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无头尸身
跨过长长的复廊, 穿过月洞门,转角石湖边上有一阁楼。那阁楼外表破败不堪, 年久失修,一登上楼梯传来咯吱咯吱的声响,灰尘扑簌簌往下掉。魏照生他们结结实实被呛得慌。
因事先得到命令,数十个女子被安置在楼梯转角的小厅内。她们目光呆滞,脸色煞白,似是许久没见过这般明亮的日光,有几个坐在窗牖旁怔愣往外看。
侍卫们临时去买的衣物,她们穿着看上去极不合身。裙摆长长拖在地上,因为饥饿与折磨, 身材瘦削衣服撑不起来, 看着空荡无比。
她们表情麻木聚在一起,怔愣失神一言不发。空气安静得可怕。
李琤上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他走到人群中一个个确认,企图找到当年那人。可这事毕竟过了数十年,人的容貌会发生巨大变化。
且她们被关在暗室多年, 因为非人的折磨, 双眼深深凹陷,颧骨高耸, 一眼看上去长相都差不多。
他拿着玉佩一个个亲自询问,可她们要么摇头,要么直接漠视,静静看李琤一个人的表演。
太子表情愈发焦急不耐,其中惯来会识人眼色的某个侍卫突然大喝一声:“太子殿下问话,你们这些个腌臜货居然敢无视?谁给你们的胆子?”说着手上的鞭子就要落下。
李琤劈手夺下,抬脚狠狠踹在对方腹部,居高临下道:“狗仗人势的玩意儿, 孤还未发话,你就敢如此行事。当真以为孤好性子吗?”
这一脚力气极重,侍卫直接飞到角落的桌子下,捂着肚子脸色难看,看到太子面色低沉也不敢呻吟,只一个劲儿求饶。
魏照生看着地上那人,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殿下一向厌恶这等阳奉阴违,只顾着在主子面前卖弄的属下。更何况这侍卫手中的鞭子挥向的还是手无寸铁的女人,实在罪有应得。
听到那侍卫说太子殿下,一直选择性无视的女子中,突然有几个抬头往这边看过来,眼神带着探究,看了不过几息功夫又重新低下头,一副神游物外的态度。
李琤突然站定,眼神在几位女子身上巡视,想透过她们麻木的脸找到当年的痕迹。
可惜,什么都没有。
他握着玉佩的手倏忽攥紧,力气之大仿佛下一瞬那玉佩就化为齑粉。脸上愈发难看,呼吸急促起伏,不知在想什么。
“殿下,殿下?”魏照生不知殿下急匆匆来跑一趟是为了找什么,但看情形应是个女子,且是跟殿下有极大渊源的女子。
被他的声音拉回思绪,李琤突然抬眸,眼神中还带着期盼,声音铿锵有力:“诸位,孤乃大晋的太子殿下,知道你们被贼人强行虏到此处。
“诸位放心,贼人已经伏诛,有孤为你们做主,你们身份从此自由,再不用被关在不见天日的暗室。吾会命人给你们一笔抚恤金,日后你们就可以堂堂正正生活在世间,做个光明正大的人,不用担心被人胁迫”。这世上有凌驾于权力至上的律法,只要是律法所不容,这些恶人迟早会付出代价。
“孤今日前来,只有一事想请求诸位。恳请诸位仔细看看,是否有人认识这玉佩?”
在太子那句“堂堂正正生活在世间”说出来时,有几个突然变了脸色,枯竭黯淡的眼睛仿佛瞬间被注入活水,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一语终毕,室内又重归寂静。就在他们以为此行无功而返,没有人理会时,突然靠近窗牖下一个女子举手呜呜叫起来。
那女子眉目清秀,年纪看上去不过二十来岁,可头上早已华发遍布,双手干枯如鸡爪,脖子处还能看到鞭笞留下的血痕。
一听到有动静,太子迅速赶过去,蹲下身子与对方平齐,一双眼睛炯炯望着,期待能从中找出熟悉的痕迹。可惜,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与当年没有丝毫关联。
这,真的是琴娘么?李琤的心往下沉,凭着心底那点微薄的希望,他举起手中的玉佩,尽量压低声音不吓到对方:“这是你的玉佩吗?”
“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吗?当年你是否住在长孙府,偷偷给阁楼上一个少年送吃食?”
女子听得云里雾里,断定摇头。
“不是你的玉佩?还是说,你不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事儿了?”李琤有如审问犯人的判官,不错过对方脸上任何细微表情。
女子依旧一边摇头,一边摆动双手,嘴里呜呜喊着,似乎想传达什么。
“殿下,她说不了话,这可怎生是好?”魏照生看着这女子瘦弱不堪,颇为心疼。说来他的女儿也差不多是这个年纪,自小虽不说锦衣玉食但也是双亲呵护长大的。可面前这个跟自己女儿差不多年龄的人,却饱受折磨成这般骨瘦嶙峋的模样。
那琰光,实在可恨!
女子见对面男人皱眉一言不发,伸手在地板上画着什么。李琤眼睛倏然一亮:“你会写字?”
女子忙不迭点头。
“来人,速速准备笔墨!”太子一声令下,守在旁边的侍从很快将笔墨送过来。李琤亲自递到女子身边,看着她写。
那女子显然受过指导,用单钩法握笔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笔杆,手肘平稳得在上面放一碗水估计都不会洒。她仔细在毛皮纸上写着,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这玉佩不是你的?那是何人,你认识她么?”李琤没等对方写完,急切问。
实在不怪他对此如此执着,因为这件事已经成了心底的执念,无数次午夜梦回梦到小时候的事,他都因为弄丢对方而自责悔恨。
只有找到她,才能彻底破除心魔。
女子继续往下写,夕阳的光照在她恬静的脸上,整个人如同置身仙境闪闪发亮。她说自己也不知道这玉佩是谁的,从何而来,只是有一次看到琰光将其放在手中把玩,她才有印象。
意想之中的结局,早在他跨入这阁楼那一刻,就已经猜到了。李琤摇头,坦然面对这一场突然升腾又戛然而止的喜悦。
他该清楚的,找了多年都不曾见任何踪迹的人,难道会莫名其妙出现在江南,出现在他身旁?
虽是这般安慰自己,可他还是能听到胸腔的破碎声。他将那女子写的字反复看了好几遍,似要将毛皮纸盯出个窟窿。
“殿下,虽说这女子不知玉佩是何人,但不是还有琰光吗?那个贪生怕死的蠢驴,为了求生一定会如实相告”。魏照生见太子身躯摇晃,似快要支撑不住,适时提醒道。
李琤身形猛然一震,是啊,琰光肯定知道这玉佩来历,他怎么忘了这一遭?无数念头从脑海中恍过,他凤眸冷冽,恢复了一贯的冷静。起身问道:“琰光呢,还没请来么?”
其实夏常带着人一直候在阁楼下,听到太子的传唤,把人提上来摔在地上。
琰光看到室内的人并不震惊,这阁楼位置并不隐蔽,自太子发现他身份准备摊开来说时,他就已经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了。
李琤走到他面前躬身,与其双眼对视,将手中的玉佩放在二人中间,淡声问:“这可是你的玉佩?”
琰光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眼神只停留在上面片刻便挪开了。冷笑道:“你不需要知道”。
“若孤非要知道呢?”
“除非你能从我嘴巴里撬出来,不过,你大抵没这个本事”。琰光一脸蔑视。并非他要保幕后之人,而是单纯不想如太子的意。
听他这般说,太子也不急了,负手往窗牖处走去,闲庭信步般:“好硬的骨头,倒是让孤高看一等了。”
继续幽幽道:“剥皮萱草,大概听说过罢?你说,若孤拿这一套来对付你,单凭你那富贵里养出来的性子,能熬到哪一步?是人皮从头顶剥开的时候,还是填充稻草的时候?眼睁睁看着自己一身皮囊被剥,你的心性当真如此坚忍?”
在李琤说出“剥皮萱草”四字时,琰光脸色就变得煞白,嘴唇因极度恐惧而不断颤抖,干枯的手指着李琤说不出话来。
“说吧,孤等着你的回答”。太子施然落座,牢牢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良久,声音从琰光喉咙里挤出来:“这是我在一个小姑娘身上发现的……”
“她现在在哪里?可还活着?”李琤一听到关键信息,再也顾不上其他,扯着对方袖子怒吼道。
琰光视线在他身上停留许久,似是发现其中不同寻常,顾不上害怕,不打算放过方才一闪而过的疑惑:
“太子这是怎么了,不过一粗鄙女子罢了,值得殿下如此激动?”说着哂笑,“难不成,此女是太子心上人不成?”
太子却懒得听他废话,侧身从侍卫腰间唰一声抽出剑柄横在琰光脖子前,连声质问:“孤在问你话,必须如实回答!”
男子此时情绪激动眼尾殷红,面上满是焦灼。琰光眼神在他脸上流连许久,终于肯定了一个事实:
此女在太子心中的地位定然不一般,说不定确实是太子放在心上的人。否则这么多年为何还心心念念,在众人面前屡次失态?
那女人当年也是从长安来的,他发现的时候恰是在西市牙行。如此想来,她与太子见过面也不是不可能。真是有趣,当年太子也不过十多岁吧,年纪小小就知道情爱了?
缘分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李琤苦苦追寻多年的人,恰好就在他身边,还干着暗探的勾当。也不知道有朝一日太子发现真相,会被打击成什么样子?
他还真是期待那一天的到来。想必,是极有趣的吧。
琰光嘴角上扬,难以掩饰内心的愉悦,语气轻佻:“她啊,早死了”。似是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又解释道:
“当年兵荒马乱的,黎庶食不果腹,横尸田野的不知凡几。当年我在西市牙行看见的她,小小一个哭得眼睛都肿了。一时动了恻隐之心把她买下。没想到那小姑娘身子太弱,被牙人连着饿了好几天,被我买来不到一个月就死了。”
看着李琤一寸寸发白的嘴唇,他继续道:“当年我看她与我境遇相同,便出资亲自把她埋了。那玉佩是她珍重之物,她临终前一直托我代为保管。可怜那女娘,小小年纪便香消玉殒,实在可惜”。
他嘴上说着可惜,可那语气,那神色,没有半分惋惜。
李琤就算没有亲眼目睹,也能想象到她落到他手里,面临的是怎样惨烈残酷的生活。虐待殴打,放血炼丹?她年纪那么小,遭受这等重创,就是金刚之身也难以保命。
自欺欺人般,他依旧难以相信,半眯的眼睛里迸发狠意:“孤命你实话实说”。他的屁话,他是一个字不会信的。
琰光摇头,无可奈何叹息:“这就是我的实话,当年也是看她可怜才买下,没想到那小姑娘居然跟太子有渊源。实在是天不假年,可悲可叹”。
说着脖子一伸,刻意贴上冰冷的刀口,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殿下若不相信,便一刀把我杀了罢”。落到他们李家人手里,他也没想着苟活。这一刀下去不过头点地,利落又痛快。
李琤却猛然把刀收回去,起身冷笑:“想这么轻而易举就死?也太便宜你了”。说着注视旁边的几位女子,那些女子自琰光进来后便恐惧得瑟瑟发抖,惊恐万状缩作一团。
“你把这些大好年华的女子折磨得不人不鬼,有道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在她们身上加诸的般般罪行,都要印到你身上”。
声音刚落,琰光脸色微变。
这话听在哑女们耳朵里有如天籁,方才执笔写字那女子又呜呜出声,似想传达什么。
李琤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纸,看清上面的字,又是一怒。将毛皮纸往琰光方向扔:“还敢说没撒谎,密道里不是还有人么?”俗话说狡兔有三窟,琰光脑子虽蠢笨,但若想要藏人,定不会只选一个地方。
他高声命令左右侍卫:“来人,把书房太极图的地板撬开,孤倒要亲自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让逆党想方设法掩藏!”
又吩咐左右照顾好这些女子,请来医官医治,随后重重摔袖子走下阁楼。魏照生吭哧吭哧在后面跟着,终于理清楚来龙去脉。
原来那玉佩竟是殿下的心上人留下的,瞧殿下那焦急担心的样子,说不定那小女娘在殿下心中分量颇重。
一边想一边觉着奇怪。太子不近女色,东宫后院空置多年。也就今年才纳了个良媛,那良媛娘娘肚子里还怀着太子唯一的子嗣。眼瞧殿下对良媛娘娘是爱重不已,可如今又莫名其妙冒出来个白月光小娘子。
魏照生心中实在好奇,殿下到底是喜欢良媛娘娘呢,还是喜欢当年那小娘子?亦或者,二者之间,谁的喜爱更多一点?
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忙用力甩甩脑门,企图把八卦的好奇心按下。
书房内的八卦图地板被侍卫撬开,果然露出里面的地道。有楼梯直通而下,那密道看着极幽深,没有一丝光线。阴森诡异的冷气扑面而来,大白天的,冷得人打寒颤。
李琤接过侍卫递过来的火折子,千牛卫备身夏常带领一队人在前方领路,确保里面没有机关暗器。
太子始终与他们保持一尺左右,按察使紧随其后。甫一进去,依稀能听到水珠滴落的滴答声,听起来空寂幽深,空气中还隐约散发着一股极臭的味道,那味道直冲天灵盖,让人忍不住作呕。
离得愈近,那味道愈加明显。走下楼梯,入目是一片平坦的空地,墙壁上有水珠渗出,砸落在地发出脆响。远处角落里放置着一张床榻,看被子隆起的幅度,上面应该躺着个人。
显然恶臭就是那里散发出来的。李琤眼皮突突地跳,有种不好的预感。果然,最先抵达那里的夏常等人看清床上的惨状,猛然后退,手中的火折子啪嗒一声摔落在地。
满地火光摇曳。
“夏备身,可是发现了什么?”魏照生强忍着恶心,朝不远处那几人问道。
夏常脸色难看,一向见惯生死的他目睹眼前这一幕,罕见的被恶心到了。上面躺着的是一具尸体,还是一具,无头尸。
看尸体腐烂程度,死者已经过世好几天了。而今天气炎热,就算密室修筑在地下温度比之外面要低许多。但依旧抑止不住尸体的腐烂。
还有他手上的指甲处,血迹斑斑,观其血迹和腐烂程度,是被人生生拔出来的。
究竟是何人狠毒至此,不仅生生拔掉指甲,还任由尸体在密室腐烂而不管不顾,连一张草席都没有。就算死者恶贯满盈,也不至于这般。
李琤听到夏常的禀告,顾不上吉凶与否,疾步上前将火折子靠近尸体,仔细打量着。
魏照生身为臣子有劝谏之责,在一旁忍着恶臭好说歹说,也没能把太子劝走。李琤看了一炷香功夫遂放下东西往后退,脸色难看:“把琰光押来,让他认一认死的是何人”。
死了也就罢了,为何偏偏只剩下一具尸体没有尸首?难道行凶之人为了掩盖死者真相,刻意如此为之?
这里关着的人到底是谁,为何琰光要把对方关在这般隐秘所在,琰光知道此人已经死了么,这人是琰光杀的?
无数问题萦绕在李琤脑海,他吩咐随从去请仵作验尸,语罢重新回到书房。
琰光在被那哑女揭穿书房密室时,脸上除了一开始的诧异,很快变得平静。
自落到太子手里他情绪一直很平静,命都没有了一切前途都与自己无缘,他还关注这些干嘛。反正就算那哑女不说,太子迟早也会发现。
只是听到来人说密室之人早已死了多日时,那苍老的面容突然迸发惊惧。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回京
他这段时间没亲自下密道探查过, 听侍从每日汇报一切正常,怎那人莫名其妙死了?是谁潜入密道杀死的他, 还刻意割下头颅留下一具尸身?
琰光内心的惊骇无法用言语形容。直到此刻,他才隐约意识到,他身边倚为腹心的人暗地里未必忠诚于他。当年与那人的合作,没落着任何好处,反而惹得一身骚。与虎谋皮,果真要被虎所噬了。
靠近来看,那尸体肩膀背后有一大块胎记,琰光现在终于确定,死者就是梁显。那小子性格倔, 常常惹得他怒火高涨。
每每此时, 他便会命人将对方衣裳扒开,那羸弱的身躯承受他沾了盐水的马鞭。打的次数多了,梁显的身体特征他一清二楚。
可是,梁显被关在密道多年, 知道的人屈指可数, 更不要说谁人与他有着深仇大恨了。到底是谁潜入刺史府也要杀了他。那小子,究竟隐瞒了什么事?
琰光长叹一声, 摇头道:“此是我养在身边的蛊人,只因他身上的血液特殊,重了蛊虫之毒后添在丹药里,能练就长生不老丹。故而我才留他多年”。没想到人居然稀里糊涂就死了。
可转念一想,丹炉里的仙丹也快要炼成了,而自己身份已经暴露,梁显死不死与自己干系不大。不过一条烂命罢了。
李琤命人请来仵作仔细勘验,结论确与琰光所说一致。左右将尸体放在担架上用白布盖着, 抬出去准备好生敛埋。
又想到方才琰光的话,他嗤笑道:“你整日捣鼓着那些个仙丹,真的炼成了么?”
一说到丹药,琰光如老饕闻到美味,眼里满是光亮:“快了,就快了,待老夫吃过仙丹,便能与天地同春。这整个三界都是老夫囊中之物”。
不小心暴露了野心,他脸色一变,抓着太子袖子,声音带着哀求:“老夫只有这一个爱好,那丹药就要炼成了,殿下能否莫要摧毁,等老夫吃上一颗,也全了老夫多年的愿望”。
眼下有求于人,他口口声称老夫,一副卑微姿态。他当了多年太子,眼看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未曾想被人捷足先登。
争又争不过,才干也不及他人,琰光只能寄希望于这等长生不老药上,祈求自己与天同寿与日月同庚,借天神之力重登至尊之位。九五之尊,万人朝拜的尊容,已经成为他多年的心魔。
佛经有言: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他痴迷权势,心中挂碍太多,注定会因为狂热而迷失方向。
李琤不知道对方为何在这等虚无缥缈的事情上如此痴迷,一想到阁楼上那数十个女子,被他折磨得不成样子。而当年琴娘是他在西市买走的,定然也受到无数非人折磨。眼下对方祈求,他心中戾气翻涌,还真就不想如他的意。
冷声吩咐:“来人,直接把那丹炉砸了,里面的丹药就碾成齑粉丢到河里,喂鱼也好过喂了这畜生”。
琰光没想到他根本不吃这一套,还扬言要把炼丹炉砸了,登时气得怒目圆睁,眼珠子几乎从眼睛里蹦出来,额头青筋暴起,怒骂:
“獠奴,畜生,猛禽虎兕之辈!汝当断子绝孙死无葬身之地!汝母为娼,汝父为盗。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可惜,他这边骂得吃力,太子已经抬脚扬长而去了,留下来的侍卫不耐烦,直接扯过团布堵他嘴巴里,拉着对方亲眼去看丹药炉子被砸毁的场景。
眼看着多年心血付诸一炬,琰光心里恨啊,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谁能想到这些个李家人恶毒至此,抢了他天下还不够,连他的丹炉都要焚毁,彻底断了他升天为仙的道路!
他李琤,定要为今日行为付出代价!琰光望着眼前的满地狼藉,呼吸急促得有如拉风箱,双眼含泪赤红如血。
且等着罢,待李琤发现为自己生儿育女的女人居然是前朝细作,还偷偷在他身边潜藏许久,自己期待的皇子龙孙身上居然流着前朝血脉,怕是怒得提刀杀人罢。
那女人他杀得,可孩子毕竟是皇室子孙,归根结底还是太子的孩子,就算李琤想杀,惠安帝那狗獠说不定也不允。如此天长日久,那孩子一日日在膝下长大,他怕是比吃了苍蝇还难受吧。
李琤难受,他就该欢喜了。最好能亲眼目睹他们同室操戈兵戎相见那一幕。如此,也能告慰梁朝的列祖列宗。
他瘫坐在地,指甲刮在地板石砖上,发出咯吱的扭曲声响,地上留下几道痕迹鲜艳的血痕-
李琤回到驿馆没多久,果然又病倒了,整个人高烧卧床不起。本来他就邪风入肺,今日又一连经历了这么多事,大喜大悲之下,难免会伤身伤肝,引发病症。
好在江南一切事宜都处理得差不多,圣上听闻太子在江南操劳过甚,一连下了好几道折子催他回京。
虽然那批官银没找着,但确实已有眉目了。眼瞧着几个月过去,日子一晃就到了深秋。望着庭院内的满地落叶,李琤失神许久,思绪飞到千里之外的东宫。
也不知道她如何了。
虽然他离去前曾嘱咐,若是闲着无事可以写信给他。可不知是她不在意,还是怕写信耽搁他公务,总之下江南几个月,那女人一句话表示都没有。
太子莫名又想到那哑女所言。哑女是良家子,很小的时候便被琰光虏来当血人,她说琰光身边养着一对兄妹,那兄长就是不久前密室里离奇死亡的无头尸。
而那小妹,自一年前便被琰光差遣离开了,不知在执行什么任务。不知为何,太子脑海中反复浮现离去前琰光看自己的眼神,嘲笑又得意洋洋,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到底是什么让他忽略了呢?太子负手站在窗牖前,沉思良久。
临近年关。一行人终于浩浩荡荡从江南返回到京城。先是入宫述职,又陪思子心切的皇后用了膳,李琤才得以脱身回府。
路上皑皑大雪,纷纷扬扬从空中撒下,李琤坐在马车上,沉郁多日的心情也因这场瑞雪而变得欢喜。
夏常骑马伴在君侧,将这一幕瞧在眼底,心知肚明殿下是欢喜即将能见到良媛娘娘。平日喜欢在马车内翻阅书卷的他,如今是左也等不得,右也等不得。连连催促车夫加快速度。
若不是出宫门前帝后反复叮嘱让他坐马车回府,说不定此时殿下就要策马扬鞭直奔太子宫而去了。
回到府门前,马车应声停下。李琤抬脚从马车下来,看到红漆朱门上高高挂着烫金大字“太子府”,庄严煊赫。久违的熟悉感蜂拥而至。
出门这几个月,从未像今日这般,想急切见到想见之人,却又站在门口踌躇不前。明明回京时,他是紧赶慢赶生怕在路上耽搁了太多时间的。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近乡情更怯”罢。
李福率一众仆从早早在门口等着,明明圆球一样的身子,几个月不见,老太监居然瘦了许多。
太子神色古怪。难不成让他好好在东宫养着,还把人养瘦了?莫非李福是天生的劳碌命?
