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叽小说 > 百合耽美 > 抛夫弃子之后 > 30-40
    第31章 第三十一章 晋升


    李琤见她答得爽快, 只道对方被自己说服。待安神汤端上来,他接过去喂她服下。


    一切收拾好后, 遂放下帷帐,重新躺在她身边。手臂始终小心翼翼,避免触碰到她小腹。


    梁含章见他这副惊弓之鸟的模样,忍不住笑,抓过他手:“殿下不用这般小心,臣妾的身子没有您想象的这般弱”。


    太子脸色讪讪,还是没敢把手彻底放上面,他道:


    “孤听说不能频繁触摸,对胎儿不好”。他这一整天虽然繁忙, 却也让李福特地找了些关于妇人妊娠的书籍来翻看, 记得有这方面的描述。


    兀自躺了一会儿,他又睁开眼睛:“梦魇恐是遇到邪祟了,待孤明日得空,去皇觉寺为你和孩儿求得一平安符, 保佑你们母子平安”。


    其实他这几天要筹备下江南之事, 并没有多少闲暇时间。若此事交给下人去办,又恐心意不诚。


    他非信佛之人, 但若事情与她和肚子里的孩子扯上关系,心里多少还是忌讳的。


    皇觉寺是皇家寺庙,不乏许多得道高僧,听说里面有个叫了悟的和尚,法力无边,每年有大量香客慕名而来。


    李琤对了悟大师所谓的法力无边存疑,但对方既受到如此多人追捧,料也绝非凡夫俗子。


    去看看也无妨。


    梁含章在黑暗中看他, 闻着男人身上清冽的皂角香,鼻子莫名酸涩不已。


    在她印象中,这个男人从来都是温和的,体贴的。时至今日,从未听他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


    他但凡对她再差一点,多骂她一点,梁含章心情都没有这么难受。可他偏偏,对她这般好。


    她也不是没感受到男人对于这个孩子的到来而产生的喜悦。他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顺利,便是日后的储君。他心里是期盼着有个孩子的。


    可惜,他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这点可怜的人生愿望怕是要落空了。因为,梁含章自听到有孕起,就一刻没断过落胎的念头。


    她强行压下眼中涩意,脑袋不自觉靠他更近些,闭眼再次睡下了-


    次日天未亮,李琤便从黑暗的床榻内睁开了眼,他先是躺在床上盘算了下今日要务,又看了眼旁边睡得正熟的人,轻手轻脚起身,穿了件外衣便出去了。


    李福早在门外守着,李琤抬眼扫了下多宝阁上的沙漏,吩咐宫娥们将热水等端进来,抬手让李福伺候穿衣。


    待赭黄太子蟒袍,金丝六合靴,以及头上的十二梁冠一一穿戴整齐,李琤出门前又往床榻上看一眼,吩咐守在旁边的春分夏至:“要仔细守着,若娘娘巳正还未醒,再去叫她,莫让人贪睡耽误早膳”。


    春分夏至恭敬应是。本来那二人已经被拨到外院干些洒扫庭除的活儿,奈何昨晚奉仪跟他提了一嘴,说习惯这几个丫鬟伺候,想继续把人放在身边。


    李琤还在思考要重新选些能干的丫鬟放她院子内,她如今怀有身孕,身边只有两个嬷嬷是不够的,况嬷嬷老迈,晚上守夜恐太过疲劳,这也不是个长远之计。


    既然她提出来,太子索性就依了。心里想着她孕中多思,这些小事能顺着便顺着些。等他这几日把筹备之事忙完,再亲自选几个能干的放到她身边。


    总之,绝不能是春分夏至这类货色了。


    穿戴时,李福习惯性把那玲珑玉佩挂上腰间,李琤低头看到,沉思片刻,摆手道:“这个莫戴了”。


    李福半蹲着身子,听到此,忍不住抬头惊讶看他。


    太子却把目光投向别处,声音淡淡的:“这玉佩孤日后都不戴了,你找个盒子把它放好就行”。


    昨夜梁含章在他身上上下其手,就是想找他平时一直挂在腰间的玉佩。当时他早脱了外衣,玉佩自然不在身上。


    不过此举动倒也提醒了他,既然心有所属,这玉佩再继续戴,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起初,他戴这玉佩也不过想心里有个念想,让自己不要忘记当年的屈辱,更不要忘记寻找那个天真烂漫,多次对他施以援手的小女郎。


    眼看着他让青龙卫查了这么多年,人派了一波又一波。时至今日,依旧未听到关于她的半分消息。


    她,还活着么?她可知当年无心帮助的那个少年,如今已贵为一国太子。往后,再没谁可以随意欺负他了。


    可是,当他走到高处,体会到了人们所说的“高处不胜寒”,心里尤其想念的,是当年的小女娘偷偷爬上来,从怀里掏出桂花糕递给他的情形。


    那尚且冒着热气的桂花糕,甜得发腻,却是他此生难以忘却的珍宝。


    他清楚对方不过是被卖到长孙府的小小女婢,在那里侥幸遇到心地善良的妈妈们疼她护她。


    可之后呢?她再次被卖,又辗转到了哪里,是否还能吃到一口饱饭,是否还康健地存活于这个世界上……


    李琤望着手中的玉佩,狭长的眸子看不出情绪,片刻后,他将玉佩递给李福,径自出去了。


    李福也盯着手中的玉佩瞧,他十分清楚这玉佩对主子来说意味着什么,当年的小女郎不但是殿下的救命恩人,更是殿下无法挥退的执念。


    他执着地派人寻找,大江南北黄河塞外,可是偏偏,属于那小女娘的痕迹,一丝一毫也没有。


    殿下之所以常常把玉佩挂在腰上,就是提醒自己莫要忘了当日的恩情,同时也在敦促自己,定要找到小女郎的下落。


    可是,如今殿下却说不戴了,是觉得找了这么多年没找到,打算放弃了么?


