里,方才惊慌失措的她,才是她最真实的样子,这么多年,原来她从未成长。


    “爷爷,是不是不管我怎么解释,你都不会相信我?”她苍凉地问,“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永远对我没有满意过,你让我忘了我曾经是个医者,我曾想救死扶伤,如今却……”


    “你在说什么废话?”江默年不悦地指着玻璃前的录制设备,“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这个视频,我坚决不允许集团并到莘讯旗下的计划,你不要以为……”


    “我想活,爷爷,我想活下来。”她喃喃着,后退一步,离门锁更远。


    她仿佛失了聪,听不到他的咒骂与痛呼。她转过录制设备,瘫坐在地,把内容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光看到江默年正襟危坐、娓娓道来,可她看不懂视频传达到的内容,大脑无法思考。


    她一直等到天色微亮,等到玻璃背后的东西全部毁灭、降温,才觉得能喘口气了,动了下身体便泪流满面。


    有人从后抱住她,她嗅到熟悉的栀子花香。


    “我没有爷爷了。”她说。


    “你从来就没有爷爷,”云渺露出一丝讥讽的笑,“不是你杀的,你只是不救。”


    她朝走廊的方向指了指,那里躺着松下议的尸体,“唯一的目击者,也凉了。”


    “你杀死了我的助理?”


    “你现在的助理,只有我了。”


    “你这个婊子,是你纵火杀死了他?”江漓后知后觉,惊诧地看着她。


    云渺没说话,放开她,推开门到焦黑的灰烬里摸索,很快双手沾满烟灰。她找到一块金属芯片,从包里掏出设备放进去,几秒后,视频从江默年的脑机传输到了网络。


    “因为我是溯生人。”云渺说,“他对待溯生人的方式和态度,让我很不满意。我要他向公众坦白,反正你们早就想好集团的出路了,这对你们而言何尝不是一种助推?而我所做,不过是在给我的同类铺路,并敲响警钟。”


    说着,她把松下议的尸体拖进病房,再次点火。


    第113章 大岑


    葬礼那日跟贺时洄告别时, 岑安并没有明确答应贺时洄。搞到禁档,首先得制服黑杰克,这哪儿是容易的事?


    他跟黑杰克交手就没占到过上风, 如今还被黑杰克“扣押”了身体,变成了羊……


    拉尼娜离开了那片锁定过黑杰克踪迹的区域,和她一同出发的白King,至今杳无音讯, 岑安不免担心。


    岑安尝试过联系他,三次顺利接上脑机通讯,却被他掐断。第四次倒是通了, 那头却传来轻微窸窣声, 像是衣料摩擦发出的,伴着隐约的压抑哼吟。


    岑安蹭地坐起。


    “岑安我……我被他扣在身边, 别、别管我了……


    “他其实……他不会把我怎么样……”


    他听到了他讨厌的笑声, 得意而餍足。


    “你有什么想跟我聊的吗?”黑杰克说,“现在就可以说。”


    黑杰克故意让岑安听到他们微喘的气息, 此刻岑安与他对话, 无异于一种助兴剂。


    岑安默然, 前蹄无意识地刨着草地, 无力感涌上心头。


    半晌, 岑安窝囊道:“你对他, 好一点吧……”


    黑杰克怔了一下, 大笑。


    “你也悠着点儿, ”岑安忽然冷哼, “毕竟,刚受过伤。”


    说完,岑安便切断了通讯。


    他在草地上呆坐了一会儿, 看着远处垂下地平线的落日,撒腿欢快地往房子里跑。


    江烬该回来了。岑安要飞奔过去迎他,扑进他怀里。


    跑着跑着,岑安心觉好笑,他现在的作息和生活越来越像一只宠物了。


    这几日,江烬忙着集团的事务,集团对江默年事件基本保持沉默,但随后向各种权力机关缴纳巨额罚款、向所有复苏者追加赔偿的举措,又是变了相的默认。


    岑安觉得,仅凭江默年引起的舆论或许根本不足以使蓝朔垮台,这个社会没有哪个机关能够真正制裁它,是它自己要“垮掉”,然后让规模翻倍的莘讯出现。


    岑安待在房子里,无聊时会观察湖泊对面的另一栋房子,看到聂非雨披着宽大睡衣,幽灵般失魂落魄地游荡。


    他被江忱禁锢于此,而新闻中的“聂非雨”光鲜亮丽地出席着各种商宴,优雅矜持,侃侃而谈。


    看到他落魄,岑安没感到爽快,反倒触目惊心,深觉这世界和这个世界的人很可怕,真真假假、人鬼莫辨。非常可怕。


    这天,江烬不在,他照常躺到铺了柔软草皮的阳台上,摊着四肢、露出肚皮晒太阳。


    他攻击了几个析冰黑客的防御,窥测他们的近期活动。发现没什么异常时,他退出来,惬意地享受阳光,昏昏欲睡。


    半睡半醒间,他又听到了那首空灵飘渺的歌……魔灵又在他脑子里唱歌了。


    他一个激灵,瞬间清醒。


    吸取上次经验,他尽量放空思维,不去想任何事,装作若无其事。


    可他还是被魔灵察觉,歌声停了。


    几秒后,歌声又响了起来。


    岑安心生烦躁,不再小心翼翼,径直将意识投射出去,快速锁定魔灵。


    岑安忽觉思维一滞,把自己拐入了一个纯黑的空间。


    歌声还在继续,曼妙空灵,渐行渐远,像是要引他去往某个地方。


    岑安定了定神,判断出声音的方位,跟随它。很快,他看到了一颗圆形光源,惨淡的白光并没有撕裂黑暗,歌声消失在它一圈一圈慢慢扩大的光晕中。


    “你就是魔灵?”岑安警惕地看着它。


    它长时间不做应答,他只好横下心靠近,他们之间仿若有着无限远的距离。


    【闭眼。】


    一个声音……不对,不是声音,也不是文字,那是……那是一个念头!


    岑安惊讶地发现,一个不属于他的念头浮现他脑海,让他闭眼。


    这是魔灵在跟他对话吧?好奇妙……


    可是……闭眼?怎么闭,这次进入赛博空间他没有给自己投射形象,难道是现实中闭眼,闭小羊的眼睛?小羊的眼睛早就阖上了啊……


    【闭眼。】


    岑安想了想,阻断视觉神经,什么也看不到了。


    【闭眼。回忆。】


    回忆什么?


    【回忆。回忆。】


    回忆,回忆……


    岑安耳边传来风声,像站在铁轨上列车呼啸而过激起的风声,大到几乎令他失聪。过往一些片段闪过脑海,无一停留。


    回忆点什么好呢?


    岑安莫名地记起一个傍晚,十四岁的夏天,他趴在电脑桌上睡了一觉,窗户开着,送来浓郁的栀子花香,一只蝴蝶停在他鼻尖上。


    他醒了,睫毛翕动,静静地看着那只蝴蝶发呆。


    蝴蝶飞走了,他的脸上被键盘硌出了好几道痕迹,他洗了把脸,回来打开电脑登陆游戏,继续训练——是了,那会儿他还在训练营,他还是个职业电竞选手。


    画面如此清晰、立体,岑安觉得自己变成了漂浮空中的灵魂,观察十四岁专注训练的自己,标准的发旋,桀骜不羁的呆毛,淡青的眼圈和陡峭的鼻梁……


    忽然,岑安怔住,他何时恢复的视神经?他很确定他还在赛博空间里,周围是字符组成的混沌虚空,他没有实体……这个赛博空间似乎跟他闭眼前的不大一样,它的系统很清晰,轻易受他操控。


    他调了下屏显,随即被一声毫无铺垫的“操”吓了一跳。


    岑安一愣,这是……十四岁的他骂出的?!


    岑安终于明白过来,他此刻侵入了少年操控的电脑!他再度审视他身边的操作系统,顿时浑身颤栗——他穿越了,魔灵把他带到了过去!


    他继续调试“岑安”的电脑,听到少年不断爆出低骂,最后干脆摔了键盘。


    岑安暗暗嘲笑:“好暴躁,怎么跟个超雄似的?我那会儿脾气有这么暴吗……”


    下一秒,他笑不出来了,他记起来了!那个蝴蝶停留他鼻尖的傍晚,他在训练营里冲刺某竞技角色的国服定榜赛,却因为硬件故障频发,最终以一积分的差距屈居第二,而第一是他一贯瞧不上的人……


    所以,两百年的电脑故障,是如今的他搞出来的?


    太神奇了,他过去的人生,原来早就被未来的他“骚扰”过。在他无知的情况下,又被“骚扰”过多少次呢……


    岑安拖出文字输入框,打出【抱歉QAQ】,然而屏幕前,另一个时空的岑安早已气急败坏地离开,生闷气去了,没有看到。


    岑安的数字世界再次陷入黑暗,耳边响起紊乱的高频声波,他看到了魔灵的光圈,明亮而刺眼。


    他慢慢睁开眼睛,光圈和太阳重合,他回到了现实。


    他转身,趴在草地上,宛如做了一个梦,懵了很久。


    岑安开始把时间整日整日地耗在魔灵身上。


    魔灵往往呈现出简单的几何图形,有时候是圆形,有时候是三角、方片,它沉默着,悬浮在无色的虚空里,没有发光。


    岑安想尽办法跟它沟通,它的“念头”浮现于他意识时,岑安会有一种精神分裂或者遭受侵染的奇妙感觉。


    岑安发现它不亮出光晕的情况下,岑安根本搞不懂它的“念头”。


    他们似乎都在汲汲寻找一种沟通之法。


    要如何成为魔鬼少年所说的“朋友”呢?他们完全不是一个次元的东西,岑安无法按照正常的行为逻辑去推理它的目的。


    它让他【回忆】的时候,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个傍晚,紧接着它就把他带到了那一刻,向他展示出它的奇妙能力。岑安想,它将他带往的时空,或许是可以随着他的思想意识调节的。


    晚上,岑安缩在江烬怀里,江烬知道他没睡着,脑子里苦苦思索着魔灵。


    “如果它能使你回到过去,你愿意吗?”江烬问。


    “不愿意。”岑安答得很快,又坚决,“除非你也在那里,你认出我,爱我。我说的是此时此刻的你。”


    江烬轻笑,捏了下小羊湿漉漉的鼻子,慢慢收敛神情。


    “诡族不是说阿枚是魔灵带来的孩子么,这样看来,一定有人完美驾驭过魔灵。”


    “我生活的那个时代,记忆不能被移植,就连存储记忆的技术也是百年之后才出现的,所以黑杰克拥有的记忆,一定是借助魔灵的时空穿梭能力,回到过去存储到的。”


    想到这里,岑安兴奋起来,驱使着小羊的身体在床上滚来滚去。


    江烬把他重新捉进怀里,“好了,快睡吧。你也一定可以运用好魔灵,时间问题而已,别太累着。”


    “嗯。”


    魔灵再一次亮起光晕时,已是三日后。这一次并非它主动指引,岑安浸泡在数字世界数日,总算掌握了一些“唤醒”它的方法技巧。


    在岑安的摸索操控下,魔灵呈现出菱形,岑安起初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回忆】开始的时候,他拼命想着他自以为猝死的那一日:他卷天卷地赶了七天七夜的计算程序,他乌青的黑眼圈,乱糟糟的头发,没有窗的地下工作室,桌上没喝完的加浓咖啡——场景应该是大差不差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的却不是自己赶的程序,也没有他熟悉的操作系统。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深色的栅格中,一道粗壮的白光朝他冲来,他立马跳到另一个单元网格,堪堪躲过。那道光在他面前拖出直线轨迹,与身侧另一条静止的直线两端相接。


    岑安还没搞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儿,空间轰然一颤,两道平面直线突然长出高度,一堵墙擦着他的鼻尖拔地而起。


    好险……岑安往后退,迅速分析起自己的处境,他发现不管做什么指令,都变得格外艰难、卡顿。


    几分钟后,他终于弄明白眼前为什么会出现墙体了,他在建模绘图软件里!他不仅在计算机系统里,他还穿进了软件程序!