大总管这几个月食欲不佳,身上还担着护佑娘娘周全之责,生怕良媛清减了,或是身上少了根头发丝,殿下要怪罪在自己头上。
压力一大,难免就食不下咽。李福站在雪里看着空荡了一截的袖管,心里想着此次定要在殿下面前好好倒苦水,让殿下知道他的不容易,看到他的一片赤诚忠心。
看到老太监泪眼汪汪走近跪地行礼,李琤眼皮突突地跳。果然,在他命令“起身”之后,李福恨不得凑到他边上诉说这几个月自己如何如何胆战心惊,照顾娘娘如何谨小慎微,恨不得剖心挖肝以明其志。
李琤早习惯对方这套路,直接将他手中的伞柄接过,开口问道:“良媛这段时间身体如何?可有什么不适?”他出门这么久,仔细算来,她肚子里的孩子也快满七个月了。
听说怀孕的妇人会异常辛苦,而自己又消失了几个月,也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还认不认得他这个阿父。
在他看来,即使小儿如今还在肚子里,对外界的一切还是有感知的,日日给他念书的父亲消失这么久,想必小家伙早已经忘了。
提到良媛,李福不好再继续自己的话题,知道殿下担心,只捡了重要的说:“娘娘怀小殿下四个月的时候,一直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清减得厉害。还是皇后娘娘听说后,特地来东宫小住了几日,还捎了贤王殿下从蜀地送给圣上调味的辣子,娘娘吃着欢喜,孕吐才有所缓解”。
他也不敢跟太子提起民间“酸儿辣女”那套,怕殿下不喜。转念一想,照殿下对娘娘的宠爱程度,就算良媛生个肉球出来,怕是太子也高兴得手舞足蹈。
捱过了那两个月,良媛整个人又变得食欲大发,恨不得一日吃五六顿。公主和皇后娘娘有经验,特地嘱咐她不能多吃,小心肚子里的孩子个头大将来不好生产。
李福恭敬说着,太子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脚步朝着芷兰居的方向迈去,突然停下来,提眉道:“怎么不说了?”
李福支支吾吾,怕殿下怪罪,又怕自己此时不解释清楚殿下会多想。于是道:“几日前,娘娘突然病了,整个人躺在床上神色恹恹。太医来把过好几次脉象,都说此乃心病。娘娘心里头顾虑太多,故而发病”。
还有一点他不敢说,就是玉湖和明月曾私下说良媛躺在床上偷偷流泪,可一旦有丫鬟进来,她又马上掩饰神色。玉湖她们拐着弯问了几次,都被良媛岔开话题。
如此这般,她们这些个当奴才的也不好再多问。幸好听到消息说殿下不日就要回京,李福顿时觉得有了主心骨,整个人精神焕发。
娘娘偷偷流泪一事殿下总会知道的,但消息从明月她们嘴里说出来,和从他这个阉人嘴里说出来。李福觉得,二者还是有区别的。
话音刚落,一阵寒风吹来,李福顿时觉得身体一阵哆嗦。抬头果然发现太子正面无表情看着他,湛黑的眼睛如幽深漩涡,看得他心里直突突。
不等反应,只见太子迈开长腿大步往芷兰居走去,寒风中留下男人冷冽的话:“让太医来一趟”。
来到芷兰居,里面静悄悄的,李琤将手里的鹤氅递给候在一旁的明月,担心身上太冰进去恐冻到对方,他又在炭盆边仔细烤了一会儿,听二位贴身侍女汇报这几个月来的一切近况。
玉湖担心太子因娘娘不曾出门迎接而心生嫌隙,开口解释道:“娘娘昨夜久久不曾安歇,今日用了碗甜羹又睡下了,并非有意慢待殿下”。
对方不说,李琤都没意识到她要出门迎接。一想到女人挺着个大肚子,如今又天寒地冻的,万一着了风寒或不小心滑倒,那可怎生是好。
幸好她还在床上躺着,否则真出了什么事,他只有后悔的份儿。
身上的寒气散得差不多,李琤不欲打扰她旋即挥退下人,轻声慢步走进去。外面下着大雪天色阴沉,室内若想看得清楚还需点亮烛火。
而现在正是白天,她性子节俭,断没有白日点灯的习惯。故为了方便视线物,床榻并未落下锦帷,依稀可见床上隆起一小团。
闻到熟悉的气味,看到心念之人熟悉的身影,李琤路上赶回来的疲态一扫而空,嘴角微微上扬,蹑手蹑脚走过去。
她正躺在床上睡着,柳眉深蹙,不知是否因为光线的原因,他的角度看到她的小脸煞白,比之离去时瘦了一大圈。
浑身上下长肉的估计只有肚子了,即使盖着锦被,依稀能看到上面隆起的弧度。
心中又喜又忧,他轻轻坐在床沿边上,注视着床上的女人,眼神里的温柔满得溢出来。
不知她梦到什么,蹙眉的弧度越来越大,双手也开始无意识挥舞,口中念念有词。
李琤怕她打到肚子,将她手轻轻握住,又躬身凑到她嘴边认真听着。女人说得断断续续,声音又含糊不清,听了半晌功夫,只大概能听出“阿兄”这两个字。
她不知有人看自己,陷入梦魇神志不清,嘤咛一声如猫儿般开始哭泣起来。方才听明月等人给他汇报过,说她这几天时常暗自落泪。
亲耳听到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又是另外一回事。她努力压抑着嗓音,脸蛋埋在锦被里,泪珠从紧闭的双眼滚落,从如纸的脸颊滑下,打湿了男人玉白的手。
李琤整颗心如同泡在苦水罐子又疼又胀,看她不知被什么事情绊住痛苦得梦中也在落泪,恨不得以身代之。
怕打搅到她,又怕任由她这般哭下去伤了身体。几番权衡之下,太子还是小心翼翼将身子贴近,在耳畔说话试图让对方醒来。
泪眼朦胧下,女人睁开眼睛。回程途中她就听李福说过太子不日就要回京,故而突然看到男人出现在寝榻,她一点也不意外。
心下虽难过,为了不引起对方猜忌,梁含章努力挤出一丝笑容,惊喜道:“殿下回来了?”说着就要起身。李琤怕压到她肚子忙撤步站立,见她肚子笨重又亲自把人从床上扶起来,将靠枕放在身后。
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温存
女人声音尤带着哭腔, 却努力在他面前掩饰。将人上上下下看了又看,方点评一句:“殿下瘦了”, 末了又补充一句,“也更黑了”。
李琤听到后半句,哑然失笑。他这几个月在外不是治水就是指挥百姓恢复农桑,再有就是调查官银的下落。
每天风里来雨里去,晒黑自然无可避免。只是听女人那语气,似乎还有嫌弃的意思?
刚想调侃两句,看到她眼睫毛上挂着的泪痕,忍不住问道:“方才梦到什么了,竟哭得这样难受?”梁含章不清楚自己有说梦话的习惯, 更不清楚太子听到了多少。
忙岔开话题道:“没什么。殿下可曾用膳?不若臣妾命人准备膳食, 殿下好不容易归府,自然要吃好喝好”。
说着就要下床去吩咐。男人伸手揽住她腰肢,轻轻将人重新放在床沿,双手半撑在她身侧, 目光炯炯不容置喙:“章娘, 你我是夫妻,有什么事不能与我说呢?”
梁含章神色一僵, 心道:她跟他算哪门子夫妻,他正儿八经的妻子是太子妃。而她,不过东宫一个小小的侍妾,唯一的功劳恐怕就是日后为太子诞下长子或长女。
心知今日不说清楚,太子那里铁定要埋下一根刺,更何况她还有事求助于他。梁含章斟酌良久,咬着嘴唇羞愧道:“我害怕”。
李琤:“?”
女人一边说一边泫然欲泣扑到他怀里:“殿下,臣妾害怕。别人都说妇人生产就是从鬼门关走一遭, 臣妾福薄,害怕那日发生变故,再也见不到殿下和腹中孩儿了”。
她说得情真意切,激动不已,刚止了泪下眼眶很快濡湿,整个身子哭得发抖。李琤没想到她居然在担心这事,确实是他考虑不周。
有数据表明,妇人死于产难的足足有三四成,这还是保守的数。即便东宫汇集了大晋天下的名医,谁又能保证生产那天不会发生一点变故?
就拿他母后来说,当年生洛华时因婴儿个头过大,差点难产。后来拼了老命生下来却因战火纷飞没能好好坐月子,更因担心在外的父皇一直落泪不止,导致现在落下了病根,不过四十出头,如今已经不大能视物了。
孩子落地那天,真的能保证母子平安么?太子顿时焦灼不已,怀抱着女人,心疼的吻落在她额头上,低低安慰:“你放心,东宫名医无数,断不会让你出现这样的变故”。
说着视线投到不远处,声音铿锵有力:“若是真遭遇不测,孤定会让太医保大人。章娘,我不会让你出问题的”。若当真到了那一步,只能说明这孩子与他们无缘。既如此,他也不必强求。
梁含章靠在他怀里,本想用这个理由搪塞对方,却没想到太子确实被她的话吓到了。
初初听时觉得颇为动容,毕竟他是一国储贰,帝后以及全天下人的眼睛都盯着她肚皮里的孩子,若是知道太子居然保大不保小,不得气得撅倒。
男人的话听着确实悦耳。可是,真到了那一刻,谁敢肯定呢?她心中冷嗤,真心这东西在利益面前最不值一提。况且,太子于她是否真心,还很难说。
她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总觉得太子出去一趟变得非常奇怪,眼里隐约带着探究。莫非,琰光如实与他说了?直觉不大可能,虽然琰光那老头又蠢又坏,但是想必在这件事情上,他们二人的想法都是一致的。
太子长子或者长女带着前朝逆党的血脉,有什么是比这事更刺激,更能打击人的?
也正是想到这一层,刚开始面对太子那一瞬间,她才会无所顾忌。想到琰光,梁含章就抑制不住滔天的恨意,阿兄居然死了,还是被人以这样一种残酷的方式杀死的。
那人口口声声说只要她配合行事,在东宫监视太子一举一动,便会保护兄长性命无虞。而现在,人就在江南死了,还死在琰光手上!
梁含章忍不住揣测,阿兄到底是死于非命,还是被琰光蓄意谋杀?这死老头竟是连阿兄的一条命都留不得了么。
阿兄自小被他折磨,原以为很快她们兄妹俩就能重见光明,在世间光明正大活下去。未曾想,那畜生竟是如斯恶毒!
埋在男人胸膛中的女子,眼神愈加阴鹜。
太医早已经被请来了,眼下正在外殿候着。殿下与娘娘久别多月自然有大把衷肠要倾诉,李总管十分有眼力见,带着人在外面等着,没打算进去打扰两口子说话的机会。
李琤手指压压她鬓发,嗓音温柔:“孤方才进来听到你一直在喊什么‘阿兄’。你不是自小一个人吗,哪里来的阿兄?”
梁含章嗓子一窒,不知自己睡梦中居然胡言乱语还被太子听到了,暗自打了会儿腹稿,胡乱扯道:
“小时候邻居家有个哥哥,待我极好,有什么好吃的都紧着我,方才臣妾梦到小时候的事,不免胡言了几句。不小心惊吓到殿下,万望殿下宽宥”。
听她这话,李琤眉宇一沉。她总是这样,同他说话左一个臣妾右一个臣妾,字里行间生疏不已。
明明他们是至亲夫妻,却要用这样的方式交流沟通。什么时候她也能像刚才一般,视他为寻常亲切的夫君,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储君。
可是心中的话却不能随意问出口,他怕她孕中多思伤了身子。况且来日还有大把时间,他总能把对方一颗心牢牢攥在手里,让她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生生世世,再不分离。
二人又温存片刻,太子终于朝外吩咐太医进来。好几位顶尖的妇科圣手被拨来东宫伺候良媛肚子里这一胎。对于太子的头一个孩子,整个皇宫上下十分重视。
李琤陪同一边认真听着太医的答复,听到没什么大碍后终于松了口气。太医准备离开时,他让李福顺步跟了上去,将人请到偏殿。
进入偏殿关上殿门,太子问:“良媛肚子这一胎可有难产的可能?”这话不好当着梁含章的面问起,可他心里又实在忧得不行,生怕方才女人状似随口所言会成真。
太医差异抬头,斗胆问:“殿下何故出此言?”
李琤不欲瞒他,让太医知道良媛所患心病,才能更好对症下药。“良媛这些时日忧思过甚,其实是担心生产那日会难产,孤也听闻因生产而亡的妇人有许多,故而特意问问太医”。
太医恍然大悟,郑重道:“娘娘身子虽较寻常女子弱了些,但这几个月一直好好将养,且老臣特地嘱咐过娘娘身边的侍女,让她们严格控制娘娘饮食,适时让娘娘运动。因生产而亡的妇人确实不少,老夫虽不才,却能保证娘娘肚子这一胎平安无恙”。
“是母子均安吗?”
“自然”。太医顺了顺胡须,语气十分肯定。
此话一出,瞬间给太子吃了颗定心丸,他抚掌大笑:“好,若能让良媛顺利生产,孤重重有赏!”
末了不忘添一句:“若是真到了保大保小那日,你务必记住,只要保住良媛性命,其余都不需考虑”。
话音刚落,不止太医,连李福都要惊得咋舌了。殿下分明十分看重头一个孩子,想那御桌上不知堆了多少废纸,都是殿下为良媛肚里孩子起的名字。
按理来说而今圣上正龙体康健,这起名一事本该由圣上来定。太子却不愿,说这是他第一个孩子,得让自己这个当阿父的亲自来取,方显得看重。
惠安帝本就喜闻乐见,只要有了皇孙,管他名字是谁起的,只要不影响他含饴弄孙的晚年生活就行了。
经历偏殿这一事,众人纷纷觉得太子对良媛的感情,恐怕比表现出来的还要深。徐太医方才信誓旦旦说出来的话,突然想收回了。
若娘娘果真遭遇不测,怕是殿下会活剐了他。
李琤一出去,梁含章就让侍女出去传膳,太子在宫中用膳是一回事,她亲自吩咐膳食又是另一回事。况且根据她一段时间观察,发现太子在长春宫没一顿是能吃好吃饱的。
也不知道是长春宫的厨子不合殿下胃口,还是皇后娘娘不了解殿下喜好。总之从长春宫离开,太子脸色都不如来时愉悦。一想到待会儿有求于人,梁含章努力让自己显得温柔小意些,做好太子良媛这个角色。
满满当当一大桌子珍馐盛宴,李琤表情略显无奈,捏捏她脸颊笑道:“这么一大桌,孤如何吃得完?”
“吃不完可以赏下去呀,只是臣妾念着殿下外出辛苦,家里的膳食与外面的总归是不一样的,殿下该好好补补身子”。
再次从她嘴里听到“家”这个词,太子胸膛热意涌动。是啊,她们的家,以后,他也是有妻有子的人了,再过几个月,即将迎来东宫第一个小生命。想想都颇为期待。
不知是方才太医的话影响了他,自始至终,李琤嘴角的笑意就没停下过,坚决不让她给自己布菜。本来见女人鼓着腮帮子坐在旁边,还想喂她吃几口的。
但边上的玉湖适时提醒说良媛才用了午膳,不好再多吃,否则吃太撑将来孩子不好生。
既然如此,太子也不敢随便喂了,只能一边吃着,时不时与她说几句话。他教养极好,即使没遵循食不言的规矩,依旧等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才开口。
梁含章坐在旁边,看他吃得津津有味,本来没觉得这顿饭有什么好吃的,硬生生把自己看饿了。
忍住胃里那阵饥饿,努力让自己声音听起来平静:“殿下,听说你们此番下江南,抓到了前朝太子?”
李琤并不避讳与她说这些公事,点头称是:“确实是前朝太子琰光,看到他的时候孤几乎想不到,琰光居然这般老了”。因为琰光长相实在不算上佳,说难听点其实还有些丑陋。
只因他是元后所生,而元后又是一路陪着戾帝患难与共来的。故而戾帝没有过分关注外貌,十分爱重琰光太子。毕竟太子长得丑,属实是他基因贡献太多。
所谓饥者易为食,渴者易为饮。因为自己没生得一副好相貌,琰光对关于自己外貌的评价十分在意。常常让史官赋诗写词赞颂他的美貌,一传十十传百,说的人多了,便有很多人相信。
更何况底下的百姓多数没资格面见天颜,自然不知太子是否果真如传闻一般潇潇疏朗,湛然若神。
李琤也是被传言影响到了,还以为隐太子年纪虽大,多少风韵犹存,没想到长着这副黑皮模样。
心中忍不住感叹,还好他和良媛生得都不算差,否则孩子生得这般丑,长大可是要怪罪他们这些当爹娘的。
“你说琰光曾担任多年的江南刺史?那真正的刘仪呢,他在哪里?”
太子不知她为何突然激动,耐心道:“还没查出来,琰光说这江南刺史之位是刘仪自愿献出来的,之后便走了”。
李琤不敢深想,但所有事情仿佛都在往自己最不想看到的方向而去。
梁含章听完怔愣许久,猛然攥着太子衣袖,低声说:“那刘仪曾与臣妾有些交情,殿下真不能把人找回来么?”
李琤讶然:“你怎会与他有交情?”对方是从三品刺史,而她多年在底层为奴为婢,他实在想不到,二者的人生究竟有何交叉点。
梁含章说着说着也哭了:“那刘刺史祖上也是白身,年轻时候就住在我家隔壁,对我照顾颇多。臣妾想着他绝不是那等通敌卖国之贼,故而想求殿下找到他,当面表达谢意”。
没得到太子的答复,梁含章心中惴惴,忙起身行礼:“臣妾该死,竟敢妄言国事……”她习惯了男人的温柔体贴,差点忘了对方也是杀伐果断的储君,岂会听她这妇人之言。
女人动作突然,连太子也没想到。因为幅度过大,差点被身后的圈椅绊倒,有孕的缘故,芷兰居一切尖锐的物件都被收走了,有些实在搬不走的,也会在棱角处裹上厚厚的棉布,生怕伤到良媛肚子的孩子。
可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她突然起身没站稳。玉湖二人习武出身,等反应过来去扶人时,已经被太子抢先一步。
看着怀中女子,太子头一次动怒:“你又乱动什么?!”本来他就对她日常行为的疏离感到不悦 ,只是深埋心底没表现出来而已。而且他有自己的骄傲,总是向另一方表达爱意,会显得自己廉价。
没想到她居然因为行礼差点把自己摔了。抱着怀中温热的人儿,太子还未缓过神,只觉一阵后怕。
“往后在东宫,你都不必向孤行礼,不论发生任何事情,知道了吗?”男人声线冷冷,还带着怒意。
梁含章不知是被自己差点摔倒吓到了,还是被太子的训斥吓到了,呆呆点头,乖巧回:“臣妾知道了”。
“日后在孤面前不必自称臣妾,孤不喜欢”。末了,男人又补充一句。
“臣妾,我知道了”。声音依旧弱弱的。
第44章 第四十四章 她果然是前朝细作
席间沉默了许久。梁含章小心觑着他脸色, 小小声道:“殿下,臣妾……我可以去见那前朝太子一面吗?”
她知道自己这请求十分匪夷所思, 有心之人只要稍微动动脑子都知道,她跟琰光之间的猫腻。
可是她等不了了,她必须亲自去问琰光关于阿兄的下落,冥冥中有种声音告诉她,阿兄并没有死。她不相信走之前还好好与自己道别说还能再见的人,居然就这么死了。
若是阿兄不在世,她在东宫所做的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实在担心那刘刺史的安危,怕不是被琰光关在何处嗟磨,娘从小对我说要懂得知恩图报, 刘刺史对我和我娘都有大恩, 若阿娘九泉之下知道我对昔日恩人漠不关心,定是要狠狠训斥我的”。
李琤:“就算你担心那刘刺史,派人去撬开琰光的嘴就是了,何必亲自过去?大理寺刑狱血气重, 你还怀着身孕, 如何去得?”太子皱紧眉头,言语间无任何松动之意。
确实如此, 刑狱不知死过多少人聚集多少冤魂,寻常人进去都会觉得晦气,更何况她肚子里还怀着孩子。如果此事闹到帝后耳朵里,遭罪的还不是她。这个口太子始终不愿意松开。
“若是殿下担心,何不把琰光带来,让臣妾,让我亲自问问?”梁含章知道自己的请求十分为难,照太子的心性不可能猜不到其中关窍。
李福却是惊得几乎站不稳。那前朝太子是什么身份, 他们东宫又是什么地方,哪有让逆党之流进东宫的说法?