    李琤翻身上马,双腿狠夹马肚,马鞭一甩,棕色骏马便顺着晨曦往皇城方向疾驰。


    远远望去,只依稀见一前一后两匹马,后面跟着一行同样骑马的禁军,前面那匹马上坐着身形高大的男子,身穿尊贵的赭黄色袍服,容光焕发。


    不知是因怀孕,亦或是昨日吃了安神汤的缘故,梁含章一夜无梦,闷头睡到天明。


    她略一翻身睁开眼,帷帐内的光线还不甚充足,隐约有些昏暗。旁边的床榻上早没有那人的身影,冰冷一片,估计很早就走了。


    她闻着寝被上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失神坐在床上,呆呆想着事情。


    孙刘二位嬷嬷听到里面的动静,疾步走过来问:“娘娘,可要起身了?”


    梁含章轻轻打了个呵欠,睁着朦胧的泪眼,掀开一角帘子,沙哑着声音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孙嬷嬷恭敬答:“娘娘,现在刚过辰时一刻,您若觉得困倦便多睡一会儿,殿下走前特地吩咐过了”。


    梁含章摇了摇头,让自己更清醒些。她答道:“不了,还是起吧”。


    用完早膳她还得按照太医的嘱咐到后花园走上一刻钟。眼看着天色不早,今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干,她也懒得继续睡了。


    宫娥们伺候她起身穿衣洗漱。要放在平时,她想破脑壳也想不到,自己居然能过上炊金馔玉的生活,可以使唤如此多仆从,每日穿金戴银打扮着。


    想她当日还是丰乐楼中不起眼的一员,如今却让东宫的宫娥伺候上自己。怪道富贵迷人眼,碌碌凡人都追求大富大贵。


    她看着衣物上的花纹,心想自己还是怀念粗布麻服的日子,虽然屈居琰光等人的淫威下,但是那些时候的日子起码是安稳的,有盼头的。


    不像现在,只能以一个欺诈之徒的身份,享用着这些不属于自己的一切,欺骗那个端方如玉,如皎皎明月一般的男人。


    这么多年,看淡人间疾苦,她以为自己早已练就一颗铁石心肠。却没想到,看到那样一个人被自己沾染上脏污,把他拉下神坛,她的心,还是不可抑制地疼了下。


    她承认,对于来东宫的这个决定,她后悔了。


    可是,后悔有什么用呢?琰光用阿兄的性命来威胁。即使重来一次,她依旧得这么干。谁叫她和阿兄受制于人。


    梁含章长长舒口气,心中难得起了一丝期盼。若是日后她和阿兄得了自由,她一定会找个谁也不认识的地方,守着自己的小家,经营着自己的小店,过普通平凡人的生活。


    这样就很好。起码是堂堂正正活着,而不是披着一身虚假的躯壳。


    穿戴整齐,用了早膳。看见春分满脸喜色奔来,急得差点绊倒门口的盆栽。


    孙刘二嬷嬷向来看不惯她,斥道:“毛毛躁躁的,成何体统?娘娘身子怀着龙嗣,若是吓到怎么办?”


    梁含章制止了斥骂,转头问春分:“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娘娘,宫里来人了!圣上身边的大太监杨内侍就在前堂候着!”春分没理会嬷嬷们的斥责,疾步走过来说着喜事。


    此话一出,在场人纷纷变了脸色,与她们满脸喜悦不同,梁含章只觉疑惑。杨内侍,他怎么来了?是圣上有吩咐,还是……什么旁的原因?


    她手指攥着衣角,眼神一闪而过的慌乱。


    “娘娘,这定是天大的喜事,否则圣上也不会派一向倚重的杨内侍亲自来了!”刘嬷嬷笑呵呵解释道。


    梁含章压下心底慌乱,抖着声音问:“嬷嬷可知是何喜事?”


    刘嬷嬷双手合十做阿弥陀佛状,哭笑不得:“哎哟娘娘,老奴怎会知道?娘娘且快些出去迎接,到时候就知道圣旨是何了!”