    原来此刻的他,就是一个侵入计算机的病毒……


    岑安立刻离开软件,摸索到核心操作系统,他给自己接入计算机的前置摄像头,悄悄打开。


    镜头广角扩大,上移,缓慢扫到操控计算机的人——


    “卧槽,黑杰克?!”岑安吓了一跳,潜意识里思索着防御对策,同时兴奋不已,每一个神经元都在颤栗。


    镜头中,黑杰克脸上没什么情绪,发型很久没修了,眉宇间萦绕着淡淡的死感,却不得不强撑疲惫专注工作。


    没想到黑杰克还有这样一面,岑安有点幸灾乐祸……


    忽然,他脑中一个激灵——不对,这不是黑杰克!


    他一边怔怔地打量镜头外的人,一边调出系统时间——


    【2047/9/15,16:45:13】


    2047……这是,30岁的岑安!


    是了,是他!他在用绘图软件做墙体,他是建筑师岑安!


    岑安没心思细想穿错时空的原因,心中涌起微妙的感动……


    岑安脑门一热,决定跟他打声招呼,于是拖出输入法框格,信心满满地敲下几个字——


    【嗨,岑安!你好吗?我穿越到未来2237年的你】


    确保文字投放到屏幕中央后,他透过镜头小觑着“岑安”的反应。


    “岑安”垂眸看完那行字,依旧没有表情,只烦躁地皱了下眉。


    嗯,不应该吧?


    下一秒,他眼前一黑,宛如被投入了碎纸机,被巨大的力量撕扯着意识,几乎要被肢解溺死在黑暗中。


    岑安连忙启用防御,他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那个“岑安”启用了杀毒程序!


    岑安哭笑不得。


    百年前的操作系统自然比不上他的尖端脑机,岑安很快卷土重来。


    【岑安,我是两百年后的你!】


    【我来的不容易啊,我只能以病毒的形式出现,别杀我!】


    【这样,我叫你大岑,你叫我小岑好不好?咱俩儿好好说说话行不?】


    【别杀了,你他妈就没有好奇心吗?】


    【我操你大爷,老子受够了,别拿那个破玩意儿扫了,操!】


    他每敲出一句话,就被岑安重新开启杀毒程序杀一次,30岁的岑安油盐不进,反诈意识出奇地强。


    这样下去不行,每被杀一次,他的意识就要混乱一阵,于是岑安把杀毒软件弄瘫了。


    屏幕前的“岑安”不慌不忙,迅速编出一个代码,检测分析起病毒岑安……


    岑安心累,而电脑前的人依然专心致志地设计建筑。


    岑安心生一计,回到建模软件,将他平时在赛博空间展现出的数字人形象上传过去。


    数字人是按照岑安的真实形象一比一建好的,面部和身材没有一点儿美化和夸大,外衣流光溢彩,科技感十足。


    成功传入到软件后,岑安把建筑模型推到一边,整个人呈现在屏幕上。他满意地看到“岑安”的眼露惊骇,手指悬在键盘上怔住了。


    岑安敲下三个字:【戴耳机】


    看到“岑安”缓缓戴上后,他突然紧张起来,文字和声音到底是有区别的,这是他们跨越时空第一次交谈,第一句话该说什么,是问候还是质疑?


    岑安脑里闪过很多句,最终出口却成了“那个……你在20岁经历的那场昏厥,原来不是猝死啊?”


    嗯,兼具问候与质疑……


    对方微蹙着眉毛,神色复杂,许久才对着麦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我不是说了么,我是20岁的你,但是我穿越到未来社会了,”岑安真诚地看着他,“我知道你很难相信,我也很想证明。”


    “那么,”他深深地呼出一口凉气,“把软件恢复正常,让我好好看看你。”


    岑安放出建模软件的操控权。


    他转动鼠标,把岑安翻过来转过去,细细审视。


    “露出来。”他忽然说。


    “啊?”


    “我说,你把全身露出来。”


    “?”


    岑安一头雾水,自己整个人从发丝到脚底,已经全然在屏幕里了。


    “岑安”手指轻抚键盘,两声清脆“啪嗒”后,岑安的衣服哗地一下掉了个干净。


    “——操!”


    耳机里岑安的粗口震耳欲聋,他连忙遮掩,“你他妈要干吗啊?”


    这时,他看到屏幕外的岑安靠向椅子,唇角微扬,带着点儿傲慢的目光落在他腿根部。


    那里有一块隐蔽的胎记!


    原来他想通过胎记做判断是不是自己。


    “说,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连我的隐私也能建的这么准确详细?”


    “都说了我是你啊,听不懂人话么?先把衣服给我!”


    “那我欣赏欣赏自己的裸.体,怎么了?”


    岑安看到他舒展开的眉眼,和嘴角戏谑的笑,不禁微微一愣。他确信,“岑安”相信他了!


    他在思想超前的专家门下工作,不可能对未来的赛博技术没有构想。


    他方才就是故意招惹,犯贱罢了。


    岑安一时也气笑了,“真贱啊……不愧是我。”——


    作者有话说:


    大小岑终于相见了![狗头叼玫瑰]


    小岑会用“大岑”来称呼过去时空的岑安,后面为了方便叙述也会用“大岑”[求求你了]~^3^


    第114章 大岑2


    大岑相信他了。


    然而遗憾的是, 下一秒他又被魔灵带了回去。原来,他停留另一个时空有时间限制。


    他蹦跳了一阵,呆坐草坪出神, 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


    他回味着大岑的相貌气质,有种长时间生活安稳的恬淡,瘦而不柴,平静的黑眸藏匿着凌人冷意, 悬停键盘上的手指苍白且细长……


    脸跟黑杰克九分相似,岑安觉得奇妙,不知十年后他是否也如出一辙。


    岑安十分懊悔自己冲动鲁莽的打招呼方式, 任谁都会觉得像诈骗, 同时产生隐私泄漏的恐慌。


    或许,提及他们共同挣扎过的隐晦过往, 大岑应该更能接受吧。比如, 你自由了吗,你离开那个专家了吗?


    这也是他最想知道的。


    岑安回到房间内吃了些能量补给剂, 重新振作起来。


    他得尽快再跟大岑联系。


    上一次借助魔灵穿越, 超出了他的控制, 他本想穿到“猝死”那日, 却莫名见到了30岁、已经成为建筑师的大岑。原来不是他在【回忆】中汲汲渴望哪个场景, 他就能穿越到哪个时空。


    岑安不敢轻举妄动了。


    他的停留往往以计算机程序的形式出现, 他得逆向操作显示器才能看清设备之外的人。


    心无旁骛地钻研了几日后, 他发现当魔灵呈现出圆形时, 他去往的时空离【回忆】过程中构想的场景最相近, 停留的时间最短。而当魔灵呈现尖锐菱形时则恰恰相反,去往的时空与【回忆】中场景的偏差大概在十年左右,停留时间最长可达40分钟。


    他摸索出一套算法, 通过修整魔灵的几何轮廓,来平衡【回忆】场景和想去的时空。


    晚上,他跳到江烬的膝上:“如果成功了,我想见见那个时空的你。”


    江烬埋首于一堆电子文件里,闻言沉思半晌,说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曾冰眠,我是否会存在于此时此地?”


    “诶?”岑安一时不知如何作答。他想到了祖父悖论,如果一个人穿越到过去杀死了他的祖父,那么他就不会诞生,也将无法穿越和杀人。


    可是,他已经站在了时间的尽头,还能改变过去吗?


    “一切都刚刚好,岑安。”江烬抚摸小羊的脑袋,嗓音里略带疲惫,“你可别乱来。别忘了,你的目的是弄清楚黑杰克记忆的来历。”


    岑安答应下来,“我就远远地看看你嘛。再说,如今于过去而言只是线性的未来,改变不了什么的。”


    江烬忧心道:“答应我,要万分小心,我真担心那玩意儿把你带走了。”


    “不会。”


    再一次去见大岑,岑安做足了准备。


    然而实际操作时,那套算法还是出现了偏差,偏了整整两年。


    对于大岑而言,他们再见已是两年后。


    “岑安。”


    这一次,大岑对他的突然出现不再惊奇,很快识别出他,隔着屏幕低低地唤他“岑安”,像一位密友。


    “我现在,好像是在……”


    “在一个新的绘图软件里。”大岑摘下护眼镜片,“你等我一下。”


    岑安透过摄像头,看到他按下按钮驱动轮椅离开,不禁怔住。


    大岑取来一只投影仪,接到显示器后,岑安能够以全息投影的形式出现。


    大岑看看阳台外渐黑的天色:“要去外边吗?”


    这座公寓既是大岑的住所也是工作室,不算小,却因堆满了稿纸和电子设备而显得促狭。


    岑安凑近细看,稿纸上是潦草的手绘建筑和设计工图,大岑成了建筑师。而那些电子设备和计算机,岑安一眼看出与仿真模拟技术相关,它们出现在建筑师的工作室里显得不太适宜。


    岑安纠结的问题有了答案,十年后的岑安,仍然活在专家的阴翳之下。


    岑安不甘,终究没忍住,不死心地问:“你还在为专家做事?”


    大岑感受到他的情绪,温声道:“我妥协了。这十年发生了很多事,我……心态变了。”


    岑安不再看房子里的东西:“我们出去吧。”


    他心里快速地算了一下,这次穿越能持续的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呢。


    大岑将投影仪抱在怀里,驱动轮椅慢慢往外走。


    他住海边,正值日暮,流云低垂,与海相接。走到沙滩时,太阳完全地坠了下去,光线一暗,岑安的影像便更加清晰。投影仪差点意思,岑安感受不到海风的温度。


    “你等了我两年?”岑安问。


    “是的,你离去后,我研究了你的出现。”大岑说,“它能做到脑机穿越,被命名为魔灵,是吧?”


    岑安讶然地挑了下眉,“你竟然用当今的技术设备摸清了它?”


    “哪里,差得远呢,它对现在的技术来说还是太抽象了,我理解得很艰难。”大岑轻描淡写,摇头笑道:“我暂时没有任何驾驭它的头绪。但我透过它,窥见到一些超越时代的东西,我相信你了。”


    岑安坐在沙滩上,大岑转过头俯视他,将从头看到脚,目光充满温和晦涩的怜惜。


    “你过得好吗,还适应吗?”


    “这……一言难尽,你实在是太厉害了!”岑安亮晶晶的眼里满是佩服与崇拜。


    “对了,有一件重要的事被我遗忘了,你可能不信——那个专家的面容和名字,被我忘记了。”


    “潘因。”大岑脱口而出。


    岑安凝滞半刻,舒了口气,“我也猜到了。”


    “怎么,两百年后的你,还没有摆脱他吗?”


    “嗯……怎么说呢?他的溯技术研究对后世影响挺大的,溯技术用在了人身上,他们给伪人移植人类的记忆。我一开始遇到一个很强劲的敌人,他是用我们的记忆溯生出来的,他对我了如指掌,害我吃了很多苦……”


    大岑垂首聆听,神情峻冷毫无波澜,甚至有些疏离。岑安边说边观察他的神情,渐渐收了声,不敢多说了。虽然后世提及溯,没有提到他岑安的名字,但他猜想,大岑如此厉害,一定是潘因手下,那项技术的主要贡献力量……


    大岑对魔灵的剖析固然让他惊喜,但不知为何,大岑的平静和从容让他感到一种微妙的恐慌与危机,潜意识里生出警惕。


    岑安索性问道:“溯出现了吗?”


