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冰底16
松下议灰头土脸地从狭窄甬道中爬出, 识辨出随手带出的人类趾骨时,低声骂了句“去死”,嫌恶地将骨头扔回去, 朝远处江漓的方向走去。
“松下议,”云渺叫住她,“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我在甬道里没出声,路上都是死人, 哪儿会有说话声?”松下议警觉道,“我们不会暴露了吧?”
“没有,我只是……”云渺顽劣一笑, “吓吓你。”
松下议狐疑地看了他们一会儿, 快步离开了。
纸鹤摇头,“不是她。”
云渺唏嘘道:“我们都听到了甬道传来的那句‘没有任何问题’, 松下如此敏锐的一个人, 怎么会注意不到那个声音呢?”
江烬没关注松下议,紧紧盯着那漆黑的甬洞, 它仿佛是个包罗万象的魔窟, 藏着不可具形的克苏鲁怪物。
这一刻江烬同样对它丧失了视力, 甬道里的东西他看不到了, 但那个声音, 他有点熟悉……
良久, 江烬收回视线, “走吧。”
江漓在档案室遥远的另一端专心致志地读取着资料, 繁复的仪器将她上半张脸遮盖住, 下半张脸紧绷,她双唇紧抿,左手握拳放在桌面上。
岑安想, 她应该找到了她想探究的东西。
江烬来这里的目的很明确,他要从冰底的绝密档案里找出证据,证实他是否真的经历过冰眠。
有岑安帮忙,那些令人头疼的加密文件不再是阻碍,他检索过的资料越多,证据越发有力。
到了后半夜,江烬终于确定,他的确是在2045年进行冰眠的,因那个时代无法治愈的绝症。
江烬背靠着墙,惘然地看着天花板,眼中布满阴翳。
他如今很健康,还拥有超凡异能,病症想必在复苏前就得到了根治。
新的问题来了,他何时复苏的?如果沙利叶的“主人”真的是他,他一定是在失忆之前就建好了那个组织,所以,他至少复苏于沙利叶存在之前。
他如今二十七岁,那会儿的他应该多大,十几岁?十五六七?
他是天才吗?
他一个古代人,在十几岁的年纪里,接受并且适应了陌生时代的一切,还建立了一个杀手组织么?
他想起甬道里的那个声音,它坚定地说,“不,没有任何问题”。
什么问题?当时岑安安慰他,他的档案最后归类为“已复苏”的时间可能有误,因为那发生在将近一百年前,他又不是百岁老人……
可那个声音反驳了他们,档案改动时间无误,他就是在百年前被划归到“已复苏”的,名字后面还闪烁着不详的红色菱格。
江烬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循环起那个声音。
它在召唤他。
江烬猛地起身,推门而出。
聚在一起分析某组信息的众人齐刷刷地朝他看去。
走了两步,江烬折返,倚着门唤了一声,“岑安。”
下一秒岑安就蹿到了他身边,“怎么了烬哥?你脸色好白,哪里不舒服吗?”
“我有点累了,我们……我们先上去休息吧。”
江漓不悦地拍了下桌子,却没阻止他离开。
她警告道:“回去路上小心一点,别把我们暴露了,我们还没结束。”
这个“我们”指的就是除了他和岑安的所有人了,不知何时,他们聚在了同一台设备前,对它呈现出来的东西看上去都很感兴趣。
“知道了。”
江烬抓着岑安的手,往外走,随口问道:“什么东西让大家这么着迷?”
“我们翻到了几个在冰底进行过的实验项目,关于人类永生的。”岑安意犹未尽,“不是那种只保留意识、借助载体延续的永生,而是神形俱在,永葆青春,不老不死的那种。”
江烬漫不经心地嗤道,“这是个永恒的夙愿,只可惜几千年来一直在尝试,一直在失败罢了。”
“资料里记录了一个用冰眠人实验的团队,据记载他们取得了成功,然而好笑的是,就在他们刚取得成果的那晚,被惨烈地‘团灭’了,他们的研究员和成果被洗劫得彻彻底底,凶手已死,但没备注凶手信息。”
江烬放慢脚步,惊骇地看着他,脸色更加惨白。
岑安觉得离谱,揣测道:“我猜,一定是团队一事无成,不好跟资方交代才编出这么个谎言,功成名就的前一夜被灭门?都什么年代了怎么可能嘛,这么拙劣的谎言藏在密保级别堪比天书的文档里,真有意思……”
“等等,等等,”江烬呼吸有些急促,“那个团队什么来历?”
“莘讯的,麦希文担任首席。”岑安颇感兴趣道,“我今天才知道,他双腿残废前是个科学家。不过他的腿,好像就是在那次团灭后废掉的。”
“那个团队……”江烬换了个说辞,“团灭了多少人?”
“三十六人。你感兴趣啊,烬哥?”岑安说,“我也觉得很有意思,要不我们找个地方休息会儿,回去看看?”
江烬没有停止步伐,隔了好久才回答:“不了。”
正说着,身后传来脚步,是纸鹤。
“我要跟烬哥回去休息,你跟来干吗?”岑安略带敌意。
纸鹤回怼:“你也不看看这是不是返回舰体基站的路。”
岑安没注意,只管跟着江烬,被带去哪儿都行。
江烬给他竖高衣领,拉下帽子上的防护罩,眼部载入外衣上佩戴的探测系统,好让他参考着罩子上的指标。
冰眠舱鳞次栉比,发出低沉的电波音。他们从一块仓储区域穿过,踏上一条更幽暗寒凉的路。
不久后,他们步入彻底的黑暗,岑安眼前只有荧光指标提示着他,江烬紧紧握着他的手。
他发现江烬的手微微发抖,敏锐察觉到那并非出于恐惧,而是……亢奋。
黑暗中,一个带着戏谑的声音陡然响起。
“运气真好啊,江烬。”
微光渐强,黑暗开始融化。岑安四顾,原来他们走进了一个方形冷库,墙壁上结着厚厚的冰霜,管道上包裹着厚实的保温材料。
声音来自墙角。
一个瘦削的女人蹲在一台机器前修理,脚边散落着一堆工具和零件。
岑安惊觉,甬道里神秘的声音跟她的一模一样。
那句话是她说的。
岑安眼前显示环境温度低至零下负九十,他里里外外提前做足了准备,依然有点不适,然而女人身上黑色的工装长衣长裤和皮靴非常单薄普通,看不出什么科技感,她十指和一截手腕完全地暴露在空气中。
江烬深深呼气,涩声唤道:“师姐……”
师姐?她是陈夙又?
岑安看清女子的脸,五官跟他浏览过的陈夙又资料里的女子挺像,只是她的皮肤太病态了,苍白得几乎透明,唇无血色,眉眼覆霜,脸颊青紫色血管如藤般的纹路清晰可见。
女子拍了拍机器的箱体,似乎很满意。她放下工具,把玩起一支不断闪烁着电弧火花的细长条工具。
“我不是你的师姐,江烬。”她自下而上地仰望三人,眼神玩味。
“那么,我哪里幸运了?”江烬说。
“我大半年才来一次冰底,就被你遇上了,还不幸运?”女子哂笑,慢慢站起来,“再者,你遇到的是我。如果是你师姐,她会对你——”
陈夙又故意顿住,眼中凶光一闪,眨眼间跨越他们之间七八米的距离,手中工具被她当作刀片一样划向江烬咽喉。
岑安只来得及扑向江烬,下一瞬又被一股力量推开,纸鹤替他们挡下那道危险的电弧。
纸鹤的外衣和手臂皮肤被烧焦一片,他若无其事地扯过斗篷遮住,迎上陈夙又的再一次攻击。
岑安拔出枪毫不客气地朝她射击。
她堪堪躲过,一愣,脸色肉眼可见地怒了,踢开纸鹤朝岑安出手。
“够了!”江烬身手敏捷地阻拦她,冷冷道,“你不就是想告诉我,师姐想杀死我,她恨我吗?我已经知道了!”
陈夙又格斗能力了得,戾气还重,岑安惹了她,她便一定要岑安付出代价,一打三根本不在话下。
岑安挨了一拳,闷哼着陪笑道:“姐姐脾气好暴躁!”
江烬:“你赶紧闭嘴!”
岑安的帽子和面部防护被她一把扯掉,她手掌如刀地砍向他双眼。
岑安躲闪不及,心猛地一沉。
那只手掌骤然停在了他眼前,他眨眼,睫毛刚好扫到陈夙又的手掌。
岑安后怕地咽了口气。
只见陈夙又如石雕般僵住,一脸讶然:“小哥哥?”
江烬趁机将岑安与她扯开一个安全的距离,陈夙又的突然凝滞令江烬和纸鹤一头雾水。
陈夙又愣愣地看着岑安,一双杏眼里,喜悦的光芒愈发鲜明。
“是你,小哥哥……”
岑安朝后看了看,没有人,她就是在叫他。
岑安震惊地指着自己,“我?你管我叫小哥哥?”
他应该是几人中最小的一个吧?陈夙又看不出年纪,但绝对比他大些,他该跟着叫姐才对……
“你……你是不是岑安?”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迟疑地问。
“我是。你怎么知道?”
陈夙又露出惘然无措的神情,让人分不清是真实的情感流露,还是想搞恶作剧,装出来的。
陈夙又期待又无措地看着他,“我小的时候你抱过我,哄过我……你,你还记得吗?”
我抱你?开什么玩笑?!岑安心觉好笑,这姐神经错乱了吧,他怎么可能……
岑安顿住,全身通过电流般,幡然醒悟。
被她称作小哥哥的岑安,不是他,是两百年的岑安!
第102章 冰底17
岑安一擦嘴角, 出血了。他“嘶”了一声,弯腰去捡被打落在地的防护,“早知道露脸能少挨顿打, 就不佩戴这玩意儿了。”
“对不起。”陈夙又有点生硬地说。
她从失态中恢复过来,脸上挂着冰霜般的漠然,然而眼神汲汲,翻涌着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江烬注意到她垂在腿侧的左手, 食指和拇指指腹放在一起摩挲,师姐紧张时也会有这样的小动作。师姐是她某段记忆的溯生人,自然有她的影子……
她这句没有情绪的抱歉, 竟真的出于自责!
从她向岑安叫出那句“小哥哥”起, 江烬和纸鹤一直处在惊掉下巴的状态。
他已然确定陈夙又做过什么,这不是曾与他同窗的师姐, 这是伊鹏举口中的女魔头, 她连人带成果地毁灭了麦希文的一个研究团队……
然而,她现在的气场和方才冷酷戏谑的模样相比, 判若两人。
岑安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岑安很确定他的记忆里没有她, 被他称作小哥哥的是后来成了建筑师的岑安。
岑安低头调试着防护装置, 脑子转得飞快。
他想, 她认识的岑安一定比自己年长, 既然只凭他现在这张脸就让她认了出来, 说明在两百年前, 陈夙又和那个岑安从相识到相别的整个过程中, 岑安的容貌是没发生什么大变化的, 那么岑安的年龄应该在二十到三十岁之间。那个时候的陈夙又多大呢?
岑安放下手里的东西,迎上她的视线,漆黑的眼睛沉静如海。
他叹了口气, 沙哑着嗓音叫她:“小酥油。”
江烬惊讶地看向岑安,出自本能地牵住岑安的手。
陈夙又狐疑地看着他,短暂地陷入恍惚之中,“你……终于想起我了?”
“抱歉,我失忆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岑安静静地看着她,手指被江烬捏了捏。江烬用眼神告诉他,她很危险。
岑安知道,他决心铤而走险地撒个谎。陈夙又这个奇葩不止对江烬,对他而言也是个相当重要的角色。想从她这里获得信息,如果来硬的,三人未必是对手,何况在冰底他们还受到安防军的威胁。
她居然和两百年前的自己有羁绊,简直天助我也,当然要利用起来。
这一声小酥油,他赌赢了。他很了解他爱给人起外号的德行,自然不会放过名字上的谐音。
岑安演技绝佳,嘴里说着“抱歉,真的不记得你了”,却又故作漠然、迟疑地看着她,演绎出失忆之人的警惕和试探。
两人相顾无言,各自沉默下来。
“先离开这儿,有东西找过来了。”陈夙又突然说。
她用一块橡胶布将刚才修理的机器草草一罩,手掌按在覆满厚厚寒霜的墙壁上,几秒后,墙体转过弧度,其后漆黑的隧道狭窄而曲折。
陈夙又带路走在前面,和他们拉开距离后停下,给足他们时间和距离交流。
要不要跟过来,要不要信任我……她的目光里不自觉地流露出挑衅与期待。
身后三人只相视一眼,便跟了上去。
路的尽头又是一片冰眠舱储放区域,舱体排列齐整,期间规划出纵横交错的传送带路径。
储舱区域划分是以同年进入冰眠的时间为归类标准,每个舱体编号的前四位数字代表着年份。岑安扫了眼旁边冰眠舱上的铭牌,显示2123年,这一区域应该都是2123年进入冰眠的那批人。
走着走着,江烬掐了下他的手指,示意他看冰眠舱上的铭牌。
很快,岑安发现了不对劲儿。另一个冰眠舱编号并非2123开头,而是2107,再看别的,2133、2086、2188……
岑安有点惊讶,他们今晚自进入冰底,至少穿行过七八个储舱区域,没有哪个跟这片区域一样混乱。这些冰眠舱运行正常,并不是需要特殊处理的异变,大部分已经复苏了,都是空舱。
岑安的目光被一只空位吸引,那里留着伊鹏举的铭牌。
正出着神,陈夙又忽问:“你也是因为冰眠失忆的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经历过冰眠。”岑安脱口而出,“不过,什么叫‘也’?”
