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冰底6
身体还是岑安的, 并非意识投射或者暂存在某个载体中。
看到身上铠甲般的黑色金属外骨骼装甲时,他忽然明白自己是怎么跑上擂台的了,那只全息游戏舱——他专注于游戏对局的时候, 舱体发生了变化,拆解组合为与他身体参数契合的外骨骼装甲,牢牢地装配到他身上。
这玩意儿恐怕受了远程控制,载着他, 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与K打赢了第一场赛。
除了有点疲惫,他什么脑筋都没费就赢了, 岑安细思极恐。
现在, 他的意识回归了,装甲也由他控制, 他看到了K豹子般狠戾的视线。
他要怎么面对下一场?这装甲他根本就不会操作啊……
岑安脑机飞速运转着, 他的脑机有被攻击过的痕迹,眼下的情势, 他没时间溯源过去挖出幕后黑手。
岑安恨恨地想着, 脑机刚一恢复正常, 就听到了拉尼娜的声音。
“你去哪儿了, 佬儿?霓音找不到你, 你的游戏舱也不见了, 拳场的监控应该被黑客攻击了, 倒不回去, 我扫描不到你的位置。”
“能看到伊鹏举下注的擂台吗?”
“能。”
“那个全身黑色装甲, 大咧咧躺在休息区地板上的选手,就是我。”
拉尼娜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卧槽, 什么鬼?你是山神?为什么我刚才识别不出选手的身份?”
“我脑机被攻击了,刚恢复正常。”
“你怎么跑去打黑拳了?”
“不知道,他妈的,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
岑安捶着脑袋上头盔状的装置,他摘不下来,眼前有一小块屏幕,像飞行器控制面板,厮打时可以辅助分析、预判对手的动作。
拉尼娜透过监控看着他滑稽的动作,“呃,你是不是不会使用这套装甲?”
“我要是会,也不至于四仰八叉地摔在这儿,起都起不来。”
拉尼娜没忍住一阵大笑。
“我这就把你的情况告诉霓音他们。”
“嗯。”岑安朝江烬和纸鹤的方向看去,咖啡卡座上没有人,应该是去解决伊鹏举的保镖了。再看伊鹏举,气定神闲地坐在席位上,另有拳场特派的保镖守护,一张没有情绪起伏的衰老的脸,不知在想什么。
“让他们先抓伊鹏举,别管我。都小心一点,这老头估计不简单。”岑安说道。
“你要继续打下一场吗?”
岑安环顾着身侧里三层外三层的持械安保员,“我恐怕……跑不了。”
“你的对手,那个叫K的男人,”拉尼娜在船舱里缓慢切换着镜头,“休息的时候升级了他的义肢,而你什么举动都没有,他觉得你在挑衅他。”
岑安笑了一声,“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下一场赛我指望你呢,拉尼娜。”
“我?”拉尼娜挑了挑眉,很快会了意。
她调出那套早已对准夜后的“控场”武器系统,将打击对象精准到K。
她试着用集波束削去K的一绺头发,非常成功,场内也没有袭击警报响起。
拉尼娜松了口气,“还好我们准备充分。放在比赛里,这算不算开外挂呀?”
“算。但是没办法,见了鬼了今天。”岑安气喘吁吁,他终于站起来了。
作为上一场得胜者,他有权利提要求,于是把下一场往后拖了半小时。他唤起阿兰,让阿兰教他熟悉装甲,掌握了些简单的肢体动作,即便有无形的“外挂”,他也得演得像一些。
K改造得像一只凶悍的大黄蜂,躯体比岑安大出两倍不止,后背上还有昆虫般的透明短翅,不知道扑棱起来会不会飞……
哨声响过,两人稍稍拉开距离,紧盯着彼此周旋,谁也不敢轻易出手。
“你好像着急结束。”K说道。
“几场定输赢?”
“快的话,这一场就可以。”
岑安恍然大悟,他们之间必须死一个才能结束。难怪拳场选手名片里都标着“从无败绩”,败一次就彻底玩完了,也因此,上台的选手都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儿与杀意,这是岑安所没有的,他甚至对拳赛的性质没有准确的认知。
K才是真正的狼,琢磨着怎么咬断他的喉咙,而岑安摆出的攻防动作,只是虚张声势的花架子,靠得全是上一场胜利带给K的威慑。
“K哥,咱不打了,行不?”岑安躲开K的攻势,眼前数据不断变化,他极致躲避,只做得出没有效用的假动作。
“你在跟我开玩笑吗?”K说。
远在海湾的拉尼娜比岑安还紧张,屏着呼吸找机会,在岑安轻飘飘碰上K的膝盖时,拉尼娜按下发射键,只有十分之一秒的延迟,K的膝盖发出“咔嚓”声,骨头被无形的集波束武器震碎了。
K失衡倒地,场内爆发出欢呼。
K既惊讶岑安的力量,也惊讶岑安没有乘胜追击,置他于死地。
“你打不过我的,因为我作弊了。我们都放彼此一条生路吧。”岑安坦诚地看着他。
K困惑不解,岑安指了指头顶。钢筋铁骨纵横交错的穹顶上,八只巨大的保险柜沿着一条吊柜缓缓输送,那里面装满了尚未洗好来源的纸钞。观众的目光跟着看去,很快有人认了出来,还没来得及惊呼,“嘭”一声,保险柜齐齐打开,纸钞如雪片般纷纷扬扬地掉落。
所有人惊愕不已。
岑安想起善三的记忆里,阿枚推倒筹码,将满箱纸钞抛向空中的场景。
纸币落到半空,突然自燃起来,像一朵朵火花转瞬即逝。
他闭上眼,短暂地享受了一下众人的惊叹。
——当年的阿枚,如今的他。
“拳场的规则是,对垒双方只能有一人活着走下台,是吧?”岑安俯视着K,全场的目光已经聚焦在了别处,“那如果是滚下去的呢?”
“……什么意思?”
“我想活,但我不想杀你,我该怎么办?”
“那你就毁了这个操蛋的世界!”
“不至于,毁了这座斗兽场还差不多。”
“你做梦……”
岑安蓄力飞起一脚,言出必行地将K踹下擂台。他用力过猛,摇摇晃晃,自己也跟着跌下去。
擂台之下还有更高一层台,与坚硬的地面垂直距离有九层楼那么高,岑安一路丝滑地滚过去,装甲撞碎栏杆。
岑安领口一紧,K出手抓住了他。
岑安愣了一下,这出乎他意料。
“你……”K眼神复杂。
“你赢了,K。有缘再见。”岑安一整个悬在空中,右手点额,朝K做了个经典的致礼动作,掰开他的手潇洒坠落。
只听啪嚓一声,全场电源切断,陷入黑暗。几道紧急光源亮起,又被拉尼娜破坏掉。
拉尼娜按照岑安的意思,零零散散地引燃场内易爆物,爆破声四起,擂台顷刻间火海一片。
人们终于意识到拳场遭到恐袭了,尖叫着,磕磕绊绊地往外奔离。消防系统启动,藏在墙壁里的水管喷出水雾,一时间场内冰火两重天。
岑安自由落体到一半,被一团厚重细雪托举住,缓缓降到地面。
他仰面躺着,火光中,他看到一双修长的腿停驻在他面前。
“我要是不接着,你不就死定了吗?”江烬蹲下来,琢磨起他身上的装甲。
“我就一条命,你就一个老公,你才舍不得。”
“油腔滑调。”
“我以为会是寒冰,没想到……”岑安鼓起腮帮子,“噗”地吹散满手细雪。
江烬三两下摘掉了他的盔帽,拆去一些沉重的部件。岑安适应之后,他们立刻穿过混乱人群,赶去支援纸鹤和霓音。
伊鹏举对恐袭十分敏锐,纸币飘洒落下时,他便离席了。夜后全副武装的安保护送他,沿着隐蔽的专属通道走。
廊道光线暗淡,身后突然传来安保倒地的沉重声响,那似乎在他意料之中,头都没回一下,停住脚步举手投降。
后背被枪口抵上,一道合成电子音在他颅内响起:“伊教授,您……”
嘭!
枪响了——
伊鹏举浑身紧绷,他愣了一下,立刻抱头蹲地。
中弹的不是他,而是身后那个用枪威胁他的人!冲击力将那人掀翻,滚了几遭后迅速爬起狂奔着逃离,空气中飘着淡淡的血腥。
他抬头看向开枪的人,有四个人,逆着光,他们的影子又细又长。
持枪者的眼睛是一抹纤巧的蓝黑色,他认出来了,“是你……”
他看到江烬对着他扣下板机,随即被睡魔扑了满身。
江烬看了眼地上血迹。伊鹏举的身份地位和从事过的职业,导致他遭人觊觎,似乎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那个人的枪,并无紧迫杀意。
他看向黑影逃离的方向,廊道坍塌,形成了一道屏障。
等待纸鹤采集完地上血液,岑安扛起伊鹏举,廊道尽头是一座电梯,他们顺着电梯直接升到顶层。
岑安厚着脸皮联系老魏,找老魏要了辆飞行车,夜后虽然离海湾近,但要回到船上还得借助交通工具。
“对不起啊老魏,拳场的乱子我惹出来的,给你添乱了。”
老魏无话可说,敢怒不敢言。
岑安实在没好意思告诉他,助纣为虐的,就是他给岑安准备的那一舱房武器——
作者有话说:久等了宝贝们[狗头叼玫瑰]接下来终于有了一段空闲日子,咸鱼会努力~
更新时间是晚21:30[比心]
第92章 冰底7
三个小时后, 伊鹏举在航船长鸣的汽笛声中醒来,巨大的玻璃墙之后是漆黑的海。他被随意地放在一张垫子上,没有束缚, 甲板上有明亮光源和人声,隐约飘来烤鱼的香味。
麻醉剂副作用让他浑身无力,颤巍巍地走过去,站在岑安身后开口讨要:“给我也来一点吧, 我很饿。”
岑安瞟他一眼,忙着研究火候和酱汁,“拉尼娜, 拿盘子。”
“请坐。”
拉尼娜挑了条颜色正常的烤鱼, 拿了餐具,放到一张圆桌上。
桌对面, 江烬坐姿散漫, 用一块屏幕翻看资料,面前有杯喝到一半的酒。
他一贯的矜持而不失礼貌:“伊老师。”
伊鹏举瞟了眼屏幕内容, 略略惊讶。那上面是伊鹏举过去两年, 出入一家精神疗愈所的治疗记录。
他的精神疗愈师给出过妄想症、精神分裂、躁郁等诊断, 没能治愈他, 反而被他折磨疯了。他杀死疗愈师后, 删除了一切诊疗记录。江烬手里的资料, 想必是黑杰克复原的, 那对一个黑客而言不是难事——伊鹏举认出了岑安。
疗愈所出于对患者隐私的考虑, 并未将详细治疗细节留档, 但患有精神疾病的事被他人知晓,还是会让人感到尴尬。
他无声地笑了笑,坐下来吃鱼。
海风微凉, 霓音不疾不徐地收着渔具,他钓到的鱼都上了岑安的烤架,除了伊鹏举,没人对岑安的烤鱼感兴趣。
“老头儿,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拉尼娜以一种惊险的姿势坐在栏杆上,粉色长发在风里飘扬。
“绑架我的人。”
“很镇定嘛,经常被绑架?”
“并不,这是第一次。我的保镖可不是吃素的,但你们更胜一筹。”
“哈哈,你运气可真好,遇到的绑匪是我们。”
“你们出手救了我,我记得的。”
他自顾自吃得坦然,举止斯文,鱼骨被他剔得干净又完整。
江烬沉默地注视着他,他须发皆白,一身深灰的朴素休闲装,从容地跟他的“绑匪”说笑,画面有种诡异的和谐。
“让我想想……”伊鹏举察觉到江烬的探究,缓缓道,“你是来找我算蓝朔那笔项目款的账的吗,江烬?”
“那是我的理由。”
纸鹤立在江烬身后,斗篷下的脸没有丝毫温度,声音也是。
“对蓝朔而言,他现在是被黑杰克拐走的状态,这种时候,蓝朔不会给他安排任何任务。所以,您可以稍微放下点儿戒备。”
“好聪明的仿生人。”伊鹏举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江烬做什么,跟蓝朔无关。
他又朝岑安的方向看了一眼,“你和黑杰克之间的事我略有耳闻,然而传闻和真相,往往是两个极端。”
“事实上,我们对彼此一无所知。伊老师,从前,我们没见过面,我对你所有的印象来自陈夙又。她是我师姐,印象最深的,是她用‘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形容您这位武器专家。她对您的形容词多是务实和仁慈,从未使用过负面词汇。”江烬说。
伊鹏举眼中掠过一丝不明情绪。
江烬继续道:“虽然从您近年的行为上来看,跟她的描述相悖,但我相信她。”
“我明白了,你找我是为了夙又?”
“是的,我想从您这里了解一些关于她的信息,”江烬一字一句,“不为人知的、真实的信息,我相信你有。”
“有没有一种可能……”老人沉吟半晌,攥着刀叉的手指骨节白了几分,“我跟她口中的伊老师,不是同一个人呢?”
“这就是您的精神困扰吗?”江烬用指尖轻轻敲击着屏幕,“连专业的疗愈师都无法帮你解决的精神困扰,改变了您?”
伊鹏举微微一愣,后知后觉,竟然被江烬套出了自己的“症候”。
他突然发现江烬的双眼是那样沉静深邃,像海的深处。
“你这小子,”伊鹏举笑了两声,“跟你师姐说的一样,太敏锐了。关于她,看来我得好好想一想了。”
江烬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您先吃饭吧。今晚可以睡个好觉。我们的船很安全。”
岑安忙完了,双手撑着桌子站在伊鹏举面前,“好吃吗,味道怎么样?”
“不怎么样。”
“嘿你这老头儿,”岑安一阵语塞,“那你还吃得停不下来?”
“能看得出食材的食物,我已经很多年没享用过了。”他的语气不无怀念,叉住一块焦黄的鱼肉,“谢谢你让我再次感受到口腹之欲带来的美妙,这是一种活着的感觉。”
“你可别告诉我,你散尽财富,到夜后找乐子,也是为了找活着的感觉。”
伊鹏举笑了笑,不置可否。
“伊老头,知道我是谁不?”岑安说。
“黑杰克。”
“还有呢?”