    “还差些。你知道我只是他的工具,决策并不在我。”大岑想了一会儿,却答得含糊其辞,这让岑安更加不安。


    “未来,记忆存储和移植都会实现,你一定要保护好你的记忆……”


    说这话时,岑安心脏直跳,如果大岑按照他的说法做到了有效防范,黑杰克还会存在吗?那他经历的一切,他如今拥有的人,包括魔灵,还会再遇上吗?


    他顿觉奇妙悚然,怕自己一回去什么都没了,低低地唏嘘了一声,语塞起来。


    静默中,气氛逐渐僵硬。


    大岑将他变幻莫测的神情尽收眼底,这小子突然生出的警惕与疏离,他全都精准捕捉。


    大岑没多问,也不仗着自己阅历更深给他下套,敲了敲轮椅扶手,主动岔开话题:“你不好奇我的双腿吗?”


    “陈夙又。”岑安顿了顿,“我见过她了。”


    大岑露出惊讶的神色:“是么?夙又她……还好吗?”


    岑安脑海里浮现出她覆满寒霜,过尽千帆的眉眼,短暂沉默了一下。


    “……我认识的时候,很好。”


    说完,岑安小觑他一眼,大岑对陈夙又身上的秘密似是毫不知情,听闻她好,他便舒展眉头,放下心来。


    “我曾劝阻她不要进入冰眠,她执意为之。”


    “为什么要劝阻?”岑安问。


    “因为我不信任那技术,至今已有很多批冰眠者,但还没有成功复苏的先例,”大岑喃喃道,“你这样说,我可以放心了。”


    “你跟姐姐,云渺,还有联系么?”


    大岑露出和煦的笑容:“几年前她结婚了,嫁的远,又是个警察,如今就很少见到了。”


    岑安也笑:“真好,看来事业和家庭都挺美满的。那你呢?”


    岑安短暂地回忆了一下他的公寓,没有其他人的生活痕迹,“你一直一个人吗,没有交男朋友?”


    大岑反问:“为什么是男朋友?你谈了?”


    “我还不知道你的取向么?我稍微幸运了点,我有了哦!我们一起经历了很多波折,若非他我早就死掉了……如今我们很相爱,非常非常相爱。”


    提起爱人,岑安脸上洋溢起天真又幸福的神情。


    大岑哑然失笑。


    他看到岑安手指落在沙滩上,尽管留不下痕迹,还是一遍遍无意识地写起爱人的名字。


    突然,大岑笑容僵住,“你写的什么?”


    “烬。”


    “他叫什么?”


    “江烬。”


    大岑定定地看着岑安骨节分明的手指,脑中如电流划过,顿时全身紧绷。


    他用力攥紧了轮椅扶手,心中滋味怆然:“江烬,江烬……竟是,灰烬的烬……”


    “对啊,怎么了?”


    “哦,只是……只是有点耳熟,好像在哪听到过。”


    “诶,说不定你真的听过!”岑安看着他,眼中喜悦毫无城府,“他也是生在这个时代的人,因现今无法治愈的绝症进入冰眠,去往未来医治。”


    “哪一年冰眠?”


    “2045。”


    “……”


    ——什么,什么……


    ——江烬,你……


    ——你这个疯子,原来你真的爱着一个……来自两百年后的病毒程序!


    大岑别过脸去,双眸已泛红,喉咙一阵一阵地发紧,呼吸也痛。


    他剧烈地咳了一阵,把责任推卸给冷风,裹紧外衣止不住地发抖。他不敢看岑安,怕眼里汹涌出连他自己都害怕的情绪。


    “你要不回去吧?”岑安担忧地看着他。


    他抬首,对岑安牵强展颜,又凝视着漆黑的海面,苦涩地笑起来。


    他搬来海边住,是因为夜里的海,像极了他所爱之人蓝黑的眼眸。


    “我从前交往过一个男友,他恐怕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挚爱。可天妒英才,他年纪轻轻,就病逝了……”


    转眼过去许多年,他依然隐秘又浓烈地爱着那个人。


    岑安指着他身上的毛绒狐狸挂件,火红的皮毛,雪白的胸脯和四足。


    “这个是他送给你的吗?”


    “你怎么知道?”


    “都这么破旧了,你还随身带着。”


    大岑把它摸出来,目光变得柔和朦胧:“这是他难得耐心,一针一针戳出来,送给我的礼物。我们在一起只短短两年,我们……”


    他忽然哽住。


    他们相爱吗?还是,只是他一厢情愿自欺欺人?


    他很爱江烬,可那两年,江烬并没有给过他安全感,他无数次怀疑江烬把他当替身……


    血气如鲠在喉,他再度咳起来,呛得眼角湿润。


    他想起冰眠技术出现后,江烬更加疯癫,执意要去两百年后找那个叫“岑安”的病毒……


    他顿悟,所谓的绝症病逝原来都是幌子,江烬竟然……真的去寻找了。


    远处灯塔巡过,照彻他心底幽暗。


    江烬无数次透过他,呼唤的岑安,果然不是他……


    他那么清楚,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人。


    他闭上眼睛,任泪水淌下,风声替他呜咽。


    岑安噤着声,体味到他心中凄凉,暗暗唏嘘他的深情,浑然不觉与自己何干。


    “我们,只有遗憾……”——


    作者有话说:最后这几段,伏笔埋在85章小插曲【夜诊记录】


    第115章 偏差


    远远看一眼另一个时空的爱人, 这个念头始终没从岑安脑海中打消,尤其这些天江烬格外忙,整日把他晾在空荡的房子里。


    他从前没见过江烬, 起初没有任何头绪在【回忆】中去构想场景。现在他确定了,江烬那时候就是潘因的学生,他只需要构想和潘因接触的场景,进入到潘因的计算机系统, 再向江烬寻过去。


    潘因的计算机系统保密等级很高,他得万分小心,将计划部署得尽可能周密, 整个过程心潮澎湃。


    他预备去往2035, 十八岁的岑安已经被潘因控制了。尽管他改写了修正魔灵的算法,穿越过去才发现, 魔灵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偏差, 比他预料的早了两年左右。


    回想起来,这一年的岑安跟潘因还没有产生交集, 退役后他一边重返中学念书, 一边沉浸在跟黑客的斗智斗勇中。他应该是被潘因看中了, 但潘因还没对他“下手”。


    不过, 这回也不算白干, 他还是成功进入到潘因的计算机, 他不禁质疑起他对魔灵机制的理解。


    也许是【回忆】过程中场景不够明确的缘故, 他从潘因这里摸索着进入到江烬的计算机系统后, 自身结构变得非常简单, 只有几个字节,监测程序随便一扫就没了。


    岑安被强制扯回混沌的虚空中,懵了一会儿, 卷土重来。


    然而他还是太脆弱,在江烬的电脑里存在不到两秒,又被杀毒软件察觉,迅速粉碎。


    反反复复,他竟然被杀了两百多次……


    岑安乐此不疲,反正现实生活中他实在闲。


    他不断思考着改进之法,“被杀”的第三百次,他的锲而不舍终于引起了江烬的好奇——江烬不管他了,杀毒程序也关了。


    江烬注意到了他了。岑安尽量让自己表现乖巧,不损坏他计算机中的任何文件。


    他得让自己变得强一些,便去回收站寻找一些解离后的“垃圾”来扩张,渐渐可以在屏幕中呈现出几何图案。他尚且不知,他经历的一秒钟,换算到江烬这里是一小时。


    他就这样缓慢地成长起来,几分钟后,他发现江烬闲得无聊时,会从回收站拖出垃圾“喂”给他。看来江烬不仅接受了他,还把他当桌宠了……


    吃了几个G的垃圾后,岑安终于可以控制计算机的摄像头了。他激动万分,小心翼翼地检测了计算机的状态,蒙蔽监测程序,悄悄打开摄像头——


    两百年,江烬的眼睛一点儿没变,还是深邃静谧的蓝黑色,像海的深处。


    此时是深夜,江烬还在加班,他的工作和人工智能相关,已经连续工作了很多天,他压力很大,苦恼地对着空荡荡的文档发呆。


    岑安忍不住调了一下屏幕亮度,好让他的眼睛少受点儿刺激。


    这个举动却引起了江烬的注意,江烬警觉地操作了一遍,监测程序很快把他揪到了江烬面前。


    “是你么……”江烬喃喃道,失神地看着他呈现出来的三角形象。


    江烬的眼睛太漂亮,看什么都深情似的。岑安心念一动,拖出输入法,敲出字来:


    【烬哥】


    【烬哥,笑一笑】


    屏幕前的江烬一怔,迟疑片刻,恍惚地勾起唇角,露出微笑。


    【烬哥,你真可爱】


    “你是谁?”江烬打字问他。


    【我是你另一个时空的爱人】


    “平行时空?你叫什么名字?”


    回答他时,岑安身处的赛博空间出现了问题,他时而被魔灵扯回虚空,时而眼前又浮现出江烬困惑的脸。


    出故障了。


    岑安不想让江烬得不到回答,迅速编辑出文字。


    【我是你另一个时空的爱人,我叫岑安】


    【我来自两百年后,我只是来看看你,我的爱人……】


    【烬哥,请务必好好生活,不要恐慌】


    岑安长时间沉浸在幸福与雀跃中,这样看来,江烬两百年前就知道了他的名字,他们也算相识了。


    突然,他笑容僵住——他太得意忘形了!


    他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那个时代也有一个岑安!他怎么能被激动情绪冲昏头,告诉江烬他的名字呢?!岂不给大岑招惹横祸……


    他惴惴不安,迅速动身去拦截那些文字,可它们却在无数次转码过程中碎成了支离破碎的音符,飘忽不见。


    碎了,竟然碎了!


    他拦截失败了么?他隐隐担心起来,怕它们胡乱组合,让江烬会错了意,让大岑陷入困扰……


    他必须再去见江烬一次。


    吸取前几次教训,这一次的偏差他控制在了一年之内。算算时间,距离他上次“骚扰”江烬,过去了半年左右。


    他花了很久时间,让自己从几个字节成长为强劲凶悍的病毒程序,在江烬任职的科研所网域自由穿梭。


    潜入科研所全部的智能布线和网络系统后,他仿佛变成了悬浮天际的“暴龙眼”,整座大楼都在他的视角之下。


    他看到江烬在熬夜,握着杯酒,小口小口地抿。


    ——好像没什么不对劲儿。


    江烬正常熬夜,正常喝酒,正常烦恼工作……


    岑安放下心来,却忍不住恼他不爱惜身体,他看起来如此健康,一想到几年后,江烬要被诊断出绝症,岑安便一阵难过。


    他不能再冲动,打扰江烬了。


    岑安把江烬所有的计算机文件审查了一遍,没有任何关于他这个病毒程序的研究,那么他半年前的“骚扰”应该没给江烬带来困扰吧……


    确定这一点后,他放下心来。


    离去时,他敏锐地注意到科研所大楼的智能消防被异常干扰了,警报也陷入了瘫痪


    不对劲儿,有事情要发生!


