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知名不具
贺东篱上学那会儿, 就有自主上传一些缝合、烧伤及疤痕类手术的视频,那时候多数是同行分享精进。
正式入职后,她有跟科里报备过。赵真珍觉得这类视频很有意义, 于是,她便成为了他们科里分管自媒体这一块的主力军,这天她上传了关于手术放大镜的科普。
视频里的她, 一身刷手服、带着手术帽,手里拿着他们整形医生属实需要的看家宝贝, 一边科普可以放大手术术野, 一边放一些他们日常手术时医生佩戴这类眼镜的实操照片,尽管她说了一堆专业术语, 评论下面过半的都在夸颜值, 夸认真的女人最迷人, 誻膤團對帅果然是一种感觉。
贺东篱没时间看评论,交班查房后就紧接着上台了。今天跟老陆搭台做那台腹壁成行, 陆春柳看着一身制服的东篱不禁调侃,“我可看到了啊, 早上进门那会儿, 穿得漂亮得咧, 要去喝喜酒啊?”
没等贺东篱应答,老陆想到别的, “还是和姚主任家老二的相亲进一步了?”
贺东篱只想感叹这个世界就是堵破烂招风的墙。她说一没喜酒喝,二没相亲进展。且她很笃定, 那位梁建兴不会再找她了。
至于她今天穿得漂亮, 贺东篱道:“心情不好的时候更要收拾自己。这样才能能量守恒。”
老陆儿子最近在看西游记,他说东篱这心态是不是就和里头的蛇精要喝人血驻颜一个道理。贺东篱纳罕地问,哪一集啊, 我怎么没看过啊。
老陆揶揄,你真假的,老实交代,你来我们中国干嘛的。
上台的几个都跟着笑了,贺东篱是真的没印象这个剧情了,然而,她进到手术室穿无菌服的档口,却因为老陆这句招笑的话,想到了点别的。
宗墀第一次吃喻晓寒烧的菜,他筷子握在左手上,却用右手拈着菜吃的。被拿骨碟回来的喻晓寒看到了,他连忙把菜又放到筷子上去再送到嘴里。
喻晓寒回S城前,悄悄问东篱,他是不是不是中国籍啊?
贺东篱觉得妈妈的脑洞很神奇,为什么这么问?
喻晓寒很传统地来一句,没什么,就是不想找个外国女婿。国籍不同,到底不一样的。那句话怎么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贺东篱笑惨了,安慰妈妈,放心他随他妈妈,持香港护照,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
一台腹壁成形的手术整整站了近七个小时,贺东篱作为一助下台的时候,第一时间瘫在更衣室的长凳上,她柜子里常年备着补给的葡萄糖、咖啡榛子糖、还有香蕉。
这一把香蕉还是陪蒋星原买那个送礼的果篮时,五花八门的各类品种后,最后一把塞不下了,蒋星原叫东篱拿回医院了。
她躺在凳子上吃了一根,同事喊她吃饭,她也只应声不动弹。
手机微信里挂红的一片消息,贺东篱拣了要紧的先回复了通。其中,喻晓寒问,西西什么时候有空回来吃饭,得了些野生的黄鳝,给你做鳝丝腰花面。
邹衍问:哪天有空,请你吃饭。
因着新消息逐渐上浮,某条消息已经几近沉到底了。
昨天蒋星原回来就给贺东篱打了电话,说进展得很顺利,宗少爷好大的派头,差点没见到他人。好在蒋星原缠着东篱留了一手,带了所谓的伴手礼。过去的人还惦记着他的喜好,狗男人偷着乐吧。
蒋星原再道,她不是乐意占人便宜的人,确实想请宗墀吃饭的,哦,还有他秘书。偷偷跟你说,他秘书超A,顶着一张精英厌世脸,符合我对这些Bking少爷雇人的刻板印象。对方知道我生理期,她还借了我姨妈巾。
贺东篱听到这,才知道秘书是女生。
蒋星原继续叨叨,说宗墀明里暗里的意思是,蒋星原单独请他就免了,贺东篱作陪他可以考虑。
终究,贺东篱还是拒绝了。她也劝蒋星原,没所谓,好好给他们写稿子比什么都重要,他那个人……也不缺一口吃的。不必有负担,真欠他人情,就当我欠的吧。
深夜再收到一个新的好友通过的消息。头像是工藤新一。
尽管微信号不一样了,但那个头像,指向性很强。
他真正发消息过来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贺东篱感怀地答谢过他第一条消息,至于第二条,她没有回复。
如果可以,就当她不要了吧,那个珍珠耳环。
正如她拒绝蒋星原请客她作陪那样:那年游泳池是我的主观错误,这一次,就当我握牢错题集,坚决不重蹈覆辙。
隔了一个晚上一个大半天,注意力被工作被病人的伤口迁移开。
贺东篱坚信着香蕉确实有镇定情绪的作用,她终究会过去的,亦如他的收购案终将结案。静了静,贺东篱起身的时候把那条问她珍珠耳环还要不要的消息,左滑删除掉了。
这天贺东篱去病房给病人换药回来的途中遇到了预备下班的赵真珍。
二人很寻常地聊到了梁家相亲未果的事。贺东篱从老师这里得知,梁建兴已经不在S城了,说是去深圳盯一个项目,谁晓得他呀,气得姚主任不轻,不过姚主任对小贺医生印象还蛮好的。这不,要赵真珍转达呢,是他们家老二没福气。最后说着说着,好像压根没有相亲这回事,小贺医生原本就是他们大儿媳请过去玩的,姚主任还说呢,要小贺以后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朝她说。
赵真珍也是稀奇急了,姚主任出了名的眼见高,贺东篱这个闷葫芦倒是把她的灶烧热了。
贺东篱面上作糊里糊涂状,但是心里不糊涂。这压根不是她烧热的,是有人钞能力了梁建兴,梁建兴再说服了亲妈。
她早说过,只要他愿意,哪怕官媒开天窗,他也能追回他不肯公布的一切利坏他的消息,不惜一切代价。
何况一个小小的相亲。
贺东篱这天老时间的忙完手里的活,有惊无险对她来说就是福报与胜利。
从外科大楼下来,一路走到了相邻的妇幼住院楼,全院也只有妇幼楼里便利店里的东西最全最好吃最好买。
她爱吃的那款红豆面包今天好像断货了,刚想问相熟的收银妹妹,面包还有么?
有人举着一袋子在她眼前舞了舞,是邹衍,贺东篱转头的时候,他幼稚且骄傲道:“最后一包,我帮你买下来了。”
贺东篱笑着接过,要转钱给他的。
邹衍说不必了,径直问她白天请她吃饭的事,“哪天有空?”
“周日吧。周六估计得回我妈那里一趟。”
邹衍点头,说着就拿手机出来,说他通知他的朋友。
朋友。贺东篱如同猫咪听到关键词,一下子就精神了,“外婆那个朋友?”
“嗯。”邹衍发完消息,抬头来,很平静地交代,“她因为一些原因,并不能出入一些太过……我是说堂食的地方。估计地方得她定,你有什么忌口先告诉我。”
“我都行。你的……我是说他……要是实在不方便的话,不请也没有关系的。”
邹衍狐疑地看看贺东篱,她难得下班后脸上还有些淡妆,身上有着很轻微的新鲜香水味,笑问她,“这是怎么了?”
贺东篱拆了一个红豆面包,她晚上没来得及吃饭,本就有点饿,随即,她想着既然邹衍都预备请她吃饭了,都坦坦荡荡了,她没必要还这么小心翼翼的。原则上,她尊重一切性向。
“邹衍,我们是朋友么?”
“当然。”
“那我直接问了啊。”
“嗯。”
“你的朋友是……男生?”
“……”
“你喜欢他?”
邹衍花了一分钟不止的时间,才消化了贺东篱这个问题的攻击力。不一会儿,他把整袋子红豆面包都塞贺东篱怀里去,“贺东篱,所以你几次提到我朋友都欲言又止的,是因为,你怀疑我是……,然后你觉得我朋友请客,是我俩跟你出柜了?”
话音未落,有人从不远处的货架边闪了出来。同样喊了谁的名字,“贺东篱,”
名字的主人应声回头。宗墀一身低饱和度的西服正装,配上他那张过于养尊处优出来的不染风霜的脸,鬼知道提着一篮子香蕉有多离谱。
贺东篱心狠狠骤缩了下,他走过来的几步路,她脑海里风驰电掣的蒙太奇:
他好的时候,能和她通话到上百分钟,洗澡都不让她挂断,最后只为给她制造一个门铃响了、他站在外头表示赶回来的惊喜。
臭起来,甚至不愿意站起身,就那么冷漠倨傲地坐着朝她,贺东篱你当年的分数,不学医学点什么不好,你非要和自己较劲,谁能赢得过你。你都快把自尊当饭吃了,别人顶多是眼泪拌饭,你是自尊拌饭!
那一刻的贺东篱,站在那里,整个人犹如褴褛甚至赤身的无家可归的孩子。宗墀这才意识到他说错了话,他迎面来拦抱她,喊她,西西,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贺东篱从他怀里挣出来,执意穿鞋回学校了,那阵子,贺东篱给他发消息,不要来学校找我,更不要来实习医院,对,我就是把自尊当饭吃了,我除了自尊也不剩别的了。
事实也是,宗墀并没有多少时间来学校或者医院找贺东篱。他本科毕业,家族履历的必要,又去念了相关的硕士学位。
随即又走马上任地各个部门、大区分司实习起来。
用他的话来说,我还怕去医院找你,你给我挂脸,我面子上过不去呢。这样的求和方式,轻易不能用。这是最后的杀手锏。
三年前,贺东篱正好在专业本科室内轮转,她是大家有目共睹主任亲自带的学生,那天下手术台没多久,赵真珍接了个电话后,就匆匆告知贺东篱,即刻准备,邻市友院车祸重大事故,一个中年女性头皮撕脱伤,紧急驰援。
住院部护士台那里正好喊住小贺医生,说有东西给她签收哦。
是束花,带着晨露的紫玫瑰。躺在一个牛皮纸样的长盒里,枝身上用绿丝绸带绑着。
贺东篱在没有看小卡前,就已经知道是谁送的了。卡上只有一行简明的地址,和落款的四个字,知名不具。
那天,贺东篱没有来得及处理自我情绪,跟随老师,第一时间开车去到友院驰援去了。
等到她回来,交代好手头上的工作,她再赶到那行地址上头去的时候,宗墀老早飞走了。
是日,天阴有雨,贺东篱打车回去的时候,头倚在车窗上,死活想不起来,杀手锏的锏怎么写,她也不高兴拿手机去检索。因为,他们再也不会用了。
宗墀三年前那次碰壁,他下定决心,既然她不再愿意赴约,那么他一定彻彻底底地把她忘掉。
以至于有阵子,家庭医生上门来给老宗体检,他看到是女医生都心烦。
他说过的,再也不会来医院找她。可是,他也扬言过了,他得不到的,谁也别想得到。
输跟输也是不一样的。他可以输给贺东篱这个女人,却不可以输给任何一个男人。
贺东篱穿一身深灰色条纹西装,蓝色仔裤,打底的衬衫袖口翻出一截压在西装袖管上。整个人高挑、纤瘦,绝情,颇有些圣罗兰权力美学的轮廓。
更多的是,那些年他们吵架,谁也不服谁后,贺东篱摇摇欲坠也要声辩到底的自尊,一种彻彻底底只属于她自己的东西。
她还很会语不惊人死不休。对此,宗墀领教的服服帖帖。当然,她反正没有怀疑过他的性向就是了。
宗墀走定到贺东篱面前,把手里一篮子香蕉搁在人家便利店的冷藏玻璃柜门上。
在奚落敌人与同情敌人之间,最终选择了装聋作哑。他原本是来道歉的,且他刚才斩获的情报看来,他真的错得不轻,该死的地步。
然而,外人面前,他是死活张不开口的。“找到你就行了,”贺东篱愤愤看他一眼,于是,宗墀紧接着装腔作势道:“你张罗你姐妹、”某人刻意咬重了两个字,“给我送这么多香蕉,我吃不完,它们还熟得那么快,害我整个房间里都是香蕉味。对接的几个商务代表都笑话我了,这是顺便也来收购香蕉啦。”
边上有路人要拿冰柜里的自封冰,那篮香蕉霸占着移门呢。贺东篱见宗墀不动的样子,心里过意不去,伸手过去提下来了。
宗墀这才跟着伸手给她接过重量,顺势跟她说:“我那天晚上情绪不好,声音大了点。”
贺东篱不听的样子,手也撤开了,由着他一个人重新提着。
边上的邹衍,不作声但也不走的样子,不经意间与宗墀对视上,甚至还有些云淡风轻的从容。宗墀心情好得很,不予计较。一来冯小姐马不停蹄回来了,二来,事情比他想得有趣多了,贺东篱不愧是学霸,她解题思路一向利落且大胆。宗墀都忍不住想自夸一下了,真他妈适合拿刀!
眼下,他得学学她的利落,“嗯,我想我也该跟邹医生抱歉一下,毕竟我误会……”
贺东篱即刻喊住他了,“宗墀!!!”
“干嘛……”宗墀怪她一惊一乍的,“你轻点,我听得到。”
贺东篱气得几乎咬牙切齿,她有扑上去撕他嘴的冲动,这个人,且不管他又为什么抽疯似地跑过来说一堆,但是贺东篱可以笃定,他疯起来什么都敢说,他敢她可丢不起这人。于是,她眼神警告他,“香蕉不要放在人家冷藏柜的柜门上。”
宗墀闻言,只得拎在手上,他凑近她的缘故,嗅到了她身上有股熟悉的木香调。一瞬间,宗墀的感官里有种久违的麻痹乃至餍足,来驱使着他出声,道:“哦……”
第22章 春夏秋,冬。
一刻钟前, 宗墀拎着一篮子香蕉去到他们烧伤整形外科住院部层楼,护士台前表明来意,护士告诉他, 贺医生才下班,刚走,前后脚。
宗墀谢过, 才要转头。护士见他穿着和她爱豆最近秀场亮相一个牌子的春夏系列,不免多看了几眼, 这才提醒他, 贺医生经常在隔壁妇幼楼的便利店买吃的,你可以到那里会会她。
男人礼貌谢过。护士追问, 你找我们贺医生是?
男人:看病。随即, 人消失在电梯厢轿里。
*
眼下看清了, 她买了一包面包。宗墀看她抱在怀里,伸手来要了一个, 不用猜,“红豆馅的。”
贺东篱哑巴了下, 由着他拿走一个。
对面的邹衍收到冯千绪的回复, 刚才的插曲被这位宗少爷给打断了, 他也不想声辩了,同东篱说好, “那就周日晚上,七点我来接你。”
贺东篱没作声地点点头, 气氛有点诡异, 且她明白诡异的源头在哪里。她瞥一眼宗墀,他三下五除二地吃完一个红豆面包。
邹衍出声告辞前,宗墀把香蕉递给贺东篱提着, 东篱看着他,宗墀说他有点噎,买瓶水喝。又问她,你这个结过账了没?