伊鹏举费力地想了很久,“你的名字叫……岑安。”
“没了?”
伊鹏举露出茫然的神情:“你还有哪些身份是我应该知道的吗?”
“……没有了。”岑安顿了顿,“今晚那场拳赛,你下注的山神选手,真实身份是谁?”
“不知道,”伊鹏举一五一十道,“开赛前我没联系过他。AI分析计算后,告诉我山神可靠,我就放了心。拳赛上我是个外行,图个乐子,并不指望它发财。”
“我以为你瘾多大呢,挪那么多钱 ,原来就是为了打个水漂啊。”霓音唏嘘了一声,想问问纸鹤蓝朔准备怎么处理这件事。
纸鹤预料到他要说什么,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和纸鹤之前的推测一样,这人精神处在某种麻木厌世的状态里,对于毁誉、穷困、生死、惩罚,全然没了畏惧,然而这样的无所畏惧,却跟勇敢挂不上一点儿钩。
纸鹤想,弄清楚让伊鹏举变成陷入这种状态的原因,或许就可以给江忱复命了。
霓音看懂了他的眼神,没再问。
“看来他没参与暗算我进装甲的事。”岑安戳了戳霓音的胳膊,用只有他们听得见的声音说。
“那你要不要告诉他,他短暂地当过你的‘金主’?”
“算了。”
夜很深了,众人各自回到舱房休息,甲板上只剩下江烬。
他注视着漆黑的海面出神,这几日难得不下雨,他想捱过黎明,看一场日出。
岑安回房淋浴,除去满身烟熏火燎的烤鱼味后出来找他。
岑安往他见了底的酒杯里加满酒和冰块,披着毯子蹭过去,要跟他挤同一张椅子。
“关于山神,你刚才怎么没追问下去?”江烬问。
“老头儿不知情。其实,听到‘山神’这两个字的时候,我就猜到是谁在搞鬼了。”岑安抬眸看他 ,眼如点漆。
“谁?”
“黑杰克呗。从前,我打职业电竞的时候,‘山神’是队粉给我起的外号,名字里带山,他们说我像山神一样可靠。这是个充满认可和赞扬的称号,贯穿了我一整个短暂的职业电竞生涯。”
岑安轻嗤着,语气却沉重了几分,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我不知道黑杰克让我再次被叫‘山神’的目的是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是他干的,也只有他,这个可恶的溯生人,拥有着我的记忆,对我的过去了如指掌,戏弄我、陷害我,他当然也知道,什么是我最难以释怀的意难平!
“该死的,真想找他干一架!”
江烬调整着姿势,将岑安一整个儿拘在了怀里。原本还磨着牙声讨黑杰克的岑安,如同得到了抚慰,乖顺下来。
“黑杰克给我的那条绳链里,有提到你十二岁成为电竞选手的事,很有天赋,却因为遭受黑客骚扰,没几年就退役了。”江烬回忆道。
“嗯,他总结得很到位。”
江烬好奇:“你是在退役后,跟那些黑客的博弈中,磨砺出了高超的黑客技术?”
岑安觉得因果关系有问题,纠正道,“我本来就有很深厚的基础,从认字开始就接触编程了,虽然你说的没错,他们的确锻炼了我,但他们都是违法犯罪的坏蛋,我把很多黑客都送进了监狱!”
“可你后来也成了黑客。”
“那我也是有原则的正义黑客,”岑安大言不惭,双手捧着脸扮作莲花,“我出淤泥而不染!”
江烬没忍住笑了,捏他脸颊,“是,你最厉害了,小、莲、花。”
岑安也笑,脸颊贴在江烬的胸膛上,轻笑时,江烬胸腔的颤音就像峡谷里回荡的风声。
“我想抽烟,可以吗?”岑安问。
烟盒就在手边的桌子上,江烬取出一根,让他咬在嘴里,单手捡起岑安仍在地上的外套,摸了很久没摸到点火的东西。
他只好从岑安嘴里拿掉烟,深深吻住。
这个吻由他主导,刚好持续了一支烟的时间。
岑安惊讶于他这零帧起手的主动,惊讶地看着他。江烬用手指摩挲他水光淋漓的嘴唇,“以吻代烟,你觉得亏了?”
“没亏……”
一支烟可以令他冷静,一支吻效果相反……
江烬往后躺了躺,不逗他了,“好了,去换张厚一点的毯子吧,这会儿最冷了。”
“不用不用,我烫得很。”岑安旋了个身,像只大狗似的反扑着往他身上贴,椅子不堪重负,发出艰涩又暧昧的吱呀声。
江烬被他蹭得烦了,“把枪放桌子上去,硌着我了!”
岑安滞住,半天没有动作,呼吸滚烫,喷洒在他耳后像是要生一簇烈火。
江烬陡然想起岑安刚洗完澡,衣着松垮,不可能配枪,也没系皮带,那这抵上他腰腹处的硬件是……
江烬脸颊一烫,手按着他胸膛缓缓向下,每一寸都炽热、鲜活。
“你很热?”江烬用手指勾住他裤子的松紧带,清晰地感觉到岑安的呼吸变沉变重。
“……是烧。”
江烬猛地掀他起身,飞快地抓起酒杯里的冰块,扯开松紧带,投进去——
“烬哥!”岑安狼嚎一声,浑身激灵。
“嘎吱”两声,椅子腿在他的剧烈抽搐下劈了叉,四分五裂,两个人同时摔下椅子。
江烬恶作剧得逞,想跑,没爬两步就被岑安薅到身下。
岑安也幼稚起来,挠他腰侧和胯部的痒痒肉。
江烬笑岔了气,边躲边求饶,“我错了岑安!”
“叫老公。”
“老公。”
“叫老公干吗?”
“……饶了我。”
岑安抓着他的手,让他把冰块捡出来。
岑安垂眼注视着他,漆黑的眸里透着隐忍而压抑的情绪,“往这儿扔冰块……你怎么想的?”
江烬找了半天没找到,手指反而不断被烫到,不由得担心起来:“不开玩笑了,赶紧拿出来吧,会冻伤的……”
岑安指着地面某处,“那不,早拿出来了。”
“你!”
“那点空间,摸不到肯定是不在了啊,”岑安笑着说,“果然烬哥更关心我、更爱我,刚才都被冲昏头变得不聪明了。”
“……”
岑安将他的手紧紧按在最烫处,“撩完就想跑,你渣男啊?”
江烬耳尖红得能滴血,他眼一闭,视死如归地收拢手掌。
岑安泄出极轻的哼唧声,在他耳边抱怨:“不行,你根本就不会嘛……”
江烬遂放弃,咬牙瞪着他。
“……我,还能看到今天的日出吗?”
“当然能。”岑安抱起他往舱房走。
“只不过,得辛苦烬哥趴伏在窗上看。”——
作者有话说:烬哥你玩的是冰吗??你玩的是火!!
岑安:我不热,我就是烧…嘤嘤嘤烬哥负全责!!
夫夫俩的日常罢了别ban了求求了[小丑]
第93章 冰底8
即便五六年没见陈夙又, 伊鹏举依然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想起她,和江烬印象中优雅知性、博闻强识的师姐截然相反。
“我要跟你说的这个人,是你完全陌生的, 对我而言也是陌生的。”他说。
说话时,他和江烬待在一间半露天的观光台卡座里,分别戴一只头盔状的感官体验装置,千里之外的全息终端生出二人的像。
那是一座欧式复古风格的别墅, 处在寸土寸金的纯天然植被覆盖地区,十年前一个漫长的雨季里,伊鹏举在这里度假。
伊鹏举指着一架藤蔓说, 他初次见陈夙又就是在此, 她招惹了什么人,浑身是血地躲在那里。
“那会儿雨很大, 我跟着血腥味儿寻去, 看到她的时候,她的枪已经指到了我脑袋上, 一双眼又凶又狠, ”伊鹏举回忆道, “她受伤太重, 下一秒就晕倒了, 倒在水坑里。”
伊鹏举将她带回别墅救治, 没有报警, 除了他的六名保镖, 没打算让人知晓。
他如实告诉江烬, 他那样做的私心,是想从她身上套一些关于莘讯的机密信息。当时陈夙又穿着一件长款实验袍,上面有莘讯的Logo, 他认出来,推测她是莘讯某些秘密项目的研究员,而他的团队当时在跟莘讯竞争,抓到对方的研究员会是件好事。
画面倏然一转,江烬和伊鹏举来到别墅内的衣帽间,一间隐蔽的壁橱里,放着那件实验袍。
明知触碰不到,江烬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衣料久经岁月,发干发黄,凝固的深褐色血迹重重叠叠,还有些掉渣。
“她满身伤痕,像是从炼狱中厮杀而来。我当时想,如果她是叛徒,那简直再好不过。
“我大费周折地救活她,非常保护她的身份隐私,结果那个臭丫头……刚能下地就照头给了我一扳手,把我砸晕过去。”伊鹏举苦笑起来。
“她把我的保镖、两名医生,全杀了,用的是冷兵器,地板和墙面上到处是血。天呐,她简直就是个魔头……哦对了,之后一年里,隔段时间我的账户就要少一笔钱,我想是她干的,她盗取了我的静脉和瞳孔信息。
“这件事我选择认栽。不过,有个非常惊悚的巧合……”他停下来,时隔多年依然犹豫不决。
“继续吧。”江烬手心起了层冷汗。
场景又变,两人来到书房,书架上有一份纸质文件。
“她那件被鲜血浸透的实验袍,我拿去做了检测,除了她自己的生物信息,还有三十六个不同的人,男女占比相当,这些人的身份被保护得很好,我动用了所有的社会关系也没能确定任何一人。”伊鹏举顿了顿,“没多久,我听闻麦希文的一个研究项目宣告失败了,那个研究团队也是三十六人组成的……”
江烬直白道:“你觉得她杀了他们?”
“我没有证据,很难说不是巧合。”
“你当时就是这样想的。”
“好吧,”伊鹏举点了点头,“我当时非常震惊,也非常害怕,不知道她是什么人。之后再见麦希文,发现麦希文的双腿残废了,他乐呵呵地说是极限运动出了意外导致的,但我隐隐觉得跟那个女魔头脱不了关系。”
江烬摘下盔帽,离开了那座别墅。
他望向海的远处,深紫色的暮霭沉在海面上,像陈夙又闪闪发亮的紫色眼影。
想起她温柔的眼神和面容,江烬忍不住问:“伊老师,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不知道,我觉得……应该不是。”伊鹏举闭上眼,叹息一声,“再后来,就是通过你的老师,认识你们了,看着她优雅大方的样子我震惊极了,觉得她是装的,皮囊之下依然是雨夜里的那个魔鬼!所以那次聚会,我落荒而逃——不知你有没有印象。”
“可后来你还是和她成了朋友。”
“是的。她太谦虚礼貌,也太热情自信,一开始我认为她是想让我放下戒备,好杀掉我灭口,可后来我发现,她压根儿不记得十年前见过我的事,她是真的想从我这儿学点东西,可她十年前的面目,我永远也忘不了。
“而且,麦希文非常看好她,说她曾在他的手下做事,毫不吝啬地给她资源、夸赞她,我只能推翻我那个阴暗的猜测……我想,我们认识的她,要么失忆了,要么根本不是十年前的那个魔鬼。”
“她是溯生人。”
“……什么?”
“我的师姐,你后来遇到的陈夙又,是移植了人类真实记忆的伪人。”江烬说。
伊鹏举愣住,眼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我在十年前遇到的陈夙又,是人类吗?”他的嗓音微微发颤。
“不知道,可能就是同一人,也可能是另一个伪人。”江烬迟疑道,“也许还活着。”
伊鹏举思考片刻,给他指了条路,青大数据科学研究所。
陈夙又失踪前曾在那里申请过工作间,短暂待过几天,然而当年,警方在那里一无所获。
“大概两三年前,校园监测系统‘青眼’出具过一项异常报告,大意是监测到陈夙又的仿生人助理在那里出现过一次,安保巡视后没发现可疑迹象,就不了了之了。”
“我会去亲自查看的。多谢您。”
江烬抓起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离开了。
那杯酒没能熄灭他郁结在胸口的火,他起身走到外面,日已西沉,没有月亮。
伊鹏举向他描述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她们是否都存在于他的过去?他烦躁地踢了踢栏杆,回去找岑安。
岑安一整天都处在愉悦中,他终于跟云渺联系上了,云渺的全息像投射到船上,逼真得跟真人没两样。
她状态看上去很好,他和霓音心中悬着的石头也算落下。
“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岑安问她,“是不是之前跟我提过的,帮助你适应这个社会的神秘人?”
云渺点点头:“是想找他,可惜没找到。”
“你给我信息,我们一起找,他曾预言过我的到来,肯定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算了,他不是碍事儿的。”云渺微蹙着眉,不愿继续这个话题,“再说吧。”
云渺说她头一次听说溯生人这个概念,岑安做了解释,告诉她,黑杰克或许就是他的溯生人,棘手的是,黑杰克拥有的记忆似乎比他自己还多。
“那么我跟他谁才是岑安呢?”
闻言,云渺扑哧一声笑了,“说什么傻话呢?岑安当然是你啊!就算他跟你有重合的记忆,他为什么能被称为阿枚、黑杰克,偏不叫岑安?再说,他见了我,会叫一声姐姐吗?”
“重合的记忆?有道理啊……”岑安眼前一亮,这个描述驱散了他内心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他跟黑杰克的过去再相同,如今也是不同的个体,何必纠结。
“你们在船上?”
岑安跟着她的像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到的是落日时分的海,游艇正调转方向往回开。
“我们在薄荷港买了一艘船,有搭载武器,可以躲避追踪。”岑安问,“姐,你过来跟我们一起吧?”
“我最近待在蓝医,在江漓院长手下做事。她说,过段时间会去冰底查一批冰眠记录。”云渺顿了顿,放低声音,“关于江烬的冰眠舱,她告诉我了,他很有可能跟我们来自同一个时代。为了江烬,你肯定会跟着去吧?”