    他迅速大范围检查起来。这栋大楼是科技园区最高一栋,彻夜灯火通明,此时凌晨三点,大约有四百多名研究未眠,心无旁骛地工作。


    很快,他在底层车库发现了定时炸药,这种炸药他曾在沙金见过,对这个时代而言是先进的,它小而精悍,便于隐蔽,爆炸范围和猛度足以将整座楼夷为平地。


    岑安看着猩红的倒计时数字,没时间思考它的来历。警报已经瘫了,整座楼对危险没有丝毫察觉,还在秩序井然地运作,尚且清醒的人有的谈天说笑,有的刻苦做研究,无一人意识到危机来临。


    岑安察觉到有黑客正在朝某项电力系统进行攻击,想使电梯陷入瘫痪,阻断逃生通道。


    岑安毫不犹豫地回击了黑客,使其计划落空。


    倒计时还有九分钟……对于这几百号人疏散逃生而言,已是迫在眉睫。


    岑安再三确认,整个研究所无人察觉这场恐袭。


    所以,必须由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他……出手吗?


    岑安只犹豫了几秒,迅速接入江烬的计算机系统,准备以江烬的身份向所有人发起警示。


    他误打误撞地接入到一个投影设备,全身形象倏然呈现于桌前。岑安没管那么多,继续操控计算机,身后突然传来杯子碎裂在地的声音。


    岑安转头,江烬一脸惊愕地看着他。


    “你是谁?”他警惕地退后一步。


    “逃,烬哥!快逃,这栋大楼被恐怖分子安装了定时炸弹,警报已经瘫痪!烬哥,你快通知所有人疏散逃离!”岑安言辞恳切,目光汲汲。


    江烬怔怔地打量他,他的服饰流光溢彩,颈部挂着复杂的脑机降温装置,装扮科技感十足。更重要的是,这少年叫他烬哥,他从没被人这么叫过……


    岑安看到他眼睛倏然一亮。


    “岑安!你是不是叫岑安?!你是那个病毒程序?!你来自两百年后?”


    岑安徒然怔住,想不明白江烬为何能如此准确地认出他。


    “你回答我,你是不是!”


    “是,我是!还剩七分钟,烬哥……我没有骗你,科研所真的被设置了炸弹,爆燃来不及阻止了!你们必须尽快逃离!”岑安只想他快些脱离危险,嗓音近乎嘶吼,“我本想远远看你一眼,可是我不得不参与进来提醒……”


    江烬回过神,穿过岑安,麻利地用计算机操作起来。他编辑好简明扼要的警示内容时,岑安亦将警报系统恢复正常,警笛锐鸣着划破寂静黑暗。


    江烬向园区所有人发出警示,岑安从信息技术上配合他同时联线消防警方和军方等外援,他有条不紊地反映情况,没有一个字是多余的,语气严肃冷静,极度理智。


    江烬年轻有为,小有名气,出自他口的消息无人怀疑。放下通讯器时,室外已经响起了嘈杂声。


    整个过程只耗了两分钟,两人的配合无懈可击。


    “快走吧,烬哥,快走!”岑安想推他,触碰不到,投影范围有限,他无法离开工作室陪同江烬狂奔。


    江烬看着他,认真地问:“我真的是你另一个时空的爱人吗?”


    “是的烬哥,你是。”


    江烬眼里沉甸甸的复杂情绪令他几乎落下泪来,“求你了,你快走吧,时间不多了!


    江烬突然固执起来:“我要如何才能找到你?!”


    “什么都不要为我做,烬哥,好好生活,做你该做的事,我们……我们会相遇,重新相识、相爱。”岑安哀求地看着他,“快走吧,别留恋一个影子……你一定要在这场恐袭中平安,顺着你的心走,我们才能相遇,明白吗?”


    “我……”


    “谢谢你的信任,谢谢……”


    谢谢你救了你自己和这么多人。


    谢谢你,我的爱人,你救了我们……


    “快走!”


    泣血般的低吼与尖锐的警笛中,江烬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夺门而出。此后多年,他再也没有忘记这少年清冽的眼睛,万千星光凝聚也不及他黑眸明亮。


    不知是否是岑安的错觉,他看到江烬眼角浮掠过晶莹光亮……


    科研所按时爆炸,岑安作为一个影像,不担心被毁灭,只是设备瞬间蒸发,他被强制离线,难免头晕目眩。


    他回到混沌的赛博空间,看到了魔灵黯淡无光的几何形状。头痛加上澎湃的心绪,让他缓了好久才往现实退。


    片刻后,他惊觉自己仍置身数字世界。


    他出不去了?!


    怎么回事,他被困在虚拟世界了?!


    岑安头皮发麻。难道他阻止爆炸的举动改变了过去?现实不再按照他们艰难推理出的事实发展了?


    那他经历的一切算什么?虚拟的影像?


    为了惩罚他干扰过去,魔灵要把他永远地困在数字世界了么?


    岑安悲恸,欲哭无泪,他把自己玩死了……


    他想起江烬最后看他的那一眼,那一刻,江烬就爱上他了吧?


    他摇头苦笑。


    没关系,他被江烬爱过,哪怕一瞬,够了,这便够了……


    剧烈的头痛袭来,岑安释然了,如果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出手提醒江烬逃离。


    他的意识模糊起来。看来那场爆炸,对他的影响还挺剧烈的……


    “岑安?岑安!别怕,是噩梦!”


    “你做噩梦了,不要深陷其中,你在我怀里呢……”


    白光汹涌而来,他眼皮沉重,江烬的呼唤听起来十分渺远。


    “烬哥……”


    他费力地用脑机跟江烬对话,呆滞很久,意识才渐渐回笼。


    他在江烬怀里,还是小羊的身子。


    江烬紧紧抱着他,他们在飞车车舱里,江烬正往医院狂飙。


    “烬哥,别哭,”他看到江烬急出了眼泪,恍惚道,“两百年前,你就为我落过泪了啊……”


    江烬听清他的嗫嚅,不禁气从心来:“我就知道你沉迷魔灵,总要出事!你这次在赛博空间浪了十六个小时,你知不知道?!”


    原来,原来是他用脑过度,不是罚他永困数字世界。岑安心情瞬间好转。


    “我错了烬哥,我以后都听你的。”


    岑安认错的速度快到让江烬不忍责备,他搂紧小羊。


    “小羊身体娇气,哪经得住你这么折腾,最后难受的还不是你?你先是晕倒,随后全身抽搐,再然后深陷噩梦一样无意识地挣扎,你吓坏我了……”


    说着,他眼眶红了:“都怪我,这些天对你疏于陪伴。”


    “我穿越了几次,不可避免的遇到偏差,怎么也校正不准,我误打误撞,以为我改变了过去,被罚消失……”


    他蹭在江烬怀里,莫名委屈,语无伦次道:“可我终于知道,原来命运那么准点,那么奇妙,此时的我就应该借魔灵穿越过去敲警钟!好险,真的好险,还好我做出了干预过去的决定……”


    江烬没听明白,失笑道:“好啦,别再感慨了,我不是说了么?一切刚刚好。我带你去检查,好好睡一觉,让脑子好好休息,好吗?”


    “那,你亲一下我的额头!”


    江烬俯身,吻了小羊的脑袋。


    “我好想吻你啊烬哥……”


    恍惚间,他感到江烬把他抱得更紧,低声安慰道:“快了岑安,快了……我有办法了。”


    第116章 礼物


    小羊又病了一场。D3和江烬悉心照料了几日, 非但没有好转,状态反而越来越糟,岑安的意识寄居在病体上, 异常疲惫,整日无精打采。


    D3将某项诊断报告拿给江烬看。


    “电子羊的寿命快到了,可能……活不过两周了。”


    江烬诧异:“竟然无法通过升级系统和更换零配件延长寿命……”


    “配件都是一次性的,”D3说, “这种情况在电子宠物界并不罕见,一些人认为有寿命的事物才算珍贵,迷恋那种爱宠过世的悲思。”


    正说着, 领口通讯器闪烁, 纸鹤有事找他。


    江烬离开病房,来到走廊。


    “怎么了?”


    “那几批货, ”纸鹤放低声, “确定要销毁吗?江忱知道后,从来温和待人的面容冷得骇人, 毕竟, 它们实在昂贵。”


    “他派人来阻挠了?”江烬问。


    “应该在路上了吧, 不过按钮现在在我手里, 若你执意要毁, 我立刻执行。”


    “毁掉。”


    一分钟后, 纸鹤向他展示了成果。


    江烬想不清楚, 纸鹤为何选择跟随他, 自他处理集团事务以来, 纸鹤很多举动都向他暗示了忠诚,可明里依然在江忱身边做事。


    江烬回应了纸鹤。这样也好,他跟江忱总有意见不合的时候。


    回到病房, 江烬告诉D3,他为岑安已经准备好了金属身躯和处理器。


    D3摸着病恹恹缩成一团的羊,思量片刻:“还是再容我观察他两天吧。”


    “两天后,那具身子也不知还在不在。”江烬喃喃出神,眼中掠过冷光。


    “什么?”D3没明白他的意思。


    “没事,那就两天后。”江烬说,“我得再做些准备,小羊就拜托你了。”


    “放心。”


    两天后,江烬和纸鹤一起来找D3,询问小羊情况。


    D3沉重叹气,于是他们了然。江烬把小羊抱出温箱,裹上毯子。


    那具躯壳出厂后一直保存在沙利叶指挥部,所处园区已经不叫蓝钢了,他们飞进去时,看到无人机正秩序井然地更换大厦标识。


    D3知道,只是换了个外表,内核没有变动,权力仍然在同一拨人手中。


    穿过数条隐密通道,他们很快来到目的地。


    纸鹤一摸门把手,顿住警惕道,“有人。”


    江烬“嗯”了一声,似是早有预料,神情四平八稳。


    室内不大,是用来展示和储放待役机器人的,此刻如遭打砸,玻璃橱窗全碎了,满地机械肢体与装甲碎片。


    他为岑安准备的身躯,亦被大卸八块,“咣当”一声,一颗金属脑袋滚到了他脚下。


    他停住脚步,踩着碎片站在房间中央。


    房间主控台的转椅上,有人等了他很久,坐姿傲慢,上半身隐于黑暗。


    “黑杰克。”


    让江烬面露惊讶的,是同样隐匿黑暗的云渺。她的出现不在他意料中,江烬下意识地收拢胳膊,将小羊抱得更紧。


    他的小动作被黑杰克捕捉,随之响起嗤笑。


    “如果我肢解的是岑安的身体,你会后悔你这些天对我耍的小花招吗,江烬?”


    黑杰克起身,一步步走近江烬,气场摄人。


    纸鹤欲上前阻挡,被江烬一个手势劝了回去。


    黑杰克攥住江烬的下巴,每每凑近细看江烬的五官,总会情不自禁地发出赞叹。


    一想到若干年后,岑安也会是这张脸,江烬一阵恍惚。


    黑杰克轻佻地说:“你总是蔫儿坏蔫儿坏的,不声不响就来捣乱了,简直让人……欲罢不能。”


    江烬报以冷脸:“不,我打过招呼的,我非常期待你的回复,可你无视了我。”


    江烬接管沙利叶后,自然而然地进入重工部门,又凭幕后身份接触到更深机密。


    他渐渐察觉到,企业在向境外某神秘机构提供武器与精密的电子设备,包括卫星和舰船,从规模和数量来看,那是要组建军队的节奏。而那个机构属于黑杰克。


    黑杰克,溯生人,境外,组建军队……这些信息排列在一起,江烬顿悟。


    江烬拦截扣押了几批重要的货物,想凭此约黑杰克谈一谈,却遭他无视,于是江烬恼羞成怒似的要销毁那几批货,有纸鹤捷足先登,江忱拦也拦不住。


    江烬等他兴师问罪。


    黑杰克加大手劲儿,啧道:“宝贝,你眼光真是不错,你糟蹋的那些东西是刚需,因为没能及时补上,导致我之前的努力几乎全打了水漂,你知道你给我带来多少损失么?”