东篱声明,结过了。并提醒着的口吻,“你没带钱就别买了啊,没人给你付账。”
宗墀听着笑了笑,随即掏出手机来,亮给她看。“我是要帮你一起付,贺东篱,你都快三十了,度量能不能长进点。一碗牛肉面的钱,你过不去了!”
贺东篱听到个敏锐的三十,即刻还嘴,“我是过不去。那时候的六块钱是我全部身家的快五分之一。”
宗墀听后嗤之以鼻,他朝邹衍吐槽的样子,“她上学那会儿写作文,海洋的水量占比地球水量,都严谨精确到97%的。”
贺东篱再次被噎着。
邹衍没作回应,“东、”
饮料货架前,宗墀拎出两瓶矿泉水,再喊住了邹衍,“邹医生,你喝什么?”
邹衍感受到了明晃晃的挑衅,或者孤立。无论是家里去给姑姑家送伴手礼的名目建议,还是团队聚餐,他总是那个被落下而又最后被单独点名的那个:邹衍,你觉得呢?邹师兄,你要吃什么?
这一回,他没有响应前,贺东篱帮他声张了正义。她走到宗墀身边去,从他手里拿回一瓶水,搁回货架上。
贺东篱原本是要说,我们都不喝了,你买你自己的。结果,她把水搁回去的时候,关门急了点,宗墀怪她,“你夹到我的手了,大小姐。”
贺东篱连忙再打开门,隔着玻璃门,宗墀把左手绕过来,食指递给她看,冒失的人不得已的道歉,“对不起了。”
宗墀这才轻飘飘地哼一声,“收到了。”
贺东篱都没来得及转身,邹衍就在她身后说了句,他先走了什么的-
便利店里响起一串收银扫码的声响,贺东篱自觉还没和邹衍把话说完,他朋友的事她这么直突突地问是不是有点冒昧,她刚才是生怕宗墀再胡说些什么,才作主把水还回去。
她想跟邹衍说,不要理宗墀,他这个人……
贺东篱情词恳切地想着,听到身边有大口灌水的动静,这才偏过头来,抬眸看身边人一眼。
被吐槽的人,捏着个矿泉水瓶身,弄出些嘎嘣响,贺东篱听之任之状。
宗墀刚看到了,她目送她的战友已经超过十秒不止了。
谁也没有打破沉默,二人一前一后往外走的时候,店员提醒他们,香蕉忘了拿了。
宗墀喊住前面人,“还你的,归你了。”
“那是蒋星原送给你的。”
谁也不愿意回去拿的样子。
宗墀紧接着道:“你不说,她怎么会知道,还送这么多。干什么,当我那里花果山啊!”
贺东篱听他这样的口吻全不新鲜了,更不高兴朝他辩,木着脸,回头拿回一篮子香蕉。
喝水的人灌了半瓶,还是冰柜里拿出来的,解渴但也彻骨的冷。
他站在花坛矮冬青边,剩下的半瓶,倾数浇在了树干上。随即把瓶子顺着瓶身的折叠纹路揉摁成最小分类垃圾的模样。扔进就近的垃圾桶内,回头,看着贺东篱折回来-
她是腊月里的生日,但她喜欢热爱的东西丝毫与冬天不沾边。
春天的远足,精力旺盛到宗墀都惊讶,你不是吃大米是喝95号汽油的吧;
夏天的望月,宗墀带她看过一次私人展,她在里面几乎一见钟情地喜欢上一位颜姓宗师油画家,她说从来没有看过这么精湛绝伦的绿,草绿、粉绿、深绿,宗墀,你看呀,这轮圆月画得太惊艳了,我总算明白什么叫水天一色了。从私展上出来,他们就直奔了画家取址的地方。那幅画完成的时候,他们远远没有出生,隔了三十五年的时光,宗墀调侃怀里人,三十五年前的月亮一定是无污染的。
贺东篱怪他扫兴,他声辩,我扫兴,你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于是,她为了感怀他连夜来陪她追月、望月的情分,施力地拽了拽了他领带,然后踮了踮脚尖,吻了吻他,从脸颊到唇里;
秋天的金枪鱼,贺东篱爱吃这一项是被宗墀逼出来的。她忙论文和实验,有次宗墀回来觉得她瘦了很多,逼着她去做检查,什么毛病没有,宗墀又按照营养师的建议,逼着她每天起来早午餐期间,多吃些高蛋白的鱼肉和红肉。他隔了一个月再回来的时候,她求着他,能不能不吃了,宗墀,小池,然后她抱着他脖子,贴到唇上,咬了一口,出现幻觉的贺东篱沮丧着道,我现在觉得你的嘴巴都和金枪鱼的大腹一个密度一个软硬度了。宗墀被她逗笑了,然而还是板着脸说得继续吃,别的不谈,起码贺医生的想象力明显丰富充沛了些。继续进补继续保持……
而冬天的她,那年被困在山上别墅里的贺东篱,连一通电话都拨不出去,因为宗墀告诉她,别墅里有信号屏蔽。这里原本就是老宗购置了见一些要员及谈一些秘密协议的。
她问宗墀,你是打算把我囚禁起来了么,宗墀。
他过来摘掉她手上的手机,他明明是在求她回心转意:我只想和你安静地过一个年,无人打扰,西西,我不想你一到冬天,一到春节,就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到了嘴边,只剩下口不择言:对,除非你把分手的念头打消掉,否则别想下山去。
宗墀,我就是你的一件东西。所以你才到现在都不明白,我为什么想分手。毕竟,你的腕表你的行李箱你的车钥匙是没有权力跟你谈分割的,有也只有你的主观遗弃。是不是?
对,你这么想也不是不可以。贺东篱,我就要你是我的,听我的。
*
五年里,宗墀都会重复梦到这一段,梦里无论他怎么改口,困在那里的她,倚在落地窗上看外面飘絮的大雪,恹恹到心灰意冷的声音:宗墀,如果你执意这样,那么我们就在这里吧,天荒地老,起码我不是一个人了。你知道的,我最怕冬天。
最怕冬天的人,直到她都快三十岁了,还是学不会乖。
穿那么少,即便她能承受手里的重量,宗墀还是一意孤行地想骂人:不要你拿这点破重玩意、想让你日子过舒坦点,到底哪里错了!
贺东篱迎面走到宗墀跟前,再近了近,他几乎心不由地紧了下。
下一秒,听到她问:“你真不要了?”
“什么?”
“香蕉。”
“……”
“不要,我就拿到我们科里,明天给大家分分了。”
宗墀犹豫了秒,没等到她开口呢,贺东篱动身要送上去的样子。他喊住她,“包给我。”
贺东篱仰头看他,宗墀伸手来,“你不是上楼送香蕉,包给我。”
贺东篱二话没说,递给他,并拆穿的口吻,“我回家的路这里是必经之地,我也不打算因为你而绕路。你愿意帮我拿着,就劳驾了。”
宗墀被她噎了下,没来得及说话,她就匆匆上楼了。他骂骂咧咧地接过一个托特包,他不用打开看,都听得到里面叮铃咣啷的东西,他一点不稀奇她里头到底装了什么,毕竟,她远足的时候连针线包都带着的人。
贺东篱重新走下楼的时候,看着一个身高腿长的背影肩垮着她的包,站在那里。
果然如同他们值班护士说的那样,贺医生,刚才有个穿圣罗兰的男人来找你,吓死人了,他说是来找你看病的。
贺东篱无语了下,只得含糊了句,啊,他们家有只狗狗跟别的狗打架,我给它包扎了下,他来谢礼的。这篮子香蕉就是,分给大家吧。
护士半信半疑,啊,他养的什么狗啊,我是说那个圣罗兰男人。
贺东篱说伯恩山。护士哇一声。
然而,到了伯恩山主人面前,她却把想问的话咽下去了,因为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她选择了别的话题,也确实是她想问的。“今天我们主任找我,说是梁家的相亲不存在。是你的手笔。”
宗墀转过身来,没有把包还给她,只淡漠应答她的话,“嗯。”
“你许诺了梁建兴多少钱换来的?”
“生意不谈许诺。”
“这不像你的风格,宗墀。”贺东篱如是道,“从前梁这样的人,你是见都不会见的。”
“你也说以前。”
贺东篱抬眸看他一眼,高一头的人继续自若道:“我之所以见梁,一个条件一个约束。条件是他不准再来烦你,因为我不接受前女友有相亲史;约束是他妈是你们院领导,我投鼠忌器。”
贺东篱的五脏六腑仿佛有被倒进来滚烫的水,她几乎下意识回避他的有备而来。情急,伸手来要拿回自己的包,宗墀厚颜无耻地也伸出手来。
贺东篱连忙撤回。两个人不尴不尬地对面站着。宗墀有点不快她对他抵触得这么明显,于是,准备好的投鼠忌器后头的话也不高兴说了,脸一抹,摆出一副市侩的嘴脸,威胁加社交式绑架的口吻同她道:“你要怎么谢我?”
贺东篱拿不回自己的包,更是有点被他的敲竹杠给无语到了,“谢什么?”
“给你摆平相亲的不可抗力,给你朋友介绍背书活动门路。”
“……”贺东篱不高兴跟他辩梁家的事,只单说好友这一桩,“你说吧,你要什么,吃饭、买东西……”
她话都没说完,宗墀就一口截定了,“好,那就吃饭给我买东西,你把钱或者卡带足了,别不够刷。周日晚上七点,你去接我。”
贺东篱听他约的这个时间点有点耳熟,片刻,恍然大悟,“周日我……”
“贺东篱,你敢跳票我就也单方面跟你闺蜜召回一切应允条件。”——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忘记发了,连载老规矩啊,十万字打卡的一个小福利,大家抬头看文案顶上的抽奖活动~
[猫头]
第23章 利多卡因
“周日我和邹衍约好了、”贺东篱试着解释, 想跟他商量换个时间。
岂料宗墀一意孤行且没得商量的口吻,“他也帮你了?”
贺东篱哑口,对面人继续, “他不是要约请你的么,你还得配合他?”
哑口的人连续低电量,最后只能点点头, 应允他,至于邹衍那边, 贺东篱私心想着, 对面一对男男多少有点尴尬,且她确实并不想多一顿应酬。答应就答应了, 只得跟邹衍再协调一下吧。
宗墀看着她露出些妥协的表情, 一个晚上这才有点舒坦。得意即会忘形, 他问她,“所以那包烟不是他的, 对不对?”
贺东篱一瞬间清醒回神,她被他跑火车地七绕八绕, 这才想起来, 以他的狗脾气, 能跑过来絮叨这许多,甚至对着邹衍还愿意有个好脸, “你查过邹衍?”
宗墀原本单手插袋的,心理防御的本能, 他突然摘出来手来, 双手抱臂。贺东篱太了解他了,这分明就是心虚或者干脆就是说中他了。贺东篱面上不算好看,不禁警醒宗墀, “邹衍不抽烟,你满意了吧。你别为难他了,我和他规培起认识的,现在租的房子也是他担保才有得租的。他是个好人,我难得有个同事朋友,宗墀,我求你了,你放过他吧。我没有和同事、秘书或者上司发展男女关系的癖好,相反,这简直是噩梦。况且,这世界上男人的必选题从来不是女人,人家也可以钟情同类,女人同理。大白话就是人家也许看我还没有手里的腔镜剪有感情呢……”
“等等,你慢点来,”宗墀没等她话说完,两只手比了个暂停的手势,随即,皱着眉来问她,“什么叫同事、秘书或者上司的男女关系,谁的秘书啊?还有,什么叫男人的必选题不是女人,女人还同理啊。”
贺东篱以一种我这么说了,至于你明不明白那是你的事的镇静面色站在原地。
宗墀心里嘀咕,她莫名其妙cue个秘书算几个意思,该不是她那倒霉催的闺蜜瞎琢磨什么了吧。女人同理又是什么鬼话,“贺东篱,你的临床牛马生活还不够你产出的么,怎么,性向也要发SCI了?”
贺东篱压根没理解宗墀的曲解。她的话题还在邹衍这儿,一时间仿佛捉住了宗墀的漏洞,逮住他便质问:“你还说你没查邹衍?”
宗墀窝着火呢,更不会承认他的暗戳戳,拉人来垫背,“我用得着去背调他?笑话,他压根不配我给他抬轿子。不好意思,是梁建兴倒给我听的。连同邹家的家务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宗墀说话时是微微朝她弯了些腰的,说完直起腰板,再看贺东篱,她不像深信的样子。宗墀内心建设:稳住,她你还不了解么,最爱兵不厌诈那套了-
贺东篱是绝对不相信宗墀会拉得下脸去经过梁建兴打听邹衍,但是反过来,如果有人利益性地投诚他,他也决计不会拒绝。
那天在梁家,他们也是这么挤兑邹衍的。
总之,贺东篱不想因为她害无辜的人被牵连,“宗墀,我想我还算了解你的话,或者你还是那个宗墀的话,你应该最反感别人拿你的家务事做文章的。那就该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邹衍的性向,请你……”
“你有多了解我?”宗墀忽地反问她。
两个人都好像被对方蛰到了,四目相对,宗墀一面庆幸他选对了,一面又忍不住地想反驳她,你一点不了解我。
下一秒,他再问她,“你以为你多聪明呢,实际上不可救药的笨,我先问你,你武断别人性向的指标是什么,你看到人家接吻了还是……”
“好了!”身边有行人走过,贺东篱下意识喊停了宗墀的话。
没等行人走远,宗墀笼统了指代,以他背调的信息客观如实地告诉她,“他的性向是女。板上钉钉的。”
贺东篱花了近一分钟的时间来消化她这个乌龙,她抬头看了看宗墀,宗墀再以一种你犯这种低级错误、连你八辈祖宗村里养的鸡都跟着你后面丢鸡的顶级嘲讽脸极力凝视着她,贺东篱嘴唇翕动了下,才试着自我主张自我举证道:“他每次提到朋友都隐晦的要命、微信上偶尔聊到朋友,第三人称也都是单人旁的他,明明家里疏通关系更奏效,他宁愿来求微末的同事,医院也有前辈在背后蛐蛐他,刚才在便利店里又说什么他不能轻易出现在堂食的地方……”
宗墀听她这些罗列,不禁觉得四肢百骸里有些莫名的畅快。他其实很想去纠正她口里自己的微末。然而还是得装什么都不知情的、逻辑缜密地顺应且不解她的话,“什么朋友啊,不能出现堂食的地方怎么了,我也不去堂食的地方、”
“你是你,谁能跟你比。”贺东篱突然理所当然的口吻,到底她也没说“朋友”的事。
说完,她再次伸手要来夺回她的包,宗墀不动。贺东篱轻易拗不过他,突然想到什么,“你说的板上钉钉是什么意思?”
