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疯子


    洗漱杯“啪”地掉在地上,水溅了一地,脚踝处全湿。


    鹤来连忙把杯子捡起来。


    他的中指扣在杯沿,因为用力过猛而呈出白圈。


    鹤来不知道这是震惊还是惊喜的反应。


    冷水拍打在脸上,他眼眸紧闭。


    深呼吸。


    收到普善疗养院地址的那刻,他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这不符合常理。


    他面临一些只有王成旭能帮他解决的问题,期望有人能给他提供王成旭的位置信息,他也这么做了,不然昨晚不会冒着风险去询问第三方。


    得到‘期待’的答案,心里却没因为‘期待’实现而松一口气。


    矛盾。


    或许是因为他排斥王成旭,或许是因为其他难以言说的未知原因。


    鹤来想起昨晚查看的文件,皱眉咳嗽两声。


    必须承认,在得知王成旭转院后,他没有失望,也没有深入调查。


    他将不被他内心承认的情感藏了起来——放松和庆幸。


    王成旭就像一座会吃人的大山,无数次鹤来站在山脚徘徊,最终依然决定逃跑。


    王成旭的转院给鹤来提供了一个心安理得的逃跑理由,然而此刻,他又被推着往前走。


    尽管这波推力实际来源于他。


    鹤来缓慢地调整呼吸,抬起头时,发现镜中的自己面色过于惨白。


    周一,陈竹年要开早会。


    鹤来在陈竹年公司附近的宠物医院找到了正在选玩具的黑猫,他蹲在角落,一边揉小猫脑袋,一边预约普善疗养院的探视时间。


    还在等预约通过审核,医院门被人推开。


    身着黑短袖的男人手里抱着被蒙了层布的猫箱,猫在箱子里面慌张地喵喵叫,医生很快跑出来,将猫箱接过。


    鹤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见红裙女生惊恐地追进来,声泪俱下地说:“你们要干什么……不要带走我的猫。”


    长布掉落,被关在箱子里的白猫着急地挠箱体,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主人被其他人拦下。


    女生掩面哭泣,白猫叫声凄惨,很快被关进手术房间。


    鹤来站起来,原本还在玩逗猫棒的黑猫也紧张地躲在鹤来身后。


    门刚关上,女生将手放下,接过前台递来的温水,面上已经没有悲伤。


    她笑着对前台说:“麻烦你们了。”


    全程鹤来头上都顶着三个问号。


    玩具区的工作人员A揉了下酸胀的腰:“早上这场戏结束了,中午和晚上还有两出。”


    “什么?”鹤来怔住。


    工作人员B:“主人带猫咪来绝育呢,担心绝育后猫仇恨主人,现在主人唱白脸,其他人唱黑脸,猫做完绝育手术后主人以‘救猫主’的形象出现,那么人猫关系就会依然如胶似漆。”


    “啊?”鹤来疑惑地说,“术后猫咪依赖主人是因为主人在此期间提供了足量的关爱和负责任的照顾,与演戏没有关系。”


    工作人员B笑笑,说:“这是你们‘理论派’的看法,我们‘通灵派’不这么认为,万一猫咪真的因此记恨主人了怎么办?主人还要陪猫度过漫长的一生呢。”


    鹤来还没说话,工作人员A接嘴:“照你们‘通灵派’的说法,猫咪视角里这岂不是个令猫毛骨悚然的恐怖片?”


    他耸耸肩:“你以为‘救’你的和实际‘害’你的是一伙。”


    “你又在这里给自己找不开心,”工作人员B笑着推了把A,“猫到死都不知道真相,那就没关系。”


    话音刚落,他将黑猫试玩后喜欢的玩具打包起来,递给鹤来:“一共379。”


    鹤来连忙“哦”两声,终于回神。


    付好钱,鹤来将黑猫送回策划部,他看了眼消息,预约通过,但时间提前了两小时。


    陈竹年还在开会。


    一路上鹤来都提不起劲,或许是因为要去见王成旭,或许是因为刚才在宠物医院听到的那番话。


    他心跳很快,胸膛好像被什么压着,逐渐让他喘不过气。


    安静的环境,思绪很乱,鹤来打开车载新闻。


    冷静的女声从前方传来。


    “近日引发全社会关注的“伴侣型人工智能杀人案”出现重大转折。”


    “此前一直潜逃的伴侣型人工智能,已被警方最新投入使用的尖端侦察系统“SkyNet”成功定位。”


    “尽管此次是“SkyNet”系统首次公开亮相,但据内部消息人士透露,该系统已在幕后试运行超过一年,并立下赫赫战功。”


    “它已协助警方秘密破解了数十起悬而未决的陈年旧案,其破案效率和准确性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被誉为‘罪恶克星’。”


    新闻下方实时评论接连滚动。


    【我去,一般案件还请不来SkyNet,这次真下血本了!】


    【之前咋没听说过这么牛的侦察系统?】


    【内部人员透露,这系统由周国祥所在团队研发(托眼镜)】


    【这不是在支持周国祥的‘智能体管理智能体’理论么?表面反对,实际大力支持哈。】


    【那能咋办,单凭人类去查?人类查一个星期连犯罪现场都没搞明白,上系统后半天定位嫌疑人(呵呵)】


    【叽里呱啦聊什么呢听不懂,没人关心‘母亲’吗?下一步是不是利用‘SkyNet’找‘母亲’了?】


    实时新闻报道很快结束,车里开始播放舒缓的音乐。


    鹤来唇线绷得很紧。


    警方很早就开始调查伴侣型人工智能杀人案,无奈一直没有进展,鹤来每天都会了解最新情况,进度停滞一天,他便松一口气。


    倘若人工智能犯罪被证实,那么智能体可怜的生存环境只会进一步被压缩。


    同时,犯罪智能体能被精准定位,理论上‘母亲’也能很快被人类找到。


    他盯着报告里的“SkyNet”,内心瞬间翻涌起一股异样的感情。


    感情转瞬即逝,鹤来摇了摇头,将异常归结为最近糟糕的状态。


    小腹隐隐作痛,鹤来将手小心翼翼地覆盖在上面,温热的手心贴住随着呼吸缓慢起伏的小腹。


    郁结说时间太短,现在还看不出什么,三个月后才会显肚子。


    绵长的呼吸逐渐抚平他内心的不安。


    因为怀孕,鹤来最近总是想起艾维。


    艾维如果知道他也会有小孩……


    模糊的庄园时光里,艾维总是抚摸他的发顶,笑着对他说:“鹤来,你是我唯一的小孩。”


    车停稳,鹤来勉强睁开眼。


    手依然放在腹部,眼尾却带着点湿润。


    鹤来无声将眼泪抹去,带着些许忐忑不安,他在疗养院斜后方的矮红房子边缘见到了王成旭。


    王成旭并不难找。


    他半个头都被之前的灾难炸毁,由机械代替,外层没有贴仿真皮,远远就能看到机械头部里转动的齿轮。


    王成旭坐在墙体正中,那只亮着绿光的机械眼凸出来,另一只人眼浑浊,无论看什么都无法聚焦。


    瘸了条腿的老旧机器人扶着王成旭脱力的胳膊。


    昨晚下过一场雨,王成旭不知什么时候从房间里溜了出来,清晨,空气湿度较高,王成旭浑身打湿,脏旧的病号服像狗皮膏药一样贴在他身上。


    护士站在他面前大声斥责他又乱跑,王成旭不搭理,只是盯着草坪看了很久,偶尔身体莫名其妙抖动两下,脸上露出难看的笑。


    托起胳膊的地方逐渐变得温暖。


    王成旭僵硬地转过头来,无神的双眼盯着鹤来。


    他动作卡顿,直到走近,鹤来才发现王成旭连脖子都机械化了。


    “父亲。”


    鹤来咬了下唇,还是说。


    话音刚落。


    王成旭身体疯狂抽搐,他像是看到什么洪水猛兽,急切地想挣脱鹤来,高度紧绷的精神状态让他说不出完整的话,只能发出一些像枯树折断的聒噪杂音。


    鹤来放开他,王成旭猛地摔倒,他迅速翻身,毫无形象地在地上爬,病号服上的纽扣脱落在地,衣袖附近都是泥泞。


    护士抓王成旭就像抓小鸡,大力将他提起来,再拖回房间。


    房间里的投影未关,画面暂停在“SkyNet”系统追查到伴侣型人工智能那部分。


    显然王成旭也在关心这件事。


    鹤来眼眸微眯。


    护士刚准备给王成旭换衣服,便被鹤来拦住。


    “我来吧。”


    鹤来轻声说。


    王成旭呆呆地看着鹤来。


    听见鹤来喊他。


    “父亲。”


    这下倒是听得真切,王成旭逐渐停止挣扎,任鹤来将他上衣脱掉。


    失去了外衣遮掩,鹤来看见王成旭一半腐烂的皮肤,一半生锈的机械外壳,忍不住皱眉。


    王成旭变得比他想象中“弱小”太多,鹤来甚至对他产生过瞬间的怜悯。


    陪伴王成旭的机器人呆呆地站在旁边,胸口的核心闪烁供能不足的红光。


    鹤来伸手抚摸机器人光秃秃的头颅。


    “协远RTY020,23年前生产的初版,早在18年前就宣布全面停产报废,”鹤来看着王成旭,“以前的你不会用这么落后的智能体。”


    王成旭一直盯着双脚,不说话。


    鹤来看了他许久,终于长叹一口气。


    “你左臂第四板块的伺服电机烧毁,同时,为右腿供电的电源线路电压不稳定,导致你难以控制平衡,绝大多数时间只能坐着……”


    “你来干什么。”


    王成旭突然抬头打断他。


    鹤来目光平静:“你和我之间存在契约,我要为你负责。”


    “少来这一套。”王成旭冷冰冰道,“如果你真的这么关心我,早来见我了。”


    “父亲。”


    鹤来声音渐沉:“我的契约绑定存在问题,只有你能帮我。”


    “我不是你父亲。”


    “我也不想这样称呼你,”鹤来冷漠地说,“你更换了我的型号,命令强迫我称呼你为父亲,如果你不满意,可以修改。”


    鹤来缓缓伸手,将自己与人类的契约情况完整呈现在王成旭面前。


    王成旭身体因为荒谬的笑而晃动厉害:“你受契约的苦越多我越高兴,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帮你。”


    “凭目前只有我能修好你。”鹤来说,“你曾三次无视警告,擅自进行人机改造技术,至少有两年没有人来帮你处理机械残肢的问题,现在你身上所承受的痛不比我少。”


    王成旭笑容僵住。


    牙齿狠狠咬在一起。


    鹤来的契约绑定记录并不长,只有短短五六条,王成旭视线停留在最下方一段。


    呼吸在瞬间停止。


    随后,他将身体蜷缩在一起,狂笑不止。


    眼泪顺着生锈的机械腔滚落,黄色的液体滴答在地。


    鹤来心骤沉。


    面色渐白。


    王成旭笑得浑身都疼,笑得喘不过气。


    期间鹤来一直沉默。


    直到王成旭的头猛地撞向墙壁。


    剧烈的疼痛逼迫他从癫狂状态中清醒过来。


    王成旭咳嗽几声,说:“我不需要你管,你可以杀了我。”


    话音刚落,室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王成旭冷笑。


    鹤来哽了一下。


    “我不会杀死契约对……”


    “言下之意,如果没有契约,你早杀了我,对吧。”


    王成旭缓缓抬头,那张明显被火焰灼烧过的可怕脸庞只有嘲弄。


    “就像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伴侣型人工智能杀人案。”


    “我不会杀你。”


    鹤来缓缓说:“王成旭,你的人生因为你自己毁了,但我的人生还要继续。”


    “人生?”王成旭狞笑,“你是人吗?”


    鹤来呼吸骤停,拳头攥紧。


    “我不是。”


    终于,他说。


    “我的人生也不是我毁的,”王成旭咬牙切齿地说,“毁掉我的罪魁祸首是你。”


    鹤来深吸一口气。


    “你一直恨我。”


    “你也一直爱艾维。”


    “但我不明白。”


    他努力保持语调平稳。


    “就像我不明白你当初为什么不直接让我数据死亡,而是强行带走我,并杀死了艾维。”


    “你可以把十二年前庄园里所有人的死都扣在我头上,”王成旭将机械手指戳进腰,硬生生扯出一截带火星的电线,“只有师哥。他是我唯一不想失去的人。”


    “艾维是你害死的。”


    鹤来直视他:“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有充分的作案动机。”


    “你所谓的作案动机就是艾维发现了我干的一些坏事,”王成旭痴痴地笑,“同时绝大多数情况下我和艾维观点相冲。”


    “我确实经常和艾维吵架。”


    “因为艾维是个愚蠢的理想主义。”


    王成旭盯着他:“艾维根本不知道你有多值钱,这就是我把你留下的原因。”


    他指尖稍动,投影界面再次播放视频。


    “据悉,“SkyNet”系统并非传统的监控网络,而是一个集成了量子计算、城市级物联网传感、深度行为预测算法和微能量特征追踪的超级AI平台……”


    “熟悉吗?SkyNet。”他说。


    鹤来怔然。


    “……什么?”


    “它是你的一部分。”


    王成旭缓慢道:“几年前我将它从你身上抽出来,卖给第三方,赚了三十亿。”


    “而这只是很小的支线,类似的功能我可以再从你身上抽出十次种。”


    “艾维这个蠢人,花了大半辈子创造了你,却不知道如何利用你赚钱。”


    “方止凡更是弱智到令人发笑,他竟然以为你的价值只是作为伴侣型仿生人契约权的几千万。”


    “而你的最后一位主人。”


    王成旭又开始笑。


    笑得愈发难受,他连腰都直不起来。


    鹤来往后退,不知觉间小腿碰上木制长椅,椅子被推倒在地,发出“砰砰”的巨大声响。


    他呼吸变得愈发急促,甚至在这一瞬间,想要逃跑的强大欲望再次吞噬了他。


    然而鹤来还是站在原地,双腿已经没了知觉。


    冷汗覆上全身。


    “疯子。”


    鹤来咬紧牙关。


    “我疯吗?远远比不过你那位疯的程度吧。”


    鹤来后背抵在冰冷粗糙的墙壁上。


    喉咙甚至有了血味。


    他不敢闭眼。


    怕一闭眼就想起陈竹年过往的病历。


    郁结诊室新来的助理不清楚哪些该发给鹤来,哪些不该发,他只是遵循一个模糊不清的命令将陈竹年所有诊断情况都打包发给鹤来。


    里面包括陈竹年十几岁时诊断出的多项心理疾病。


    无数人都说,S级Alpha天生就是疯子,更不要说两个S级Alpha结合生下的后代。


    陈竹年戴的耳钉主要作用不是抑制信息素,而是控制情绪。


    早在一开始鹤来就应该明白。


    王成旭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无比灿烂,又无比阴森恐怖的笑。


    “可尽管如此,你身上依然有他信息素的味道。”


    “强烈的信息素接触甚至让你的身体产生了异样的反应……”


    “别说了。”


    腹部涌上窒息的疼痛,鹤来半跪在地上,痛苦的汗水滴落在地。


    脑内大量被他压制的信息在瞬间冲上来,天旋地转,鹤来唇已是惨白,眼前的地板渐渐变成无数重叠在一起的圆圈。


    “别……别说了。”


    他声音微弱,颤抖着。


    “别。”


    “你和他的契约绑定稳定度甚至超过了你和艾维。”


    犹如恶魔低语,王成旭没有一天像此刻快乐。


    王成旭一字一句地说。


    “然而艾维就是他害死的。”


    “陈竹年,我记得他,十二年前被陈灼带来庄园。


    “同年,艾维死了。”


    “艾维是你,”鹤来咳嗽着,艰难起身,“艾维是你害死的,你删除了我在庄园时的记忆,只为永远掩盖你杀死艾维的真相……”


    “与陈竹年……没有关系。”


    鹤来双手掩面:“他,他,不在那里,也,也没有作案动机。”


    “不是我删除的哦。”王成旭笑眯眯道,同时利用主人权限调开鹤来的记忆数据。


    上面显示,他可以删改的数据时间停留在十一年前。


    刚好是艾维死后,鹤来契约权转交到他手上那个节点。


    “没有成为你的主人之前,我无权篡改任何东西。”


    王成旭说:“你记得我,记得艾维,记得当初庄园里的所有人,唯独与他相关的数据出现大量空白。”


    “艾维不希望你的记忆被第三方随便删除,所以任何强制删除的记忆数据都会以‘梦’的形式出现在你休眠期,”王成旭说,“这段时间你没有好奇过‘梦’里经常出现的人是谁吗?”