“嗯。”
“那我们到时候再会合吧。”
云渺笑了笑,又找霓音单独聊了会儿,离开了。
此刻,她身处蓝医某间信息存档室,对着满墙的数据发了会儿呆,戴上护目镜,继续让那些数据跑起来。
“你到底在我手底下做什么事了?”一道悠悠的声音响起,“我看你是把蓝医当信息源或者资料库了吧?”
云渺吓了一跳,脱口一句“卧槽”。
江漓瞧着这个消瘦伶俐的女孩,一张唇抿得紧紧的,专心地与AI资料员进行深度沟通。
这些天,云渺一直在检索名叫祁越的人的信息,江漓问她祁越是谁。
云渺摘下护目镜,定定地看着她,评估着什么。
江漓何曾被这样审视过,正要发火,云渺挪开了视线。
“你知道我刚来蓝医时,为什么选择去疾控中心的污染区,干那些危险的脏活儿吗?”
“嗯?”
“岑安的父亲,他的头颅模型被陈列在疾控中心的最机密的底层,”云渺再次看向她,“他就叫祁越。”
江漓狐疑地蹙着眉。
“连你都需要得到允许才能靠近的东西,可想而知对于蓝医而言是多么隐晦,在我们有大致把握之前,你最好别让岑安知道这些。”云渺冷静道,“当然,我是怕岑安陷入险境或者受到刺激,你可千万别想着利用他的冲动,那对蓝医一定不是好事。”
“是么……”江漓扯过她旁边的椅子坐进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日子真是越过越魔幻了。”
云渺淡漠道:“你这种身份地位的人,不都这样么?包袱太多,也太沉重。”
“而我刚好缺乏斩断一切的勇气。”江漓自嘲一笑。
云渺在蓝医的信息库里查了很久,一无所获,她很烦躁。
云渺转过座椅,靠近江漓,认真道:“院长,让我去一次疾控污染区最底层吧?”
“我没有进入污染区的权限。”
“那你一定知道谁有吧?”
“江默年,我爷爷,”江漓看着她跃跃欲试的眼神,调侃道:“怎么,你想干掉他啊?”
云渺报以玩笑:“不可以么?”
“……”
云渺大失所望地回到浩瀚的信息库里。
“我试试看。”江漓说完,准备离开了。
云渺叫住她,指着屏幕,再次强调了一遍,“这暂时是我们的秘密哦,院长。”
第94章 冰底9
青洲距离薄荷港往返航程不到半小时, 江烬觉得可以快去快回,夜色初降,便带着岑安出发了。
岑安坐在副驾上, 俯瞰整座青洲。
“奇了,青洲市貌不是一派盎然绿意么?怎么看着跟个垃圾场一样?”
江烬习以为常:“这才是真实,很多城市的市貌完全由投影维持,一会儿落了地, 你会发现再美丽的背景之下,人们依然会戴着防护行路。”
“啧,有点虚伪, 维持投影的钱花在治理环境上多好。”岑安唏嘘了一阵。
说话间, 江烬驶入青洲大学城的飞行器着陆岛,两个人戴着面具乘电梯向下。校内交通四通八达, 身边悬浮着各种荧光指标, 时不时有小型无人机从身边飘过。
这个时间点,校内场景被调成了静谧的仲夏夜, 虫鸣阵阵, 幽雅寂静。因为提前得知了它垃圾场般的真面目, 岑安实在享受不来。
“你来到这个世界前, 是学生身份?”江烬问。
“嗯。”岑安看着周围的教学楼, 每座楼上标着“某某研究所”铭牌, 学生早省去了通过寒窗苦读摄取知识的过程, 学校职能的重点在深度研究和实操上, 跟岑安认知里的学校大有不同, 含金量似乎更高。
“我学习不好,学着不感兴趣的专业,总是抢坐教室后排。那个病鬼专家不让我交朋友, 有时我还得躲避谴责我英年早退的竞粉,久而久之就闭上嘴,装起了高冷寡言、生人勿近的人设。”
岑安无谓地笑笑,明明描述的是不久之前的生活,却深感渺远,恍如隔世——也确实隔世了。
江烬听着,脑补出他高挑瘦削的背影,罩着上衣帽子、戴耳机、背巨大的书包,书包里露出三四卷图纸,他踽踽逆行于人群,看上去冰凉又单薄,那么多人跟他擦肩而过……
“压抑吗?”
“有一点。”
“你明明是如此鲜活蓬勃的一个人。”江烬将手从后搭上他的肩。
“我一直没什么朋友,”岑安搂住他,笑着说,“更没有男朋友哦。”
江烬哑然失笑,“我知道。”
他们径直来到陈夙又待过的数据科学院,先是进入综合档案室查询。档案管理员是个深绿色调的数字人,在岑安的入侵操控下对他们知无不答。
“老师离世后,我们各奔东西,最后一次联系时,她告诉我们她在青大带学生。”江烬说。
管理员马上说道:“陈女士只指导过慕名而来的晚辈,从未正式入职教授或者导师。”
说完,空中浮现出十几位学者的图片,配着名字、所属学院和成就。
江烬逐个看完,没觉得异常,挥手收起,“她可能敷衍了我们。”
两人离开档案室,去往伊鹏举提过的工作间。
那地方被她当作办公室兼起居室,远离社交生活区,靠近实验室园区,越往里走身份识别越严苛,但对岑安而言都是小菜一碟。
她离去后再没有人搬进这里,青大曾为她的失踪报过案,委托警署调查,门上贴着的警署封条至今都未撕破。
“师姐是不是很孤僻?”岑安问。
“并不,”江烬摸了一指门上灰尘,看着封条若有所思,“她很热衷社交,是我们师门里最开朗外向的一个。”
“那这就有问题了。”岑安掏出纸巾擦净江烬指上灰尘,覆在门把手上推开门。
室内家具极少,不知是否做过清理,看不出有人生活过的痕迹。房间采光差,窗户位置过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牢房。阴影碎块落满地板,像幻灭已久的黑蝴蝶。
岑安按了按墙上开关,没有通电,室内昏暗,好在他的面具有夜视功能。
空荡而陈旧的墙壁上,仿佛写满了一个词,落魄。
“烬哥,有地下室!”岑安指着凹下去的地面,斜梯向下连接着地下室,入口黑黢黢的,有点瘆人。
“嗯,这间房子与地下实验室相连。”江烬步入斜梯,回头见岑安一脸紧张,笑问:“害怕?”
“哪有。”
岑安紧随其后。地下室极深,衣服的温控功能失常了,寒凉藤蔓似的顺着脚踝往上爬。
墙角有一台操作柜。岑安走过去摆弄了一阵,“嗡”一声,通电了,灯光亮起,控制柜的液晶屏也亮了,乱码过后,很快显示出整个房间的机器运行模式,原来这控制柜是整个房间的主机。
房间中央一台机床被透明罩围起来,配备切割器、打磨机,周边残留着一些金属废料残渣。旁边是一座试管架,液态试剂因为没有封口而挥发得干净。
岑安在操作柜里点了几下,一面墙壁突然翻折过来,后面竟还有个小房间,一只柜子的轮廓泛着绿光。
江烬检查一番,确认它只是个普通保险柜,“岑安,给我打开它。”
岑安在操作柜里飞快地检索着,不多时,柜门发出一声“咔哒”。
江烬用力拉开柜门。
里面是一只大幅改造的手枪,弯月状,飘出淡淡的油墨香气。
江烬戴上手套,将它取出。他对这种枪并不陌生,轻易卸下弹夹,里面有五支液态子弹——本该是六支,一支用掉了。
“这装的啥呀,烬哥?”
“好像混有……亚利安剂,”江烬嗅着那诡异的油墨香,更确定了,“那是一种冷冻剂,早期冰眠技术有用到过,因为副作用太大被禁止。”
“什么副作用?”
“如果超过三毫克进入人体,就永远无法适应正常地球环境,只能在极寒中生存。”江烬若有所思,“类似的武器好像被称作冰矛。”
“要这么说的话,她的信箱里还躺着一份私自挪用危险化学品的追偿罚单,四年前莘讯发的,除了亚利安剂,还有一些别的。”岑安将罚单里的内容呈现给他看。
“信箱?”
“我刚刚才翻出来,”岑安指指操作柜,“她工作时,用脑机连着那玩意儿操控,我才有机会检索到一丝蛛丝马迹,但也就这些了。”
“真佩服你们黑客。”他夸道。
“信箱里除了罚单,还有她购买工具的回执,”岑安指着机床,“枪和子弹不会是她自己制造的吧?”
“我看是。这玩意儿市面上可买不来,”他指着枪身不甚流畅的弧度,“她毕竟不是专业的,做的一般。”
江烬将枪拆卸成小件,找了块麂皮台布裹好弹夹,小心地塞进自己的武器挂托里。
岑安重置完控制柜,灯光熄灭,两人原路返回。
到了梯前,江烬突然拉住岑安,只见阶梯尽头鬼魅似地矗着一道黑色人影,悄无声息地俯视二人。
夜视镜中,那人的脸一半皮肉一半钢铁,衔接处好似烫伤褶皱,分外狰狞,眸色血红如两簇鬼火,时而黯淡时而明亮。他裸露的双臂突然皮开肉绽,迅速组装为锋利的双面刃,一阵风似的扑向二人。
“是杀手!”江烬扯过来不及反应的岑安,他臂力惊人,岑安几乎是被他丢向了身后。
岑安爬起来,迅速跑回更为宽阔的实验室。一回头,江烬跟杀手已周旋起来,两人身形如影,彼此都难以近身。
江烬也不敢离他太近,那锋利的臂刃擦过机床,轻而易举地撕开玻璃、划碎铁器,黑暗中一时火花爆闪。
岑安拔出枪射击,三枚激光子弹准确无误地打在了杀手身上——然而,除了使其身体短暂失衡,并无作用!
杀手双眼红光猛地变亮,聚合成两道杀伤力极强的激光,被扫视过的设备瞬间爆破。
“烬哥小心!”
一道浑浊的电子合成音突兀响起:“主人……”
激光眼只持续了几秒便离散了。江烬躲过室内四溅金属碎片,刚喘了口气,只见杀手扑倒岑安,一只臂刃擦着岑安的脸深深刺入瓷砖地面,另一只则在咔嚓声中恢复为有血有肉的精壮手臂。
“主人……”
两人一愣,这回听清楚了,这是杀手的声音!
岑安屈膝,用力将他踹到一边,杀手凝滞两秒,再次挥臂,却在扎穿岑安胸膛的前一秒调转方向,刺入墙壁,把自己卡在了那里。
江烬拉起岑安,将他护在身后,紧张地看着杀手,杀手有点不对劲儿。
“主人,我是K7……”
江烬迅速认出:“K7?你是沙利叶组织的杀手,你执行什么任务?”
杀手看着他,脸颊上不断划过电流,一股恶臭的焦糊味蔓延出来。
“是……杀死江烬!杀死陈夙又!任务……不是……”杀手的脑回路好像崩了,语无伦次。
他突然将脑袋砸向墙壁,一下一下,可怖的撞击声中,人造血肉飞溅,脑壳撕裂,露出细密的金属网层……
这疯狂的举动让两个人都愣住了。很快,他的仿人脸被撞得一片模糊,钢铁脸也凹陷下去,一只眼球掉在地上,疯狂劲儿得以平息。
江烬按住他,一只手伸进他脑袋的窟窿里,摸索出几块电极板。江烬突然惊道:“翎?你是不是翎?!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是,翎……”嘈杂刺耳的电子音响了一阵,消失了。
“死了?宕机了?”岑安凑上来看,“这是个机器人吧,你认识啊烬哥?”
“他是师姐的机器人助理,叫翎,不过……”江烬皱眉瞧着他,“他这副身体好像共用了两套系统,一套是翎的,一套是机械杀手K7的。”
“哇,这不手动双重人格嘛!”岑安迅速捡起掉在地上的眼珠和零件,脱下外衣裹好他毁得触目惊心的上半身,背起他往外走。
承担苦力这件事上,岑安一向自觉。
回到飞行器上,岑安问:“你刚才说的‘沙利叶’是什么?”
江烬边操控着航行面板,边解释:“沙利叶是蓝朔的杀手组织,专门猎杀逃逸的觉醒智械,跟专门制裁觉醒智械的图灵警察差不多,区别在于,沙利叶只猎杀蓝朔制造出厂的智械,大部分杀手是人形、犬形、螳螂形等仿生形态。”
“可是他刚才为什么说任务是杀死你和陈夙又呢?”岑安不解,“如果陈夙又是溯生人,勉强归类智械,可为什么要杀你呢?”
江烬也想不明白,“不知道。还有个奇怪的地方,不论是翎还是K7,都不该称我为‘主人’。翎不必多说,只认师姐。K7所属的沙利叶组织,不归我管,我只知蓝朔有他们的存在,从未接手过他们。”
“那,他们‘死’了吗?”岑安看着安放好的机器人,碰了碰,那触感简直就是在碰一堆冰凉的废料。
“带回去修补试试,应该能复原,我从前修补过,这不难。翎和K7的系统在遇到我们之间,已经被损毁得够呛了。”江烬说。
回到游艇,夜已深了,船上几人都是夜猫子,凑过来围观。
机器人被放到一张桌子上,体内芯片和核心区部件已经被剥离出来。岑安用毛巾擦拭他身上污迹,钢铁胸膛上有一个奇特的月牙状图案,江烬说那是沙利叶的组织标志。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痛苦哼叫。
众人回头,只见伊鹏举捂着胸口,惨白着一张脸,另一只手紧抓门沿,就要滑落在地。
拉尼娜上前扶住他,“呀,老头儿,你怎么了?”