陈夙又转头看向江烬,下巴微扬,“他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你是说,烬哥因冰眠失忆。”
“嗯。”
江烬刚想说什么,纸鹤抢先道:“这不可能!他失忆之前就已经是复苏状态了,他那时很正常,还创造了一些……一些智械作品。”
“你思路有问题,机器人先生。谁告诉你,他的失忆是和复苏一起降临的?”
“……”
陈夙又瞧了他片刻,笑了:“原来你是他当工程师时创造的作品啊,你很年轻嘛机器人先生,看来你只经历过一次被遗忘,他还会忘记你很多次。”
“只经历过一次?”岑安听懵了,“难道是周期性失忆?你意思你还知道很多次?”
陈夙又表情认真地想了片刻,“大概……八、九次吧。岑安,他很快也会忘记你。”
“你把话说清楚!”岑安脸色沉下来,下意识地握紧江烬。
陈夙又的视线落在两人相牵的手上,以及两枚莫比乌斯环戒指,若有所思地“咦”了一声。
江烬此刻异常平静,“你在鞣尸甬道里说的话是真的吗?我于2140年,也就是将近一百年前,就从冰眠中复苏了?”
“是的,江烬。你原本的预复苏时间应该是最近几年,可是冰底的一场意外,导致你提前复苏了。”陈夙又口吻不自觉地沉重下来。
“那我……”他抬起双手,看着自己修长白皙、没有一丝皱纹的双手。
他顿觉惶恐。从前,他偶然翻出过蓝朔的一项机密文件,有一份是他的体检,记载了测龄技术在他身上失效的奇怪病症。也就是说,他不一定是27岁。
“那我……后来又经历了很多次冰眠吗?”
“并没有。你只复苏过一次,也只冰眠过一次。”
他们的脚步在一座双扇大门前停下,门锁通电,识别出陈夙又手掌信息后开了锁。陈夙又握住门把手,推开之前,她朝岑安笑了一下。
“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了你曾拼命保护的小女孩,你一定不会把她和我联系起来。这扇门背后,就是我的苦衷。”
岑安没读懂她的笑。那张脸本该明媚灵动,却因病态的苍白和可怖的血管纹路,笑容也显得诡异、凄惶。
门后是个废弃实验室,大得一眼望不到边,挑高足有十米,能看出曾经有过严格的布局,却不知为何像遭了最原始的暴力洗劫一样乱成一糟,处处都有干涸凝成固态的血迹,室内几乎被拉满了警戒线。
岑安陡然想起从档案室检索到的团灭惨案,心里“咯噔”一声,居然是真的?这里就是凶案现场?!
“江烬。”陈夙又叫他,岑安也不再乱看,紧紧跟在江烬身后,朝陈夙又走去。
她爬上一处高台,俯瞰另一侧。那里并排存放着两只巨大的透明培养箱,箱外纠缠着大堆大堆杂乱的电极片和导线,连接着狰狞野兽般的奇特机器。
培养箱内只有纯白的底板和淡蓝的无菌灯,无比干净。
江烬不明所以。
陈夙又:“江烬,你是不是在想,为什么我比你还了解你?我怎么知道你的过去?你的师姐,明明不是我。”
“请你为我解答。”
“资料和证据都毁了,你只能听我口述。”
江烬汲汲地看着她,将上句话重复了一遍。
“我们虽不是同门,却是同事。”陈夙又指指培养箱,半开玩笑道:“曾经作为实验对象一同躺在这里,也算同事吧?”
江烬觉得一点也不好笑,浑身冰凉。
发觉他在颤抖时,岑安赶忙扶住他,再度看向培养箱,岑安只觉心惊胆战。
江烬在如麻的思绪中挣扎,良久,精准捕捉到两个字。
“永生!”他和岑安异口同声,两人愣愣地看着彼此,再求助似地转向陈夙又。
陈夙又凝视着那两只箱体,闭上眼睛:“是的,永生。江烬,他们都想成为我们。那么大基数的冰眠人,那么多异变体,却只有我们获得了永恒的生命。”
江烬惊愕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疑惑的很多事情,一瞬间有了答案。
陈夙又说:“准确来说,是成为我,我是完美的,而你有瑕疵。”
“我的瑕疵就是……周期性失忆?”
“你的记忆,每十年就会刷新一次,你会一次次变回白纸。”陈夙又深深地看着他,“可在我看来,这是个幸运的瑕疵,你真的很幸运,因为它,你只作了短短二十年的实验对象。”
“二十年啊……”岑安顿觉揪心,可她却用“短短”形容,她又经历了多少呢?岑安看向她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心疼。
她真正的小哥哥若知道了,得有多难过。
陈夙又感受到他情绪,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对江烬继续说道:
“还有,你姓江,你的家族在你冰眠之后,研制出一种无毒的、可以控制细胞内冰核状态的冻存液,从而垄断了冰眠技术,迅速崛起为商业帝国,有足够的财力和权力将你从实验室捞出来,让知情者闭嘴,为你筑一座又一座象牙塔。”
江烬自顾自失着神,不知道听没听进去。
“我太嫉妒你了江烬,获得自由后,我想过杀死你——别小看我,我有过很多次下手的机会。”陈夙又苦笑起来,“可你偏偏姓江!二十多年前,曾志愿教我知识,并且在后来助我获得自由的人,她叫江恩训。我的恩人……她竟然请求我保护你,呵……”
第103章 冰底18
江烬深深地沉浸在自省当中, 安静得让岑安感到害怕。他紧紧陪伴在江烬身边,两人跟在陈夙又身后走下高台,在实验室废墟穿行。
她告诉他们那些设备的名字, 有什么作用,她曾怎样被对待。这只是实验基地之一。
再度回忆起那些噩梦般漫长压抑的经历时,陈夙又神情淡淡,宛如客观陈述的旁观者。
她从不恐慌那样的过往午夜梦回, 她清楚地知道她曾浴着血亲手结束了那一切。
“档案里记载的,竟然是真的……”岑安心情复杂,“是你杀死了他们, 在他们找到让人类获得永生途径的那一晚?”
“你会觉得可惜吗?”陈夙又偏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们说,那可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成就, 而我毁了人类开启新纪元的大门。”
“我不知道, 它让我感到恐慌。”岑安说。
“其实我想的并不宏大,也不多, 我不关心人类与社会。我只是憎恨他们对我所做, ”她眼里流露出鄙厌, “每当他们将措辞上升到人类层面的时候, 他们的面目就会变得虚伪可憎。你知道吗?他们曾让我受孕, 拿走那些小生命, 发现他们不能如母体一样时, 处理垃圾似的处理了他们……难道他们不是人类吗?难道我不是吗?”
“真是该死啊……”岑安听得胸口闷闷的, 陷入她那种处境, 道德和律法早已没资格约束她了。
“那个团队的死期是我精心挑选的,就在他们激动欢呼的那一晚。我特意让他们目睹了百年来的结晶毁于一旦。”说到这里,陈夙又笑容渐渐加深, 眼睛像是被火照亮。
岑安的目光在溅射状的血迹和电子设备上被钝器击撞的痕迹上逡巡,想象到那种原始暴力酿就的惨烈。
将所有研究员控制在一起后,她没有选择用高科技武器去折磨,她的作案工具很原始,有匕首、手术刀、电锯,都是金属之类的冷兵器。
她是世上最稀有的人类,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给过她温暖的人太少了,爷爷、小哥哥、江恩训,都不在了,没有人能在她陷入万劫不复的状态时拉住她。
那一晚她仿佛置身冷库,冷,太冷了……她疯了一样渴望温暖,唯有飞溅的鲜血能让她感受到,铺天盖地的红色之中,有声音在骂她,有声音在求她,哀嚎、怒吼、呜咽、绝叫,给她带来灭世的快感,她于血腥中嗅到了新生……
“那后来,你自由了吗?”一直沉默的江烬忽然出声道。
陈夙又张了张口,却顿住,这个问题让她再三迟疑。
“你是不是再也无法回归正常环境,只能于极寒之中生存?”纸鹤盯着她苍白脸颊上的血管和筋脉纹路看,“是江烬的师姐把你变成这样的吗?”
“哦,你看出来了。”陈夙又脸上闪过不屑,“那个溯生人……她本就是我出逃之后,麦希文制造出来恶心我的。”
江烬愕然,她对师姐的形容让他感到残酷和悲凉。
“她一点儿也不像我,她被植入的,是几十年前麦希文带着我在大洋彼岸求学时的记忆。当然,那段求学经历本质上是加注在我身上的一场实验。那时候溯技术正值鼎盛,掐头去尾地留下了我那段记忆,后来又移植给她。”陈夙又耐心地解释了她的来历。
她冷嗤:“不知麦希文出于什么癖好,把她塑造成了一个温柔智慧的学者形象,他可能想让我羡慕吧,我却只替她悲哀。”
过往的一些片段闪现脑海,江烬忽觉难以启齿,“他,把她当女儿……”
陈夙又一愣,紧接着爆发出大笑。
岑安皱眉:“这也太恶心了。”
“师姐知道你生命永恒,便用亚利安剂制造冰矛武器对付你,她是为了让你……生不如死?”
“没错,”陈夙又说,“我告诉了她很多真相,她有着大部分溯生人的毛病,凭着人类的记忆当了太多年人,很难接受自己是个伪人。其实,她本就有着独立的灵魂,只不过被虚假的记忆蒙蔽了而已。她的灵魂是独一无二的。”
岑安有点惊讶:“你这样看待溯生人?”
“本来就是。”
“她被你杀死了吗?”江烬问。
“你猜呢?”她莞尔看着他,没有明说。
她这样睚眦必报的作风,他刚才见识了,答案不言而喻。可他没法儿责怪她,她一点委屈不受,是因为咽过了太多委屈……
他们离开了实验室,合上门,仿若合上了一个不为人知的惊天秘密,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岑安突然发现实验室之外的这片储舱区域,有个和其他区域不同的特殊命名,叫“殉道者”。
“哦,他们啊……”陈夙又漫不经心,目光泠泠地扫过一列列冰眠舱,“要知道,我和江烬是在冰眠过程中异变才获得永生的,殉道者就是他们从成千上万具冰眠舱挑选出来,最有可能再度异变出永生的人。”
江烬一愣:“这些殉道者并非出于自愿了?”
陈夙又失笑:“你傻了吗?他们处在冰眠中,怎么可能做出决定?这也没法跟他们的家属商量,违背了人道主义,对麦希文、对蓝朔名声上的负面影响太大。”
江烬看向伊鹏举冰眠舱的空位,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岑安也在看那里,回忆起伊鹏举的经历、沙利叶的作为,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一场骗局。
“来,我带你们看个有趣的。”陈夙又带路,踩上纵横交错的传送带,领他们来到一只舱前。
“瞧,这是亚青环秘书长,何盛辞的冰眠舱。”
江烬怔住了,何盛辞明明活跃于公众视野……
“何盛辞的复苏日其实是在三十年前,可事实上,真正的他还躺在这里,被选为了待役的殉道者。”陈夙又说,“那个正坐在秘书长办公室的何盛辞,想必你们知道他是谁。”
“他是……何盛辞的溯生人,何盛辞根本就没有复苏……”
“没错。”
不久的将来,他也会像伊鹏举一样,经历一次瞒天过海的杀戮与替换吧……
陈夙又看着江烬,露出一丝嘲讽:“这就是你们蓝朔的不是了。用溯生人替代那些殉道者复苏,是你们的高层和专家提出并且表决过的。由于冰眠过程中有可能导致失忆,冰眠者的记忆会被量化储存,这就使得制造出一个对应的溯生人,变得很容易。”
研究团队被毁灭后,过了一段时间麦希文无奈地放弃了重新研究,“殉道”也就没了意义。
“所以,现在又到了蓝朔收拾烂场子的时候……”江烬目光扫过冰眠舱,流露出悲痛与绝望,他脸色发白,“将那些用来替代殉道者而活的溯生人杀死、抽取记忆,再让殉道者复苏、移植记忆,这便是蓝朔解决问题的方式么……”
“你好像不认同蓝朔的做法。”
“其实很多事,我都不认同……”
飞沙走石般的思绪中,他突然听到陈夙又沉着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顿时有种做了错事被人点名的恐惧。这种感觉让他无比惊讶。
“你说,这种解决方式的提出与决策,跟你有没有关系?毕竟,沙利叶是你在十几年前建立的。”她问。
江烬无法回答,他不知道。
“烬哥建立沙利叶的初衷不是这个,”岑安说,“沙利叶早就不由他管控了。”
“是么?蓝朔内部的事,我也不知道,你自己好好拼凑真相吧,”她眼神有点残酷地看着他,“你的起点是一张白纸,再隔十年又变回了白纸,首尾两端干干净净,中间就不一定了哦。”
“别说了。”岑安打断话题,转而问道,“这里有多少舱体?”