“你说呢?”
贺东篱最大的优点就是一点就通,这也是学习能力强的通识。宗墀刚说了确定别人性向的硬指标要么是亲吻要么是……,贺东篱不想问了,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因为邹衍就是邹衍,他喜欢男人还是女人,对贺东篱而言,都是她的同事邹衍。
倒是宗墀,他后悔说多了。因为贺东篱记忆力惊人的,补课那会儿,即便宗墀不做错题集总结,她也能精准地替他记着,他错过什么题哪个步骤,在哪张卷子上你自己拿出来看吧。
何况眼前,他敢说板上钉钉意味着他看到的是什么。“是吻照,至于为什么他和他朋友会被拍到,我就不说了,反正你要和他们见面,到时候你就明白……”
宗墀话没说完,一时不设防,贺东篱过来一把拽过他的胳膊,三下五除二地把包从他肩膀上除下来-
她一路一直走到非机动车的车棚处,掏出钥匙取她的电瓶车。
机动车车位就在对面,宗墀跟了她这一路,彼此心知肚明,她已经明白,他就是背调了邹衍。
等到她的小毛驴顺出来,宗墀一把按在它的龙头上,“我开车来的,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得把它开回去,急事才能第一时间来医院。”
“我保证就只有一张吻照,已经销毁了,我并没有兴趣看别人的床照。”
贺东篱不作声,车子却有往前开的趋势。
宗墀伸手来,别锁了她的车子。“你车先放医院,我车开进来是要付停车费的,我得开出去,送你回去。”
“宗墀,你车子出去你的,我的车子也是必要通勤工具,夜里有急call,我得第一时间赶到,你明白么?”
“我明白啊,我什么时候说你车子不必要了啊。我认识你们同行的外科佬甚至大车屁股后面还塞个代驾的小车呢,就为了堵车的时候来不及、换马骑赶回医院啊。”
贺东篱再次沉默地看着他,第三回,宗墀放弃要她舍弃她工作也好通勤工具也罢了,他脱了西服外套,没地搁的样子顺手披到她身上。要替她来骑车,贺东篱几乎下意识反驳,“你不要发疯了!”
宗墀这个通身反骨的人,他重复贺东篱的话,“我发疯,你看看我会不会疯撞到树上。倒是你,谁学车子的时候被教练骂到自闭,自暴自弃着说,一辈子不会开车子也不会怎么样!”
是贺东篱。她比他小一岁,晚一年学驾照。那会儿跟宗墀视频的时候,她悄咪咪委屈,说没驾照会怎么样么,宗墀第二天就飞回来了,张罗着给她换教练。且要会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中年男人,能把她打击成这样。赶巧的是,喻晓寒和宗墀想一块去了,说我女儿从来不轻易抱怨的也不是个怕吃苦的孩子,我花钱送孩子去学技能的,就算训骂也该有个限度吧,喻晓寒说要去驾校给西西换教练看看。
一老一少两尊不好惹的佛,贺东篱再一想到万一他俩在驾校碰上了,她该怎么解释啊。矫情病瞬间好了,说她还可以再坚持坚持。
到底贺东篱还是把驾照学出来了,上学那会儿也没多少自己驾车的经验。有年夏天台风天里,她开着宗墀留给她的车子去到他指定的地方找他,出公馆没多久,一段涉水的路,前面有车子底盘低的蹚过去就差点熄火。贺东篱给宗墀打电话,她有点急,后面还有很多车子跟着,她轻易不敢去蹚了,因为一旦涉水倒灌进排气管里,车子几乎就泡了,宗墀在电话那头满不在乎地朝她,你别管,朝前开,熄火拉倒,我派人去接你。果不其然,最后车子涉水到一半就抛锚了。后面的车子也因为贺东篱堵得水泄不通但也因为她的涉险,大家明智选择想办法及时止损,掉头的掉头,不能掉头的就干脆停在那里,等着涉水段清障。
宗墀人过来的时候,贺东篱坐在车子里几乎自责到要哭。她一面说不该听他的,一面后悔没有坚持自己的判断。
宗墀笑着把她从驾驶座上抱下来,后面的事就交给助手善后了。他背她到不远处的车里,贺东篱问他车子买相关保险了么,宗墀要她少操心了,花钱给你买临场的教训,下次你才有经验判断这水能不能过。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小马过河的文章白学了。
贺东篱快气疯了,她后悔再后悔,说她真该死,怎么能听他的,怎么会想到听他的。
宗墀笑骂人,他要她好好看看他,我为了来接你,你看看我成什么样了,舍不得你沾半点泥点子,我光着脚过去救你的,你还不听我的,你不听我听谁的!
那次后,贺东篱再也没碰过他的车子。也老长时间没有独自开过车,重新上路是博士毕业那年听到妈妈的病情,她一时着急连夜借了师兄的车子开了回来。真正娴熟的上路技能是这几年陪着老师到各个友院、下乡镇医院去锻炼出来的。
*
宗墀把车钥匙抛给她,“你当心点开,刮花了你得跟陈向阳那厮报账。”
贺东篱才不听他,更不会由着他发疯似地要去骑电瓶车。她把电瓶车重新塞回头。
宗墀看着她动作,直到她把披在身上的衣服要还给他,宗墀到了嘴边的话,贺东篱你到底是不相信你自己还是不相信我……
却听到她先开了口,“行了,开你的车吧。我一不想给陈向阳报账,二不想你把我新买的小毛驴折腾坏了。”
宗墀知道她没说实话,她是……被那年那场绑架案给吓坏了。她说过的,宗墀,你出了什么事,你爸爸妈妈怎么受得了。
尽管他至今都没有问出,“那你呢”的答案。可是宗墀有种直觉,他甚至还能以这场根本不关她事的事故不择手段地裹挟她二十年,可能还不止——
她那天在他房间里,几乎全程是含着泪的。宗墀被她的泪眼婆娑招惹得难以自抑,他抱她去衣帽间里,中央的陈列品岛台上,他撑着手臂在她两旁,一点一点地去靠近她,贺东篱伸手来,拿巴掌格住他的脸,意图同他说些什么的,她问他,宗墀,你到底有没有在听。
宗墀摇头,他怪她,你声音太小了,我听不见。
他太熟悉她生气时胸口起伏的频率了,几乎是一息里,他精准地堵住了她的嘴。再咬了她一口,要她待会声音大一点,不然他听不见。
贺东篱那只格住他的手掌,从他的脸颊上滑落,又担惊受怕地指插在他的短发里,终究,热手掌滑落到一旁。
始作俑者再在她耳边说些粗鄙、下流的话,浑身战栗之后又泥软的人,不无负气地给了他一耳刮子,恨恨道,刚才就不该给你注射利多卡因,给你生缝,由着你疼死。
宗墀还在里面,听她这话,手臂箍紧她的腰,发狠似地挺了挺,有人当即就倒塌了下来,红着脸,湿汗着额头,失魂落魄地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宗墀告诉她,我才不会疼死,你就是我的利多卡因。
胸膛依偎,脸颊相亲,他再捞抱起她,要她回头看,贺东篱这才精神涣散地看到长沙发不远处有面落地镜子,镜子里映一对痴男怨女的活春宫。贺东篱顿悟后,直骂他变态,再发现他还盯着镜子里,连忙来捂他眼睛,也要从他身上下来,宗墀不肯,并危言耸听她,你现在下去已经晚了,因为我已经上传我的云端。他捞她的手,指指他的太阳穴。最后翻身在上的时候,宗墀告诉贺东篱,镜子里的她,他能记一辈子。这样的她,这样的声音,只有他能看能听,所以,我永不接受分手。宝贝,等你毕业我们就结婚吧。
贺东篱被他折腾的一句全乎话都说不出来,最后,只在他缴械之后彼此精疲力竭里懒懒敷衍他,等到毕业再说吧。
*
宗墀没等到她毕业那天。说好的他一定以家属身份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他一定给她录她的拨穗礼。
他摆老宗一道的录音还在录音笔里,他跟老宗翻呛到底也要正名一句,日子怎么可能跟谁过都他妈一样。
起码,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朝别的女人这么低声下气。绝无例外。
*
宗墀走在前面,他走几步便回头看一下跟着后面的人,贺东篱背着她的包,怀里抱着他的外套也严谨地归顺好了挂在她的手臂上。
到了泊车处,宗墀牵开副驾的车门,示意且亲自盯着她上车。
贺东篱走近些,把衣裳还给他,宗墀没有接,声称,先帮他拿会儿。
待她坐上车,宗墀拍上车门,从车头绕到驾驶座这边,上车的时候,贺东篱手机响了,他坐近的工夫里还在想,没这么邪门吧,医院大门还没出呢,又要回去加班?
听着话音不对,贺东篱回应的很家常,说星期六去一趟,被问到什么,她也说在吃的,又跟那头吐槽,这次的钙片太大片了,堵喉咙眼的地步。
宗墀听着悄然笑了声,他知道那头是谁了,喻女士。
笑着,他从她膝上外套里掏出自己的手机。刚才为了和她说话,宗墀把手机调飞行模式了,他晚上还有个电话会议,怕黄秘书联系不到他又着急念他。
宗墀才把手机拿到手里,正在通话中的贺东篱以为他要打电话还是接电话,情急之下,径直从他手里夺走了手机,捏在手里,一心二用,回应妈妈,“嗯,我下班了,已经到家了。你们早点睡吧。”
随即,挂了电话,也把刚才一时扣押的手机物归原主。
宗墀寂然了许久,并没有去问她刚才这是在干什么,而是临时改变了主意,“周日你和邹衍的约会照常吧,我陪你去,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知道你最怕应酬,尤其是生人局,过去你老怨我带你去那些酒局作我的附件,贺东篱,就当我报恩你一回,这次,我来当你的附件。”
第24章 二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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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由远至近
周六上完周末门诊的班后, 贺东篱抽空回了趟喻晓寒那里。
如今,她去妈妈那,很边界洒脱的作客心态。
西西进门的时候, 陆阿姨连忙给她拿换洗过的拖鞋。告诉她,你妈妈等你等得呀,脖子都快收不回来了。就生怕到了下班的点, 你打电话回来说上手术回不来了。
换鞋的工夫,贺东篱听到厨房里有菜下油锅滋啦的动静。
陆阿姨进去, 换了喻晓寒出来, 她摘了围裙看到贺东篱的第一眼就问:“怎么了,医院里有事还是怎么, 一脸心思的样子呢!”
贺东篱脱了大衣外套, 刚才挤地铁的, 头发有点乱,摘了发圈, 手指梳梳,朝妈妈道:“有什么事啊, 别瞎想, 外面太冷, 冻得也饿了。”
喻晓寒这才脸上有点笑,催她去洗手, “都弄好了,浇头等你回来, 一炒就吃。你要的锅气咧, 嘴巴刁得呀。”
说着,跟着西西到洗手间里,她洗手的工夫, 喻晓寒偷偷朝女儿,“徐西泽回来看徐茂森,待会可能留下来吃饭。”
贺东篱平心静气地洗完手,出来的时候,很职业病地拿脚勾门,喻晓寒看在眼里,怪她别贼兮兮的。贺东篱调皮地笑了笑。母女俩难得的会心,喻晓寒再指指楼上,低声嘀咕道:“八百年不来一回,来了就关在书房里烧烟。”
贺东篱很灵敏地感应到什么,“徐叔怎么了?”
“老毛病,咳得夜里躺不下来,腰病又犯了,在吃中药呢。”
贺东篱要上去问候一下的,喻晓寒拦住了,“他们爷俩谈事呢,别忙,吃饭的时候饭桌上再说吧。”
贺东篱看得出来,妈妈有心要她避着徐家的子女。先前徐西泽要给贺东篱介绍更好薪水的私立医院,被她婉拒了,这事喻晓寒知道,她支持西西不去,所以私下也不大领徐大的情。都说半路夫妻难,喻晓寒自问问心无愧,但这些年光唾沫星子她就吃饱了,领头的就是徐家这一双儿女,他们兄妹俩合起伙来欺负西西的事,喻晓寒说犹如女人坐月子里的仇,一辈子都忘不掉。
当年她就是来不得来、去不得去的恨,她不是没想过拉倒吧,可是就是不服这口气。那个档口,如果知难而退,她才真的是那些人眼里卖的呢。她偏要把日子过起来,加上西西高二前就决定了学医,外科方向,徐茂森有意缓和关系,特地托人请了专业老师咨询指导。喻晓寒一心一意只想把她的女儿风风光光地供出来,无论是学校的名额还是大考的方向乃至将来就业的门路人脉,徐茂森都是她最好的选择。所以她不怕外人说什么,就是沾了他徐茂森的光又怎么样。她这些年难不成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地把他服侍好了么。
当初为了徐家这一双儿女,徐茂森连同律师那头,结结实实地把婚姻的口子堵起来了。拢头拢尾就这一套房子,还受了他子女八大船的气。个中软苦,喻晓寒也难朝女儿道。都说这世上只有错买没有错卖,喻晓寒倒觉得,这女人永远就是那买东西的,而男人才是那最会精明卖东西的。她现在就是一天和尚一天钟,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要那些道理作什么。不如攒一些硬通货体己也留着给女儿,嫁妆也好傍身也罢。总之,她老早看清楚了,这世上除了钱权二字是正经的事,其他都是个屁。
晚上徐家的饭桌上,贺东篱同徐西泽照面,他们上次见面还是中秋节。
贺东篱问候了徐茂森的身体,也看了他近来拍的片子和开的药。老生常谈的那句话,戒酒戒烟还有控制血糖。
她当着妈妈的面,半真半假的口吻,“下次徐叔还是忍不住抽烟的话,你就打电话给我,我来同他说,不行的话,我带他去我们医院看看。”
“看什么,我好着呢。”徐茂森轻易不敢同西西板脸的。她来一回,徐茂森老小孩一回。
贺东篱纠正,“不是让你去看病,是让你去沉浸式体验一下相关病情走到最后节点的病友们是个什么模样。”
话音将落,徐茂森和喻晓寒还没出声呢,边上的徐西泽倒是笑出声了。“人家临终关怀,你这是临门一脚送啊。”
贺东篱两支筷子一手一支,她在把现炒的浇头拌匀到面身上去,拌完,随手归到左手上去,她左右手都很好使。一面吃面,一面头也不抬地应付调侃的人,“堵不如疏。”
徐西泽再笑了声。陆阿姨给徐茂森拿糖蒜,徐茂森当着西西的面,谨慎起来,个么糖蒜里头也有糖,是不是也不能吃啊。
贺东篱说少量可以,没到不能吃的地步。徐茂森连忙点头如捣蒜,朝喻晓寒嗔怪道:“你肯她学医呢,倒好,一个个都得遵医嘱咯。”
陆阿姨在徐家帮忙好多年了,自打跟了喻晓寒新东家后,对于西西的处境深表同情。一来晓寒同徐茂森没有正经的婚姻关系,二来,徐茂森嘴上说得漂亮,到底是偏心亲生的。反正她没哪天看到徐茂森大手一挥给西西说买个什么就买个什么,都是晓寒偷偷地给女儿攒家私。陆阿姨私底下是更欢喜西西多一点的,读书好、模样好、性情好,前段时间她外甥女因为甲状腺开刀后的瘢痕增生,陆阿姨托到西西问问的,她辗转到她导师那里,人情托人情,才看到了一个专家号。后来听外甥女那头说,贺医生托关系的时候说的是家里亲戚姨妈,不是家里保姆阿姨。陆阿姨感怀得很,适才投桃报李也要帮着说几句,“遵医嘱有什么不好。不要钱的医嘱不要太上算哦。”
喻晓寒听着自然欣慰。桌上不怎么动筷子的徐西泽好像对她们女人间的闲话没什么兴趣,对于贺东篱摆出的永远楚河汉界的界限也不禁嗤之以鼻。“你最近医院很忙?”陡然间,他径直问贺东篱。
贺东篱吃完一碗鳝丝腰花面,再端空碗夹别的炒蔬吃,不无不可地应答,“老样子。手术、病房、门诊。”
“没应酬没见什么人?”