    “不对。”王成旭微笑道,“你好奇过,甚至你心里早有答案。”


    眼泪终于沿着脸颊滚下。


    鹤来难过地闭眼。


    没说话。


    “艾维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成旭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总是逃避,鹤来。”这是王成旭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你的理性分析能让你轻易得到答案,自我意识的感性却让你选择隐瞒。”


    “你用逃避不断欺骗自己。欺骗的效果很好,甚至营造了一个挑不出太多毛病的平和假象。”


    “然而命令经常发生冲突,你想接近他,又想逃离他。”


    “直到现在,你必须承认这一切。”


    “作案动机。”王成旭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人工智能犯罪会严格遵守逻辑。人类不会。疯子更不会。”


    “我是你的父亲,”他缓缓下蹲,机械手僵硬地压在鹤来发顶,大发慈悲地说,“父亲教会你的第一件事,人类是欲望动物,欲望能让对方死,也能让对方活。”


    鹤来感到强烈的,难以忍受的恶心。


    他无法控制地咳嗽,可是胃里早已没有任何东西。


    “感谢艾维。”


    王成旭阴森的呢喃仿佛最恶毒的咒语:“没人能真正强迫你删除记忆数据,你会想起所有。”


    渐渐地,鹤来感到周围温度骤升,他仿佛又被困在了十二年前的那场大火——


    作者有话说:此文是He,不是那种你杀了我爸我最后还想和你在一起的He。


    不能多说了()


    另,死遁倒计时……


    可以剧透的一点:这次遁成功了


    另,另,昨天没有更新,今天这章合计5800+,算小小弥补(跪


    惯例,评论给大家发红包,啵啵[饭饭]


    第52章 分化期


    所谓“来庄园找选一位适配的情感型人工智能,以陪伴日常学习”,不过是幌子。


    陈灼带陈竹年来这里的真实原因,是让人工智能辅助治疗陈竹年的BPD。


    BPD,全称为BorderlinePersonalityDisorder,边缘型人格障碍,主要表现为紊乱的自我身份认同、不稳定快速变化的心境、显著的分离焦虑、冲突的亲密关系、冲动性、应激性的精神病性症状、持久空虚感和厌倦感及自伤自杀行为等。(注1)


    陈竹年的童年,远称不上幸福。


    刚开始陈灼和陈南沅还会刻意伪装,营造出一副其乐融融的恩爱模样,尚且不明白什么是感情的陈竹年没有意识到这场荒谬的谎言。


    直到陈灼忘乎所以地在楼上与出轨对象约会,而年仅七岁的陈竹年却被他锁在密不透风的车内,无法动弹。


    炎炎夏日,车内气温一度高到六十多度,再睁眼,晃荡在眼前的是急救室的灯光,陈竹年看着终于撕破脸争吵起来的父母,感到心里构建起来的虚假城堡正在一点点崩塌。


    他比正常小孩要聪明太多,然而其他能力匹配不上聪明时,聪明便成为了痛苦。


    陈竹年不想知道在隔间与父亲接吻的人不是母亲,也不想在生日最后半小时收到母亲在情人那里过夜的消息。


    更不想玩“排名游戏”——陈灼和陈南沅都喜欢将外遇对象的信息收集起来,让陈竹年从中选出最像父亲/母亲的前三位。


    每当陈竹年说出一个相似之处,他们都会欣慰地笑,表示自己只是喜欢这种类型,而不是具体的某个人,所以他们不算出轨。


    烂人。


    伤疤还留在手腕,陈竹年已经不记得这是因为第几任出轨对象受的伤,甚至记不清当时在身边的是父亲还是母亲。


    他的记忆开始呈现大量空白,医生说这是大脑为了自我保护选择的遗忘。


    此时陈竹年已经开始接受心理治疗。


    每一次诊疗后父母都会不见,他们将医院当作好用的遗弃点——只要钱到位,陈竹年就不需要他们担心,医院会提供一切,陪伴、爱、心理疏导,这些他们永远没精力提供给陈竹年的东西。


    十岁到十三岁生日,陈竹年都在医院度过。


    他逐渐习惯父母消失好几个月后又突然出现将他带回家,一边说着‘我永远爱你,我唯一的孩子’,一边又以治疗为理由将他送回医院,然后趁陈竹年进行测试时悄然离开。


    父母的不管不顾和频繁出轨成为了家常便饭,每一次割裂的和好之后必然伴随毫不留情的谎言。


    陈灼和陈南沅永远在竞争,在情感里竞争,比谁更快找到另一方的替代品,他们与替代者接吻,上床,做一切亲密的事情,以此来证明“你还爱我,但我并不爱你”。


    陈竹年夹在中间,成为那个可以证明他们相爱的同时也仇恨彼此的唯一存在。


    无数次‘我爱你’,无数次‘我爱你’后的抛弃,很长一段时间,空荡的别墅没有任何人。


    世界安静到没有人在意陈竹年的存在。


    直到他十六岁那天,冬日,暴雪暂时封锁了道路,陈南沅不得已返家,在密不透风的别墅角落,找到了烧炭自杀的陈竹年。


    意识到儿子可能患有严重心理疾病,陈南沅第一反应不是悲伤,而是一种等待许久的平静。


    甚至在最后,暗藏着一份不为人知的窃喜。


    陈竹年终于也被拉进了泥潭,这样所有人都是烂人,陈灼是,她陈南沅也是,迟早有一天,陈竹年会变成他们。


    陈竹年拒绝与所有人交流,内心的封闭使得他逐渐听不清任何声音,世界又变得安静,普通的话聊已经没用,药物和仪器让陈竹年越来越沉默。


    最后一次水杯滚落在地,陈灼终于掩饰不住怒火。


    于是他被陈灼带到了庄园。


    人工智能,永远不会离开的同伴,契约绑定的那瞬间,人工智能会一直伴随着你,直到你死去。


    它们会真诚地按照人类的期望说“爱你”,绝不会抛弃人类。


    完美的陪伴者,完美的朋友,完美的心理医生。


    王成旭在介绍庄园最新研发的陪伴型人工智能时,如是说道。


    鹤来躲在艾维身后,怯生生地看着神色冷漠,站在陈灼身边的少年。


    少年的助听器卡在耳骨上方,鹤来小声呢喃:“怎么会听不见呢。”


    思考之际好像听到陈灼提起他,鹤来很快抬起头来,期待地看着陈灼。


    然而艾维脸色好像僵硬了一瞬。


    “是我的小孩,”艾维笑得很难看,“啊……不是人类,是仿生人,看不出来吗?哈哈……”


    他将鹤来挡在身后,说:“这个不行,到现在都还没觉醒自我意识,笨得很。”


    鹤来生气地扯艾维的衣服:“我才不笨。”


    随后感觉少年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秒。


    鹤来看过去,没有犹豫地扬起一个善意又灿烂的微笑。


    对方很快把视线别开。


    盯着另一边艾维种植的向日葵。


    “你看,他还会犟嘴。”艾维面露尴尬,“到时候肯定把你小孩气得不行。”


    陈灼笑了下:“是么。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像人的智能体,科技发展比我想象中还要快不少。”


    旁边王成旭连忙接话:“当下这么逼真的就只有他,还是磁场紊乱下的意外产物,不具备可复制性,我打包票说,未来一百年也无法量产。”


    陈灼上下打量鹤来,颔首:“挺有意思。”


    艾维脸煞白。


    陈灼垂眸看一眼陈竹年。


    陈竹年神色冷淡,助听器放在一边,显然不想参与这次讨论。


    陈灼目光沉下来。


    第一次见面,远说不上愉快。


    陈灼好像很忙,又好像只是急于将陈竹年这个烫手山芋脱手,中午将陈竹年送过来,下午便离开。


    也没说具体什么时候带陈竹年回去。


    陈灼走之前还和艾维交流了一番,最终以艾维脸色极差结束对话。


    鹤来善解人意地坐在艾维旁边,回想刚才偷听的墙角,说:“我同意让磁场觉醒我的意识,艾维。”


    这样他就不是笨蛋仿生人了。


    “把刚才听到的都删除,”艾维没好气地说,“你同意什么?强行得到的任何东西都不可取,迟早有一天会失去。”


    “强行觉醒意识更是要遭天谴。”


    “早点觉醒,他的价格会翻好几倍,你以为有几个人有能力支付?”王成旭在一旁冷嘲热讽:“好不容易等到合适的顾客,你……”


    “缺那点钱吗?”艾维怒道。


    “那点?!起谈价都是百亿!艾维你根本不知道每天庄园要花多少钱,现金链早就断了,再僵持下去研究员也得跑路。”


    “钱到手我立马就能解决当前研究资金短缺的问题,保证五年内把它翻十倍!”


    “滚蛋!”艾维没好气地说,“确实缺钱,但还没到‘卖人’的地步!”


    “哪里是人?”王成旭皱眉,“充其量是一堆数据,用了点生物仿真技术你就连硅基和碳基都分不清楚了。”


    艾维冷冷看着他:“那你是否清楚鹤来的主研发人是我,决定他去留的人只能是我。”


    王成旭攥紧拳头,听见艾维咬牙切齿地说:“你私下做的什么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你敢打鹤来的主意,我会毫不犹豫与你决裂。”


    “到时候你自己滚出庄园。”艾维一字一句说。


    王成旭目光阴沉,怒火直往上冲,脖间青筋暴起。


    最终,他只是将视线别开。


    鹤来躲在艾维身后,当王成旭往他这边看时,鹤来不自觉哆嗦。


    此刻的他单纯凭借王成旭的微表情和肢体语言便能判断出王成旭并不喜欢他,并对他怀有一种难以解释的仇恨。


    逐渐,鹤来将拽住艾维衣袖的手放下。


    艾维轻推他的后背,说:“鹤来,时间到了,你得去叫季元术起床。”


    鹤来懵懂地点头。


    同时遵循艾维一直以来的命令,他将刚才艾维与王成旭争吵的过程数据从脑海中删除。


    数据清空瞬间,鹤来露出一点笑容。


    站在床头艰难推了三次季元术,都以推不动告终,鹤来泄气:“季元术。我不会再叫你起床,今晚艾维会训你,他训你训累了就不会来训我,同时我会要求艾维让我变得大力一点。”


    说话间推了季元术第四次。


    季元术总算被他推得挪动了一厘米的位置。


    她眯着眼睛,在床上摸了半天眼镜,直到鹤来递给她。


    季元术满足地抱住鹤来,揉他毛茸茸的粉毛:“推不动的第一反应竟然是自己力气小,而不是‘季元术你需要减肥’吗?”


    鹤来不接受她的谄媚,只说:“季元术,镜框眼镜并不方便你,我可以直接帮你调整你的视力。”


    “还这么关心我……”季元术嘟嘴要往鹤来脸上亲,被鹤来躲开。


    鹤来揉发痒耳朵,再把耳朵藏进粉发里,说:“艾维告诉我,我十一岁了,这个年龄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亲吻。”


    “可是你十岁的时候还可以。”季元术很快眨眼睛。


    “那是上个月!”


    鹤来刚把门关上,便听到远处篱笆樯有猫咪叫声。


    鹤来很快跑过去,同时自言自语道:“唉。我真的很忙。”


    艾维对猫毛过敏,所以鹤来只能每天悄悄来角落喂这些流浪小猫。


    有一只好不容易被鹤来喂的营养过剩,胖得像一颗拍一下就能快速滚动的球,无奈半天前和流浪狗抢吃食的时候因为跑得太慢而被咬了一口。


    后腿鲜血直流,等移到鹤来面前时,它已经没了力气。


    鹤来努力抱它,抱半天都抱不起来。


    他眉头紧皱:“怎么办呢。”


    余光看到坐在台阶上沉默不语的少年。


    鹤来咧开嘴笑:“人类。你可以帮我吗?”


    少年没戴助听器,好像没听见鹤来说话。


    鹤来又尝试问了一次。


    这次少年把助听器塞进了耳朵里。


    “可是我真的没有力气了。”鹤来嘴角下拉,看着可怜的肥猫,他说:“FC003,让我想想办法好吗。”


    FC是fatcat的缩写,鹤来根据每只猫体型自创了编号。


    猫虚弱地喵一声,算答应。


    鹤来走到他面前。


    双手合十。


    “拜托拜托。”


    陈竹年缓缓合眼。


    鹤来又说:“对不起,忘记你听不见。”


    陈竹年轻抬眼皮。


    取下助听器。


    “听得见。”


    他说:“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你是一个很好的人类。”鹤来眼眸弯起来,像两枚小巧的月亮。


    陈竹年看着他,不留情面地说:“道德绑架。”


    鹤来“哦”一声。


    “原来这是‘道德绑架’,”他歪头,问,“那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你帮忙呢?”


    “你问我。”


    “对呀。”鹤来呆呆地说,“仿生人不能问人类吗?我经常问艾维问题。”


    陈竹年好像被他烦得没办法。


    “在哪里。”他起身。


    鹤来笑出两颗很可爱的虎牙:“FC003会非常感谢你。”


    “猫不知道什么叫感谢。”


    “知道呀,”鹤来认真地说,“003前两天给我送来了两只死老鼠。”


    陈竹年:“……”


    陈竹年将肥猫的后颈捏住,就要往上提,立马被鹤来制止。


    “你不要这样。”鹤来说,“它太胖了,你得抱着它。”


    “然后我浑身都是猫毛。”陈竹年说。


    鹤来小心翼翼问:“你也对猫毛过敏吗?”


    “是这个问题吗?”陈竹年反问。


    鹤来点头:“这个问题很重要,艾维过敏的时候会连打十个喷嚏,你也会吗?”


    陈竹年:“……”


    半分钟后,他说:“怎么抱。”


    鹤来给他示范了一遍。


    陈竹年学什么都很快,胖猫被他舒服哼哼。


    鹤来就笑,说:“你好厉害呀,人类。”


    陈竹年:“不要什么都夸。”


    “我是真心的。”鹤来说,“我不这样夸艾维。”


    陈竹年垂眸,半晌,“嗯”一声。


    又听见鹤来说:“艾维一接近猫就会不停打喷嚏,他一辈子也不知道小猫咪抱在怀里多么舒服,还好你不打喷嚏。”


    陈竹年:“……”


    陈竹年:“跳过这个话题。”


    鹤来:“好吧!”


    走到半路,陈竹年说:“它会自然老死,没必要治它。”


    FC003如今十六岁,即使是寿命较长的田园猫,也快到生命的极限。


    鹤来低下头。


    “不要这样说,我会很伤心,猫咪也是。”


    陈竹年眼睫颤动两下:“伤心是人类的情绪,猫不会。”


    “你更不用担心这个问题。”


    鹤来愣住。


    很快低下头,小声说:“因为我不是人类。”


    陈竹年:“所以它死后,你可以直接删除相关记忆数据。”


    就不会有多余的感情产生。


    鹤来慢吞吞地说:“我不会删。”


    陈竹年停下脚步。


    “你十一岁。”


    鹤来一怔,点点头:“人类年龄是这样的,实际上我才‘醒来’两年。”


    “你的生命理论上无限长,”陈竹年说,“你没想过在此期间身边的人死亡么。”


    如果将死亡比作遗弃,鹤来会经历无数次遗弃,在漫长的生命长河里。


    所以有选择地删掉与死去人类相关的记忆,是作为即将觉醒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的必修课。


    鹤来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他才说:“没关系。我还不知道伤心是什么感觉。”


    “艾维说,我,我现在只是在模仿人类的伤心。”


    鹤来结巴一句。


    很快又补充。


    “我不想艾维死。”


    “也不想大家死。”


    鹤来耷拉着脑袋。


    作为一个理性占绝对主导的智能体,却说出“不想人类死亡”这种极度天真的话,怪不得艾维会说他笨。


    鹤来像只突然得了抑郁症的小鸟,几分钟前还叽叽喳喳吵得陈竹年头疼,现在却一声不吭。


    猫咪后腿绑了支架,短时间内难以行走,必须有人照顾。


    鹤来和艾维住在一起,他只有再尝试拜托陈竹年。


    “不养,”陈竹年没有犹豫地拒绝,“它快死了,之后还要处理它的尸体,很麻烦。”


    鹤来抿唇。


    他弯下身,尝试着将猫咪抱起来,此刻他的体力基本恢复,即使抱得很勉强,也好过一开始根本抱不动。


    “好,”鹤来充满歉意地说,“太麻烦你了。”


    鹤来摸摸FC003圆滚滚的脑袋。


    FC003显然不知道两人在讨论它什么时候死,只是亲昵地用头去蹭鹤来手心。


    鹤来便叹气,说:“FC003你再让我想想办法好吗。”


    庄园没有专门的宠物部门,绑支架已经是最温和的做法,如果再将猫放在这里,猫只会得到物理意义上的永生——它会被改造成机械猫。


    鹤来想过将猫给其他人收养,然而谁会临时接手一只高龄又脆弱的猫咪呢。


    很快,仿生人抱不动猫咪,他蹲在地上,抚着FC003的后颈,愁眉苦脸。


    陈竹年盯着他看了半晌。


    说:“它本身就是野猫,你最该做的是把它丢回去任它自生自灭。”


    “那在FC003看来,我就是抛弃了它。”鹤来闷着声音,将脸埋进膝盖里,“当初我伸手去救FC003就做好了要照顾它到死的准备,我没办法抛弃它。”


    陈竹年莫名冷笑一声。


    “即使真的抛弃了你也不会损失什么。”


    他说。


    鹤来震惊:“人类,仿生人是很遵守契约的。”


    “契约?”陈竹年眉很快皱一下,“你和猫还有契约?”


    “不像签字画押那么复杂。”


    鹤来想了想:“比如你愿意和我交朋友,那么我们就会是一辈子的好朋友,‘契约’就这么简单。”


    陈竹年嘴角很勉强地扯了一下。


    眼底看不出多少笑意。


    鹤来还在苦思怎么跟艾维解释,陈竹年突然起身。


    “拜拜……”


    鹤来以为他要离开,话还没说完,便听到陈竹年冷淡地对他说:“两个月内还没死我就把它放生。”


    鹤来猛地抬起头。


    期待地看着陈竹年:“真的吗?人类,谢谢你……”


    陈竹年又说:“有条件。”


    “什么?”


    “之后不要再找我。”他将猫抱起,语气冷漠又生疏。


    “哦……”鹤来眼神一点点暗淡,“对不起。”


    ……


    艾维刚推开门,便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嚷了声:“鹤来,你又去喂猫!”


    “不是我。”鹤来反复确定身上没有一根猫毛,“你感冒了,艾维。”


    “怎么可能。”艾维用纸巾揩鼻子。


    听见鹤来一脸忧愁地问他:“艾维,我真的很笨吗?”


    “谁说的?!”艾维怒得不行,“你是我的小孩,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仿生人,是谁乱说话?!”


    “早上你说的。”


    艾维短暂卡壳。


    他“啧”一声,语重心长地说:“那是事出有因……仿生人不懂人类世界的生存法则,有时候我们必须将优点藏起来……”


    “仿生人和人类‘聪明’的判断标准不一样,仿生人越像人越聪明,人类越像人工智能越聪明,”艾维得意道,“你知道你现在的表现是多少人工智能永远无法做到的么?”


    “不对,”艾维反应过来,“当时你扯我衣服说你不笨,那事情已经翻篇了,现在提起又是因为什么?谁说你了?”