“你想以此做统计吗?”陈夙又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摇摇头,“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
“哦,我就问问……”岑安不说话了,他不知江烬在想什么,看到江烬难受,他也跟着难受。
天快亮了,岑安不清楚这片海域的经纬度,只觉得这处夜长日短,天空亮得格外晚些。
他们从冰底回到舰体基站,护卫舰的一个直升机起降点上,陈夙又的飞行器停在那里。
那一处很旧,舰体改建为基站时,似乎没怎么改装这里,堆放着很多集装箱式设备,嗡鸣声如万马齐喑,吵得人头疼。
岑安问:“你在冰底修理的那台设备,不要了吗?”
她摇头,不需要了。
她身后的天与海乌蒙蒙的,像褪色的记忆。陈夙又会回到某处冰川无人区,她生命漫长,却要跟极寒之地同生共死。
“别替我悲哀,我早就过了因活在荒芜里而精神崩溃的阶段,不过没关系,刚好我仇恨人类,远离人群对双方都好。不出意外,我的生命会结束于最后一座冰川融化的那一天,它不需要有意义。”她语调轻松道。
几人沉默着,默契地共同等待天明,然而白昼迟迟不肯降临。
“你还没有告诉我,我们的故事。”岑安说。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刚毕业,你在为你看不清前路的人生哭鼻子,”说着,她笑了一下,“我那会儿才九岁,因为爷爷工作上的关系,你常常见到我,一有空你就教我玩计算机,我的编程是你启蒙的。
“后来再见面我已是长成十四五岁的少女,和爷爷遭人追杀,你冒险救下我们,可是双腿重伤,年纪轻轻就开始坐轮椅……”
岑安沉默,果然,那是与他无关的人生。
“这就是我们仅有的缘分,两百年了,我也不知为何,我会记得这么清楚……”
“抱歉。”岑安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你不记得也好。如果记起来了,请不要责怪和惊讶后来面目全非的我,没有让你记忆的小女孩如你期许祝福的那样,成长为一个美好良善,一生安宁的人。”
她很少反思自己,回顾过去。她看着他,他的眼里依然闪烁着只有青年人应有的光,他是朝气的、健全的,这让她久违地感到喜悦。
“我希望你永远自由,岑安。”她朝他露出真诚的笑容,“不要辜负我对你的期许和祝福。”
她踏入她专属的冰窖似的机舱内,离开了。
江烬长久地望着飞行器消失的方向,他仿佛做了一个梦,这个梦牵引出一场飓风在他身体里呼啸,经久不散,愈演愈烈。
他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坠落,坠落到岑安宽阔坚实的后背上。
岑安稳稳地背着他往回走,他眼里濛濛的雾化作泪水划进岑安的领口。
“睡一觉吧,烬哥。”岑安声音温柔得像摇篮曲,“醒来,我们一起面对。”
第104章 冰底19
江烬被岑安背回房间, 放到柔软的床上。他抓住岑安的手臂不放,岑安便脱下两人的外衣,和他相拥, 脸颊枕进他颈窝,是两人依偎温存时最习惯的姿势。
天色乳白,窗帘降下后房间里彻底没了光。江烬抚摸着他的发,尽量保持声线平稳。
“三年后, 我会忘记你,岑安。”
江烬一路上头脑风暴,过去很多难以解释的谜题, 在遇到陈夙又之后一瞬间有了答案, 她的每一句话他都无力去质疑。
“我会反反复复地……忘记。”
岑安半晌没吭声,江烬突然发力将他从身上掀开, 又迅速爬到他身上。
“你不能抛下我, 你一定一定不能抛下我。”黑暗中,江烬的眼睛固执而倔强, 带着微微侵略性。
岑安勉强笑道:“当然了, 你是我的全世界, 我怎么可能会抛下你?”
“我要想办法保留我们的回忆, 就像那些蝴蝶一样, ”江烬说, “哪怕是重新开发出溯技术, 我也一定要记起来。”
岑安怔怔地出着神。
江烬紧盯着他, 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微表情, 岑安越是迟疑,他心中越是恐慌。
“岑安,你为什么不说话?”
岑安摇摇头, 抓起他的手,吻他手指上的戒指。
“我在想,无论你记不记得,我都不会离开你啊。我永远在你身边。我们会再次相爱,反反复复……相爱。”岑安说。
“你不想让我在将来失忆后,记起我们从前发生过的一切吗?”江烬的执拗中带着警惕。
“怎么会?”岑安哑然失笑,“我们今日得到的信息太多太震撼,你冷静些——别胡思乱想啦。”
说完,岑安凑上去吻他。
江烬却把他推回枕上,掐住他的下巴,“那你答应我,当我再次成为白纸之后,你一定要告诉我我爱你,一遍又一遍,直到我深信不疑为止!”
岑安再次失笑:“知道了。”
江烬凝视着他,直到心安,才俯身吻他。
“我要永远记住你,岑安。”江烬喃喃道。
永远记住我么……
唉,到时候再说吧,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再说吧。
岑安装作没听见,将他翻到身下,互换体位。
这个吻和往日一样缠绵深刻,难舍难分,然而这一次两人都不专心。
陈夙又的那句“你真的很幸运”,不断萦绕于岑安耳际。她认为江烬每隔十年就会失忆,是个幸运的瑕疵,岑安起初不明白,现在忽然懂了。
永生两个字的份量,比他想象的还要重,跟江烬拥有的无限时光相比,他漫长的有生之年是那样短暂。几十年后他年华不再,变得衰老迟缓,而江烬依然年轻,世界变换不停,唯他静止,始终如一。
能被铭记到地老天荒是好事,但这个人不能是他的爱人,浓烈的感情不能成为他痛苦的根源。
呼吸交缠间,岑安剥下江烬的衬衫,吻他后肩的蝴蝶。
岑安忽然想,如果江烬的记忆都用那种机械蝴蝶来储存的话,他必须得在自己生命终止前,把所有存储了与他相关记忆的蝴蝶都捏碎。
他会用一生去爱江烬,但确实不愿江烬永远记得。
或许江烬也想到了这些,才会表现得万分恐慌吧。岑安决定避开这个问题,尽量不跟他讨论。
江烬此刻则是想起了潘因。
“岑安,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江烬正组织着语言,门铃突然响了,一声未停另一声又被急促按响。
两人相觑一眼,警觉起身。
门外站着两列全副武装的安防军,领队见到岑安来开门,眼中反倒闪过一丝疑惑。
“什么事?”岑安不悦道。
“你的同事都在哪?”领队侧身,指了指身侧房门打开的几间套房,“这个时间,为什么不在休息状态中?”
“你还知道这是什么时间啊,这时候查岗?”岑安抱着胳膊倚在门上,一副很不好说话的样子。
他不免担忧起来,云渺他们还没从冰底回到舰体基站么?跟着陈夙又转移阵地的时候,他向霓音发去过警示,让他们赶紧撤离。霓音只让他管好自己。
对峙片刻,一道洪亮声音响起:“查什么岗?”
部队让开道,江漓脸色铁青,拽拽走近时嘴角又勾起一抹笑。
她身后跟着松下议、霓音等人,领队的目光在她的实验袍上逡巡,随后打开衣上的录制功能。
“江院长,请您告诉我,您和同事的踪迹。”
“通宵办公。”
“我调取了办公区监控,你们不在那里。”
“我们执行机密项目。”
“我部没接到总部的提前告知。”
江漓看着他,面具严丝合缝,无法看清这人的五官,甚至无法判断他是人是机。
“你想怎么样?”
“如果您不能给出合理解释,我们只好将您和您团队的异常行踪汇报给总部,并限制您团队的人身自由,等待总部指示。”
江漓上前一步,眼露讥讽:“就非得开火了是吗?”
领队和岑安同时愣了一下。
他惊奇地看着江漓,跟人硬杠,很不像江漓的行事风格。
“我很快会让你,”江漓视线往下,直视录制镜头,“还有你们,知道谁是新boss。”
江漓撂下一句嚣张狠话,让众人各自回房休息,工作暂停。她不再理会领队,对领队而言,就是默选了他给出的第二种解决方式。
领队一边派人向总部告状,一边部署手下严密地守在每个人的房门前。
岑安打了个哈欠,“砰”地用力关上门。
江烬在床上正襟危坐,椅子上是江漓的全息像,她已经回到房间并煮好了咖啡。
“还是跟着你们好啊,走到哪儿都不用担心乱七八糟的监视。”江漓说。
几分钟后,岑安说:“好了,你房间现在也干净了,其他人的也是。”
“我没打扰你们吧?”她的目光落在床单的褶皱上。
“快说吧,什么事让你那么暴躁?”江烬面无波澜,下床去捣鼓咖啡机,空气里很快弥漫出厚重醇香。
“麦希文和他那个可恶的实验。”江漓头疼地揉着眉心。
“嗯,我们也知晓了大致情况。”岑安对她使用的形容词颇感兴趣,“可恶?他那个实验差一点就成功,那可是永生啊,你没兴趣吗?”
“已经明确打上了失败的标签,还执着什么?”她耸耸肩,她一向只看结果。
“那你苦恼什么?”
“那个实验留下了一堆棘手的‘殉道者’。”
闻言,岑安和江烬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江漓尚且不知沙利叶正在执行的任务,江烬言简意赅地告诉了她。
江漓嘴角讥讽玩味的笑痕越发深了。江烬话音刚落,她那边传来急促的敲门声。
她朝二人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并未收起全息像。
安防军领队敲开她的门,送来一个录音机模样的设备。
“通讯器而已。”江烬小声告诉岑安。
江漓躬着身操作了几下,一个竭力隐忍怒意的声音质问道:“你在干什么,江漓?谁允许你前往冰底基地的?你是不是进入冰底舱的档案室了?”
“是的,爷爷。”江漓坦荡承认。
她悠闲地抿了口咖啡,半边嘴角微扬,挑衅十足。
“你一直隐瞒的东西,我现在知道了。”
静了片刻后,对方说道:“我对你很失望,阿漓,我以为蓝医,将你历练的足够成熟。”
“你说的成熟,指的是让我违背医德和良心,去掩饰、隐瞒和毁灭?呵……”江漓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眼神翻涌着疯狂的情绪。
“应该是我对您失望,爷爷!”江漓站起来,目光逐渐冰冷,“来冰底之前,我还在自责对您所做。可现在,一点儿愧疚之情都没有了。”
“你……”
“我已然明白,当初是你决策失误,导致蓝朔不得不揽下了处理‘殉道者’的责任。而这样的麻烦,稍不留心就会给集团带来一劫。”江漓一字一句,“这个错误,足以颠覆这几十年来我对您的崇拜。我对您——很失望。”
隔着千万里,两边沉寂半晌,江默年气笑了:“那么,你以为你是谁?不自量力。”
江漓将面前的设备转过一个弧度,有光亮落在江烬身上。
“你决定放弃我了吗,爷爷?要如何处置我呢?”她也笑,笑容里透着股菟丝花般凶悍的绞杀力,“你看看我跟谁在一起。我会紧紧依附于他,依附于你真正中意的、永生的……继承人。”
“你——”
江漓干脆利落地掐断通讯,那令人压抑的声音终于消失了。
“你疯了吗?”江烬不解地看着她,“你怎么可以这样跟爷爷说话?”
“那又如何?”江漓瘫在她的椅子上,一脸淡漠,“不久前,我为了得到前往冰底的许可,费了大劲儿将他绑在了波塞冬喷泉的地下室呢。怎么,云渺没跟岑安说起这件事么?现在看来,他应该是挣脱了吧。”
岑安差点儿被咖啡烫到舌头,“破釜沉舟啊姐?你怎么确定,来一次冰底就能得到你想要的答案?”