不说太子不会答应,就算真应下,改日让御史台那帮老匹夫知道,不知得参成什么样子。
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太子居然就这般轻而易举答应了!
李琤只是沉吟片刻思考了可行性,便点头道:“也可,就让人把琰光押过来吧”。说着又忍不住嘱咐:“你只能与他待一刻钟的功夫,不可影响肚中的孩子”。
好似在他看来,只要良媛与腹中孩子能平安无虞,其余的事,他都可让步。
可是,这毕竟是东宫啊,娘娘不懂事,殿下还任由着人胡闹?李福作为太子身边的大总管,关键时候有劝谏之责,他甩了甩手中的拂尘,刚准备开口,被李琤一记冷眼瞪回去。
梁含章如听天籁,激动得几乎泪眼汪汪了,口中不住感谢:“多谢殿下/体恤……”她不是没想过这一切都是太子在做局,可是如今形格势禁,她管不了这么多了。
左右不过被发现身份,那又如何?没了阿兄她留在世上又有何意义?若是真能确定阿兄死了,她也得找到幕后主使,血刃仇人,为阿兄报仇。
李琤面色平静,幽潭似的眼眸时不时落在旁边女人身上,指骨有一下没一下敲着黄花梨八仙桌,状似不经意问:“你可见过琰光?”
梁含章脸色紧绷,不知他是否猜出什么,咬牙摇头:“不,我没见过他”,说着故作疑惑,“殿下怎会这般问?”
太子将酒杯斟满酒一饮而尽,笑道:“没什么,就是听你方才所说与刘刺史的渊源,多嘴问了一句”。
他午膳已经用得差不多,见女人困倦又让左右将她搀扶下去了。起初梁含章还嘴硬说自己不困,哪料太子直接说她若休息好醒来便可直接见前朝太子。
此话一出,女人只得悻悻离开。
待内室的锦帘彻底落下,李福忍不住问:“殿下怎就这么随便答应娘娘了,那琰光是什么人,让他面见娘娘不是冲撞了小殿下么?”
李琤没回话,神色越来越冷。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自己真正忽略了什么东西。只是,心中的猜想没跟李福说,他一遍又一遍安慰自己:定是他想差了,她不过一弱女子,哪里来的这种本事?
可是,思绪还是忍不住飘到当日在丰乐楼的种种。他遇见她的第一面便被人下了毒,他们的相见真的不是别人刻意做局么?
若真是这般,太子五指逐渐用力,酒杯啪一声直接破碎,陶瓷片扎入血肉,不断有鲜血涌出。
李福吓得呀一声叫起来,“殿下手受伤了!”太子这才低头看被碎瓷片扎得血肉模糊的右手,目光幽深。摇头道:“不必惊动任何人”,说着直接撩袍起身往外走去,“你简单为孤包扎就行了”。
“殿下,老奴手艺不精,恐弄疼殿下。左右府上有许多太医,随便叫一个过来不是更方便?”
“孤的话,你敢不听?”向来温和的储君因为贴身总管喋喋不休的话,罕见的发了脾气。带着十足怒意的声音传来,饶是李福伺候这么多年,依旧被吓得腿肚子直打转。
“是,是,老奴谨遵殿下旨意”。
太子大步流星往外走,面色森寒却不忘嘱咐:“将那琰光直接从大理寺提来,等娘娘休息好后便可安排二人相见。记住,不论良媛想要干什么,底下人都不可阻拦”。
末了又加一句:“记得从大理寺提人的时候做得隐蔽些,莫要让人知道是良媛想见隐太子”。
只要私见逆党之事与她无关,外面的风言风语就攀扯不到良媛身上。
外面的大雪已经停了,天空逐渐恢复几丝光亮。男人走得急,连抵御风寒的大氅都没披上,负手抬头仰望上空,深深叹了口气。
他做到这个份上,只希望她,莫要让他失望。
从芷兰居出来,太子就一直在前堂处理公务,听夏常说那祝长史,不,现在已经荣登江南刺史了,在太子一行刚从江南离开不久,便急着嫁女。
这女儿不是他与夫人生的,而是半路认领养在膝下的养女。本来这嫁女也不稀奇,毕竟年纪到了,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择一良婿,嫁出去极正常。
怪就怪在那祝刺史为女儿选的夫婿居然是益州宜宾一商贾之家,那商贾姓古,是做丝绸生意的,在整个大晋都赫赫有名。家中有一老幺是老来得子,一直被二老疼着宠着。
虽然士农工商的排序,商人在最末等之流。但是古家不是普通商贾,而是皇商,名下产出的丝绸有十之四五都被送到皇宫供贵人们享用。
这么一位如珠似宝的儿子,不说要娶世家大族的女儿,怕是也看不上祝方的养女罢,毕竟那只是个养女,与亲女还是差了关系。
更何况一个在江南,一个在益州,中间隔了十万八千里,两家是如何认识且选择结为亲家的?虽只是养女,但祝方却选择将她远嫁,当真对女儿没有一丝感情吗?
李琤冷笑,将手中的折子放到桌上:“祝方不过想借嫁女为幌子,真实目的应该就是打算神不知鬼不觉把官银运出去”,顿了片刻,又道,“他不是神不知鬼不觉,而是打算大摇大摆把官银运出去”。
眼下,那数十万两官银怕都被熔炼成了银水,被锻造成其他形状。祝方出自京城祝家,为了嫁女儿给她随多些嫁妆怕也合理和情。因着婚嫁这样的大喜事,一路上过关卡也不会有人多加阻拦。当真打得一副好算盘。
于是吩咐下去:“江南到益州,若是走水路肯定会经过长江,你派人化成江上水匪,直接去把嫁妆劫了”。
朝廷的钱得用在百姓身上,而不是拥兵自重的藩王身上。
夏常拱手领命而去。
李福在旁边跪着为太子包扎,不由问道:“殿下怎么知道官银就在随行的嫁妆上面?”
李琤烦躁摁了摁眉心,疲惫道:“在江南时,那祝方府上每日都要购置大批炭火,当时正值夏日,根本无需炭火取暖。前朝一贪官就为了掩盖银子来源将银子炼成银水,孤想着那祝方大抵也是打算如此”。
“前朝逆党之事不是处理得差不多了吗?这祝方到底是谁的人,竟敢如此大胆盗窃朝廷官银?”
李琤心中已有了计较,不打算明说,摇头道:“不知,但眼下除了前朝逆党,怕是还有个更大的势力”。今日从宫中回来,他听母后说常年在外戍守边关的二弟就要回来了。
皇后兴致勃勃与他说了许久,李琤无数次想直接撂开银箸直接离开,但他们是母子,不好面上闹得太过。
那一顿饭食不知味,李琤甚至没认真看清楚饭桌上都有什么。这个二弟,一直以来颇为敬重他这个大哥,离京多年,也该回来看看了。
可李琤却清楚知道,今年的年宴怕是不会太平-
梁含章心里藏着事儿,本以为会睡不着,没想到脑袋刚沾上枕头下一瞬直接睡着了。堪堪睡了半个时辰,还是玉湖害怕良媛久卧对生产不好,连忙把人叫醒。
她两眼惺忪躺在床上,揉着眼睛问:“现在几时了?”
“回娘娘,准备未时二刻”。
“你们殿下……可吩咐了什么?”
明月笑道:“殿下说娘娘醒来就可直接坐软轿去秋云堂了,那逆党现在就押在秋云堂,还说不得干扰娘娘,一切听候娘娘吩咐”。
他当真如此吩咐?竟是一点也不生气么?“太子现在在哪里?”
“殿下现在在前堂公务,娘娘若有什么事可直接派奴婢们去传话”。并非是她们这些下人刻意打探主子行踪,而是李贵方才过来传话,临走前特地说殿下的行踪,怕是说给娘娘听的。
梁含章想说什么,临了又长长叹口气,起身道:“那我们现在就去秋云堂吧”。
秋云堂是东宫前面另一座宫殿,太子将人安排在这里,既能有效保护隐私,在发生任何事故时,更能第一时间快速到达。
打开殿门,琰光就被关押在屏风后。自苦炼多年的仙丹被一朝焚毁,琰光整个人万念俱灰,一双绿豆眼暗淡无神,听到开门的声音甚至连抬头的意向都没有。
淡声问:“可是我的死期到了?”
门吱呀一声被关上,有一步伐沉稳的声音逐渐靠近,听着似乎是女子的脚步。琰光似有所感,猛然抬头。
逆光中看到一雍容华贵的女子,右手下意识护着小腹。定睛一看,那小腹已经能看到明显弧度。
他冷笑一声:“原来是你,不知娘娘大驾,有何吩咐?”
梁含章也不跟他客气,直接坐到离人不远处的圈椅上,冷漠道:“我此番前来,只为问你一件事,你必须如实回答”。
琰光半掀眼皮慵懒看着对方,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啧啧道:“看来太子那厮挺喜欢你的啊,瞧瞧这穿戴,这气派,竟是比宫中的娘娘都比下去了”。
视线又落到她小腹处,意有所指:“也是,皇长孙都让你生了,说不宠爱老夫是万万不相信的”。
“你是如何说动太子让你来见我的?”瞧太子那个人,虽有几分喜爱她,但断不会到色令智昏的地步。
梁含章直视对方,语气咄咄逼人:“你莫要扯些有的没的,只需告诉我,他,是否还活着?”
“他?噢,你阿兄啊”,琰光狰狞笑起来,露出豁了一边的牙口,“那小子福薄,明明我的密道如此隐蔽,居然生生被人搁下头颅,尸体发臭了都没人知道”。
“你胡说!”梁含章骤然站起,双目含火,弱小的身躯突然变得高大,朝他一步步走过来,揪住对方衣领质问:“你在胡说对吧,没有头颅的尸身,你是如何知道那就是阿兄的?”
琰光看着面前女人,突然笑了,“你说得这般大声,就不怕头顶上的青龙卫把这些话都汇报给太子?你的身份还能藏几时?”
“回答我!”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匕首,突然横在琰光脖子上。琰光见此又笑了:“行啊,长进了不少,居然都会杀人了”。
“你难道忘了他脖子处有一大块胎记?那位置特殊,除了他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他突然压低声音道。
“可是……这也不能确定是阿兄……”女人嗫嚅,却知对方说的是真话。
“总之,他绝不是我杀的,梁显是我身边能牵制住你的唯一棋子,我就算再蠢也断不会自毁长城”。
听此话,梁含章嗤笑:“你还知道自己蠢啊”。
筹谋了这么多年,连个屁也没落着。倒不如一开始就当个逍遥百姓,偶尔寻仙问道,访问名士。这快哉的日子不是挺好?非得搅入这片浑水中。
难道他真的以为,就算夺得帝位,他就能坐稳么?若果真如此,多半是个被大臣操控的傀儡帝王罢了。
那样还不如不当。起码没那么丢脸。
听她这样骂,琰光也没生气,正襟危坐道:“我回答完了,该你回答我,你是如何说服太子来见我的?难道你不怕暴露吗?”
秋云堂外面都是人,不说这些,单是潜在暗处的青龙卫都不知凡几。她这般大摇大摆进来,又大声质问。难道就不怕太子识破她的身份?
梁含章无所谓,耸耸肩道:“发现又如何,不过一死罢了”,说着抬头,“我不过被困在你身边多年,没有自由的可怜人罢了,如今连唯一的兄长也没有了,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她不信太子在听到她请求时没想到其他。想到又如何,大不了一杯鸠酒的结果罢了。
她不是不惜命,只是与兄长相依为命多年,她的生命是建立在对方的前提下方才存在。若是亲人都没了,活着有何意义?
琰光看对方视死如归的表情,眼眸突然变得晦暗。太子那小子怕是舍不得轻易杀了她,如今自己已失势,而对方又怀了孩子。想要恶心太子一把,这目的已经达到了。
剩下的好戏,且看益州那位如何做了。
因为太子事先吩咐不论良媛想干什么都不要拦着她,故而当梁含章提出要自己独自进去时,玉湖几个吓得脸都白了。
“娘娘,那逆贼凶蛮,你孤身一人进去恐怕会有危险,还是奴婢陪您进去吧”。
梁含章摇摇头,执意自己进去。明月看到娘娘眼神的坚毅,朝玉湖摇了摇头。
一刻钟后良媛独自出来,步子都是虚的,仿佛经历了极大的打击。回到芷兰居也不说话,用了晚膳消食后直接洗漱上床躺着了。
躺在床上,她看着外面依稀的烛火,心里在想太子今晚会不会过来。那番话现在应是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吧,知道身边的良媛居然与前朝太子有勾结,他此刻会如何想?
把她抓起来拷问一顿?还是一杯毒酒直接了结她生命?女人双手下意识摸摸自己小腹,那里还怀着孩子,他是孩子的父亲,一直对即将出生的小儿期盼不已。
看在孩子的份上,怕是选择等她生下孩子再处死。她死了之后呢,他会不会好好善待这个孩子?
梁含章想到前路渺茫,又在想死了的阿兄,忍不住在被窝里无声落泪,心如乱麻般想着。甚至忍不住恶毒地想,干脆现在就赐死她吧,省得整日提心吊胆。
这种生活,她已经过够了。
窗外的雪层太过沉重,不时传来折断竹子的脆响。万籁俱寂,就在梁含章朦朦胧胧准备睡过去时,身上盖着的被子突然被人掀开,旋即落入一个炙热的怀抱。
男人呼吸急促,密密麻麻的吻铺天盖地落下,似乎竭力想确定什么。女人被压得喘不过气嘤咛一声,睁开眼睛看到身上黑沉的影子。闻着熟悉的皂角香味儿,她不是很确定,开口问道:“殿下?”
又是一阵急促的呼吸,良久后他才翻身躺在旁边,顺势将人搂在怀里,答道:“是孤”。
听到男人清冷的声音,这一晚上的担忧忐忑突然有了宣泄口,梁含章在黑暗中捂嘴直接哭起来。
哭得无声无息,要不是中途还吸了吸鼻子,怕是没人发现。但太子夜视能力极好,耳力也不错。不仅能清晰看到她落泪时楚楚可怜的模样,还能听到她努力压抑的哭腔。
来芷兰居时的满腔怒火瞬间被她眼泪浇灭,心脏被人用刺刀反复划拉般,钝钝的疼。
他明知故问:“为什么哭?”
女人像只小猫般努力钻进他怀里,忐忑不安道:“臣妾隐瞒了殿下一些事,殿下若是知道了,会怪罪我吗?”
“你说说是什么事,若是严重,孤还是要罚的”。声音淡淡,但梁含章清楚他肯定知道了白天那番对话。
“若是臣妾跟殿下坦白,我确实与琰光有非凡的交情,殿下会不会一怒之下,给臣妾赐毒酒?”
她说得可怜兮兮,一边说一边打哭嗝:“臣妾自知罪孽深重,不求殿下原谅,只求殿下能好好埋葬我肚子里的孩子……”
又试图用孩子博同情。太子心知肚明。
还是忍不住冷斥:“浑说什么?!孤准你死了吗?再说这等混账话,孤就把你身上的品秩剥夺了,直接降为东宫等级最低的宫女,日日洗恭桶!”
在他看来最严重的惩罚,怕就是降位份加洗恭桶了吧。梁含章逐渐止住哭泣,望着黑暗中的轮廓,心中有了计较。
太子受不了她这般湿漉漉的眼睛看着自己,抬手将其覆盖,声音依旧冷冽:“你今日那番对话,孤已经知道了。为何要瞒着孤?”
他不是气她是琰光派来的细作,而是气她居然想的是直接去质问那厮,而不是直接来找他问明白。难道说将近一年的相处,都是她的虚与委蛇吗?
她对他,可曾有一丝情爱?
太子气还未消,梁含章说到底还是怕的,毕竟对方是掌握生杀予夺的储君,口含天宪言出法随。想要杀死她这弱女子,有无数种方式。
“臣妾自知是琰光派来监视殿下一举一动的,害怕殿下发现真相,便一直不敢实言相告”。
李琤:“你白天那声阿兄,喊的就是死在刺史府密道的那人?”
梁含章点头。
“你与他自幼就被养在琰光身边吗?”
梁含章不知他为何要问这些,不敢隐瞒:“我很小的时候就被琰光用十文银子买下了,阿兄也是。他比我大了四岁,这么多年一直对我颇有照顾。不过他身子不好常年卧床,琰光就是算准了我跟阿兄感情好,才以阿兄的性命要挟我来东宫当卧底”。
毕竟卧底不是什么好词,梁含章一壁说,一壁偷偷觑着身边的人。
见她现在才担心,李琤心底暗暗冷笑,继续问:“你阿兄是哪里人,长什么模样,你对他可有何感情?”譬如男女之间的感情。
梁含章摇头:“我们都是自小被琰光买回家,不知道自己原本是哪里的人。而我好似不大记得小时候发生的事,连父母十文钱把我卖了也是阿兄告诉我的”。
“阿兄长得憨厚老实,身量大概与殿下差不多,至于我俩的感情,自然是极好的”。“极好”二字一出来,她猛然感觉周围气压都降了许多,电光火石间,突然明白了太子方才真正要问的是什么。
忙开口解释:“我跟阿兄是兄妹之情,这些年他对我多有照顾,只是兄妹之情,殿下要信我”。
李琤依旧冷笑:“连他身量多少都知道,梦中还喊着他念着他,章娘,你叫孤拿什么信你?”
忽然反应过来,“怕是你这个名字都是假的吧,在孤身边潜藏了这么久。你说,孤该如何罚你?”——
作者有话说:终于考完六级了,感觉这次还是过不了[化了](真丢脸啊)[爆哭] 后面还有五门考试,每天掰着手指头算还有几天可以放暑假[狗头]
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你心里可有我?
女人的姿态低到尘埃:“殿下想如何罚, 便如何罚。我自知犯下大错,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末了又解释:“臣妾本名唤梁含章, 这名字是琰光起的。臣妾怕一开始你听到我的姓氏会产生怀疑,但准确来说,我不知道自己真名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双亲是谁,是否健在”。
李琤上上下下扫视她,哂笑:“你倒挺有自知之明”。
“说吧,来东宫这么久,送了多少消息出去?”若是情节尚轻,他还能宽宥一二。若是重了, 就别想着他能轻拿轻放。
梁含章瓮声瓮气:“其实也没有多少, 殿下知道的,琰光就是头蠢驴,他派我出来能打探到什么消息?也就是大将军朱孝文一事,还有殿下下江南一事, 臣妾都跟他说了”。
“也就是?”太子咬文嚼字, “难道这两件还不够吗?哪一件不是国之机要,你居然窃取给琰光那老贼了!怪不得孤下江南的行踪一直隐蔽, 琰光居然深夜派四十来刺杀。原来是你搞的鬼”。
“陶然居一直有琰光的人,那鹞鹰也是他们强塞给我的,意图就是想让我借此传递消息。我怕消息系在脚环上会让青龙卫发现,便想了个法子用防水的锦帛写了藏在鹞鹰肚子里,这才安全送出去”。
“这么说,孤还得夸你一句聪慧?”男人阴阳怪气。
梁含章知道他并没有清算的打算,只是气不过想半夜来质问。心下微松,姿态愈发恭敬:“不敢, 臣妾自知有罪,还望殿下责罚”。
“你以为孤当真不敢罚你吗?”男人声音陡然凌厉。
周围阒寂无声,只有男女几乎交缠在一起的呼吸。梁含章暗自咬牙,摇头道:“不敢”。
时间仿佛过了许久,太子在黑暗中久久不出声。久到梁含章以为自己猜测错了,难道他当真没打算放过自己?
“孤如今只想问一句,你待在琰光身边,可是心甘情愿?你为他做事,可是心甘情愿?”
男人这是在给她一个开脱的机会,梁含章福至心灵,抬头坚定道:“不,臣妾从未心甘情愿过,若不是他一直以阿兄的性命作要挟,恐怕我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李琤视线森冷,五指放在她脖颈处慢慢收紧,最后还是舍不得看她呼吸困难的模样。刚触碰到很快就松开了。
“记住你今日说的话,既然你那阿兄已经死了,就合该把心思放在孤和孩子身上。否则,孤定不饶你”。
一边说一边暗自庆幸,得亏她阿兄死了,否则还真难说亲情会不会转变成其他的感情。
既然招惹了他,入了东宫,断没有离开的道理。是死是活,皆由他一人说了算。
这话一出,梁含章终于知道自己性命无忧了,刚想说些感谢的话,突然听到太子的声音:“孤会想办法帮你找到生身父母”。
有了父母牵挂,她就不会总想些有的没的了。当青龙卫汇报说她了无牵挂一心赴死时,他内心的惊涛骇浪瞬间翻腾,狂怒之后便是无尽的惧怕。
若她当真死了,二人近一年的相处又算什么?她可以从容死去,可肚子里的孩子呢,她可曾问过孩子是否愿意随她一起死?