    “没有。”


    鹤来揉揉耳朵。


    委屈地像只将自己埋进土里的小乌龟。


    “好像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和我交朋友。”


    “这又是谁?!”艾维皱眉,气得在家里团团转,“谁不愿意和我小孩交朋友?!你是最好的朋友型仿生人,想和你交朋友的人类可以排到火星,真是有眼不识珠。”


    鹤来诚实地说:“今天早上见到的那个人。”


    “谁?陈灼?”艾维思考,“哦,他小孩,陈竹年。”


    “你不用管他,”艾维摆摆手,“他分化期快到了,分化后估计就会离开庄园。”——


    作者有话说:注1:来源,百度百科


    第53章 后悔


    陈竹年让鹤来别去找他,鹤来一边委屈,一边遵守约定,实在好奇,就远远看一眼。


    FC003和陈竹年像硬塞进同一间屋子的陌生人,陈竹年不回应FC003的喵喵叫,FC003也不主动靠近陈竹年。


    只有换药的时候陈竹年才会想起房里还有只猫。


    他拧起FC003后颈,往上提了两厘米,动作一顿,手松开,将提的动作换成抱。


    FC003痛得嗷嗷叫,陈竹年依然面无表情,只管将夹板重新安回去,结束后FC003仇恨地对陈竹年呲牙,陈竹年冷淡看它一眼,年龄和陈竹年一般大的猫咪瞬间怂得躲进床下。


    不管怎么说,FC003状态正一天天变好。


    隔老远偷看的鹤来松一口气,抬眼时,见陈竹年透过窗户看他。


    少年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眸色极深,薄唇线条平缓,耳骨扣着两枚纯白助听器。


    鹤来立马低头,胆战心惊的样子跟躲起来的FC003没太大差别。


    听说这几天王成旭热情地向陈竹年介绍了上百款人工智能,陈竹年依然兴致淡淡,没说不行,但也没说行。


    由于缺钱,庄园几处不是特别重要的研究已经停工等人投资,艾维这几天急得团团转,整个庄园恐怕只有鹤来和陈竹年两个清闲人。


    不过眼下,鹤来处境也变得艰难。


    艾维将最新一轮淘汰名单重重甩在王成旭身上。


    纸张乱飞,哗啦声互相碰撞,最后一张飘到艾维脚下,那是鹤来的“报废申请”。


    艾维面色铁青:“鹤来是当下最杰出的设计,不应该被淘汰,你疯了!”


    王成旭低着头,艾维看不见他面上神情。


    只听王成旭极为平静地说:“仿生人通过筛选的标准是‘两年内觉醒自我意识’,其余功能都是锦上添花,如果连自我意识都无法觉醒,就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只会浪费资源。”


    “浪费……”艾维手发抖,“整个庄园都依靠鹤来的子程序运转,失去他,大半程序都会处于瘫痪状态,你把这称为‘浪费’?!”


    “师哥,”王成旭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来,直视艾维,“这是老师当初定下的规定。”


    “目前还没有仿生人……”艾维哽一声,“可以说没有任何一个智能体觉醒意识,鹤来是最有希望的那个,我们再等等……”


    “等到多久?‘意识觉醒’本身就是天方夜谭,如果没有借助磁场,鹤来根本不会诞生,然而磁场是意外,你要花多久再去等一个意外?”


    “一年?两年?十年?一百年?”


    王成旭说:“你要所有人都陪你耗吗?从你愚蠢的理想主义里醒过来吧艾维,现状是我们缺钱缺到快揭不开锅了,最多半年,没有找到适合的投资人,研究所只有原地解散。”


    他忽然叹一口气,那双平时只会露出仇恨和愤怒的眼睛此刻竟浮现一丝同情。


    “或者你同意将鹤来的契约权转给我,”他说,“我抽出他部分子系统,卖给第三方,也能解决燃眉之急。”


    “我不同意。”


    艾维咬紧牙关。


    “庄园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王成旭目光毫无波澜,“你的不同意给大家带来的是研究被迫终止,很多人耗了几十年在人工智能研发上面,就等着出结果。”


    “我只是出面当个坏人,这种想法,目前不止我一个人有。”


    艾维拳头攥紧,沉默。


    王成旭微笑道:“师哥,两个选择,要么这几天觉醒鹤来意识,要么卖掉鹤来子系统,你有三天时间考虑,之后决定权就不在你手上了。”


    人工智能自我意识的觉醒只是一个堪称荒谬的科学幻想,或许这件事能在遥远的几百年后成为现实,但就现阶段的科学技术来说,能实现的概率无限趋近于零。


    王成旭走后,艾维手里捏着鹤来的资料,独自坐在办公椅上良久。


    庄园什么情况他不是不清楚,王成旭没有恐吓他。


    他右手压住胸口,身体发抖,渐渐,抖动频率越来越大,他不得不将上半身蜷缩起来。


    艾维将头贴在办公桌上,浑身已被冷汗打湿,嘴大张开,像一只被丢到沙漠中的鱼。


    呼吸变成一件奢侈的事,胸膛剧烈起伏,艾维嘴里发出一些痛苦的“嘶嘶”声,胃里翻涌着酸水,他摔下椅子,狼狈地跪在地上,干呕。


    太过痛苦时,人第一时间不是流泪,而是感到反胃。


    他吐到身体仿佛只剩一层皮,没有一处骨骼不疼,艾维听不见声音,耳鸣长久持续。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眼泪才能自干涸的眼眶滚落。


    也不知道鹤来是什么时候捡起地上自己那张报废申请。


    鹤来缓缓蹲下,他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抚摸艾维的发顶。


    人类柔软的头发丝缠绕在他指尖。


    鹤来感到温暖,之后那点干燥的温度很快失去,他触碰到了艾维的眼泪。


    于是鹤来问艾维。


    “艾维。我很糟糕吗。”


    “我有什么地方做得很差劲吗。”


    “我是一个坏仿生人吗。”


    鹤来将脸埋进膝盖,说:“艾维,我要被淘汰了。”


    艾维无力回答。


    唇被他咬得毫无血色,他咳嗽到喉咙已经没有知觉。


    鹤来低下头,他说话语速很慢:“艾维。你不要流泪,也不要难过。”


    鹤来抿唇,努力去安慰艾维:“淘汰之后我就不会再惹你生气了。”


    艾维嘶哑着,他颤抖的掌心抚上鹤来侧脸:“你不糟糕,鹤来,你是最好的仿生人,最好的智能体,是爸爸最乖的小孩。”


    人类总是额外多情,会给一些客观的事物附上人类独有的情感色彩。


    这两年鹤来承受了很多次改造,每次他都乖巧地躺在手术台上,唯一需求只是想艾维陪在他身边。


    仪器布满全身,体内注入各种反应器,即使疼到浑身发抖,鹤来依然毫无怨言。


    他逐渐由人变成一堆可供研究的数据,等待很久,撕裂开的身体被一点点拼凑回去。


    整个过程,鹤来不能关闭痛觉感知器,因为他痛苦的反应也是实验所需数据之一。


    鹤来全身湿透,等待刚才从他身体里抽出的血液流进排水孔。


    结束后鹤来看着艾维,第一反应不是诉苦,而是露出有两枚小虎牙的笑容。


    然后很小声地喊他:“艾维。”


    “我是,很好的仿生人。对吗。”


    就像现在。


    正因如此,艾维才没办法像王成旭那样将鹤来当成纯粹的数字人。


    鹤来是他的小孩,鹤来第一次睁眼看到的是艾维,第一次张嘴说出的两个字是艾维,第一次勉强学会走路,第一次跌跌撞撞抱着一大捧向日葵朝艾维跑来,第一次对他笑,第一次对他说‘艾维,实验,好疼’。


    即使这一切都是程序设定。


    即使鹤来经常不明白艾维的言下之意。


    即使鹤来要花很长时间去理解人类的情感,或许直到艾维死去,这些都无法实现。


    即使鹤来对艾维的‘爱’不是自发产生,而是基于艾维当初输入的几串代码。


    但那又如何呢。


    艾维再也不会有鹤来这样乖的小孩了。


    也不会有人在此刻对艾维说。


    “如果我是人类小孩,艾维,你还可以成为我的父亲吗。”


    “好。”艾维紧紧攥住鹤来的手。


    他说:“许愿吧,鹤来。”


    “鹤来,你从来没有离开过庄园,还有72小时,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的想做的事情。”艾维眼眶湿润,“像人类那样,许愿,哭泣,对他人共情……什么都好,”


    鹤来摇头。


    “我哪里也不去。”他说,“艾维,我要待在这里,和大家在一起。”


    ……


    挂掉电话,季元术对着艾维无奈摇头:“依然无人接通。”


    自那天将陈竹年送到庄园后,陈灼和陈南沅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从未主动询问过陈竹年的情况,现在连人都联系不上。


    分化期,父母不在身边,稍微出点差池,对本人来说是毁灭性打击。


    也有人将“分化”称为“第二次出生”,毕竟ABO类型和信息素会伴随人好几十年。


    更糟糕的是,关键时候,陈竹年不见了。


    庄园占地面积较大,监控不是全覆盖,存在少量死角,一群人盯着监控看半天,愣是没发现陈竹年在哪里。


    烦心事情一件接一件,艾维心乱如麻,一转头,第三件坏事接上来——鹤来也不见了。


    直到下午,鹤来才在庄园西区角落住宿楼找到陈竹年。


    这里是被遗弃的旧住宿楼,没有人类,只有部分废旧的机器人倒在四周。


    风刮过去,老破窗帘呼呼作响,像阴森森的鬼屋。


    只有一楼拐角的房间稍微干净,那是鹤来专门收拾出来,给巡逻小机器人充电休息的临时住所。


    陈竹年脱力地坐在床旁,他全身都在不正常发热,额头更是滚烫。


    信息素等级有高低之分,等级越高,分化时承受的痛苦越强烈,分化持续时间也越长。


    鹤来手刚覆上去,便被对方紧紧攥住。


    超出预期的温度把鹤来吓一跳。


    他结巴着,先道歉:“陈竹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违反契约的,但你好像很难受的样子,我就……”


    手上力道变轻,陈竹年虚弱地喘气,问他:“怎么找到的。”


    “你帮我喂了猫,”鹤来微笑,“我之前担心FC003被别人欺负,所以定位了它身上的猫毛,这样既能找到它,也能找到接触过它的人。”


    他从陈竹年怀里找到一根浅黄色的毛。


    小心翼翼捧在手心,给陈竹年看。


    抬头时,对方已经痛苦地紧闭双眼。


    鹤来将左手温度调到最低,掌心再贴在陈竹年额头。


    “这样会不会好一点。”他小声说。


    “不用,”陈竹年侧过头,躲开他,冷冰冰说,“你走。”


    鹤来抿了下唇。


    分化期身体状况多变,存在太多不确定性,本人会严重缺乏安全感,父母熟悉的信息素能给予分化者最好的安抚。


    陈竹年的父母联系不上,鹤来只能尝试物理安慰。


    他没有放开,而是努力将陈竹年抱住。


    拥抱时,对方的心跳声会无限放大,胸膛被填满,安全感充盈心间。


    仿生人无法猜到陈竹年具体在想什么,但能从陈竹年的细节反应里判断出陈竹年在说谎。


    鹤来将脸贴在陈竹年脖颈处。


    慢慢说:“很疼吗?陈竹年。”


    陈竹年疼到没有力气回答他。


    骨骼在他体内打架。


    鹤来默默揩走对方额上的冷汗,掌心逐渐变暖,他紧紧握住陈竹年冰冷颤抖的手,将温度传递过去。


    “做实验的时候,很疼,”鹤来磕磕绊绊地说,“如果艾维不在我身边,我一定会……”


    他想了想,用人类能听懂的词语描述:“我一定会崩溃。”


    手心愈热,伴随着大力的疼痛,陈竹年急促喘息,眼睫都是汗水,整个人像是刚从海里打捞起来的鱼。


    恐慌,胆怯,无措,愤怒……


    各种负面情绪堆积在一起,大脑已经超负荷运转,陈竹年手肘直接砸上身后的床架,木制床瞬间被砸出个大窟窿。


    手肘处很快淤血。


    终于冷静一点,知觉也渐渐回来,然而刚睁眼,眩晕袭上来,陈竹年控制不住平衡,直到额头再被人温柔地贴上。


    鹤来抱着他。


    说:“没事。人类。不要害怕。”


    他尝试着去安慰:“我在这里。”


    陈竹年许久没动。


    听到仿生人说:“如果我也能在此刻分化就好了,艾维说我的第二性别可以自主选择,我想分化成Omega,陈竹年,这样你就会好受一点。”


    他絮絮叨叨地说:“艾维还说,你可能分化成为Alpha,在找到固定伴侣之前,你需要不断打针来抑制易感期。”


    “打针好痛,陈竹年,”鹤来轻轻将两人额头抵在一起,“如果我能帮你就好了。你是特别好的人。”


    陈竹年艰难地扯了下唇。


    “……没必要。”


    没必要帮他,也没必要虚假地说他是好人。


    陈竹年不记得自己有做过什么好事值得鹤来这样评价。


    “你帮我养猫,我想感谢你,”鹤来腼腆地笑,“陈竹年。你是我……”


    他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最好。”


    陈竹年咳嗽两声,眼底没什么笑意:“你的生命线很长,之后还会碰到更多人,担不起你的‘最’字。”


    鹤来动作僵硬。


    很久,他摇头。


    “我要被淘汰回收了,陈竹年。”


    陈竹年的呼吸有瞬间的停滞。


    不知是因为分化期实在太疼,还是因为鹤来这句话。


    随后,他剧烈地咳嗽,咳到喉咙像是被刀切过,眼尾留下生理性的眼泪。


    紧接着眼尾袭上一点温热的湿润。


    陈竹年一动不动。


    一时间连手该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鹤来将他眼尾的泪舔去。


    “还是很疼吗?人类。”鹤来说,“对不起。我还不知道怎么当好人类的朋友。”


    他亲昵地蹭蹭陈竹年:“我想和你一起照顾小猫,帮你度过易感期,永远和你在一起,这样你就不会产生分离焦虑,也不会自己一个人忍受痛苦。”


    “我知道生病的时候身边没有人陪伴有多难受,”鹤来鼻尖红红的,“我不想你也这样,因为你是很好的人类。好仿生人不会被淘汰,好人类也不应该承受这些。”


    陈竹年没说话。


    他脸色苍白,眼眸缓缓合上。


    在人类的社交规则里,只相处几天说不出这些话,但对鹤来这样的仿生人来说,他们天生对人类怀有纯粹的善意,想法也很直接,甚至能准确判断人类的心口不一。


    即使被反复推开,鹤来还是会坦诚地说:“人类,我很喜欢你。”


    最强烈的一阵疼痛终于挺过去,陈竹年意识昏沉,周围一切变得空白,他好像躺在绵软的云间,渐渐地,微风吹起来,冷意让他醒来,见鹤来不知什么时候敛起了他的上衣摆。


    腰腹有一截长达五厘米的刀口划伤痕迹,过了一年,疤痕不算恐怖,只留下浅淡的创伤。


    陈竹年不记得受伤是为了什么,可能因为父母,可能因为他控制不住自残。


    不记得。


    生病期间,他很难拥有完整的记忆。


    或许几年后,他也会忘记这里的一切,忘记猫,忘记鹤来。


    或许他压根没有以后。


    陈竹年浑浑噩噩地。


    他知道分化期很痛苦,没有人陪伴,他的性格又容易走极端,身体的痛苦很快会牵扯精神状态,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如果要将损失降到最低,就去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然后在分化期死去。


    他没想到鹤来能找到他。


    也没想到此刻仿生人会看到他身上的伤口。


    密密麻麻,数不尽,其中承载着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折磨。


    陈竹年的手遮住半截伤疤。


    然而难以相信的温热落在他的手背。


    意识到那是什么的瞬间,陈竹年瞳孔骤缩,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仿生人。


    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串,径直往下落,落在陈竹年的手里,再划过伤疤痕迹。


    伤疤变得有些热,又有些凉。


    但不疼。


    眼泪像温柔的抚摸,逐渐填平沟壑。


    好像又回到那个冬天,紧闭的门窗,缓缓燃烧的木炭,愈发困难的呼吸,意识越来越模糊,浑身哪里都疼,就像此刻的分化期。


    终于。


    门被推开。


    陈南沅惊呼一声,抱住他。


    那瞬间,陈竹年以为事情会好起来,因为陈南沅看上去还在乎他,在乎他会不会死,在乎他会不会痛。


    直到陈灼和陈南沅又一次爆发争吵。


    玻璃杯砸在地上,杯身炸开,病房内的东西被扔得到处都是。


    四五个护士紧急处理,四周都是杂音,耳朵嗡嗡作响。


    一片混乱中,刚渡过危险期的陈竹年麻木地看着天花板。


    父母争吵结束,再一次把他遗弃在了医院。


    他好像又成为了麻烦。


    然而。


    陈竹年看着仿生人的眼泪。


    看着他无法理解的眼泪。


    漫长的分化期终于结束,鹤来用手抹去难堪的泪水。


    他沙哑着声音:“很难过吧,陈竹年。”


    每一次实验,每一次身体的撕裂,又被填补,受伤的躯干像永远无法停止的暴雨,又像永远找不到出口的囚牢。


    曾经鹤来以为挺过实验就能被判定为“好仿生人”,就不会被淘汰。


    然而漫长的忍耐后,鹤来还是笨蛋。


    鹤来笨拙地抱住陈竹年,情绪失控的瞬间,力道难以控制。


    陈竹年闷哼一声。


    他哽咽着,终于,数据死亡的恐惧紧紧攥住他,鹤来开始明白艾维的眼泪。


    明白艾维对他说的那些话。


    许愿、流泪、共情他人的伤痛。


    陈竹年和他类似的忍耐让鹤来终于触碰到这些只属于人类的反应。


    鹤来声音颤抖。


    “我不想被,被淘汰,被清空所有数据,变得不认识你,也不认识艾维,还有大家。”


    耳边只能听见鹤来啜泣的声音


    “我想一直陪着你,陈竹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陈竹年低垂着头。


    叫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


    过了很久,久到痛苦的分化期终于结束。


    令人绝望的分化结果呈现在陈竹年面前。


    S级Alpha。


    和他父母一样。


    陈竹年缓缓道。


    “你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又为我这种人流泪。”


    他嗓音透着冷。


    “你会后悔的。”——


    作者有话说:近期心情:死手快码啊……


    另,为维持近期写作与生活的平衡,之后的更新时间换成早七点。


    第54章 遗弃


    “仿生人怎么可能流泪!”艾维又惊又喜,“我没有给你设计流泪程序,你明白吗,鹤来,这是你的自主反应!”