    江烬被迫仰视他,不卑不亢道:“是么,类似的事还有可能再发生,如果你继续不把我放在眼里的话。”


    “我想不通,江忱那么阴险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会管不住你?”


    “我哥说,只有权力才能给我自由,我不完全认同,不过我确实需要。”


    江烬挑衅似的勾了下嘴角。从黑杰克掌中挣脱后,他扬了扬怀里的小羊,开门见山道:“宠物羊还给你。请让岑安完好无损地回到我身边,一根寒毛都不能少。”


    黑杰克挑眉:“我还以为你准备求我,原来是威胁。”


    “我知道,把他变成这个样子的人是你,也只有你能让他恢复原样。”江烬顿了顿,“正如你需要的货,只有我们的企业能够生产制造。”


    黑杰克接过小羊,揭开毯子,两指垫在小羊颌部逗弄,小羊没反应,戴着坚硬手套的手又溜进小羊柔软的腹部,很快,小羊在睡梦中发出舒适的哼唧。


    “够了,适可而止吧!”江烬沉下脸,黑杰克的动作对岑安无异于一种侮辱。


    “你怎么敢冒险呢,江烬?”黑杰克真的很好奇。


    “岑安不是一直在你手里么,我交给你的只是一只仿生羊,”江烬看着他,“我应该感谢你大发慈悲,把他的意识同步到电子羊的芯片里,让我们相守,免得我找不到人发疯。”


    “你看得很透彻嘛,还知道意识同步这个说法?”


    “那是数字永生的一种形态,你——放过他吧。”


    江烬眼里的卑微哀求一闪而过。他上前一步,贴近黑杰克耳侧,“我敢威胁你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你根本没想过杀死他,你需要他。”


    “我需要他?”黑杰克发笑,攥住他的脖颈。


    江烬摸向他心脏的位置,他的外套脱下来搭在座椅上,此刻的衣着没那么坚硬冰冷。江烬不顾死活地勾起唇角:“你不行了,黑杰克。你真正的敌人从不是岑安,就连帝辛也只是个工具——而我,知道那个人是谁。”


    “哦,是谁?”


    “你的造物主……”江烬凑得更近,道出一个长达七字的名字。


    黑杰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无声扩大的笑容愈发森冷诡异。


    “阿白……都跟你说了什么?”


    白King的确给过江烬一些信息,但考虑到他的处境,江烬急忙撇清:“跟他无关。”


    江烬讪笑,用力掰开黑杰克的手:“别再无视我,杰克佬。”


    “好吧,好吧,都是我的错。”黑杰克轻叹着,也不恼,换了个抱小羊的姿势。


    江烬忍不住摸了摸小羊的脑袋,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抚摸小羊了。


    “你多久能做到?”江烬问。


    “很快。”黑杰克似笑非笑,“不过,岑安多久能回到你身边,取决于他自己。”


    “什么意思?你还要对他做什么?”


    岑安醒来,第一个要见、要飞奔入怀的人,当然是他江烬。


    “别担心,我和白King都会守在他身边,保证你随时获悉他的情况。”一直冷眼旁观的云渺说道。


    “谢谢你。但我还是想问,我和岑安还能信任你吗?”江烬看着她,不客气地说。


    “当然,我是他姐姐。”云渺眼中浮出些许悲伤,又很快泯灭干净。


    她看向D3,询问道:“医生跟我们一起吧?我们需要医生。”


    “好。”


    “一个月时间,弥补我所有的损失,明晚我要看到可行方案。”黑杰克取过外衣,边披边对江烬说。他想起什么,一摸口袋,取出个巴掌大的塑封袋来。


    “我要送你一件礼物,江烬。”


    黑杰克的嘴角再次挂上笑痕。


    塑封袋里装着个狐狸玩偶挂件,皮毛火红,胸脯和四足则是雪白,羊毛毡材质,很明显的DIY制作痕迹,没有任何科技加持。它很旧,起了球,但保存得很干净。


    江烬捏在手里,没看出什么花样儿。


    “这么简陋的东西,你怎么送的出手?”


    黑杰克笑道:“别嫌弃,猜猜看这是哪一年的古董?”


    “猜不出。”


    “这是上上个世纪的你,一针一针亲手戳出来的礼物。”


    D3接过,调整双眼模式扫了一遍,冲他点了点头。


    “将近两百前的古董。”


    “……你怎么会知道,是我做的?”再次触摸,江烬指尖仿若有电流划过,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


    “我花了些心思才弄到呢,喜欢吗?你刚才好像在吐槽你的手艺。”


    “……”


    “这要是个玩具、配饰倒没什么,可它是礼物,江烬亲手制作的礼物,”纸鹤说道,“会是送谁的呢?”


    “这就有劳侦探你多多知微见著,大胆推理了。”


    纸鹤一阵语塞。


    黑杰克笑了笑,走了。


    江烬捏着狐狸出神。


    江烬想起他的记忆蝴蝶,排列在第一位的碎成了片,像是被人徒手捏碎的,也不知找到破译技术后,还能不能从中获取记忆资源。


    第一只又是他的哪一段记忆呢?冰眠前的,还是刚出冰眠舱之后的十年?会有这只狐狸吗?


    “我觉得他没安好心,”纸鹤提醒道,“你要小心。”


    江烬怅然一叹,将狐狸放进妥善放进衣袋,对岑安的担忧很快占据了全部的心思——


    作者有话说:黑杰克:这俩货,逼我现身的方式不是搞破坏就是搞破坏,果然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 ,啧。


    第117章 疑云


    岑安借小羊的身体感受过年迈和衰老, 此刻又仿佛经历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和走马观花。


    追溯至最初的记忆氤氲着厚重雾气,仿佛是春天,谁家小院的鸟鸣啁啾不绝于耳, 男人宽厚的手掌轻抚小孩头顶,“还是单字一个‘安’吧。”


    “祁安?”


    “不,”男人目光飘向远处,满眼苍翠欲滴, “姓岑。岑安。”


    又小又高的山,叫岑。


    哦,原来他的姓是这么来的。


    他希望这个孩子如小山长青且平安。可是, 不知道祁越有没有想到, 这两个字连在一起念,听着有些萧索。


    岑安小时候总是满不在乎地跟别人解释自己随母姓, 可事实上, 他甚至不知母亲叫什么,监护人那一栏只能填祁越。


    想起这些, 岑安心生落寞, 有些难过地闭上眼睛。


    魔灵的歌声在这时候响起, 引导他穿过迷雾。雾气散尽, 他看到自己躺在透明的温箱里, 白光照射下他全身皮肤宛如透明。


    视野渐扩, 他看到潘因双手抄在冷白的实验袍里, 盯着他若有所思。


    看到潘因, 岑安牙根发痒, 此刻的他像监控器视角,仿佛飘荡空中的幽灵,只能远观看无法插手。


    箱体里的他苏醒, 慢慢坐起来,双眼迷茫,久未回神。


    潘因给他喂了点水,他清醒后,他们开始交流。


    岑安什么都听不见。墙上的钟转过了足足二十多个钟头。


    在箱体里赤着身子跟潘因对话,这绝对不是他经历过的事……难道发生在未来?


    岑安心生悚然,细细观察箱体里的自己,腿间那颗隐蔽的胎记在,的确是他,但相貌又跟二十岁的他不完全一样,面部轮廓更硬朗锐气,身体也更高大健壮……


    “魔灵,你能否告诉我这是哪一年发生的事?”岑安心中默道,他做不出操作,无法使唤魔灵。他只好将目光投向桌面,寻找信息。


    他在一份墨迹新鲜的合同上看到了日期,2226。


    发生在十年前……


    这不是他,这是黑杰克!


    原来,黑杰克是潘因制造出来的溯生人。


    潘因在冰眠过程中就死掉了,他看到的潘因恐怕是个溯生人。但拥有潘因全部记忆的溯生人,跟人类潘因又有什么区别呢?他记得岑安,也记得江烬,甚至还企图创造一个岑安出来继续为他所用!


    一样可恶。岑安恨恨地想。


    箱体里,黑杰克再次平躺下去,闭眼沉睡。


    潘因转过身,全身散了架一样扑倒地面,像一个坏了的人偶。


    岑安目瞪口呆。时钟又转了半圈,室内突然响起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咔嚓声,潘因四肢不协调地摆动着撑起身体,如丧尸,如没有意识的傀儡,受人操控……


    潘因艰难地回到控制台上,操作与黑杰克相连的设备。


    黑杰克再次醒来。潘因的脑袋转过一百八十度,双眼空洞地看着他,两人又开始漫长的对话。


    岑安惊呆了。


    观察潘因良久,岑安明白过来——他不是潘因,他只是个傀儡!被控制了脑机和脑意识的傀儡!所以说,黑杰克的造物主,并不是他……


    操纵这具傀儡的又是谁呢?


    疑惑间,他看到黑杰克第一次展露笑容,双拳紧握,“嘭”地一声砸碎了禁锢他的玻璃。潘因仍然保持着诡异的姿势,眼珠滴溜转动,露出恐惧情绪,却被定身般动弹不得。


    黑杰克卸下了潘因的眼珠和双手,穿上他的衣服,逃出房间。


    血流满地,岑安怔怔地看着被杀死的溯生人,魔灵的歌声仿佛吟唱着他内心的幽暗,他只觉快意。


    岑安的视线没能跟随黑杰克,他已然知晓结果,艰辛凶险的路,黑杰克淌着血杀了出去。


    魔灵停止了歌声,所有的场景都消失了,逐渐暗淡下去的几何图案中,他感受到另一个不可名状的存在。


    “你是谁?”岑安问,他很快分析出那是一个陌生的监测程序,“刚才是你操纵了魔灵,让我看到那些?”


    “我被命名为帝辛,一个专为特定溯生人而生的自杀程序。”


    “帝辛……”岑安想起来了,它是黑杰克的自杀程序。


    “谁设定了你?”


    “溯生人的造物主。”


    “我想知道他是谁。”岑安不悦道。


    “这,无可奉告。”


    “既然你为特定溯生人而设,为何会找上我?”岑安问。


    “你是能与他一较高下的黑客,我需要你的帮助。”


    岑安讨厌被他不熟悉的人支配安排,何况一道程序。


    “谁告诉你,你应该找我的?”他冷笑,“我为何帮你?”


    “他要杀死你。”


    程序让他看到一副画面,他安静睡在一张手术台上,而手术室门玻璃映出的侧影正是黑杰克。


    岑安默然,半晌才问:“我的身躯……死了吗?”


    “还没有。”


    岑安答应帝辛,跟随它入侵黑杰克的脑机。


    帝辛不愧是黑杰克的劲敌,跟着它竟然真的摸进了黑杰克脑机。


    他们悄无声息地越过几道防御,岑安的能力让它很满意,它束手无策的那一道,看来有希望击破。


    “你在找什么?”帝辛发现岑安有些心不在焉,他们已经进入脑机最核心的处理区,稍不留神就会被察觉驱逐,甚至搭上性命。


    “你真厉害,让他三番五次受伤。”岑安说。


    “你知道?你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帝辛做出吃惊的表达。


    岑安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他找到了想要的,小动作没那么多了。


    帝辛催促道:“你还犹豫什么,为何不击破眼前这道关卡?”


    “击破这一道,你是不是就可以彻彻底底地掌控他,彻底终止他的生命?”