……还有他。
她总是自以为是地揣测他的心思,殊不知把自己也绕了进去。他何时说过要赐死她了,且不说她是孕妇,就算是个陌生女子,他也舍不得平白赐死一条生命。
罢了,总归琰光无能,没闹出什么特别大的事来。而现在她认错态度也坦诚,又是被人胁迫。念在幼子一面上,就饶了她罢。
李琤暗自开解自己。他绝不是看女人可怜,而是看在腹中孩儿的面上。总不能让孩子一出生就没了娘亲。
可是此话落在梁含章耳朵里就是平地惊雷,炸得她几乎神思恍惚。磕磕绊绊道:“……还是不了吧,当年是他们自愿卖掉我的,现在巴巴找回来认,说不定让人家觉得我上赶着似的”。
她也有自己的尊严,不想把场面闹得太难看。更何况,既然对方能做出卖女儿来供养家中幼子的事,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
说不定知道她如何攀上太子,一朝变成凤凰,铁了心要从她身上吸血。若果真如此,这亲还不如不认,她也不是那般渴望亲情。
李琤冷哼一声:“琰光说你是被卖的,难道你就是被卖的?那老头就是蝎子尾巴,他的话断断不能信”。
顿了下,继续道:“说不定你就是良家子,不小心被拐子拐骗落到琰光手里,若是这般,你的亲生父母不知得有多伤心”。
“……竟是这般吗?”梁含章从未想过还能有这种解读方式。在她心里,被家人当成累赘一般卖掉已经成了不容置喙的事。可忽然一天有人告诉她,你不是被父母卖的,而是被拐子拐走的。你的生身父母说不定此刻还在疯狂找你。
不知为何,梁含章很想落泪。太子也考虑到她的顾虑,继续开口:“你放心,若是真找到那等卖妻鬻子之辈,这种亲人孤是不许你认的。非但不认,还要将人直接抓拿下狱。到时候你可莫要心软”。
这一刻,梁含章无比感慨遇到这个男人,得亏琰光安排她潜入的是东宫,若是其他贵族的家里,让她做那些没了牙口老态龙钟的老头的妾室通房,她是一百个不愿意。
还好,还好是她。这样一看,自己的孩子以后就是皇子龙孙,身份显贵着呢。她也算捡到了个大便宜。
“此种错误只可犯一次,若是日后再瞒着孤,孤也保不了你。知道吗?”男人反复叮嘱,仿佛只有多说一些狠话,才能显出自己惩罚力道之重。虽然他根本没干什么实质性的惩罚。
“臣妾知道”。
“看,你又没把孤的话放在心上,今日孤是如何与你说的?”李琤低声斥责。
“我知道了,多谢殿下提醒”。女人睁着亮晶晶的双眼,声音软糯。
“睡吧”。太子翻了个身,帮她将锦被掖好,又起身脱下厚重的外袍,转头钻进去了。把女人抱在怀里,他心满意足睡下。
外面的雪下得愈发大了,簌簌而落,冷风如一双无形的手拍打着窗棂。
李福在外守夜,听到里面很快便没了动静,连一声斥责都没有,忍不住暗暗咋舌。良媛是琰光派来潜藏在东宫的探子,他也刚知道不久。本以为殿下怒气冲冲杀过去,就算舍不得杀了娘娘,怕也是要狠罚一顿。
可是,里面的动静很快就消失了。甚至比寻常时候太子和娘娘的夜谈时间还要短。
就这样,没了?
怎么也该严加惩治一番吧。否则各路神仙的探子都聚集来他们东宫,还真当东宫是菜市场了?这不是情感问题,而是原则问题。
殿下这么清醒一个人,怎么隐约有昏聩的态势。当真是酒色误人?这女人就这么好,值得殿下这般原谅?
老太监在寒风中自顾自想着,后面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下三路。好吧,他不知道女人是个什么滋味,也不好妄加揣测殿下的决定。
希望良媛从此以后能洗心革面,莫要辜负太子期望。
他不知道的是,太子也想好好“严惩”,只是对方怀着孩子月份又大了,他怕自己一怒之下动作过于激烈,若是伤了胎儿,这便麻烦了。
可若让她帮自己抒解,他也不忍心。现下已是夜半,还是让人好好睡一觉罢。他也不是那等过分贪恋欲望之人。
不知是白天睡太多的缘故,此刻梁含章躺在男人怀里,根本睡不着。又担心扰到太子安眠,本来想翻身的她硬生生忍到现在。
耳畔传来太子平缓的呼吸声。仗着在黑暗中她肆无忌惮打量对方,令她意想不到的是,太子于此事上就这么轻拿轻放了,连一点惩罚都没有。
他当真爱惨了她,还是看在腹中孩子的面上?梁含章差点被自己荒唐的念头吓到,太子是储君,将来若没有意外,肯定会继承国祚的。无情最是帝王家,在这种人身上,哪有什么情爱可言?
估计是看她怀着自己第一个孩子罢了。梁含章几乎可以想象到,若他日后当了帝王,广置三宫六院,有无数妃嫔为他生孩子。
膝下孩子多了,他对这第一个孩儿便不会有多重视,毕竟若生下来的是男孩儿,也是个庶长子而已,不值得他花费过多心思。
可是,他真的能顺利登基么?不知为何,梁含章总觉得心里发慌。堵在喉咙里的提醒无数次想说出来,但还是被生生忍下。
人家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她不过一个外人。若是让皇后知道她挑拨兄弟俩感情,不得气得把她活剐了。
算了,不干预他人的因果,以太子的能力,肯定能顺利登位的。梁含章如是安慰自己。
她叽里咕噜转动眼珠子的一幕完全落在太子眼里。男人酝酿许久,还是忍不住问出深埋心底的话:“你对孤,到底有没有感情?”
梁含章:“啊?”
愣了会儿神,她才清楚太子这是大半夜要她表真心。若是随口一说她能把心意说上三天三夜,可是,太子的架势明显表明,他不要那些虚与委蛇的话,他要的是实实在在的真心。
真心?梁含章得老实承认,她大抵没这种东西。自小被人抛弃后养在琰光身边,看尽世间炎凉沧桑,她已经习惯把自己的心牢牢揣在怀里,不让任何人窥视一二。仿佛只有这样,自己受的伤害才能少一些。
但说实话,太子在她心目中还是与众不同的。毕竟这个男人身份尊贵又长相不凡,身上的温润气质无时无刻不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待在他身边,她还是很开怀的。
大抵,自己也是有点喜欢他的吧,但也仅仅止步于喜欢而已。真心这东西最是廉价,谁先动心谁就处于下风了。梁含章不愿意让自己处于狼狈的一方。
但是当着太子的面,她肯定不能这样说。抱着他胳膊,情真意切道:“殿下是救我逃出苦海之人,我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殿下。殿下风流倜傥面如冠玉,是个女子都会动心的”。
“孤要听真话,许你说真话”。男人扯开她手,执意要一个回答。
梁含章皱眉,她觉得自己这个回答堪称完美,既贬低了自己又抬高了太子,还用了别的女人来举例。怎么太子还是不满意?
沉吟片刻,她又道:“我不知殿下为何不信我,但是臣妾想补充一句,既然臣妾愿意怀殿下的孩子,那就证明心中是有殿下的”。
黑暗中看不清对方表情,梁含章也不知道他是否满意这个回答。正兀自忐忑时,太子突然指着她骂道:“口不对心,说的就是你”。
刚才的纠结,斟酌,不安,他全看在眼里。也就是此刻,才真真正正感受到,对方对自己是没有丝毫感情的。先前的弹琴练字,泼茶赌书,皆是他一厢情愿而已。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这家伙素来没心没肺,他也无可奈何。
看不到的地方,男人双拳兀自攥紧,深深吸了口气。罢了,天长日久,她总会对自己动心的。左右她那死鬼阿兄已经死去,女人身边,只有他一个男人而已。
最后又拍拍她肩膀道:“睡吧”。
怀孕之后,夜间想如厕的次数就陡然变多,女人十分不好意思,声如蚊蚋:“……我想如厕……”
太子看到对方羞得通红的脸,哑然失笑,起身将外面的烛火点亮。本来她睡前床边是留着一盏灯火的,但是燃烧时间太久,太子来时已经熄灭了。
等室内恢复明亮,他折回去跪坐在榻上,将外衣披在她身上。现下是寒冬,虽然殿内烧了地龙,但她身子弱受不得风寒,太子严格做好保暖措施。
帮女人穿好后,一手搭在她肩膀,一手放在她腰侧。温声道:“起身吧,孤扶你过去”。
虽然外面也有侍女守夜,但既然他人都躺在这里了,叫下人进来显得多此一举。何况她怀孕本就辛苦,自己身为夫君,也该为对方做点什么,即使这行为有些微不足道。
梁含章却摇头不愿意:“还是让玉湖她们进来吧,殿下金贵之躯,哪里能沾染这等污秽?”更何况他今日才刚从江南赶回来,还没顾得上好好休息,眼下都是青黑。
李琤语气不容置喙:“快起来,不要让孤再说第二遍”。
迫于淫威,梁含章只好小心翼翼起身,心里想的是待会儿让他扶到门口就行了,断不能跟进去,否则也太难为情了。
没想到下一秒直接腾空而起,男人有力的双臂把人抱起来往旁边隔间走去,嘴里解释道:“这样快些”。
说着不顾女人意愿,直接把人抱进去了。临了还站在旁边不出去,只是把头颅一转淡淡道:“孤怕你出事,站在旁边就成,保证不看你”。
“不要,殿下快出去吧,求你了”,梁含章一个劲推他。男人身躯稳若泰山,好说歹说就是不出去。
眉心差点皱成“川”字,十分不理解女人有什么好害羞的。这不是人之常情吗,况且二人连孩子都有了,难道还害羞这个?
“不走,你快点,别一不小心尿裤子里,到时候孤也不帮你遮掩”,男人神色揶揄,尤带笑意。二人相处时间愈久,他也学会了偶尔开玩笑。
梁含章狠狠瞪他一眼,自知叫不动这人,只好解开裈袴,努力尝试让自己声音小一点。
但不知是憋了太久,还是夜半的环境实在阒寂,水声在黑暗中十分清晰。梁含章难堪得欲哭无泪,只好不断安慰自己是人之常情。
最后男人又故技重施把人抱回去放床榻上,只留下旁边一盏灯,放下锦帷贴着人睡下了。
一夜无梦。
时间很快滑到腊八。过年的气氛越来越浓,江南水患和瘟疫成功化解,官银也顺利追回。为了安抚百姓,圣上特意让伯义侯将官银护送到江南,悉数下放给百姓。
伯义侯庄秉怀,多年来一直镇守边关,此次也是得到圣上恩典,知道了自己母亲在庄府过的是什么日子。敕令甫一下达,便从边关马不停蹄回京了。
庄家二房的小男丁还是没能撑住,没几个月就夭折了。现在几乎每日二房都要闹得鸡飞狗跳,二夫人殷氏恨毒了自己女儿,每日动辄辱骂,有时候气上头了还追着人打。饶是二老爷和老太君想保住庄月,也无能为力。
后来闹出的一件事对二房来说更是称得上灭顶之灾。不论庄月还是刚夭折没多久的孩子,都不是庄二爷的孩子。那庄二爷天生没有生育能力,二房膝下唯二的两个孩子,都是殷氏与外人通奸生下的。
怪不得庄二老爷在外有许多莺莺燕燕,府内也有几十房姨娘。一个都没怀上,只有殷氏怀上了。感情根本不是他的种!
消息一出,如冷水混入了热油锅。轮到庄二爷每日追着殷氏和庄月打,好好一个男人差点被打击成半疯的傻子。
被打得狠了,殷氏也忍不住骂:“谁叫你不中用,连个孩子都生不来?没卵的玩意儿,老娘也忍你很久了!”
一边说一边暗自得意:“我奉劝你还是好好对待月儿,起码她还是真心把你认做父亲的,别到时候老了死了,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你这贱妇!我要杀了你!”庄二爷已经被气得神志不清,拿着刀四处追着人砍。
老太君没了往日的荣光,整个人生生老了十岁。看着面前这一幕不住摇头叹息,“真是作孽啊”。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 贤王
腊月廿三, 祭灶节,谓之交年。
宫中的灶君殿早摆好各色贡品, 太牢,五谷,胶牙饧,蜜饯等,用以祭拜灶神君。因圣上旧疾复发身子不适,往年都是亲自前来祭拜灶神,今年则全权交由太子来办。
太子安排太常寺并光禄寺主持奏乐、祭拜各项事宜。众官员提前斋戒三日沐浴焚香,以示对灶神的尊敬。
辰牌时分,灶君殿内烟火缭绕, 由礼官大声唱和赞颂之词, 诵读祭文。
太子一身赭黄四爪蟒袍,头戴十二梁冠,站在臣僚百官前面为首代进,身姿挺拔如松, 手中拿着近一丈长的贡香, 插在灶君殿正前方雕刻着狻猊像的龙纹兽目的青铜香炉中,恭敬虔诚跪拜。
礼官诵读的祭文多为请求灶神“上天言好事”, 保佑皇室安康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
待抑扬顿挫的祭文赞词诵读完毕,太子代表皇室成员焚化神马,将民间的祷告送达天界上神。送神升天,还有最后一项礼仪,就是储君手端盛满醴酒的琉璃杯跪拜天地,将醴酒洒在焚烧完毕的神马灰烬上。
至此,祭祀灶神的礼仪才算正式完成。祭拜完灶神, 剩下的就是分胙。所谓分胙,即将祭品分赐给朝廷的肱骨大臣,得脸的宦官,谓之“散福”。
皇家赏赐的祭品,象征帝王的爱宠与礼待,臣僚们可以在外夸耀一整天。忙碌到午时,这场盛大的祭灶神活动终于结束。
李琤回到前面的玄光殿时,精神已然有些不济。李福随身伺候,自然知道具体原因。
不外乎娘娘怀着身孕频频起夜,扰得殿下也无法安眠。可不论是他还是娘娘,都劝过好几遍让殿下这段时间回前面的听风阁休息,太子却说什么也不答应,依旧生生硬捱着。
温香软玉在怀,太子又刚加冠没几年,正是血气方刚之时,李福已经数不清多少次看到殿下半夜起身去冲冷水澡了。
这又是何必呢?老总管实在不理解,不就是一个女人而已,离了她睡不着还是怎的。娘娘有孕在身不便伺候,殿下完全可以纳些良家子进府,有需求时找她们。
毕竟外面世家大族的女儿,无一不是削尖了脑袋想被太子看上以后能在东宫谋取个位份。
此番看来,太子对娘娘果真情深意切,看圣上多年来后宫只有皇后娘娘的例子就知道,他的这位殿下怕也是随了陛下,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将来这中宫之位,说不定落到良媛身上还未可知。李福脑中灵光乍现,即使知道可能性极小,但也绝非没有可能。
总之现在伺候孝敬好良媛娘娘,差不离。
李琤坐在太师椅上,指尖捏着眉心满身疲惫。为着今日灶神祭祀之事,他从寅牌时分便开始忙碌,到现在足足三个时辰,实在累得够呛。
李福还好,虽然也跟着这个时辰起床,但是在灶君殿祭祀时他不用进去,守在外面可以打一会儿盹。
加之昨晚几乎一夜未眠,太子感觉现在头重脚轻,十分不舒服。
“殿下,要不请御医来看看?”李福站在旁边小心问。
太子摆手拒绝:“今日是祭灶节,宫中人多眼杂,若是孤此时将太医请来玄光殿,说不定明日就会传出不祥的言论”。
太子代替圣上祭祀天地灶神,祭祀礼刚一结束就病得要找太医医治。怎么听都不像吉利之事。明日就要彻底封上官印休沐,等待即将到来的元日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那要不殿下进里间去休息片刻?”这个样子怕是也没心情处理政事了,太子闻言点点头,让李福注意着外面的动静,有任何事情马上叫醒他。
李福点点头弓身出去。心里却想的是若没什么要事,尽量不要打扰殿下,若是无足轻重的能拒就拒了。殿下辛苦操劳,合该好好睡一觉。
半个时辰刚过去,老太监却无可奈何进来,对着落下的厚重帷帐喊道:“殿下,贤王殿下回京了”。
李琤声音还有些沙哑,无可奈何“唔”了声,过了片刻才掀开帷帐,眼神还有些迷离,哑声问道:“到哪儿了?”
“现下已到了长春宫,皇后娘娘一早准备好宴席,连长平公主都已经进宫了。方才娘娘身边的元宝过来宣娘娘懿旨,让殿下马上到长春宫,一家人和和气气吃顿家宴”。
李福说完心里忍不住暗骂,这贤王殿下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时候回,他们殿下还要休息,哪里有空参加什么劳什子宴席。
皇后娘娘也真是的,没看到太子一大早起来忙到现在,差点连魂儿都没了么。
果然贤王殿下一回来,不论是太子还是公主,都得靠边站了。不过骂归骂,他也只敢在心里抱怨而已。
李琤眼睛还有些睁不开,在榻上缓了片刻方道:“为孤更衣罢,母后该等急了”。
李福点头,手脚麻利将挂在桁架上的四爪蟒袍抱过来小心为太子穿上,待腰间的白玉带扣上,太子从里间走出来,冷峻的脸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抬脚往后宫走去。
李福手里揣着拂尘,被肃杀的冷风刮得胖脸通红,跟在后面屁颠屁颠道:“殿下玉体贵重,总这样睡不好不是个办法,否则娘娘还没生产殿下身体就先熬不过去了。殿下听老奴一句劝,还是搬回前面的听风阁睡吧。娘娘身边有玉湖和几位嬷嬷伺候,不会出任何问题的”。
上次因二位嬷嬷没照顾好良媛被太子杖责,身体的伤好了之后,重新回到良媛身边伺候。不过经此一事,嬷嬷一直敬小慎微,不敢再以自己资历老而拿乔。
而今,良媛身边最得脸的怕就是玉湖和明月两位侍女了。至于前面的春分夏至,太子嫌弃她们做事毛躁对主不忠,一直放在芷兰居院子里干些洒扫庭除的活计。
六合靴踩在雪上发出刺耳的咯吱声,李琤迈着四方步突然停下来,转头问道:“先前纵马行凶的人查到没有?”当初良媛娘娘执意要出府,差点没被惊马踩成肉泥。
太子一直不相信这是巧合。李福摇头:“青龙卫没查到幕后黑手到底是谁,不过梁朝逆党倒是可以排除”。太子想起来,梁含章曾跟他说琰光从一开始就让她留下孩子,企图用腹中孩子大做文章。
既然不是琰光等人,怕就是那一位了。这也是李琤最不想面对的,晚上躺在床上时他有时候忍不住想,坐上太子之位,到底给他带来了什么?
他自小被养在外面,与亲生父母几乎等同于陌路人,后来惠安帝起事,他这个长子身上流着李固的血脉,天生为梁朝所不容,戾帝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几个血窟窿以报灭国之恨。
不过,最让人寒心的还是父皇射上来的那一箭,让他飘零多年的人生差点戛然而止。当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救不回来了,就连父皇母后也不对他抱任何希望。
也许在他们看来,不过一个自小被养在外边的儿子罢了,死了就死了无足挂齿。左右将来夺得帝位,还有另一个儿子可以继承。
若不是他占了嫡长子的身份,而父皇母后又对他心有歉疚,这太子之位,未必是自己的。
他的二弟,从小养在父母身边,衣食无忧聪慧过人,不论闯了什么祸事,总会有父母帮他兜底。
李琤还记得那时候父皇刚称帝不久,他被封为太子,与二弟在上书房听大儒筵讲。那大儒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头,隐居在守阳山,父皇命人三顾茅庐才将人请来。
那大儒络腮胡子垂到胸前,不管学生是平民百姓还是皇室子弟,他照样喜欢皱眉看人。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说一不二的性格。
二弟性子调皮,在大儒背身写东西时,将手里的弹弓弹到大儒脑门上。沉闷的咚一声,那老头疼得捂着后脑勺大叫,鲜血从指缝流出来。
筵讲时候侍卫宦官等都是在外伺候的,整个上书房说白了只有他们三人。当时事发突然,除了他知道实情,怕是没别人了。
还未等李琤反应过来,李瑄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将玩弹弓的小石头和工具塞到他书桌内。
后来被父皇查明,李琤苦苦解释那不是他干的。可是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李瑄在帝后眼里一直是乖巧的性子,断不会干出这种事。
还有无可辩驳的两点,其一,为何石头和弹弓会在他书桌中。其二,喜欢玩弹弓的人右手食指和拇指上一般都会有茧子,而他手上恰好符合。更重要的一点,皇帝身边的宦官有一次亲眼看到太子拿弹弓射树上成熟的柿子。
这每一条理由,都让李琤辩驳不得。他能说他射树上的果子只是因为想吃吗?他能说二弟每次玩弹弓手上都带着玉韘吗?