“拜托!我在华景时就做足了调查和风险评估的,好吧?”江漓说,“我才不是毫无根据的愚蠢赌徒,反正,我也赌赢了不是吗?我早厌倦了他的作风,他,该退休了。”
岑安从她野心勃勃的语气里听出一种平静的疯感,想必如她所言,她受够了。
“你绑架威胁,又在冰底得到了他最想隐瞒的,在他看来已是忤逆,”江烬看着她,叹了口气,“他会杀了你。”
“我知道,但他看重你。”
“在此之前,只有他知道我身上的秘密?”
“没错,江忱知晓的时间应该跟我一样。刚才和爷爷通话时,他就站在爷爷身后。”江漓眼神玩味,“你现在是我唯一的护身符呢,弟弟……哦不,祖宗。”
江烬:“……”
“太疯狂了你,”岑安从床上跳下来,“你早预料到了,江默年会对你动杀心,合着我们这群知晓秘密的人都得跟着陪葬是吧?”
“是这样,不然我找什么理由请你们帮忙出手呢?”
“你有难处可以直说的。”
江漓微微一愣,她习惯了从利害关系出发,以权利威严获得服从,不擅长也不屑于打感情牌。
她轻咳一声,“我向你介绍那些影子佣兵的时候,你就该疑心我要干什么了。岑安,我们都要平平安安地回到蓝医,我会带你去蓝医疾控中心的最底层,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接下来,准备战斗吧。”
第105章 冰底20
影子动手太快, 岑安还没彻底中断舰体基站的定位通信,门口守着的安防军就被摆平了。
他们不能久留。
影子的掩护下,他们迅速占领了基站的四架军机, 那原本是执行反潜护航的舰载机,小巧精悍,燃料足够他们飞回薄荷港或者华景大陆。
舰载机顺利隐入云层,飞离冰原。飞行过程中, 岑安回味着江漓和江默年的对话,原以为那只是家人之间意见不和的争吵,直到眼看着探测仪生成蓝朔杀气腾腾的隐形歼机轮廓, 他才敢相信他们至亲之间, 竟真的只讲利益不讲亲情。
她坚持要回华景,一场腥风血雨正在蓝朔内部酿成, 而这也是她等待已久的东西。
江烬难以摆明立场, 知晓自己身上的秘密后,他的处境实在尴尬。从辈分上看, 他们既不是他的爷爷也不是姐姐, 他进入冰眠时老人还未出生, 更别提江漓, 他们之间本就不存在正常的亲情。
江漓看得比江烬更通透, 冷静地告诉他, 虽然他放弃了集团继承权, 但在江默年看来他说什么都是儿戏话, 反正三年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们掌控蓝朔都是短暂的, 唯有江烬会一直年轻一直存在,江默年还有几十年光景,不急于将集团交给他。
江漓那边机翼划裂空气的嘶鸣声更大了, 他们在躲避射线武器。
“烬哥,小心一点。”岑安对着通讯器说。
江烬和江漓待在另一架战机上,她先前预言如果飞行途中被拦截,江默年真的对她动了杀心,她必须得跟在江烬身边。
岑安和纸鹤,还有一名影子佣兵共乘,四架舰载机时刻保持着通讯。
岑安提醒众人打起精神,让影子专注闪避,岑安的脑机与机身的遥感数据链和预警雷达相联,此刻感受到了危机的逼近。
远处,蓝朔的歼机摆出了拦截阵型,与此同时,来自远海军舰的舰空导弹托着长长的弧形尾迹云袭来。
影子各项全能,驾驶技术娴熟而华丽,然而躲闪几遭后,眉头紧锁。
“这样不行,我们的舰载机太旧了,机翼下的航炮也是七八十年前的货,根本对冲不过。”影子说。
另一个机舱里的影子咬牙骂道:“妈的,只是战斗机的话还能搏一搏,他们竟然用导弹,太不讲武德了!”
“你爷爷对你也太狠了。”云渺对江漓说。
江漓从牙缝里挤出“老东西”三个字,她盯着航行面板,双眼因亢奋而明亮。
岑安忽然捕捉到一线来自华景大陆的通讯信号,是来找江烬的。
刚接通,江烬便急切道:“哥哥,快住手!不要再发射……”
“往冰底撤退,阿烬、姐姐,听我的。”江忱打断道。他声音沉着严肃,极度理智冷静,同时回荡在四个机舱里,如同无形的镇定剂。江忱在行走,鞋子踏在地板上一下一下发出冷酷声响,如鞭子凌空抽打。
“不是蓝朔。蓝朔只派遣了战斗机和无人预警机,远距离拦截你们,并未下达攻击的命令。”江忱说,“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了……阿烬,往冰底冰原撤退,我已通知冰底军基张开‘钢穹’防御进行反导拦截。”
“掉头,回。是我们冒失了。”随着江烬话音落,他们纷纷转过方向往回飞。
“哥,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忱顿了顿,没有解释,只说:“我来解决,你们注意安全。”
“砰”一声巨响,像摔门声,江忱的声音离线了。
江忱走进了一间隐蔽而空荡房间,室内只有操控台和座椅。聂非雨坐在操控台前,抱着一块浮着复杂卫星图的屏幕,指尖随心所欲地在上面轻敲。每敲击一次,某座隔着千万里的深海“巨兽”就会将一枚高超音速的导弹发射出去。
江忱沉着脸站到他身边,他视若无睹,依然有一搭没一搭地点着,用的是那只钢铁义肢。被岑安砍断手臂之后,聂非雨给自己安了个丑陋的铁胳膊,以现在生物技术,在机械骨骼上长出高度活性的血肉不是难事,但他依然选择了冰冷的钢铁材质,仿佛要时刻提醒那夺妻之恨。
“他还挺厉害的,是吧?”聂非雨将屏幕上逐渐变得紊乱模糊的导航图展示给他看,“是个跟真黑杰克不相上下的厉害黑客……”
“停手。”
“那么紧迫的情况下,还能稳稳地摸索到我们的潜艇信息网,他……”
“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江烬和江漓还跟他在一起。”
“你不要低估我对准确度的把握……”
“咣”一声,江忱抬脚踹飞了他手里的屏幕,聂非雨伸手去捡,又被江忱抓住手腕,干脆利落地卸掉了那只铁手臂。
“你找死吗?”
“江烬身上的秘密,永生,还有每隔十年就要失忆忘掉一切的症状,你是不是很早就知道?”
“没错。你知不知道,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我是被他带大的?从婴孩到少年,从少年到男人,他其实陪伴过我二十多年?”
聂非雨眼底沉着蠢蠢欲动的火焰:“往后,我要成为他的丈夫。等我到了中年,我要做他的老师,再老些,我会告诉他我是他的养父,哈哈哈……”
“疯子。”
江忱捡起屏幕,发现那些导弹被设置了自动。
“关了。”他将屏幕怼到聂非雨眼前。
聂非雨沉浸在妄想中,直到被江忱毫不客气地甩了一巴掌。
“你敢打我?”他不可置信地摸着脸颊。
刚才被卸掉义肢的时候他没恼,是因为不疼。江忱当惯了他的手下败将,他一向不怎么把江忱放在眼里,可现在江忱好像不似从前那么隐忍窝囊了……
“那我应该怎么办?”江忱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你应该跪下来跟我说话,”聂非雨目光向下,落在他的膝上,“你从前跪过我很多次,你忘了?”
“那是我让着你,你可能不信。”江忱冷冷道。
“哦,那你现在怎么不让了?”
“因为我终于知道了你和麦希文威胁江默年的东西,”江忱俯下身,近距离地看着他的眼睛,“被选中但是后来没用的到的‘殉道者’们,此刻还不知自己已经苏醒,带着他们记忆的溯生人正在社会中继续着他们的人生。
“蓝朔的解决办法是杀掉溯生人,给殉道者移植记忆并复苏,换他们回到社会。之所以选择这种费劲儿的方式,不过是不忍看你们杀死那些人类殉道者,粉饰太平,而这竟然成了被你们要挟的把柄。”
江忱带着情绪,胸膛微微起伏,“莘讯颠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本事,真厉害。”
“所以,要翻脸吗?”聂非雨眼露戏谑,“你可以试试,殉道者主要都是蓝朔的专家选的,选的妙啊!要么是现今家族企业规模不容小觑的祖先,要么出自位高权重的军政家族,单个拎出来或许蓝朔不屑一顾,但如果成百上千地累积起来,声讨蓝朔用溯生人糊弄他们,整个集团恐怕都要岌岌可危了吧?”
“你说的对,非雨。”江忱点点头,缓和了语气,但眼睛依然没什么温度:“真好,你爱江烬,你现在还是我们江家的女婿。”
“那就好,”聂非雨惬意地朝椅子仰去,指指地面,眯上眼睛:“跪吧,刚才抽我那一巴掌,十倍地,抽回去。”
等了半晌,没听到声响,他不悦地睁开眼,只见江忱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嘴角噙着嘲弄的笑。
“你被监禁了,聂非雨。
“我告诉你你还是江家女婿的意思是,莘讯也可以姓江。”
“你——”
江忱一扬屏幕,“哐”地将聂非雨砸晕过去。
从操控台上看,江烬那边的危机应该解除了,他们已经抵达冰原,没有导弹命中目标——聂非雨针对的目标是岑安,所谓的夺妻之恨……江忱有些怜悯地扫了眼晕过去的人,觉得他的对手不该沉迷于干掉情敌这种掉价的行为。
江忱正要转身离去,忽然听到操控台传来一声清脆悦耳的音效。
——目标打击成功。
江忱一愣,迅速地翻开一大堆操控窗口。
目标打击成功……岑安驾驶的那架舰载机在即将踏入冰原时,被击落了!
江忱看着那枚导弹的参数,不禁倒抽凉气。
被导弹击中时,岑安没有感觉。
如果不是脑机里的数值告诉他,有一枚高超音速的巡航弹将在两秒后到达,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甚至还分了一秒钟时间去思考预警设备是不是出了什么故障,变得如此迟缓。
此刻,能清晰地回忆起这些细节,说明他还活着。
他的身体不怎么痛,只是僵硬,被冻了很久一样,而且依然能感受到冷,很冷。
岑安似乎贴倒在冰面上,站起来有点困难,他得四肢并用才能勉强撑起身体。
他竭力抬起头望向远处,判断出他还在冰原上,他看到了巍峨高山一样的换能设备,还有巨大的舰体基站。不同的是,基站周围空荡的腹地上,有了很多临时搭建的篷状建筑,有迷彩的、纯黑、深蓝、绿色的,野花一样东一丛西一簇。
头顶传来轰鸣,有战机飘过。其中一架悬停半空,抛下一根缆绳,精准地套中他,将他往舱里扯。
岑安震惊:这……这么粗暴?
算了,好歹也是被发现了,好过冻死荒野。
“报告,是一只电子羊。”机舱内,一道肃冷的声音说道。
“收队。”另一道更冷、但岑安有点熟悉的声音说道。
岑安环顾车舱,前方只有一名驾驶员,舱内则有三名黑色武装的战士,岑安看到了他们身上六芒星的标志。
这是神权的军人。
神权怎么在冰底?
“断了吗?”一名军人问驾驶员。
“断了。”驾驶员回答。
“快,让我摸摸!”军人摘下手套,摩拳擦掌兴奋地走向岑安,下一秒将岑安高高地抱起来。
岑安:?!
“就爱撸这种毛绒绒的玩意儿,忍不了一点儿!”
“我也要,给我!”另一名战士也加入进来,把他往自己怀里扯。
四只陌生的大手在他身上揉来揉去,岑安懵了,抗拒得挣扎起来。
他喉咙涩到厉害,提足了一口气想吼句“给老子滚开”,一出声却成了沙哑的“咩”。
“咩……咩?!咩咩咩……咩!”
老子的声音……操?!
“你轻点儿!你弄疼它了,它还是个小羊羔!”
“滚滚滚,你别碰了,是你手太糙!”
岑安挣扎着,挣脱军人的怀抱,冲到舷窗。
玻璃上倒映出一只娇俏绵软的羊脸,头上还有两只小犄角……
岑安惊恐后退,看着自己的覆满纯白软毛的四肢,愣住了。
他很快再次被军人薅进怀里,还被当头“啵”了一口。
岑安:……
岑安欲哭无泪。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是被导弹击落了吗,怎么变成羊了?