    “你难道不恨他吗?他要杀死你。”


    “我当然恨他。但他此刻究竟要害我,还是要救我,我分得清。你不仅狠毒,还狡猾,”岑安冷笑,调转矛头,“按照我对你的分析,你这种自杀程序只作用于你的目标,也就是黑杰克。


    “告诉我,究竟是谁给你指路,诱骗我帮忙?是不是他的造物主?你避而不谈的那个人,究竟是谁?”


    帝辛凝滞片刻,果断离去。岑安想追,却因它引发黑杰克的防御反击,陷入头晕目眩中,只顾得上抽离自己的脑意识。


    剧烈的痛楚将他逼醒了。一睁眼,看到的是硕大的无影灯,他就躺在手术台上,七窍有五窍在冒血。


    他想爬起来,全身酸痛让他撑不起来。


    整个房间静悄悄的,他朝门外看去,没有黑杰克的影子,室外的走廊亦死寂无声。


    岑安缓了好久,裹着块白色的无纺布,跌跌撞撞地在旁边的架子上翻腾,凑齐一套全黑外衣。


    他擦掉脸上的血,换好衣服,翻遍房间只搜罗到几只手术刀剪,揣着防身。


    门外只有一条廊道,他只能沿着它走。关上手术门时,他发现门上有溅射状的血液,新鲜的,还未凝固。他怔怔地看着那血迹,出神许久,才继续扶着墙赶路。


    身边的环境和设施越看越熟悉,岑安很快确定,他在湘夫人周熙的诊所里,在薄荷港,不过不是他之前注射纳米机器人的那一家。


    之前听周熙提到禁档时,岑安便觉得她跟黑杰克关系匪浅。


    金发碧眼的女子突然出现在廊道拐角,冲他挑眉笑了笑,很自然地上前搀扶他,询问他哪里不舒服。


    “挨了顿痛打一样,哪儿哪儿都不舒服。”


    女子扶着他登上电梯,来到一间光线明亮的诊疗室,快速检查他全身。


    “没什么问题。”


    她从冷柜挑了六瓶平均五十毫升的透明液体,让他全部喝掉。


    岑安将信将疑:“可我脑袋痛得要爆炸了。”


    “那是你因为过度运转脑机。身体沉眠了很久,脑子却在做剧烈活动啊。”


    他的脑机里刚刚隐藏了一个复杂的大家伙,此刻一点儿也不敢运转。


    液体有股机油味儿,口感很差,岑安喝一口要缓好久,女子偏要盯着他一滴不落地喝完。


    “我在这里治疗多久了?”岑安问。


    “两个月,你的主治医生不是我们的人,”女子回忆道,“好像是个军医,戴单片眼镜,你的具体病情我们不清楚,只知道很糟糕。”


    岑安脑海中浮现出林夏的脸,他出事后,黑杰克操纵了神权的部分军队,在江烬之前找到了他,又把他送到了这里。


    黑杰克随随便便入侵军队,让岑安觉得很不可思议,他忍不住起疑,林夏不会是黑杰克的人吧?当然,也有可能林夏只是被黑杰克要挟过来治疗他的……岑安最终还是打消了前一个念头。


    “我被谁送来的?”


    “一些军人,还有析冰的黑客,不过后者是不露面的。”


    岑安思量片刻,没提黑杰克,之前他跟这女子打过交道,她认为他就是黑杰克。


    喝完那三瓶液体,他口腔难受,但身体舒服了点儿。


    他起身去盥洗室洗漱,细细擦净鬓角和耳廓的血污。


    “我可以走了么?”他说着,去取衣架上的外套,旁边搭着女子的毛呢大衣,眼前红光一闪,他被她的鸽子血般殷红的宝石胸针吸引了。


    “这是……红月放射源?”


    “嗯,”女子漫不经心道,“颜色很漂亮,是吧?”


    “你就这么戴身上?误伤到人群中的溯生人怎么办?”


    岑安皱眉,刚想跟她讨要用作武器,却听她笑着反问:“谁告诉你现在的伪人怕这个?只有五六十年前就被淘汰的旧型号才怕吧?”


    岑安微微一愣。


    “我已经向送你来的军人汇报了你的情况,你可以走了,记得注意休息。”女子说。


    岑安脑袋依然沉重,且思绪翻飞,脑壳里仿佛用小火煨了一锅粥,过往许多细节如佐料般不断加进来。


    他一边离开诊所,一边找酒店订房。


    惨淡的日光下,他看着自己同样惨淡的手背皮肤,无意识地一阵讪笑。


    他疲惫地想,他要好好睡两天,禁档已经在他脑机里了,潜意识里的疑云终将打消。


    第118章 逃避


    药液有安眠效果, 岑安这一躺,不吃不喝地睡了整整三天。遮光帘不知什么时候拉开了,留着层白纱, 房间光影朦胧,如在梦中。


    “该醒了。”房间里响起黑杰克的声音,“你再不动两下,某人就要以为你死了, 准备找我麻烦呢。”


    岑安抬头看去,模糊的光晕中矗着一袭魁梧黑影。


    他茫然地盯着他看了片刻,似有预料, 又似见老友, 躺回去闭上眼,长长舒着气, “谁啊?”


    “江烬。”黑杰克啪嗒一声合上投影仪, “他在华景,有事没事就要看看你, 一天能烦我几十次。”


    岑安轻轻“哦”了一声, 还没睡醒似的。


    他生无可恋的模样挺罕见, 黑杰克饶有兴致地打量他片刻, 一针见血道:“别再逃避了, 岑安。”


    闻言, 岑安睁开眼睛, 眸子又黑又亮, 却只一动不动地瞪着天花板。


    “我逃避什么了?”


    “你从我这里拿走禁档, 却迟迟没打开。”黑杰克哂笑,“你的身体和精神状态,其实好得很。”


    黑杰克竟然趁他熟睡翻他脑机, 不过,并没有抹除禁档。岑安坏脾气道:“看来帝辛伤你伤得不够深,这么快就恢复了。”


    岑安感觉到黑杰克的靠近,影子盖住了他,周遭空气仿佛被抽空,岑安有点呼吸不过来。


    他只好顶着个鸡窝头坐起来,“所以你是来催我的?”


    “什么话?”黑杰克以德报怨地笑了笑,转身坐进深蓝的天鹅绒软椅里,“我来教你操作禁档,省得你费劲儿瞎摸索。”


    “我是溯生人吗?”


    黑杰克惊讶他的直白,挑了下眉。


    岑安面无表情:“禁档的作用,不就是记录溯生人信息,让那些被人类记忆修正的智械看清自己的‘灵魂’么?”


    “你潜意识里,早就有这个猜测了?”


    “我想知道,我如今是溯生人,还是说,经历冰底那场死劫之前,我就是?”


    黑杰克觉得好笑,“你逃避的是后者?”


    “嗯。仅凭红月判断自己不是伪人,其实是错的,你一开始就操纵毛叔传达给我一个错误的信息,”岑安看着他,眼中渐起寒霜,“我多次负伤,命悬一线,治疗我的医生只有林夏和D3,D3立场难辨,但林夏恐怕是你的人吧?我的身体,只有他们了解。”


    “你是说,我故意骗你?”


    “难道不是么?我承认,我确实以人类身份鄙薄过你,认为你不过是个衍生物。”岑安闭上眼睛,“此刻颠覆我的认知,原来我鄙薄我自己,你爽了么?”


    黑杰克没回答,但表情已然说明了一切。他呼吸渐促,眼神玩味、讥讽,还交织着些欣赏。


    岑安只冷冷地看着他。


    他忍不住上前,隔着坚硬冰冷的手套抚摸岑安的脸,“我其实对你,还有一点点的疼惜,怜爱……”


    岑安垂下眼睑,“很奇怪,我明明得到了最汲汲渴求的,却突然不敢上前触碰了。”


    “你汲汲渴求的是禁档,还是跟你好好说话的我?”


    “是你。”


    岑安迎合地笑了笑,真心假意难辨。


    他偏头避开了黑杰克的手,爬起来背对着他换衣服,边换边说,“你小瞧我了,人类也好,伪人也好,没区别的,我拥有真实的爱,包容和理解。”


    “是么?”黑杰克好奇,“可是,你恢复后,为什么第一时间不是回到江烬身边,甚至连平安都没报,就躲到这里睡大觉了呢?”


    岑安动作滞了滞,“我只是想先搞清楚,我和你,还有两百年前的大岑,之间的关系。”


    “大岑?”黑杰克对这个称呼感到新奇,“咱们么……咱们是个圈。”


    岑安进入盥洗室收拾,他订的是套房,门外有个不大不小的会客厅,隐约传来人声交谈,岑安听了一会儿,确定外边的是云渺和白King。


    洗漱时,黑杰克的声音在他颅内响起,岑安看着镜子,仿佛是跟镜子里的自己交谈。


    “你知道它为什么叫玩家禁忌档案么?”黑杰克问。


    “他能让溯生人认识到智械原本独立的意识。”岑安想了想,“我不知为何将他们称作玩家。”


    黑杰克说:“最初,它用来验证伪人载体是否具备自我意识,它的上百道关卡,从简单的智力游戏到复杂的情感与社会关系,就像把人生游戏化,去考验他们的意识能否与人类记忆无缝衔接、受到矫正,并且延续下去。


    “经历过筛选的玩家们,都成了溯生人。禁档保存了所有信息,让他们看到独属于他们的真实。再次目睹,真实如一道裂痕,会割裂那些不属于他们的记忆。”


    黑杰克的语气难得平和,岑安默默听完,准备逐客。禁档,他还是想独自进入。


    他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既然你也有二十年岑安的记忆,你是怎么坦然接受自己不是岑安的?”


    “我从来没有用过这个名字,岑安。”黑杰克嗤笑,“我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什么。他的记忆,我拥有的比你多一些,22年。”


    “谁制造你?”


    “岑安。”


    “……岑、安?”


    黑杰克嘴角勾出讥笑,“就是你口中的大岑啊。”


    岑安愕然,脸色忽青忽白,一时想起帝辛让他看到的情景,有人操纵潘因跟温箱里的黑杰克对话,一时又想起花木下诡族婆婆的叹息,阿枚是魔灵带来的孩子。


    是大岑,竟然是大岑……


    他弄不明白的魔灵,大岑用上上个世纪的技术,凭着岑安带入他电脑的一点蛛丝马迹,就搞清楚了魔灵的名字和性质,大岑只道是“暂时”没有驾驭它的思绪,言下之意便是势必要驾驭它!


    显然,大岑做到了……


    “想想看,他是上个世纪最厉害的黑客,放到现在依旧能打,谁能盗得他的数据?”黑杰克的话里带着点苦涩。


    “是他借用魔灵穿越到这里,操纵潘印的溯生人,制造了你,你还跟他说过话?”


    黑杰克意外地看着他,很快明白过来,是帝辛那个狡猾的监测程序干的。


    “刚睁眼,我以为我就是岑安,睡一觉醒来就躺进了陌生的环境。可紧接着,他就披着潘因的皮囊出现了,他给我安排任务,把我的人生安排得明明白白的,包括死亡。”


    “他让你做什么?”