不能。不会有人信的,说了也是徒劳。
他不知李瑄是怀着何种感情污蔑陷害兄长,但看到父皇眼中的冷意时,他突然不想说话了。
说了又能怎样,在帝后眼中,他们的次子怎么样都是好的。反倒是他这个长子,自小养在外面还不知道性子如何刁钻。更是因为惠安帝当年射的那一箭,说不定心有怨怼。
最后为了安抚受伤的大儒,皇帝命人将他关在祠堂抄了一个月的四书五经。在那一个月的反思沉淀之下,李琤终于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这些父母天伦、家人宠爱,离自己而言太过遥远,既然占了嫡长子这个名头,他就要把太子之位牢牢握在手中。
在祠堂那一个月时间中,李洛华倒偷偷进来送他好吃的,还开解说她当时就站在门口目睹二皇兄行凶,帝后也知冤枉了他。
只不过为了给外人看,不得不将此惩罚进行到底。也算给那守阳山大儒一个交代。
不知是被批评还是旁的,李瑄不再捉弄他,二人的关系也逐渐缓和,表面上看果真兄友弟恭。
后来不知是因何事刺激,李瑄突然说要去边塞守卫国土,以防外敌入侵。可能皇帝也有自己的一番考量,觉得两个儿子放在一起,恐怕会让其中一人滋生不该有的妄念,欣然应允。
贤王走的那天,圣上为表爱重之意,未及加冠之年便给二皇子封了王,特赐“贤”字,是为辅佐之意。
皇后怨儿子走得远,也怨皇帝说走就让人走了,城门上母子抱头痛哭。李琤冷眼注视着面前这一幕,内心毫无波澜,连一丝涟漪也没有。
这些年镇守边关,李瑄极少回京,皇后也逐渐习惯了。重心逐渐放在长子和女儿身上。李瑄时不时将益州特产寄回来,居然每次都有他这个兄长的信。
帝后也吃惊不已,不知道他们兄弟俩关系何时这般要好了,不过兄友弟恭也是惠安帝愿意看到的。
都是他的血脉,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也不想二人因为虚假的权力闹得你死我活。
这样是最好的。
而今贤王回来,多年以来的生活又即将被打破,太子得重新适应与胞弟的生活了。
李福风里雨里陪伴太子走到现在,自然知晓太子心结所在。因此去长春宫的路上,暗暗祈祷这顿宴席莫要出什么岔子。
还未跨进殿门,便听到里面笑声阵阵,数皇后和贤王笑得最大声。李琤调整了下呼吸,抬脚跨进门槛,宋嬷嬷站在靠近殿门的位置,看见那方赭黄色蟒袍,忙冲里面开口道:“太子殿下到了!”
李福打了锦帘让太子进来,跨过千里山水屏风,里面坐着其乐融融一家人。惠安帝在皇后和儿女面前一向没什么架子,此刻正一身常服,身上披着皇后做的苍青色袍子,坐在太师椅上呷着茶水。
笑盈盈看着眼前,因生病而面色苍白的脸也显得红润了些。赵瑜靠在外祖父膝上,要听他讲山海经的故事。
看到来人,赵瑜忙从惠安帝膝下起身往这边蹦过来,伸开手臂大声喊着:“舅父!”一边说一边看了眼身后,忍不住问:“哎?舅母呢?”
李琤轻笑,将小儿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肩膀上,温声答:“舅母肚子里怀中小宝宝,不好出门,瑜哥儿想她了?”
赵瑜点头如捣蒜:“舅母娘娘身上软软的香香的,说话的声音也好听,阿瑜最喜欢了!”
李洛华走过来狠狠拍了儿子屁股,怒道:“感情娘亲说话没有舅母好听,身上也没有舅母香软,瑜儿便不喜欢了?”
赵瑜深知母亲性子,挣扎着下地,抱着长平公主双腿讪笑:“都喜欢,都喜欢,喜欢娘亲比喜欢舅母还多!”
小儿下了地,李琤上前一步给帝后行礼,惠安帝笑着让人不必多礼。皇后注意力没放在太子身上,经提醒后才摆手让人起身。
又转头拉着贤王的手道:“你在外多年,而今都二十有一了,你看看你皇兄不日膝下就有孩子,你也该加把劲儿,现下三个孩子,为娘最担心的就是你”。
“趁着此次回京,该从世家里选一位贵女出来当皇子妃,最好年后就能完婚,也能跟着你到关外去照料一二”。
贤王漫不经心点头,摸着手上的檀木串子,突然哂笑:“阿娘莫不是担心儿臣没手没脚,会照顾不好自己?”
说着起身转了转,摇头道:“阿娘看看,儿臣不是好好的吗?现下儿臣也没有喜欢的,还是再等几年吧”。
“还等?!”皇后怒了:“再等下去瑜儿都要长大了,洛华比你还小几岁,如今孩子都三岁满地跑了!”
说着咬牙切齿,指着李瑄和李琤无可奈何道:“你们两个来讨债的孽障,一个个的都不想娶妻,难道身边多个女人还能碍着你们眼了?”
李琤笑:“母后可不要把儿臣带上,如今儿臣也是快要当父亲的人了,后院也有了知冷知热的人。这话儿得对二弟说去”。
李瑄捂着耳朵不想再听,明显是被家人宠坏的模样,撒娇撒痴道:“好好好,皇兄也要当阿父了,就臣弟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母后看上哪家就给儿臣定了吧,儿臣但凭母后吩咐”。
“这样才好”,王皇后笑着答,“可说好了,等母后看准哪家,可要着手相看起来,切莫再推辞”。
“儿子知道”。李瑄将旁边的花生米抛到嘴里,往太子站立方向走过来道:“积年不见,皇兄长得愈发俊秀疏朗了”。一边说一边搀上他胳膊,一副好兄弟的模样。
李琤身躯一僵,不过很快被他敛去,也笑道:“二弟出去这么多年,长高了不少,顶着这样一张脸,怕不知道是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其实李琤与这个胞弟长得还是十分相像的,微微往上撇的凤眸,高挺的鼻梁,还有淡色的薄唇。若是二人装束一致,远远望去还真分不出哪个才是太子。
李瑄拍了拍他后背,挠头道:“皇兄就莫要笑话我了,弟弟我生得又黑又壮,怕是一出门就要吓死那些胆儿小的女人了”。
说着叹气:“这儿的女子都是属鹌鹑的,个个胆子小得跟羽毛一样。真是没劲”。
皇后笑骂:“混账东西,还敢嫌弃起旁人来了,莫不是眼睛长到了额头上?”
惠安帝赞许:“我儿有朕当年遗风,不错,值得嘉许!”当年王皇后可是巾帼不让须眉,马背上也能打得一手好枪法,性子如一头倔驴。惠安帝也是花了很大力气才把人降伏。
李瑄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将太子拉到旁边椅子上坐着,问道:“听说皇兄府里的良媛快要生了?”
李琤摇头:“你听谁说的?眼下不过六个多月,还有好几个月熬呢。怕是明年清明才能生”。
“那臣弟就先在这儿恭贺皇兄喜得麟子了!”
李琤接过总管递过来的茶,啜了一口方道:“麟子不麟子的我倒不在意,只要孩子和母亲能平安就好了”。
话题扯到良媛身上,王皇后才问道:“前儿听说她吐得厉害,现在怎么样了?”
李琤恭敬答:“已经好多了,现在食欲不错,若不是人拦着怕是一天得吃好几顿。对了,二弟从蜀地送回来的辣子她吃得可欢了,那气味儿有时候连我也受不了”。
那辣子是皇后叫人送过去的,听闻也笑了:“常言道酸儿辣女,看她的肚子像个姑娘。姑娘也好,先女后子凑一个好字”。
“母后说得极是”。
眼看时辰不早了,皇后吩咐开宴。太子与二皇子相邻而坐。饭桌上果然有麻辣兔头和炙烤兔肉,这些都是野生兔子,如今接近年关天寒地冻的,野生兔子极难寻。
帝后知道儿子回来,怕不是为了今天这一顿花了多少心思。李琤眼神在兔肉上愣了片刻,将银箸转到旁边的鼎湖上素上。
李瑄却用公筷将炙烤兔肉夹得满满放在太子碗里,笑道:“皇兄不是喜欢这个吗?合该多吃些,瞧瞧皇兄劳于政务,生生饿瘦了”。
皇后这才认真看起长子来,今日是灶神节,他一大早忙碌到现在,没休息好的缘故,眼底下有一层淡淡的青黑。因他肤色白皙,这青黑便显得更加明显。
皇后顿时觉得自己忽视了长子,也让嬷嬷把兔肉夹到他碗里嘱咐道:“这鼎湖上素都是用素菜做的,没什么营养。你该吃些荤菜好好补补,瞧你那脸色,不说还以为从地府里钻出来的无常呢”。
说着又质问旁边布菜的李福:“你作为东宫总管,是怎么照顾太子的?让人瘦成这样,胆敢不尽心照顾,本宫断不饶你”。
李福心中暗暗叫苦,他也劝过无数次,可殿下不知被良媛下了什么迷魂汤,死活不愿意从芷兰居搬出来。他也没办法啊。
噗通一声跪在地,磕头求饶:“奴才遵命,往后定尽心竭力照顾殿下,不让殿下再这般伤神”。
今日大喜的日子,让人一直跪着也不好,更何况皇后本意只是敲打一番。冷言道:“起身吧,记住你今日的话”。
李琤看着面前的兔肉,面无表情吃着,席间说话很少。还是李洛华看出他勉强之意,提醒道:
“皇兄吃不下这兔肉就让人撤了吧,那麻辣兔头也怪辣的,母后肠胃不好,这道菜没必要上桌”。
王皇后却笑:“母后是不喜这等辛辣之物,可你二位皇兄都喜欢得不得了,你看看”。指着李瑄那狼吞虎咽的样子道:“你看他吃着多欢”。
李琤适时开口:“儿臣也喜欢这道菜,母后花了这样多心思,本不该辜负”。
此话一出,长平公主也不好再劝。
全程帝后慈爱的眼光都在二皇子身上,李瑄从饭碗中抬头,无奈道:“父皇母后不吃吗?怎么都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们这样,搞得我像一头掉膘的猪,好容易看到猪恢复饮食,主人家欣慰的眼神”。
惠安帝挑眉,故意道:“大胆,敢骂自己是猪,那父皇成什么了?”
“既然儿臣是猪,父皇母后就是猪父猪母,咱是一家子的猪”。
赵瑜在旁边鼓掌:“耶,阿瑜也是猪,是一头小猪!”又用油乎乎的胖手扯着李琤道:“舅父是一头漂亮的猪!”
“还有外祖父,是一头长胡子的猪!”小儿童言无忌,在场的人都笑起来。李琤笑问:“为何舅父是头漂亮的猪?”
赵瑜不懂他为何连这个问题也要问,奶声奶气解释:“因为舅父就是长得很漂亮很漂亮啊”。
“有多漂亮?”李洛华兴致也上来了。
小儿不知如何形容,只能将双手打开得很大,看着道:“这么漂亮!”
“那二舅父呢?”李瑄将小儿抱在腿上坐着,低头笑问。
赵瑜将手上的油渍全揩在他墨色的锦袍上,皱眉道:“二舅父是头黑猪!”
此话一出,在场之人无不哄堂大笑。李瑄把人方下去,脸色尴尬:“黑猪就黑猪罢,二舅父在边关多年也确实晒黑了,比不得皇兄白净”。
李琤不十分在意的样子,掸了掸袍角道:“皇兄倒希望能像二弟一样,身子结实能上阵杀敌,而不是像文弱书生般手无缚鸡之力”。
“皇兄可莫要妄自菲薄”,李瑄似笑非笑看了眼,又继续道:“听闻皇兄多年坚持练武,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多少武将都比不上皇兄的体力”。
“二弟谬赞”,李琤冲他扬了扬手中酒杯,二人碰杯一饮而尽-
直至酉时,李琤才在太监的搀扶下马车回到东宫。站在雪地上被冷风一吹,他酒也醒得差不多。负手站在府门口,突然仰天长望,不知在想什么。
因为是冬日,天色黑得早,虽现在没再下雪,但站在冷风中也实在觉得够呛。李福见太子眼皮已经开始浮肿,忙提醒道:“殿下,咱们快些进去吧,叫上御医给您瞧瞧”。
李琤却摇头,径自往芷兰居而去,一边走一边问:“良媛在府上如何?”脚步一深一浅,明显有些神志不清了。
李福一直跟在他旁边,自然不知道府上今日发生何事。叫来李贵问话。李贵恭敬一一答着,连良媛今日睡到几时,午饭吃了什么这些繁杂琐碎的事都报到太子耳里。
在外人听来是无聊的琐事,李福却知道,这位太子爷听得津津有味,他最喜欢听的就是良媛的日常琐事。仿佛透过言语,自己好像真正在经历一般。
走到芷兰居,里面还有灯光,想来良媛还未睡。太子刚掀开锦帘准备进去,突然在门槛趔趄了下,整个人站不稳差点一头撞倒在地。
李福大惊失色,手忙脚乱跟着其余太监将人扶起来,忙不迭让跑腿快的小太监去请御医过来。
梁含章正在里面给肚子里的孩子绣小衣裳,玉湖针线好,正在灯下认真教着。
突然听到外面一阵兵荒马乱,好似还掺杂着太子的声音。梁含章吓得从榻上起身,问道:“外面这是怎么了?可是殿下回来了?”
玉湖先走一步出去探明真相,梁含章在明月的搀扶下走出去。
殿门外,太子双目浮肿,正趴在地上呕吐不止,整个人看着奄奄一息。梁含章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一面,差点吓得站不稳,疾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会吐成这样?这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
让人趴在地上不是个办法,夜晚的温度本就低,如今还是数九寒冬。女人忙吩咐小黄门将人抬进来放在床上,转头问李福:“太医请了吗?”
“回娘娘,已经请了,现下估计在路上”。老太监心疼得泪水在眼眶打转,声音也有点哽咽。
“明月,快端些热水来,给殿下身子擦擦”,方才在地上吐成这样,脖子下也沾染了污秽。
“玉湖,你叫上孙刘二位嬷嬷,在玉湖擦拭时顺便为殿下更衣,切不可让殿下着凉”。
侍女一一应下。
等一切都安排好,梁含章又将注意力放在李福身上,忍不住质问:“殿下今日吃了什么东西,怎会吐得这样严重?”
不是说因为贤王殿下回京,一家人在长春宫吃家宴吗?难道席上的饭菜有毒不成?
李福见太子这半死不活的样子实在伤心,也顾不得先前殿下的嘱咐,想让娘娘知道事情底细,也多疼疼殿下。
于是颤抖着声音道:“在长春宫,贤王殿下和皇后娘娘让人布菜,给殿下夹了许多兔肉”。
“这兔肉有何异常?难道殿下吃不得兔肉?”可是先前她们第一次去长春宫时候,宴席上也有兔肉,太子当时也吃了,看着并没有问题啊。
“殿下吃不得兔肉,一吃身上就起疹子,若是吃得少还好,只是眼皮浮肿睡上一觉就好了。可殿下今日吃了这么多,明明都吃不下了还硬撑着,到了芷兰居实在忍不住才吐了”。
老太监把话说完,梁含章恍然大悟。怪不得每次去长春宫看到这道菜,太子的脸色都有一瞬间的僵硬,没等她仔细看,那一闪而过的不适感很快消失了。
原来是有这样一层缘故在。
“既然殿下吃不得兔肉,为何皇后还一直做给他吃?”难道她不知道自己儿子吃不得这东西么?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 这男人怎么这么招人疼!……
“这兔肉是贤王殿下爱吃的, 皇后娘娘记岔了,以为太子也喜欢吃, 故而每次宴席上都有它。殿下跟娘娘关系并不十分亲密,又不忍拂了她面子,故而一直不忍说”。
可照平时那样子,殿下不过随便吃几筷子就走了,而且不常来长春宫,也碍不到什么。
坏就坏在今日贤王一直在劝殿下多吃,太子不想戳穿依言一直在吃,导致成了这个样子。
梁含章听着李福述说,直觉那贤王不是什么好鸟。
就算再喜欢也不能一直劝人吃, 而且兔肉性味甘凉, 太子也不宜多吃。
还等她再继续问什么,请来的御医到了。侍女们已为太子换了一身常服,身上的污秽被清理干净,躺在床上神志不清。
太医为其细细诊脉, 又问了些问题, 良久后从笙蹄上起身。拱手道:“此乃食毒发疹,兔肉甘凉与殿下贵体不合, 食后风热外发,呕吐发疹。所幸未曾伤及肺腑,待臣开一副疏风解表、健脾化湿的方子,再用金银花、薄荷煎水为殿下清洗外处,疹子很快就能消下去”。
“大监可得好好提醒殿下,这兔肉往后可是万万不能吃了,更不能吃得像今日这般多。否则伤身伤肺,对殿下贵体不好”。
李福一一应下。
下人们下去煎药的煎药, 煎水的煎水。刘嬷嬷在一边看得心疼,双手合十道:“我的老天爷,怎么吐得这样狠?”
“现下太医已经开好药方了,殿下也无大碍。二位嬷嬷年纪大不好守夜,快些回去吧。这儿有我们守着就好了”。梁含章如是道。
嬷嬷也知留下来也是徒增麻烦,更知道良媛是东宫一等一的主儿,她的话不敢不听。于是一步三回头走了。
梁含章见人又在发汗,将锦帕放在一旁的温水中湿了湿,又贴心为男人拭汗。
她鲜少见到太子这般模样,脸色惨白无意识躺在床上。在她眼里,他应该是无所不能才对。望着对方高挺的鼻梁,紧闭的双目,她坐在旁边轻轻叹了口气。
谁能想到,太子对兔肉过敏,居然还吃了这么多年!他身子有疾不该跟人说的么?皇后娘娘那人性格和善,就算知道了应该也不会多说什么吧?
怎么就死死瞒着什么也不说呢?他不说旁人怎知他的诉求?
梁含章不由想到小时家里的邻居。那是一对双生胎,哥哥沉默弟弟活泼,虽然家里缺衣少粮,但因为弟弟嘴巴甜会哄人,经常哄得父母将好吃的给他。
太子俨然就是双生子中的哥哥,遇到事情不哭不闹,全憋在心里自己处理。
这样的处事方式固然好,但俗话说“会哭的孩子有奶吃”。他也该跟帝后说明自己的诉求,最起码每次宴席上不用再吃兔肉。
没过多久药就煎好了,李福小心翼翼端上来,看到良媛悉心照顾太子。突然觉得殿下这么久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忍不住鼻子一酸。
梁含章放下手中锦帕,伸手道:“我来吧”。
“还是奴才来吧,娘娘您还怀着身孕,不该如此操劳”。若是殿下醒来知道娘娘做了这么多,不得心疼死。
刚才一直弯腰,梁含章确实觉得有些累了。便也由着他。好在李琤只是吐得太狠导致短暂昏迷,方才太医说话声听得迷迷糊糊,只是听得不真切似在梦中。如今在李福的声音下,整个人逐渐清醒过来。
老太监喜极而泣,一张脸皱成褶子,高兴道:“殿下醒了?快来喝药吧,喝完药就没事了”。
李琤顺从张开嘴,将汤药一口口咽下。余光中看到旁边坐着的女人,忍不住道:“你怎么还在这里?现在夜已深了,快回去歇息吧”。
梁含章知道对方是在轰她,见男人神色恹恹的模样也一阵不忍,不由得道:“殿下可知这里是芷兰居?你躺的床正是我们每天晚上睡的床。殿下还想我到哪儿去?”
李琤瞧了眼室内环境,这才反应过来他走到芷兰居门口突然大吐不止的事。面上浮现一抹尴尬,道:“那你先去偏殿休息好不好?”
“不,这床我赖定了”。女人说着就要躺上来,李琤无可奈何,只好随她去了。
喝完汤药,外洗的薄荷水也煎好了,好在李琤吐过之后就没事了,只是脸色还未恢复过来,让人拿衣服起身进了湢室。
梁含章瞧他刚吐完胃口不好,该吃些清淡的填填肚子。又让人去准备肉粥。
太子洗完出来,身上都是薄荷的清冽气味。梁含章指了指不远处晾着的肉粥道:“殿下吐了这么多,把粥喝下填填肚子吧,省得半夜饥饿”。
李琤讶然她的细心体贴,刚好胃里也不舒服,便没有推脱。走过去把肉粥吃完了。
玉湖和明月帮他绞干头发,又伺候他洗漱,将巾帕铜盆搬出去后,又熄灭了室内多余的烛火,为她们落下帷帐,这才关门离开。
太子掀开被子躺进来,女人闻声钻进他怀里,温声问:“殿下可还觉得不舒服?”
李琤大手拢着她的小腰,笑着摇头:“没事了,现在孤觉着很好”。目光沉沉看着怀中女人,又道:“方才是不是吓到你了?”
梁含章摇头,双手揽着他健壮有力的腰腹。瓮声瓮气道:“臣妾心疼殿下”。
太子抓住她一只手与其十指相扣,放在嘴边亲亲问:“怎么个心疼法?”
女人挪了挪位置,凑近他下巴也吻了下,不开心道:“心疼殿下一个人”。
李琤笑:“不是还有你和孩子吗?你放心,只要有你们,孤就不是一个人”。男人声音温柔,动作间不无珍视,让梁含章心疼更甚。
这个男人,怎么这么招人心疼!