这是导弹该有的威力?导弹……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操,我他妈变成羊了……——
作者有话说:后面会有几章小岑变成毛绒绒小羊的情节[垂耳兔头]马上会跟烬哥相认,也会变回来的
第106章 冰底21
江烬站在冰原基站的瞭望台上, 向下俯瞰,暮色中的冰原笼罩在阴沉云翳之下,天地失色, 呼啸风声像苍白的悲鸣。这片土地寒冷贫瘠,纵然征服它的每一寸,它依然无法给出他交代。
他想让烈火灼烧过它。
距离岑安被导弹击落、失踪,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五天。江烬带领着三支军队, 将冰原和附近海域划分为55块区域进行搜救。
这些天,他度秒如年,夜不能寐。
只要一闭眼, 看到的便是战机一边从内爆破, 一边冒着黑烟往海里坠的场景。
岑安被击落的当天,他们便联合冰底安防疯狂搜寻, 直到次日傍晚, 才在一片浮满碎冰的海域捞到了舰载机残骸。
影子佣兵和岑安不见踪影,纸鹤几乎蒸发, 幸而他的处理器有蓝极晶保护, 白King将其带回大陆, 三天后, 纸鹤以一模一样的全新身体回到冰底。
纸鹤告诉江烬, 遭受袭击的过程中, 影子佣兵趁乱拔出刀割向岑安咽喉, 岑安与他厮打缠斗, 影子被踹下机舱时死死拽住了他的脚, 他们从高空坠落。
纸鹤说,“只要他们没被迸发的能量撕碎,那么就有极大可能落在了冰原上。”
他们立刻改变思路进入冰原搜寻, 却遭到了安防军阻拦。
自搜寻开始,江烬便找随影帮忙,随影派遣了一支神权军队支援他。聂非雨疯狂发射导弹的行为引起了亚青环的注意,他的二师姐柯伽得知江烬的困境后,表示可以提供专业的搜救队伍。自第五日开始,他手下就有了两支队伍。
冰底是蓝朔的私产,坚决不允许外人擅入,更别提外人的部队驻扎进来。
他立刻联系江忱,传过来的却是江漓的全息像,不到十分钟便转变了安防军的态度。
彼时她已经回到蓝朔,历经几遭集团内部激烈的权力争斗,险险地占了上风。蓝朔内乱这件事,早被江烬拖出了思考范畴,所有人和事都被他当作乱麻揉成一团,搁在一边。
他会跟他们细细算账,但现在岑安最要紧。
他和江漓沉默对望,两个人的面容同样疲惫而麻木,他们都有自己的坎要跃,想互相问候一句,然而最终谁也没开口。
很快,他们在冰原腹地的某处冰层缝隙里,找到了全身碎得难以动弹的影子佣兵,他离死亡一步之遥,靠岩石上的藓类勉强维持着一口气。
佣兵的存活让江烬看到了希望。
第十日,随影带着更精良的设备来到冰原,同时告诉了他一个骇人的消息——黑杰克攻击了军盟的指挥部,随影初次派遣给江烬的军队里,大部分机械军人受黑杰克操控。
江烬的神经一直处在极度紧绷的状态,怔了许久才绕过弯。
黑杰克么……黑杰克难道也在找岑安?他想干什么?他是否早已发现并且带走了岑安?
他应该不至于对岑安痛下杀手……想当初,雪原中命悬一线,致使岑安找到生机的那张潦草手绘,不就是黑杰克放进去的么?虽然那只是岑安的推测,黑杰克并未承认过……
“或许,他早就被黑杰克救走了。”随影说。
总之,这又是一丝新的希望。
只要岑安还活着,落到黑杰克手里其实也好,也好……
无论黑杰克想要什么来交换,江烬都愿意。
这是第十五天,冰原和近海的翻查已经面面俱到,岑安半点儿痕迹都没有捕捉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和他情况大差不大的影子佣兵、纸鹤都找到了,岑安能去哪儿呢?理智告诉江烬,不该再执着这片土地了。
他闭上眼睛,胸膛空荡如漆黑峡谷,烈火自其中滚滚而过。
过了今夜,他会离开这片冰原,去捕捉那最后一丝希望。
他联系上随影。
“我准备去求黑杰克。”
**
战机降落冰原腹地,变成小羊的岑安被那几名军人抱进了一间黑色的集装箱建筑里。
岑安思索着神权为何在此,突然被军人放置到一片传输带上,随着传输带运动,他被送进漆黑的机器里,五颜六色的射线打向他,岑安不禁瑟瑟发抖。
冰冷的机械音响起:“已排除间谍属性的可能。是个宠物级别的S级仿生电子羊,设计上融合了多种羊类的优点,市场价值应该在五十万左右。”
五十万……虽然他对现在的货币没什么概念,仍感慨地想,他的身价从一开始的五十亿变成五十万了,人生可真是大起大落呐。
岑安听到有人冷哼一声,“冰底这地方谁会养宠物?”
岑安左看右看,寻找声音来源,这个声音来源……下一秒,他瞧见一只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的脑袋!
枪口之后,是随影寒冰般冷峻的脸。
——哎,不是……哥!影哥!别开枪我是自己人岑安啊……
岑安哭笑不得,却只能对着随影咩咩叫。
旁边的军人紧张道:“呃,可能是亚青环搜救队队员带过来的吧,方才也证实了,他不是间谍。”
“明早去亚青环问一圈,如果没有人认领,或者没有人敢承认带了只宠物过来,”随影蹲下来,用枪点了点岑安的脑袋,“那就只好宰掉了。”
“是。”军人说完,上前去抱岑安。
“干什么?”
军人不解地看着随影:“带羊……走啊。”
随影挥手让他出去:“就放我这里吧。”
随影把枪放在桌子上,军人刚走,岑安顿觉身体一轻,他被随影抱了起来!
随影顺毛捋他,目光里掩饰不住喜爱:“手感真好,今晚可以抱着你睡吗?”
随影询问着,却按着他的脑袋点了两下,满意地笑了。
岑安:……
好歹在熟人身边,岑安满足了。
随影把桌子上的能量剂喂给他,岑安不习惯舔舐的动作,他叼起瓶子仰头猛灌,能量剂打湿了他雪白柔软的皮毛。
随影啧了一声,觉得很有意思。
他体型不大,可以在随影的桌子上走来走去,随影工作时,他趴在旁边看。
他惊讶地发现距离他被击落,竟然过去十五日了!
岑安盯着屏幕浏览半天,慢慢放下心,似乎只有他那辆战机陷入险境,其他三架都未遭到导弹攻击,也不知纸鹤和那个影子佣兵怎么样了……
岑安回忆起细节,当时他脑子里灌满了各种尖锐警报,混乱间影子佣兵突然持刀割向他的喉……他不记得自己的喉咙有没有割破,纸鹤突然惊叫着让他闪避。舱门陡然大开,他想趁机把影子踹下去,气流却将他和佣兵一同裹挟出去,随后导弹精准打击到机身……
他想,他的身体要么被无形的能量撕裂了,要么砸落冰层粉身碎骨了……
可是,他又是怎么变成羊的?影子佣兵也变成羊了吗?纸鹤呢?
岑安想的出神,忽然,随影领口的通讯器响了。
“随影,我准备去求黑杰克。”
岑安一愣,那是江烬的声音!
可是……求黑杰克?跟黑杰克有什么关系?
随影应了声“好”,迅速收拾好装备出门,岑安紧紧跟在他身后。
“回去。”随影命令道。
岑安围着他的双腿转了两圈,左右摇晃脑袋,又讨好地蹭他的腿。
“不行。”随影拒绝了他,砰地关上门。
岑安打不开门,回到屋内踱步。他仰头看到了屋顶的天窗,视线慢慢顺着墙壁往下。他蓄力跃起,惊奇地发现他的弹跳力堪比羚羊,又能如岩羊一样在攀上垂直的墙壁。
反复多次,两只小犄角撞开了天窗。
月色下,冰原呈现出一片银灰色。
他发现自己的嗅觉异常灵敏,竟然辨识出了随影,那是一种维氏军刀散发出来的凛冽味道。
寒风拂过他柔软的毛发,许是那瓶能量剂的功劳,他浑身是劲儿,循着那股气味而去,四蹄哒哒,在霜地上跑得飞快。
随影步行,岑安很快就跟上了他,躲在他身后亦步亦趋。
就在他们即将进入某座彩钢棚大门时,有人朝岑安射击了,岑安躲闪不及,手臂……不,前肢被无形的子弹击穿,鲜血飙了一地。
岑安惊奇,电子宠物也会流血?还他妈这么痛?他身体里一定有传感器连着他的意识吧……
他痛得扑倒在地,一边打滚躲避一边咩咩乱叫,随影折返,掐着他的后颈把他拎起来。
“你怎么这么不乖?”随影纳罕。
岑安:咩。
“什么事?”一道疲倦中透着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岑安看过去,愣住了,那是一身黑色装扮的云渺,她的头发扎成高高的马尾,却因无心打理而垂下凌乱碎发。
她仿佛了老了十几岁,眼角眉梢尽是憔悴。
岑安挣开随影,朝她扑过去。
他收起还在滴血的前肢,生怕弄脏她的衣服,尽管她的衣服上早已染上泥污。
云渺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随影:“哪儿来的羊?”
“我部下在第33号分区搜到的。”
云渺没什么表情地盯着小羊看了片刻,叹了口气,抱起他往彩钢棚走。
室内宽敞,像指挥部大厅,摆放着很多精良的探测设备,来往的人服装各异,贴着标志大致有三类,应该分属三个不同的阵营。
他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霓音、白King、纸鹤,还有医生D3,他不知何时从大陆匆匆赶来了,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阴翳,苦恼万分。
岑安心中涌起暖流与愧疚,是他让他们忧心万分。
纸鹤看上去完好无损,凑近了才发现他的身体散发着一种刚出厂的崭新味道。
云渺用纱布给他做了包扎,岑安摇摇晃晃地往众人身上凑,没有一个人能认出他,都是忙里偷闲地抱起他揉一会儿,再把他放回地面。
他只好朝着大厅前端的巨大屏幕上蹦,每一次跳跃都被机器人视作捣乱,拦截下来放到一边。
“这羊是不是想告诉我们什么?”他终于引起了霓音的注意。
霓音让机器人退后,把他放到一张可触控的倾斜巨幕面前。岑安小心翼翼地用鼻子点开一块草图画布,又在巨大的屏幕上找了半天,画出一个圆形,一个三角形。
他的举动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岑安还没结束,他费劲儿地找出屏幕上的绘制工具,慢慢扭曲、拖动那两个图形,耐心地、反反复复地调整。
大厅内灯光暗下去,只有岑安面前的屏幕异常明亮。
岑安觉得绘制得差不多了,点了一下3D模式,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只缓慢转动的莫比乌斯环模型。
“啪”,有东西掉在了地上。
岑安回头看去,只见江烬立在门框处,掉落的是他手里的通讯器。
他撒腿跑向江烬,一瘸一拐,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江烬憔悴得他几乎认不出来!
江烬穿着迷彩军装,身上挂满武器和精密仪器,连续多日亲自搜救,彻夜不眠让他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已经疲倦到了极致。
到了江烬跟前,他诚惶诚恐地慢下来,他凑上去轻轻地咬了一下江烬的右手小指,在他脚边卧倒。
江烬蹲下来,看着他湿漉漉的漆黑眼睛。
“你是不是想说,”江烬怔怔地看着他,有些恍惚,“烬哥,笑一笑?”
岑安流下眼泪,突然无所适从。他不敢开口,因为一开口就是“咩”。
尽管他变成羊这件事很魔幻,但他被他的爱人认出来了。
“……岑安。”——
作者有话说:随影竟是毛绒控~
随影:[小丑]
冰底卷到此为止啦^3^
下一卷【诡族魔灵】
第107章 佣兵
“烬哥, 是……是我,我回来了。”
搭载上脑机之后,他的声音在众人脑海中响起。D3检查了羊的躯体, 岑安的意识在电子羊的处理器系统运行。
“你的大脑还活着,但你的身体……”
他的身体下落不明,无从断言。
“这种感觉就好像我的灵魂被移植在了羊身上。”岑安说。
宠物羊体型小,脊部高度不超过室内任何一个人的膝部, 四肢有力,蹦跑跳跃尤其擅长。他的外形很漂亮,皮毛绵密雪白, 眸子清炯炯的, 没有动物的腥臊气息,香香软软如一团棉花糖, 至少“倾倒”了不少神权的硬汉。
想到这里, 岑安从云渺的怀抱里挣脱出来,跳到桌子另一端, 去蹭随影:“将军, 抱——今晚还搂着我睡不?”
随影怎么也想到抱着吸了半天的毛绒绒竟是岑安这货, 他自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滚。”
岑安大笑起来。
“好了。”江烬拢住他, 把他收进怀里。江烬没养过宠物, 搂抱的姿势有点别扭, 问岑安难不难受。
岑安说不。
他的拥抱更加用力、稳固。他的爱人大难不死, 变成小羊, 回到了他身边。这听起来像一个童话故事。
云渺把手放到羊的脊背上抚摸,忧心忡忡,“你不能一直这副模样, 你那具身体怎么办呢?”