    “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绝不会顺他的意,我讨厌被支配,被当工具——你明白那种感受。”


    “他也明白啊……”岑安叹道,不久前才见过的温煦眉眼,在制造黑杰克的那一年,究竟又成了什么样子呢?岑安想象不出。


    岑安的脑机中接收到一个文件,黑杰克针对他做出的“禁档”教程,读取不到三秒,他便掌握了。


    “你,你出去吧,”岑安闭了闭眼睛,一阵眩晕,索性又摔回大床,“我还是想一个人面对。”


    黑杰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离开了。


    岑安从禁档出来后,才读懂那笑容。


    和岑安料想的一样,他没有经历超自然的穿越,他不是幸运的穿越之子。


    他是被移植了记忆,制造出来的溯生人,是产品。是假人。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街景,惨淡地笑了。


    他想,禁档也没可怕嘛,真实与本质并非看一眼就能让人发疯的怪物,唯一让他不爽的在于他的制造者,竟然是黑杰克。


    尤其是想起他们从前互相挑衅时,黑杰克的那句“谁是儿子谁是爹还不一定呢”,心情更不爽了——不该让他走的,应该跟他打一架。岑安追悔莫及。


    岑安一遍遍告诉自己,虽是人造,但亦客观存在,亦能感受温暖与爱,会受伤会流血会心痛。


    所以,又有什么关系呢?说不定禁档才是最大的阴谋。


    岑安自我感觉良好。


    黑杰克留下的投影仪突然响了。


    是江烬。


    岑安惊觉自己双腿发软,靠过去的每一步都格外吃力。


    他迟疑片刻,没开影像,将模式调整为语音。


    一开口,嗓子竟是哑的,“烬哥。”


    江烬在那头儿微微一愣,“你,你醒了?你还好吗?你怎么不接收我的投像呢?让我好好看你吧,岑安,让我看看你……”


    “烬哥,我……”岑安扒拉着头发,越想稳住声线,声音反而越抖


    “我,我在休息,大病初愈嘛,就很……嗜睡。不过诊断过了,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你,你放心。”岑安期期艾艾道,“光线太暗了,烬哥,我要睡了,我明天一早就回来。”


    “呃,好吧……”


    说完,他掐断通讯,心中顿觉轻松。


    他瘫坐地板,回味起方才的情绪变化,浑身冰凉。


    为什么,为什么要逃避?逃避爱人关切的目光?


    明明他才是最爱我的人,是唯一把我当全世界的人……


    可如果他知道我是个伪人智械,他还会爱我吗……


    他会!他怎么不会?他说过,就算我是个病毒他也爱!


    可,真会如此么?不是说,说到和做到隔着最遥远的距离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质疑他的爱?


    岑安脑中仿佛有两个声音在激烈打架。


    岑安蜷成一团,自嘲地想,禁档的后劲儿还是太大了,怀疑的念头快击垮他了。


    门外,空荡的厅堂里,云渺笔直地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屋内传来压抑的哭声,慢慢扩大,变成了战栗中的嘶吼、低骂,泣不成声……


    她几番犹豫,最终还是没叩响房门,等待那错综复杂的思绪激烈交织,最终回归为一条单调直线,悄然离去。


    第119章 挂件


    半夜, 岑安来到夜后,找了个喝酒的位置。


    酒杯堆满桌面,各色光影映入黑眸, 他的眼眶里如同嵌入了两颗五光十色的宝石,一霎一霎地闪着光。


    “小哥,一个人多没意思,找几个美人陪你解解闷儿?”侍应生靠近他, 递上香烟的同时含笑询问。


    “让凤凰来。”


    侍应生面露难色,讪笑:“他不陪人的……”


    “你去叫他,他就来了。”


    侍应生打量他片刻, 悻悻离开了, 也不知敢没敢去找人,很快来了一堆貌美少年。


    喂到嘴边的烟和酒, 他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啜一口。有人枕进他臂弯, 他也不恼,个个都是温香软玉, 没有拒绝的道理。


    他放肆地和他们聊天调笑, 内容却左耳进右耳出, 一点儿都不过脑子, 叽叽喳喳的声调, 让他想起记忆中山谷里的鸟鸣, 清脆悦耳, 虚幻得如在云端。


    凤凰寻过来时, 他已是左拥右抱。


    凤凰啧了一声, 难怪这些少年喜欢他,他颓然瘫坐,双眼璨若明珠, 却什么都盛不进去,独特的忧郁气质确实很吸引人。


    凤凰指使少年解他皮带取悦他,如愿看到他回了神,叹息着拿开少年的手。


    “我还以为你今晚真是来放纵的。”凤凰笑了笑,清空他身边的人,挨着他坐下,“找我什么事?”


    “喝酒。”


    凤凰凑近打量他,却被他推开,“离我远点儿。”


    “为什么?”


    岑安扫了眼他的衣着,“太艳。”


    “……我就当你在夸我了。”凤凰莫名奇妙,他明明长衣长裤,只开着两颗衬衫纽扣。他拣了杯酒,“你今晚怎么回事,颓成这样?失恋了,还是跟江烬吵架了?”


    “我过了一遍禁档。”岑安看着他,瞳孔和肌肉的细微变化尽数捕捉,垂眸继续喝酒,“你什么都知道,是吧?”


    凤凰捏着杯子碰了下他的,算是默认。


    “那么,你挺过来了吗?”


    “这算什么,又不涉及生死。”岑安不屑一哼,“无非就是不爽,我的生命竟然是黑杰克给的。”


    “只是如此吗?”凤凰说,“江烬是不是还不知道?你不敢告诉他?你怕他不接受,怕被抛弃,被……”


    “闭嘴,”岑安听得不耐烦了,抽了支玛格丽特杯往他面前重重一放,“我是让你来喝酒的。”


    凤凰笑了笑,“行,不提他。”


    “多提点儿黑杰克,我已经知晓那家伙的来历了。”岑安露出阴恻恻的笑容,“你知道吗,他竟然跟我说,他对我还有一点点的怜爱,可笑,简直太可笑了……”


    “这恐怕是真的。”凤凰看着他,“你知不知道,霓音,云渺,都是他制造的?”


    “不知道。”


    “霓音是他尝试制造的第一个溯生人,很失败,那小子跟他想要溯生的兄弟差了太多。他钻研了半年时间,成功制造出云渺,观察了她很多年,才开始着手制造你。”


    岑安怔然。难怪黑杰克会对云渺出手相救,云渺口中那个暗中帮助她适应未来,又预言岑安的神秘人,恐怕就是黑杰克吧……


    “真让我感到罪恶……为了成功制造出我,他竟然试验着制造了两个有血有肉的人,”岑安心里堵得难受,苦涩地笑了:“他到底想干什么啊?”


    凤凰斜睨着他:“你想听实话吗?”


    “说。”


    “事实就是,”凤凰语气冰冷,“你就是他闲的无聊制造出来取乐的。


    “他想知道,如果岑安来到他所处的这个时代,会有怎样的奇妙经历。于是,你诞生了。至于江烬……其实蓝朔集团里,和我们一直有来往的是他哥江忱,江烬主动找上门来示好,让黑杰克很意外,索性让江烬成为你的第一道坎。


    “没想到江烬这家伙一点儿都不老实,稍微尝到点儿你的好处,便毅然反水,跟你搞到一块了。”说到这里,凤凰用食指挑起他的下巴,“还是你有本事啊。”


    “下次见他,我要感谢他给我牵姻缘。”岑安冷哼着,闷掉一大杯烈酒。


    凤凰说:“我们讨论你的处境,预测你的下场,你走的每一步都让他出乎意料,也让他感到隐性的兴奋。毫不夸张的说,如果真是那个岑安穿越了,他走的路子一定跟你一样。你们根本就是一个人。每次欺负你,让他觉得跟欺负岑安一样爽。


    “这些年,他一直在跟他的造物主岑安博弈纠缠,隔着磅礴的时光,互相想搞死对方,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吧,你信么?”


    岑安点头,“魔灵。”


    酒劲儿上来了,岑安把脸贴在冰凉的杯子上,趴在桌子上笑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他自嘲地喃喃道:“我的生命竟然是以这样的理由被赋予……来到这世上,还真是来排遣他怒意和痛苦的玩具,是命运给他的馈赠与恩赐。”


    凤凰目光里流露出晦涩情绪,忍不住抚摸他后脑的发。


    “是这样。可是,生命的意义是你自己赋予的,起码你是被爱的,这已经胜过世上大多数人了。岑安,别纠结你的来历了,那不重要。”


    “真的么?”他看向凤凰,双眼雾气空濛,此刻他的迷惘和他的忧郁同样迷人。


    凤凰单手捧住他的脸,似曾相识,前尘叠现,一模一样的仿佛不只是脸。


    凤凰像是预感到什么,心中涌起无限悲凉。岑安醉了,没什么力气,乖乖地把脸戳在他手掌里,他的动作僵了很久。


    恍惚中,岑安听到有人唤他,是熟悉的嗓音。他心脏一沉,酒醒大半。


    江烬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迷乱的灯影中,风尘仆仆,身旁的纸鹤眼神锋利,像是要剐了他。


    江烬隔着一座舞池的距离,看着他的脸色由惊慌局促,转为平静、无谓,自暴自弃又或者懒得解释,垂头躺倒在凤凰身上。


    凤凰跟江烬视线相碰:“喝多了,把他带回去吧。”


    岑安以为江烬会给他一巴掌,好助他醒醒酒。然而,江烬只揽过他沉重的脑袋,让他顺势滑进他怀里。


    那是只属于他的,萦绕着青柏气息的港湾。


    岑安不安分,拉扯他的衬衫,一个劲儿地往江烬胸膛上贴,恨不能冲破那层骨肉,去到他灵魂深处。


    纸鹤伸手揪他衣领,被江烬挡住,摇了摇头。江烬隐忍着,任岑安在他锁骨上留下深深的吻痕和牙印,手臂圈着他,像圈了一只大猫。


    江烬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杯子,大半已经空了。察觉到岑安戾气稍稍平息,才抓了下他的头发,“回家。”


    岑安固执道:“我没有家。”


    江烬更固执:“我的身边就是你的家。”


    岑安微顿,嗫嚅一阵,带着哭腔道,“烬哥,你别不要我,我在这喝酒,身上乱七八糟的香水味是因为搂抱了几个漂亮男孩,但我发誓我什么坏事都没干,有人想脱我裤子,我没让,真的……”


    江烬失笑:“我什么时候说不要你了?”


    “可我骗了你。”


    “你骗我什么了?”


    岑安的脸埋在他颈肩,老老实实地检讨道:“我说我在休息,我说明早回来找你,我这个样子,肯定会食言……”


    江烬捧起他的脸,深深地看着他,“岑安,我不是来查岗的。你不肯让我看你,我却担心你担心地睡不着,才连夜赶来找你。”


    “对不起……”


    “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岑安。”


    岑安被他说得心念一动,期期艾艾了半天,鼓足勇气道:“烬哥,如果我是毛毛虫变的,你还爱我吗?”


    “……你脑子喝傻了吗?”


    岑安失神地看着他,像是情动时的模样,脸颊潮红,“还爱吗?”


    “爱。”江烬半扛起他,“好了,该休息了。”


    他们在夜后开了间房过夜。


    一关门,原本挂在他身上才能行走的岑安,突然恢复了力气,将他推倒床上,死死压住。


    江烬掐他脸,“你没洗澡,不许碰我。”


    “你不是要看我吗?先看我。”岑安没折腾他,眼里胶着两碗枫糖般浓烈的爱意,深情得像是要舔舐过他脸颊的每一寸。


    “先看我,记住我……无论未来发生什么,你一定要一眼认出我。”


    江烬莫名心疼他,连忙信誓旦旦地答应他,又忍不住扣住他后脑勺,吻他眼睑。


    “岑安,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皮褶子里藏着一颗小小的痣。”


    “嗯?我不知道。”


    “你肯定不知道,照镜子是看不见的,离得稍远些也看不见,”他们鼻尖贴着鼻尖,“必须是这种距离。第一次跟你接吻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岑安吻他嘴角,捉过他的手往身下放,“那,我腿部有一小块胎记,你知道吗?”