伊鹏举面部抽搐,冷汗直冒。
“我去叫个医疗舱过来。”霓音往外走出,又被伊鹏举喊住。
“不,不必,年轻人,我,我没事了……”伊鹏举颤巍巍地扶门站起。
“你确定?”霓音问。
“没事……”
纸鹤上前将手按在伊鹏举脖颈上,粗略检查一番,冲霓音摇摇头,无事。
“伊老头,你要不还是去详细查一下?”岑安不放心道。
伊鹏举摇头,走近桌子,看着那堆残破的半人半机。岑安以为是这惨状吓到老人家了,刚准备拿布盖住,又想到这人是大名鼎鼎的武器专家、黑拳金主,汐月伊的亲爹,什么场面没见过,便作罢了。
老人的目光在那只沙利叶标志上停留了很久,长叹一声,朝众人摆摆手,转身离开。
岑安忽然发现这老头儿的身影格外瘦小单薄。
他已是风烛残年。
“纸鹤。”江烬给纸鹤使了个眼色。
纸鹤会意,跟在伊鹏举身后出了门。
第95章 冰底10
江烬解剖了那具躯体, 分割成五十多块零件。
芯片和核心存储部件被分开保存,那是“灵魂”所在,受损程度不同, 接到赛博空间里也没法对话,需要修补复原。
躯体近三分之二的材料是金属,剩下的则是具有生物活性的高级仿生材料,他一半是翎, 一半是杀手K7,被生硬地“缝补”在了一起。
江烬决定将翎和K7还原为两个独立的个体,他需要材料, 需要设备。
人形机器的材质分很多等级, 为了避免恐怖谷效应,拟人程度在两个极端, 要么一眼看出是机器人, 要么和人类殊无二致。翎属于后者,身体材质很难搞, 要通过仿生协会的层层审批才能获得, 获得后还须详细登记用途。
江烬猜测师姐正是因为搞不来那材料, 才将躯体损毁的翎跟K7“缝补”在了一起, 她需要人形态的翎帮助她工作, 但又为什么不完全摧毁K7的系统呢?
至于K7……江烬用镊子夹起他的任务芯片, 他是来杀师姐的, 却被师姐反杀了。
岑安让他把需要的东西记录下来, 夜后这边路子多, 想要什么都能搞来。
江烬点头,幽幽地叹了口气。他困倦地回到舱房,简单洗漱之后, 倒头就睡。
岑安却睡不着了,将乱糟糟的房间收拾好,一个人到船外边溜达。
正是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岑安来到艉甲板,瞧见同样失眠的伊鹏举。
“喂伊老头,再走就掉到海里了。”岑安出声提醒。
伊鹏举笑了笑,“放心,我还没头昏到这地步。你为什么称我伊老头?”
“可能我没礼貌吧。”岑安习惯这么称呼老者。
两个人靠着栏杆坐下来。
伊鹏举拿着跟霓音要的鱼竿,连饵都没挂,随意地抛了下去。
“学姜太公呢?”岑安看笑了。
伊鹏举没吭声,静静地看着海面,也许他要的不是结果,而是这平静的过程吧。
“小子,你死过吗?”伊鹏举忽然问。
“我濒死过几次。”
“不,我是说死过,死亡,那种……生命气息流逝殆尽,一切生命体征消失的情况发生在身上。”
“你死过?”
“嗯。”
“诈尸,借尸还魂,时间回溯,重生穿越,还是宣告死亡之后的亡者归来?”岑安觉得伊鹏举在跟他开玩笑,列举出几种情况。
“这些都不算你说的那样吧?一个人不可能经历过彻底的死亡,却又在未来里活着。”岑安望着他,见他踌躇迟疑,欲言又止。
岑安思量片刻,索性主动说道:“我觉得我们好像在哪见过,很久之前。你有印象吗?”
“我想……从未。”
“是啊,如果我从前见过你,那一定是在两百年前。”
“两百年前?”
“嗯,我本属于两百年前的时代。”岑安轻描淡写,话到这里便停住了,没说缘由。
他看到伊鹏举眼睛亮了,鱼竿磕了下栏杆:“怎么你也是两百年前的人?”
“也?”
伊鹏举凝视着海面,胸膛微微起伏:“你跟江烬带回一个沙利叶组织的杀手,我认得他……那一瞬间回忆袭来,让我记起那场困扰我很久的死亡。”
他转头看向岑安,认真道:“我被沙利叶,杀死过。”
“嗯?你是智械?”岑安疑惑,脑中灵光一闪,“你是溯生人?!就像……陈夙又?”
“不,不……”他摇着头,手心向上伸到面前,低头望着双手,“我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方才,那个侦探找我聊天,说实话,他循循善诱的本事很厉害,我实在忍不住……我把我所有的困惑,颠三倒四地告诉了那个侦探。”
“纸鹤?”
“嗯。他很快给我推理出了事实,我……醍醐灌顶。”他叹了口气,娓娓道来。
“21世纪末,我于65岁进入冰眠,三十年前我带着我那65年的记忆复苏,我激动极了,我终于来到了一个有先进技术可以助我实现理想的时代——是的,这就是我来到未来社会的唯一目的。我比年轻时更努力地学习、适应这社会。我家族富裕,子孙谨遵我冰眠前的遗嘱,这使得我的适应轻而易举。
“然而两年前,我被人杀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死法,我感受到动脉被震破,血流满地,心脏骤停,躯体变冷变僵……死亡,就是死亡了……那感觉非常清晰真实。”
他眼中闪过痛苦,面部肌肉微微颤栗。
“从那之后,我始终觉得我不是我,实现我理想、创造辉煌的,不是我……我就是个窃人果实的小人。我记得,凶手的衣角上有那个奇特的月牙,那就是沙利叶啊,他们杀智械,杀溯生人……”
岑安突然明白过来,激动地挺直后背:“死去的是溯生人,你实际上是两年前复苏的?!你的记忆先是移植给伪人,他成为你的溯生人,28年后,又把他创造的记忆移植给刚出冰眠舱的你!也许是疏于删除,移植给你的包括了他被杀死时的记忆!”
岑安脊背发凉,载体……毛叔早就告诉过他,溯生人只是载体。
“我想,是技术出了问题,他们没能准确删掉溯生人对死亡的感受,导致我感同身受,胡思乱想。我不想给我的放纵与荒唐找借口,但这确实是原因……”伊鹏举说。
岑安忽然觉得“载体”二字很悲哀。
为什么,为什么要大费周章?溯不是被祁越毁了吗,究竟是谁在背后操控?意义何在……
伊鹏举敲敲腕上的机械手表,面前投射出他的身份证明和一份刚刚出炉的体检报告。
“你看,95岁,身份信息是95岁。我的脸也是95岁的面相,但我刚才用船上的医疗仪器做了检测,生理年龄是67岁。我在这个时代,实际上只存在了两年……”
伊鹏举收起资料,“最可怕的一点在于,我不如那个溯生人。即便有了他的记忆,可我发现我在脑机操控和武器研制上的能力,远远不如他,我无法骗自己只是老了。
“我想,他之所以成为领域佼佼者,不仅仅因为百年前对理想实现的渴望,而是因为溯生人本身就是一种高级智械,比人类更擅长使用智能工具、思考、创造,人类的躯体反而束缚了他们。呵,渺小的碳基生命,究竟自视甚高什么……”
“老头儿,你可千万别这么想。”岑安严肃地看着他。
他的想法简直跟毛叔不谋而合。毛叔不就主张脱离肉身,不断用载体维持精神意识,去实现永生么?如果进展顺利,连这种载体也不需要有了……
那究竟是一种进化方式,还是一种反人类、反社会的极端思想?岑安也不知道。
伊鹏举惆怅道:“如果有的选,我真的不希望他死。”
“他?你是说,你的溯生人?”
“如果三十年前复苏的是我,那些荣誉与光辉,我不一定能创出。所以我才会有种窃走别人人生的感觉,你能理解吗?”
“你这是惜才。”岑安说。
“他死了。”他看着拂晓时分,天与海之间亮起的光线,喃喃着,“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醒来,他就要死……”
岑安看着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这一定是一场阴谋。幕后操控者当初为何不直接复苏冰眠人,而要大费周章地造相应的溯生人出来?如今又唤醒冰眠人,杀死载体,再次偷天换日?
岑安想不明白,只隐隐感受到了一种科技对生命的蔑视。
“你是从蓝朔的冰眠舱里出来的?”岑安问。
“是的,那个地方叫冰底。”
“那么,溯生人会是从哪里出厂的呢?”
“不好说,不一定是蓝朔。当年很多大企业都曾短暂地发展过这项产业,互相之间有复杂的合作。”伊鹏举回忆道,“那时候,溯生在某个地区是公开且合法的。”
“哪儿?”
“再生洲。”
岑安从未听过,脑机里飞快地灌入它的历史。
它位于上世纪第一次人机战争摧毁之后的新海陆版图之上,像岛屿一样悬浮于高空,由太空垃圾、陨石和人造土壤而建。它身下的陆地被反叛智械搞成了废土,因飘满放射尘而被孤立隔离,至今也没有清理修复。废土向南五十公里,倒是他知晓的城市佛罗伦萨。
再生洲——
他脑中闪过一道电流,蓦地想起江漓从雪原里挖出的石碑模型,记录着建筑师岑安的代表作,雪原、再生洲、痕绿基岸……
“岑安啊岑安,你他妈一辈子都干了些什么啊……”
岑安不禁扶额苦笑,很难再把这一切当做巧合,要知道,溯技术被开发出来,他可贡献了不少呢,虽然当时的他并不知道那有何影响。
海面上起风了,隔着十万八千里,像是从那个时代的岑安身侧吹来,令他浑身冰凉。
岑安突然特别想见黑杰克,想知道黑杰克对“岑安”有什么想法,又是如何平复这种难以言的困惑和惶骇的。
黑杰克一定有过这种感受吧,像他这样?毕竟,他们拥有着相同的过去。
“呵……”岑安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凤凰分享给他的那道难题,他有答案了。
天亮的时候,还真有条鱼上钩了,两个人都很惊讶。
那鱼太小,伊鹏举把它放生了。
岑安准备回去补觉了,睡醒他还要去夜后。
他站起来拍拍老人的肩,想了很多安慰的话,一出口却只凝成五个字,“好好活着吧。”
第96章 冰底11
岑安补了觉, 醒来灌了几瓶能量剂,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状态。
桌子上放着江烬列的设备和材料清单,只有六样, 都带着点违禁性质,不好买,能买到的江烬已经买回来了。几辆载货无人机落在甲板上,纸鹤正帮着他卸货, 往舱房搬。
昨晚存放“碎尸”的房间被他布置成了简易工作间,江烬专注地调试着一台仪器。
岑安从他骨相优越的侧脸上窥出工作狂属性,从后单手搂住他的腰, 另一只手扬着清单, “怎么没写翎那种身体材质?”
“我后来想了想,觉得没有必要, 给他弄个金属身架就行了。”
“为什么一定得是人形, 小猫小狗之类的宠物不行吗?”
“……那我还怎么跟师姐交代?”江烬失笑,扒他的手, “快放开我!”
“给我个早安吻。”
“你看看外边, 太阳都要沉了。”
“我不管, ”岑安在他颧骨上用力“啵”了一口, “老公都要出远门了, 你也不送送。”
“……哪里远了?飞过去几分钟的事。”
岑安不讲道理, 江烬为了快点赶走他, 满足了他, 岑安却嫌他敷衍, 缠着他腻歪了好一阵。
抬头看到门框边踌躇着要不要进来的纸鹤时,江烬瞬间尬住了。
“发生在伊老头身上的事,他告诉你了吧?”岑安旁若无人地吻他耳尖。
“嗯。”江烬眉宇间拧起愁绪, 自我安慰道,“没事,等修好K7和翎,我们会得到很多不为人知的信息,关于师姐,关于沙利叶,关于……溯生人。”
岑安带着脑机里的阿兰,单枪匹马地去了夜后。
老魏细细读取了那张清单,放回桌面时,每一样物件该怎么获得,脑子里有了数。
“最快多久弄齐?”
“明早就可以。需要派送吗?”
“不必,”岑安想了想,“明早放到码头。”
老魏看着大剌剌地坐在对面办公椅里的岑安,笑道:“何必走一遭呢?直接把清单发送给我不就行了?”
“我来找凤凰。”岑安瞧着他神色微微一僵,“不在夜后?”
“在,只是……你可能得久等,他在处理一些……呃,比较棘手的人和事。”
岑安手里随意翻腾着纸质文件,闻言往桌上一摔,“他明明在陪老男人玩牌。”
老魏“嗨”了一声,对他满眼佩服。
“那个人是谁?”岑安问。
“呃,是青洲警署的一个官员,名字叫……”
“粉猪。”岑安出声打断,目光落在老魏桌上的雕塑上,老魏却知道他的思维不在上面。他的笑容很恶劣,却因脸庞青涩,更像与人分享恶作剧,而不是让人单纯觉得坏。
老魏严肃地提醒他:“他在薄荷港为‘湘夫人’办事,有她撑腰,我们现在惹不起,你还是注意一下言辞吧。”
湘夫人经营着全洲上百家地下诊所,名号在黑市如雷贯耳,近几年她本人栖身于薄荷港,非常神秘。岑安来薄荷港许久,自然听说过这人物。
“不是我起的外号,”岑安无辜,“是他妻子这么称呼他。”
老魏迟疑片刻,“凤凰想杀掉这个人很久了,他好像要在今晚动手,这让我觉得不安……”
“老魏,你希望粉猪死掉?”
老魏讶异看着他,眼神渐渐亮起来。
“当然。”
“我帮你。”
两个小时后,岑安走入那间私密场所。
牌桌上的人正玩得尽兴,灯光突然泯灭,陷入一种浓稠的黑暗,就连植入了夜视功能的眼睛也无法视物。几秒后光亮恢复,再看牌桌,牌面被重新洗过,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
音乐停止了,荷官茫然四顾,不知所措。
“谁?!谁他妈耍手段,给老子出来!”有人暴跳如雷。
门口传来两声尬笑:“抱歉,不小心攻击到电闸了。”
岑安语气里没有歉意。他脚下躺着两个来自警署的机器人,姿势诡异地抽搐着。
岑安戴面具,双手抄在风衣里,光是闲闲地站在那儿,就带足了挑衅意味。他飞起一脚,将带着警署标志的机器人踹到“粉猪”面前,这下是明目张胆地砸场子了。
“哪来的小杂种?”一名玩家眯眼看过来。
音乐恢复正常,凝固的气氛稍稍化开。面对这嚣张的不速之客,没人轻举妄动,一名侍应生被推搡着靠近岑安,硬着头皮询问:“面具沾尘了,摘吗?”