陆阿姨并不懂什么天妇罗,但是她炸的蔬菜裹淀粉衣的拼盘特别好吃,贺东篱吃完一块南瓜又来了一块,一面吃一面平静地望向徐西泽,“什么人?”
徐西泽与她视线对上,这是她今晚第一次正眼瞧他。他端详不出来什么破绽,最后耸耸肩,作罢了。毕竟,当年,她伤那位宗少爷不轻得很。徐西泽有时后悔地想,如果他早知道她能搭上宗墀这条线,会不会当初他会更坦然地认下这个妹妹。毕竟,古往今来,姻亲妻家都是男人默许的福荫地。她们母女俩能坐在徐家地盘上吃饭就是最不争的事实。
徐西泽彻底停筷子前再瞥了眼贺东篱,她吃饭的样子并不多文雅,比起所谓的淑女,更务实一点但又不失美感。起码有活人气,徐西泽编排地想,她是不是在宗某人面前也这么孤僻且爱答不理。
吃过饭,贺东篱帮妈妈看过血糖仪也帮她充好了视频网站的新会员,收拾着就预备走了。
喻晓寒要西西把剩下的一点鳝丝带走,“你明天吃,炒韭菜或者洋葱都好的。”
贺东篱不要,“我明天不在家里吃。”
“和谁出去吃啊,星原?”
“邹衍。他朋友约了我。”
“哦。”喻晓寒还是要她拿回去,说这些好不容易杀了划成丝的,带回去,这一两天吃都不要紧的。
贺东篱拗不过,只得拎着保鲜盒要走了。临去前,她去跟徐茂森打招呼,要他注意保重身体。先礼后兵的话术,声称,如果他还是不听话的话,她的方案还是要打算施行一下的。
徐茂森笑听着由衷地点了点头。说罢,徐西泽也要走了。徐茂森便作主,要阿泽送一下西西。
贺东篱在别墅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出了大门,她即刻朝他告辞的态度。
徐西泽难得父命为尊的样子,“老徐要我送你的。”
“不用了,我已经叫车了。”
“你把叫车的钱给我也是一样的。”
贺东篱半回头,无情蔑了眼徐西泽,后者笑问她怎么了?
贺东篱什么都没说,更没有响应他的车送。
徐西泽眼见着她谢绝地彻底,最后站在他的车边,还是不死心地再问了一句,“宗墀回来了,你不知道么?”
贺东篱停下脚步,回头来,冷冷发问:“这是你今天到你父亲这里来的真实目的?”
徐西泽有必要提醒她,“这里早就归到你妈名下了。还有,你今晚桌上装得那么镇静,但是一下子就暴露你自己了,知道为什么么,你只有提到他的时候,才正经抬头看人了。”
“然后呢?”贺东篱想要听听徐西泽的真实目的。
“没什么,只是对这位太子爷的作派一直很拎不清爽,他低调起来可以几年神龙不见,高调起来又不惜拿官号下场。”
“嗯,那是他的事。”贺东篱今天处心积虑说完这一句,才意识到当年她朝宗墀说这话时,他也许当真觉得她在噎他吧。不然也不会隔了这么多年还耿耿于怀。他记仇头一名!
“当年他在A城封锁区他老头子别墅里,对你……”
“这和你要跟我打听的事有关么?”贺东篱受不了男人的磨磨唧唧。
“他这趟这么空降着来,说实话,不像来谈生意的。”徐西泽摆出一副慧眼的腔调。
贺东篱尽管对那个人百般怨念,但是宗墀有一点她始终自洽,那就是,“他那个狂三狂四的性子,谈生意还有个规定模样么,他不是一向都是给人打样的么。”说完,她点到为止地告辞了。
既然徐西泽云里雾里绕半天也不肯打开天窗说亮话,那贺东篱干脆如他所愿吧。即便他打开天窗了,她也不会去帮他带什么话或者所谓的什么引荐的。一来,她和他没这么多的情谊,二来,宗墀的脾气也容不下她为了徐家人去求他。她也不会拎不清地开这个口,开了,他一定会掐死她!
*
贺东篱网约车回自己住处,她从车里下来,差点把她的保鲜盒袋忘了。
师傅提醒她拿,她才跑回去接到手里。
站在红墙黑漆门口翻包里钥匙的时候,对面有人拿电筒模样的东西晃她。起初她没在意,以为是路过车子的远光灯,结果那束光晃了几下,最后追定在她脑后。
她这才因为怕光的本能,捂着眼睛转过身来。
那束光由远至近,最后跨过马路,到了贺东篱眼前,才熄灭掉了。
宗墀关了手机上的电筒,看着回来的贺东篱,他比她更像个主人,“回来了。”
“……”贺东篱看着他从小卖部出来,不禁有点好奇。
宗墀会意道:“我知道你今天去你妈那了,开车经过这里,想着等你四十分钟看看会不会回来。结果,半个小时不到,小卖部老板就说你回来了。”
“我记得我们的饭约是明天。”贺东篱这么说着,但是口吻听起来还不算那么糟。有种妈宝女在妈妈那里连吃带拿后的满足和喜悦。
喻女士的手艺宗墀是见识过的。即便他吃过那些个名厨、米其林,论中餐,大佬始终在民间。
“是明天,所以我来确定你到底要不要我陪你去誻膤團對啊。”宗墀一身正装,他上学那会儿到轮转再到自己独立谈项目,出行要么车子要么飞机,这种路边无事闲民等人的行径,用他没口德的嘴毒形容,估计和当街拉屎没什么区别。
贺东篱愣了愣,对面人伸手来在她视线前挥了挥,喊她,“喂。吃太饱,晕碳了啊。”
贺东篱终究点了点头,破罐子破摔的口吻,“我承认交际名利场上这一点你是天赋挂。”实际上,她是不太好意思单独见邹衍和他的朋友,尤其是宗墀说了那什么吻照。真那层关系,她一对二,得多尴尬。
说着,她洞开了门,她昨晚给门口装了个太阳能感应灯,这会儿两个人的脚步声,门里霍然亮得通明,宗墀给吓了一跳,才要说什么的,也给忘了。
倒是贺东篱提醒他,“你来得正好,把你外套拿走。”
宗墀跟着她进来,发现走廊墙上那两张会议记录纸还在,他严重怀疑她是不是太忙没有看到他在上头的留言。
一会儿,贺东篱把他的衣服提出来,装在一个另外品牌的纸袋子里。
宗墀并没有伸手接,只指指会议记录纸上的中文留言,问她,“你看了没?”
贺东篱没说话。
宗墀道:“没看啊,”,他指给她看,“我说周日就是明晚来接你。”
“我可以跟邹衍一起去。”
“我说我来接你。”
“我和邹、”
“你再把他名字挂在嘴边,我保证你们明晚吃不成。”
贺东篱说什么来着,他这样的人空降来谈生意是不是小菜一碟,是不是来给人打样的。她没作声,然而,目光也不再看向他。
宗墀这才撤回的嘴脸,一手插袋一手去揭墙上的会议纸,揉成团,歪着头朝她,“你欠我一顿饭,我还陪你去应酬,贺医生,大小姐,我来接你,你还不同意。这还有王法么!”
贺东篱盯着他手里团成团的纸,似乎沦陷在王法的道德旋涡里。
她再要把他的衣服递还给他的,宗墀非但没接,还嚷着肚子饿,“我还没有吃晚饭。你今晚还愿意share一半三明治给我么?”
第26章 海枯石烂
贺东篱觉得她完全是不想吃上过冰箱的保鲜制品, 才把带回来的一盒鳝丝拿出来救济谁的。
鳝丝处理得干干净净,贺东篱只要翻出来些葱姜,配些洋葱青椒爆炒一下, 多勾芡点浓油赤酱的汤汁。中间统筹时间的下一把面条,就是碗热气腾腾的干挑鳝丝面。
她刚要从厨房间里端出去的,有人挑帘进来。他看到已经成品出餐, 到嘴边的“有什么可以帮忙……”就显得有些滑稽。
“我只是打了通电话的工夫。”宗墀解释着。
贺东篱把碗递给他,交代他吃完放到水池里就可以走了。
宗墀挑拌着碗里的面, 说有点多, “我分点给你吧。”
“不用了,我吃过了。”
“也是吃的鳝丝面?”他问。
贺东篱没应他这一句, 在暖气间, 她脱了外套, 里面是一套黑色羊毛打底叠穿了件白色衬衫、牛仔蓝的裤子。坐在沙发上,拿笔电在看视频。
梁建兴美其名送给她, 实则是给宗墀作敲门砖的那盆十八学士,搁在一处角落里, 被她伺候得水灵美好。
宗墀端着碗才走近了些, 她目光还在屏幕上, 提醒他,“我在看手术视频, 你最好别过来。”
宗墀挑一筷子面到嘴里,说真的, 她离喻女士还有点火候。至于她说的手术视频, 他也老早习惯了,他不往她那上头看就是了。“这鳝丝是你妈给你的?”
她侧躺靠在沙发上,腿上盖了层珊瑚绒的毯子。宗墀端着碗走过去, 贺东篱不无不快地仰头看了看他,宗墀搛起一截鳝丝佐证地问她,“你妈杀的、划的?”
沙发上的人背后有橘黄色的落地灯,整个人被烘托得有个毛茸茸的光圈,“有什么问题,坏了,臭了?”
宗墀啧一声,“你成心倒我胃口就直说。”说罢,他把鳝丝喂到嘴里,“手法还能辨别的出来,她划的丝都比较大个。我记得那时候她都是给我们做双浇的,鳝丝腰花。”
贺东篱心烦地阖阖眼,才要催他,你吃完赶紧走吧。
眨眼的工夫,宗墀坐到了沙发上来。还几乎坐在了她的脚上,隔着毯子,贺东篱收回了两只脚,听着宗墀问她,“她后来是不是恨毒了我?”
“不会。她那个人文化不高,认知有限,又封建迷信,杀鱼都避开初一十五的。要让她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也挺难的。”
宗墀被某四个字噎着了,哦一声,“你的意思是,恨也是你们知识分子特有的。”
贺东篱不答,把电脑里声音调高些,宗墀往屏幕上瞥一眼,好像是一个手臂取皮再往哪里植的手术,他不用细看就已经头皮发麻的疼了。他是领教过他们外科医生口里说的可能有一点点疼的话术的。
端在手里的面没吃两口,手机又有来电,宗墀把碗搁下,接起电话来。他应了那头几句后,才发现身边电脑视频的声音突然静音了。
他偏头来看身边人,贺东篱没朝他看,宗墀愣了秒,那头齐代表喊他,在听么,小宗先生?
宗墀要他继续。
边上的贺东篱要起身来,宗墀一把扣住了她的一只脚踝,隔着毯子,他正在通话,毯子底下的人不好意思出声,始作俑者也浑不觉的样子,再换了姿势,面朝她,一条腿侧弯屈膝,压在毯子里头的脚上。
他不等贺东篱眼里冒火,随即把通话的手机开免提地扔在他们之间的毯子上,手去捞茶几上的面碗。
贺东篱想趁他身动的一秒伺机起来的,宗墀快一步的压回头,手里端着碗,又盯着他的手机,口里连连,“别动,我手机掉了。”
齐代表迷惑,“小宗先生,你在?”
“没和你说。你继续。”叫人继续的人,端着面碗,风卷残云地解决了一顿晚餐。
齐代表听到小老板在吃饭,笑了声,公事也暂且搁置一旁了,调侃他,“看来是真的很讨厌白人饭了。逃局出去开小灶了。”
宗墀搁下手里的碗筷,面不改色地答那头,“嗯,今天的厨子都有点失水准。老毛子煎的牛排有种三十周年结婚纪念日妻子跟姘头跑了顿时丧失味觉的苦倭瓜感,而我们东方的厨子,又跟谁欠她八百万,于是她死命放盐,致力于,毒不死你也要腌入味你!”
贺东篱无端脸上一臊,那头的中年男人又在笑。她就更难自处了。
一直挨到宗墀挂电话,贺东篱才解禁般地出声,“你嫌咸早点说啊,用得着这么阴阳怪气么!”