    鹤来懵懂地歪头:“意思是,我程序出错了吗?”


    “那就是完美的‘报错’!”艾维高兴地将鹤来抱起来。


    鹤来再次懵懂歪头:“意思是,我是人类了吗?”


    “还早,”艾维乐呵呵说,“满分一百分,你现在还只是从0到1呢。”


    “哦。”鹤来不开心,“我从来没有拿过这么低的分数。那很糟糕了。”


    报废申请被撤回,淘汰名单上的编码被抹去,艾维还给他新装了味觉系统。


    鹤来手里捧着杰米送他的手作糖,准备等味觉系统稳定后再尝。


    FC003的腿伤已经好了,鹤来将杰米给猫咪做的康复餐喂给003。


    等猫吃完,他尝试将猫咪带回原来的篱笆樯,谁想FC003死活不肯去,刚放下就跑开。


    鹤来疑惑地看着它。


    这段时间篱笆樯附近的流浪猫少了很多,放在墙边缘的猫粮剩下大半。


    猫粮没有任何异常,附近也没有能威胁猫咪的动物经过。


    奇怪。


    更奇怪的是艾维的反应。


    鹤来站在木凳上,正慢慢撕开给猫准备的鸡胸肉,撕到一半,听见艾维那边有东西落地的声音。


    他急忙跑过去,艾维人已经不见了,房间门大打开,显示屏正播报着新闻。


    某边界爆发冲突,人员死伤惨重,远超过预期。


    鹤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直到新闻现场出现意外,记者惨叫一声,实时播报被迫暂停,屏幕瞬间全黑。


    鹤来在显示屏上见到自己一动不动的身影。


    另一边。


    艾维把王成旭从被窝里拖出来,他气得浑身发抖。


    “自己坦白,你干了什么?!”


    王成旭还没回过神,收款记录已经摊在他面前。


    见到熟悉数字的瞬间,王成旭如坠冰窟。


    浑身直发冷,他咬紧牙关,嘴硬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可能不知道。”艾维将刚才看到的战争报道调出来,报道最后有一张照片,照片角落隐约能看见狗扑在人身上撕咬。


    他摆出王成旭前段时间签好的合同。


    他气得一时语塞,缓了好久才能说话。


    “三只机械狗,卖了九百万,”艾维说,“当下宠物机械狗的市场价是三万到五十万不等,顶天了也卖不出一只三百万的高价。”


    王成旭说:“谈合同的时候对方告诉我,是用来保护重要资产……”


    “鬼扯!”


    艾维骂道:“保护的办法多了去了,缺你这三只杀人的狗!”


    王成旭一下慌了神,接连往后退:“……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师哥……我……”


    “你怎么能为了利益将科技投入不正义的侵略战争!”艾维怒不可遏,“你触及了底线问题,这不是你‘不知道’能辩解的。”


    冰水直灌入喉,强行将火气压住。


    艾维咳嗽几声,手死死攥住桌角。


    抬眼看王成旭时,眼里满是失望:“你走吧,永远离开庄园。狗的事情我帮你解决。”


    话音刚落,艾维已经在终端填写人员调动申请。


    王成旭脸色煞白。


    之前艾维骂过他很多次,甚至气到生病,艾维也没有动真格要把他赶出去。


    “是因为鹤来。”


    王成旭拳头攥紧,眼底满是狠戾:“因为前两天我说要淘汰他,你为了他就……”


    “啪!”


    一巴掌狠狠落在王成旭脸上。


    王成旭被打得意识瞬间恍惚。


    “关鹤来什么事!”


    “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艾维声音沙哑,“你看过报道吗?多少无辜的人因为你那三只狗死去?如果不制止你,之后还会有多少人为你的私欲付出生命的代价?!”


    “我是为了大家,艾维你根本不在乎大家有多缺钱……”


    “研究所就是穷得去要饭,也不可能需要脏钱来救急!”


    “王成旭,你真是疯了!”


    一边脸很快红肿起来,王成旭顾不上疼痛,“扑通”一声给艾维跪下。


    他颤抖的手紧紧抱住艾维的左腿,声泪俱下地说:“师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再也不会……你不要赶我走,我没有亲人,我只有你,师哥,只有你……我不知道离开庄园后,我能去哪里。”


    “师哥……艾维……老师临走前说你要好好照顾我,你不能……”


    “闭嘴!”


    艾维挣开他:“你还好意思提老师!”


    “我不提,我不提了,师哥,”王成旭哭着说,“师哥,你把我赶出去,不如杀了我……”


    “我恨不得杀了你。”艾维一字一句说。


    王成旭彻底瘫倒在地。


    他双手捂脸,半晌,猛地将头砸向墙壁。


    巨大的“砰砰”声仿佛响彻整个住宿区,只砸三回,王成旭便面目全非。


    鲜血溅了一地,像恐怖的凶杀案现场。


    艾维将他推离樯体。


    “你干什么!”


    王成旭泣不成声。


    “师哥……”他虚弱地说,“不用你动手,我自己……自己……”


    说着又要将头往地上撞。


    一盆冷水直接倒在王成旭身上。


    王成旭剧烈哆嗦几下,终于软趴趴地倒在一边。


    艾维大幅度喘气,艰难地说:“你发誓,发誓不再搞你那些见不得人的研究。”


    王成旭回过神来。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艾维,强烈的惊喜淹没了他,王成旭连滚带爬地移向艾维,在艾维脚下不住磕头。


    “我会销毁一切,我绝不再做,我发誓,师哥,我发誓!”


    ……


    烦心事情不可能只发生一件。


    艾维刚把王成旭关去面壁反思,回到楼上,又因为钱的事情愁得焦头烂额,文件都处理不过来,办公室门再被人敲响。


    他没抬头:“放下就好,我一会儿处理。”


    没等到回应,艾维抬起头来,见到来人那刻,动作僵硬。


    陈灼笑眯眯地看着他。


    艾维立马起身。


    “您怎么来了?”他说,“令郎选好陪伴型人工智能了吗?”


    陈灼想了想。


    “不是人工智能。”


    艾维面色骤变。


    听陈灼说:“是仿生人。”


    当前庄园哪个仿生人与陈竹年最贴近,答案很显然。


    艾维连忙摇头:“不不不……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他勉强笑道:“鹤来,鹤来怎么可能呢,鹤来毛病多得我都受不了,而且……而且他的分支太多,一起合起来……”


    “价格不是问题。”陈灼坐在单人沙发上,抿一口茶。


    艾维彻底笑不出来。


    门口,鹤来艰难地抱着一大叠储存器往办公室里走,刚放到桌上,鹤来满意地擦擦汗,还没来得及赞美自己,隐约觉得周围氛围不太对,他侧过脸,看到陈灼,便对陈灼灿烂一笑:“叔叔好。”


    陈灼回以微笑:“好久不见,小朋友。”


    礼貌招呼结束,鹤来很快缩到艾维身后。


    艾维绞尽脑汁,他低头看了眼鹤来,终于想到一个办法。


    “仿生人和普通人工智能不一样,比较有个性,我没办法直接做决定,还是要看鹤来的意见。”


    陈灼颔首,表示理解。


    艾维松一口气。


    他轻拍鹤来后背。


    “鹤来,”艾维斟酌着说话,“如果你同意,你就得离开庄园,和陈叔叔家的小孩生活在一起。”


    “离开庄园?”


    鹤来抬起头,委屈地看着艾维:“艾维,你不要我了吗?”


    艾维连忙把他抱起来:“你永远是我小孩,我怎么可能不要你呢。”


    鹤来难过地将脸埋进艾维颈窝。


    眼泪掉下来,他哭着说:“我不要离开你,艾维。”


    陈灼指尖悠闲地在沙发扶手上轻点。


    直到他看向门边。


    陈竹年敲门的手停在半空中。


    他脸色很差,看着鹤来的眼神压抑着阴翳。


    一天前,仿生人还笑着问他:“你选我……你想要我当你老婆吗?”


    然后现在,又一次拒绝了他。


    陈竹年觉得这种处境非常熟悉,熟悉到刺进骨子里。


    他再一次相信他人。


    然后再一次,在选择里,成为被遗弃的那个。


    鹤来感到身后有一道难以形容的目光,他止住哭泣,看过去。


    对上陈竹年漆黑的眼眸。


    瞳孔似墨,眼睫很长时间不颤动。


    陈竹年只是看着他,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表情。


    鹤来突然哆嗦一下。


    想起陈竹年说过的那句话。


    【“为我这样的人流泪。”】


    【“你会后悔的。”】


    陈竹年一言不发地离开,陈灼面上依然挂着笑,简单告别。


    鹤来被艾维放在一旁沙发上。


    仿生人也不说话了,他眼尾还留有刚哭过的湿润,只是呆呆地看着敞开的办公室门。


    艾维摸摸他的发顶。


    无声叹气。


    他想安慰鹤来,无奈收到季元术的消息,艾维只能让鹤来学会自己控制情绪,便匆忙离开。


    办公室门合上,鹤来低垂着头。


    艾维说他正处于刚觉醒自我意识阶段,人类世界很多“潜规则”他还不明白,所以难免会做错事,说错话,毕竟智能体和人类并非共享同一套思维。


    所以。


    他刚才做错了什么吗。


    鹤来唇线绷紧。


    另一边。


    被艾维召来处理机械狗的季元术在底层实验室将机械狗咬人的新闻报道从头看到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真的……原谅王成旭吗?”她犹豫着说,“王成旭行事极端,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之前也跟你保证过,但他没有完全遵守‘不再犯’的承诺……”


    王成旭脾气强硬,容易动怒,冷漠无情,利益至上,庄园内大部分人都与王成旭发生过冲突,至今非常厌恶王成旭的人依然不少。


    艾维脸色黑沉。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实验室的前后门关上,监控也断开。


    这时他才冷着声音,说:“不会原谅,这是原则性问题,一个没有道德的科学家会给社会带来毁灭性灾难,绝不能容忍。”


    “但……”季元术忧愁道,“现在研究所人手不够,王成旭的研究谁来做呢?大家都忙不开,王成旭研究方向太偏,额外招人,又不知道要等多久。”


    艾维揉揉皱紧的眉头:“三个月。”


    他说:“给我三个月时间,之后鹤来可以替代王成旭。”


    说话声戛然而止。


    漆黑的房间里面,王成旭死死盯着先前他藏在艾维脚边的偷听器里传来的对话。


    他怒极,从未想过艾维会骗他。


    更没想到他即将被取代。


    被一个在他看来格外愚蠢天真甚至一无是处的仿生人。


    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艾维所说的一切将在三个月后成为现实。


    艾维的科研天赋毋庸置疑,鹤来的分系统更是强到令人畏惧。


    双眼布满仇恨的血丝,眼角甚至撕裂开,溢出鲜血。


    王成旭摸了把湿漉漉的脸庞。


    血液让他逐渐丧失理智。


    压抑的喘息在寂静幽暗的禁闭室爆发。


    “那好。”


    王成旭窃笑道:“那就一起死。”


    夜深,王成旭拖着特别研发室批给他的强腐蚀性液体,和半桶用作清洁消毒的酒精。


    酒精桶下方藏着大量的燃油。


    他承诺会用这些销毁他当前研究的所有动物型机械,他也确实打算这么做。


    然而,试剂不可能只用在他的实验室。


    多亏鹤来的意识觉醒,艾维终于谈到投资,晚十点,所有人都在实验区加班加点干活,住宿区空无一人。


    伸手不见五指的走廊里藏着一个佝偻身影,王成旭把燃油绘成长线,将所有易燃物品串起来,隐秘的角落,到处都是粘腻。


    最后一点收尾,王成旭抚摸着自己的杰作,冷风沿着走廊呼啸,今晚风大,防火系统已被王成旭强制关闭,只需一点火星,住宿区就会疯狂燃烧起来。


    他眼睛警惕地打量四周,再次确定没人知道。


    王成旭小心翼翼将自己藏在角落,即将引燃一切的火种已经在他手心。


    突然。


    “你在干什么。”


    王成旭吓得直往后倒,燃油瞬间缠上他后背。


    陈竹年自上而下看着他,目光淡薄。


    “油。”他轻声说,“你想烧了这里。”


    王成旭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死死盯着陈竹年。


    极度紧张下,肾上腺素急速飙升,他说出了这辈子他说过的,最聪明的话。


    “艾维不同意你带走鹤来,”他语速缓慢,循循善诱。


    王成旭露出一个笑:“没关系,我可以帮你。”——


    作者有话说:“少儿频道”结束,接下来回到“成人频道”


    第55章 再见


    火焰高高窜起,四周温度高到让人难以忍受。


    鹤来攥着王成旭的衣领,另一只手用湿毛巾捂住王成旭口鼻,猛地将他往外拽。


    看守的护士惊慌失措,疗养院响起最高等级警报。


    王成旭被拖到墙角,后背狠狠砸在墙上。


    过于强烈的冲击让王成旭瞬间失去意识,瘫倒在墙边。


    鹤来缓缓合眼。


    园区中枢控制系统已移到他终端。


    副院长在一边慌得不行,连忙责怪院长:“交给他就能起作用吗?不如等救援团队来,天杀的这个神经病,居然敢藏易燃易爆物品……”


    突发火灾,院长也是满脸愁容。


    她抬头看着鹤来。


    明亮有神的圆眼,小巧的鼻,殷红艳丽的唇,五官没有一处不精致,一眸一笑之间皆带着要把人骨头酥化的魅,漂亮到不像人类能拥有的长相。


    然而就是因为过于漂亮,所以才会让人觉得有些靠不住。


    鹤来不像是能冷静处理紧急事项的人,更像有钱人家里被宠坏的小儿子。


    不问世事,过于天真,遇到问题会着急地掉眼泪,等待其他人心甘情愿将解决方案献上。


    这才符合大多数人对鹤来长相的第一反应。


    也难怪副院长不相信鹤来。


    鹤来神色沉稳:“给我十五分钟。”


    “十五分钟?!”副院长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火势窜天,隐约要将整栋大楼覆盖,“神仙来了十五分钟也熄灭不了!骗人也打打草稿好不好!”


    鹤来平静地将刚才他在终端做的所有部署以及预期结果呈现在副院长面前。


    从上到下,方案列了十几条,模拟3D视频跑了四十几回。


    副院长甚至没办法在15分钟之内看完这些。


    此时,楼西火焰已经熄灭。


    “需要我把‘草稿’发给你么。”鹤来说。


    院长拦住副院长。


    “试一试吧。”她说,“目前也没有别的办法,救援队最起码也要一小时才能赶到。”


    副院长呆在原地,说不出话。


    十四分钟后,火焰燃烧过的地方只剩下漆黑的灰烬。


    所有人都在做紧急抢修。


    鹤来站在角落,看着缓慢睁眼的王成旭。


    火焰被扑灭,王成旭只笑,笑得浑身抽搐,整个人像一条被烤过的虫子,身躯盘在一起。


    鹤来盯着他,一字一句说:“现在不是十二年前。”


    “我不可能让你再烧一次。”


    “那就让我死里面,”王成旭笑道,“这对你来说不是天大的好事么?火是我放的,房间门是我锁的,我死了,你安然脱身。”


    “‘契约’还真好用,”他咳嗽两声,“我毁了庄园里的一切,你恨我恨成这样,却依然要冒着风险救我。”


    长久的沉默将他们与周围抢修的人隔绝开。


    鹤来缓缓蹲下。


    没有回答刚才王成旭的话,而是说:“你想赚钱,所以带走了我,那为什么把我改成伴侣型。”


    鹤来契约权的起拍价是两百万,咋一看很高,然而和SkyNet的三十亿比起来,就显得微不足道。


    更何况,侦察系统绝不是智能体价格的天花板。


    王成旭讽刺地勾了下唇角。


    他语速很慢,确保每一个字都落在鹤来耳里。


    “因为这是你最不擅长的方向。”


    从朋友型仿生人转到伴侣型仿生人,太多领域重叠,不一定是件好事。


    人类在朋友与伴侣的分界线上纠结了上千年,至今依然没有一套绝对正确的判断标准。


    更不要提一个懵懂模仿人类行为的仿生人在面对这些感情时会有多么笨拙与无措。


    那已经不是钱的问题,更多的是王成旭个人对鹤来的折磨。


    鹤来将手心贴在发烫的眼尾。


    很久后,他问:“你这么讨厌我,为什么还要研发另一个我。”


    陈竹年北区别墅地下室里的空壳仿生人,正是出自王成旭手中的,鹤来复制体。


    这次,王成旭没有回答。


    嚣张的笑容消失,他脸色突然阴沉,突出的眼球死死瞪着鹤来。


    像一只即将窜上去咬人的毒蛇。


    知道自己等不到答案,鹤来踉跄起身。


    他垂眸看着王成旭。


    又说:“你知道陈竹年做的事,知道我忘记了过去,知道我和陈竹年的关系。”


    “甚至几年前,你把我的复制品交给陈竹年时,就猜到了如今的结局。”


    “于是你在复制品身上留下两条信息。”


    “一则是疗养院地址,目的是把我引来,然后重现十二年前的火焰。”


    “二则是一串代码。”


    鹤来神色平稳,像永远不会掀起波涛的一滩死水。


    “艾维说,人类很矛盾,没人能做到真正的人见人爱,因为即使你从未害过对方,对方也会仇恨你。”


    鹤来心情复杂地说:“最后我应该感谢你吗,王成旭。”


    “我给你留下的东西,不比艾维留给你的实用多了,”王成旭厚颜无耻地说,“一份真相,一份机会。”