    话虽这么说,但二位嬷嬷在帝后身边服侍多年,又来东宫待了这么久,圣旨的内容大概也能猜个七七八八。多半是给娘娘晋升位份的圣旨。


    梁含章听完,暗自思忖了下,看二位嬷嬷的反应,大概真的是喜事。如此,她也放心了。


    一行人走到前堂,身着青色宦官袍服的杨内侍早在等着。他双手捧着明黄色圣旨,笑眯眯问候:“奉仪娘娘”。


    梁含章在嬷嬷的搀扶下跪听旨,却被杨内侍眼疾手快阻止。他道:“圣上体恤,知娘娘身怀龙嗣,多有不便,敕令特许娘娘不用跪着听旨”。


    梁含章在一旁福身行礼,“章娘恭听圣谕”。


    杨内侍尖细的声音自正堂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东宫储祉,胤嗣为重。太子奉仪,柔嘉成性,秉性温良。今者喜兆熊罴之梦,身怀麟趾之祥,实乃上苍相佑,社稷之福。


    “仰承祖德,俯顺舆情,特晋封为正四品良媛。赐金册玉章,增秩禄俸。尔其益修妇德,茂延皇嗣。布告中外,咸使闻知。钦此!”


    圣旨一出,在堂众人除却杨内侍,无不变了脸色。梁含章听太子提过一嘴,说要给她升位份。却万万没想到,居然是正四品良媛!


    她身份如此低微,居然给她封了如此高的位份。此时此刻,梁含章内心惊骇,无法用语言表达。


    二位嬷嬷听到这圣旨,也着实吃了一惊。本以为是封个正七品昭训,最多也就是个正五品承徽。未料想,居然是正四品的良媛!还以为殿下昨日的称呼不过说说而已,没想到是真的!


    多少世家小姐进了东宫,都未必能够得上这位置。未料想身份低微的奉仪,却轻而易举得到了。


    可见,不论是殿下,亦或是天家,对娘娘肚子里这一胎都极其重视。


    春分夏至几人更是惊得手脚发抖,又惊又喜,恨不得奔走相告。回想起之前她们所做种种,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娘娘这何止是受宠啊,简直长在殿下心尖尖上了!若是日后殿下变心,娘娘也可倚仗她曾为殿下诞下的第一个孩子,身份地位依旧长盛不衰。


    可就是如此天大造化的娘娘,却对一再出言冒犯的她们丝毫不计较。二人暗自下定决心,往后定要忠心事主,绝无二心。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 落胎


    梁含章呆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周围仿佛静止了一般,能听到自己清晰的呼吸声。


    竟是……良媛。


    贫寒出身的她, 在东宫住了这么久,也知道东宫这些有俸禄品秩的位份是多么难求。如今,她居然是正四品的良媛了?


    女子眼神呆滞,似是傻了般。直到杨内侍把她思绪拉回来,太监手里捧着圣旨,朝她微欠身提醒:“良媛娘娘,接旨吧”。


    对对方这个反应也并不感觉奇怪,毕竟殿下不声不响就给她请了个正四品的良媛啊,他这个伴于帝侧多年的老太监初时也觉吃惊。后来想想, 也算合情合理。


    殿下清心寡欲多年, 好容易遇到一个称心如意的女子,此女还怀了他第一个孩子,这无上的荣宠,可不就属于娘娘的?


    梁含章身体僵硬, 双手捧着将圣旨接下。二位嬷嬷还想留内侍喝杯茶再走, 老太监甩了甩手中的拂尘,只道圣上还等着他回消息, 不好逗留。


    内侍走后,刘嬷嬷一边搀扶她一边道:“娘娘今日大喜,为表同喜之乐,您看要不要赏些喜钱下去,让众人都乐乐?”


    梁含章注意力还落在手里的明黄色圣旨上,方才听太监念过一遍,可那种感觉跟自己亲自看是完全不一样的。


    指腹摩挲着上面的痕迹,她心情复杂。忍不住问:“这, 不太好吧?会不会让人觉得太过张扬?”


    孙嬷嬷摇头,“这本就是惯例,算不上张扬,若是娘娘不赏赐,老奴倒担心底下人日后传些流言蜚语,说您小家子气,这对娘娘的名声有碍”。


    既然这样说,梁含章再没有拒绝的道理,她微微笑着仰头,软声软语:“既如此,嬷嬷们就替我安排了吧,我不懂这里头的门道”。


    孙刘二嬷嬷躬身应是。


    待二人下去后,身边只剩下春分几个,她们年纪本也不大,还是第一次亲自见到圣旨,一个个都觉好奇,忍不住偷偷侧身去看。


    虽上面的字看不懂,不妨碍她们伸长脖子看得兴致勃勃。那黄帛黑字,端庄肃穆,无不昭示圣旨的庄重。


    黄色布帛下面还有个红色的大印,怕不是圣上的玉玺哩。


    软榻上的人自然察觉到旁边几个的眉眼官司,也懒得管。她摸着自己还看不出丝毫痕迹的小腹,不由咬着下唇,暗自下定决心。


    杨内侍回到皇宫,圣上正在御案前坐着批阅奏折,精神头较之前几日好了许多。看到人进来,他头也不抬,朱笔不时往奏折上写着。


    “如何?”