岑安好说话极了,低下头,好让他双手够到,“擦干净就行,别划出痕,老婆给的。”
“……明白。”侍应生拿下面具,愣住了,“您是……”
他的声音湮灭在惊呼中。
岑安走到一名穿花衬衫的玩家对面,拉开椅子坐下,“粉猪。”
“你叫我什么?”对方吐出烟圈,看着岑安那张脸,他心里也是怵的。黑客做到他那种水平。任何人在他面前,基本上算是赤裸的了。
“初次见面,我做了点功课。”岑安伸手随意地摸了张牌,荷官全程紧张地看着他。
岑安耸耸肩,“你在这儿快活,你老婆正给你手下发文字消息,说‘这几天那个粉猪不在家’,思来想去,粉猪是对您的爱称吧?”
对方本就粉红的面庞,在满堂哄笑声中更红了:“你,你简直找死!”
“警官这肥头大耳,还有这肚子,”岑安叼着侍应生递来的烟,上下打量他,毫不掩饰目光里的刻薄,“抓起嫌犯来,跑得动么?”
粉猪怒起掀桌,身旁的凤凰突然站起,按着他的肩,将人生生按入座位。“咔”一声,人被锁在了椅子里。
“你干什么?!”他被凤凰的力量惊到,陪笑了一整晚的美丽脸庞,骤然降温,要比一般的冷脸更冷。
两列持械保镖突然破门,在牌桌两旁站定,一边是夜后的,一边是粉猪的。
“现在,两位都坐在了极乐椅上,认真玩一场吧。”
凤凰坐到岑安身边,嫣然问道:“玩什么?”
岑安朝后仰了仰,“21点。”
牌桌上另外三名玩家早已落荒而逃,凤凰没管他们,冲荷官点点头后专心为岑安添酒。在这地方美人跟酒杯一样推来送往,是标榜身份的象征,凤凰无疑是整个夜后最漂亮的一支曼陀罗。
岑安看着精美的排面,对凤凰说,“其实我不会,我也没钱。”
“不要紧,你们赌的是命。”
“……”
岑安虎躯一震,他没被椅子控制,凤凰的姿势看似亲密暧昧,实则将他压制得死死的。
“别担心,所有人都知道,黑杰克玩21点从来没输过。不然你猜他为什么叫黑杰克?”凤凰幽幽地看着他。
粉猪不想跟注,他才意识到自己的猎物身份,却被椅子控制着做出截然相反的动作。
“老魏不是说这人惹不起吗?”岑安问。
“老魏是老魏,管事的如果都怂成他那样,夜后不必开了。”
“有道理……”
几圈下来,岑安规则都没读完就赢了,赢得莫名其妙。
粉猪面如死灰。待荷官结算完毕,座椅里将飞转出无数纤薄锋利的刃,他飞溅的血肉将让全场再次沸腾。然而等了很久,惩罚没有降临,岑安阻止了那把杀人椅。
凤凰笑吟吟地将指甲上的刀刃贴在岑安的动脉上,“岑安,这个人今晚死定了,你别坏我的事。”
“误会误会……我不是来救他的,”岑安笑着举起双手,“就算在夜后,玩极乐之椅也算犯罪吧?我们会被抓去坐牢吧?”
“是的,坐牢,”凤凰似哂非哂,“今晚可以放你回去给老婆报备,明晚我在牢里等你哦。风头过了,记得让江烬来捞我们。”
“……有病?”岑安再也忍不住,放声狂笑,“凤凰,你真的好神经。”
“这不都怪你?我以为你来救人,害我成了惊弓之鸟,不得不赶着弄死他。”缭绕烟雾里,凤凰的眼神晦暗不明,“今晚机会其实很难得,我本来打算把他骗上床悄悄宰掉的。”
岑安挪开他手里的武器,“我刚不是说了嘛,我做足了功课来的。”
话音刚落,一名身束黑裙,顶着金色波浪长发的法裔女郎款款走近他们,微笑询问:“可以跟你玩一场吗,黑杰克先生?”
岑安推开凤凰,把酒杯一推,“赌什么?”
“如果我赢了我要带走他,”女郎指指粉猪,“如果输了……”
她俯身,岑安嗅到她身上独特的香水味,长发如丝绸般从岑安指尖滑过,极尽妩媚。
“我已经输给你了,宝贝。直接带他走吧。”
岑安从侍应生手里拿过自己的面具,抓着凤凰往外走。
女郎非常开心地走到粉猪面前,“跟我走吧,亲爱的。湘夫人要见你。”
“湘夫人?”凤凰一愣,出了门猛地推开岑安,“到底怎么回事?!”
“哦,他靠山不是湘夫人么?我只是把他对湘夫人阳奉阴违的证据打包在一起,发送给了湘夫人,以黑杰克署名,请她尽快处理而已。”岑安笑道,“她还挺给黑杰克面子的,是吧?”
“你知道湘夫人是谁吗?”
“不知道。但我们不好对付的人,她轻轻松松。”
“他阳奉阴违了什么?”
岑安笑而不答。门后突然爆发出尖叫与欢呼,人群迎着血雾起舞,场面透着点病态。凤凰往里看了眼,粉猪不配合,被那女人用椅子杀死了。
“你杀死了他,岑安。”凤凰说。
“不,不是我。”岑安朝他徐徐吹出一口烟,双眼清冽而冷静,“对于不无辜的人,我尤其擅长借刀杀人……而已。”
“你也是个混蛋,”凤凰关上门,“为什么这么做?”
“不想看你脏手呗。那个粉猪,他才不配被你哄上床,黑杰克不心疼你,我心疼啊……”岑安言语戏谑,浑话张口就来。
“费这么大劲儿,今晚能跟你说上话了么?”
凤凰怔怔地看着他,最终带他去了吵闹的酒厅。灯光猩红,音乐震天响,稍微待一会儿心率就跟着变。
“你上次问我的那个问题,我可以给你答案了。”
岑安将伊鹏举的“死亡经历”简述给他,杀手杀了人,却无人死亡,是因为被杀的是那个人的溯生人,而那人从冰眠中醒来,被植入了溯生人的记忆,只需抹除掉被杀的记忆,双方都不知这个过程,一切偷天换日。
“验证了……”凤凰有一搭没一搭地搅拌着酒杯里的冰块,“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杀戮,是‘沙利叶’对溯生人的屠杀,规模不小。”
岑安哂笑:“黑杰克让你调查这个,难道因为他害怕自己作为溯生人,哪天也会遭到沙利叶的屠杀?”
“他当然不怕,你可能不知道,析冰百分之八十的黑客都是溯生人,大部分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凤凰看着他,“他们不能被杀死、替换。”
“为什么?”
“因为智械比人类更擅长操控智械,黑客技术上尤其如此。”
“伊老头也这么认为。”岑安点点头。
“我得阻止他们被杀死或者替换。”
“原来黑杰克还是挺在乎析冰的嘛,我曾经以为他不要这个组织了。”岑安说,“黑杰克最近来过夜后?”
“嗯?为什么这么问?”
“干扰我脑神经,把我塞进装甲充当山神,是他干的吧?”岑安笑笑,“捉弄我是他的爱好吗?”
“为什么不能是我干的呢?岑安,你的过去,我全都知道。”
“那你一定知道,‘山神’被迫退役之后,开始了跟黑客斗智斗勇的经历。他把很多黑客送进了监狱。”
岑安扔掉烟,欺身扼住凤凰咽喉。凤凰脖颈纤细,一折就断的样子,血管在他手掌中微微鼓动,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怒气。
凤凰幽幽地看着他,“老实说,今晚你挺让我心动,有那么一些瞬间让我回忆起从前,他还是阿枚的日子。虽然我更喜欢阿枚,你也更像阿枚,但是岑安,我不会成为你攻击他的突破口。”
岑安冷冰冰地看着他,以警告地口吻说道:“我不是阿枚,也不是黑杰克。”
凤凰笑得顺从:“是,你是你自己。”
岑安放开他,面无表情道:“总之,很感谢你告诉我,他还是很在乎析冰。”
岑安走了。
岑安在夜后独自溜达了好久,爬上悬在大厅穹顶的大钟,坐在那里俯瞰整座大厅。一切运行井然有序,美丑善恶自有平衡,好像只有他格格不入。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岑安心里很烦躁。
回到船上时,夜已深了,舱房里为他留着一盏灯,温暖得好似记忆里岸上人家的灯火。
岑安蹑手蹑脚走进,发现江烬没睡,裹着长长的睡袍,坐在落地窗边看海,等他。
岑安径直走过去,“扑通”一声跪在了他脚边。
江烬垂眼看着他,灯影映衬下眼里似有无边涟漪。
“你发什么神经?”
“烬哥,我要检讨。”岑安巴巴儿地看着他,“今晚在夜后,我跟一些人举止暧昧、言语挑逗。阿兰做了录制,老公请过目。”
江烬:“……”
江烬看完,半天没吭声。岑安忍不住了:“烬哥,你怎么不说话?”
“……你让我无语。”
岑安笑嘻嘻地抱住他双膝:“要不你打我两下,骂我两句呢?”
“跪着吧。”
江烬站起来,拉上窗帘。
岑安还真乖乖地跪在原地。
江烬瞧着他,越瞧越觉得好笑,他当然是相信岑安,岑安也知道。估计又是戏精上身,变着花样跟他调情呢。
“岑安,装老实装过了头,就是不老实了。”江烬说着,赤足踩上他的腿面,衣料触感冰凉又坚硬。
他缓缓往上,落在他坚硬的腹部,“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心胸狭隘,不讲道理的小媳妇形象?”
“不是!是我今晚举止过于轻佻,怕哪天被人断章取义地告到你面前,惹你心烦……”
“戏精。”
岑安膝行两步,抱住他的腰,想揭他的睡衣带子,吻他腹部那颗痣。解到一半又停下,抬头征求他意见,“我想尝试更大胆的,烬哥。”
江烬掐着他的脸,把他推开。
江烬道:“我本来,看你那么殷切地帮我找东西,还想奖励你来着。现在看来,不需……”
“需要!”岑安忙道,“我都这么诚实了,不求双倍奖励,至少别收回嘛。”
江烬对上他期待的眼睛,迟疑片刻,背对着岑安脱下睡袍。
睡袍之下竟然还有一套衣服……或者不该称之为衣服,它薄如蝉翼,构成只有细绳和黑纱,却能繁复地缚住他雪白的皮肤,背部丝绸蝴蝶的双翼垂至尾骨,往下还有类似兔尾巴的毛球……
只一眼,岑安气血上涌,脸刷地红了。他不跪了,噌地站起,“你、你……你跟谁学的?!”
江烬一愣,岑安好像不太高兴。
“……你不喜欢吗?”
“你自己穿着喜欢吗?”
“不喜欢。”
“那你这是?”岑安噎住,说不出话来。
“我是觉得,”江烬咳了一声,认真地解释道:“我比你大了七岁,多少有点代沟,我虽欣赏不来,可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尝试。”
“不是……”岑安扶额,哭笑不得,“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喜欢啊?”
“那天在夜后,有男人这么穿,你盯着他看了好久。”
“……”
岑安想抽自己一巴掌。
“好了,看来是个误会,”江烬又披上睡袍,“你别生气了,我这就换一件。”
“我没生气,我错了烬哥,我当时就应该把眼睛挖出来。”岑安从后抱住他,吃吃地笑着,“不过,这一刻我好幸福啊,真的。”
江烬沉默了一会儿,“我今晚是不是很笨拙?”
“没有。”
“除了在做/爱的时候纵容你,迎合你,我好像……不怎么会表达,岑安。 ”江烬转过身,岑安比他高一些,他垂首刚好可以枕到他胸膛。
“你之前问我吃不吃醋、介不介意,老实说,我从来没有那样的小情绪。我不禁怀疑,是不是我不够爱你……”
“烬哥!”岑安忍不住打断,伏在他颈间笑得停不下来,“烬哥,我问你那种问题不是为了求证什么,我就是,就是皮一下、犯个贱而已啦!”
“……”
江烬叹了一声:“是啊,是你轻佻爱招惹。”
“烬哥,你真的……你怎么那么可爱?”
岑安捧起他的脸深深吻住。
“我现在很幸福,烬哥。”呼吸交缠间,岑安动情地低语。
这样的日子他很满足,恨不得一天掰成两天过。
“烬哥,你非常爱我,而我非常知道啊……”——
作者有话说:又幸福了小岑
第97章 冰底12
天色微亮, 岑安和江烬飞往码头取货,同时送别伊鹏举。
纸鹤将伊鹏举的情况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了江忱。
蓝朔家大业大,不在乎那些钱, 江忱向伊鹏举很委婉地表示,希望能稍微做出点补偿,比如来蓝朔当技术顾问什么的。
伊鹏举只思量了几分钟,便同意了。
关于溯生人伊鹏举, 江忱并未给出解释,也没表现出多大的兴趣,言语和表情滴水不漏。
伊鹏举没有告诉纸鹤, 他对自己的溯生人感到怜惜, 只是悲伤地感叹:“那些成就和名誉对我而言终究是虚假的,我恐怕永远达不到他巅峰时期的水平了……”
码头飘着细雨, 几人披着雨衣, 目送伊鹏举登上蓝朔的飞行器远去。
纸鹤任务完成,却没随蓝朔的人归去。
“我向他申请留下来帮你, ”纸鹤看着江烬, 干巴巴道, “只是帮你, 不是充当监视器, 请你信任我。”
江烬无声地同他互看片刻, 点头应允。
昨晚被岑安折腾一夜, 他很累, 清点完老魏搞来的东西后, 靠在岑安怀里闭眼休息。
再睁眼,他们已经回到了船上。拉尼娜和霓音惺忪着眼睛,从各自的舱房里出来。
岑安给他们带了早点, 从码头附近的餐厅打包的。
“岑安,你要不要去加固一下你的身体?”霓音说。
“加固?”
“嗯,就是身体改造。”霓音上下瞟他一眼,“姐姐不是说,过段时间你要去冰底么?那地方是一片人造冷海,你可以试着往耐寒、耐低温等方向改造,这样就不用穿戴异常笨重的防护措施了。”
“对身体有危害么?”