宗墀听她这么说,反问她,“哦,不是故意放咸了的啊。”
贺东篱费劲扒拉出来自己,从沙发上下来,要去把碗拿回头,“我没这么无聊。”
宗墀跟着起身来,伸手接过她的碗,“我自己洗。”
贺东篱看着他,宗墀执意要来自己洗碗,且很客观陈述,“确实有点咸,跟你妈比起来。大概就是你说的,她杀生都避开初一十五,而你无神论者天天拿刀。把握不好咸淡也是情有可原的。”
*
自告奋勇的人坚持要来洗碗,贺东篱便也不和他争,很平静地告诉他,洗碗不是只是字面上的一只碗,还有锅、灶台和切板菜刀以及一切使用过的柴米油盐归位。
包括厨余垃圾的收取和更换垃圾袋。
宗墀满口应是,他说他做不来,今晚她怎么处置他都可以。
贺东篱当没听见。由他去了。
结果,没五分钟厨房里就有瓶子滚地的动静。贺东篱走过去看,是瓶胡椒粉,被流理台边的人碰倒了滚到地上去,庆幸的是没碎掉。
*
宗墀回头,看到贺东篱站在那,他想起那年在桑田道的别墅楼里,他不让她走,两个人困在山里,有种安全屋吃余粮的末日感。
贺东篱舍不得他糟蹋食物,一日三餐依旧做给他吃。
别墅步入式的冷藏仓库里满满当当的东西,其中还有两条冰鲜的大黄鱼。
喻晓寒经常做黄鱼面给他们吃。贺东篱那天早起就有点发烧,宗墀给她找药,她也不肯吃。整个人很不舒坦。宗墀哄她,给你炖黄鱼汤下面给你吃好不好。
贺东篱烧得恹恹的,被他折腾的已经无力和他计较了,随他便,并声称,宗墀,你能做出我满意的黄鱼面,我就原谅你。我承认,我斗不过你。
他当真了,摩拳擦掌势必做出来给她看的决心与信心-
没等到他把那两条鱼破肚清肠干净,别墅被人破门了。
宗径舟头肩上的雪都没在暖意里化开,当着一行的人给了儿子一巴掌。质问他,你怎么敢的,啊,混账东西!你扣着人是想怎么样,逼着人家回心转意,还是这辈子就在这里交代了。
宗墀,怪我和你妈妈惯坏了你。你跑去人家妈妈家里置喙别人的家务事、目无尊长不谈,还把人家弄到这里来,切断一切通讯,操蛋的玩意,老子为了你,一个团队的人春节不得安生,搭了多少人情才解了这条封锁线。我就是有一百个女儿也不会嫁给你这个混账玩意!你现在就送人家下山去,我要你亲自送小贺上车,你胆敢再有一个不字,我就打断你的腿。
*
面面相觑里,贺东篱始终记得那天大门洞开着,风雪漫天,宗墀把她送到门口,不远处泊停的车子预备送她下山去。
他一身单衣,什么都没说,就转头进去了。
贺东篱上了车,司机递过来一盒药,是她在里头怎么都没肯吃的退烧药。
那天一路往山下去的时候,贺东篱忍着高烧,眼泪掉到嘴边都是苦的,烫的。那时候她唯一的感官就是分手确实是书里写的那样麻木且支离破碎的难受,说不上来,且她深信,这辈子她也许再不会见到他了。
之后,他的律师以及他的妈妈来找她,也印证了她的猜测-
于微时为儿子的莽撞与偏执道歉,贺东篱那时候忍得几乎难以喘息,她说她从来没有怪过他,可是她也不知道出路在哪里。她是想要他妈妈转告宗墀,我们只是不合适……
话没出口,于微时冷冷告诉贺东篱,当年小池是答应出国的,答应要走的。不是你的一番话来搅乱他的心思,他不会执念到今天的地步。
甚至不止高中那会儿,我和他爸爸都笃定,他九年级那会儿要留下来也因为你。这也是我最后悔的地方,当初不该由着他爸爸的主张转学,也许不去体制内上那几年,他不会这样的,我和他爸爸就这一个孩子,小池几乎是出生他爸爸就给他规划好了,要把国内的产业悉数交给他,所以这也是他爸爸执意要多留他在国内读书几年的原因,这也是小池跟他爸爸不同国籍的原因。可是,就因为这件事,他爸爸几乎把他软禁在家里的地步,逼着他点头……
贺东篱什么都懂了,她低着头,委屈与屈辱已然麻木到分不清,最后只得喃喃答应于微时所谓作母亲的要求:
删掉他一切联系方式,包括他朋友的,一切的一切。他再回头来,不要理他不要见他。
不要给他任何希望-
于微时知道了贺东篱把宗墀留给她开销的一笔钱,最后以宗墀的名义追投给了陈向阳。临走前,说补给她一笔,三日内会打到她的账户上,这笔钱不仅是宗墀这些年对她的赔偿,也是对她学业和生活的襄助。这样,可供你脱离你母亲那边的支援,无任何顾虑地读完学业乃至继续深造。
贺东篱笑了笑,赶在于微时告辞前,问她了一句,您知道我为什么明明心里还是很喜欢他但又执意跟他分手么,就是他和您一样,可以无任何负担地指责乃至羞辱别人,而我不能,我不能像他那样,不满对方的妈妈一言不合就肆意开怼。我说的不能,是一种能力、天赋乃至阶级。这才是我跟他最大的问题。
于微时冷冷木在那里。
贺东篱起身来,礼貌谢过宗太太为儿子付的分手费。以及,告诉宗太太,我不觉得我妈妈给我的任何支援有什么拿不出手的。她只是认知有限,迫于生活、迫于女人要有个丈夫且以他们的半径为天的宿命、迫于某种直观的交换能让她的女儿受益而选择了新伴侣。她只是再婚,再婚不是偷蒙拐骗。
*
五年了,宗墀如同鬼魅亦如神降,他跑过来,一次次把戏,贺东篱明明知道,但就是难拆穿他。
更难拒绝他。
宗墀,你走吧。或许你再走五年,我就也能彻底跟自己和解了。
我不想再沦为一次你母亲口里的始作俑者。
贺东篱准备好的一番话,被手里捏着块抹布的宗墀靠近来,清醒的一篇腹稿彻底被吸卷进碎纸机里,粉粉碎。
他才要开口,贺东篱转身离开了厨房。
收拾厨房的人终究勉强交差了,期间他手机响个不断,贺东篱终究还是没落忍,给他把手机拿进去,要他快点接。
宗墀洗干净手,喊她检验。
贺东篱没作声,他接过手机,没等她开口,他匆匆要走的样子了,“我还得赶回去,临时追加一个会议。我明晚五点过来,嗯?”
贺东篱以为他记错时间了,“六点。”
宗墀笑一声,“哦,你记得就行了。”
临去前,贺东篱提醒他,“衣服拿走。”
宗墀理所应当的口吻,跟居家出门似的甩手掌柜,“穿过了,要洗了,你给我送干洗吧。”
“宗墀!”
“我走了,早点睡,记得锁门。”
“……”
他走到移门处,替她阖上前,见贺东篱傻站在那里,都快要海枯石烂了都,笑着朝她,“你要送送我么?”
贺东篱走过去,下意识地把移门阖上了。门外人隔了一阵时间,走得风风火火的动静。
外面大门被带上的那一刻,贺东篱目视的一切、种种,俨然战后的消停。
*
次日,贺东篱上午去了医院,下午在家里睡了几个小时。
她起来洗澡换衣服、化妆,五点半左右的时候,宗墀给她打电话,说他已经到了。
贺东篱出来,白色休闲裤、牛仔色衬衫配藏蓝色毛衣背心,驼色呢大衣,南瓜色的通勤包上挂一个面包超人的挂件。
她上车的时候,包在膝上,宗墀伸手来。
贺东篱牵安全带的手顿在半空,下意识要说什么的,那只手落在她包上的挂件上。
“我发现你这几年越活越倒退了,从前还在十八岁,现在都快要八岁了。”
贺东篱把他的手从挂件上拨开,宗墀侧着身,由着她捉开手,作端详她的样子。
贺东篱系好安全带,身边人迟迟不发动车子,她不免看他一眼,宗墀这才坐正身子,却不是第一时间发动车子,而是降了降车窗,他和她两边都开了,冷风灌进来,贺东篱被风扑了口。
她没说话,倒是宗墀抱怨的口吻道:“换一口气,太香了。”
第27章 “她除了不喝酒,其他都可以……
车里一时末世般的沉默。
贺东篱洗澡出来, 涂了点身体乳。他说的大概是这个香气。于是她默认着他的通风,没几秒,宗墀重新阖上两面车窗。
跟她要吃饭的地址。
贺东篱在微信上把地图分享给他, 宗墀点开导航,车子动起来,他才问她, “你怎么跟邹衍说的?”
“说什么?”
“你要带一个附件。”宗墀自嘲的口吻,却是神清气爽的笑意。
贺东篱摸着手机, 瞥一眼他单手掌舵方向盘, 成全他的附件论,“就问邹衍, 多带一个朋友可不可以, 他知道我不擅长这些酒局上的高谈阔论的。你们多说一句, 我就可以少说一句。”
宗墀听后笑了笑,没作声, 他甚至能脑补出那位姓邹的表情,邹衍哪里领教过她这种天然傲娇呆啊, 专克各种不服。
贺东篱听他笑却不说话, 顺势沉默。
车子再朝前拐了个弯, 宗墀才跟身边人说道:“你又不靠嘴吃饭,要那些个鬼扯淡的高谈阔论干什么。”
贺东篱偏头看了他一眼, 宗墀感受到余光,转头来看她。贺东篱一秒不到的交通督察上身, “看路!”
*
车子汇入霓虹流里, 刹车灯一段再一段,久而久之,贺东篱觉得自己的眼睛蒙上了层万花筒的滤镜, 看什么都是陆离的,光是六边形的,闪烁跳跃,熄灭又重生。
她沉默了太久,才终究开了口,问他,“你什么时候开始自己开车的?”
他连同陈向阳一起骗了她,宗墀这娴熟的技术,压根不是陈向阳说的一年摸不到三回方向盘。
绑架案那次后,宗墀几乎回国都有保镖随行,连同他的车子都是专门的司机给他开。
他最后一次骗她出来跟她要公馆那里的钥匙,随即便扣着她,开车驾离了S城。一路飞驰,贺东篱吓坏了,根本不敢同他在车里吵什么。
最后他带她去到A城的有名的风景山里,贺东篱第一次和宗墀国庆出游的时候,跟他讲过小时候跟父母来过这里,印象最深刻的是桑田道的尽头有一个别墅,主体红楼外围一圈青石院墙,坐落在连绵的梧桐里。
桑田道上只有这一栋楼。真有点沧海桑田的意味-
那阵子,宗墀在跟家里闹矛盾,自然也不会承认她口里的这栋房子是他父亲高价拍下来的置办产业。
后来他们太忙,重游故地都难同频。
宗墀没想到他第一次带她来这里也是最后一次。
一室暖意里,他给她买了四五百枝都不止的玫瑰与百合,堆放在白瓷黄铜水龙头的洗手池里,枝丫很长,就那么斜渥在开着的流水之下。
贺东篱闻着那一室的香气,走过去,把流水关掉了。
宗墀在她身后拥住她,“你说过的,你小时候就想看看这栋房子的,阿篱,也许我们小时候就见过,你站在楼外,而我在窗里看到了你。”
贺东篱嗯一声,说她看到了。她轻声地喊他小池,这是他们最后的余情。她知道的,每回她喊他小名,他一定会心软,她最后一次求他,我们就到这里为止,好不好。
我很累。
她求他,让她走吧。
宗墀漠然地看着她,嘴上说放她走。结果他几步扑过来,从门把手上摘脱掉她的手-
贺东篱很知道他要什么,从前他们每次争吵,他都是用这种模棱两可的方式试图翻篇过去。贺东篱也是每次跟他精疲力竭后才真正释然了许多东西,是的,也许性和爱就是可以分开的。不然她为什么一次次被他这些不知廉耻的伎俩拖住。
拖得她自尊的两只脚鲜血淋淋-
偏偏宗墀永远不以为意。他就是不懂,他们的关系,她没有喊停的权力,这才是真正的问题。
两个人彼此情浓的时候,贺东篱极为依赖他,她即便讲不出口,也知道,这样跟她没有任何血缘羁绊的无条件偏爱,也许世上只有一个他了。她不是圣人,不是他们眼里读书的机器,相反,她虚荣、浅薄、无知甚至道德败坏,才会迷恋乃至沉沦宗墀这样的偏爱,她不能一口否认掉,当初她确实因为宗墀这份绝对重量的倾斜而觉得一口气喘出来了,甚至呕出来了她压抑了很久的迟迟咽不下去的所谓的污秽、潦倒与不见天光。
所以,她总爱什么都不想地抱住他,宗墀身上的热气与香气都不是假的,甚至,她能从其中汲取能量与归属。
她跟他说过的,你有时候像老虎,有时候像狮子,有时候又笨得像熊。随时随地从世界各地飞的回来,又像俯冲狩猎的游隼。
却无一例外都是猛兽猛禽。
为什么猛兽都是无毒的,因为它们压根不需要这些法术输出,它们全靠近身赤搏,一口制动住你,咬在你的动脉上,随即碾压着,拖拽着,撕扯着,耗尽你的温度、精力,直到最后一滴血殆尽。
宗墀那天就是这样的,贺东篱觉得他是要把她吃掉的愤怒。
那天她真正意义上打了宗墀一巴掌,她自己都不敢信她会掌掴出那样的力道,从前,他们在床上那至多是个情趣。
她那天是彻底恨透了他。到最后一步,宗墀终究停了下来,他几乎红着眼,疯疯地笑着拥住一具精疲力尽的躯体,最后无情地丢开她,朝她恶狠狠道:贺东篱,你一掉眼泪我就心软了,你呢,你当初他妈跑到游泳馆干嘛,你喊我上岸干什么,你他妈朝我说那些有的没的干嘛!你为什么招惹我,你明知道我不是什么好人,我卑鄙无耻混蛋下流,所以你怎么敢招惹我的!
我见你的第一眼就记住你了,你以为我他妈真的稀罕你的那两道破选择题啊。你呢!永远对我爱答不理,偶尔一句,我他妈能乐上天。贺东篱,你跟我说,我不爱你?
到底谁不爱谁。
我宝贝了那么多年的你唯一一次的主动,到头来,我只是你报复泄愤的工具,你才是真正的谁都不爱。
那晚开始落雪,贺东篱疲惫不堪地想这场大雪就彻底当她的坟冢掩埋掉她罢。她当着宗墀的面,一件件脱着她身上的衣服。她无力辩驳,也不改口,是的,如果没有徐西琳刺激我,我不会去找你的,宗墀,你满意了吧。
所以你怎么讨伐我,我都认了。
只希望有一天你会彻底厌倦我。
宗墀把她的衣服一把捞起来,再抛到她身上,气急败坏地离开了房间,他说她休想。
贺东篱,你休想。
*
“跟你重申一遍,香港那事,跟你无关。我老早自己开车了,烦有人跟着我。倒是你,我还记得你说自己买车,要沾一个草莓熊在车尾的。还买么,或者是钱没存够?”
贺东篱笑了笑。与她重逢后,这是她第一次明面上脸上带着笑意,“够了,远远够了。”
宗墀不疑有他,只问她,“那为什么不买啊?”
“不高兴,S城一年太多雨。”
宗墀建议着道:“可以给草莓熊买个雨衣。”
贺东篱偏头过来,沉寂地望了他许久,而宗墀顾着路况,没有偏头来。可是他的口吻却是笃定的,“如果你真的喜欢,那就雨天给它穿雨衣。”-
剩下的路,一直到约定的日料店,车里两个人都没再交谈。
到了店里,也是贺东篱一路报邹衍的名字,领着落后一步的宗墀朝里去。
上转角楼梯的时候,宗墀在看消息或者邮件,贺东篱回头,没看到人,她又折回去,几步台阶,宗墀跟了上来,看她回头的样子,正色问她,“东西落车里了?”