过去十五天,岑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江烬翻遍冰原没有找到他丝毫迹象,搜寻到后期,神权察觉出机械军人被黑杰克控制过。随影支援给江烬的那支部队从搜查冰原开始便参与进来,只要岑安没蒸发,唯一的可能就是被黑杰克控制的军人率先发现,并暗中带走了。
黑杰克又一向爱用“羔羊”称呼他,一开始是替罪羊的意思,现在竟然真的把他变成了羊……岑安越想越气,黑杰克捉弄起他来还真有一套。
“看来,只能找黑杰克要了。”他看向安静坐在墙角的白King,江烬抱着他靠近后者,“哥们儿,你怎么看?”
白King双目缠在绷带下,脸上一贯没表情。他把手放在岑安柔软的后背上摩挲,动作温柔,岑安头一次觉得自己人见人爱。
“我觉得是他干的,虽然的确带着戏弄的意味,但……对你未必全是害处。”
“你是说,他可能救了我?”
“嗯。你还没见跟你一同坠下去的影子佣兵吧?他活下来了,但现在的身体只能用‘一滩’来形容,情况很不妙。”
岑安沉默几秒,哼了一声,把脑袋歪进江烬怀里,“我才不领他的情。”
深夜,江烬把岑安塞到被窝里,换下连着穿了好几日的军装,快速地冲了个澡。
出来时,岑安在床上四脚朝天:“烬哥,你快看看我是公的还是母的?”
“……你自己没点数吗?”
“没感觉。”
江烬把他翻过来,“你没有,你都没有。”
“……”
“电子羊不需要有性繁殖,没必要设计性征。”江烬失笑,在他腹部揉了一通。岑安把他扑倒,想跟他闹一阵,瞥见他憔悴的眉眼,顿时不敢造次了。
“烬哥,如果我永远地变成了一只羊,你还爱我吗?”被窝里,岑安贴在他胸口上。
“当然。”江烬闭着眼睛,带着点鼻音,柔柔的,像拂过松涛的晚风,“岑安,你还不记不记得我们在雪原的时候,你误以为我是溯生伪人,因为担心我被红月杀死而焦急大哭?”
“呃,记得……”
“我那时问你,如果我是溯生人,你就不管我了么。你当时说,哪怕我是个计算机程序,是个虚拟出来的全息像,我们经历的一切都是真的,所以你会担心我。”
“是啊我们之间,是真的。”
江烬依旧闭着眼睛,浓密眼睫的阴影下似有流光掠过,他缓慢而认真地说:“认识你以来,我获得了由衷的快乐和平静,这让我时常患得患失,怕一切都是用缸脑模拟出的虚幻。可现在我觉得,无论我们的经历是真实还是虚拟,你是实体还是字符,爱意和感情总是真的。所以一切形式的东西都不重要,岑安。”
“你说的对,烬哥。”
“你要永远记得我说的话。”江烬将他收得更紧。
一瞬间,很多毫无关联的东西闪过脑际,有黑杰克扬言要让岑安失去的警告,陈夙又告诉他们的秘密,甚至还想起了周熙对溯生人哥哥的感情……岑安不由得恍惚起来。
“……嗯。”
江烬揉着他毛绒绒的脑袋,不得不说,这只小羊手感好极了,让人上瘾。江烬叹了一声,“睡吧。”
连日来,江烬终于睡了个踏实安稳的好觉。
次日上午,江烬宣布搜救结束,以失败告终,岑安变成羊的事自然不能往外说。
和冰底安防对接、撤离各方部队的事耗费了江烬半天时间,他抱着小羊,飞回薄荷港的那艘游艇时,夜色已至。
拉尼娜兢兢业业地守了十几天船,无聊时只能去街区找乐子,或者逗弄翎和K7两个不同类型的机器人。岑安遇险的事没人顾得上告诉她,当她知晓时,同时知晓了岑安变成小羊的事。
“天呐佬儿,你太可爱了!”她兴奋地抓起岑安,把他举得高高的,转着圈。
岑安头晕目眩。
岑安发现尽管自己完全地掌控这只羊的身体,但也感到羊的天性在无形中影响自己,比如四脚着地奔跑的姿势,他没怎么费劲儿便习惯了。又比如一想到他曾经钟爱的烤全羊的味道,会全身发抖,感到恐惧和恶心。幸而现在的人与动物习惯了能量剂,他对食草的欲望不那么强烈,但只要想起记忆中随手折过的鲜嫩树枝,他还是会莫名觉得欢愉。
这太可怕了……这是要被潜移默化成羊的节奏!岑安惶恐地想。他得尽快拿回自己的身体。
拉尼娜扯着他的耳朵,问了好几遍,“喂,你怎么不跟我交流?你脑机故障啦?”
“赶紧放开老子!”
岑安的声音如愿在她脑海中响起。
晚上,岑安接入夜后网域,逮着老魏和凤凰一阵折腾。电子羊的躯体并未影响他在赛博空间的状态,试探过二人后,发现他们并不知晓他的境况。
白King出现在赛博空间,给他带来他没能从夜后打探到的消息——
黑杰克回华景了,黑杰克又一次受伤了。
岑安越发迷惑了,他还是看不懂黑杰克。换个角度看,他是选择了另一条道路的自己,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处成哥们儿呢?
他回到现实,回到小羊的身体里,把自己塞到江烬怀里。江烬坐在桌前翻看蓝朔各派高管发来的讯息,蓝朔一如既往地光鲜,外界没传出一点儿负面消息,可自打江漓携风带雨地从冰底回来,整个集团的权力配置受到撼动,总部高层每日都上演着精彩戏码。
半夜,D3突然带来消息,那个重伤的影子佣兵挣扎存生数日,抢救无效,死掉了。
“这人想趁乱杀我来着。”岑安回忆起来。但也多亏了他,两个人一同坠入冰原,否则恐怕两个人当场就化成气态了。
“这人的来历有点意思。”D3说。
“嗯?他愿意说话了?”江烬闻言,转椅一滑,靠近D3的全息像。
D3远在蓝医,在影子佣兵的病房里,病床上已经没人了。他调整着全息通讯,将一段录像投射出来。
是影子弥留之际的影像,影子全身插满了管子和钢筋,他费尽全力用指尖在胸前划着什么符号,嘴里长吟着古怪语言。岑安听不懂他口中所念,却觉悚然不安,那听起来像异乡的巫念叨陌生的咒语。
岑安借助脑机编译出文字看,不由得吃惊——
【……我主,普慈的、特慈的主!我毕生赞你清净、赞你超绝!请主恕我,恕我无能杀死窃贼,寻回神灯……请勿再迁怒灯使……愿主怜我,使我不再驻足于魔鬼的身影之下,请赐光明照拂于我……万赞归主,执掌报应日和复活日的主!应受赞者唯有我主……】
“这是一首赞歌,”江烬用手无意识地抚弄他,像是要驱散他的恐惧,“诡族人。”
“诡族……邪神教团?”
“嗯。”
影像中,随影让手下建出了岑安的数字模型,引到病床前。佣兵一看到岑安,涣散的双眼犹如回光返照般倏然亮起。他急促喘息,揪着维持他生命的医械,一副愤然欲搏的架势。
“小偷,窃贼!你这无耻之徒,你不配有灵魂!神将降罪于你,你休想逃脱!”他沙哑着嗓音骂道,“我要杀了你……”
“他偷了什么?”随影一边俯下身问他,一边学着他的手势在身前比划图案,“我将继承你的使命。”
佣兵微微一愣,眼里渗出泪来。
“……神的祭坛上遗失了一盏灯,那由我族守护。神大怒,降怒火于我族,”他颤抖着指向岑安,“是他,是他偷的,我要杀了他,寻找灯的下落……”
“你如何确定他是窃贼?”
“巫觋与先知的预言里,我们看他和九张脸的魔鬼共舞,他血红着眼,手持火炬,诅咒我主,笑声磔磔……”
佣兵眼中的憎恶慢慢散去,他死了。
影像中,D3悚然地看着随影,一动不动。随影笑笑,“我不是邪神教徒。”
“可是你……”
随影又比划了一遍那个图案,轻蔑一笑:“我以前带军队围剿过他们的邪神祭祀仪式,对他们而言我也是魔鬼。”
D3合上影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觉得不像装出来迷惑人的。”
岑安看得目瞪口呆,被霓音掐了下尾巴才回过神,“你偷人家的灯干什么?”
“我偷个锤子!”岑安扬着犄角朝他腿面上顶了一下,“诡族?我连听都没听过,江漓姐从哪儿招来这么个人?”
这个问题江烬也质问过江漓,她的回答是她只看综合实力,这并不能怪她,那十几名佣兵确实万里挑一,更何况,她根本想不到诡族会是他们的隐患。
岑安看着佣兵吟唱的那段文字,琢磨起来:“窃灯贼、灯使、报应日复活日……呃,是有什么隐喻么?”
“搞不好又是黑杰克惹了人,往你身上栽赃呢。”霓音说。
岑安冷哼:“我猜也是。”
“华景有他们的一个……呃,”D3斟酌半天词汇,最后采用了“窝点”。
“那我高低要去会一会,看看怎么回事。”岑安说。
佣兵说,巫觋与先知让他们看到岑安与魔鬼共舞,这个“他们”想来不止一人,他们对窃灯贼的追杀不会停止,不弄明白以及解除误会,岑安的麻烦只怕永无休止。
“你一只羊能干什么?”霓音戏谑。
“不是还有你们么?”
“……说的也是。”
“莫名其妙。”久久未出声的江烬皱眉道,他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我原以为,他是蓝朔或者莘讯派来伺机暗杀你的,这场危机因蓝朔而起,但蓝朔本意是威慑和控制江漓,以及我们这群贸然闯进冰底舱翻查的人。”
“是谁向我们开火的?”岑安问。
“聂非雨。”江烬把他再度抱进怀里,滑回桌旁,他顿了顿,“我们是得回去,回去好好翻一翻账。”
第108章 幕后
华景, 深夜。
蓝钢装甲科技研发部,一名中年主任整理好数据包,存档、加密, 给一天的工作画上句号。离开时,他发现空荡寂静的楼层里,有一间办公室还在运作。
“伊老,您早点休息啊?”主任走到门口, 发现里面只有伊鹏举一人时,忍不住提醒他下班。
主任担心他九十多高龄的身体,除了本身很尊敬这个人之外, 他们的老板江忱再三嘱咐要特别关照伊老, 上司从来不敢给伊安排任务,都是他想去哪个部门就去哪个。
主任很疑惑, 事业上伊鹏举早已功成名就, 用不着拼命,竟还如此兢兢业业, 他不由得更加敬佩。
老人收好操作台上薄如玻璃纸的装甲钢板, 摘下眼镜, 同时和蔼笑道:“这就收工。”
简单寒暄几句, 主任走了。
伊鹏举重新戴回眼镜, 从保险箱里取出一件外套换上, 他将一张ID卡紧紧握在手中, 进入隐秘的传输通道, 踏上他蓄谋已久的路。
蓝钢是蓝朔集团制造重型装备和军工的重要子企业, 园区里里外外的建筑风格都不乏工业美,建筑高耸而密集。伊鹏举瞥了眼窗外,觉得自己仿佛穿行钢铁森林。
那张ID卡使他畅通无阻地进入人形兵器库, 他凭着拼凑了数日的琐碎资料,摸索到沙利叶组织的指挥部。
一名K系列机械杀手正从海青色的廊道尽头出来。杀手刚领了任务芯片,身披统一标准的斗篷,斗篷下是流里流气的朋克歌手装扮,那或许与他接近的目标有关。
擦肩而过时,伊鹏举扬了扬ID卡,衣服外层的涂料上有ID卡主人的生物信息,杀手目不斜视,并未关注他。
海青色的尽头是一座大厅,他发现了配发任务芯片的光刻机。
他从林立的精密设备中翻查资料,未能轻易探知,但从这个组织与武装部队不相上下的保密等级来看,沙利叶牵扯着极为重要的秘密。
突然,视网膜上的数据海洋消失了,不用回头他也能猜到,一只枪口对准了他。
“出来。”黑暗中,一名男子冷冰冰道。
老人举起双手,慢慢退后。
“伊老。”男子眼如鹰隼,在看清他身份的那一刻,瞬间明白了他擅自来此的原因。
“看来,我们的工作出现了疏漏。”他调整了枪的模式,从控制改为击杀,“很遗憾,伊老。”
“为什么?”伊鹏举愤怒质问:“为什么要杀死我的溯生人?”
男子露出惊讶的表情:“你希望他活着,和你共享你拥有的一切?”
“这有什么不好?他明明比我更强大……”
“当然不行,”男子冷眼看着他,“创造一个溯生人,不是把你的记忆转移过去,而是拷贝,拷贝懂吗?你作为供体依然存在,你丧失了主体的唯一性。
“他是被创造出的更强大的你,如果以此作为筛选标准,你会是被淘汰的一个,你愿意为他牺牲吗?”