“要经过测试的。不排异的话就没问题,说不定可以永久改造。”霓音说。
岑安觉得可以考虑。
“喂,吃完要不要跟我去夜后搞事情?”岑安问二人。
拉尼娜扬了扬眉,“一份早点就想让我们给你卖命?”
“……跟着我为什么不能是花天酒地?”
霓音狐疑抬头:“真的?”
“假的,白痴。”岑安“咚”地一拳将霓音钟爱的鳕鱼堡砸成饼状。
“岑安我操你大爷!”霓音挥着拳头弹起来,岑安立马闪开,怪笑着跑开。
身后骂骂咧咧,岑安一路欢快地跑到江烬的工作间。
江烬调整着光刻设备的参数,准备往硅片上转移电路图案,纸鹤默默打着下手。
岑安隔着玻璃瞧他,江烬忙活的事儿在他看来像是修补娃娃,身体和灵魂一起修补。
他停下来休息时,岑安绕过去抱住他:“老公,我要出门了。”
“你要出去花天酒地,我听见了。”
“哪有?!”岑安脸贴脸地蹭他,江烬微微叹了口气,转过来让他亲。
短暂温存后,江烬整理好他的头发和衣领,“别太招摇,别忘了你通缉犯的身份。”
“我要是被抓了,老公记得来捞我呀。”
“玩去吧。”
岑安决定先去见一见湘夫人。
昨晚为了对付粉猪,岑安大费周折地找上她,当他发现湘夫人的名字叫周熙时,感到非常不可思议,反复确认后,他终于相信那的确是周缇的妹妹。
周缇只告诉他妹妹在薄荷港,也没说是这么一个厉害神秘的人物啊……
他诱惑周缇跟他雨里互掐的那段影像,导致周缇入狱、幸子崩盘,再到后来被聂非雨废杀,可以说是他间接导致了周缇的死……岑安当时想,给周缇妹妹带遗言的时候,一定要把姿态放低些,稍不小心可能就成了挑衅。
岑安留了昨晚见过的金发女子的联系方式,消息刚发出去十分钟,女子便驾着一辆造型奇特的车呼啸而来。
“她也有一双碧绿的眼睛吗?”
“不,夫人的眼睛是沉静的琥珀色。”
女子带他走进地下建筑,一间类似教堂的空间里,周熙脸上架着墨镜,松垮地披一件黑色西装。他进来后,她让身边数十个异常高大剽悍的保镖出去。
“从哪里说起呢,黑杰克先生?”她语气温和得宛如问候老友,侧着身挨个儿去点一排蜡烛,墨镜镜片上映着跃动的火苗影子。
“我来带话。”岑安坐在礼堂最前排的椅子上,温着声,“周缇……死亡前托我告诉你,不要为他寻仇,他爱你,还有对不起——再没了,请节哀。”
“哦,是么。”她淡淡道,“你应该知道,他只是我哥哥的溯生人。”
“某种程度上,他延续了你哥哥的生命,但你没把他当哥哥?”
“哥哥很年轻的时候,死于意外。”她轻叹一声,没有细说。“我跟他意见不合,他想依附莘讯让幸子走上正轨,而我不同意,我始终认为幸子被看上的价值,就是它的‘坏’啊。”
“你是对的。”
周熙放下蜡烛,和他并排坐,“那个溯生人不是他,但他完成了哥哥的执念和夙愿,尽管结局落败。我经常想,如果哥哥还活着,会不会是一样的人生轨迹。”
“他是谁创造出来的?”岑安问。
“我。”
岑安露出惊讶的表情,“可是,他对你有着和周缇同样的情感羁绊……”
岑安被她凄惶的笑声打断了。
“溯生人在制造的过程中,首先得是觉醒智械。当它们拥有了自我意识,再植入人类记忆,那独立的意识就会被记忆矫正,从它成为他。
“这一点你应该很清楚吧?你的玩家禁忌档案,不就以一个特殊的程序,测试并且记录了那些独立的人造意识么?”
什么?!
岑安眼皮一跳,心如擂鼓。禁档,有这作用?她很了解禁档吗?
难怪凤凰清楚析冰的溯生人黑客有多少……
岑安试探问道:“周缇接触了禁档,所以确定自己是溯生人?”
“没错。认清本质的过程有一点痛苦,当他颠覆认知,相信那些记忆都是虚假数据时,他便觉醒了,哥哥……再一次死亡。”
岑安不动声色地压下眼中惊骇。
“对于那个智械的独立意识而言,它一定是爱我的,因为我是它的造物主。”周熙平静问道,“你刚才说的情感羁绊,究竟是我哥哥的爱,还是它对我的感情呢?”
“我想……”
既然他认清了那些虚假的记忆,他不再是周缇,他依然爱她,那就只能是“它”的爱……吗?
它对她的感情,就是虚假的、毫无意义的吗?
如果仅仅是因为她是造物主而爱她,似乎是有点不纯粹……
岑安思辨不过来,“他对你的感情,难道你感受不到吗?”
周熙摇摇头,“就算再造出数百个他,我想听到的‘对不起’和‘我爱你’,这辈子都听不到了。曾经和我相依为命的哥哥,他是独一无二的,他会永远特别。”
周熙瞧着他不断变化的微表情,笑道:“你似乎是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
“不知道。”岑安一敛神情,“定向移植记忆,或许有很多好处,但我实在想不明白,将人溯生、复制的意义是什么。”
“溯生本就是为了人类的永生事业而开发的。永生这个夙愿,自古一直在尝试,一直失败,”周熙顿了顿,低声道,“但同时也追求着另一样东西,无论躯体还是意识,那就是,唯一。”
“是么……”
岑安陷入深思,空气似乎被烛火加热了,闷闷的。
周熙站起来,准备送客了。
“昨晚的事……”
“不提了,”周熙莞尔一笑,“煞风景。”
岑安走了几步,想起什么:“湘夫人,如果我需要对身体进行改造,可以联系你的诊所吗?”
“欢迎。”
“我可以自己带医生吗?”
“可以。”
岑安没能目睹墨镜之下的琥珀色眼睛,出门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周熙背对着他,对着一排排蜡烛发呆,一身肃静黑色着装,像是站在荒原之上。
唯一。
类似爱这样浓烈的情感,独属于特定个体,真的无法得到延续吗?
突然,他顿住脚步,一瞬间醍醐灌顶——唯一!
沙利叶组织杀死溯生人,换回冰眠者的原因,他忽然有点明白了,就是“唯一”啊……社会上不能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主体复制出来了,但名誉、财富、地位、社会关系等资源,客观上是无法复制的。
可是,为何要让溯生人作为载体,短暂地替冰眠人活一段呢?这原因恐怕只有蓝朔知晓,这是蓝朔的阴谋吧……析冰坚持保护溯生人黑客的话,势必要跟沙利叶组织和它背后的蓝朔对着干。
岑安突然警觉了起来。
这跟他无关,岑安不关心任何一方,只关心江烬。江烬虽离开了蓝朔那座困住他的象牙塔,可那毕竟是生养他的地方,是他的家,他会有什么样的态度和选择呢?
无论如何……岑安暗下决心,他一定站在江烬身边的,无脑站。
金发女子将他送回了夜后,拉尼娜——不,灰光等候他很久了。
岑安理了理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发,手动甩开一些乱七八糟的想法。
接下来的三天里,他霸占了老魏的办公室,用的还是之前控制过析冰黑客的灰色海域赛博空间,他把黑客们一个个掳进来“开小会”。
黑客们的真实身份都挺有意思,有设计电子宠物的、修义肢的,也有守墓的、无业混吃等死的,多的是大厂青年社畜,全职数字佣兵没几个,白天在岗位上半死不活,晚上化身网络牛仔,黑进军方网安系统跟特工周旋。他们的年龄范围上至五六十岁的秃顶,下至七八岁的死宅小孩,以技术水平划分等级。
岑安了解到,析冰并非黑杰克所建,他以绝对的实力让所有人叹服,领着他们搞恐袭、盗核心机密,一次次挑战科技巨企和军方,又能将成员的信息保护得极好。他无敌了太久,自然而然成了组织里的老大,开始有规模有秩序地同黑市产业大头合作。
岑安花了一天时间去了解那些产业,理清彼此之间的上下游链关系和错综复杂的利益牵绊,第二天开始胡乱插手,他操控工厂机器人替换原料,让违禁药制造商生产出和标签一样健康的东西,然后被药贩子识破,他让以运输烟花为由走私军火的贩子,真的输运了一批烟花,让演讲中大肆吹捧某政客的官员突然抽风,慷慨激昂地读起政客的风流韵史……
黑客喜欢也擅长破坏秩序,都是有恶趣味的,岑安的恶趣味就是恶搞比他更恶劣的人,因为恶搞他们的时候,他不会感到罪恶。他知道这是不对的,否则当年也不会被病鬼专家的学生设局逮住……
想到这里,岑安顿觉索然无味。第三天,析冰黑客顺藤摸瓜地找上了他,联合起来攻击他。岑安跟他们正玩得有来有回,房门突然被踹开,凤凰气急败坏地上来揍他。
凤凰身手固然好,但若赤手空拳的话,岑安十七岁只身闯沙金,也不是白混的。灰光抱着胳膊看戏,确保双方不耍阴招,他如今在析冰的地位非常尴尬,帮谁都没法儿明目张胆地帮。
岑安跟凤凰两败俱伤,满室狼藉,大门又一次踹开,看到来者岑安立马嚎啕:“老公!我被人打了——”
江烬搞清楚状况,一阵语塞。
岑安脸上被抓出好几道伤,还崴了脚,江烬背着他往外走。
飞车没了动力,纸鹤拖去补充,需要一段时间,江烬只好背着他回到大厅,找了个座位。
岑安赖在他身上不肯离开,两人姿势怪异,来来往往的人好奇地瞟着他们。江烬无地自容,又找了个封闭包厢。
一进门,江烬被里面颇具挑逗情趣的布景和设施吓到了,想退出去,愣是被岑安单着地,一蹦一蹦地押进去,反锁上门。
房间昏暗,氛围极其暧昧。岑安将他扑倒在沙发上,问他翎和K7的修补进度。
“还差一点收尾,明晚就能跟他们对话了。”江烬摸着他脸上的血痕,“明晚早点回来。”
岑安这几天在夜后待得久,每晚还是会回到船上睡,江烬做事专注且勤奋,他深夜回来时江烬已经睡了,醒来又一头扎进工作间,妥妥的工作狂。
房间光线昏暗,氛围极其暧昧,空气像是用酒勾兑的,江烬觉得有点热,有点醉。
“老公,你今天是来查岗的吗?”岑安往他颈间凑。江烬推他,顾忌着他崴了脚,放弃了。
岑安沉浸在表演中:“烬哥,我最近是不是过分了?你那么辛苦努力地工作,修补机器人,可你的混蛋丈夫白天在赌场流连忘返,打架受了伤要你出面,还要被他的咸猪手偷摸,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像个绝望的主夫……”
“你是不是有病?”江烬气笑。
“今天累不累?小人这就来伺候你……”岑安笑嘻嘻地起来脱衣服,忘了肿起的脚踝,一碰地直接从沙发上摔了下去,一阵痛呼。
江烬连忙把人扶稳,口吻略带警告:“你坐好。”
岑安半坐半躺,眼里流荡着醉意。江烬犹豫了一下,环顾四周,“这里……安全吗?”
“非常安全。”
“你坐好,别乱动了,”江烬跨坐到他身上,低声道,“我动……”
第98章 冰底13
岑安胡乱操控析冰, 间接导致了多少灾祸,他心中其实并无具体概念。凤凰妥协了,一早给他发来消息, “停止你的捣乱。下午过来,我会给你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这个理由是白King。
影像里,他被锁在一处可以俯瞰满堂、并且被满堂仰视的高台上,白衣银发, 宛如神明。他不再是能量聚集而成,他有了实体。
他的存在让那间酒厅里的卡位一座难求,满堂戏谑声, 喝酒的、嗑药的、滥交的, 无数秽亵的目光投向他。他脚下有个卡座消费金额榜单,排名和数值疯狂变化, 零点结算, 他将属于出价格最高的一座人。
白King神情冷漠,闭着眼, 偶尔睁开, 眼里满是屈辱和愤怒。
岑安的确无法拒绝, 那可是他的第一把刀。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回过神来捏碎了一只杯子。
岑安摘了面具, 朝大厅开了两枪, 一枪干碎了巨大的水晶灯, 另一枪炸开红酒塔, 满室闪耀着猩红碎片折射出的光。
岑安握紧枪, 一副谁挡杀谁的气势,警报响了两下就被掐灭了。
高台像一个阈限物,岑安永远无法靠近。他转身走向堆满五彩酒杯的卡座, 晃了晃枪,让卡座里的人滚蛋,往卡座输入自己的信息。
篡改榜单后,他所在的卡座金额一骑绝尘。
榜单熄灭,消失不见。
岑安遥遥地对上白King未缠绷带的眼睛,冰蓝色化作涡卷方圆的无色黑洞,将他吞噬。这个过程岑安已经无比熟悉,他闭上眼,去感知那一片混沌的虚空。
他猛地睁眼,迎上一道攻击,滞了滞,报以更猛烈的回击。
双方出手都狠,赛博空间几欲崩塌,铺天盖地的荧光字符串联成线垂直流动,两个人都是黑色的影子形象,淋着瀑布般的数字雨对峙。
“放过白King,黑杰克。”岑安望着他。
“你这些天在析冰捣乱,就是为了引我出现吗?”
“是的。我惹的祸,你冲我来。”
“你知不知道你这种行为,”黑杰克笑了,“特别像一个为了阻止父亲出门,蛮横地抓起父亲的公文包不肯撒手的臭小孩?目的不坏,只是为了让父亲多陪伴自己……”
“我去你妈的,”岑安怒不可遏,“咱俩谁是儿子谁是爹还不一定呢,黑杰克……哦不,亲爱的溯生人岑安。”
“我从没有把自己当岑安,”黑杰克带着点怜悯的口吻,“那么差劲儿的二十年人生,你以为我稀罕?”