    杨内侍跪在御案下,恭敬回禀:“老奴宣旨时良媛似是吃了一惊,许久没缓过来,面上除了惊讶并无其他,待下人也是和善谦恭的”。想是个安分老实的。


    惠安帝听完,朱笔一顿,良久后方点头:“如此便好”。那女子身份低微却怀着皇嗣,太子又对其疼宠有加,若是对方恃宠生娇嚣张跋扈,太子舍不得,他不一样,他可得替太子好好训诫一番。


    午膳后,喝完安胎药不久,良媛便提出要去陶然居一趟。嬷嬷们昨日刚得殿下吩咐,自然是千劝万劝,劝她莫要出门。


    对方这次却是铁了心的,只说在府上待得闷,要出门走走。


    “娘娘,并非老奴夸大其词,这段时间长安城不太平,不少流民贼寇偷偷混入城中,您身子贵重,莫要冲撞了”。


    梁含章听完,也不说话。只低着头闷闷坐着,那半缕长发垂在身后,露出一段洁白修长的颈子。


    嘴巴扁扁,眼中雾蒙蒙的,水珠在眼底打转,将落不落,看着实在可怜。


    孙嬷嬷还想再劝,对方悄无声息地落泪,也不似寻常女子嚎啕大哭。偏是这般不声不响,哭得人心中发软,到了嘴边的话重新咽了回去。她叹息一声,转过头不欲再看。


    女人娇娇怯怯抬起头,眼尾带着薄红,小小声道:“我,只是想出去看看,不会乱走的。”声音软糯,带着娇憨,就差举手发誓了。


    刘嬷嬷方才没跟着一起劝,眼下看良媛如此委屈,不觉软了心肠。她是过来人,知道孕中女子多思,娘娘如今月份尚浅,若是不好好调养,伤了身子可怎生是好?


    况,昨日殿下只是说京中不太平,莫让娘娘四处乱走。并未敕令娘娘不能出门。


    如今娘娘眼巴巴想出去,她们这些做下人的还能拘着不成?


    她率先开口:“不若,叫李贵去套车吧,再多派几个扈从跟上,大抵……”


    “可若万一出了事,殿下怪罪下来,你我都免不了挨一顿果子”。孙嬷嬷依旧冷声拒绝。在她看来,娘娘肚子里的皇嗣最重要,其余的,她一概不想沾。


    梁含章今日是非出去不可,她意识到刘嬷嬷态度软化,知道对方才是最好突破口。何况,孙嬷嬷之所以不答应,担心的就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出问题,害怕殿下责罚。


    于是道:“嬷嬷放心,我只是去陶然居散散心,一路上都是坐着马车,如何冲撞得了”。她说着又低头凝视自己肚子,似带着慈母的光辉:


    “且昨夜臣妾已同殿下说过了,想去陶然居为肚子里的孩子打一套手镯。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尽的一点心意”。


    既然殿下已经知晓,孙嬷嬷没什么好说了。看着娇弱惹人怜的良媛,她排除了对方撒谎的嫌疑。


    良媛性格从来都是小心翼翼的,连大话都不敢说一句,若是有撒谎的胆子,之前也不会让春分几个欺负成那样了。更何况是真是假,她去找殿下一问便知。良媛实在没必要在此事上扯谎。


    如此一来,终于能顺利出了东宫。华贵的四驾马车上,一少女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忍不住掀开一角帘子往长街上望去。


    午时二刻,日头高高挂在天空,温度略显灼热。马车顺着管道拐进一坊市,坊内早已行人如织。


    各色商贩开始布置摊位,热闹非凡。丝绸商、胡饼摊、首饰匠各自忙碌,叫卖声此起彼伏,胡人香料摊散发出浓郁的异域香气,吸引着路过的行人。


    这一切无不在显示着,这大都城的繁华巍峨气象。


    刘嬷嬷坐在她旁边,见人一副好奇打量的目光,心想她也是在长安市井中长大的,有一天居然也会对这些贩夫走卒的生活好奇艳羡,可见在东宫真的被憋狠了。


    忍俊不禁,帮她把帷帘揭下,提醒道:“娘娘小心些,仔细外边尘土迷了眼睛”。


    梁含章也不争辩,乖巧点头。在她看来,能出门一趟已经是极不容易了,没必要在这种小事上与二位嬷嬷产生龃龉。


    还是好好盘算该如何落胎罢。她内心告诉自己。午日的时光总是格外让人昏沉,旁边二位嬷嬷年纪大,已稍稍有些瞌睡之意。


    良媛微冷的眸子扫过二人,注意力落在外面踏踏的马蹄声上。若说想找个能落胎还不被太医发现的法子。


    眼下她正好想到一个。


    这畜生受药物刺激,一旦发狂起来,可不就极难控制了么?如此一来,只要她做得谨慎些,就算没了孩子,太子也不会查到她身上。


    想到此,她难掩心中激动,暗暗呼了口长气。如此,可得好好筹划了。


    马儿吁一声,在陶然居店门前停下。因着这里都是繁华地段,街上挤满形形色色的人。店门旁边还有许多摆摊贩卖的商户。


    梁含章戴上面纱,在嬷嬷的搀扶下走下马车,门口烫金斗大的“陶然居”几个字前,她抬头仰望了会儿,才继续往里走。


    因着公主的缘故,陶然居的人都识得她。甫一进门,就有一面容陌生的掌柜笑容满面走过来:“夫人大驾光临,不知想挑些什么首饰?”