伊鹏举被问住了。男子没耐心等他回答,扣向扳机,却发现手指跟枪身被冰霜黏连在了一起。
他这才惊觉身后站着两个颀长身影,钢蓝的吸顶灯将他们的身形衬得森冷神秘。
“江烬……先生,您回来了?”他错愕,皱着眉警惕地打量二人。
江烬怀里抱着一只羊,他身旁则站着披斗篷的仿生人。
“住手,司洲。”江烬说。
他认识这名男子,曾是江默年身边非常干练的一名高管。
在司洲的认知中,江烬被黑杰克从婚礼上拐走,两个集团找了那么久都没找到,蓝朔的人早已心照不宣地默认他遇害了。
“我有权力杀死擅闯者。”司洲这样说着,却收起了枪。
“那我也是擅闯者了?”江烬抱着羊靠近伊鹏举摸过的设备,随意地翻了翻,又环顾四周,大厅内靠墙立着玻璃柜,陈列着十几具K系列杀手。
纸鹤上前让伊鹏举跟他先出去。老人不甘地看了眼大厅,跟在纸鹤身后走了。
司洲半晌才道:“您当然不是。”
“为什么?”
司洲又陷入了沉默,半晌不说话。
“因为我是他们的主人,”江烬指指K系列杀手,“我制造了他们,是沙利叶的建立者,是吧?只是过去数年,我从未管理过沙利叶。”
“是。您是幕后,”司洲低声说,“您忘了。”
“幕后?”江烬头一次听人这么形容他。
“是的,幕后。”
司洲待他的态度恭敬顺从得让江烬惊讶。
“幕后是集团重要的掌控者、继承人,从不露面。我并不清楚那是不是一群人构成的特殊组织,还是一代又一代任命传承,总之,大约从一百年前开始,幕后这种……”司洲斟酌着用词,“呃,制度,便在蓝朔中存在了。”
大约一百年前……江烬当即了然,只怕司洲猜错了,那不是一个组织,那就是已经活了一百年的他啊。原来他每一次更新记忆的人生,都参与在蓝朔中。
只是这十年,没有人让他知晓那一切,又或许只是让他知晓的时机未到。
“你怎么知道我是其中之一?”
“江老先生告诉我的,”司洲说,“就在两天前,他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他如今被你的兄姐限制了人身自由,他希望你能回去处理这场家族危机。”
“我会回去。”江烬面无波澜,“沙利叶如今是谁在管控?”
“我。”司洲说,“我可以回答您的一切问题。”
“为什么最近两年,突然对溯生人进行杀戮?”
“他们对应的冰眠人正在挨个儿苏醒,”司洲顿了顿,“我有些不理解,为什么那些冰眠人没有按时苏醒,而是造了一批溯生人欺瞒。”
因为他们被选中为殉道者了……
“你想知道真相吗?”
司洲愣了片刻,摇头:“不想。”
“嗯?为什么?”
“我想,那一定会使我陷入痛苦。”司洲苦笑,他的装扮依然冷酷干练,眉宇间却少了份锐气,“我已不再年轻,有了家庭和孩子,只希望生活平和、不起波折。哪怕只是表面。”
“把沙利叶全权交给我。”
“好。”
半个小时后,江烬抱着岑安出来,纸鹤和伊鹏举等在外面。
“你养了只羊?”伊鹏举问他。
小羊窝在江烬臂弯里,用前蹄挠着江烬的胸口,咩。
江烬低头,目光柔下来:“嗯,我爱他如命。”
回蓝朔总部前,他们先把伊鹏举送回住所。
车舱内,江烬把伊鹏举遗落的ID卡举到他面前,为了得到它,伊鹏举至少杀死过一个人。
“今晚的事我就当不知道,你也差一点因此丧命,希望不要再发生类似的事了。”江烬看着他,“沙利叶以后归我管,请你给我点时间,我会努力给你个交代。”
伊鹏举迟疑片刻,“你会让沙利叶继续对溯生人的杀戮吗?”
“我不知道。”江烬冷静地看着他:“还有很多东西没弄明白,我不会轻易做决定。在此之前,我会让他们停止。”
他感觉到伊鹏举松了口气。
“伊老师,司洲问你的那个问题,我也挺好奇的。”江烬说,“你是否愿意为你的溯生人牺牲?”
伊鹏举闭了闭眼睛,口吻坚定:“我,愿意。”
“可是……他拥有你再多记忆,从他被造出的那一刻你们便不同了。”岑安说。他的声音只在纸鹤和江烬的脑海中响了一下,并未让伊鹏举听到。
纸鹤看着伊鹏举消失在居所的身影,提醒江烬:“这个人,我觉得不应该再留在蓝钢了。”
“嗯,”江烬漫不经心地揉着小羊,“给我哥提个醒吧。”
他们在清晨时分飞到蓝朔总部,飞越那座宏大的下沉式欧洲花园和海神波塞冬喷泉建筑。
江漓在进入冰底前曾将江默年禁锢在喷泉之下,司洲的话里透露出江默年的人身自由依然处在限制中,岑安不禁好奇:“你爷爷还被关在海神脚下吗?”
“不清楚。我会去见江默年,但没有解救他的打算,”江烬顿了顿,“兄姐如何待他,我想我没有资格插手。”
飞行器刚停驻着陆岛,他便接到江忱的讯息,让他回家共用早餐。“家”是集团建筑群边缘,靠近湖泊的一栋别墅,白色的屋顶在曦光中熠熠生辉。
“欢迎回家。”江忱端着酒杯,身着一件丝绸质感的黑色衬衫,清爽松弛地立在窗边,窗外碧波万顷。江忱见他怀里抱着一只羊,诧异地皱了皱眉,示意身旁的纸鹤把羊抱走。
江烬摇摇头:“哥,这只羊我视若珍宝。”
“好吧。”江忱不理解,但也尊重。
江烬打量着家里的陌生布局。他已经好多年没在家里住了,四年前任职图灵侦查长后,一直住在侦查所,侦查所挂靠莘讯,也就相当于住在莘讯,住在他所谓的未婚夫身边。
“江漓……姐姐也在家住?”
“嗯,她出门早。我们先吃饭吧。”江忱将他带到餐厅。
长长的大理石餐桌上坐着个让他出乎意料的身影,聂非雨。四目相对,他脑中如同被按下警铃,一下子充满警惕,抱着羊的双臂不由得紧了些。
岑安则张牙舞爪地冲聂非雨咩叫起来。
聂非雨的视线淡淡地扫过江烬的脸,在羊的身上停留几秒后重新回到餐盘,金属手臂挥舞着餐刀,扎起一块早已切得烂碎的肉,面无表情地塞进嘴里。
肩膀被江忱从后拍了拍,江忱扫了聂非雨一眼:“放心,他对你硬不起来了。”
“……?”
“都是一家人,坐吧。”
第109章 同类
谁跟他是一家人?趁机袭击岑安的事, 还没找他算账呢……江烬恨恨地想着,不动声色地抱着羊入座。
聂非雨也不看他,餐具发出清脆的响声, 像是某种抗议。
江忱不耐烦道:“不吃了就滚。”
聂非雨一言不发地站起来,上楼去了。
“哥,什么意思?”江烬好笑地看着江忱。聂非雨为何在此,受了气为什么不摔门离去?他可不是受气的性格……
“从法律上看, 他还是你的丈夫,也是我们的家人。”江忱放下刀叉,看着他, “这就是我给蓝朔想到的出路。
“你和他缔结的婚姻关系, 有理由促使两个集团合并。我们可以放弃蓝朔,当然, 放弃的只是名字, 事实上,是我们并没了莘讯。”
江烬怔怔地看着他, 一点点揣摩过江忱的意思, 他竟有这样的野心。
“你是觉得, 蓝朔从前用溯生人顶替殉道者复苏这件事, 会给蓝朔带来灭顶的危机?”
“不是我觉得, 是一定会。”江忱说, “那些殉道者, 百分之八十都有着难以搞定的出身, 何况事情本身就是蓝朔失误的决策。麦希文的永生项目如果成功了, 也算蓝朔铤而走险投资成功,可他偏偏失败了,这就很难办了, 现在去指责决策者无济于事。虽然这一切还未暴露给公众,但我们得未雨绸缪。”
“可是,并没莘讯……这哪里是简单的事?”
江忱意味深长地笑了两声:“我专注了十几年的渗透工作,可不是白做的。”
“姐姐怎么说?”
“她想再补救一下,”江忱翻弄餐盘里的食物,“她说,蓝朔的名字比莘讯好听,还不想轻易放弃。我支持她,但没有抱太大希望。”
“简直不可思议。”江烬啧声道。
他把萝卜切成块,喂给小羊。岑安不吃,蔬菜、谷物和肉类,嗅了一下便扭过头,什么都不吃,只舔了两口果汁。
江烬从前没养过羊,不知道该怎么投喂。江忱看出江烬犯难,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也没养过。
江忱继续说:“过几天,去跟集团的高管们见个面吧,我们恐怕得连日商议。”
“爷爷在吗?”
“不在。”
江烬了然地点了点头,不再多问。他们沉默下来,安静吃饭,江烬和岑安却在脑机里开始交谈。
“为什么不吃?”
“吃相不好看。”
江烬哑然失笑。
“我哥说的,你怎么看?”
“唔,我觉得他很厉害,很有野心,”岑安想了想,给出一个客观的视角,“对于蓝朔的这场危机而言,他所言的方法是退路。对于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努力而言,这场危机又是个机会,虽然有点不道德,但他……确实很有本事。”
“不过,”岑安笑起来,“你哥看上去志在必得,莘讯的当权者都被他限制在身边了,聂非雨被他调教得还挺好的嘛,他应该有很多话想跟你说,愣是把所有情绪压下去了,再生气也只敢摔餐具,哈哈哈……”
“别小人得志。”江烬亲昵地掐了掐他的下颌,给他擦干净皮毛上沾到的果汁,又爱不释手地揉了好久。
“好了,自己去找能量剂喝吧,我去书房查查蓝朔近期状况。”
岑安在江烬怀里待久了,走起路来四肢都有些不协调了,这不影响他在打了蜡的地板上撒欢,一蹦一跳地奔跑起来。
岑安在偌大的屋子里溜了一圈,他很喜欢顶层外阳台的植物墙和湖景。他有些饿,回到那一层翻箱倒柜,找了瓶能量剂出来,却被瓶盖难倒了,只好叼在嘴里去书房找江烬。房子太大,旋转楼梯美轮美奂,他竟然迷路了。
他不紧不慢地走在廊道里,边欣赏壁画边找路,突然“咣”地撞在了什么东西上。他刚一回头,就被掐着后颈拎了起来。
“傻狗。”聂非雨说。
岑安:?你才是狗。
嘴里的能量剂被暴力抢走。他挣扎得太过剧烈,聂非雨又把他丢回地面,蹲下来钳着他的脸,敲了敲他的犄角。
“哦,是只羊啊……傻羊,总之就是个傻东西。”
岑安:……
聂非雨把能量剂瓶盖拧松,在岑安眼前晃了晃:“江烬平时给你喂这个?”
岑安拿角顶他,却被轻易地推回去,被有一搭没一搭地抽打着额头,不疼,却让岑安感受到羞辱意味。
岑安恼恨地想,宠物羊的体型还是太小了,但凡再高一点,四肢再长些,他一定要把眼前这位顶出窗外。
“他晚上是不是搂着你睡?你这副蠢样子,他怎么睡得着?”聂非雨失神地自言自语道,“你是不是他和岑安一起养的?他们把你当孩子?”
“……”
“把你当孩子,啊?”
喉咙里挤出的笑声听上去格外刺耳可怖。
聂非雨把羊堵在角落,目光幽沉地打量他。岑安可没用脑机跟他沟通过,正疑心自己是否露馅,聂非雨突然抓住养的犄角,拖着他走。
岑安立刻放声嘶叫。
“我带你去吃点像样的,饿坏了吧傻东西?”
岑安被他拖进了厨房。他按下了什么按钮,岑安看到一块羊肋排正在炙烤机中转动,还滴着血,就被他空手取出来,往羊的嘴里塞。
“吃,吃啊!”他扼着羊的脖颈,死死摁在地上,岑安四蹄并用,根本踹不动他。口鼻里满是浓烈的腥膻气息,小羊雪白的毛发沾染上血迹,一股强烈的厌恶与恐惧如巨浪吞没了岑安。
“给我张嘴——”
聂非雨扳开他的嘴,把那块肉一整个地塞进去,手指精准地掐着他脖颈游走,辅助他吞咽。
岑安眼前一黑,窒息感紧随其后。他感觉到电子羊的肠胃在抽搐,翻江倒海,生理上的恶心与不适却由他的意识承受了,他顾不得分析其中微妙,拼尽全力去抗争。
那只手如同铁钳,岑安挣脱不得,血肉被硬生生塞入。
“咽下同类的滋味,如何啊?是不是鲜美极了?”