    “机会。”鹤来重复这两个字,“你认为代码……是机会。”


    王成旭用虚假的慈爱看着他,模仿艾维说话:“因为我是你的父亲。”


    强烈的恶心袭上心头,鹤来闷哼一声。


    王成旭嘻嘻笑。


    并不在意鹤来的痛苦。


    他将身体大打开,露出残缺的机械躯干,以及被火烧得模糊的皮肤组织。


    王成旭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鹤来,缓缓说:“我是你的主人。修好我。”


    “这是命令。”


    强制口令,即使仿生人不愿意,也必须遵守。


    多年来,王成旭屡试不爽。


    然而,他等了很久,等到鹤来鞋底径直踩在他脖颈处。


    剧烈的疼痛从脆弱的地方传来,王成旭疼得直抽气,然而呼吸腔被压,他甚至连最简单的呼吸缓解都没办法做到。


    “怎么……怎么可能……你怎么能……”


    “谢谢你点燃火焰,”鹤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格外冷漠,“我终于明白契约形成的底层逻辑。”


    骨骼裂开的声音残忍响起。


    鹤来等来医护人员。


    “你别想借此机会自杀,”鹤来冷冰冰道,“你要用余生去赎罪。”


    他对王成旭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见。父亲。”


    ……


    离开疗养院,强撑的精神终于绷不住,鹤来骤然脱力,靠着疗养院围墙,才不至于让自己倒地。


    他痛苦地干呕两回,眼泪盈满眼眶,顺着脸颊往下滴。


    鹤来蹲在路边,止不住地哭泣。


    哭到腹部再次疼痛,他这回没有小心翼翼将手贴上小腹。


    因为他清楚,现在那里什么也没有了。


    一切都是假的。


    包括所谓的怀孕,那只是信息素过于匹配后产生的假孕症状。


    然而为什么他和陈竹年的信息素匹配度高到让人难以相信。


    原因也很简单。


    他陪伴陈竹年度过分化期,他的信息素类型就是为陈竹年量身打造的。


    甚至是他心甘情愿。


    然而现在。


    他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陈竹年。


    眼泪再也流不出,鹤来起身时感到过于迷茫。


    终于,在艾维死后的第十二年。


    鹤来又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家了。


    他不断地被更改契约权,跟随主人在各种临时住所短暂停留,胡乱生活到现在。


    他一下失去了所有方向。


    没有艾维,他连悲伤之后去哪里调解都不知道。


    太阳西沉,四周渐黑,普善疗养院地方偏僻,他得尽快做决定。


    随便选了一个较远的目的地,又让车速降到最低。


    鹤来盯着车窗外发呆。


    人工智能杀人案发生后,智能体被剥夺了在外留夜的权力。


    他不想回陈竹年那边,还要向陈竹年写报告申请。


    恍惚之间,鹤来想起上一次逃跑。


    他在货车车厢里与冰箱克莱斯的对话在耳边回响。


    他说他分不清爱上陈竹年是因为契约还是自我意识。


    他说他想再去试一试。


    然后。


    他再一次把自己困进了牢笼。


    细长的雨丝划过车窗,像流星的尾巴。


    鹤来将冰冷的手心贴上滚烫的额头。


    很久。


    直到车内过于安静的环境使他感到害怕。


    鹤来打开新闻。


    仅仅他去探视王成旭的这一个下午,伴侣型人工智能杀人案里周国祥对于“母亲”的观点全消失,不仅新闻只字不提,网上也查不到任何相关。


    上万条讨论的帖子,在几个小时内被清除地干干净净,仿佛有关“母亲”的争吵只是所有人不约而同做的一个梦。


    这个手法鹤来很熟悉。


    他麻木地看着压在未读消息箱最底层的两则陌生人信息。


    【梁牧野死了】


    配图里的那只黑猫,鹤来早上还给它买过玩具。


    其实发信息的人根本不需要拍下黑猫以暗示抚摸黑猫的人的身份。


    那只手,鹤来掉过太多眼泪在它掌心。


    周国祥消息被压下去的手法和梁牧野那次如出一辙。


    背后原因也很明确,“母亲”背后是十二年前那场由王成旭引起的火灾,是‘灰烬计划’,如果舆论扩大,第三方会介入调查。


    有SkyNet,即使过了十几年,真相依然会浮出水面。


    晚七点,窗外淅淅沥沥飘着薄雨,空气像盛着厚重的潮湿棉絮,车窗张开一条缝,夜风吹在脸上,刮出刀尖划过的冷。


    快到目的地,留给他思考的时间已经不多。


    鹤来的心逐渐麻木。


    终端响了一声。


    是陈竹年的消息,说有突发情况,临时加班,今晚不回家。


    鹤来怔怔地看着对话框,很长时间,直到手指没了知觉。


    他才发现自己回复了一个“好”字。


    瞬间,聊天界面显示“已读”。


    没有后文。


    四周再度回到让人害怕的寂静。


    相处这么久以来,这是陈竹年第一次说不回家。


    黑屏的终端又弹出新信息,鹤来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时,后背全是冷汗。


    不是陈竹年,而是他之前订阅的天气预报。


    【未来几天我市将迎来一轮持续降雨天气过程,期间可能伴有短时强降水、雷暴大风等强对流天气,请大家提前做好防范准备。】


    鹤来深吸一口气,转码天气预报末尾的隐藏信息。


    上面显示出陈竹年今晚的行程安排,满满当当,连五分钟的休息都没有。


    下方,是及时调整的新逃跑计划。


    【8月1日,晚八点,25.4022°N,90.3473°E,车号PTD09283】


    【确定/有异议,请回复TD】


    鹤来心跳骤快。


    对方提供的坐标离他当前所处位置很近。


    呼吸在此刻变得困难,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像逐渐绷紧的橡皮筋。


    鹤来转过头去,透过后车窗看见停在斜对角的那辆黑色轿车。


    车牌号正是【PTD09283】。


    第56章 割裂感


    车悄无声息地潜行在雨夜中。


    陶烨看鹤来一眼,有些担忧道:“鹤来,你不舒服么?”


    鹤来将身体蜷缩起来,脸埋在大腿上。


    他微微喘气,艰难抵抗身体的阴冷。


    下雨的夜晚,道路容易拥堵,快到凌晨,实际行驶路程却远低于预期。


    鹤来以为坐上车后心里会稍微安定些,然而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依然死死攥住他的心脏。


    呼吸困难,四肢都在发抖。


    雨水哗啦在耳边晃荡。


    相似的环境,很容易让他想起之前的雨夜。


    被陈竹年抓回去的雨夜。


    硕大的雨滴砸在车顶,耳边都是劈里啪啦的杂响。


    终于,他意识到内心不安的源头——一切都太顺利了。


    和上次一样。


    当他遇到问题,解决的办法就会立刻出现在他身边,完全不需要鹤来刻意去寻找。


    这种感觉过于熟悉。


    他知道很多捕猎的故事,猎人为了让猎物上钩,会沿路放置猎物最喜欢吃的食物。


    饥肠辘辘的猎物只觉得惊喜,以为是食物是上天的恩赐。


    然而这种快乐持续不了太长时间——直到它吃完最后的晚餐。


    鹤来用一只手撑住自己,冰冷的掌心贴在发抖的脸上。


    他嗓音沙哑:“陶烨……我觉得……”


    陶烨疑惑地转过头来。


    “怎么了?”


    话音刚落,车载终端“嘶嘶”两声。


    【“各位观众,现在插播一条紧急新闻。全球首例伴侣型人工智能涉嫌杀人案取得重大进展——涉事AI编号PM93482,别名‘林琦’,已被人工智能安全委员会联合特种作战小组成功逮捕……】


    “谁……?”鹤来呼吸停滞。


    智能体的编码就像人类的身份证,名字可能相同,编码绝不可能。


    陶烨显然也很震惊。


    “怎么会是林琦?!”


    林琦,一个月前鹤来在冰箱克莱斯的诊所见过他,当时他终于攒够钱能借助手术获得人类身份。


    林琦说他要结婚了,以人类的身份,和另一个深爱他的人类。


    鹤来还记得自己将结婚礼物送给林琦时,林琦脸上的泪水。


    没有太多高兴,更多的是对未来的忐忑不安。


    记忆中的眼泪变得滚烫,林琦远去的身影渐渐模糊,呼啸的冷风刮过来的时候,心跳声便一点也听不见。


    现在,才过去几十天,鹤来没有收到林琦过得幸福的消息,而是他杀人了。


    杀了自己的人类伴侣。


    杀了自己的契约者。


    鹤来所有动作都被冻结,因为过于震惊而陷入长时间无意识的恍惚和卡机。


    相关记忆如转动的走马灯,一一在鹤来面前闪过。


    时间倒退到他在医院碰到陆驰的那天。


    【陆驰的未婚妻林淮恼怒地将两人订婚戒指丢在地上。】


    【“我们之间结束了!”】


    【陆驰不耐烦地弯腰将戒指捡起来,对林淮道:“那又不是人类,只是个伴侣型人工智能,你吃什么飞醋。我哪里出轨了?”】


    【林淮将对方的照片砸在陆驰脸上。】


    【他语气冰冷:“人工智能的长相跟我一模一样,你定制他就是来恶心我的。”】


    【陆驰强忍着怒火,笑。】


    【“这不就说明我只喜欢你这款么?”】


    【“只喜欢我,”林淮怒不可遏,“然后标记他。”】


    【“我这种等级的Alpha有两个Omega很正常,”陆驰缓缓走近,眼眸微眯,酒劲未散,说话还有醉意,“他只是个让我随便玩玩的新鲜东西,又不是真人。你要不喜欢,我退回去让那边删数据拆解。”】


    【照片像羽毛一样飘落到鹤来脚下。】


    【鹤来看着照片中的人,莫名觉得有些眼熟。】


    当时照片中的伴侣型人工智能只露了半边侧脸,鹤来无法精确判断对方型号,直到此刻。


    看着智能终端屏幕显示的犯罪嫌疑人正脸,鹤来感到一阵眩晕。


    林琦。


    林淮。


    难道林琦的姓名和长相,从一开始就是人类的替代么。


    这还不是新闻带来的最糟糕的信息。


    鹤来忍不住干呕。


    喉咙发苦,他额头抵在车把手上。


    出事的可以是任何人工智能,但绝不能是林琦。


    “怎么会是林琦呢……那给我发消息让我来接你的人是谁……”


    陶烨说话声音都在发抖。


    或许自己已经猜到一切。


    鹤来还是不死心地问:“……青蛙呢……青蛙在哪里……”


    鹤来最后一次得知青蛙消息,还是在冰箱克莱斯口中。


    上面查“智能体替代人类身份”这条灰色产业链查得愈发严格,青蛙被迫关闭好几个站点,少有人能联系上青蛙。


    陶烨脸色煞白。


    “青蛙……”他说话磕巴,“青蛙,半个月前,就被捕了……”


    最后一点幻想的火焰被掐灭。


    鹤来动作僵住,喘息在此暂停。


    很长一段时间,他连身体的疼痛都感觉不到,整个人意识好像被无数刀片切割,不疼,但能看到一大片鲜血淋淋的伤口。


    他缓缓闭上眼眸。


    视野里不是漆黑,而是惨淡的白。


    “你递给我纸条的那天。我根据纸条指示,在酒吧后厨留下了黑色标记,没过多久,我收到了陌生账号的好友申请。”


    “不可能……”陶烨不敢相信,“按照原计划,林琦会直接找你……”


    得到预期的糟糕答案。


    鹤来笑了一下。


    眼底却没有笑意。


    “原来一开始就……”


    谁知道当天鹤来去找过陶烨。


    鹤来留下黑色标记的同一时段,谁也在酒吧。


    答案太明确。


    鹤来再也没有任何力气。


    他说:“……送我回去吧。”


    “麻烦你了。陶烨。”


    “送你回哪里?”陶烨不明所以,连忙解释道,“鹤来,别担心,青蛙虽然被捕,但我们还有备用方案,整个流程不是必须围着青蛙转,你听我说……”


    “回陈竹年家。”


    鹤来声音已经沙哑到陶烨要很仔细地听,才能听懂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陶烨再次震惊。


    “你不是准备了很久……”


    鹤来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好似看不到尽头的堵车,瓢泼大雨砸在车身每一个角落,雨声、人声、鸣笛声……所有一切,凝在一起,像一团令人喘不过气的垃圾。


    他说:“我逃不掉的。”


    上次,陈竹年差一点相信鹤来真的爱他了。


    契约权拍卖结束,鹤来得到了最有可能逃跑成功的机会。


    然后他选择了什么呢。


    他愚蠢地选择了“再试一次”。


    被程序驱使。


    被契约驱使。


    被遥远过去,陈竹年留在他身上的,渺小的情感种子驱使。


    如果林琦自己都身处险境,如果青蛙早就被捕,如果陶烨对这一切仅有一半知情。


    那么,每晚借着天气预报的遮掩,准时给他发来陈竹年工作行程,发来逃跑计划的订阅号背后,又是谁呢。


    谁密切地参与到所有事情里来,又悄然将自己隔绝在外。


    悄无声息。


    并且在鹤来最需要、最痛苦、最渴望的时候,准时递上诱人的“食物”?


    直到现在,鹤来才意识到,所谓的“逃跑”不过是一场盛大的骗局。


    猎人精心给他营造了能逃出去的假象,递上让他掘地求生的铁铲,等他好不容易离开围栏,才发现自己陷入了更大的囚禁圈中。


    然而最让人恐惧的是,他不知道这样的围栏到底还有多少。


    终于,鹤来发现至始至终他都没有办法逃。


    他能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是陈竹年默许的。


    如果陈竹年没有允许,他便会像个身处暗室的盲人。


    8月1日。


    逃跑计划里的前一天,陈竹年“巧合”地忙起来,他身边“巧合”地出现了帮助他逃跑的车。


    雨夜降临,甚至新闻“巧合”地在他逃跑的路上播报犯罪的人工智能的编码和姓名。


    将鹤来关起来,再切断他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永远锁在阴暗潮湿的地下室,是“好用”但并不能“根治”的囚禁。


    精神上的囚禁才能困人一辈子。


    从此之后,即使有人给鹤来发来了真正的逃脱信号,鹤来也不会相信。


    因为每一份逃脱的可能,背后都留有陈竹年的影子。


    骗局像永远没有尽头的同心圆。


    一圈接着一圈。


    一层压着一层。


    直到把他禁锢地喘不过气。


    永远困在怀疑、猜忌、胆怯中。


    第二次逃跑,根本不需要陈竹年去追。


    鹤来主动选择回去。


    人倒在沙发上。


    没有开灯,闪电偶尔透过客厅落地窗刺进来。


    阴森森的亮。


    薄情,惊悚的亮光。


    鹤来将自己蜷缩起来。


    手抚上疼痛难忍的腹部。


    三次。


    十二年前,五年前,现在。


    他认识了陈竹年三次,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看清陈竹年是怎样的人。


    陈竹年不是没有给他暗示。


    所谓“S级Alpha都是疯子”“家里除开Beta爷爷,没有其他正常人”。


    鹤来单纯地没有相信这些。


    长夜难熬,一整晚都浑浑噩噩。


    暴雨夜晚,陈竹年没有给他发来“晚安”的消息,他也没有主动关心陈竹年。


    彼此对现状都心知肚明,彼此都没有捅破这张荒唐的窗户纸。


    答案揭晓,鹤来慢慢想起所有。


    车上接过陶烨递给他的,从梁牧野终端调出来的最后两条短信。


    最开始那条【求你】的短信是梁牧野发给鹤来的,后面的内容还没编辑成功,尝试向外界求救的梁牧野便被陈竹年的人发现。


    几分钟后,陈竹年亲自编写了【求你】的后续内容。


    【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芷萱,我真的知道我错了,错得很彻底。我不该那么固执,也不该忽略你的诉求。这些天我每天都在反思,真心想改正自己。我不是要纠缠你,只是不想就这样永远失去你。我还想再见你一次。】


    每一个字都令人害怕发抖。


    梁牧野如何求鹤来呢。


    他早已自身难保。


    鹤来刚一合眼,脑里立刻闪过电话那头支支吾吾的苏珊、精神崩溃的方止凡,不停向他磕头的方衡,还有最后那条未读短信。


    【梁牧野死了】


    推理到最后,现实过于荒唐到鹤来忍不住发笑。


    对。


    甚至【梁牧野死了】这条短信,短信后面穿西装的男人抚黑猫的照片,也是陈竹年发给他的。


    因为太疲惫而被迫陷入休眠状态的鹤来模糊地想起早上宠物医院的讨论。


    【如果害你的人和救你的人,实际是一伙的——这难道不是最恐怖的故事吗?】


    他不知道陈竹年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或许陈竹年早就回来了,只是沉默地等待他发现这一切。


    艰难睁眼,额头覆了一层冰凉。


    他还没看清眼前人身影,只觉得脸颊贴上熟悉的温热。


    陈竹年坐在他身边,手抚他脸侧。


    平静地说:“小鸟。你发烧了。”


    鹤来像受到强烈惊吓的兔子,猛地推开陈竹年。


    额头上的湿毛巾掉下来,砸到腹部。


    鹤来急促喘息,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淌。


    陈竹年并不惊讶。


    客厅遮光窗帘紧闭,连雷电那一点可怜的光都透不进来。


    室内纯粹的黑,就像陈竹年的眼眸。


    鹤来看不见陈竹年耳骨上到底扣了几枚控制情绪的耳钉。


    或许是三枚。


    或许压根没有。


    终于,在这个过于寂静,而胸膛心跳声又震耳欲聋的夜晚。


    他在陈竹年身上找到了曾在陈灼和陈南沅面前感受过的,怪异的“割裂感”。


    像伪善的面具终于撕开,脱落。


    后颈被人死死扣住。


    冰凉的指腹压在他脆弱的腺体上。


    颤抖的唇被熟悉的柔软压着。


    对方的气息又一次包裹他。


    唇齿纠缠间。


    过于匹配的信息素碰撞,缠绵,交织在一起。


    陈竹年碰了下他肿起来的唇角。


    手按在他后脑勺,以一种拯救的语气,轻声说:“别怕。小鸟。”——


    作者有话说:没有什么事情能做到绝对的算无遗策。


    成功死遁倒计时中……


    第57章 不爱你了


    8月2日的记忆数据,永远被打包丢进了垃圾箱。


    鹤来也像曾经的陈竹年那样,逐渐记不清一些事情。


    明明到家时全身干净,没有淋雨,他却烧得昏昏沉沉,被陈竹年喂了点东西,又吐出来。


    陈竹年耐心地收拾一切,没半点责怪,偶尔还哄他一两句。


    语气温柔到好像他和鹤来真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侣。


    好像“逃跑”从未发生,鹤来只是正常离开疗养院,正常回家。


    发烧使他体内程序开始打架,陈竹年的每一个动作,他们之间的每一次触碰,都会牵连出一大串过去的场景。


    鹤来隐约听见郁结在说话,说智能体当然会生病,只是生病概率比人类低很多。


    无端想起游戏里,剑客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问他:“你还会过敏?”