    梁含章低头看了眼小腹,嘴角扬起一抹浅笑:“我想为肚子里的孩儿打一副玉镯,保佑她万事无忧”。


    掌柜顺着她视线看过去,面上露出了然神色。太子府上的姬妾怀了身孕,这事早在长安城传了个遍。


    多少奇珍异宝源源不断从国库送出来,哪一样不比他们这小小的陶然居上的珍贵。可娘娘偏偏亲自来向为孩子打一副手镯,可见其中慈母心肠,也想为肚子里的孩子做些什么。


    他内心的想法全在脑海里过上一遍,旋即笑着介绍:“玉讲究德符双绝,老夫观之,得选一款温润无瑕,触之生温的青玉,与夫人肚子里的小公子方能相得益彰”。


    青玉,只有东宫才有资格佩青玉,此话一出,二位嬷嬷瞬间意识到对方早已知晓自己身份。


    梁含章听完点头,“如此就拜托掌柜了,这玉镯不着急,你嘱咐工匠们做工一定要细致就行了”。


    “夫人放心”,老掌柜弯腰拱手,脸上带了丝若有似无的笑意:“这里的簪娘新学了个好手艺,不知夫人可要传唤她上来?”


    梁含章大惊,差点没维持住脸上的平静。不着痕迹瞥了两位嬷嬷一眼,发觉没有异样后,方摆手道:“也好,让她来试试,看看可否合我心意”。


    进入内间,簪娘上来了,嬷嬷一见到这人长相丑陋,面容阴森,身上隐约有股阴厉之气时,俱骇了一大跳。


    劈手将人拦住,孙嬷嬷转头道:“娘娘,此人身上煞气过重,不宜靠近娘娘,还是让老奴请她出去吧”。


    簪娘脸色不变,吃吃笑着。她愈笑,嬷嬷愈觉得后背发凉。


    梁含章努力不让自己露出破绽,敛着华贵的面料袖子,起身解释:“嬷嬷莫要担心,这位簪娘为我簪过多次,手艺十分的好,只是长得有些骇人罢了。嬷嬷们切莫以貌取人”。


    孙嬷嬷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有些难听,更何况还是当着人家的面说的。一时有些讪讪,见良媛坚持,便也放人进来了。


    透过铜镜,看到身后杵着的二人,梁含章面色发紧,不觉敛了呼吸。“簪发耗时耗力,左右我也在这儿,嬷嬷们不若出去等着,也好吃一盏茶歇息片刻”。


    虽说人是放进来了,可二位嬷嬷依旧警惕看着那长相诡异的簪娘,好说歹说不肯离开一步。说到最后,甚至一屁股直接往旁边的椅子上坐,坚决不愿走。


    梁含章见此,眼神逐渐晦暗,心下也有些沉不住气了。正当她想继续劝时,簪娘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幅度很小,身后的嬷嬷并未发现。


    她低头往小箱子翻找,惊讶低呼:“奴忘记带拉发丝的踩丝錾了”,旋即陪笑道:“贵人可否容奴去寻来,保证耽误不了多少功夫”。


    梁含章看着她笑得愈发狰狞的面孔,低低应了声。


    这一小插曲,嬷嬷并未放在心上,她们看来,她们主要职责就是保护娘娘安危,至于其他的,只要伤害不到娘娘,便一律不用管。


    没过一会儿,簪娘果然带着东西回来了,她连声陪笑给贵人致歉,又站在梁含章身后仔细为她簪发。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梁含章出门前还较朴素的发型,很快变成另一个华丽的灵蛇髻。她朝着铜镜照了下,眼睛却一直注意着身边人的动静。


    那黑瘦干枯的手里攥着纸条,趁人不注意,偷偷放进她手里。


    再坐下去恐惹人生疑,梁含章随意坐了片刻,旋即起身。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惊马


    见她终于提出要走, 嬷嬷偷偷松了口气,暗道幸好一切顺利, 并未发生什么变故。


    太子从皇宫出来时,已换了一身月白色衣袍,与李福一同往皇觉寺方向飞驰而去。皇觉寺位于城南青云山,若是马车一来一回估计要慢些,但二人骑的是快马,御马之术亦十分娴熟。只消一个时辰,便来到山门前。


    将马系在不远处的柳树下,太子稍整衣冠,带着李福和其余几个青龙卫进去了。


    踏入天王殿, 一众寺僧纷纷出门迎接。心中暗道太子怎突然来了。疑惑归疑惑, 面上亦表现得十分恭敬。


    李琤负手望着庭院外的菩提树,问道:“听说贵寺有一法号了悟的十分灵验的大能,是哪一位?”