    江烬轻笑:“我们都多少次了?老夫老妻的,我怎么会不知?”


    说着,他隔着衣料,精准地按在了胎记的位置。手指稍微一偏,双双面红耳赤。


    “去浴室。全身都让我看一遍。”


    多日不见岑安,思念异常浓烈,到了床上便化作无底线的宠溺与纵容,激烈纠缠到天色将明才歇下,整个清晨亦消磨在意犹未尽的缱绻中。


    岑安拥着熟睡的江烬,一点儿困意都没有,他那连着三天的酣睡是实打实的。


    满地乱扔着两人的衣服,他洗漱之后,弯下腰一件一件的收拾。


    突然,他的视线被一抹火红色吸引。那颜色从江烬风衣的口袋里露出来,是一个毛毡狐狸的脑袋。


    狐狸……


    火红的皮毛,雪白的四肢和胸脯。


    它隔着塑封袋躺在岑安掌心,灼烫如火,岑安手一抖,它掉落在地。


    明知那不是狐狸的温度,岑安始终没去捡它,坐在床边远远地盯着它,仿佛盯着个危险的雷.管。


    不必细数它身上岁月的痕迹,岑安便认出来了,那是大岑的……


    是大岑早逝的爱人一针一针,亲手戳给他的礼物……


    江烬睡醒,发现岑安眼神平静又奇怪地注视着他。


    “怎么了?”他坐起身,地面醒目的颜色很快吸引了他的视线,“它怎么掉地上了。”


    “这是哪里来的?”岑安轻声问。


    “黑杰克给的,说是两个世纪前,我制作出来送给别人的礼物。”


    江烬不记得了……


    江烬困倦地揉了揉眼,看了看时间,又躺下了,“收好吧。我再睡会儿。”


    江烬再次醒来已是傍晚。


    狐狸还是扔在地上,岑安仍然默默地坐着,没看他,也没看狐狸。


    第120章 双标


    “我不想待在华景。”岑安说, 拒绝跟江烬傍晚一起飞回去。


    江烬穿衣的动作一滞,停顿的几秒像是在等他解释。岑安背对着江烬,眼中是夜幕下交织成光海的绚丽灯影和雾汽, 冷雨一直下,他沉默不语。


    江烬披好外套,温温柔柔地从后抱住岑安。


    “可是,分开的话, 我无时无刻都会担心你。”


    他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为什么,能告诉我吗?”


    昨晚的失意,岑安也没有向他解释。


    “我跟黑杰克还有些事没完。”说完, 岑安自觉敷衍, 转过身面对面地拥他,贴进他颈窝温存。


    江烬暂时还不能跟随岑安, 他向岑安许诺, 等解决完殉道者的问题,他们就永不分别。


    说着说着, 江烬忽觉好笑:“从华景飞到薄荷港, 也就一个小时航程, 怎么此时此刻, 搞得好像隔着不可跨越的时空一样?”


    话音落, 他敏锐地察觉到岑安身躯一僵, “怎么了?”


    “……没事。”岑安摇头, 转而问他, “殉道者的问题, 讨论出解决之法了么?为了深眠中的人类殉道者回归,继续让沙利叶暗杀溯生人么?”


    江烬微顿,“集团中大部分人倾向这种做法。”


    “那你呢?”岑安垂眸看他, 睫毛的阴影盖住半边眼睛,从江烬的角度看过去有些阴郁。


    “我不赞同,”提起这些,他的语气往往变得沉重,“我是人类,也曾是终止觉醒智械的刽子手,可这一次不得不深度反省,他们终究跟那些不服从指令,为了反抗而反抗的机器,不一样。


    “你怎么看呢,岑安?”


    “若是从前,我一定毫不犹豫地支持沙利叶,毕竟人类利益高于一切……”


    可如今,他终于认识到,原来自己就站在人类的对立面。可立场又不那么决绝,毕竟大岑不存在这个时代,不会威胁到他和黑杰克存在的权利,岑安想起一家媒体的形容,“不被殉道者威胁的那一类”。


    “反正,”岑安说,“殉道者的名单不是没公开么,禁档也没公开,就连那些溯生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他们只是替殉道者活一段时间……”


    “岑安。”江烬出声打断他。他张张嘴,过了半晌却只道,“别这么想。”


    “你就不能不参与么?”岑安有点哀求地看着他。


    “说到底,殉道者的悲剧还是因蓝朔的决策失误引起,总是得有个了断的。而我,脱不了干系。”


    脱不了干系么?若是顺藤摸瓜,也该怪溯技术,怪他这个技术奠基人……


    哦不,不对,不是他……


    他是无辜的,应该怪大岑。


    不是他啊……


    他的手隔着衣料,摸到藏在江烬衣袋里的小狐狸,心情一阵黯然,下一秒又被江烬的吻唤了回来。


    “那,随时和我保持联系,我有空会来找你。”


    江烬三步一顾地走了。


    纸鹤驾驶飞行器驶离港城后,问他,“他向你坦白了么?”


    “他不想说,再给他点时间。”江烬淡淡地说着,掏出办公设备处理信息。


    纸鹤往他手中无声地瞄了一眼,忽然冷笑:“你有没有被人用‘双标’这个词描述过?”


    这毫不客气,带着点指责的语气,让江烬诧异万分,蹙眉看过去。


    “你想说什么?”


    “你心里很清楚,让沙利叶继续去杀死那些假人,是冰底问题最有效最省事的解决之法。”


    纸鹤盯着航线,面无表情,说出的话却似隐忍到极致。


    “若是从前,你对智械不会有半分犹豫,沙利叶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残忍却理智。可现在你却试图为这些假人寻一条出路,态度立场转变得如此大,只因为他就是个……”


    “够了,”江烬冷冷打断他,“你很了解我吗?”


    “你是我的父亲。”


    纸鹤的来历,江烬已然知晓,私下里,他允许纸鹤这么叫他。纸鹤对他晦涩的感情他不是感受不到,让纸鹤以人类的伦理审视对他的感情已是极限,江烬请求他止步于此,但此刻——


    “你有点越界了,纸鹤。”


    “对不起,父亲,我无法爱屋及乌。”纸鹤硬邦邦道。


    昨晚看到岑安在酒吧跟美人调情,江烬脸色铁青的时候纸鹤已是非常愤怒,替江烬不值,更气的是岑安撒个娇就得到了江烬原谅,欢愉到天明……


    江烬这下也没心情了,合上手里的设备,望着窗外雨丝出神。


    双标……


    虽然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纸鹤用词确实很独特、到位,他不禁陷入反思。


    岑安的溯生人身份,他比岑安察觉得更早,他爱他,他接受,因而潜意识里觉得溯生人与从前经手处理的智械不同,却忘了芸芸与个体之间的区别,他并不纯粹,他只是想保护岑安,想让这个世界对岑安宽容一些。


    抵达华景时,他回答了纸鹤的问题,因为想不明白而有点气急败坏。


    “从来没有人敢用一两个词来形容我,纸鹤。”


    江烬走后,岑安按耐不住地去找大岑。


    他将魔灵的形状通过算法修来修去,不知道该去往哪个时空,索性输了个随机数。


    是深夜,大岑在漆黑的夜里观看古典歌剧,礼堂不大,只有他一人,因而显得格外空荡。


    他的影像投射到了舞台上,大岑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安静地来到他身边。


    岑安没心情欣赏歌剧,只盯着他的侧脸看,目光往下,他敞开的衣兜里,火红的毛毡狐狸露出个脑袋。


    歌剧很快落幕,黑暗中,只有他的像散发着柔和光辉。


    “当年为了躲避牢狱之灾,你和潘因达成协议,进入他的研究所为他卖命……”


    “不是我,是你。”


    大岑默然地看了他片刻,目光转向漆黑的舞台。


    “你终于发现,你不是从前的我了?”


    “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岑安问。


    “第二次见你之后的几年,我一直在研究魔灵,去往了一些别的时空,遇到一些人。”


    “你总是把话说得模凌两可,”岑安嗤笑一声,“你刚才提潘因干什么?继续。”


    “我想说的是他的学生,那个暗网设局捉我的学生。”


    大岑从口袋里掏出狐狸,置于掌心托到面前。


    那火红色像是漾进了岑安的眼睛,灼得他眼睛生疼。


    岑安说:“我想问你,那天我在沙滩上比划他名字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呢?”


    “我几乎在一瞬间明白,那是我的爱人。”大岑坦荡道,“他就是潘因的学生,他捉了我。命运弄人,长久的相处之后,我们相爱了。最初有过几次逃脱的机会,却因为他,我心甘情愿留在潘因赋予的牢笼里。”


    “你们……相爱?”岑安喉咙发紧,再看那狐狸,只觉惊恐万分。


    狐狸能再次抵达江烬身边,那大岑……


    他不敢再想下去,一下子没了底气,眼前这人,是多么恐怖的劲敌……


    大岑闭上眼睛,没说话,他的沉默就已经是一种谎言了。


    他短暂地回忆起和江烬的初见,他那时落魄又倔强,而江烬满身清贵,他们几乎是在刚认识的当天晚上,江烬就提出要跟他在一起,相爱。


    他对江烬一见钟情,却不明白江烬看上他什么,十几年后,遇到小岑之后才顿悟。


    他原来是个笑话。


    快了,他快要突破技术难关,跟未来的江烬说上话了,他想。这一年,正是他玩魔灵玩得最精准的时候。


    岑安捏紧拳头,心中越崩溃,面上越平静。


    不过,应当瞒不过大岑吧?他讪笑,“很可惜,他不记得你了。他是在失忆的情况下爱上我的,我绝不会让你抢走他。”


    “是么,那你愿不愿意打个赌,他会选择谁?”


    “我从不作死。”


    大岑笑道:“好,很好,你最好一直别作。”


    “也别说让我替你好好爱他的话,膈应。”


    “犯不着。”


    “黑杰克是什么时候的事?”岑安思量着问。


    “去年。”


    看到岑安露出惊讶的神情,大岑解释道:“溯和溯生还要再过50年才能实现,是我借魔灵穿到那时候,掌握了核心技术,又去往2136,制造了他。”


    “你制造他做什么?”


    “除掉一些人。”


    岑安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想起傀儡般的潘因,他竟然插手操控未来。


    “你双腿虽然废了,手倒是伸得挺远。”岑安说。


    “……”


    “多亏你赋予他生命,否则我也不会诞生。”


    “嗯?”


    “没什么,”意识到多嘴,岑安立刻岔开话题,“那他最后死了么?你对魔灵的驾驭不是很娴熟么?”


    “不知道,”大岑顿了顿,“别小看他对我的反击,我抵达未来时空的极限,取决于他。”


    “什么意思?”


    大岑反问:“你是否从未借助魔灵去往未来?”


    “啊,是……”


    “魔灵回到过去容易,去往未来,依赖穿越回来之人的轨迹。目前,穿回来找我的人,只有你和他,还有……更年长的我。”


    “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黑杰克呢?某种程度上,我和他,都是走上另一条路上的你啊。”


    大岑的神情冷了几分,“因为他不听话,忤逆我。”


    “……那么我呢?”


    “你?”大岑笑道,“你觉得呢?”


    岑安没吭声。


    大岑看着他的眼神却越发玩味。


    你让那抹绝美的蓝色成为碎在我心底的永恒泡影。


    你让我自始至终都不曾拥有……


    至于你么,你在后头呢,小岑——


    作者有话说:大岑此时觉得都是小岑的错,对烬哥一点儿都怪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