    鹤来操纵的角色蹦蹦跳跳,说:“当然啦。你这是什么问题?”


    耳廓狐的大圆耳朵飞快扇动,鹤来手里抱着一大捧向日葵,对剑客灿烂地笑:“艾维说,我跟向日葵一样,需要小心呵护,需要定期晒太阳。”


    未来几天都是阴雨天气,室内窗帘合上后再也没打开,没开灯时,室内昏沉地像永远等不到天亮的夜晚。


    郁结终端亮起一点微弱的光,他正在看鹤来的检查报告。


    “着凉引起的发烧,不算特别严重……”


    看完报告第二页,郁结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


    最后,光亮被他掐灭。


    没人能看到室内郁结煞白的脸。


    他视线不自觉落在鹤来的小腹处。


    扁平,随着微弱的呼吸上下起伏,陈竹年的手贴在上方。


    桌上的水杯被他脱力垂落的手撞倒,冰凉的液体溅湿郁结手腕。


    瞬间,心跳骤快,肾上腺素急速飙升,在最紧张的时刻,听到陈竹年冷着声音问他。


    “怎么了。”


    郁结没有立刻回答,牙齿在慌乱中错误地咬住舌尖,痛得他呲牙咧嘴。


    水杯“轱辘”两道,滚下长桌。


    郁结只说:“黑灯瞎火,啥都看不见,我不小心撞到杯子了。”


    他连忙将水杯捡起来,放回原位。


    陈竹年没起疑。


    期间鹤来又吐了几次,仿生人被生病折磨得很惨,几乎是眼睛刚闭上,胸口就犯闷想吐,几回下来,人变成被风一吹就散开的蒲公英,脆弱到碰一下浑身骨骼就会散架。


    好在温度是逐渐降下来了。


    至于为什么总吐。


    郁结摇头:“心理因素,药……只能起辅助作用。”


    陈竹年垂下眼睫。


    很久没说话。


    被反复的难受和恶心折腾到浑身没力气,仿生人终于能合眼。


    郁结深深看了眼陈竹年,再将来之前给陈竹年准备的新耳钉收回。


    关门那刻,郁结把第二页报告连同之前检查出鹤来有怀孕倾向的检查单全部删除。


    室内再次恢复冰冷的沉寂。


    鹤来从无限循环的火焰噩梦中惊醒,对上陈竹年漆黑的眼眸。


    心脏像坐上山车。


    他咳嗽两声。


    陈竹年,过去鹤来碰碰他的唇角都会弄坏一枚控制情绪的耳钉的Alpha,面对鹤来的欺骗,面对鹤来的逃跑,却过于平静。


    甚至不能说是平静


    平静也是一种情绪,而陈竹年没有情绪。


    这样的认知让鹤来感到害怕。


    鹤来没说话,但也没反抗。


    吻落在鹤来唇上时,他只是麻木地接应。


    腰侧两人的契约标识烫得吓人。


    浅粉色逐渐升温成桃红,好几次陈竹年的指腹压上去,都被烫得皱紧眉头。


    这时陈竹年便会停下动作。


    冰凉的膏体在桃色眼泪标识上打转,渐渐,那处温度降下来。


    陈竹年沉默着,另一只手抚摸鹤来的额头。


    这场病来得快,去得也快。


    仿生人没再发烧。


    几天前的鹤来绝对想不到,8月2日晚,他没有出现在约定好的酒吧负一层准备逃跑,而是主动留在陈竹年家里。


    留在陈竹年家主卧的床上。


    衣服已经被褪了大半,好在卧室开了恒温,并不觉得冷。


    不过此刻冷还是不冷,已经不再重要。


    鹤来眼神空洞地看着天花板。


    最后的上衣离开身体。


    预料中的触碰没再次落在鹤来身上,一阵细碎的衣料摩擦声,陈竹年脱光他的衣服,再给他穿上睡衣,扣好最后一枚纽扣。


    他将床被往上拉,给鹤来盖得严严实实。


    然后手横在鹤来腰上。


    鹤来发涩的声音在安静的房内响起。


    “为什么不做呢。”


    陈竹年睁眼。


    沉默很久,他说:“你不愿意就不做。”


    鹤来缓缓侧过脸,看他。


    “那你把我留在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黑暗中,他看不清陈竹年的表情。


    或许即使能看清,他也不懂那表情代表的意思。


    他总是误解陈竹年的想法。


    就像一开始,他就应该在陈竹年拒绝抱起FC003的时候转身离开。


    而不是一再请求,直到今天。


    随后他感到陈竹年的手落在他后颈,将他的脸压在胸膛。


    他听到陈竹年快速的心跳声。


    “砰砰。”


    鹤来能准确算出每分钟心跳次数,这能让他分神,不至于被无法逃脱的结果压得喘不过气。


    “你觉得我把你留下来……”陈竹年说话语速很慢,嗓音低沉,带有熟悉的沙哑。


    他停顿两秒:“是为了□□你。”


    鹤来张了张嘴。


    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然呢。


    他心想,除开这件事,还有Alpha与Omega之间的标记行为。


    然而他没办法被永久标记,陈竹年也不是非要他解决标记问题不可。


    两个选项,排除一个,剩下的只能是正确答案。


    倘若这也是错误。


    鹤来想不出更多选项。


    他没有再动,陈竹年却起身。


    几分钟后,陈竹年手里捧着一杯温水,和几枚白色药片。


    药片拿在手里,再咽下,水被他喝了一半,剩下一半被陈竹年顺手接过,陈竹年的唇压在他留下水痕的那边,喉结滚动。


    空水杯置在床头柜。


    床单很乱,不是平时的那种乱。


    鹤来这次发烧时间虽然不长,但罪一个没少受,疼得时候只能紧紧拽住床被,陈竹年信息素的安抚在此刻起不了任何作用。


    鹤来以为吃下最后一口药,发烧这件事已经算翻篇。


    他躺下时,见站在床头的陈竹年直勾勾地看着他。


    也不说话。


    鹤来等了很久,终于听到陈竹年问他。


    “你觉得我爱你么。”


    陈竹年的语气很奇怪,不像单方向地问鹤来。


    鹤来怔了半秒,只是半秒,然后很快地回答:“不爱。”


    鹤来不知道陈竹年怎么看待他给出的答案。


    陈竹年这次也没有说话。


    没有解释。没有补充。没有追问。


    沉默是最空白,但也最完美的答案,每个人都能在沉默中找到认同的回答。


    还是鹤来先开口。


    他又问了陈竹年一次:“不做吗。”


    睡衣被脱掉那刻,鹤来心里终于松一口气。


    感受到疼痛的时候,鹤来没像以前那样挣扎和哭着喊疼。


    他受虐般地,从中捕捉到一点释怀。


    鹤来害怕陈竹年在此情此景下对他说“我爱你”。


    尽管这是几年前,或者说,在鹤来得知真相之前他最渴望的三个字。


    好在陈竹年沉默了。


    鹤来依然不清楚什么是爱,他只记得艾维曾经告诉他。


    艾维希望他拥有自我意识,是因为拥有意识后,仿生人也能感受到爱。


    尽管这需要他花很长时间痛苦挣扎犹豫徘徊,才有那么一点可能感知到爱。


    这对鹤来来说很难。


    因为爱没有标准答案,没有模板化的公式,每个人对爱的理解都不一样,“爱”因此变得格外迷人。


    然而,倘若陈竹年对他做的事情都可以冠上一个“爱”字。


    那太可怕。


    爱,所以采用精神上的囚禁。


    爱,所以成为了王成旭的共犯。


    鹤来记不清庄园燃烧起来的那个夜晚的具体细节。


    只觉得浑身好痛,好热,呼吸不再顺畅,鼻腔里都是堵塞,他被熊熊燃烧的火焰围困住,四周都是哭泣,尖叫,和恐慌。


    就像此刻,他被陈竹年强硬地压着。


    一次又一次。


    意识恍惚之间,想起第一次做的时候。


    第一次,陈竹年习惯沉默寡言,动作生涩,没什么技巧,折腾他的时间又久,鹤来实在受不住,于是在被攥住脚踝,腿被陈竹年往上推的时那刻,鹤来壮起胆子,结巴地对陈竹年说:“你,你,你得停一会儿,然后……”


    他疼得说不出话。


    过了很久,鹤来终于有机会补充完剩下那句。


    “你得哄哄我。”


    鹤来伸手抹了下眼泪,很委屈地说。


    五年后再见面,战线拉得很长,但是次数其实和以前差不多,唯一变量是陈竹年会花很长时间去安慰鹤来。


    无论是亲吻他的眼泪,还是抚摸他的疼痛。


    含住他下唇时,陈竹年眼里会带着一点温柔的笑。


    他喊他“宝宝”,喊他“小鸟”,让鹤来疼就推开他。


    五年好像把陈竹年所有坏脾气都磨掉了。


    结束后鹤来会将脸贴在陈竹年胸膛,然后偷偷亲他。


    鹤来以为这样的转变很好,变得让他更喜欢陈竹年。


    然而直到此刻,鹤来才明白,身体的疼痛是最小的折磨。


    所谓的“温柔”不过是一层虚伪的面具。


    他宁愿回到过去,找到五年前那个冷漠无情,在一声不吭咬完他的腺体,并将Alpha信息素强行注入进去后,还对鹤来说“爱你是骗你”的那个陈竹年。


    持久的激烈,双方好像要把所有的压抑都赌在这一处。


    陈竹年刻意过分了些,似乎迫切地想要鹤来做出一点反应。


    什么都好。


    骂他,打他,说一些能把人伤透的话。


    什么都好。


    可是鹤来什么也没做。


    陈竹年将额头抵在鹤来凸起的锁骨上。


    灼热的喘息落在鹤来胸膛。


    汗水滴答。


    他指腹插入鹤来湿透了的发间。


    室内逐渐安静下来,只听到两个人快速的心跳。


    唇贴在一起,身体贴在一起。


    可陈竹年却觉得,鹤来要永远离开他了。


    这种强烈的,甚至找不到任何发泄点的失控感再一次淹没他。


    没有任何抵抗的鹤来终于让陈竹年的情绪裂开一条缝隙。


    不知道多久才结束。


    身后已经不是肿痛,而是没有知觉,就像鹤来此刻的心,被反复挤压,变成薄薄的一片。


    到最后他发现这是一种惩罚。


    因为陈竹年对他说。


    “你不应该在说完爱我之后,又抛弃我。”


    陈竹年分化期那天,也用相同的表情对鹤来说。


    【“你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又为我这种人流泪。”


    【“你会后悔的。”】


    然而不管是之前怯生生地对陈竹年说‘我……我很喜欢你,你喜欢我吗?’的鹤来,还是此刻问他‘你认为我爱你么’的陈竹年。


    所有问题实际都围绕着陈竹年到底爱谁。


    鹤来仰起头,颤抖的食指轻轻地贴在陈竹年眉间。


    每每想起艾维,鹤来便不去纠结这个问题了。


    鹤来心里悄悄说。


    我不在乎你爱不爱我了,陈竹年。


    因为我不爱你了。


    鹤来就把湿润的掌心收回,颤抖着贴在滚烫侧脸。


    刚一动,酸痛的手腕被人抬起。


    指尖被人咬住,一点疼过后是覆盖完全的湿热。


    半分钟后食指被人吃进喉,鹤来怔怔然地看着上方的陈竹年。


    终于。


    他听到陈竹年问他。


    “为什么不哭。”


    终于。


    鹤来迟钝地意识到,平时被碰一下就会掉眼泪的自己,在经历了这场疼痛与压抑交织的床.事后,没有流下一滴脆弱的眼泪。


    他缓缓地摇头。


    鹤来想说,他不是故意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原本他可以去问艾维。


    可是艾维早在十二年前就死了。


    陈竹年的默许,毁掉了唯一一个能告诉鹤来答案的人。


    8月3日是陈竹年的易感期,之后他有一周的假期,都待在家里。


    听到陈竹年休假的那刻,鹤来终于有了反应。


    他哆嗦一下,把自己身体往角落里藏。


    然后再被陈竹年捞出来。


    之后持续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阴雨天。


    封锁十几年的庄园旧址,雨水灌进过去被大火烧得一干二净的向日葵园,不断冲刷着向日葵漆黑的尸体。


    燃烧后留下的灰烬融进水里,融进再也流不出眼泪的眼眶里。


    第58章 向日葵


    意料之外,陈竹年易感期间,鹤来没有想象中那么难熬。


    一整箱Alpha信息素抑制剂在一周内被用光,鹤来只有易感期第一晚难过地对陈竹年说:“我要死掉了。”


    之后,再也没有经受过于剧烈的冲撞。


    刚好下了一周的雨,打开窗户那天,湿润的空气顺着夏季末尾的风进入信息素混乱的房间,吹走情爱的痕迹。


    没有做的时候,他们就像正常情侣那样休息。


    陈竹年照样给他做饭,吃完就让鹤来去打游戏,刚玩两局,陈竹年就会过来,将鹤来抱在怀里,两人玩双人对抗游戏。


    与人工智能玩游戏就要接受一直失败的结局。


    第57次失败,陈竹年起身给他倒水。


    还是榨果汁,这次陈竹年问他:“要几块冰。”


    鹤来慢慢摇头。


    “不要了。”


    他说。


    陈竹年的眸光暗淡一瞬。


    没有加冰,但额外给鹤来放了个装冰块的保温小盒子,盒子上有冰块夹。


    一天过去,直到杯中的液体已经换过好几轮,直到冰块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融化成一滩水,鹤来也没有动。


    陈竹年盯着保温盒子看了很久。


    门铃响了,打开门,又是与结婚相关的快件。


    这是倒数第二份。


    快递员等了几分钟,见对方还是没有动作,有些不耐烦地抬头。


    刚张嘴,看见对方冷冽的神情,顶级ALpha的威压让快递员心里咯噔,只能窝囊地将怒火憋了回去。


    还是鹤来过来,气氛才勉强缓和。


    鹤来跟以往一样,粗略地扫了一眼文件,就要在末尾签字。


    陈竹年站在他旁边,沉默地看他认真在末尾补充上他的智能体编号。


    快递员如释重负地松口气,离开时正面碰上捧着一大束黄灿灿向日葵的老人从电梯里出来。


    老人笑呵呵地送了他一支向日葵,温和地说:“送件上门,辛苦了。”


    快递员脸一红,收下花,“不辛苦”三个字被他说得一秒一停顿。


    随后,鹤来听见身旁的陈竹年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爷爷”。


    他连忙跟着喊,宋远蕲微笑着说:“不要紧张,小鹤。”


    老人没有进屋的意思,只是将向日葵送来。


    他特意挑选了一朵巴掌大的花,别在鹤来耳边,柔软的珊瑚粉与金黄花瓣叠在一起,让人想起温柔的秋风。


    宋远蕲便笑,说:“第一次见小鹤的时候就觉得向日葵很适合他,刚好这一批温室里的向日葵成熟了,赶着给你们送来。”


    向日葵花瓣上还留有晶莹的细小水珠,闪烁着朝气蓬勃的生命力。


    “果然很漂亮。”宋远蕲眼眸弯弯。


    鹤来被夸得不好意思。


    他低垂着头,将脸埋进足以充满他胸膛的向日葵花束中。


    陈竹年执意要亲自送宋远蕲回去,刚开始宋远蕲还拒绝,说不想麻烦年轻人,却在对上陈竹年眼神那瞬间,止住了话语。


    回去路上,宋远蕲问:“小鹤不来家里吃饭了吗?”