    住持颤颤巍巍上前,双手合十, 禀道:“殿下来得不巧, 了悟和尚前些日子就云游去了,怕是明年才能回来”。


    太子神色颇冷:“皇觉寺的大能, 出行不但要公验和度牒,且要上报朝廷,为何孤事先并没听到半分消息?”他右手抚摸着腰间挂着的剑柄,颀长的身姿不怒自威。


    一众寺僧吓得额头大汗滚滚,住持硬着头皮解释:“了悟大师此行事发突然,还未来得及向朝廷报备……”他也觉得此事蹊跷,了悟一直闭关修炼,从未出过远门, 怎前段时间却是匆匆忙忙,言有大事发生。


    太子冷眼瞧着众披着僧袍却瑟瑟发抖,全无一点气概的寺僧。


    冷笑道:“看着他明知故犯,你们非但不上报,还意图帮他掩盖。”他走到主持面前,住持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只能看到太子的六合靴。


    “谁知道这了悟是不是与前朝余孽勾结?或者说,他就是前朝余孽?”李琤巡视着众人,“若果真如此,你们皇觉寺可要担负谋逆的罪名了”。


    “殿下饶命!饶命!贫僧没有通敌啊!”寺僧吓得大惊失色,忙不迭磕头求饶。


    “那你们说说,他走之前可有何异常?”太子负手转身,望着大殿上的数丈高佛像,等待着回答。


    寺僧听完,面面相觑,斟酌了好一会儿,才由住持代表发言:“了悟大师在皇觉寺地位颇高,平时一直闭关,老衲也确实不知道。不过好像听他不小心说过一嘴,此行要去的地方是益州,临走前情绪高昂,似有癫狂之状”。


    李琤见他神色不似作伪。也是,这种东西若是对方说谎,他一查便能查出来。


    不过,了悟去益州,到底要干什么呢?他为何会情绪高昂,口中的大事发生,又是什么大事?


    李琤直觉之前自己忽略了个十分重要的信息。如今听到益州这个名字,有些猜测不可抑制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难道,果真如此?


    没求到了悟开过光的平安符,李琤也不拘泥,只要是开过光,带着佛性,能保佑肚子里孩儿的平安符,也不甚介意。


    更何况,如果那了悟德行有亏,行若狗彘,用他开过光的平安符,才是玷污了孩儿。


    将一众寺僧隐瞒之事交待给相关人员处理,他们便打马回城了。


    ……


    出了店门,走到旁边的大石狮子旁,那热闹的摊贩便缠上了梁含章。“这位夫人,可否看看我家的黄杨木梳,大姑娘梳了乌云髻,小媳妇用了不掉发!”


    二位嬷嬷努力把她护在中间,不耐烦朝人摆手:“我们不要你梳子”。皱眉护送良媛往马车方向走去。


    那卖油郎又拦住她们,双手用力敲着梆子:"梆——梆——梆!细磨香油,现吊现卖,一分钱一分货,错过吃亏!"上下打量着梁含章的穿戴,他谄笑道:“夫人,可否要买些香油?”


    这片地区是黄金地段,不少达官贵人来往经过,只要这些个贵人随手给他赏赐点,从牙齿缝里挖点出来,都够他一家老小吃上许久了。


    小商贩先前就得过这许好处,因而一遇到穿着不凡之人,他都厚着脸皮去介绍。


    孙嬷嬷脸都黑了:“不需要,我们还要忙着赶路,走开!”


    商贩不服气,刚想理论,旋即看到走到几人身后的一行侍卫打扮,凶神恶煞之人。立即乖乖闭嘴。


    扈从们很快清出一条道,嬷嬷们手都出汗,只想完好无损送娘娘回府。往后娘娘再想出来,她们万万不会答应了。


    可刚走到马车旁边,正准备上去。又有卖鹞鹰的跟上来,手里捧着一羽毛呈青色的鹞鹰。


    下腹好似团着白雪,有一道道黑纹交杂相错,在日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淡淡的黄金色泽。看样子确是个被驯化好的温驯鹞鹰。


    商贩介绍着:“夫人,这是我家驯养的鹞鹰。鹞鹰虽小,本事确高。兔子见它魂吓掉,麻雀遇它无处逃。夫人可要买上一只把玩?”


    梁含章看着对方熟悉的面容,眸色晦暗。


    刘嬷嬷听完又惊又怕,却连连推着人走:“快带上你的东西走,我们不要什么鹞鹰!”这玩意儿是富贵公子哥儿养着抓捕猎物用的,凶猛无比牙齿十分锐利,能生生咬下活人一大块生肉。


    东宫上下都没这东西,娘娘一弱小女子还怀着身孕,若真养了鹞鹰,还不知要出什么事儿呢。


    她自以为劝退商贩,却不料自家娘娘听完颇有兴趣,她转身一步上前兴致勃勃道:“它可会听我的话?”


    “夫人的话它自然是听的”,商贩轻快应着,声音欢快:“我家鹞鹰跟别家不一样,别家的是当猛禽养,我家从小就驯它,这小东西可乖了。不会抓人,还会听懂人话”。


    说着他朝手里脑袋趴在翅膀上的鹞鹰吩咐:“低头”。青色羽毛的鹞鹰当真乖巧低头,尖利的钩喙正梳理着自己羽毛。


    “飞两下”。


    青色小鸟煽动翅膀,在他掌心小幅度飞了两下。当真能听懂人话。


    “夫人,您看如何?”梁含章倒是看得兴致勃勃,忍不住伸手道:“给我看看”。


    “娘……夫人,不可啊,这猛禽看着就凶神恶煞,万一伤到您怎么办?”