同类?同类?!
羊被逼出了眼泪,四肢发狂般踢打,喉咙又烧又疼,气音听起来嘶哑绝望。那是同类的味道……有一部分炙烤得很好,可那是对人类而言的,他感受不到了,他只觉得恶心与怵惧……
“喏,那是牛肉,我给你切一片。”
——不要,不要了……你这个魔鬼!
滴着血的肉片蘸了番茄酱,塞到宠物羊嘴里,宠物羊筋疲力尽的躯体再一次弓起,炸了毛。
“住手聂非雨,你对他做了什么?!”
一声熟悉的暴喝响起,岑安只觉身上轻了,他在暴烈的笑声中呕吐起来。
结束了,终于结束了,这场虐待……
“岑安,岑安!”江烬将他抱起来。
“他死了是不是,他死了是不是?!”聂非雨方才被抓起来丢在一边,额头撞在了铁器上,此刻满脸是血,他像感觉不到疼痛似地抓住江烬的衣角。
“岑安终于死了,被我杀死了,你是不是可以回来了?只要你说一直以来是他逼迫你的,只要你……”
“放手,聂非雨。”江烬冷冷地扯开他的手,眼里是彻头彻尾的嫌恶与憎恨。
小羊痛苦的呜咽像是被放大了,江烬浑身僵硬地转过身来看着聂非雨,蓝黑的眼中像是在酝酿一场雷暴。
“你清醒一点,聂非雨,事实就是我根本不爱你。”他一字一句,缓缓地从身旁的铁架上抽出一把锋利餐刀,面无表情地刺入聂非雨心脏,“我恨你啊,你去死吧……”
“江烬!”江忱赶来,被眼前一幕惊到,他立刻抓住江烬手里的刀,防止江烬猛然拔出。他诧异地看着江烬,不敢相信他能为一只羊做到这地步。
“你疯了吗?”他呵斥着江烬,拉开两人的距离。
聂非雨困惑地低头看了看胸口,又看向江烬,突然爆发出癫狂大笑。他蓄力起身,一点儿也不顾心脏上插着的刀。
“他不能死。”江忱一掌将聂非雨劈晕,皱眉看着浑身抽搐的羊,“你快带你的羊去宠物医院。”
江烬回过神,转身走了,步伐越来越快。岑安胃里痉挛,只听到耳侧风声越来越烈。
“我要洗胃,烬哥。”岑安虚弱道,实在压制不下那种源自生理的恶心。
“好……我现在就去。”
明明是羊的身体反应,痛苦的却是他。岑安浑浑噩噩地想,他不会彻底成了一只羊吧?
“烬哥,我不想再当羊了……不管是替罪羊还是电子羊,我都不想当了……”
岑安像是难受到了极致,语无伦次。
江烬心头一牵一牵地痛起来:“好,不当了,我们去找黑杰克……实在不行,我先给你造一个金属身子!”
“……”
岑安不想要。
他把脸转向江烬胸口,痛苦地闭上眼睛。
再睁开眼时,他已经被推出手术室了,睡在一只特殊的温箱里。
他用角顶了顶箱体,D3走来将他抱出来,“感觉怎么样?”
“没劲儿。”
D3梳理着他的皮毛,“你的症状江烬跟我刚说过了。电子羊的神经生理机制高度仿生,你的意识搭载在他的处理器上,多少有点影响,但还不至于使你形成羊的习性,别太担心。”
“真的吗?”
“真的。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你的身体,我很担心他的情况。”
D3再三保证,岑安慢慢放下心来。
不过,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碰羊肉了。
第110章 江默年
小羊身子娇气, 被这么折腾一回,四肢无力的状态持续了好几天。
“小羊病倒了,你消停点, 好好歇着吧。”D3嘱咐道。
岑安驱使不动身体,病恹恹的,好在可以投射到网络上漫游,在江烬怀里一窝就是一整天。
江烬搞不懂江忱是怎么想的, 一定要将聂非雨留在身边。江烬也不是个善茬儿,无情地说,“既然那么需要傀儡做面子工夫, 杀了他造一个等比的机器人代替不就好了?免得夜长梦多。”
江烬的刀子嘴斧子心让江忱震惊不已,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一只羊……
“聂非雨……用处很多。”江忱叹了口气,敷衍住他。
江烬带着岑安住到另一栋白屋顶居所里, 两栋楼分别落在湖泊两端, 跟疯子离得远远的。
他回归蓝朔,明里是江烬, 暗里以“幕后”的身份处理集团事务, 出门时西装革履, 眉眼犀利, 凝着淡淡的冰霜,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呼唤小羊。
岑安精神气儿恢复之后, 在空荡的房子里越待越无聊。江烬不放心他一只羊跑出去, 除了拜托岑安的朋友们有空了过来帮忙“遛羊”, 大部分时候会抱着他去集团工作。
小羊在公司人见人爱, 面孔冰冷的经理路过,总是趁江烬不注意摸上一把,他成了江烬放在办公室的吉祥物。
岑安没再跟江烬提从羊的躯体里摆脱出来的事, 江烬很忙,而且越来越忙,只能挤时间想办法。他雇了很多拔尖的数字佣兵,试图大范围地寻找黑杰克,但他们的水平连灰光都瞧不上。
岑安看不清黑杰克的欲望,他就像岑安的魇,恐怕只有他自己能抗衡。岑安想起上一次见黑杰克时,黑杰克说要让他失去,黑杰克说岑安的存在是命运对他的馈赠,来排遣他的怒意和痛苦。
岑安冷冷地想,他才不要向黑杰克低头妥协。黑杰克在华景——只要白King的消息可靠,他迟早会找到他。
岑安卧在江烬脚边的毯子上睡了一觉,午后醒来,发现江烬给他套了一件防水挡风的衣服,脖子上还有个铃铛。
江烬的西装外套搭在椅子上,他换了一件风衣。
“烬哥,我们要出门啊?”岑安在他身前用力一蹦,他便顺势将羊捞进怀里。
“我们去见江默年。”
江默年被江漓拘禁快一个月了,病倒了,被江漓给气的。江漓把他送进蓝医治疗,病房安排得隐秘,其实就是换个地方拘禁。
江漓亲自引路,带江烬去见他,她还不知道小羊身上待着岑安的意识,低声问起岑安的下落,语气里带着歉疚。
“他没事。”江烬只用三个字概括,避而不谈。
江漓唏嘘一声。云渺回到她身边,她向云渺问起时,云渺也是这么敷衍她的。
云渺跟在他们身后,接过江烬怀里的小羊,轻轻抚着,三人沿着监管森严的长廊走。
“姐,你打算在蓝医工作?”岑安惊讶地问。
“嗯。我现在的工作内容有点像她的助理。”云渺漫不经心地说。
“可我记得……你不是读过机甲专业吗?”
云渺顿了顿,“我嫌累。”
云渺能力出众,不管去到哪个平台,都会有所作为。他不大喜欢江漓的做事风格,但这是云渺的选择,她有她的想法和理由。于是他不再多问。
江默年脸色很差,闭着眼睛,不知是昏睡还是午休。他似乎认真回顾过他的人生,一张纸上满是标注了清晰年份的涂鸦。
江烬抱着羊坐在他床前,捡起纸片看,察觉到老人睁开眼睛,便放下来回望他。
“爷……江老先生。”江烬说。
江默年挤出一丝笑容:“你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那么反感你叫我爷爷了?”
他在手边的触屏上敲了敲,靠垫让他支坐起来。“想当初,我第一次知道你身上的秘密的时候,才十几岁。我那会儿还是个军人,要管你叫小二爷,你那么年轻,跟你同辈的爷爷们明明白发苍苍。”
“两百年了。”
他声音沧桑:“是啊,两百年,你冰眠了一百年,苏醒了一百年,我们都老了,唯有你永远年轻鲜活。”
“让我成为蓝朔的幕后,就是为了把蓝朔交到我手里,让集团千秋万代的长存下去?”江烬苦笑,“可你们怎么笃定,我这种不断失忆的人,会是最好的人选?”
“这其实是我父亲的意思,江家除了你,再也没有一个人拥有永生的能力。你不仅永生,很多稀有的神奇异能也能在你身上存在并且不断进化。”江默年看着他,语气里不乏羡慕:“如果我有你这样的能力和体质,我一定要去往末世,当一名军人……”
“你一生都在遵从你父亲的话?”
“是的,那是遗嘱。”江默年说,“他去世前,并不知道你会不断地失忆,一开始我也觉得失忆没什么,只要把你的记忆存储下来,在你失忆后,重新移植给你不就好了。”
“那……后来呢?”江烬嗓音微颤。
“后来,你越来越不相信移植的记忆,你身上有一块糟糕的反骨,”江默年看着他,“我尝试过从一开始就告诉你真相,你不接受,你无法共情从前时代背景下的自己,你做过一些在今天看来很残忍的事,比如……是你杀死了潘因,后来给你当老师的,不过是他的溯生人。”
江烬慢慢站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江默年出神地审视他,眼里的光越发明亮,“对,就是这样,从前有一次我把蝴蝶里的记忆全部移植给你,你就是这个表情……”
“不,不可能……潘因,”江烬心脏倏然紧缩,连呼吸也是痛的,“我为什么要杀死潘因?不可能……教授我的人是溯生人潘因,我的大师姐也是溯生人,人类潘因根本就……”
“他是,他是你的老师,”江默年口吻坚定道,“在你冰眠之前,两百年前,你们就已经是师生了。他创造溯技术是为了永生,而你和陈夙又的出现,让他感到自己的努力白费了,既然冰眠变异可以得到永生身躯,何必借助机械永生?
“于是,他加入到麦希文的团队中,再后来,你杀死了他。”
“为什么?”
江默年摇头,冷笑:“问那个时空的你去。”
“……”江烬怔怔低头,看向小羊。
岑安……那个逼迫岑安多年的病鬼专家,还真是他的老师,他们三人都曾在一个时代存在过。
“那些蝴蝶……”
“每一只蝴蝶存储着你十年的记忆。”
那些蝴蝶是他一直汲汲知晓的过去,可他真的有勇气打开那些蝴蝶吗?
岑安跳起来,一下一下,轻轻地顶他的胸口,他的脸上流露出深陷梦魇之人的恐惧。
“烬哥,烬哥!”
江烬回过神来,弯下腰抱住他,半晌没有说话,直到心绪一点点平静下来。
江默年深深地看着他,双目如没有底的深渊。
“江烬,你不要觉得你忘记了从前所为,如今没有主观上的恶意,你就是无辜的。
“那个用溯生人替代殉道者复苏的馊主意,是三四十年前我们想出来给蓝朔应急的,后来麦希文失败,又让沙利叶去处理溯生人,桩桩件件,你都有参与其中。”
“我知道了。”江烬涩声道,“我会为此负责。”
他站起来,脚步沉重地往外走:“我会努力去处理这件事情。”
门外,江漓看着他脸色苍白,失魂落魄地往外走,没有跟上。
她猛地推开门冲到老人的病床前。
“为什么?为什么要夸大其词?那个馊主意,他不过是参与其中,他甚至是一开始的反对者!他根本不需要负全部责任,”江漓憎恨地看着他,“主谋明明是你,那都是你干的蠢事!”
“那你刚才为什么不冲进来反驳我呢?”
“……”
“因为你也希望他出力,绞尽脑汁地给蓝朔思考对策,万一你们都处理不好,可以让他承担所有罪孽。”江默年笑了,“别管他会不会痛苦,江漓,一切都是为了蓝朔。”
“你就不怕他植入蝴蝶里的记忆之后,发现被骗,更加恨你?”
“指责我,或者追究当年的错误已经没用了。一切都是为了蓝朔。”
“为了蓝朔……”江漓怔怔地看着他,蓦地笑了,“你真无耻,我突然觉得,江忱的想法挺不错,我们失去的不过是名字,拥有的却是两个合并的超级集团。”
江默年脸色大变:“你们敢?!我不会让那个畜生这么对待蓝朔的!”
“你先挣脱这座牢笼再说吧。”江漓转身走了。
江默年扯着身边的设备发泄了一会儿怒火,突然发现房间里还站着个人。
是个女孩,下巴尖尖,表情冷漠。
“真是可恨,”云渺说,“为什么你们不觉得,欠溯生人一句抱歉?造他们出来,却在用完之后轻易杀死,你们难道不知道溯生人本就是有意识的智械吗?”
江默年一愣,“你什么意思?”
云渺没有回答,默然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关好门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