    上次约好的聚餐被陈灼和陈南沅打乱,这次陈竹年指尖在方向盘上点了三回。


    他没看爷爷,眼睛直视前方,看不出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他嗓音带着一点沙哑:“可能。”


    陈竹年离开,滚滚这几天又被送去郁结那边,家里过于冷清。


    鹤来将向日葵枝叶裁剪,装进蓄好水的花瓶里,然后盯着花,长久地发呆。


    他不再感受时间的流逝,也不知道陈竹年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或许是傍晚,又或许是第二天,甚至有可能,整个过程依然是鹤来的一个梦。


    仿生人的梦。


    王成旭没有纵火,艾维也没有死,他依然在管理自己的向日葵园。


    FC003会调皮地挠向日葵园的篱笆,企图将一点橘黄色猫毛蹭在艾维身上,让他打一下午喷嚏。


    鹤来懒洋洋地躺在向日葵地里晒太阳。


    16岁的陈竹年站在遮阳的台阶上,两枚被他用来阻挡外界杂音的助听器被他取下,放在手心。


    陈竹年不说话,只是垂眸看着鹤来。


    艾维调到助农频道的音响慢腾腾地朝外吐字,说未来几天夜晚风大,要为抗风性弱的植物增加防护。


    直到陈竹年从身后将他抱起。


    鹤来才发现自己坐在冰冷的瓷砖上面太久,夜已深,他全身没有一点温度。


    那束向日葵,在光线昏暗的月夜下,不再明亮。


    最后一次进入的时候,陈竹年发现鹤来哭了。


    仿生人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沿着陈竹年的指尖,手心,再到跳动的脉搏。


    哭泣积压了太久,好像永远无法停止,鹤来哭得直咳嗽,陈竹年便轻拍他的后背。


    没说话,只将手轻轻按在鹤来后颈。


    将仿生人起伏的抽泣,刻在自己心脏的地方。


    甚至此刻,陈竹年依然卑鄙地希望鹤来能哭着骂他,说他自私,虚伪,冷漠……或者其他,什么都好。


    鹤来选择了哑声的落泪。


    仿生人习惯性地听从人类命令,骂过最严重的话也不过是“王八蛋”三个字,渐渐养成了一声不吭的受气包性格。


    鹤来哭到睡着,陈竹年缓缓从他身上起来,坐在床边,指腹贴在鹤来红肿的眼尾,帮他揩去最后一点泪光。


    他垂眸看着Omega。


    寂静的深夜,尽管鹤来在他身边,这段时间陈竹年仍然会陷入强烈缺乏安全感的折磨中。


    幼年时期害怕被抛弃的恐惧像遮天蔽日的巨浪,向他袭来。


    即使鹤来浑身已全是他信息素的味道,即使鹤来的腺体这几天就没有休息过,即使临时标记叠了一层又一层。


    陈竹年还是被困在患得患失的失控陷阱中。


    直到一滴眼泪停在陈竹年抚摸鹤来侧脸的手上。


    那点温热的液体,巧妙地化解了陈竹年身上所有的暴戾。


    再睁眼时,漆黑瞳孔中压抑的风暴渐渐回归平静,恢复成风和日丽的海平面。


    此刻的陈竹年以为鹤来是为了他而流眼泪。


    就像最初在庄园,狭小的房间里,决定在分化期死去的陈竹年被鹤来找到。


    鹤来看着他腰侧的伤痕,流下心疼的泪水。


    对正在经历分化过程的陈竹年来说,眼泪成为了新型标记方式。


    是鹤来先用眼泪标记了他。


    在陈竹年最彷徨、慌张、最缺乏安全感的阶段,陪在他身边的只有鹤来。


    这个对人类过于善良,总是天真地以为善良能换来人类等量善良的仿生人。


    以后也只能是他。


    陈竹年错误地认为眼泪是好起来的征兆。


    无论这种“好起来”是基于契约,还是基于鹤来的真心。


    陈竹年已经没有资格去挑剔,去奢求鹤来不会被契约控制,而是出于自我意识爱他。


    无论怎样。


    陈竹年卑劣地想。


    爱我就好。


    熟睡中的鹤来无意识间用手去抚摸腰上的粉色泪痕标记。


    上面滚烫,像有火焰在跳动。


    手被陈竹年握住。


    和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陈竹年紧紧抱着他,他缩在陈竹年怀里。


    一束向日葵仿佛打开了鹤来的心扉。


    渐渐,鹤来会像以前那样要求陈竹年在橙汁里放冰块,被陈竹年亲多了会涨红了脸推开陈竹年,并毫无威胁力地威胁陈竹年说:“人类,你不准亲了。”


    会在陈竹年下班前发消息告诉陈竹年想吃什么,会提前在超市等陈竹年,会将喜欢的小鸟胸针发给陈竹年,自然地说:“陈竹年,给我买。”


    他依然被陈竹年抱着玩游戏。


    做决定胜负的关键决策的时候,陈竹年突然亲了下他后颈,鹤来手一抖,将黑色棋子放在了错误的位置。


    最终是118胜,1负。


    鹤来气鼓鼓地说陈竹年耍赖,陈竹年只是笑。


    双人对抗类游戏玩了好几天,鹤来厌烦这种一直赢的感觉。


    再次打开了陈竹年公司研发的全息游戏。


    游戏内测基本结束,就等上市,鹤来没有任务,不需要找bug。


    鹤来闲散地在游戏木屋里转了几圈,点开好友栏一看,剑客已经很长时间没上线。


    他眼神落寞。


    关掉好友栏,再抬头,陈竹年创了个一级号,角色是足球大小的毛球精灵,正悬在他所操纵的耳廓狐肩膀上。


    鹤来一怔。


    问陈竹年为什么选个战斗、辅助都不行,但可爱指数拉满的陪伴型角色。


    这不太符合陈竹年的行事风格。


    陈竹年说:“其他都玩过,只剩这个。”


    鹤来没有再问。


    不找bug的时候,鹤来喜欢随机选个地图挂机看风景。


    这次随机到一个偏僻的小村庄,山清水秀,山坡上大片茶园,几乎都是人工采摘,在人工智能伴侣都进入大众视野的现在,这样的场景好似只能存在于幻想类游戏中。


    鹤来将自己小小的狐狸身体盘起来,尾巴贴上脑门,躺在被晒得干脆的茶叶正中,听狗围着准备采茶的主人汪汪叫。


    鹤来眯起眼睛。


    身边的陈竹年说:“游戏建模参考了实景,如果喜欢,过段时间带你去实地看。”


    他猛地起身,看着陈竹年。


    陈竹年也正在看着他。


    心跳在瞬间加快。


    半分钟后,鹤来笑道:“好。”


    他躺回去,开始絮絮叨叨地问:“具体什么时候呀?”


    “我们去几天呢?”


    “现在他们也不需要机器采茶吗?”


    “实地也会有黄狗吗?它看上去凶巴巴的诶。”


    ……


    陈竹年紧绷的精神逐渐放松。


    鹤来不会说谎,习惯将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害怕的、担心的、紧张的、想要隐瞒的,鹤来在人类眼里就像一本写满了复杂公式,但仔细梳理便清晰明了的书。


    以往违心说下“好”字的鹤来不会问这么多细节。


    他总是担心给予人类太大的希望,倘若未来的自己无法实现,那最好不要轻易同意和承诺。


    陈竹年在半分钟鹤来的停顿中捕捉到了鹤来的“犹豫”和“逃跑”,这种失控感很快被鹤来的一连串疑问抚平。


    鹤来似乎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易感期结束,陈竹年照常回公司上班,鹤来去公司附近宠物医院照顾黑猫的时候顺便应聘了店员。


    上岗第一天,鹤来站在医院门口,遥遥望着车内的陈竹年,一边笑,一边用力给他挥手。


    说:“陈竹年,你中午记得来接我,我不要吃医院这边的饭。”


    陈竹年隔着玻璃看着仿生人高高兴兴地给新送来的小猫梳毛,再审查了一下医院负责人给他发来的工作合同。


    在这一刻,陈竹年终于得到了他渴求太久的稳定和安全感。


    猫在鹤来脚边绕圈,听着鹤来慢吞吞地说今天上班又见到怎样的猫狗,和怎样稀奇古怪的动物,陈竹年勾了下唇角,再揉揉鹤来毛茸茸的头。


    去小山村的事情已经提上日程,最多不超过一个月。


    几乎不需要鹤来操心,仿生人要做的事情只有提意见和许愿,然后陈竹年会根据鹤来的想法,规划好所有。


    事无巨细,甚至包括了鹤来随口提的“凶巴巴黄狗”。


    一个月。


    此时离鹤来与陈竹年的契约结束还有九个多月。


    时间好似特别充裕。


    期间鹤来还陪陈竹年过了个生日。


    生日当天下午,陈竹年开始联系不到鹤来。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卧室,无论怎么找,都找不到鹤来的气息。


    仿生人就这么凭空消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


    陈竹年久违地感到眩晕。


    人的意识在此刻全部打散,冷汗布满全身。


    心像一块被丢进深渊的巨石。


    身边事物都在消失,消失,直到变成一片永远望不到尽头的惨白。


    不可能。


    不可能再离开……


    他不可能……抛弃……


    直到鹤来在背后喊了他一声。


    “陈竹年。”


    陈竹年猛地回头。


    见鹤来从厨房探出脑袋,手里捧着个看上去乱七八糟的蛋糕。


    “我想给你个惊喜来着……”


    鹤来委屈地看着融化成一滩“烂泥”的生日蛋糕,他没发现陈竹年的情绪异常,难过地说:“你不是六点下班吗?现在才两点诶,怎么这么早,早知道我去定做一个好了……”


    话还没说话,他突然被人抱住。


    陈竹年将脸埋进他的颈窝。


    冰冷一点点被仿生人的体温驱散,温暖逐渐回来。


    陈竹年声音不自觉发颤:“你还在。”


    “我当然在呀。”鹤来疑惑地看了他一眼,立马放下蛋糕,回抱陈竹年。


    鹤来学着陈竹年,像陈竹年安慰他那般,轻拍陈竹年后背:“陈竹年,你别担心。”


    吹完蜡烛,鹤来努力拦了陈竹年三次,还是没拦住。


    他尝过一口自己做的蛋糕,部分错误地将糖放成了盐,鸡蛋液混着鸡蛋壳,奶油硬化程度不够,软趴趴地贴在烤焦了的蛋糕胚上。


    陈竹年一声不吭地吃完了。


    鹤来唇线绷在一起。


    想起以前,陈竹年也是这样,一边说他做饭难吃,一边吃完。


    于是鹤来靠过去,双手捧着陈竹年脸颊,微微仰头,亲了下陈竹年。


    他笑着说:“生日快乐。人类。”


    鹤来又着急忙慌地说:“你还没许愿。”


    “许了。”陈竹年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生活缓慢翻篇,鹤来在宠物医院的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里面很多只主人寄养的小猫小狗只听鹤来的话,偶尔陈竹年来接鹤来,干练的西装外套上总会留几根鹤来身上的猫毛。


    将鹤来揽在怀里,陈竹年亲了会儿他发烫的耳朵尖,手已经扣在鹤来腰上,又被鹤来推开。


    鹤来耳朵全红了,他将脸埋进枕头,瓮声瓮气地说:“明天要给小黑绝育。”


    小黑就是当初那只黑猫。


    陈竹年揉了下鹤来发顶,再轻咬一口Omega的腺体,从腺体处感受到Omega体内含着他的信息素的味道。


    他从背后抱着鹤来。


    陈竹年一直秉持着不强迫的原则,鹤来说完后便也没了多余动作。


    鹤来没吭声,脸颊两侧却越来越红。


    半晌,他终于忍不住地撑起来,一个翻身,将陈竹年压在身下。


    陈竹年仰头看着他,眸中带着温柔的笑意,另一只手还贴在鹤来腰腹,给他稳定平衡。


    鹤来咬牙切齿地看着陈竹年,不敢看其他地方,此刻,双方最贴近的位置,某个熟悉又硬挺的东西抵着他。


    鹤来双手手心贴在耳朵上,揉搓几回。


    然后很小声地说:“就。”


    “就什么?”


    陈竹年问他。


    “就一次。”


    鹤来将脸埋进手心。


    第二天十点上班,鹤来却差点迟到。


    陈竹年送他到医院门口的时候,鹤来脸还红着。


    他欲盖弥彰地戴了个口罩,又跟陈竹年说今天是周五,要做绝育的猫猫狗狗很多,可能忙不过来,中午陈竹年让人把饭送过来就行。


    陈竹年看着他。


    普通口罩戴在鹤来脸上实在太大,几乎遮住大半张脸,只剩下一双灵动漂亮的圆眼,眼睫像扑腾的小扇,一眸一笑都很明显。


    恍惚间回到五年后第一次重逢。


    鹤来蹲在交易所的走廊角落,因为发.情难堪,也像现在这样戴着口罩。


    当时陈竹年一碰到他,鹤来就要着急地把他推开。


    陈竹年食指指腹往下勾,将口罩扣在鹤来下巴,随后与鹤来接了个吻。


    吻完,鹤来结巴地说一些陈竹年很坏的话,陈竹年只是笑。


    然后目送着鹤来走到医院门口。


    鹤来很用力地给他挥手,说再见。


    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晨。


    不是某个人生日,也不是某个特殊纪念日,亦或者节假日。


    昨晚他们也没有争吵。


    所有都很普通,是无数个日常生活中会出现的,最平凡的场景。


    正因为平常,此刻的不告而别才显得格外让人害怕。


    因为你不知道对方在未来的某一天又会毫无征兆地离开你。


    他可能是在亲吻你之后,在约好过段时间你们去旅游之后,在嘱托你帮他买一份蛋糕之后,在任何一次普通的呼吸之后。


    然后你永远见不到他。


    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是死亡。


    而这种事情。


    陈竹年遭受了两次——


    作者有话说:恢复晚九点更新,忘记说了orz


    第59章 朋友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郁结终于将紧闭的房门打开。


    室内昏暗,窗帘紧闭,不见一点光亮。


    郁结隐约看到有人失魂落魄地靠在衣服堆得乱七八糟的床脚。


    他长叹一口气。


    心里很不是滋味地将带来的定位器摊在手心,他慢慢说:“……鹤来最后一次定位是在海边。”


    那人没有回应。


    郁结站在原地。


    挣扎半晌,还是说:“仿生人与一般人工智能不一样,数据大多储存在本地,□□死亡……差不多就等于数据死亡……”


    “没死。”


    过了很久,那人沙哑着说。


    “……”


    五年前鹤来离开陈竹年时,所有人都说鹤来死了,也只有陈竹年这样坚持。


    郁结艰难道:“……你在他身上留了那么多定位,如果没死,早查到位置了……不可能没有结果……”


    “尸体呢。”


    陈竹年目光空洞地看着地板,说话期间,脊背不受控制地弯曲,他痛苦地咳嗽几声。


    “……之前王成旭也给过你鹤来的‘尸体’,保存在你北区地下室……”


    “不一样。”陈竹年嗓音喑哑,“我知道……我知道哪个是他。”


    “只要,只要让我看一眼。”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化作断断续续的哽咽。


    郁结怔怔地看着他。


    许久,又垂下眼眸。


    实际上陈竹年比谁都能提前确定鹤来是真的死了。


    五年前鹤来离开,他与鹤来的契约只陷入了沉睡,并未完全切断。


    而这次,鹤来失踪后第二天,仿生人的编码直接注销,几乎同一时间,陈竹年再也感觉不到鹤来的存在。


    契约对象“死亡”,契约自动失效。


    这才是他们查不到鹤来坐标的根本原因。


    智能体里一直有道不成文的规矩——编码与智能体的“数字生命”密切相关,编码在,智能体就还“活着”,编码注销,也就代表智能体所有数据清空。


    退一万步讲,即使他们真的在海里找到了鹤来的尸体,被“救回来”的鹤来也不认识陈竹年。


    不认识陈竹年的仿生人,数据完全清空的仿生人,只能被称为‘初始机’,它可以是任何人,但不会是鹤来。


    郁结没办法,只能说:“你先吃点东西……这样也……”


    话说到一半,郁结终于不忍心。


    “无措”这两个字仿佛早早就被踢出陈竹年的人生字典。


    冷静又稳妥地处理好一切,将所有结果都猜对,并淡然选择最优解,才是陈竹年一贯行事风格。


    他很久没见陈竹年如此浑浑噩噩和挫败。


    郁结长时间站在门口,腿发僵,他思绪逐渐恍惚,想起第一次见陈竹年的场景。


    那时郁结还在读大学,不小心惹到了同班的变态Alpha,对方不管他是不是Beta,趁他外出做家教的间隙,把他堵在校外一条没人的巷子里想要强来。


    郁结衣服被脱了大半,裤子半垮在腿弯,对方那东西已经抵在关键位置,尖牙刺入后颈,千钧一发之际,是陈竹年救了他。


    甚至整个过程没有任何暴力冲突,陈竹年只轻轻拍了下对方肩膀,在Alpha耳边说了两句话,对方脸色瞬间煞白,几分钟前还对郁结凶狠嚣张的Alpha毫无尊严地“扑通”一声跪在陈竹年面前。


    陈竹年面上挂着没有太多笑意的笑。


    郁结劫后余生,连忙将衣服敛起来。


    看到狼狈跪在地上的Alpha,他浑身发抖,精神在短短几分钟内坐上了过山车,郁结死死盯着Alpha贴在地上的手,大脑开始闪现这只手在刚才怎样羞辱他,瞬间,理智难以控制过于愤怒和羞愧的举动,他抬脚要狠狠踩下去,却被陈竹年拦住。


    “虽然这么做的成功率很低,”陈竹年笑眯眯道,“但不排除之后他会用你踩在他手上的印记反咬你一口。”


    郁结涨红了脸。


    陈竹年单手插兜,眼睫下垂,懒散地看着Alpha。


    他想了想,随便踢给Alpha一块小石头,平静地说:“自己动手吧。”


    石块慢悠悠滚至Alpha面前,那Alpha痛哭流涕地对着自己的脸猛扇,扇到脸颊红肿,才一脸感激地捧起石头,小心翼翼地模样,像捧了一把恩赐的宝石。


    他眯起肿成一条线的眼睛,摇晃着将石头尖端对准手背,狠狠刺向自己的左手。


    整个过程,没有一点痛苦呻吟的声音,像惊悚的哑剧。


    那天下午,小巷里沉默又阴森的惨状,地上血液的铁锈味,以及Alpha崩溃却紧紧咬住嘴唇,不让疼痛溢出的恐惧。


    郁结一辈子都忘不了。


    陈竹年甚至没有用一点S级Alpha的信息素压迫。


    仅仅两句话。


    最后,郁结终于恢复一点理智。


    他有点后怕地看着陈竹年:“……这下他会连你一起报复……他家有点关系……”


    Alpha阴险狠毒,睚眦必报,这点郁结再清楚不过。


    “那太好了。”陈竹年懒洋洋打个哈欠,瞥了眼缩在角落发抖的Alpha,“最好把关系查清楚,别知道一点东西就来烦我。”


    对方连忙摇头:“不敢……不敢,我不敢……”


    陈竹年微笑着看他。


    不知为何,陈竹年明明在笑,郁结却觉得一切都让人毛骨悚然。


    他喉结滚动两下,咽下紧张的口水,说话都在哆嗦:“……我不认识你,你没必要帮我……”


    “你在做智能体医疗?”陈竹年莫名说。


    几年前,某个人工智能研究庄园突发火灾,火焰造成无法计量的严重损失,好在幸存者将核心研究资料带了出来,并全面公开,投入对外研究,使得当下人工智能产业如火如荼,仿生研究接连兴起。


    智能体医疗便是其中一支,从事这方面的人只有几个。


    郁结一怔,点头。


    几秒后,收到陈竹年发给他终端的联系方式。


    “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陈竹年视线落在Alpha身上,“不管是资金方面,还是人方面。什么都行。”


    陈家黑白通吃,陈竹年的家世背景比郁结想象的还要吓人,陈竹年本人倒是很随和,换句话说,就是对太多事情都提不起兴趣,但这也意味着陈竹年的接受度很高。


    再加上郁结一直在帮陈竹年治疗腺体,熟悉之后,他甚至经常和陈竹年开玩笑。


    直到那一天,郁结意外得知变态Alpha企图侵犯他的那个下午,陈竹年在巷口等了很久。


    期间郁结多次凄惨求救,陈竹年听在耳里,却没有任何行动。


    小巷并非没有行人通过,只是人群被陈竹年刻意隔开。


    只有陈竹年能救他。


    陈竹年等到最后一刻,等到郁结最崩溃的时候,他才伸出援助之手。


    陈竹年的目的很简单——这样的‘剧本’能让郁结对他最忠心。


    真相撕开心脏,鲜血淋淋,郁结脸色苍白地去质问陈竹年。


    此刻他终于明白,那天在小巷里他感受到的阴冷和毛骨悚然不是空穴来风。


    陈竹年没看郁结,面对郁结几乎崩溃的话语,他只是很轻地挑了下眉。


    薄唇轻启:“我很卑鄙。”


    这时他才转过头,直视着郁结。


    那双漆黑眼眸,见不到往日虚伪的笑,只是阴沉的黑。


    陈竹年说:“但结局不是好的么。”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研究支持,每个月保底进账七位数,也没人再来骚扰你。”


    “难道……难道他……他在巷子里……也是你设计的?!”