    今日的良媛脾气却有些轴,怎么也劝不动。她浑不在意道:“看着不是挺乖巧的么?我只是玩一下,又没真正打算买”。


    说着就把鹞鹰放在自己手心。这禽鸟还小,被人驯养长大,看着确实没什么攻击性。它乖乖趴在梁含章手里,抬眼轻蔑扫了下,又满不在乎耷拉脑袋放到翅膀里,继续睡觉了。


    梁含章看得喜欢,忍不住道:“嬷嬷,给钱吧,这鹞鹰我要了”。


    “娘娘,这……”嬷嬷心里最不想发生的还是发生了,苦口婆心地劝,良媛却丝毫听不进去。


    正当她们急得团团转,一场意外正悄然而来。不远处赶来的马车突然惊了马,那马赤眼狂奔,往梁含章站着的地方飞奔而来。


    “快跑!马惊了,快跑!”人群中大喊。


    今日出行虽带了几个侍卫,却不是练家子,且这意外来得实在突然,人群中推搡拥挤,他们就是想把良媛接走,也无能为力。


    孙嬷嬷被人流挤了去,刘嬷嬷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握着梁含章的手不松开,发力狂奔,嘴里断断续续说着:“娘娘,快往旁边跑!快!”


    与此相反,梁含章面上一派平静,甚至隐约有些兴奋。来的路上她就想到此计,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实现了。


    她佯装被吓坏了,准备跟着嬷嬷跑,却刚走没几步便装作不小心崴了脚,身子往官道中间摔去。


    “娘娘!”刘嬷嬷大喊,脸上惊骇。


    身后的马车还在飞奔,赶马的人吓得手脚冰凉,差点握不住缰绳,看到躺在前面的人,他扯着嗓子喊:“马惊了!快跑!”想拼尽全力制止疯马,却丝毫不见效。


    那马距离不足一丈,梁含章心脏跳到嗓子眼,下意识闭上眼睛。


    千钧一发之际,疯马背上突然出现一个人,他趴在马身上,腰间的配剑高高扬起,狠狠插在疯马身体上。


    疯马凄厉嘶鸣,前面两双马蹄高高扬起,竟是缓了脚步。


    凭借着这当口,马背之人迅速跳下来,顾不上溅得自己满身血迹,弯腰一把抄起地上躺着被吓得几乎昏死过去的人,往前一跃。


    还好他动作快,被狠狠插了一剑的疯马竟又回过了神,被身上的疼痛激发出内里的兽性。继续嘶鸣着往前冲。


    看着逐渐远去的疯马,男子浑身上下俱是血与汗,看着狼狈不堪。他沉声吩咐:“李福,去处理好那疯马”。


    李福哎了一声,迅速带着一对人翻身上马,往前面逐渐变小的影子追去。


    此刻女人被抱在怀里,满脸的冷汗,牙齿还在颤栗,看着确是被吓傻了。梁含章确实是被吓的,不过不是被疯马吓,而是被抱着她的人脸上的阴鹜吓到的。


    他抱着人站在旁边,胸口还是带着温度的血液,还有些飞溅到脸上。一身月白色长袍血迹斑驳,看着极是骇人。


    更骇人的是他的脸,又阴又沉,呼吸粗重,恨不得当场将人活剐了去。他扫了一眼逐渐聚拢过来的侍卫和奴仆,眼神狠厉:“军规处置”。


    又看了眼二位嬷嬷,眼神充血:“其余人,三十杖杖责”。说完不等所有人反应过来,他便抱着人翻身上马,往东宫去了。


    嬷嬷们也是第一次见太子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听到三十大板的处罚,一时不知该喜该忧。


    太子一手揽着怀中的人,一手拉着缰绳,沉默不语。他这样,梁含章不敢为底下人求情,更不敢吭声,闭着眼睛装昏迷。恨不得此时自己就是个死人,也总好过承受这男人的滔天怒火。


    李琤扫了眼怀中的人,冷冷扯了下嘴角,左手却是愈发用力将人抱在怀里,心里又气又怕。


    他今日出门前特地叮嘱,真不知道伺候的人脑子怎么想的,居然就敢让她出门,还把人落在道上。


    既然没把人照顾好,这些脑袋也没有需要的理由了。


    一回想方才那个场景,李琤只觉得浑身血液往脑袋里流,身体抑制不住发抖,身体有一股戾气就要破体而出。他忍不住要提刀杀人。


    若是,若是她果真在马蹄之下出了事,太子眼底猩红一片,他不会饶过任何人!


    大掌紧紧将人禁锢在怀里,看到她心虚得不断抖动的睫毛,更觉源源不断的怒意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出门的!怀着身孕胎像不稳,居然还敢来这等混乱动荡的地方!还真以为这长安城当真一派祥和平静么?


    梁含章胆战心惊,甚至能听到头顶上那男人咬牙切齿的声音。心中更是一团乱麻,她不知如今该如何做才能消灭他胸中的怒火。


    眼看着都要成功了,谁能想到大街上居然冒出一个太子!还有比这更吓人的吗?


    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端倪?他会不会看出她方才是故意的?梁含章此刻一颗心七上八下,真正体会到大火炙烤的煎熬。


    又怕自己此刻装死,对其不理不睬更是火上浇油。还是开口试探一下,看男人怎么说。她悄悄抬起手,小幅度摇他手臂。小小声喊:“殿下”。又委屈又可怜。


    李琤没空可怜她,他只觉自己肺都要气炸了。冷声呵斥:“闭嘴!”