“那当然,你一出生被打上的可是编号啊,而不是名字。”岑安反唇相讥起来无比刻薄,“不过你还是感谢你的造物主给你植入过我的记忆吧,不然你能有本事欺负我?”
“我现在就能杀了你,以绝后患。”
岑安成功激怒到黑杰克,顿觉爽快,“你现在恐怕做不到,因为你——受伤了,脑神经,而且伤得很重,对吧?”
黑杰克啧了一声。
“岑安,你变强的速度快得出乎我意料。想当初,我来到这世上那才是真的手无寸铁,我带着过去人的思维,各种不适应,没有脑机没有钱,第一笔钱还是用淘汰掉的外置计算机赚的……显然,你运气比我好,你遇到了白和江烬,一个护住了你的命,另一个给了你生路,真让我嫉妒。”
“这得感谢你的自作孽,白King恨你,江烬不信你,所以我们才能走到一起……”岑安冷冷地说着,脑中忽然嗡了一声,警铃大作,“你到底想说什么?”
黑杰克低笑,宛如恶魔低语:“所以说啊,是我让你得到他们的,我当然也能让你失去,岑安,我差点儿忘了——我应该谨记!你来到这世上是命运对我唯一的馈赠,你就是来排遣我的怒意和痛苦的,这才是你存在的意义,爱情、友情,你都不该妄想。”
“胡言乱语的疯子,我他妈要把你弄成脑残。”
岑安迅猛地扑上去,手中锋利尖刀直刺入他咽喉——
黑杰克没躲,竟然不躲?!
岑安有一瞬凝滞,咬咬牙,狠下心继续。
这个狂妄自大的伪人,竟敢如此轻薄他活着的意义。
突然,岑安视线中浮现出一个骤然扩大的圆点,仿佛有生命的小动物惊恐颤抖——那是瞳孔!
“白King?!不——”
岑安拼命停住动作,然而来不及了,冰蓝色陡然破碎为血红,刀尖的寒芒刺破了白King的角膜,那一块冰湖瞬间染成血池——
酒厅音乐早已停歇,全场死寂无声,所有人愕然地看着他,白King已被他逼得退无可退,
他持刀刺破了白King最后一只完好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不……”
岑安失声惨叫,颤抖着扶住白King,手忙脚乱地撕下衣料擦拭血污,血泪如线、如注,蜿蜒过玉盘似的面容……
白King一声不吭,死死抓着岑安的手臂,胸膛剧烈起伏着。
匕首掉落,发出清脆声响,那不是数字空间里的程序,那就是他随身携带的实物!他想,他刚才一定跟恶灵附体了一样,犯下大错!
“阿枚……”白King血污满面,他没有喊疼,但他哭了,一脸呆滞地转向岑安,喃喃重复“阿枚”。
岑安也想哭,血流不止,他蠢笨至极,把那张皎如白玉的脸弄得更脏了……
岑安强迫自己冷静,让飞车撞碎玻璃进来接他们,同时搜寻最近的医疗机构。
“对不起,白King!是我啊,岑安!我不是阿枚,那个该死的伪人……我是岑安啊,哥们儿?”
白King突然一口咬上他左手虎口的位置,隔着手套,岑安依然痛得倒抽凉气。他用另一只手摸出激光枪,击穿高台上的束缚。
飞车呼啸着停在他们身边,白King叼着他的手不放,他只好以一种怪异姿势将人艰难地拖上车。
飞车潜行黑夜,白King慢慢松了口,却还没从惊悚梦魇中挣脱,缩在座椅旁颤抖不止。
车上有止血棉,岑安拆开小心翼翼地给他包扎,一想到是自己毁了那片冰蓝的湖泊,心脏便一阵钝痛,追悔莫及。
“疼吗?”他声音发涩,“马上就到诊所……”
白King仰面朝向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我看的见。不要哭。”
白King将止血棉塞进眼眶,利落地解下缠绕眼睛的绷带,捋成双层,将双眼一同缠住,在脑后打了个结。
“……”岑安愕然。
“就算没有这副躯体,我亦客观存在,又怎么会依赖它的器官呢?它,只是我用来进一步感受世界的媒介,”白King温声解释道,“对我来说,它像个磁盘存储了我的记忆,回到它身上,那些被忘却的才能慢慢恢复。”
“疼吗?”
“还好。”
“你刚才的表现明明很痛苦……”
“多年前他用尖刀毁掉我的眼睛,今夜,同样的脸同样的刀……我怎会不恍惚?”白King顿了顿,凄惶笑道:“我那时很爱他,所以才万分痛苦。”
飞车悬停在诊所上空,白King坚持不去,岑安只好调转车头,往海湾飞去。
岑安默默戴上了面具,白King却说没必要,他不是阿枚,白King很清楚。
回去的路上,两人简短地交换了自绿树分开之后,各自的经历。
白King那日得知黑杰克的真面目后,心情非常复杂,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岑安,也得不到黑杰克的解释。他记起一些事,再一次杀到黑杰克面前时,发现他受了伤,黑杰克为了摆脱他,不耐烦地让手下把躯体还给他。
“他以为这副躯壳是我的目的。”
“我刚才跟他交手的时候,也发现他受了伤,我觉得像黑客活动造成的。”岑安说。
“帝辛干的。”
“帝辛?”岑安一愣,忽然想起江烬跟他提到过帝辛这个代号,是黑杰克的对手。
“没错,我关于帝辛的记忆,被他删除过,如今想起一些。”白King道,“帝辛是黑杰克的专属刽子手。”
“帝辛什么来历?”
“黑杰克的造物主制造的一个超级人工智能,专门用来监视、牵制他的。”
岑安:“以我对‘岑安’的了解,肯定是不甘受控的。”
“是的,他不听话,一身反骨,所以帝辛便激活了。至于他的造物主是谁,制造黑杰克的目的是什么,恐怕只有黑杰克知道。”
岑安一阵怅然,猜测道:“你说,有没有可能,帝辛是沙利叶组织的一员呢,专门捕杀溯生人?”
“不可能,沙利叶的水平达不到帝辛,否则那个组织背后的蓝朔,也不至于对黑杰克无可奈何。”
“说的也是。”
“岑安,我琐碎地想起很多事情。”白King欲言又止。
他把脸朝向漆黑的夜空,似乎累了,半晌才说,“我都会说给你的。”
飞车落在甲板上,白King跟在岑安身后,披着岑安的外套,鲜血染脏的衣物被他揉成团胡乱地抱在怀里。
“烬哥让我早点回来的……”岑安喃喃着。整座艇静得出奇,经历了误伤白King这件事,岑安已是十分警觉,不得不重视黑杰克那句让他失去的话。
岑安忍不住对黑杰克咒骂出声。
船上只有江烬的工作间亮着灯,岑安推开门,江烬、纸鹤、霓音三人都在,灰光待在夜后今晚不回来。
房间中央,两个人形机器人正在被围观。那是江烬修好的翎和杀手k7,江烬没在他们的外貌上下功夫,机器人看上去呆呆的,仰着两张没有表情的脸,木然地打量着他和白King。
“卧槽,发生啥事儿了?”霓音惊呼,指了指白King怀里的血衣,又跳到跟前捏了捏他的手臂,奇道:“实心的?你变成人了?那之前算什么,出窍的鬼魂?”
白King:“……”
“你冒昧了。”岑安把霓音推到一边。
“你的眼睛怎么伤成这样?”江烬放下手里的仪器,走到他们跟前,“没就医吗,怎么处理得这么随意?”
“怪我……”岑安愧怍道。
白King捉住江烬试图拆他绷带的手,“挺吓人的,你带我单独包扎一下吧,我记得你懂些基础医护。”
江烬点点头,看了眼机器人,又给纸鹤递了个眼神。
“你跟我来。”
他扶着白King来到另一间客房,从柜子里翻出医药箱,挑选药品和工具。
白King靠窗站,迟迟不解绷带。
江烬疑道:“你看得见?”
“当然。”
他不仅看得见,还看得非常清楚,江烬眼角眉梢的憔悴,脖颈的吻痕和锁骨的浅浅牙印,他尽收眼底。
“过来吧,还是得好好处理,你可以阻断伤处传达给大脑的痛楚信号,但身体受损也是事实,局部坏死也很致命。”江烬劝道。
白King不再拒绝。
江烬取出他胡乱塞进去的止血棉,清理创口,他又瞧见了江烬颈部激烈欢爱后的痕迹。
“你跟他很相爱吗?”
“你把我喊来独处,就是为了聊这个?”江烬反问。
白King沉默片刻,“我想起一件和岑安相关的事,原本要告诉他,但我犹豫了。跟你有关,我觉得应该让你先知道。”
“什么事?”
“从前的岑安,被某个专家控制在研究所里,胁迫着做了很多身不由己的事,他一定跟你说过吧?”
“嗯,他用‘病鬼专家’称呼那个人。后来他在监狱受到攻击,忘了那个人的名字和面貌,”江烬的动作慢下来,“岑安对那个人的社会关系一概不知,又隔了两百年,很难查明……”
“那个人叫潘因,没错,就是你的恩师。潘因是21世纪末最早研究溯技术的那批人之一。”
“你确定么?”江烬皱着眉严肃道。
“让他忘记专家身份的程序是黑杰克投放的,前段时间我跟黑杰克见面,他向我展示了那个程序和被抹除的信息。”白King顿了顿,“要不要告诉他,什么时候告诉他,这个时机你来把握吧。”
江烬一阵无措,如同风化,举着镊子半天没动。
等他回过神,白King已经给自己上完药,缠好新的绷带了。
第99章 冰底14
若在今晚之前, 白King所言无论真假,江烬一定会毫无保留地转述给岑安。
岑安是他余生的不可或缺与最重要,他早已许诺过会给他无信仰之人的忠诚。
可他犹豫了, 一个人在空荡的舱房里待了很久,把自己蜷缩在落地窗边,一种潮水般的恐惧包围了他,许久不曾感受到的冰寒降临, 他全身僵硬。
此刻,纸鹤一定在跟岑安讲述K7和翎修复之后道出的信息吧,他想。
那两个机器人的经历, 和他们的猜测大差不差。K7执行的任务是终止溯生人陈夙又, 后来被陈反制,任务失败。
翎因为保护陈夙又损伤惨烈, 经过陈夙又的修补改造, 翎和K7共用了一个人形躯壳,但翎的系统优先级更高, 可以压制和控制K7。
K7不能被终止, 她还需要K7为她杀人, 她给K7设定的下一个目标是江烬和人类陈夙又。
师姐要杀他……
因为是他, 建立了沙利叶组织, 是他早在多年之前, 就向陈夙又以及更多的溯生人预设了终止命令, 在他眼中, 他们的存在毫无意义。
陈夙又弄清楚这一切的时候, 师门已经散了,沙利叶正陆续行动,她的同类死在她面前, 身份地位再被人类取代……
那个组织最早为终止觉醒智械而存在,如今成了专门屠杀溯生人的刽子手。这也是K7称江烬为主人的原因。
可江烬什么都不知道,他惊诧万分,如果这是真的,这一定发生在他失忆之前,已经过去了七年。七年来,他从未跟沙利叶接触过,他以为他是个旁观者,岂料始作俑者是自己……
他竟是如此无知,苦苦寻觅的师姐被他设置了杀令,在过去某段时间非常恨他,如果不是他姓江,恐怕她早已对他下手……
翎说她含恨而终,恨他这个她曾热忱相待的师弟,也恨那个叫陈夙又的人类,她不想当人类的衍生物……
而他追查多年的恩师潘因,曾强迫威胁过他的爱人,让意气风发的少年困于地下研究所,身不由己。
江烬控制不住地去想,他是否也曾做过伤害岑安的事呢?早在他冰眠之前,在那个遥远的时代?他们是否见过?他会被原谅吗?
江烬浑身冰凉,冷得牙齿打颤……他把脸贴在玻璃上,等待那能给他的心脏和脑袋带来极大痛苦的情绪褪去。他自嘲,才揭开事实一角,便忍受不了了么?
海面亮起微光,那一丝曙光却让他感到绝望,他再也绷不住,流下泪来。
寒冷使他迟钝,不知过了多久,岑安找了来。他抬头看向岑安,影子将他完完全全盖住,他有种被包裹住的安全感。他目光汲汲,贪恋那胸膛的炽热之感。
“别难过,烬哥。过去所为一定是有原因的,你要相信自己。”岑安蹲下来抱住他。
“岑安,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要跨过那么磅礴的时光来到这个时代?”江烬说。
“不知道,我觉得是命运对我的眷顾,我没有很怀念从前。”
江烬:“是因为那个专家的存在吗?”
“老实说……不是,就算没有他人生也很无趣。黑杰克说的对,那段记忆很差劲儿,没什么好稀罕的,唯一的作用或许就是对性格和认知方面的影响吧,”岑安叹了口气,笑道:“还有就是你啊,烬哥,我们的缘分在这里发生的,我们在古代无缘啊。”
江烬出着神,陷入沉默。
“烬哥,你不是说那只以你为名的冰眠舱存疑么?还有建立沙利叶,你好像在这个时代度过了不少岁月?怎么刚才的话里,又觉得自己是古代人了?”岑安问。
“畏冷。”
岑安后知后觉:“这种病症,可能是冰眠的后遗症?”
“嗯。蓝医的秘密太多了,而最隐晦的就是冰眠。”江烬贴着他的胸膛,阖上眼,“我们去冰底吧,江漓联系过我了,不出意外,后天就能出发。”
“好。”
岑安抱着他回房休息。
睡意降临时,岑安吻他耳畔,“我会永远在你身边的。”
他浅笑,拉着岑安的衣角,“真的么?”
“真的。”
下午,D3应了岑安的请求,从华景飞来薄荷港,径直落在了他们的船上。
岑安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我又要麻烦你了,兄弟。”
“谢谢你的信任。”D3笑笑,扫了一圈船上的人,“很热闹嘛。江烬呢?”