几级台阶之上的人摇摇头,再重新上楼的时候,不远处给他们引路的侍者会心一笑。
包厢移门打开的时候,里头对面而坐三位。
邹衍单坐,对面两位女士。
贺东篱他们虽然没有迟到,但宗墀还是替她出口,“抱歉,邹医生,我们好像还是晚了点。”
邹衍与对面的两位女士一同起身来。
侍者帮他们换鞋、脱外套归置手边的物品。
宗墀脱了西服外套,却不是第一时间递给侍者,而是给了贺东篱,她帮他接过,垂眸的瞬间,才看到他今天袖扣上还是那对他说的孤品。
珍珠外围绲黄金边,实在话,这不太像他的审美。贺东篱也很笃定,他新加坡那边的长辈谁送给他,他这个臭脾气才不会日日戴在身边。连同他妈妈送的也未必会。
宗墀看她低头看着哪里,才很寻常地告诉她,“哦,袖扣找到了。你猜在哪里找到的?”
邹衍要过来同他们介绍,贺东篱没来得及出声,宗墀赶在邹衍开口前,靠近一步,在她耳边说:“你那晚坐的副驾缝隙里。”
贺东篱信他才有鬼。
邹衍引着他的朋友,过来给他们介绍,“这位是冯千绪,这位贺医生,东篱。这位……”
“宗先生!”一身菱红色v领毛衣、A字短皮裙的冯千绪没等邹衍开口,率先认出了宗墀,她说她有朋友认识他,她和宗先生母亲还看过同一场秀。
宗墀大概知道对方说的朋友是哪位了,无甚兴趣但礼节上前,是么了一句,最后客套朝对方,“幸会,冯小姐。”
贺东篱却在他们圆融世故的问候里有点晕陶,她看一眼邹衍,有种好朋友瞒着她是千金小姐的错愕与难回神。尽管她身边这位才是真正的“大小姐”。实在话,她知道邹衍有个这样的女明星朋友比她当初知道宗墀家多有钱、他多令人发指的少爷架子还离谱!
这位冯千绪不是前段时间综艺爆火的女明星么,邹衍,你小子,你瞒得我好苦啊!-
冯千绪再正式朝贺医生打招呼,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
贺东篱却不居功的样子,说她顶多就是帮忙牵线了下,头尾的功劳,一个是邹衍,一个是主刀的谭师兄。
宗墀听到贺东篱口里的谭师兄,一下子想起谭政瑨同他说的,人美嘴甜,干活麻利,她一口一个师兄,别说我还挺受用。
宗墀由着他们在那塑料客套话,她不居功他替她有点亏,你都没功劳了,我这大费周章的人情和财钱不是打水漂了。
如是想着,宗墀大概脸上的笑意太得意猖狂,贺东篱扭头来看他,更像盯。
盯得他不明所以甚至忘乎所以,于是,顺手拿桌几上的消毒毛巾揩手的同时,侧耳凑近了些,来问她,“干嘛,盯着我看什么?”
贺东篱很戒备地问他,“你笑什么?”
“我笑了么?”
贺东篱阖阖眼,朝空气无语的样子。她生气的时候,会平静轻蔑地眼睛夹你一下。这是她知识分子最体面的藐视了。
宗墀再逗她,“想到好笑的事就笑啦。”
贺东篱才要偏头过去的,宗墀抓起她手边的消毒毛巾,抖开,要帮她擦手。
受惊的人快一步,两个人的手一齐拖到了桌下,那头做东的冯千绪邀请贺医生看菜单,贺东篱才要抬手上来的,桌下那只手死死扣住她的手腕。
情急之下,贺东篱几乎红着脸,面上勉强平湖色,“我、我都行,冯小姐你做主吧。”
冯千绪看出点对面两个人的暗潮涌动,乖张的性子,笑吟吟地打趣着,“贺医生,或许你有什么忌口?”
正主没言声,倒是边上的宗先生替她回答,“她除了不喝酒,其他都可以。”
第28章 同流合污
冯千绪东道主点单的时候, 问了一句邹衍的意见,喊了他两声,他都没应。
第三声时, 邹衍这才道:“你拿主意吧。”
随即,手一拂,不小心带了根筷子到榻榻米上, 邹衍俯身去捡的时候,对面的两只手才分开了。
准确地说, 是贺东篱拼着吃奶的劲也要挣开, 宗墀都怕再和她较劲多一秒,她明天上台拿不起来刀, 得起诉他!
于是, 不作声地松脱掉了, 贺东篱转转手腕,再拿消毒毛巾揩手。擦完, 手腕上的红还没消。
她没理宗墀,却是问邹衍, 问他哪天值班。
邹衍面上淡淡的, 说周三。贺东篱告诉他, 她周一。
邹衍没作声,口里喝着乌龙茶。贺东篱再道:“原来你说的朋友不能轻易堂食是这个意思啊, 你该早点告诉我的啊,有个大明星的朋友。这样我还可以要一张签名。蒋星原也知道冯小姐的、”
天知道, 这是贺东篱能想出来的最积极友情补偿的法子。她在努力跟邹衍示好, 那晚她的乌龙确实有点丢人。
邹衍嗯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你待会替你闺蜜跟她要一张吧。”
冯千绪听在耳里, 便差助理去车里拿照片,很亲和地谢谢,“邹衍说你不通娱乐圈的,还叮嘱我不要咋咋呼呼的,免得吓着你。”
贺东篱摇头,“不会。我和我闺蜜都看过你的综艺。”
“是嘛,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人家贺医生就有时间看,邹医生你就没有呢?”冯千绪偏头朝邹衍,再跟贺医生吐槽,“他从来没看过我的任何作品。说出戏。”
贺东篱点点头,朝冯千绪,很镇静的神色,拿她的闺蜜作比,“可以理解吧,类似母语羞耻。我好朋友写的剧本,我读出声,她就会捂耳朵逃走……”
冯千绪口里喃喃贺医生的这个论调,觉得很有意思,再细细描摹般地看一眼贺医生,很开朗投缘地表白,“邹衍还说你社恐呢,明明很nice啊,贺医生,我喜欢你。”
冯千绪很自来熟的性格,朝他们两位男士说有三种审美既视感的女生她最喜欢,“直装姬,姬装直,还有一种,就是贺医生这种,吸引姬的直。”
邹衍一口茶被呛住了,咳了好几声,而对面的宗先生直接笑出声。
宗墀笑太大声了,气得贺东篱本能地打了他一下,在手臂上。他这才收敛,握拳到唇边,示意他失礼了。
冯千绪在窦雨侬那里听说过宗先生,具体叫什么她忘了,刚才邹衍也没来记得介绍名字。但是她看得出来,这位有钱的几世祖和这位贺医生关系不凡的样子。
她还有个发现,邹衍今天不开心。
*
宗墀被贺东篱打了下,面上是收敛了,但是骨头里还是忍俊不禁。
恨不得在位置上震动,贺东篱无语,必须说点什么来叫他收收猖狂,“你喝酒么?”
宗墀听得出来,她在同他打岔。凡是她维护的,他就要狠狠抵制。于是,无辜朝她征询道:“我可以喝么?”
贺东篱哑口了下,有种自投罗网的笨拙。友情表示,随他便,他喝的话……
宗墀忽然声音扬高了些,桌上连同冯千绪回来的助理都听得见,“那我就喝一点,你帮我开车子,好不好?”
“……”
贺东篱还没来得及反应呢,冯千绪主动邀请着,“贺医生也可以喝点啊,不要紧的,我安排师傅送……”
宗墀侧脸问贺东篱话的样子,吟吟笑意,片刻,脸正过来,晴转多云,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一口回绝,“她不能喝。”
冯千绪一下子就识趣打住了,哦了一声。邹衍出声帮好友缓和了句,“她明早还要值病房班,别喝了。”
宗墀瞥一眼邹衍,好像他说得还不够具体,“贺医生上学那会儿就不能喝酒,一喝就大,大了就……”
“宗墀,我帮你开车,你喝吧。”贺东篱阖阖眼,只想着这个话题快点过去,她极为认真地总结且自领,“明天要值班,且我喝不来日式酒。”
宗墀端坐着,这一回没有偏头,只微微侧目了下贺东篱,视线未从邹衍面上收回——
一喝就大,大了就爱乱摸人。从宗墀的眉毛到鼻梁再到喉结……
你不拦着她,用林教瑜的话说,特么待会帽子叔叔来出警了,这个包厢有人搞颜色……
宗墀呵斥他们几个闭上你们的爹嘴。随即把靠在他肩上的人扛一般地弄走了,到了车里,他拍拍贺东篱的脸,有人烂狗屎一般的酒品也就到此为止,你再想弄醒她也难了,问她,我是谁?
她只怪他,宗墀,你别吵了。
好,那你亲我一下。
一杯倒的人,嘴凑过来,还没贴到他,就被宗墀捞住后脑勺,狠狠咬了口。第二天,贺东篱是上嘴唇破了块回学校的。她整整戴了三天口罩伪装重感冒,日威什么味她没记住,被狗咬一口她牢牢记住了。
*
眼下,无酒不成席。只有她一个人喝蓝莓味的波子汽水。
正式动筷子起,贺东篱才弄明白了邹衍跟冯千绪的关系,他俩是初中同学,不过冯千绪高中没毕业就休学出来做平面模特了。
她漂亮开朗,活泼元气。挣钱养家也逐渐崭露头角,被星探发现……
贺东篱附和冯千绪,“你们认识二十年了。”
冯千绪点点头,一时吃瓜的本能,反问贺医生,“你和宗先生呢,认识多少年?”
贺东篱觉得说个具体的数字有点傻,且中间……也不连贯,算不上属实的十六年。最后只笼统地说了句,“也是初中同学。”
她原以为宗墀会插话或者打断的,结果许久,边上的人都没出声。
*
之后就是她们女人的主场,从冯家阿婆的病情一路聊到相关医美项目,邹衍没出声,对面的宗墀也没有。
宗墀难得的绅士风度,隔空朝邹衍举杯。
尽管邹衍知道上回在梁家,宗墀很明显就是有备而来去逮贺东篱的。也知道他们相识很早,但是从贺东篱口里亲自吐露的轻飘飘的同学关系,却暧昧留白极了,像回南天里还潮的一本书。
邹衍响应宗某人,象征性地也举了举杯子。一饮而尽的酒,辛辣且霸道。他又一次艳羡贺东篱了,人有一个经过你年纪一半岁月且不会散伙的朋友,怎么不算是另一种天赋呢。
宗墀抿一口手里的日威,他自觉没什么话跟邹衍聊。也看得出来,对方彼此彼此。
于是便自觉今日来做附件的清醒。他也是头一次发现,贺东篱并不是不爱说话,说她擅长的领域说她感兴趣的话题,她明明很有表达欲。她如是朝人交谈着,却还是时不时偏头瞥一眼宗墀,似乎有点不习惯他的沉默或者边缘,又或者她这人天生心肠软,说是带附件,但是宗墀顶知道她了,她做不来鄙视践踏别人的事。从前他们吵架,分开睡,宗墀那晚喝了酒,又是夏天,他一个人睡在楼下的沙发上,冷气开着,但是落地门窗也都大敞着,蚊子就别说了,宗墀一身酒气再负气地倒头就睡。大半夜的,贺东篱终究是下楼来,站在他边上,推了推他,宗墀半醒着,老早忘了他们上半场吵架的事了,怪她不睡站床边,会吓死人的!贺东篱气得把毯子扔他身上,再去把门窗关上,最后无情地丢下一句:我就是来确认一下你是不是还活着的!
宗墀一下子跃起身来,跟着她上楼去,一边想捉住她一边危言耸听道:你放心,我死了,一定给你留丰厚的遗产供你寡居,保你十辈子荣华富贵!
他再想到从前她控诉他的,他带她去酒会,最后冷落了她,那时候他明明是想着她不愿意见这么多的生人,干脆就让她等他一会儿。宗墀大概只是低估了三四个小时的漫长。直到和她分手后,他有次被于微时捉去看温网的一场比赛,不到三个小时,宗墀忍着呵气连天,于微时训斥他像什么样子,不知道的以为什么瘾君子呢。你成天地和那些狐朋狗友混,什么时候才能收收心啊。
宗墀吊儿郎当反问,我什么事情落下了,没有的话,要收什么心?
于微时气极,怨他,小池你有没有想过,你爸爸这是没有别的儿子,有的话,他看你这样,我还有什么指望!
宗墀不以为意,陈述着告诉母亲,老宗宠你半辈子了,放心哪怕你无所出,他也会宠你下半辈子。
赛场出来,于微时要他送她去同二姑姑家会合。宗墀把于微时送到便提前离席了,于微时问他要去哪里,宗墀说回国。他从十八岁开始,除去那年春节被宗径舟捉回来,制裁的一年严格管制行踪,明明几国旅居,偏偏大部分行程都是飞往中国的。
于微时气急败坏之下,好似没忍住般地,朝他,小池,你要魔怔到什么时候,你看看你现在变成什么样了。
宗墀附和母亲的话,薄薄一身酒气,却口出狂言,是的,人都会变的,过去这一屋子的人是怎么瞧不上你的,你又忘了……
那天话没说完,宗墀挨了于微时一推搡。他从后花园里出来,一处紫玫瑰开得正盛,他在想国内现在什么时候,一看腕表,居然离球赛过去才不过又两个小时。这一天实在漫长,难熬到宗墀在红眼航班的万米高空上在想,那个人那个时候一定很失望。
*
包厢里的女人聊到解压的时候会看什么或者做什么的时候,贺东篱停顿了下,冯千绪笑了笑,揶揄贺医生,很明显不是特别健康的,是不是?
贺东篱承认了,“没错。健康的东西压根解压不了。”
冯千绪助理给贺医生签名照的时候,顺便帮老板跟贺医生交换了微信。助理妹妹看贺医生头像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脸上还贴着贴花纸的那种。
不免打趣贺医生,丁点看不出来,原来这么可爱挂的。
贺东篱欣然接受这样的调侃,说大概理智的事情做太多了,下了班剥了皮,她只想做一些无需动脑子的东西。
她说了太久,动筷子的次数有限。期间菜单已经走到手握寿司,每客是五贯,其中金枪鱼大腹的一贯,贺东篱抬头说话再低头看手边的料理盘的时候,发现她多了一贯。
她偏头看宗墀的时候,听到他说:“健康的东西解压不了,但是可以补充营养。”
趁着冯千绪和邹衍私聊的工夫,宗墀问贺东篱,“你不健康的解压方式到底是什么啊,看黄片啊?”
贺东篱气得把一筷子山葵直接抹他没吃的牡丹虾上,口里不承认也不否认,“看了又关你什么事!你们能看,我为什么不能看!”