今夜是太子情绪最外露的一刻,也是他主动愿意把往事与旁边女子诉说的一刻。他低沉的嗓音在一方小小的床榻内响起:
“多年以前,我与二弟一起在郊外烤兔肉,那时候是我第一次吃兔肉,刚吃了几块便觉得身子瘙痒难忍,眼皮也逐渐肿起来。我以为这是正常的,也懒得说怕人觉得我多事。后来发现这是兔肉过敏之症,知道后我也就不再吃这东西”。
“母后听二弟说我跟他一样喜欢吃兔肉,当时母后很高兴,觉得我们不愧是兄弟,连喜好都一样。自这个误会埋下,每次去长春宫母后也下意识做兔肉。也许,这道兔肉的菜不仅仅是给我吃的,也是她思念二弟的证明”。
“帝后不知我喜好,我也懒得说,日渐一日变沉默。母后却觉得我沉默寡言与她们融合不来,我不像二弟嘴巴甜,也不像洛华得母后照料多年。
“加之嘴巴笨,在这个家里总是显得我可有可无。父皇觉得我还记恨着当年那一箭不肯原谅他,总之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我脾气古怪,若非是她们的儿子,她们甚至不想认识我”。
他说着叹气,声音也变得极缓慢:“可我也想极力融入这个家,不想被排斥。但,事实总是不如人意”。
所以,这么多年他一直自己一人,就像李福口里说的“与帝后关系微妙”。帝后的下意识忽视冷漠,李瑄的有意或无意污蔑,都让他觉得自己确确实实是家里的外人。
好在他被封为太子没多久就搬来了太子宫,而太子宫建在皇宫之外,他也不必日日与她们相见。在乾元殿内,他与惠安帝只是君臣关系,更不用担心什么。
梁含章听得心疼,忽然觉得男人此刻有如一头满是伤痕的猞猁,收了爪子窝在她怀里。
让人忍不住怜爱一番。
她突然想到之前在太师府上所见的人,犹豫许久还是打算说与太子听:“殿下,之前臣妾在狄太师府上莫名晕倒,就是看到了个长相与殿下十分相似的人。如今想来,那人会不会就是二皇子?”
李琤眼神倏忽一紧,急切问:“他与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就是想看看太子府上的良媛长的什么模样”。梁含章没敢说对方言语轻佻、举止不当,今日特地提起也是为了给太子提个醒。
毕竟,自打阿兄去世,她身份被太子发现,她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太子若是登基,她的孩子就是公主或皇子。若太子被废成了普通的皇子,那她的孩子身份地位就大大下降了。
“我也不确定是他,毕竟没亲眼见过贤王”。不过对方长相确实与李琤相似。只有一母同胞的兄弟才会长成这般吧。
“章娘,今夜的话除了孤,对谁都不要提起”。太子神色凝重,反复叮嘱。
梁含章乖巧点头:“我知道,这是担心殿下才忍不住说的”。说着语气一转,忍不住担忧道:“殿下,这贤王殿下不会真有什么预谋吧?”
太子摇头,贴着她腰肢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别胡说,若是这话让父皇母后知道,不得治你个大不敬之罪”。这话不知是对良媛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好吧,我不再说就是了,总之殿下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她回抱着男人,手上逐渐用力,安慰道:“殿下,你还有我,还有我们以后的孩子,你不再是一个人,还有臣妾跟孩子陪着你”。
李琤满足点头:“是,孤还有你们”。说着手掌轻轻抚摸着她隆起的小腹,突然惊道:“今日还未给孩子读书!”说着就要爬起来。
梁含章哭笑不得,这男人上一秒还受伤得跟什么似的,下一秒突然又生龙活虎起来。伸手拉住他道:“臣妾今日已经给她读过了”。
“当真?”
“自然是真”。
太子还是摇头:“不行,阿娘和阿父声音不一样,说不定小家伙听不到阿父的声音,要伤心得睡不着了”。
梁含章拍他手:“哪里来的这般娇气?等生下来殿下可得好好管教一番”。
李琤听她话也不再执着出去拿书了,重新躺下将人抱在怀里:“是,孤得好好管教,若是男孩子这般娇气怎么得了?”
因为二人才敞开心扉没多久,太子今夜心情又正逢低谷期,两人在床帏内絮絮叨叨聊了许久。
后面梁含章实在困得受不了,回答的声音越来越慢,太子自知不能再吵她,自觉闭嘴了。
烛光下,男人仔细端详着怀中的人,突然情不自禁问:“章娘,你会一辈子陪在我身边的吧?”
不知为何,明明现在一切都如此圆满,她怀了他的孩子,琰光被关押在大理寺牢狱中掀不起什么风浪,那个所谓的“阿兄”也离奇死去。按理说她只能依靠他,只能陪在他身边永不分开才对。
可不知为何,看着女人恬静的睡颜,他的心莫名有些慌乱。
没人回答他,夜色中只有绵长的呼吸。他自问自答回了句:“一定会的”。
“若你敢离开,就算到天涯海角。孤也得把你抓回来”。他轻声说着,眼神坚定又含着戾气,不再是白日面对外人时清润端肃的模样。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这东西良媛应该认识罢……
万物迎春送残腊, 一年结局在今宵。
时间晃眼到了除夕,虽说封印休沐, 官员不用再上朝,但除夕夜宴是皇家一年一度的宴会,邀请了朝廷正三品及以上的官僚、亲王和有诰命在身的命妇。
但今年却有些不一样。贤王入京帝后欲为他择一妻室,要从世家贵女中选。所以今年不仅仅局限于三品及以上的官僚,调整为了六品及以上,还特许可以带家中适龄未曾婚配的女儿一同参加。
闻到风声的贵族们纷纷开始准备。毕竟贤王虽不比太子殿下,那也是实打实的亲王,与太子是一母同胞的情谊,还未加冠便被封王, 又是帝后宠爱的幼子。若是能嫁他, 整个家族不说飞黄腾达,那也算背靠大山了。
更能让京中贵女心神荡漾的一点,听闻贤王殿下与太子长得极相像,猿背蜂腰孔武有力, 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俊美男子。
故而, 皇后欲为贤王娶妻的消息甫一传出来,大大小小有资格参加宴会的人家, 无不督促家中女儿打扮得明艳得体些。
短短一段时间,许多官僚又派人去请女夫子教授女眷琴棋书画,期待自家孩子能在除夕晚宴一举夺魁,拿下贤王妃的位子。
一时间,长安城官僚对这一年一度的除夕宴头一次如此期盼且紧张,恨不得当场让贤王殿下和皇后相中。
只是这些与东宫却没多大干系。梁含章照旧每日悉心养胎,听太医的安排适量运动,因眼下天气严寒外面都结满了冰, 出门恐会摔倒。
故而每日在东宫后园的散步走动变成了直接在芷兰居,绕着寝室走上几圈。自封印休沐后,李琤这个准太子倒清闲了许多,一应吃住都在芷兰居。早上起来先到后园练几套拳法,回来洗漱后再把床上的女人叫起来。
每日给孩子念书的功课还是要做的,不仅如此,太子嫌弃良媛的字太丑,将来不能给孩子做个好榜样,而自己闲来无事正好可以亲自教她。
故而,外人若有什么事想找太子殿下,李福必得把人引到书房外候着。
此刻,书房内,男人一袭青衫,头发只用玉髻固定,整个人俊朗夺目,此刻正聚精会神站在女子身后手把手教着。时不时出言纠正。
“这个字写错了”。
“这几个的筋骨太软,骨架立不起来”。
“这一列颇像春蚓秋蛇,若是几岁的稚子看到都要被吓到了”。
他对着那副大字,用朱笔仔细勾画着,一壁批评一壁无奈叹息。旁边还放着戒尺,本来他作为先生,学生做不好是要打手心的,但念在对方怀着身孕的份上,他就把这几顿戒尺欠着。
忍无可忍,曲起手指轻轻打在她额头上,又泄愤似的使劲揉着她的脸,苦笑道:“这不是说过好几回了吗,怎的还是没学会?照你这悟性,若是孩儿也像你一样,可怎生是好?”
一天天的被拘在书房陪他练字,梁含章本就怏怏不乐,听男人这样说,更是瞪圆了一双杏眼嗔道:
“我又不是男人,非得科举博得一番事业,更不想像卫夫人一般当个流传千古的书法大家。对我来说,能活下去有吃有喝就够了,最好手上有钱,开上几个大铺子!为什么还要为难自己来学这些东西?”
说着把那一副大字从他手里抢过来丢到地上,恨恨道:“反正我也学不会,不论殿下花费多大的功夫,能力在这儿摆着不会就是不会。殿下真想教,多纳几个女人进府,你再好好教就是了”。
李琤见她那似笑非笑的表情,知道若自己真把女人抬进来,恐怕她又不高兴了。反正他对其他女人也不感兴趣,作什么要惹她和自己的嫌?
无可奈何摆手道:“好好好,是孤上赶着要教,是孤求着你学,总行了吧”。说着弯腰把宣纸捡起来。
“不过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既然你已经欠几顿戒尺,等腹中孩儿生下来,还是得还的。孤这里都记得清清楚楚,哪年哪月何时何地,你跑不了赖”。
“殿下!”梁含章一听就急了,抓着对方胳膊忍不住讨饶:“就不能不打吗?真打了孩儿该心疼母亲了”。说着看看小腹意有所指。
“这么小的小屁孩,她懂个什么?”李琤轻轻说着,修长的手指划过她粉嫩的面庞,突然在下巴处停留,将她脸轻佻地抬起来。
神色不明道:“不过,看在夫人容貌不俗的份上,以身代之也不是不可以”。
梁含章:“!”
这是她能从太子嘴里听到的吗,这是什么虎狼之词?晚上她贴着太子睡的时候,也经常感觉到对方的情动,但太子不找人抒解也不叫她帮忙,梁含章就自动忽略了。
现在恍然大悟,这是在这里等着呢。这还是清风霁月的太子么,怎么越发相处下来她都快不认识对方了?
“殿下,这,这……”
“不要慌,等生下孩子养好身子,再慢慢还不迟”。李琤好整以暇,轻掸袍角坐在太师椅上。
“这,不太好吧?”
“孤觉得很好”。男人声音不容置喙。
练完字后,二人又一起进了午膳。过程中梁含章不免心中惴惴,忍不住问:“殿下,臣妾真要进宫吗?”
她有时候一紧张舌头捋不过来,也经常自称“臣妾”。李琤知道这称呼绝非一朝一夕能更改,也不再出言纠正。
闻言点头道:“嗯,今晚你跟孤一起进宫,若是东宫没有女人孤只身一人还好,但如今后院有了你,若不露面的话,难免会有非议”。
知道她紧张,旋即安慰道:“你到时候就坐在洛华旁边,席上的吃食不想吃就不吃,你不胜酒力,就算是果酒也不要随便饮用”。
一听到能坐熟人身边,梁含章的紧张消散了几分。
“那我坐在哪儿干什么?就这么干坐着?”不能吃不能喝,她莫不是年画娃娃。
“不让你吃是有原因的,虽那是皇家举办的年宴,但席上的吃食又冷又不好吃,比之东宫差远了,你到时候看了定然不喜欢。孤也是怕你身子虚吃不了”。
这话说来,梁含章更惊奇了:“宫中不是山珍海味,龙肝凤髓都有么,居然比之东宫还要差?”
虽然惠安帝崇尚节俭,不似前朝戾帝一般奢靡,总不会连个宴会都办得这般寒酸吧?
李琤轻点了点对方鼻子,无可奈何:“你怀着身孕,国库什么好东西不先紧着你?何况除夕夜宴注重的是与民偕乐、君民一体。就算吃食上下足了功夫,满屋子一大群人,等膳食端上来,这么冷的天早凉完了。再好吃的佳肴也经不住这样放”。
原来如此。这其中的内幕,梁含章还是第一次知道。不由苦闷托腮道:“那我参加宴会干什么?还不如在东宫让玉湖教我针线呢”。
“虽说宴会上的吃食味道差了点,但是还有各种歌舞不是?你可以看看歌舞表演,若实在不想继续坐下去,可以让玉湖她们陪着你回东宫”。
虽然让她去皇宫参加宴会是为了满足礼数,但只要人到了,宴会上干什么,坐多久是可以自由选择的。
既然她不想去,随便去坐坐就回来,也没人敢说闲话。
太子又继续吩咐:“你腹中有身孕,一切要万加小心,若有任何不对马上让人告知于我。此次孤亦会把李贵带上让他随行伺候在你身边,他手脚麻利,你有什么直接吩咐他就行了”。至于玉湖和明月,要寸步不离良媛身边。
如此絮絮叨叨,终于到了申时。二人同乘一辆马车前往皇宫。宴会是在仪元殿举行,离玄光殿不远。李琤再次嘱咐她若是觉得乏累不想回东宫,可以在玄光殿休息片刻。
这玄光殿是太子处理公务的地方,藏着大大小小国之机要,等闲人不能进去。太子再次开口让人进去,可以说自那次二人敞开心扉之后,对梁含章可谓十分信任了。
下车过程不断遇到官阶不同的臣僚。因为是外臣,他们的马车只能停到皇城处不能直接来到皇宫。故而看到带着东宫徽标的马车在不远处停下,不少人上前参拜。
李琤将女人裹得严严实实,让臣僚平身后,搀扶着良媛亦步亦趋进去了。
落在后面的大臣及其家眷自然看到这一幕,心中不由暗暗咋舌,一直听闻太子殿下宠爱良媛,整个东宫只有这一位女主子。
可传闻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太子扶着良媛轻声叮嘱她注意脚下是另一回事。如此位高权重又贴心温柔的男子,不说皇家,就算放在寻常百姓家也不多见。
也不知道这良媛身份低微,到底着了什么运道。居然把太子迷得五魂三道的,着实惊人。
走到大殿里面,四处都是人声,婴儿手臂大的蜡烛把整个大殿照得恍如白昼。紫金授玉的官僚们按照位次一一端坐,另一边则是朝廷命妇的位子。
守在门口的大监尖细的嗓子响起:“太子殿下到!”
此话一出,原本还相互寒暄的众人纷纷放下手中酒樽,起身跪拜在地,高呼“千岁”。
太子戴着十二梁冠,四爪赭黄太子蟒袍,象征储君的无上尊贵。梁含章此时此刻才意识到,身边男人身上的权力之大,可以让她这辈子都无法企及的达官显贵屈身跪拜。
这个男人,手握生杀予夺大权,本该是不近人情,冰冷如寺庙上高坐着的雕像的,却独独如此平易近人,把满腔温柔与爱意都给了自己。
有时候,梁含章难免费解,为何太子就独独看上了她呢?是因为她怀着孩子,他对子嗣较为看重?还是他注重外貌,对她的长相较为满意?
想不出,索性不想了。梁含章站在太子身边,企图把宽袖内被男人紧紧拉着的手挣脱,不料太子却不愿意松开。还悄悄给了她个“莫要乱动”的眼神。
臣僚不敢直视太子容颜,更何况二人的动作有衣袖挡着,外人根本看不出来。不过贤王一向与皇兄关系亲近,自跪地后很快把注意力放到李琤身边站着的女人身上。
杏眼桃腮,冰肌玉骨,让人难以忽视的是微微隆起的小腹,一袭粉衣加身,头戴着缠丝金钗步摇。明艳得不可方物。
还是,他印象中的那般模样。
李瑄眼神直勾勾盯着,片刻后不免摇头苦笑。不一样的,她如今身份是风光无比的东宫良媛,腹中还怀中皇嗣,整个人金尊玉贵。举手投足间皆是优雅,已经不再是当年那胆小娇怯的豆芽菜了。
不过短短一年未见,她何时长成了这般模样?
梁含章注意力在二人十指相扣的手上,没仔细看四周。李琤对外界感知一向较敏锐,在李瑄看过来的下一息,冷冽的视线便望过来。
与太子眼神相互触及,李瑄讪讪一笑,又恢复平日吊儿郎当的模样。
太子与良媛落座后,很快帝后也来了。在场上金尊玉贵的皇族都到了后,礼官手握锦帛高声唱诵赞词。无外乎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赞词唱完,圣上吩咐开宴。太乐署、鼓吹署安排奏乐的人进殿,舞态蹁跹,管弦相和,仪元殿一下子热闹起来。
因带着为贤王选妃之故,宴席除了庆贺佳节与民同乐之外,还特地加了一个节目,各家适龄未婚配的小娘子,可以自己选择一个表演项目在场上表演,让众人观摩。
看着太乐署的歌女退下后,贵族家二八芳龄的小娘子各个长得如珠似玉,诗词歌赋乐器弹奏,无一不在话下。
梁含章不免想到当初自己找长平公主刚学了几月的琴,就忍不住在太子面前班门弄斧的事,如今想来,实在丢脸。
再看上首的太子,仰脖喝着佳酿,眉眼疏淡,不知在想什么,注意力全程不在台下。
收回视线,长平公主旁边的赵瑜闹着要喝酒,被李洛华直接骂回去了。小家伙看对面的男眷谈笑风生喝得津津有味,不免羡慕,牛性子一上来,不依不饶就要喝。
公主本就烦带孩子,更何况还是这么个熊孩子。打算让下人把孩子抱下去,梁含章看瑜世子委屈得泪眼汪汪,不免心软道:“这酒太烈,世子可喝不得”。
又劝公主道:“不若让人拿些果浆来给小世子,小儿多半喜欢喝这些甜丝丝的东西,想来有了果浆,世子就不惦记喝酒了”。
李洛华点头,让人去取。
赵瑜听到二人对话,知道那果浆不是酒,一时间也急了,撒娇道:“我就要喝酒嘛”。
“世子年纪太小,喝了会醉的,你看舅母就没喝”。
“为什么舅母不喝?”赵瑜疑惑道。
梁含章指了指对面那觥筹交错的几个长胡子老头,笑着小声道:“因为喝酒会变得又老又丑。你看对面几个伯伯,就是因为喝了太多酒才成这个样子的”。
“那为何他没有变得又老又丑?”赵瑜不信邪,又指了指其他年轻俊美的官员。
“因为他们喝得少啊,而且他们是长大才喝。若是像世子这般小小年纪就喝,肯定就长得又老又丑了”。
赵瑜年纪小,但对于自己长相还是颇为在意。听到梁含章和母亲都这样说,只好闷闷不乐道:“好吧,我不喝就是了”。
反正果浆也是很好喝的,他就姑且将就着吧。
陪着小儿玩了会儿,与长平公主聊了些琐事,梁含章总觉得对面有道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抬头一看,果然与李瑄的视线撞上。自上次她坦诚与太子交代有太子嘱咐之后,方才亲眼见到贤王,她才未因为震惊而导致失态。
贤王李瑄,果真就是出现在狄府的男人。这么说,狄家也是站在李瑄这边的吗?
那日他为何要与她说些不相干的话,他秘密来狄府说这些,到底有何目的?
被对面女子发现后,李瑄也不尴尬,粲然一笑。
梁含章却在对方注视下觉得极度不适,又有太子的口谕在身,她对身边的玉湖明月说想到玄光殿略事休息。
侍女们小心搀扶着她出了殿门。李琤虽没有全程注意到她这边,但还是看到女人出去的身影。旋即敛下情绪不动声色。
没过多久,李瑄借故如厕也出去了。走出殿门绕过长长的红廊,果真看到刚走没多久的女人。
他疾步走到女人面前停下,依旧是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双手环抱在胸前,上下扫视了梁含章一眼,方道:“想必你就是东宫良媛?”
梁含章就算不知道他身份,从那张与太子四五分相像的脸也能猜测出来。更何况对方今夜还穿着亲王礼服。
于是屈膝道:“拜见贤王殿下”。
“起吧”,李瑄兴致盎然,接着问道:“本王终于知道为何皇兄被你迷得五迷三道了,这般国色天香,就算本王也忍不住怜爱一二”。
就算梁含章不是太子侍妾,贤王这话也说得轻佻至极,更何况如今二人一个是小叔子,一个是嫂子。这话甫一出来,在场的除了李瑄都纷纷变了脸色。
“殿下这是何意?”梁含章忍住心中不适,脸色难看至极。
“也没什么意思”,李瑄轻佻吹了个口哨,从衣袖中掏出一个用草编织成的小玩意儿,笑道:“这个东西,想必良媛应该认识罢?”
梁含章看清楚他手中之物,脸色陡然大惊——
作者有话说: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戴复古《除夜》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章娘,救救我罢
只见李瑄手里拿的是一只用灯心草编织的小蜻蜓, 蜻蜓活灵活现仿若真的一样。梁含章一眼认出是出自谁人之手,只有记忆中那人才会把蜻蜓的腿编成四条。
当年他与她说, 四条腿的蜻蜓更好看些。故而现在,梁含章看到这东西,一把扯过放在手心,身子颤抖,满是不可置信。
“娘娘,您不是说要到玄光殿休憩片刻吗?咱们快些走吧”,明月不敢对贤王说些僭越的话,但此情此景让她莫名心慌,生怕贤王激动之下再说些狂言浪语。只好劝诫良媛走为上。
如果方才李瑄未把东西拿出来, 梁含章看都不想再看对方一眼。只是现在, 男人身上有筹码,怕是想跟她做什么交易。她虽厌恶,却无可奈何。
明知道是贤王布置的陷阱,梁含章还是忍不住跳下去。李瑄率先开口对她身边的侍女吩咐:“你们退下, 本王与良媛有几句话要说”。
“娘娘, 这……”玉湖她们一听就慌了,不敢明目张胆得罪贤王, 只好迂回从良媛这边下手,眼神示意她拒绝,又压低声音劝阻:
“娘娘,这于礼不合啊!”且不说贤王言语轻佻,眼神暧昧,若是寻常叔嫂这样孤男寡女在一起,被人看见可是要误会的。
娘娘是太子的人,怎能让太子殿下蒙羞呢?