“他高强度工作了三天,修好了两个高智机器,”岑安指了指翎和K7,“现在累坏了,在休息。”
“预约好了,大哥,我们现在就可以出发。”灰光待在飞车驾驶位上冲他们说道。
“我们快去快回。”
岑安提前了解了诊所现有的技术设备,既有从基因编辑上入手的长期改造方案,也有短期应急措施,他去冰底可能只这一次,便选了短期注射纳米机器人的方案。
诊所十分安静,周熙隔着网线跟岑安打了声招呼,知道他带了医生,给他们开了权限,让他们自便。
他们跟着引导机器人来到操作间,药剂是D3亲自调配的,纳米机器人含有抗冻蛋白和代谢增强剂,瞬间见效,效果可持续半个月,岑安觉得够了。
测试之后,岑安对它没有任何排异反应,D3看着测试结果的数据面板,十分惊讶,岑安的数值太好了。他玩笑道,“你简直是天生改造圣体,真想在你身上多试几个项目,尤其是基因上的。”
岑安双手交叉,做了个拒绝的动作。
注射需要全麻后持续半个小时,D3是自己带的医生,门外还有灰光守着,岑安放心地在手术台上昏睡了过去。
D3专注地分析着屏幕上不断变化的每一个数值,看看时间,再有五分钟注射结束,别说异常数据,就连一个波动大的数值都没出现过,这很罕见。
D3轻轻揭开岑安身前的掩体,若有所思地审视着岑安在灯光下略显苍白的胴体。他肌肉紧实,体脂得当,旺盛的新陈代谢让他没有一点多余的赘肉。身上的伤疤恢复得也快,痕迹淡淡,早已没了不久前狰狞可怖的样子。
这时,D3身侧出现了一个纯黑的锥形影子。D3突然想起忘了关掉对外联系的操控台,影子应该是从它的显示器里冒出来的。
影子说:“伟大吗?医生。”
D3的视线在岑安身上逡巡了一阵,淡淡地叹了口气,“伟大。”
“感谢您对岑安的照顾,医生,希望您能继续保护他,”影子说,“他是一张多么完美的答卷啊。您千万不要觉得辜负了他的信任,那是不存在的,医生,终有一天他会感激您的。”
“那当然了。”D3淡淡道。
设备“嘀嗒嘀嗒”地响起提示音,注射即将结束,影子消失了。
岑安仿佛睡了一觉,醒来什么感觉都没有,“就……结束了?”
“我们再去做个测试。”
D3将他推到一间透明箱体里,隔段时间就要问岑安,有没有不适。
岑安说了六遍没有。
“好的,非常成功,我们可以回去了。”D3放他出来,顿了顿又道,“不过我还是建议准备些搭载电加热系统的绝热服,毕竟不是金属身子,冷海的风一吹,可能要掉层皮。”
岑安从善如流。一出诊所,便驾驶着飞车逛遍街区,想给所有人买足装备,挑了一堆后发现只有他自己用的到,现代人的基因要比过去的人优秀很多。
岑安忽然有了疑惑,冰眠人复苏后,岂不是落后这个时代太久?
D3摇摇头,“不会,按照冰眠前的条约,在冰眠的过程就可以为冰眠人改造基因,宣传语是‘保证顾客的基因会与时俱进’。”
“我觉得这条约还挺好的。”
“基因改造不普适所有人,但有足够的数据显示,冰眠状态下更容易成功,”D3说,“有过先例,曾有疯子偷冰眠舱,拿冰眠人实验。”
岑安大为惊骇地“啧”了一声。
“如果江漓拿不到进入冰底的许可,那我们这次进入的方式,可能就跟小偷一样。”
“那就祈祷不要被发现吧。”D3忽然匪夷所思道:“你以为的偷,不会是鬼鬼祟祟闯入,得手后悄悄搬离吧?”
岑安兴趣大发:“不然呢?”
“那是要当战争来准备的。”
第100章 冰底15
冰川海域, 一块广袤的浮动冰原上矗立着一座庞大的科研基站,那是由万吨级的废弃护卫舰改建而来,冰底舱库与舰体相连, 从基站内部可直达冰底。武装安防部队日夜巡逻,守卫着冰原之下两万多深眠着的人。
破冰船如一把恐怖巨锤,撞碎冰层,劈开冷气沆砀的冰面, 朝北向更冷的海域缓慢行驶。
天色涳濛,裂冰声响震耳欲聋,掩盖了人声, 岑安和云渺并肩立在玻璃墙内, 不得不以通讯器传话。
“这次进入冰底的许可,可不是轻易得来的。”隔着玻璃, 云渺朝江漓的方向看过去。
“你跟她有秘密啊?话说, 你俩什么时候走的那么近了?”岑安问。
“没有。”云渺眨眨眼。海风凛冽,她巴掌大的小脸儿缩在白色防寒服的帽子里, 挺翘的鼻尖凸出来, 透着一点红, 衬得她笑容越发慧黠诡秘。
云渺故意卖关子, 岑安想到江漓跟她对视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不明情绪, 有点像心虚, 忍不住警觉道:“你俩是不是一起干坏事了?”
云渺大笑。
正说着, 江漓朝二人走来了, 她将一块显示屏翻折开来, 递给岑安,慢条斯理地戴手套。
屏幕上是冰底的布局图,有建筑布局、网域分布、智能布线, 还有武装安防部署。
出发前,岑安问江漓为何非要走水路而不是飞行时,她推开一间舱房门给他看。室内空空荡荡,岑安面露困惑,忽然听到天花板处传来响动,一名全身漆黑装扮的男子坐在天窗上甩着一串镖,眨眼的功夫又不见了,如同鬼魅,而这样的鬼魅,这间普普通通的客舱里竟然有十三名。
原来,江漓不止带了一名叫松下议的女助理,还有支由十三名佣兵组成的精锐部队。江漓告诉他,这十三名佣兵招自国际上最著名的影子军团。
“只要你能让他们躲过登舰前对我们整座船的探测扫描,他们在基站就能像影子一样无处不在。”江漓说。
“为什么要带佣兵,不是得到蓝朔的许可了么?”岑安问。
“只得到了登舰的许可,我们只能进入商务区,但这不是我们的目的。”江漓敲了敲显示屏,笑道:“你可要藏好我们的兵啊。”
“好的。”
江漓朝主驾看去,白King和纸鹤一路沉默地开着船,江漓大为疑惑地看着他被绷带缠住的双眼,“你确定这瞎子经常在冰底游荡?”
“别这么说他,”岑安瞥她一眼,“跟他对冰底的熟悉程度相比,我们才是瞎子。”
岑安摘下帽子,戴上一个降温装置,快速读取着屏幕展示出来的资料。一想到舱库里成千上万只冰眠舱,而每个舱里真实存在着一个人,他便一阵悚然。
他暴露在冷空气里的手突然被握住了,不用看也知道是江烬,江烬的手掌温温的,窄长而柔软。
江烬扫了眼岑安正在读取的东西,知道江漓这次费了不少工夫,详尽的冰底布局图是蓝朔的高级机密。
“我读取完了。”岑安摘下降温装置,一下子摄取大量信息,脑子有点晕。他闭上眼睛,下船之前他只想睡在江烬怀里。
快接近冰原基站时,破冰船不再碎冰,四艘改装到可以在冰面疾驰的鱼雷艇飞奔而来,拦住了他们。
助理松下议很快跟艇员做完了交涉。破冰船重心向后,船首骑上冰层,缓慢靠近冰原。十分钟后,两架直升机从基岸飞来迎接,径直将他们送往高管办公区域。
这一行,算上纸鹤,他们总共八人,灰光没有跟来,等他处理完夜后的一些事,他会变回拉尼娜,留在船上等候众人归来。
直升机降落在外台,他们穿着带有蓝医标志的同款防护服伪装为员工,黑白拼色的设计,像一列乖巧的企鹅,跟在全副武装的安防身后规行矩步,走入站内。
站内环境和华景写字楼相似,一整层都是高管的办公室,即便少有人来这冰天雪地里出差,里面的商务配置仍一应俱全。
短暂休息后,他们各自找事做,装出忙碌工作的样子,翻查资料、检索文件,直到岑安干扰掉一切监视器。
白King站在窗前,窗户张开着,风声在他耳侧呼啸,银白长发却纹丝不动。
“真是个神人。”江漓坐在办公椅里,浏览完基站职员的近期出入记录后,盯着他打量。
“等天黑吧。”白King没回头,知道她在想什么。冰原上除了这座基站,处处都是高耸的换能设备,在徐徐暗下来的天色里变为庞大黑影。
梯口,霓音化身话痨,跟两名守军相谈甚欢,没多久便套出了安防部队的大致分布,哪里是全人类部署,哪里是全机械军部署。
岑安觉得非常不可思议,那些守军的脸看着比冰霜还冷,怎么就跟霓音这流里流气的小子搭上话了?还吐露出这么多?
“很简单。”霓音手里把玩着刀片,往喉咙上划出一道血口,伤口赶在鲜血渗出前迅速愈合,“我向他们展示了我的异能,这种超强自愈的异能刚好是他们渴求的。”
“霓音!”云渺瞪他一眼,“太危险了。”
“我没事儿啊,你又不是不知……”霓音还想展示一下,被云渺低喝打断。
“我是说,你把你这项异能暴露出去,是件非常危险的事,”云渺严肃地看着他,“你知道世上有多少人渴望拥有你这项非凡的自愈力吗?以后不许这样!”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霓音无所畏地耸耸肩,收起了刀片。
夜幕彻底降临。
岑安和江烬被守军护送着往休息区走,转过廊道步入阴影,江烬突然一拳击向守军下巴,动作兼具力量与速度。
岑安没料到江烬这时候出手,刚拔出枪,护送他俩的三名持枪守卫已经被撂到了。
“老公你好厉害……”
“少废话了赶紧的!”前方黑暗中,传来霓音不耐烦的催促声。
岑安戴上夜视镜,跟上他,“只有你吗?”
“他们更快。”
霓音凿开一面墙,钻进去带路。岑安跟着奔跑跳跃,观察环境。这是通往冰底舱库的野路子,非常崎岖,像是钻进了巨型机器内部的零件盒,时而走过轴承,时而跳过齿轮,身侧闪过几道黑影,那是江漓雇来的影子佣兵。
在钻一条隧道时,岑安彻底失了明,夜视镜也不起作用了。
“烬哥?”
“我在。”江烬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往前走,不要停。”
“嗯。”
岑安安心往前爬去,身下的路堆着不少杂物,摸起来干巴巴的,带着点儿塑胶的质感,还很有韧性,岑安胡乱摸索着,手掌伸进了一只豁口,窄窄的,像老式捕鼠器的卡口,他用力一掰,竟然掰下一排齐整硬物。
“扔了,岑安。”江烬突然说道。
岑安边爬边问,“这么黑,你看得见?”
“嗯。”
“我刚摸到了什么?”
“我们先出去。”
岑安加快步伐,霓音,云渺和白King在前方等候已久。他回头朝漆黑的甬道口伸手,将江烬拉出来。
“这条道路弥漫着一种奇特的物质,会干扰视觉神经。”白King说,“我觉得是人为投放进去的,但跟我们此行关系不大,不必管这些。”
岑安说,“那里边有东西。”
江烬拍着身上的尘土,“是鞣尸。”
岑安脸色刷地白了:“那我刚才摸到的是……”
“你掰下了尸体的一排下颌牙。”
“……”岑安浑身激灵,用力搓着手,顿时比吃了苍蝇还难受,朝甬道口默念了几遍得罪。
“好了,快走吧,”云渺道,“先别管那些尸体了。”
他们一路顺利进入冰底,舱内并没有像岑安想的那样塞满棺材一样瘆人,冰眠舱形状不止矩形,外部都有极为科技感的辅助设施,有一些甚至让岑安觉得……圣洁。
江烬直奔总档案室,让岑安黑进去,获得查询权限。
他翻出冰眠舱储记录,两万多份冰眠者档案,犹如无穷尽的字符海洋。
仓储监测系统严密地盯着每位冰眠人的生命体征,根据身体状态不断更新着档案资料,正常冰眠者档案名后面跟着绿色的菱格,基因突变、病变或者舱体故障则会立刻闪现红色,并且发出警示,半途死亡者则为灰色。
比如潘因的,已是灰色。
江烬的档案并不难找,他被划归到“成功复苏”那一大类。
那一类的档案放眼望去,要么什么颜色的图案都没有,要么跟着莹绿的菱格,唯有江烬是显眼的红色菱格,一闪一闪的,像一颗汩汩跃动的心脏。
“烬哥。”岑安唤他,握住他的手。江烬回过神,打开档案。
如他所料,空无一物。
岑安没能复原内容,却翻到另一样关键信息:“烬哥,档案的最后更新时间是……2140年?”
岑安顿了顿,紧张地看向江烬,在他的注视下说下去:“档案建立于2045,这和你那座冰眠舱上标着的时间是一致的。最后更新于2140,也就是……2140年它被拖入‘已复苏’行列。”
“怎么可能?现今已是2237,”云渺皱眉,放低声音,“如果按照档案更新时间,你苏醒了将近一百年!这不可能,你这样年轻……”
岑安朝纸鹤看去,他和云渺音量很小,但他知道纸鹤听见了,这个仿生人目光一直放在江烬身上,让他很不爽……可此刻,他希望纸鹤以他专业的推理能力,给个思路。
纸鹤木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察觉到岑安的视线,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一股悚然的气氛弥漫开,让人浑身冰凉,置身最寒凉处的江烬一声不吭,攥得泛白的手指骨节出卖了他的内心活动。
岑安看出江烬心里不好受,忽觉懊悔,早知道斟酌一下再说了。岑安挥手掐断档案库,握住他的手,轻轻摩挲,像是要渡给他一点温热。
“也许,是资料存储有误吧。”岑安眼神明亮,目光诚挚。
江烬神色缓和,迟疑地点点头。
“不,没有任何问题。”
岑安一阵恼火,想问谁这么没眼色,突然发觉这声音非常陌生。
而且是个女音,不是他们这行人里的任何一位。
岑安以为自己幻听了,只见江烬、纸鹤和云渺三人面面相觑,他们都听到了。
江烬缓慢地,骇然地看向那条横七竖八地倒着鞣尸的漆黑甬道。总档案室是动态的,低悬在地面上绕着冰底缓慢滑动,此刻恰好移到了他们方才走过的鞣尸甬道附近……
那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