宗墀笑得全不掩饰,她说的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有次在他们家郊区的别墅里,那会儿宗墀已经休学,一对一的课程实在无聊,他请校泳队的几个,男生女生都有,连同林教瑜他们一道过来聚餐,这其中便有他的私人导师贺东篱。
他们在影音室里翻过去的碟片,其中一张禁品被几个男生哄笑着传阅,最后落到了贺东篱手里。
她光看碟片上的名字,就好像明白了点什么。默不作声地搁下了,没一会儿,吃得差不多的口吻,表示她要走了,宗墀拦下了她,最后两个人没头没脑地乱对话了通,宗墀声明那不是他的,是林教瑜看完扔他这里的。
贺东篱哦一声,依旧说要走了,这里本来公交就少。
宗墀不管不顾,问她哦是什么意思。
贺东篱:就是大致了解,但不想发表意见的意思。
宗墀一下子沉下脸,贺东篱对于他拦住她去路的行径表示很疑惑,最后她实在没辙了,反问宗墀,我哦已经是最大的礼貌了,你难道还要我表扬你不成。
宗墀胡搅蛮缠,反问贺东篱,我不信你就没看过。
贺东篱用最大的诚实来坦白,我确实没看过。不过,你也不要因为事情的败露而慌张、
宗墀声称他没有,慌张个屁。
贺东篱要他听她把话说完,她觉得青春期的猎奇心理是正常的,她虽然没看过他们那种,但是她看过书……
宗墀一下子逮住她了,那你还说没有!贺东篱,你这个好学生也有承认的时候啊。
贺东篱嗯一声,如他所愿,宗墀,你就是想让我和你同流合污啊,然后就能法不责众的逃逸感了,是吧。
她那会儿明明是在奚落他,但宗墀就是满脑子想得荒唐。
荒唐的她。
他十八岁的时候这样,三十岁依旧如此。
对,她说对了,他就是想,她和他同流合污。
宗墀没问出来她的解压方式,但他笃定不是那些废料。她上学那会儿都不寄情这些画面宣泄,她是听觉动物,她即便宣泄也是要经过她的精神而流淌出来。
桑田道别墅里,他们最后一次,贺东篱那会儿就有点低烧了,宗墀试图扳过她的身子,让她看他一眼。
她难受得抵抗不住他了,偏偏他还以为她和从前那些回一样。
宗墀一双手轻易抄握住了她的后背,从肩胛骨到腰间,一点点去尝吻她,相拥到汲取,他卖力又卖好地拨正她的脸,再与她交颈着告诉她,他始终记得耳鬓厮磨这个词,是她教他的,出处《红楼梦》。
他们这一刻,便是耳鬓厮磨。
贺东篱一边眼角边坠着泪,动起来,泪被颠簸掉了。那一次,宗墀能感受到,她没有经过她的精神而流淌出来。
反倒是朝他,宗墀,如果性真的解决我们的问题,那么以你的精力,也许我们能白头到老。
瞧吧,这就是贺东篱。她平静无情地骂了他一句,他整整记了五年。这些年,宗墀不健康的解压方式,始终是她。但那样的宣泄是疲惫的,重戒断反应的,不见天日的。
也只有她无比具象地待在他身边了,宗墀才意识到,他确实不是来求她破镜重圆的。
他是来找解药的,那种对抗疲惫的解药。
宗墀就着那一口山葵把碗里的虾吃掉了,想到什么,哦一声,告诉她,“待会下楼一趟好不好?”
贺东篱狐疑看他。挨得近,她呼吸里有蓝莓饮料的甜气,脸上沾了根头发,他伸手过去给她拨扫开了。
动作得太快,贺东篱压根没时间反应,然后脸无端地烧了下。
也烧到了宗墀的手上,烧得滚烫,十指连心。
宗墀再饮一口酒,“林教瑜在附近请客,知道我和你在一起,要顺道过来看看你。”
“你把他微信删了,他拿乔说要等你跟他说一百句话,才愿意理你呢。”
贺东篱凝望着他,作思索的样子。从前宗墀这样的攒局特别多,他叫贺东篱去,要么直截了当空降般地来学校接她,要么简简单单甩个地址,示意他回来了,等她。在别人的认知里,等是个周到的礼节,但是宗墀的等,是你必须来。
凝望思索的人,沉吟太久,宗墀逗趣她,却不是让步,因为他至多犯浑地想过她不要那么辛苦了,我可以养你一辈子,却从来没有要她不见天日地只属于他一个,“算了,不见他那个碎嘴子最好,他要你跟他先说一百句,他能还你一万句。对不对?”
第29章 草长莺飞
林教瑜给宗墀打电话的时候, 他朝冯千绪及邹衍抱歉示意,他和阿篱要下去见一个朋友,马上回来。
侍者给起身的两位客人拿回了外套, 贺东篱没有第一时间穿上,而是拿在手里,宗墀看着她, 要她穿上,“待会出去冷。”
她没听, 只是朝冯千绪他们歉仄, 要他们先吃,一会儿回来。
林教瑜的车子停在店门口的马路边, 看到他们出来, 才从车里不慌不忙地下来了。
贺东篱一直走出日料店的大门, 感受到外面隆冬的冷风,她才觉得被吹醒几分意志。
她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穿自己的外套, 林教瑜隔着几十步的距离就开始吵吵了,调侃且大喇叭, “哟哟, 让我看看这是哪位白求恩女战士朝我们走来了。”
贺东篱觉得这个林教瑜比上学那会儿更吵了。
林教瑜走了过来, 二话没说,先是一只手上前, 勾了勾贺东篱肩膀,倒不至于是越界, 相反, 很坦荡的同学情谊的那种抱了抱。
随即松开她,贺东篱被他这样的突然袭击弄得有点错愕,几乎下意识地瞥了眼边上某人。
林教瑜全没把边上的宗墀放在眼里, 口里更是鄙夷,“你看他干嘛,从前你俩有名有实,他看你比看他老头子的家产都紧,防我们跟防贼似的。现在你俩都散伙了,怕他个鸟蛋啊。爱跟谁抱就跟谁抱,爱跟谁好就跟谁好,不服啊,憋着。”
林教瑜如是说着,还不忘投老友一眼。看宗墀隐而不发的样子,林教瑜别提多痛快了。他就差说,你这辈子也就吃吃爱情这点苦头了,受着吧,少爷!
贺东篱没应林教瑜的这番话,而是认认真真跟许久不见的朋友打招呼,问他,这些年还好吧。
林教瑜点点头,“挺好的。起码比某人好一点,他这几年浪子回头得咧,也不玩了,也不闹了,跟个机器似地连轴转,我好几次就差问他了,你们宗家这是遇到财务危机了还是你老头子外面有外室私生子跟你争家产了啊,这么拼命!”
贺东篱停在对面,依旧不接话。
林教瑜就另起话题,夸阿篱还是那么漂亮,十八变有十八变的样子,二十八有二十八的样子了。
贺东篱的冷面笑匠虽迟但到,她纠正,“嗯,是二十九。”
林教瑜哈哈大笑,他还记得他第一次去附中找宗墀,怪他们学校真叽歪,门口大爷能去国安部了。他就差把他爸妈的结婚证和他的出生证押门卫那了。再催宗墀,快点吧。那地拖那么干净干嘛,你们看黑板又不看地板,真是的。
宗墀骂人,等不及就去死。
林教瑜才要骂回去的,死你……,他发现一女生极为审视意味地瞥一眼他,冷淡至极。
那天宗墀和这女生为个一百块吵了一架,理由是宗墀要把他的手机赔给她,对方不要,然后怪宗墀赔给她的钱太多了,她追上来是要把剩下的钱还给宗墀的。
总之毫无营养的对话,那女生最后只拿了宗墀一百块,却因为和宗墀吵架,错过了一班公交车,她在公交站台那里足足再等了二十分钟。
直到对方搭公交车离开了,车里的宗墀都迟迟没让司机开车。林教瑜气疯了,问宗墀,到底还去不去打球啊。
宗墀一下子翻脸了,不去了,你太吵,下车!
那是林教瑜第一次见识到宗墀的神经病,因为他居然会和女生吵架,且还气得不轻的样子,最后还连累发作了林教瑜。
事到如今,林教瑜要阿篱破案吧,“你那天为什么那么狠地盯着我啊?”
贺东篱没什么好隐瞒的样子,“我以为挑衅者已经从校外嚣张到校内了。”
这句只有宗墀听懂了,原来她是怕宗墀又要跟人打架了。
林教瑜没大听懂,宗墀到此才正式开口,敷衍他,“你在我们教室门口大呼小叫的,看你一眼怎么样吧!”
林教瑜被怼得没脾气,随即把手里一直捏着的一盒巧克力送给了阿篱。他不怕宗墀发疯,阿篱和宗墀一起那会儿,宗墀的脾气只有她治得住,偶尔,宗墀在他们的饭局上撂脸子,只有阿篱帮他们打圆场,当着一行人的面,抢在宗墀开口前,喊他,小池,我还要吃那道金花菜。
所以,那几年,同宗墀走得近的,无人不认可他这个女朋友找对了,单凭这么稳定的情绪能压住这位少爷,就是宗径舟都得谢谢人家女方。
林教瑜还记得阿篱爱吃甜食,大抵她这种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兼顾的工作者太苦闷了,有次阿篱赶来他们的聚会,什么都不想吃,最后只吃了席末的甜品,开心果碎的冰淇淋。
那会儿林教瑜私心已经觉得她和宗墀要散了,她坐在那里,整个人比上次见她瘦了一圈,精神游离,偏偏那时的宗墀看不穿,扎根土地的篱笆也许只想守护一方家园,你上天摘星星,那只会南辕北辙。
隔了五年,宗墀杀回来了,两个人还能一块吃饭。成年人心知肚明的余情未了。
可是余情如果只剩下余,烧不成一团火熟不成一锅饭,那么比灰烬不如。
林教瑜还是那句话,他心疼贺东篱。她这样的模样已经是很多男人眼里可供清赏的收藏品了,何况人家处处拔尖,偏偏摊上宗墀,吃尽他磋磨的苦头不说,还落不着他们宗家半点好眼色。
林教瑜说,他来的路上经过一家巧克力店就买了,算是给阿篱的见面礼了。“你知道这里有个人的,他心眼小的线都穿不过去,买花还是买香给你,回头你是没事人了。他回新加坡去,我就要被他惦记报复了。”
说着,林教瑜把一盒巧克力递给贺东篱。再没事人的问边上的宗墀,“你这个项目还能停留多久啊?”
宗墀面上不显。
林教瑜却眼刀给宗墀,他有时候真的很想骂宗墀,你不行跟你老头子学学吧,你但凡能有你老头子那些风流账的花招,也不至于一个都套不牢。你这次不学乖,还是那一意孤行的臭脾气,还是得散!老是拉不下脸还老想着强制别人算什么本事。你得弯钩钓,哄着她咬钩啊!
试探女人心的第一步就是看她对你到底在不在意,会不会患得患失。
你宗大少爷的去留她都不在乎了,你他妈还玩个屁啊!
宗墀和林教瑜无论是球场上还是赌场上,都是配合出来的默契。他还不至于不懂林教瑜的意思,只是不稀罕这样花招罢了,然而他瞥到贺东篱拿着巧克力,却始终没有听他们话的意思。于是,心一横,张嘴就道:“元旦前吧。答应他们回去过元旦的。”
林教瑜长哦一声。看到边上的阿篱自顾自低头地把巧克力的盒子打开了,很漂亮精致的鱼子酱状开心果巧克力。是她喜欢的那个牌子,只是空口吃太腻太齁了。
她才要合上盖子的,宗墀伸手从格子里拿了一颗。贺东篱的强迫症想骂人,你拿我的干嘛,原本九颗方方正正的,你拿走一颗,我怎么都不对称了!
他们上头还有会客,林教瑜也要走了,他说他明早的飞机,和宗墀还不忘老友的交代,要是他回来的时候,宗墀已经飞了,那下次就新加坡见了。
说完,他要阿篱重新把他微信加上。并危言耸听道:“这回别再把我删了啊。他是他,我是我。”
宗墀嫌他啰嗦,“删你就删你了,她都把我删了,留着你干嘛!”
贺东篱不听他们的吵。郑重点点头,重新与林教瑜加上好友。重复他的话,“嗯,这回不会把你删了。”
跟林教瑜告辞后,两个人上楼去的时候,贺东篱跟宗墀要他拿走的那一颗巧克力。
宗墀不给,扔进他的西服口袋里了。玩笑的口吻,“干嘛,就一颗巧克力。”
对,就一颗巧克力!贺东篱声辩,“林教瑜送给我的,你拿走一颗,我这里头就不完整了。我回科里分,也不够数了。”
“那就留着自己吃。善财童子啊,什么都到单位分。分给谁啊,邹医生?蝴蝶酥要分给他,巧克力要分给他,上班还是上幼儿园!”宗墀无名之火,我说元旦走你毫无反应,一盒巧克力你倒是已经想好分配方案了是吧!
贺东篱被他吼到了的样子,什么都没说,不作声地朝前上楼去。
宗墀落后几步跟着她。想了想,有点后悔了,就不该让林教瑜跟她见面,这什么玩意,没事提什么元旦,没事送什么巧克力。无事生非的东西。
上了二楼,廊道里,宗墀喊前面的人,“行了,还给你,弄个破巧克力,当个宝……”
他话没说完,贺东篱顿步在前面,宗墀以为她是停下来等他了。谁料走近些,才发现她竖着食指在嘴边,冲宗墀指指他们要回的包厢里头……好像在吵架。
“阿衍,你这是把她当邹游了?”
“你喜欢她?”
冯千绪的声音。
邹衍平静的声音随即传来,“我想我和谁来往,还不受你管制。”
“你喜欢人家,人家并不喜欢你。很明显,她身边的宗某人吊打你们这些一百个,死心吧。”
宗墀听清里头指代性很强的自己,几乎抬脚就要进去了。
贺东篱忙不迭地拽住他,不要进去,不能进去,宗墀这个性子由着他进去,今天这顿饭一定掀桌。
宗墀沉着脸,贺东篱几乎无计可施了,她两只手抱住他一个胳膊,恨不得求他,宗墀另一只手下意识捏住了她的下巴,逼退着她,两步路,两个人跌靠到包厢门口的墙上。
他才要俯身的一刻,听见里头邹衍起身的动静,随即一边朝冯千绪说:“这世上除了男欢女爱那点破事,还有很多事干!”
霍拉,移门一拉到底。震得发闷发响,门口的人占据着里面的光,看清门外的一对相偎相依。
里头情绪失控的冯千绪大声呵斥要走的人,“阿衍,你就是把她当邹游了,你恨她比你好,又恨她不跟你好了,对不对!”
邹衍没有理会冯千绪的话,而门口来不及分开的两个人,贺东篱好像推了推那谁的胸膛,宗墀把捞住怀里人下巴的手松开了,然而,身形却没有分开。甚至拿自己的肩膀挡住了怀里人,回头朝邹衍若无其事道:“怎么,邹医生有事,要先走了?”