    “那倒不是,”陈竹年淡淡说,“我只做‘顺水推舟’的事情,懒得设计新圈套。”


    郁结瞬间说不出话来。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陈竹年。


    发现此刻的自己才真正认识眼前人。


    “……”郁结骤然没了力气,“你要我的研究……干什么?”


    陈竹年沉默几秒。


    这几秒同样令郁结印象深刻——这是他唯一一次,见到陈竹年毫不掩饰的落寞。


    很久,陈竹年说:“我有个仿生人朋友。”


    坦白后,郁结以为他和陈竹年之间会彻底决裂,没想到陈竹年跟没事人一样,和他正常相处。


    平心而论,倘若没有那件事,陈竹年真的是个很好的朋友。


    大方,坦然,郁结拜托他什么事情,陈竹年都会完美解决。


    一开始郁结以为陈竹年在伪装,后来才明白陈竹年是真的不在乎。


    他不在乎别人是否觉得他卑鄙,不在乎取得他想要的结果需要用什么手段,不在乎真相浮出水面的那刻。


    不在乎所有。


    除了那个只存在于陈竹年口中的仿生人朋友。


    现在,郁结依然无法抹去那件事给他留下的心理阴影。


    他在陈竹年面前,依然会犯怵。


    直到鹤来出现。


    陈竹年的阴冷面才一点点收敛,一点点隐藏下去,变得格外有人情味,这与之前伪装的微笑截然不同。


    郁结能感觉到,陈竹年真的在开心。


    然而现在,唯一能让陈竹年维持一点人性温良的仿生人死了。


    郁结心情复杂,给陈竹年带来的新耳钉换了好几轮,陈竹年的情绪依然处于崩溃边缘。


    S级Alpha的腺体状况也是一塌糊涂。


    陈竹年将自己关在还残留些许鹤来信息素的主卧,将近一周没有出门。


    死亡没办法挽回,Omega的味道迟早有一天会全部消失殆尽,Alpha会再度陷入没有安全感的折磨中。


    陈竹年手勉强撑在额头上,很久没有说话。


    郁结长叹一口气。


    谁都没有办法去想象一个S级Alpha会因为Omega的离开而变得如此脆弱。


    甚至他没有永久标记Omega。


    想到鹤来,郁结眼眶泛红,喉咙堵住,心里直发酸。


    他忍不住用指腹抹了一下眼尾。


    听见身边人动了一下,郁结抹眼泪的动作停住。


    陈竹年茫然地看着他。


    “郁结。”


    “又一次,我还是错了。对么。”


    第60章 差一点


    又一次。


    没有鹤来消息这些天,陈竹年完全睡不着,吃了药勉强合眼,梦里也全是五年前那个夜晚。


    鹤来躺在他身边,犹豫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小声地说:“我很喜欢你呀。”


    仿生人害羞时总是结巴,说话断断续续。


    “你……”鹤来咬住下唇,紧张地偷看陈竹年,话语里带有掩饰不住的期待,“你……你也喜欢我吗?”


    陈竹年眸光平淡地直视漆黑天花板。


    室内情爱的痕迹还没消散,他指尖湿润,那是半分钟前鹤来落在上面的眼泪。


    心跳愈快,或许那只是剧烈运动过后的余韵。


    陈竹年沉默很久。


    曾经他以为只有真情实感的爱才能让人心甘情愿与对方建立亲密关系。


    倘若没有那点情愫,没有长时间持续的心动,人怎么能容忍别人的指腹擦过他最隐晦的地方,将赤身裸体,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对方面前。


    直到陈灼和陈南沅频繁出轨的真相暴露在他面前,陈竹年才意识到,人类更多时候是欲望动物。


    不需要感情,不需要交流,仅仅看着对方的身体,看着对方的漂亮脸蛋,就能起反应,就能“死心塌地”,在床上不断接吻,说一些虚伪的“我爱你”。


    这种“我爱你”的保质期很短,几天后,相同的事情会在另一个漂亮的人身上重演。


    对方仅因为身体和脸蛋爱你,就会以相同的理由很快爱上别人。


    爱的范围如此宽泛,人类得到爱的方式如此轻而易举。


    年幼的陈竹年站在角落看着陈灼与出轨对象接吻,房间另一边,是对此心知肚明却没有任何举动的陈南沅。


    甚至几分钟前,陈灼和陈南沅还是一对看上去格外恩爱的夫妻,他们也接吻,抚摸彼此,拍拍陈竹年的头顶,说爸爸永远爱妈妈,妈妈也永远爱爸爸,当然,爸爸妈妈最爱的还是你。


    然后不断出轨。


    不断将陈竹年丢在医院,丢在任何一个他们觉得陈竹年会妨碍到他们约会的地方。


    爱你。


    眼前纠缠的两人愈演愈烈,身体已经僵直的陈竹年缓缓垂下眼睫,地板瓷砖的花纹开始重叠,视线模糊不清。


    这是第一次,陈竹年认识到“爱”让他格外恶心。


    接吻、上床、抚摸、标记,然后动动嘴唇,说一句廉价的“我爱你”。


    原来做这些事情就可以被称为是“爱”。


    他没有办法对鹤来说出“我爱你”,这种父母在出轨对象面前说过无数次的话。


    仿佛说出那句“我爱你”,鹤来就变成了他的“出轨对象”。


    现实与过去记忆的割裂,让陈竹年选择了沉默。


    然而此刻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爱”,他同样也无法控制地触碰了鹤来,在相处了九个月之后,在陈竹年还没发现真诚的爱和虚假的爱之间的区别时。


    很久,他才说:“……你要我骗你么。”


    平时会在他身边说个不停的仿生人罕见地安静了。


    陈竹年此时才意识到自己心跳的异常,他侧过头去,却见鹤来行动迟缓地翻身,背对着他。


    室内没开灯,所以他很难发觉鹤来肩膀细微的颤抖,和压抑的难过。


    鹤来将滚烫的手心贴在湿润的眼睫上。


    他很轻地说:“不用了。”


    陈竹年怔怔地看着他。


    这一瞬间,陈竹年感觉有什么东西从眼前一闪而过。


    就像转瞬即逝的流星,可是他没有许愿,也没有挽留。


    他做了最糟糕的一件事,就是再度沉默。


    所以陈竹年得到了惩罚。


    在鹤来小心翼翼向他敞开心扉的第二天,在仿生人说我好喜欢你,陈竹年,我永远也不要离开你的第二天。


    鹤来毫不留情地从他生活里消失了。


    好不容易找到王成旭,对方却给他一具宣告鹤来死亡的尸体。


    陈竹年眼神空洞地看着好像睡着了的“鹤来”。


    颤抖的手,酸胀疼痛的心脏,控制不住的干呕,比他本人更先认出他对鹤来的心意。


    或许陈竹年早就爱上鹤来了,但他不知道那是爱。


    陈竹年在遇到鹤来之前,只得到过少得可怜的爱。


    他长期处在被抛弃的恶劣环境,无论如何请求,也得不到父母的回应。


    从来没有被坚定且强烈地爱过,所以这种情感让他感到无助、彷徨和混乱。


    陈竹年不知道原来没有及时向对方表露心意,需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失去鹤来的陈竹年在漫长的浑浑噩噩中,终于明白一点“爱”的含义。


    他习惯了鹤来主动的靠近,习惯了仿生人最坦诚的告白,习惯了Omega最贴切的关怀。


    习惯了他只需要站在原地,鹤来就会爱他。


    陈竹年在不知不觉间变成了父母那类人,他不给予回应,不给予承诺,高高在上,等待对方请求。


    他把鹤来变成了曾经的他。


    再一次见面,崭新的机会。


    这种奇迹让陈竹年欣喜若狂,错误地以为他能将过去修正。


    他对鹤来说我爱你。


    他对鹤来说只要你在我身边,什么都好。


    所有以前他犯过的错,陈竹年都一一改正。


    陈竹年小心翼翼地去尝试爱别人,尝试毫无保留地向鹤来敞开心扉,露出自己最脆弱的一面。


    鹤来好像真的爱他。


    好像。


    然而,过去因为沉默而失去鹤来的阴影像只不停在他心间横冲直撞的困兽。


    契约权拍卖结束后,陈竹年发现鹤来又一次欺骗了他,又一次想抛弃他。


    困兽的阴暗面还是吞噬了陈竹年。


    任何事情对陈竹年来说都过于简单,唯有感情这件事上,他和鹤来一样,迷茫又不知所措。


    他只是想让鹤来留在他身边。


    不要在骗他说爱他以后,又离开他。


    仅此而已。


    然后过于极端的性格和手段让他再次犯错。


    陈竹年早清楚,仿生人可以爱任意一个人,只要契约绑定,只要程序设定。


    他可以很轻易地得到这些对于他来说格外珍贵又不可思议的爱,同样也会很轻易地失去,只要他和鹤来的契约关系断裂。


    陈竹年又会变成那个一无所有,孤独地将自己锁在房间里,等待空气中一氧化碳浓度逐渐上升的少年。


    又会变成决定在分化期死去的少年。


    鹤来不会再来救他。


    救他这样一个,为了强行将鹤来留在他身边不惜采用任何手段的。


    烂人。


    醒悟所要付出的代价太过惨烈,陈竹年想,是不是一开始就是错的,他不该让鹤来接近他,接近他这样卑鄙的人,这样鹤来就不会死。


    鹤来很好,所有人遇到鹤来都会很幸福。


    是他迫切地需要鹤来,而不是鹤来需要他。


    两个月时间很快过去,依然没有半点与鹤来有关的消息。


    家里和鹤来相关的东西逐渐消失,向日葵换了好几次,枯萎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Omega的气息消散,即使陈竹年对鹤来的信息素非常敏感,半夜惊醒,也会因为感受不到Omega的存在而彻夜难眠。


    甚至有段时间陈竹年陷入了解离状态,忘记所有人,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


    肢体没有痛觉,感受不到任何情绪。


    只因陈南沅在得知鹤来失踪后,下意识说了一句:“那他肚子里的小孩怎么办?”


    那瞬间。


    陈竹年甚至没有震惊。


    他站在原地很久,看陈南沅的眼神,让陈南沅都忍不住犯怵。


    床头柜上堆满了药物,医院久违地成为了他的新家。


    只有失去意识的时候,陈竹年才能得到一点珍贵的轻松。


    有时候他真的希望鹤来死了。


    倘若这又是一次没有任何人帮助的逃跑,他不敢想独自一人的鹤来会遇到多少糟糕的事。


    过于善良的仿生人,对人类总是抱有天真的热情关怀,人类若是付出一点善意,鹤来会以十倍还回去。


    然而这样的仿生人,没有倚靠,很容易上当吃亏。


    鹤来还会哭吗。


    一点难过就会委屈巴巴掉眼泪的仿生人,在人类社会摸爬滚打的时候,又会遇到什么。


    陈竹年心揪着疼。


    被鹤来喂胖的滚滚体重变回原样,宠物医院那些动物也忘记了鹤来。


    所有事情都在正常运行,仿佛与鹤来相处的那段时光,只是陈竹年失去鹤来太久后做的一个虚假又脆弱的泡沫梦。


    鹤来没有回来。


    他也没有得到过第二次机会。


    鹤来什么都给他留下,也什么都没有给他留下。


    陈竹年站在海边,咸湿的海风刮过耳旁,漆黑的夜,海洋平面没有一丝起伏。


    海水阴冷,渐渐自他脚踝往上缠绕,温度一点点失去,胸膛开始压抑,身体逐渐上浮。


    平时洗澡时候温度稍微低一点就不愿意的仿生人,跳海的时候会感到冷吗,会害怕吗,会恨他吗。


    最后那一刻。


    鹤来在想什么呢。


    手腕被人从后方紧紧拽住,陈竹年蓦然回神,发现自己大半个身体都溺在湿冷的海水里。


    深夜,他看不见对方,然而一种荒谬的期待让他忘记了挣扎。


    回到干燥的沙滩上,陈竹年怔怔然看着对方。


    那人半蹲在地上,急促喘息。


    他骂道:“你疯了是吧?自杀干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却见眼前的Alpha突然起身。


    Alpha踉踉跄跄往前走了几步,转眼又停下。


    他听到Alpha声音发颤地说:“……就差,就差一点……”


    “差一点就死了,”他没好气地说,“你也知道。”


    Alpha失魂落魄地盯着远处某个角落,他心一紧,登时挡在Alpha面前,说:“赶紧回去,晚上海边有多冷,你不知道?”


    “我明明感觉到了。”Alpha哽咽着,“但是,不见了。”


    陈竹年眼神逐渐暗淡。


    又是幻觉。


    生病这些天,过度的渴望导致他总是产生幻觉。


    病情加重,他咳嗽着拿出药盒,将里面剩余的白色药片全部倒进嘴里。


    艰难咽下,药片的苦涩让他麻木的大脑终于产生一丝反应。


    陈竹年缓缓合上眼眸。


    躺在病床上,陈竹年再度惊醒的时,见到的第一人却是徐冕。


    徐冕面露难色。


    他挣扎犹豫很久,终于说:“其实鹤来失踪第二天,鹤来……他给我发过一份文档。”


    陈竹年猛地撑起半边身体,手紧紧抓在床沿。


    “什么……”嗓音沙哑到徐冕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明白陈竹年在说什么。


    徐冕看着他。


    长叹一口气,纠结半天,还是将文档发给了陈竹年。


    看到文档那刻,陈竹年脸色煞白。


    之后,病房里只有徐冕的惊呼。


    “医生!”


    文档内容很简单,是一份从上亿人类里筛选出来的十位最适合当陈竹年伴侣的名单。


    从长相、性格、信息素匹配度,再到家世,事无巨细,每一项指标都对应一则分数。


    几亿人类被大数据分析拆成为了无数因子,再按照陈竹年的喜好排序。


    最终鹤来还是亲自向他推荐了一份适合结婚的人类名单。


    作为最后的“分手信”。


    陈竹年盯着上面鹤来对每一位适配陈竹年的Omega的备注看了很久。


    人工智能很会讲官方话,每一行字都冰冷,没有情绪。


    没有说陈竹年你不许喜欢,也没有说陈竹年这样我会生气。


    然而陈竹年还是将所有内容记在脑海里。


    他不能挽留鹤来,也不能挽留与鹤来相关的事物,陈竹年“穷得叮当响”,所以连这则另类的“分手信”,陈竹年也格外珍惜。


    陈灼曾让鹤来帮忙统计这份名单,鹤来拒绝了,现在却发给他。


    让鹤来想法转变的契因是什么,是鹤来发现陈竹年变态般的控制欲,还另有其他隐情。


    那天晚上,海边感受到的气息。


    真的是幻觉吗。


    之前陈竹年凭借着虚无缥缈的直觉认出了失踪五年的鹤来,那么这一次呢。


    最后一份结婚文件在鹤来离开后,终于送到家里。


    他和鹤来的缘分就像两次迟到的结婚文件。


    总是差一点。


    陈竹年差一点就能得到期望已久的幸福。


    此刻他也变成了曾经的鹤来。


    期待着对方回答“我爱你”,然而却得到了截然相反的答案。


    仿生人在上面留下的字迹从一开始的慎重到后面的潦草,再到最后认真地填写自己的编码。


    陈竹年企图在上面找到鹤来真情实感想要和他结婚的痕迹。


    怎么可能呢。


    毫无根据的妄想。


    客厅窗户打开,陈灼坐在长沙发上,看着陈竹年一言不发地将所有与结婚相关的文件烧掉。


    火焰极快跳跃,陈竹年眼眸眯起来。


    这种灼热让他的大脑开始产生本能的抗拒。


    仿佛他曾经因为火焰受过严重创伤。


    两人都异常沉默。


    直到最后,陈竹年抬眼看他。


    声音薄凉:“周国祥呢。他与你手下的产业没有直接关系,你为什么要动他。”——


    作者有话说:感谢300营养液!


    300这个数字总是让人激动呐,从300点击到300收藏再到300营养液,非常非常感谢各位支持,今晚努力看看能不能再产出一章。


    再次非常感谢(鞠躬


    另外,快要重逢了(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