就算她与贤王真的只是有事相商, 若侍女不在身侧,万一出了意外,她们有几个脑袋够殿下砍的?
梁含章不知李瑄要与自己谈什么条件,但孤男寡女站一起确实不妥,她既已经决定跟了太子,就一定会从一而终不会朝三暮四。
更何况,那李瑄虽与太子一母同胞,但看着哪里是好相与的人?
于是淡漠道:“殿下想说什么就在此处说了吧,太子曾叮嘱我身边的侍女一寸也不能离开,念在太子殿下的面上,希望殿下莫要牵扯到二位侍女”。
“可本王只想与皇嫂单独相处……”李瑄陡然靠近,灼热的气息喷洒在颈侧,惹得梁含章一阵恶寒,迅速往后退了几步。李瑄见对方对自己避如蛇蝎,眼神逐渐晦暗。
她试着讲道理:“还望殿下顾及礼法,莫要做出让皇族蒙羞的事情来……”
“你跟我讲礼法,章娘,你可知是本王先认识你的,本王看见你的时候,皇兄还在上书房苦读。那样一个呆子,你看上了他什么?”
梁含章简直忍不住上前捂住对方嘴巴顺便撬开他脑子看看到底装着什么东西。她一直在琰光身边长大,何时与李瑄有过牵扯?她一开始连太子都不认识,又如何会认识贤王?
还说什么“本王先认识你的”,他怕不是得癔症了罢。
“殿下,慎言!”梁含章猛然后退,面上凝着寒霜,眼神顷刻变得冰冷无比。且不说贤王这话是多么大逆不道,若是传到太子和帝后耳朵里,就算她怀着太子的子嗣又如何?
身份低微也罢,好好待在东宫当个良媛就算顶天了。如今却同时招惹了两个皇子,让兄弟二人差点反目。
梁含章很清楚,若是今晚这番话传到帝后耳朵里,她的死期也不远了。
这个李瑄,分明她也是今晚第一次见,为何要说这些奇怪的话?而且字里行间都是一股熟稔的气息,难道……他还真认识自己?
不可能。梁含章很快否认了这个猜测。
她自小被养在琰光身边鲜少见到男子,更遑论李瑄这等金尊玉贵的世家子弟。他说这些话,莫非是来构陷她的?
梁含章攥紧拳头,神色压抑着愤怒,强迫自己冷静道:“殿下究竟想要如何?”
“让你的侍女都退下去,本王说了,不过与老朋友叙叙旧而已”。李瑄整理一下自己衣袍,面色平静。
梁含章深吸一口气,死死盯着那张与太子相似的脸,朝左右吩咐道:“你们先下去”。
“娘娘不可啊”,玉湖已经吩咐人去偷偷告知太子了,可李琤身为储君忙着宴会事宜,怕是一时半会儿赶不来。
太子不在,良媛又执意要听贤王的话,玉湖她们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昏倒在地装作神志不清了。这样出了事就怪罪不到她们身上。
可是不能,若出了什么事,太子首先要罚的就是良媛身边的侍女,她们还想再劝,李瑄却突然板起脸来:“好没脸的奴才!主子的话不听也就罢了,还敢一而再再而三蹬鼻子上脸!”
登时怒上心头,往旁边喊道:“左右!把这两个贱婢拉下去,把手脚剁了!”
此话一出,不说明月和玉湖,就是梁含章也骇了一大跳。
顿时被气得浑身发抖,眉毛直挺挺立起来,指着对方的手指颤抖:“殿下何故如此?她们不过身份卑微的侍女罢了,缘何要了她们的命?”
李瑄凶恶的目光直直望过来,恨恨道:“奴大欺主,既然章娘害怕得罪皇兄不敢处置,本王替章娘处置也就是了”。
一声声章娘更是喊得梁含章胆战心惊。贤王到底何方神圣,居然连她的名字都知道?他到底是谁?
情绪激动之下,她捂着肚子呻吟了声,更吓得玉湖她们两脚直哆嗦。明月眼泪都快吓出来了,抖着身子去扶她,“娘娘,您没事吧?”
梁含章摇摇头,看了看旁边涌上来几个面带刀疤的侍卫作势要把明月她们拖下去,有气无力道:“我让侍女们下去,殿下能否饶她们一命?”
李瑄看她惨白的面色,脸上划过一瞬心疼,最终颔首。
二人在凤仪亭见面,左右无侍卫下人陪伴。梁含章在石椅上坐下,问道:“殿下有事就直说”。
李瑄两手负在身后,似笑非笑:“难道章娘没什么想问的?”
梁含章恼怒:“不要叫我章娘!”听得人几欲作呕。
李瑄也不管她,径自撩袍在他旁边坐下,笑着低声道:“你知道这东西是谁给本王的么?”说着扬了扬手中灯心草编织的蜻蜓。
梁含章心里着急,却不想在他面前落了下风,把头扭到一边道:“我不知,殿下不妨直说”。
“章娘真是冷酷。左一个阿兄右一个阿兄叫得亲切,真到了生死攸关时候,竟连梁显的消息也不想再听。莫非是怕梁显拖累了你的荣华富贵?”
“我不知你说什么”。梁含章依旧面不改色。
“你当真不知吗?”他此刻的语气有些咄咄逼人,“还是说,章娘就算看见了也想装作没看见?”
“都说了别叫我章娘”。
他上下打量着对方华丽的装束,突然嗤笑:“也是,往后你生下皇兄的孩子,一介奴仆出身,可就要平步青云了,说不定生个儿子以后还有问鼎帝位的可能”。
“所以呢?我相信阿兄没死,也相信阿兄如今就在你手里,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李瑄眼底暗含着莫名的兴奋,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会如此激动,陡然靠近低声道:“皇兄的玄光殿书房内有正北方墙上有个暗格,里面藏着驱策宣正门军卫的令牌,只要你把这东西盗出来,本王可保你阿兄无虞”。
此话一出,终于暴露了他的狼子野心。宣正门是整个皇城最重要的城门,可以说是整个皇宫中枢所在。莫非他要效仿太宗,来一场玄武门之变?
可是,他也不想想,他是太宗么?他有太宗的文韬武略么?
梁含章反复看着对方,终于笑起来:“你为何敢与我说这些?就不怕我转头告诉太子么?毕竟若是太子当了圣上,我的孩子就是皇子公主,这天大的诱惑,你觉得我能拒绝?”
“你能”,李瑄忽略对方眼里的讥讽,抬手理了理她的鬓发,温声道:“只是一个令牌而已,这与你阿兄的性命相比不足一提。更何况,若是得了令牌,这江山到本王手里的可能性也不大”。
“那你为何?”梁含章挣开他的触碰问道。这个动作在太子做来她能感觉到珍视,可面对贤王,她只觉一阵胆战心惊。
她不会自恋到以为李瑄喜欢自己,恐怕他喜欢的只是这份禁忌感,想要挑衅太子的权威罢了。
同时心里疑惑,既然贤王也知道自己不论贤德亦或才能都不比太子,为何还要争这位置?难道权力的诱惑真就如此大,大到一母同胞的兄弟不惜反目成仇倒戈相见?
从开始见面到现在,李瑄的表情无不是轻佻的,含笑蔑视的。可现在却突然变了一副面皮,眼神狰狞如猛禽虎兕,含着不知名的欲望。
他咬牙切齿道:“只是为了一个说法罢了”。他苦心筹谋,只是想告诉他的好父皇,自己并不比皇兄差。若是可以,他想质问那“慈爱”的父皇,为何当年答应好的东西,转身就给了皇兄?
他并非对皇位有多大的渴望,只是忍受不了本应是自己的东西,中途被人横插一脚夺走的感觉。
这么多年了,也该有个了断了。
梁含章看着对方眼底的杀意,不由暗暗心惊。这二皇子,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李瑄兀自缓了下,方抬手平静道:“你放心,就算把令牌偷来也决定不了什么,皇兄当太子多年,早布置好了自己的势力。这令牌是本王最后唯一能利用得上,胜算却几乎为零。而你只要把领牌盗出来,就可以救你阿兄的性命。良媛不觉得这一桩买卖很划算么?”
“可是,我已经与太子说明了,此生不再背叛太子”。梁含章目光坚定,言语铿锵有力。
“这算什么背叛?”李瑄嗤笑出声,“他什么都占了,甚至到最后父皇还想把一切都交给他当太上皇,人总不能一点代价都不用付出,白白享受这番成果。你把令牌偷出来,不过给他太子之位路上增加一点磨难罢了”。
他清楚知道女人与她那所谓阿兄有着多少深情厚谊,转而换了一副语气:“实不相瞒,你阿兄之所以伪造了个断头的尸体放在密道,其实是偷偷来投靠到了本王麾下”。
“什么?”梁含章一直以为梁显是被李瑄劫走的,从未想到这个可能。阿兄自幼与她说诸多孔孟儒道,立志要做个君子。为何如今却支持反王的一方?
她再也维持不了一开始的平静,声音微微发颤:“我不信,你肯定是在诓骗……”
“是与不是,你看看这信就知道”。李瑄突然从袖口掏出一封信出来递给她。梁含章打开仔细看着,确实是阿兄的字迹。可是,字迹可以作假,谁能保证这是阿兄本人写的?
“你阿兄自幼与我相识,否则本王也不可能知道良媛的闺名。他还曾与本王说过许多关于你的趣事,譬如你六岁那年从梨树上摔下来,手臂被树枝划了一寸多长的伤口。想必良媛手臂上现在还留着当年的伤疤吧?”
梁含章听到他能准确无疑说出当年的事,更是惊骇得浑身发抖。这些极私密的事,当年连琰光都不知道。难道真是阿兄说与他听的?
可是,阿兄为何要投靠贤王?梁含章头一次感受到了两难。若说之前欺瞒太子给琰光送消息,她是表面依从实则鄙夷。可现在面对阿兄的要求,她居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为何,为何要投靠贤王,站在太子的对面?梁含章此刻心乱如麻,既觉得对不起太子,又觉得对不起阿兄。她刚与太子敞开心扉没多久,难道又因此一事变为陌路?
可是,若是不帮阿兄……
梁含章摇头,双手放在头上,面色痛苦不已。
“良媛若是得了手,可交给在瑶光殿掌管洒扫庭除的小顺子,他是个瘸子长得高瘦,良媛见了他就可认出来”。
“你为何如此坚信我会帮你?若我真的把此事告知太子呢?”梁含章眸中带泪,怒目而视。
李瑄却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得意道:“那又如何?就算真被发现,父皇母后不过训斥一番罢了,本王与皇兄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就算父皇真的猜到什么,也舍不得如何处罚本王”。
这就是他的底气,而这番野心,正是帝后一步步纵容出来的。
梁含章看他狂诞不羁的模样,只觉胆战心惊。还未等继续说什么,二人正对着的不远处御道上,突然走出来一个赭黄色身影,朝梁含章轻声道:“章娘,过来”。
一看到这人,梁含章顿时坐立难安,对方湛黑的眼珠直直望向这里,让她此刻无处遁形,只觉得太子好似什么都知道了一般。
可是,到达凤仪亭只能走这条御道,而方才她注意力也一直在御道上面,并未看到太子的身影。
虽然知道太子能听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梁含章还是被吓得打了个寒颤。
若是待会儿太子问起为何与贤王独处,她又该如何回答?
此刻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把自己揉圆了捏扁了,让她窒息难安。努力压抑紧张的呼吸,她朝太子一步步走过去。
甫一接到人,太子头也不回,径自扶着女人离开了。
李瑄看着男女相携远去的身影,不知为何,只觉刺眼的很。
此时贤王身边的宦官走过来问道:“殿下,为何不让奴才们拦住太子?”
李瑄笑得意味深长:“本王就是让皇兄亲眼看着他心爱的女子,一次次背叛自己是何感受”。这种滋味,对于一人之下位高权重的储君来说,大抵是不好受的罢。
刚好,看到皇兄不好受,他心里就好受了-
梁含章一路上忐忑不安,谁料太子却什么也没问,只是帮她解释:“孤听玉湖她们说了,贤王意欲轻薄与你,你也是无可奈何,孤都知道”。说是这样说,梁含章并不敢保证他心里是这般想的。
太子轻轻拢着女人身上的斗篷,温热的唇吻在她额头上,又捏了捏她冰凉的小手,笑道:“脸色难看得很,要不先回玄光殿,孤让人去请太医?”
梁含章讷讷点头,视线跌进太子温柔的眸光里,早忘了自己要说什么,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那些左支右绌的理由,太子会相信么?
李琤牵着人往殿内走去,路上已经吩咐人去请太医。把她身上的斗篷脱下来后,又把自己放在楎架上的褐色大氅披在女人身上,温声道:“今晚上冷,得注意些”。
梁含章怔怔点头,同时鼻子一酸。忍不住道:“殿下,我……”
“好了,不用说了,孤知道如何处理,二弟此举实在悖逆人伦,待会儿孤就呈告父皇,让他老人家为你做主”。
梁含章没想到他关注的点居然在这里,电光火石间忽然明白过来,她现在的身份是东宫良媛,而贤王明知这是自己嫂子却执意冒犯,此举不亚于直接将太子尊严狠狠踩地上。太子发怒实属情理之中。
可是,若此事闹到圣上面前,不说她名声不保,帝后估计会视她为红颜祸水,让兄弟二人产生隔阂。若真闹到那步,她能讨到什么好?
她敛下满腔思绪,轻轻靠在太子怀里,哽咽道:“殿下与贤王是至亲兄弟,不可因臣妾而闹得脸上不好看,况且他也没对臣妾做什么”。
她故作轻松,抱着男人胳膊轻轻摇着,方道:“如今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殿下为了臣妾名声着想,也不该对帝后说”。
一路上李琤都在死死压抑着满腔怒火,此刻终于有些忍不住,他怒喝:“他言语轻佻不敬长嫂,这难道还不算做什么?章娘,你是我的妻,你要时刻记着,往后除了孤你不可听任何男人的话,就算贤王的也不行!”
天知道他听到李贵来报说贤王对良媛举止不善时,走到凤仪亭不远处看到一双男女堪称般配相对而坐时,他内心不可抑制产生了滔天妒意。
就连他自个也不知道,这嫉妒是从何而来。从小到大,他面对这个张扬跋扈的幼弟无甚感觉。唯独此刻,恨不得活活挖了对方一双招子!
“殿下”,女人似被吓着了,泪眼朦胧看着他,眼圈红红的满是委屈。李琤一阵懊悔,贤王毕竟是皇子,他想如何难道良媛能阻止?她不过一弱女子又怀着孕,除了乖乖照办还有何法子?
罢了,就饶她一次,言语告诫让她下次莫要再犯就是了。
太子叹息,下巴抵在她头顶闻着馨香,哄道:“孤不与圣上说就是了,你说得对,女人家名声要紧,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对你对孤都不好。只好委屈你了”。
梁含章摇头,声音沉闷,一双手将太子抱得愈发紧,“臣妾不委屈,但愿不会影响殿下”。
李琤抓住她手将人从怀里放出来,又怜爱看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道:“贤王在京城待几日就回去了,章娘姑且再忍忍”。
但心里却并不打算这般轻拿轻放,二弟的为人他清楚,此举用意就是羞辱他这个皇兄。他被羞辱暂且不提,但胆敢把心思放到良媛身上,那就触了他逆鳞。
且等着罢。
一炷香功夫后太医赶到,请了脉象后又嘱咐了一大堆,李琤陪同在身边认真听着,丝毫没有任何不虞。
风雪稍停,二人启程回东宫。
一路上,梁含章看着身边翻动书卷的男人,欲言又止。
“殿下……”她干巴巴叫唤。
李琤视线从书卷中移开,抬头问道:“怎么了?”
梁含章咬咬牙还是决定解释:“今晚臣妾与贤王殿下见面的时候……”剩下的话全然被男人吞到唇齿间,他微冷的唇轻轻碾过她的,细密啃咬着,声音带了一丝咬牙切齿:
“章娘日后不必再提,孤不想再从你嘴里听到任何男人的名字”。想到之前这女人一口一个阿兄叫着旁的男人的名字,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只能安慰自己,好歹那劳什子阿兄是个死物,他跟一个死人争什么呢?平白掉了身价。可是,今日从她嘴里听到贤王的名字,与他有着相同血脉的亲弟,他居然也觉不可容忍。
不知何时,自己对她的占有欲居然膨胀到了这份上,恨不得将其藏在东宫,永不示人才好。
太子这样说,梁含章果真没再继续,她靠在软垫上,思绪拉回方才玄光殿书房的那个方向。她,真的要再次背叛太子吗?
若是事发让太子知道,他会不会活剐了她?
可是,她不想让阿兄失望。阿兄是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对于这唯一的亲人,她无法用世俗的对错去判断。
罢了,最后一回,只要如了阿兄的愿,她往后肯定好好跟太子过日子。希望结果真如贤王所说,他得了令牌也改变不了什么,只是为了讨要一个说法而已。
但愿如此。
马车碾着地上横七竖八的枯枝,行走间不免摇晃。没过片刻,李琤感觉到肩膀多了一个头的重量。
他偏头去看,女人不知何时已经睡过去,清浅的呼吸洒在脖侧,所有热量汇聚到身下,男人难免意动。
他粗粝的手指轻轻刮着她瓷白的皮肤,眼睛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幽泉,低声道:“章娘,希望你日后莫要再骗孤了”。
放下过往的一切,与他好好过日子。
孕中的女人本就嗜睡,睡梦中的她丝毫没听到太子的低喃。
此刻一阵阵巨响,整个京城亮如白昼,无数烟花绽放于半空,带着无数人对新年的憧憬与祝福。
李琤拉开马车帘子一角,看得出神。
回到东宫,太子将人放在床上时,梁含章才悠悠转醒,眼珠子上覆了一层泪,神色还是朦胧的。揉了揉眼皮打个呵欠,问道:“几时了?”
李琤转头扫了眼不远处的钟漏,答:“刚过亥时”。
梁含章怔怔望着男人出神,发现了屏风外刘嬷嬷探头探脑的身影,忍不住问:“嬷嬷是在干什么?”
李琤循着她目光望过去,刘嬷嬷讪讪走进来,手里还拎着膳房的盒子,笑道:“今个是除夕,旁的规矩可以放,但殿下和娘娘需得一起吃饺子,方能保佑来年顺顺利利”,又看了看良媛的小腹,道:“也保佑小殿下平平安安,长得健康壮实”。
当父母的听到这真心实意祝愿孩子的话,忍不住会心一笑。
梁含章在长安生活了很多年,自然知道除夕这规矩。可是眼下她却什么也不想吃,下午准备入宫赴宴时候已经用过膳了,现在什么也吃不下。
遂摇头道:“不吃了,想睡觉”。
李琤也不信怪力乱神,可是这毕竟是个好寓意,谁不希望来年自己与家人平安顺遂?故而劝道:“好歹吃几个,讨个好彩头”。
说着径自接过刘嬷嬷手里的盒子,打开搁置在旁边的黄梨木小几上,眉色舒展:“何况孤的孩儿要吃,你这个当母亲的可不能拦着”。
想来明年四月这孩子就要生了,妇人死于产难的不知凡几,他也想妻儿平平安安的。刘嬷嬷此举无疑正搔到太子痒处。
无可奈何,梁含章只好爬起来简单吃了几个。最后一个只吃了一口实在吃不下,遂搁在一旁。李琤见了也不在意,直接用银箸夹起放到嘴巴吃下去了。
梁含章皱眉看他。堂堂东宫,还能少得了他这个太子一口吃的?
李琤拿锦帕为她擦拭嘴角,笑道:“就剩这么一口,看着颇为浪费”。他也不是有什么乱七八糟洁癖的人,正好眼下也饿了,遂把剩下的都吃下肚。
简单洗漱后二人躺在床上,床帷外点着一豆烛火,梁含章枕在他臂弯处昏昏欲睡,突然身边男人鬼使神差从枕头下掏出一个东西递过来道:“新年贺礼”。
借着外面烛光,梁含章总算看清楚了。原来是用红绳编着的一小串铜钱,民间在除夕夜会有长辈送小辈一串铜钱,谓之“压岁”。想不到太子居然也知道,还特地给她准备了。
敛下满心欢喜,她故作羞耻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李琤没错过女人嘴角的那抹笑意,顿时眉目舒展,室内传来他低低的笑:
“好罢,那这是给孤的孩儿的,这总行了吧”。
这样一说,梁含章又不乐意了,“殿下就想着腹中孩儿,居然把臣妾的都忘了”。说着恨恨剜一眼他。
李琤只觉这一眼风情万种,妩媚娇俏,他闻着女人发间的馨香,不由心神荡漾,骨软筋麻。咬牙道:“不是你说不要的吗?”