这晚这顿饭算是不欢而散。不过不是他们客人搅和的,邹衍声称医院急call,他得先走了。
宗先生也替贺医生回包厢拿回包,说他临时有急飞,他得把阿篱送回去。“冯小姐,感谢款待。再会。”
宗墀出了包厢捡起地上的巧克力盒,领着门口的贺东篱,没走离包厢多久,就听见里面掼杯的声音。两个人齐回头,又爱莫能助的样子。宗墀这是头回置身事外地看到了互相索取猜忌后的狼藉且不堪。
*
贺东篱由宗墀拽着手,一路从店里二楼下来,再到了店外,他给谁打了个电话,没多久陈向阳的司机就出现了。
司机接过宗墀的钥匙,再听他报的地址是贺东篱那里的。
宗墀把贺东篱塞进后座上,人也跟着坐进来。没等贺东篱出声,他先说了,“还在回味别人喜欢你的滋味呢?”
贺东篱全不上心的样子,“邹衍不会喜欢我的。”这回她没等宗墀的酸话出声,很严肃地喝止了他,“我很确定。他说得也没错,男女搭档或者一块,不是一定就是男欢女爱。”
宗墀笑一声,“你确定什么,你只能确定你不喜欢他,别的什么都确定不了。”
“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我就确定。”
宗墀再笑出声,“你确定你的,你和我说什么。”
贺东篱哑口,身子一动,宗墀赶在她要摸开车门前,一把拽住她,吩咐司机,“开车。”
车子开起来好半晌,后座上的两个人都没出声。终究宗墀动了下,他探身到身边人眼前来,审视她,是睡着了还是在想别人。
贺东篱精神抖擞地坐在位置上,手里还捧着那盒该死的巧克力呢。宗墀凑过来,她也不说话,眼睛乌溜溜地转着,宗墀想到什么问了她一句,“你明天的病房班是不是24小时on call的?”
贺东篱嗯一声,没有多的话。四目相对,视线通达到精神。
宗墀想想便作罢了,他不输人更不能输阵。他怪那姓邹的,神经病,没事上什么价值啊。
贺东篱感受到宗墀泄气般地跌靠回座椅上,她人都跟着震了震,片刻,她掉头过来看了又看一言不发的人。
宗墀闭目养神都能感受到边上有人悄咪咪的,睁开眼,偏头来,对上她的视线,“怎么,我脸上有金子还是你看到被你气出来的一条纹了?”
贺东篱什么都没看到,包括他当年眉间的那一缝针。她犹豫半晌,说点什么总比什么都不说好熬一点。她大概只有在宗墀这里才能最没负担的问出来点什么,“你既然知道邹衍和冯小姐有关系,应该也知道他有个哥哥吧,去世了。”
“嗯,我现在知道了。”宗墀意指她已经说完了。
贺东篱不满他的态度,“你查过邹衍,你装不知道?”
“我装什么了,我有必要装么,大小姐,你当我每天茶话会情报局呢。你忙正经事的时候我也没闲着的。谁的破事我都记住,服务器会崩的。”
贺东篱自认理亏,哦一声,随即当家常讲给宗墀听,“他有个双胞胎哥哥,好像去世了,我猜应该也是学医的。他性子挺孤僻的,认识他这几年,从没听他讲过家里的事。估计和父母关系也不算好,有次我下楼,看见他在雨里湿着走回来,我没敢问。想也知道,这种医学世家,优秀的哥哥如果没了,平庸的那个会多大的阴影和打击。”
宗墀嗯一声,从她絮叨的一堆里,只精准提取出两个字,“你说他平庸。”
贺东篱急得移了移座位,“我是说他父母视角,这是我的猜想。承认吧,这世上连父母都不会一碗水端平的。”
宗墀笑了笑,他对别人的家务事没兴趣,不过他不排斥她朝他絮叨也好、倾诉也罢,总之,那些年他听她的心事太少了。他深信她的话,她说没有的事那就一定没有。相反,她还愿意有话喋喋不休地朝他道,起码证明她还没有彻底对他失望。
“嗯,然后呢?”宗墀由着她继续说。
“没然后了。”贺东篱说完就闭麦了。
没然后,那就说说他们的然后。宗墀拨乱反正来,“你元旦有休么?”
贺东篱这才偏头看他。宗墀觉得林教瑜的馊主意滚蛋吧,他并不需要测试她什么在意度,过去他就是太在意这些了,像今天包厢里这种一言不合就不欢而散的戏码,他不想再在他们身上上演。
宗墀朝贺东篱道:“我大概回去待一天,回来,我不打算住酒店了,我父母那边的房子太久没人住了。前后花园都荒了,草比人高,你说我是住进那里去,还是重新找房子?”
闻言的人,忽地转头去,看向窗外,明明萧条冬日夜里,霓虹闪烁间,却映似草长莺飞。
第30章 猫眼
这晚宗墀送贺东篱回去的路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冯千绪包厢里用了急飞的遁走借口,于是立马现世报了。
黄秘书给他来电,大意是嘉达旗下一子品牌来自第三方授权, 日前关节就卡在谈这一授权品牌的单独议价。
齐代表联络并通知,对方代表正巧落地在雅加达,停留四日的样子, 齐代表现在人在香港,已经准备赶赴过去碰头。宗墀先前就为这单独授权的要约臭骂过他们好几波了, 这一回再谈不拢终止授权且议价的事, 齐代表同黄秘书抱怨:不干了,这位主的脾气, 比他老子难伺候多了。
黄秘书定当得很, 安慰齐代表, 也许小宗压根不是上心他的钱,是为了别的事不痛快呢, 别这么吃心老板的情绪,也别这么跟老板共情。至于活, 他们要干, 老板更要干。于是黄秘书转达齐代表的意思, 这一趟一定要飞过去,且为了一锤定音, 宗墀必须亲自过去支援、拍板。
宗墀这头听黄秘书人机似地汇报,中间有几秒的空白, 片刻黄秘书喊他, 宗先生,在听么?
宗墀长嗯一声,“知道了, 订票吧。”
挂了电话,宗墀靠在头枕上,好一会儿没出声。倒是边上的贺东篱提醒他,“你有事可以把我放下来,我自己可以回去。”
“我又不赶着去救命,没那么急。”
贺东篱闻言,没再作声。
片刻,听他重振精神的样子,却依旧没有出声,司机在前面开车,后座上过于沉默,显得里头的空气都快凝固了。于是,贺东篱拿出手机,回复了几个消息,这其中还有几个出院病人的待办日程提醒。
她自顾自着,突然一个脑袋凑过来,看着她一秒切回微信页面。宗墀便伸手划拉了下她的屏幕,贺东篱不满,“你干嘛!”
“我找找我在哪。”
明明她今天才跟他发过定位的消息,却已经不知道沉到哪里去了。等他把自己打捞上来,看清上头备注的名字,很一板一眼的宗墀二字。
有点失望,她从前都是备注小池的。
他再发现,她微信里没有置顶任何人。然而公众号那一栏里,正好红点未读的一条就是他们城市发布的官号。
宗墀咦一声,仰脸问她,“你这不是关注了么?”
贺东篱坐离些他的脑袋,很坦然的逻辑,“我们自己城市的官号,我关注很正常吧!”
宗墀笑一声,很无辜的口吻,“我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啊,我就是说你关注了啊。怎么急了呢。”
贺东篱面上一滞,随即锁屏,座位上没有唯一的光源。宗墀依旧歪着身,伸手揿亮了车顶上的阅读灯。光皎洁如纱地落下来,她身上的香气没出门那会儿浓烈了,但依旧闻得出玫瑰的调调。
宗墀冲她道:“我要去趟印尼。”
贺东篱好像料到了,眼里一点意外没有。从前他这样说走就走的行程多到家常便饭。
“顺利的话四五天回头,黄秘书留守,我给你她的联系电话,你有事找不到我就找她。”
贺东篱自觉她没有事要麻烦到他的秘书,才要摇头的,宗墀紧接着道:“或者你闺蜜要找我,你也可以直接给黄秘书打电话。”
“我会跟蒋星原说你出差了,她再急也得等你回来。”
宗墀哦一声,附和她的样子,“嗯,这个口吻才适合当我的秘书。而不是大事小情的全塞给我,要我自己拿主意。”
贺东篱没理会他。宗墀把他秘书的微信及电话都发给了她,“记得尽量不要晚上七点以后联系她啊。因为我要她非重要事七点以后不准联系我,所以她觉得我七点以后也尽量别剥削她。而且,她女朋友非常粘人,经常给她电话和查岗,所以,你不要撞枪口上去,到时候她又不知道你是谁,肯定对你爱答不理。”
贺东篱被自己的乌龙球给搞怕了,宗墀这么一番话,她有点懵又有点吃瓜,她没记忆错乱的话,蒋星原说过他秘书很A很精英女,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怎么这么多叫人意外的事啊。
宗墀看着某人恨不得大脑宕机的样子,禁不住地想笑。
“听清了没啊?”他逼她说话。
贺东篱有点烦他,声称,“我没事找你秘书做什么呢?”
“我的外套,干洗完了,给我送回去,交给她。”少爷病说来就来。
贺东篱如他所愿,“好,我到时候拿给你秘书,让她给你送吧,我最近没时间去干洗店。”
有人不满意,“我说的是你给我去送洗干净,我不要别人。”
贺东篱皱皱眉,“我凭什么给你去送洗,我这周要值两个病房班,还有门诊,择期手术。我恨不得有人给我把衣服鞋子送去洗……”
她话没说完,宗墀截住她,“好,那我通知黄秘书去给你一起拿过来,一起送去洗。”
贺东篱当真了,连忙打住他,“我不要!”
一个晚上都轻声细语的不知名小姐,突然喊高了一声,惹得司机都不禁哨探了眼,后视镜里。贺东篱敏感地捕捉到了,宗墀再在边上放浪地笑,出洋相的人真是气死了。她原本不想理他的,偏笑声更加猖狂了,贺东篱真的忍不住地伸手打了他手臂。
司机耳里,宗先生立时就不作声了。听到不知名小姐再朝宗先生道:“我不想闲杂人等来我住的地方,我更不想你随便奴役你的下属,我跟着背锅。宗墀,你秘书真来了,我真的会生气。人家给你打工的,不是给你作老妈子的,你代入不了,我代入得了,最讨厌你们这种没有边界感的老板!”
宗先生解释的口吻,“怎么会老妈子,我额外付她季度奖金的,好不好!”
“不好。”不知名小姐再呵斥他,“你从前没秘书的时候,也没见你哪件事落下了。”
宗先生一笑再笑,片刻,停顿了好一会儿,正色的口吻,“从前有你。”
车子抵达宗先生说的地方。他跟身边的小姐道:“我就不进去了,回去收拾一下,估计就要去赶飞了。你早点睡,24小时on call你有时间休息就抓紧休息,别那么拼命,钱赚不完,病也看不完。”
*
贺东篱推门下车,宗墀跟着她一道下来了。
车子泊停在大门门口,贺东篱手里还捧着那盒巧克力,宗墀想起来还有一颗在他这里,从西服口袋里拈出来,要还给她,她没要。
车子距离大门也就十来步距离,贺东篱知道他飞行在即,莫名的不安与焦虑。她想起那枚伯恩山的黄金保护牌,她画那个图稿要妈妈帮着找工匠师傅照着做,再央求着妈妈陪她去庙里请大师诵经开光,贺东篱不懂这些的。喻晓寒为这事没少吃醋,怪西西太念着他了,说教女儿,晓得他为什么这么为所欲为的性子了吧,就是一路以来,要什么有什么惯了。
贺东篱彻头彻尾的无神论者,然而还是跪在大殿神明的脚下,祈求她爱的人都平安顺遂。她难得朝妈妈示弱,妈,他出了事,我一定比那会儿失去爸爸还难过。
这世上最无力的事,不是愚昧者求神明,而是科学者无永生,失去就是失去,死亡就是死亡。
失去的指征不霸道,那么,拥有与获取将毫无意义。
贺东篱再想起宗墀说过他袖上的那对袖扣是一对孤品,那人不会再送给他了……她顷刻间明白了点什么,她更不敢追问他了,为什么不要那保护牌了-
宗墀看着她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却像吃水很深的船,沉重又漂泊。
这些年她始终这样迷惑着他。少年无数次想靠近她,如同聊起天气那样,拙劣但认真地想知道,你今天怎么了?
他记起他那次出事后,每次再要飞前,贺东篱叮嘱他的话:落地给我发消息,别管多早还是多晚。
于是,他倚在车身上,冲她道:“到了我给你发消息。”
贺东篱静了静,转身进里了。
宗墀没有动,依旧倚靠在那里,盯着那红墙窄仄的一道乌门上,他看到里头感应灯燃起了一片光。
那光迟迟没熄灭。
片刻,宗墀的手机又唱了起来,司机提醒宗先生,车外的人也不管。他凝神在某一处,像盯又更像狙,一秒,一秒,大概过去了四五秒的样子,那门上豁开了一个小孔,遮蔽的圆移开盖子泄露出门后的一缕光。
一秒不到,它又重新阖盖上了。
是猫眼。
宗墀笑了笑,剥开手里那块快要被他掌心捂化的巧克力,一口塞进了嘴里去。
一边嚼一边牵开车门,知会司机,“回去。”
次日,贺东篱值班的途中,她抬头看院系统时钟,上午十二点过一刻的时候收到为了便捷看信息,把他暂时置顶了,来自宗墀的微信:经吉隆坡转机,平安落地。
她看着他落地的时间,查了下航班,推算他也许真的是马不停蹄赶回去即刻奔机场了。
工作周的接下来几日,贺东篱回到她最原始的协调频率。
大概最偏离她日程计划的就是把她身边几件不算脏的大衣、外套送去干洗了,连同某人的那件。
周四这天,她值门诊班,快到下班收尾的档口,听到外面分诊台那边的护士议论着什么,直到贺东篱从诊疗室里出来,摁墙边的消毒液消杀时,才听到护士同她道:“贺医生,普外的邹医生今天被医闹了。”
“为什么呢?”贺东篱不由地眉心一跳。
“说是什么明星的极端私生粉挂邹医生的号,然后正巧今天是教学门诊,邹医生的带教的实习生见情况不对驱赶对方的时候,打起来了……”
贺东篱掏出手机预备给邹衍打电话的,她这周几乎都没瞧见他人影,微信上的消息也回的笼统。周一她给邹衍发信息,他说医院急call,她也只能问她昨晚手术顺利么。结果邹衍直截了当地来了句:我虽然性向女,但确实不喜欢你,放心,叫你的宗某人前男友也放心。
一句话给噎得贺东篱直挠头到现在都没想好怎么接话。护士再悄悄朝贺医生道:“说是邹医生介入别人的感情、额,都上热搜了。”
门诊楼里陆续下班,贺东篱看到的所谓热搜,邹衍同冯千绪约饭的时间就是他们周日那天一起吃的饭,明明是四个人的饭局,最后营销号裁放出的约饭是二人密会。
至于流出来的所谓劈腿实锤的吻照,贺东篱直觉不对,邹衍那天就是愤愤提前离席的,且这个吻照,她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点眼熟,不,是耳熟……
宗墀提到的销毁的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