“那我现在改变想法了,我也要殿下的压岁钱”。
“这个就是你的,孩子的等明年她出生孤再给她准备”。太子见她突然执着起来,遂改口道。
梁含章听完又伤心了:“她好歹是殿下的孩子,殿下居然连孩儿的压岁钱也能忘?不怕她出来之后埋怨爹爹?”
“那你待如何?”李琤笑着亲她。今晚他喝了不少酒,酒量本就不算好,回来时候没觉着醉。眼下躺床上看着眉清目秀的一张小脸,他顿时感觉一顿燥热,整个人也晕乎乎的。
梁含章自然也感受到他的意动,红着脸推他。本来极有分寸的男人,此刻突然低声下气,声音里满是渴求:“章娘,你救救我罢”。
说完再不给她出声的机会。
……
虽然顾念着她怀着身孕并未真枪实战,梁含章却觉比真枪实战还要累人。一双手累得差点抬不起来,她看着挂起帷帐出去备水的男人,又羞又怒。
李琤身上只披了一件里衣,并未用束带束好,灯光下可见雄浑有力的胸膛。他端着铜盆进来,自然看到女人似嗔似怒的眼神,不由一笑。
打湿锦帕覆在她手上,道:“章娘辛苦了,孤为你擦拭干净你就可以安心歇下了”。
梁含章哼声,待一切收拾干净后,翻身滚到床榻里面,恨不得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捂着嘴巴道:“我要睡了,殿下快睡吧”。
李琤轻轻嗯了声。
可把铜盆撤下去后,又在湢室洗了个冷水澡,待确定体温不会冰到对方,这才轻手轻脚爬上床把人揽在怀里,在她额上落下一吻,遂跟着睡下——
作者有话说:这段时间期末?实习,还要写实习报告,真的快要疯了,只希望这两周快点过去[爆哭][爆哭]
第50章 第五十章 逼宫
一转眼, 梁含章已经坐胎七个月了,金科圣手和有经验的稳婆早安排好在东宫, 为良媛肚子这一胎做好万全准备。
看她肚子吹皮球般越来越大,李琤内心又是担忧又是害怕,却不敢表现出来,在太子府时恨不得时时陪伴在身边,生怕一个不留神让人伤着哪里。
李福作为太子身边的贴身内宦,自然把太子的忧虑都看在眼里。可又有何办法呢,只要太子一天没看到良媛和小殿下母子平安,他悬空的心就一天落不下来。
这日子,且熬着罢。
在这紧张的氛围下, 圣上突然病倒昏迷不省人事, 多少太医源源不断到乾安殿请脉,均束手无策。
不日,皇后突然下懿旨广招天下名医为圣上医治,并许诺只要能让陛下龙体安康, 可许诺他金章紫绶, 列土封疆,满门恩宠荣耀不绝。
此旨意一出, 真才实学的神医倒来了不少,却也吸引许多企图走捷径,一步登天的庸医汇聚长安城。
皇后大怒,下旨把招摇撞骗的歹人全拉到狗脊岭斩首,因人数之多,刽子手差点忙不过来,京畿重地顿时血流成河,狗脊岭的血迹过了一个多月都不曾散去。朝野上下一时间人人自危。
偏偏凑巧, 在圣上病倒之前特派了太子去越中公干,少则几个月不能回京。圣上病重,储君又远在千里之外,偌大的王朝似突然停止运转了一般。
偏是这当口人心浮动,为了维持稳定,群臣举荐还未回边境的贤王殿下代替太子监国之责,处理国之要务。
贤王一开始还不愿意,直言他只是个闲散藩王,若行了监国之责岂不僭越?后来皇后及朝臣一劝再劝,贤王只得无可奈何受了。
次日,贤王李瑄一袭亲王蟒袍出现在乾元殿之上,主持朝会安排各项事宜,为了更好保卫京畿和圣上的安危,他甚至把以前在西南的军队召集回长安。
不知为何,明明西南和京都距离万里,可大军开拔到现在不过数十日就抵达了长安,安插在各军营严阵以待。
朝中有些鼻子灵敏的朝臣嗅到一丝不寻常,也不敢说什么,把自己关在家中闭门谢客,一副不参与任何党派之争的阵势。
太子去越中也未跟梁含章说是因为什么,自从玄光殿书房内把令牌调换之后,她一直惴惴不安,生怕太子发现现在书房暗格那令牌是假的。故而也没敢问太子。
就在李琤走了差不多半个月,宫中忽然来人请她入宫,贤王身边的双禄奴颜婢膝躬身跟在她旁边解释:“娘娘,如今圣上病重,京畿恐不太平。为了保护娘娘的安危,殿下特地吩咐小的们把您接进宫,还望娘娘体谅一二”。
梁含章不想走,可对方根本不是请她入宫的,而是强行把她“劫”入宫当人质的。入宫后直接把她关入大殿,连身边的明月玉湖她们也不得近身伺候。
看来,李瑄要等不及了。
梁含章被困在大殿,一颗心仿佛被滚水过了一遍,一边祈求太子此番能平安无虞,一边祈求圣上能尽快醒来。
正当她坐卧不安时,鬼使神差来了位贵客。外面的毡帽揭开那一瞬间,看到熟悉的面孔,梁含章不可抑制盈了满眼的泪。
男子疾步走上前扶着摇摇欲坠的女人,又是怜惜又是心疼:“章娘,我来晚了”。颤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发红的眼皮,冰凉得没有温度的手指沾满濡湿。
梁含章再忍不住,扑到他怀中哭喊着:“阿兄!”声音虽哽咽,可其中的情意如种子般破土而出。
兜兜转转了一年多,自她入东宫起就再没见过的兄长,曾以为已经命殒歹人之手的兄长,突然活生生出现在自己面前。如何不让她惊喜!
如小时候一般,梁显轻轻拍着她肩膀安慰:“章娘莫哭,是阿兄的错,连累章娘到了这般境地,都是阿兄不好”。
梁含章摇头,哭得满脸的泪,不知是哭物是人非的分离的一年,还是哭死而复生的兄长。总之,她像是找到家人的倦鸟,终于停下奔波的脚步,可以靠在家人面前好好哭一场。
梁显默不作声,只悉心为女人擦拭着眼泪。待哭得嗓子都哑了,梁显胸口都被眼泪濡湿一大片,梁含章才不好意思从他怀里出来,瓮声瓮气道:“阿兄这些日子干嘛去了?”
企图为她拭泪的手被对方悄无声息避开,梁显手指微微僵硬了半瞬,旋即若无其事道:“阿兄在筹划一些事情”。他走到旁边玫瑰椅前坐下,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水。
“是何事?”梁含章跟在他身后,还在为方才的莽撞感到懊悔,因她们兄妹许久未见,激动之下居然扑到他怀里。
小时候也就罢了,现在她们二人愈发大了,男女有别,担心阿兄会介怀不喜,梁含章恼得一张脸通红,恨不得缩成鹌鹑,想靠近对方又觉尴尬,只敢不紧不慢跟在身边。
梁显看她这副样子,相处这许多年,焉能猜不出她肠子在想什么?无奈笑笑,把茶杯放下道:“经年未见,章娘待我倒越发生疏了”。
梁含章站在不远处观察着一袭青衫的清瘦男子,总觉得许久未见,阿兄有些不一样了。闻言愈发不好意思,绞着手指走到他身边坐下。
梁显注意到她隆起的小腹,目光一滞,良久方问道:“章娘这胎几月了?”
梁含章摸摸自己小腹,嘴角也染上几丝笑意,软声回道:“刚满七月”。
梁显见她眼眸璀璨,整个人都是孕中女子的温情,以及对未来孩子的期盼,不知为何,只觉胸口闷得几乎喘不过气。
他笑:“挺好,一晃眼章娘都要当娘亲了,我也要当舅舅了”。说着又忍不住皱眉:“只可惜舅舅来得匆忙,未曾给侄儿准备见面礼”。
“阿兄,你我二人何须如此见外?”梁含章不满嗔道,二人平日相处的感觉逐渐找回来。因先前一直被当做琰光的药人,阿兄整日不是缠绵病榻就是昏迷不醒,整个人骨瘦嶙峋眼窝深陷。如今人虽然还瘦着,却没了之前的颓靡孱弱,看起来康健不少。
她由衷为阿兄感到高兴。可一想到阿兄如今跟贤王是一伙的,激动的心又沉寂下来,忍不住问道:“阿兄,你怎么跟贤王搅在一起了,你平时不是最看不起这些皇室子弟的吗?”
梁显似乎猜到她会这么问,却没打算细说,含糊道:“他帮了阿兄几个忙,阿兄只好答应为他效力”。
他知道先前让梁含章调换令牌之事为难,不由惭愧道:“抱歉,是阿兄让你为难了。阿兄保证再没有第二次”。
梁含章确实有些为难,这段时间更是因为自己再一次背叛太子,漫天的愧疚几乎要把她淹没。可眼下听到阿兄这般说,看到人好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她又忽然觉得,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梁显犹豫许久,双手攥紧又放松,幽深的眼眸盯着身边女子问:“章娘,你愿意跟我走吗?”
“阿兄……这是何意?”梁含章眼神些微躲闪,不由捏了捏指腹。
“现在圣上昏迷,太子也不在,贤王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此番挟你进宫就是为了制衡太子。但是章娘放心,殿下答应了我,只要你愿意与我一同离开,他会放咱们走”。
“去哪里?”
“天地之大,去哪里不行?你说过的,咱们兄妹永远不分开。若来日太子兵败,贤王上位。你怀着太子的孩子,又当如何?”
“谁说太子会败?”梁含章冷嗤一声,满脸不屑,“太子贵为储君多年,圣德伟懋,好谋多断。而那贤王赳赳匹夫,天资轻佻。自古以来,有道伐无道,无德让有德。而贤王却企图无道伐有道,朝野上下有几个会归顺于他?此贼焉能不败?”
梁显愣了下,脸色僵硬难辨,许久方道:“阿兄不知,章娘居然是这样想的”。
“可是,你已经背叛了太子,他日彻底暴露,李琤眼里一向容不得沙子,若真计较起来,你又当如何?”
梁含章心中的疑惑越发大了,不由皱眉问:“阿兄又如何这般清楚殿下的性子?”她与太子相处这许久,也没觉得对方是眦睚必报之人。难道说,是太子隐藏得好?
可是伪装只对不熟悉之人管用,似她这般整日与太子朝夕相对的,若太子是这种性格,为何一点也感受不到?
梁显脸色尴尬,找补道:“阿兄也不知,是贤王与我说的”。
“贤王本就对太子处处挤兑,觉得太子抢了他储君之位,他的话焉能信?”梁含章愤愤然道。这些日子遇到李瑄的种种事,以及太子与她说的那些往事,都让她对贤王这号人观感极差。
因兄妹二人许久未见,梁含章激动之余未免忽略了许多重要信息。面对梁显的劝告,一开始义正辞严拒绝,可到最后,她也隐约被说动心了。
“既然你舍不得孩子跟你吃苦,何不等生下孩子再走?这是太子第一个孩子,就算他日事发,念在自己血脉的份上,太子也断不会迁怒孩子的”。
“真的可以吗?”
“如何不可以?章娘,你一直是个聪慧的孩子。仔细想想,太子是储君,日后还可能荣登大宝,他这样的人后宫不可能只有你一人,来日不知多少良家女子入宫为妃。你扪心自问,愿意跟一群女人争风吃醋,就为了搏得君王指缝漏下的一丝宠爱吗?”
这正是说到了梁含章心窝处。他自问自己虽稍有姿色,但觉没有魅力让太子独守自己的冲动。她身份地位低微,而对方是一国储君高高在上,即便现在对自己有几分爱宠,难道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消磨殆尽么。
天家哪有真情可言?
譬如惠安帝与王皇后,二人鹣鲽情深夫妻恩爱,多年来后宫只有皇后一个主子,但那些真情是数十年的相濡以沫堆砌出来的。何况帝后本就门当户对,是青梅竹马的年少夫妻。
这样的男子在整个大晋都算凤毛麟角,而她与太子一开始不过一场阴谋,即使他眼下对自己有几分不同,何尝不是看在腹中孩子的面上。
而且每日回府,他首要之事每每是先问候腹中孩儿。他把子嗣看得这样重,对孩儿的生母能有几分感情?
他之前也说了,只能允许自己骗他唯一且最后一次。而如今她又骗了他,还把能号令宣正门军卫的令牌调换了,以太子骄傲的性子,如何又能容忍。
可是,若一走了之,她的孩儿就没有了母亲。她对自己从小被卖的事本就耿耿于怀,如今难道又让孩儿走自己的老路么?
梁显看出她的顾虑,不由得道:“孩子养在皇家总比随我们出外奔波得好,况且养在皇宫,他就是尊贵的皇子公主,你能给孩子这样显赫的身份,他日孩子也会感激你的”。
梁含章整个人怔愣在原地,无意识抚摸着小腹,不知如何是好。
梁显也不打断,等对方思考良久抬头后方从袖口里掏出来东西:“这是数张空白路引,你先保管着。等来日生下孩子若想离开,可以随时联系阿兄”。
又笑着摸摸她头道:“章娘不必有任何心理压力,不论你做何选择,阿兄都站你这边”。
梁含章看他言笑晏晏的模样,眼圈又红了。
梁显手忙脚乱为她擦拭,可刚伸出来的手悬在半空,又收了回去。眼神黯淡,声音也是难以掩饰的失落:“阿兄忘了,章娘已经长大,嫁为人妇了,阿兄此举实在不妥”。
梁含章没错过对方的失落,快人一步把他的手放自己脸上,摇头道:“不,无论长到多少岁,阿兄始终是我的阿兄”。
思及方才之事,她解释:“刚才并非章娘刻意躲避阿兄,只是因为你我二人许久未见,我怕自己太亲昵的举动让阿兄难堪”。
“有何难堪”,梁显不以为然,清癯的面庞重新充满笑意,深情望着前面的人,嘴里揶揄道:“怎么眼泪流了这么久,还有这许多?章娘莫不是水做的?”
梁含章恨恨瞪他一眼。二人又说了许久闲话,梁显怕打扰她休息,说什么也要离开。
梁含章站在门边上,看着那一袭青衫逐渐消失在拐角,眼神黯淡无光,长长叹一口气。
因梁显的请求,良媛是孕妇身边不好没人伺候,李瑄这才把春分夏至几个调过来。她们二人不懂朝中形式,只知道自己能近身伺候良媛,又念着良媛之前在殿下面前求情,不由欣喜万分。无不细心照料,再没有一开始的高高在上目中无人。
乾安殿。
博山炉子的香饼正缓缓燃烧,赭黄色床帷里躺着的帝王,此刻正剧烈咳嗽,一双干枯的手从里面伸出来,朝外喊着要水。
可寻常伺候在身边的内宦皆不见踪迹,连寻常倚为腹心的杨内侍也不知到了何处。整座宫殿阒寂无声,只有帝王沙哑难辨的咳嗽呻吟。
堂堂一国帝王,竟落得这般下场。惠安帝眼底暗了几瞬。不知在思索什么,正准备起身去够那茶碗,殿门突然被人从外打开。
一袭玄色亲王蟒袍的男子走进来,皂靴落在金砖上,发出踏飒之声,在死寂的大殿分外明显。惠安帝半撑着身子,眯眼努力看清来人,待看到是自己一向宠爱的二子后,终于放松点头。
吩咐道:“瑄儿可否为为父斟一杯茶水过来?”
李瑄的身影背对着光,看不真切。只听到他沉郁的声音回:“儿臣身为人子,恨不得尽孝双亲跟前。儿臣让父皇受苦了”。
说着斟了杯冰冷的茶水过来,小心伺候惠安帝吃下。惠安帝喘了口气平复片刻,又问:“这里的人呢,怎么一个都不见?”难道都趁着他病重躲懒不成?
李瑄把茶盏放在一边,手指不自觉弯曲了下,声音仿佛从喉咙里挤出来一般:“那群刁奴,一个个趁着父皇重病,居然在宫中煽风点火。已经被儿臣处置了”。
“原是这样”,惠安帝靠在软枕上,身形放松,忍不住夸赞道:“贤王做得好”。
“对了,你皇兄现在如何了?”自他重病时就命人宣太子回京,也不知他收到旨意是什么时候了,这几日可能赶回来?
李瑄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笑道:“父皇放心,皇兄得到旨意连夜回京,今日估计就能抵京了”。
“好啊,那就好。有你皇兄在,为父也就能放心了”。惠安帝满意点头,丝毫没注意旁边人越加阴鹜的脸色。
贤王突然起身背对着皇帝,双手攥紧成拳,声音带着嘶哑,还是忍不住求一个真相:“儿臣有一惑,不知父皇可否能解?”
“儿尽管说来”。
李瑄突然一拳砸在案几上,目肿筋浮,咬牙切齿道:“父皇既然这般爱重皇兄,为何当年还许诺儿臣太子之位?”
李固似疑惑他为何这般,面上闪过不解,顿了几息方解释道:“当年确实是父皇做得不妥”。那时太子年纪尚小,那一箭差点要了他的命。几乎所有太医都说活不成了,让他准备后事。
可当时人心浮动国事不稳,虽然除了戾帝一党,还有许多蠢蠢欲动的世家大族,以及手握军权的封疆大吏。若是让追随他的人知道他会把太子之位给一个是死是活的病秧子,如此焉能安稳人心。
且那时他确实与长子不甚亲近,想着死了就死了罢,终归他还有个次子,把他立为太子既能让自己满意,也能让属臣满意。更何况,次子一直养在身边,他与皇后心中多少是偏向次子的。
可谁也没想到太子居然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又出来了,生生熬了过来。因当年那一箭的缘故,他对长子一直都无比愧疚,之后又有老臣劝谏李琤乃嫡长子,自古立嫡立长,且他又于社稷有功。合该把太子之位交给李琤。
当时惠安帝说要传位给二子不过一戏言,他没当真,群臣没当真,却没想独独李瑄当了真。更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居然对此事耿耿于怀多年,到如今还在逼问当年原因。
李固大恨。若是当年不曾这般犹豫,不曾在兄弟二人之间模棱两可,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今日兄弟阋墙之事了?
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就算他万分不情愿,依旧得面对当年留下的恶果。
如今重病缠身,人也年迈,惠安帝只觉内心一片怅然,喘了口气道:“皇儿可是怨父皇?当年人心浮动之际,你皇兄又生死不明,父皇是也没办法”。
李瑄整理一下自己衣袍,右手因方才一拳砸下去,案几凹陷一块,手也被伤得鲜血直流。
可他浑然不在意,依旧笑着道:“怨倒算不上,只是儿臣心有不甘,既然皇兄鸠占鹊巢这么多年,也该把属于儿臣的东西还回来了”。
“你……这是何意?”惠安帝目有惶惑,双手微微颤抖。手心手背都是肉,若因他当年之错,而导致兄弟阋墙,他又有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面对皇后?
“父皇放心,您从今往后安心当个太上皇就好,至于皇兄,儿只要他太子之位,归根到底他终究是兄长,儿不会狠心到要他的命”。
“往后,您就颐养天年吧,这朝事交给儿臣”,手背淌下的血不知不觉染了满地,红得发紫。惠安帝看着自己一向宠爱的二子,只觉心惊肉跳。
“你难道要造反吗?”他指着对方,一边质问一边剧烈咳嗽。
“父皇这话又错了,儿是您的儿子,您百年之后这位子还不是儿臣来坐?皇兄是您儿子,我也是您儿子。为何皇兄有的儿臣就不能拥有?父皇可不能这般厚此薄彼”。
若当年没答应也就罢了,答应了他的太子之位却转头给了李琤,这让他如何不恨?
又想到太子后院的那个良媛,如今怀了太子的孩子,满心满眼都是太子。凭什么所有人都向着他,凭什么所有好处都是他一人得了?
他也是天潢贵胄,这皇位缘何就不能落到他头上?既然父皇不愿助力,那只好他自己来争取了。
“你……你”,惠安帝直愣愣指着贤王,却说不出话来,两眼翻白目光呆滞,竟是险些要晕倒过去。
突然,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巨响,刀剑相接,无数兵器相撞发出冰冷刺耳的响声。惠安帝知道,是贤王的人与青龙卫打起来了。
痛苦得闭眼喘息,不禁老泪纵横,整个人仿佛硬生生被人抽干了力气,瘫软在床,喃喃道:“那你准备如何对付太子?”
李瑄哂然一笑:“想必太子如今已经进宫了,太子谋反,儿臣救驾有功。父皇废了太子后传位于儿臣,父皇说这个提议如何?”
“你!”李固怒得双目圆睁,目肿筋浮,吭哧吭哧喘着气,仿佛下一秒就要背气过去。可是,许久后听着外面的动静,突然释怀了。
平静道:“只要你留太子一条命,这皇位你想要就要罢,总归朕也坐累了”。一壁说一壁摇头叹息,“你太令朕失望”。
不知不觉他在贤王面前已经自称为“朕”,抛弃了父子情谊,转变为了君臣佐使。李瑄也许忽略了,也许意识到了也不在乎。毕竟,他只是为了求一个说法,只是想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来。
他不会对太子赶尽杀绝,也不会对惠安帝如何,毕竟,这些都是他的至亲,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他也可留皇兄一个闲散王爷的身份。
李固看着逐渐陌生的次子,无奈摇头,眼神中有贤王看不懂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