    触及到对方有如修罗的骇人眼神,女人似被针扎到般,埋下头不敢再看。


    没过一会儿,胸膛突然传来一阵濡湿,李琤知道这不是鲜血浸透衣服的感觉。低头往下一看,女人单薄的肩膀一抖一抖,正默无声息哭着。


    太子没好气别过脸,继续纵马往东宫跃去。眼睛看着两旁不断倒退的景色,内心也有些不确定了。


    难道他方才的话说得太重了?


    可若不严厉些,她怕是不会放在心上。若是再发生今日之事,他不敢想最后的结果。


    合该让她长长记性的。


    心里该是这般想,可脑子根本不受控制。他忍不住反思自己:莫不是方才对她当真太严厉了?


    不觉软了声音,将人往怀里靠拢得更严实些,他左手轻轻拍着脊背安慰:“莫哭了,是孤的错”。


    女人却置若罔闻,似乎真被点了哭穴,默无声息哭个不停。李琤最怕她这样,若是嚎啕大哭还好,偏是这般无声无息,哭得人心碎。只觉可爱可怜,丝毫不觉对方娇纵。


    再说了,女人娇纵些,也无妨。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南下


    回府后李琤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 马上让人请来了御医。御医来的当口也没走,就这么站在旁边守着。


    梁含章装模作样哭了一路, 眼睛都快哭肿了。她抽抽噎噎看向他,视线朦胧:“殿下,臣妾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她说得断断续续,时不时便要中途停一下,“我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意外,殿下能不能不要生我气……”她咬着下唇,可怜巴巴望着对面站得如玉如松的男人。


    一边哭一边在心里恶寒, 她来到东宫, 估计把这辈子的泪都要流完了,这辈子的娇都要撒完了。


    也不知道以后安排她去当哪个大人府上的探子,她还能不能撒得出来。


    太子站在床榻旁,怕自己身上血腥味儿熏到她。后退几步站远了些, 不时回头看看御医来了没有。


    他为了赶时间直接抱她上马车一路颠簸回来的, 虽说他马技娴熟,一路回来的官道又很平整, 但对上女人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他的心仿佛被人拿锤子重重敲了好几下。


    他听着对方的解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看到太子的反应,梁含章呼吸发紧,一颗心沉甸甸往下坠。


    太子这是,已经开始怀疑了么?


    御医一直住在东宫,但来芷兰居还得费一段时间。终于紧赶慢赶来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便被站在里面的太子拉过去,为床上的良媛娘娘请脉。


    御医看着殿下黑沉的脸,以及娘娘鹌鹑一般缩在被子里一言不敢发,只觉今日之事有些棘手。


    “良媛今日受了惊,你仔细看看她身子有没有出问题”。语罢也不走开,瘟神一般站在旁边,搞得御医压力很大。


    一边诊脉一边细细捋胡子,时不时点头,太子看不出所以然来,还不敢放松。


    约一炷香功夫后,御医起身道:“殿下,娘娘心神失守,肝不藏魂,有恐后气下之症。不过无妨,老臣重新开些安神的方子,为娘娘调和肝气,镇魂安神。娘娘服下几味药,再好好静养几天,定会恢复如初”。


    他看到殿下逐渐放松的眉头,忍了下又继续说下去:“不过娘娘身子本就虚弱,这一次两次还好,若是常常如此惊悸,老臣恐娘娘肚子里的龙嗣”,顿了顿,他调整下呼吸,“会有滑胎之疑”。


    太子的心还未落下多久,猛的又突然被提起来。他似乎愣了下,很快抓住太医领子问:“可有法子保娘娘此胎无恙?”


    太子突然靠近,御医差点被吓一大跳。他小心翼翼看着太子阴沉的脸,耐心开导道:“殿下莫要过于担心,只要娘娘好生静养,肚子里的小殿下必定平安无虞”。


    李琤眼神锐利,看了对方许久,终于松开手,吩咐道:“既如此,莫要让孤失望”。


    又吩咐旁边的李贵,“通知阖府上下,娘娘需要静养,外客一律不见。好好守着娘娘不许她出府,若要什么你安排人去给她寻来就是”。


    李贵不像李福伺候太子时间长,还是头一次见到太子如此森冷骇人的神色。哆嗦着点头退下。


    梁含章听到那句不许出府,只觉天都塌了。不让她出府,看如今这架势,想必还会有更多的人守在她身边。那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


    再拖下去,肚子一日日变大,不说胎儿不好落,就算真落了怕也得个一尸两命的结果。


    “殿下”,她从床上挣扎起来,轻声唤他。


    太子偏过头不欲再看,却是吩咐旁边的春分:“去扶好你主子,莫让人乱动”。


    春分几个自被殿下罚了几次,远远打眼看到太子都吓得双腿发怵。听到吩咐忙不迭过去将人被子小心掖好,又在她后背放了个柔软的靠枕。


    “殿下,若是公主来找怎么办?”她不好直言说自己还想出去,只能迂回打着公主的幌子。


    她说的前一秒李琤也想到了,思索片刻方道:“她可以来东宫,但你不能与她出去”。相信发生这等大事,就算他不说,洛华也知道孰轻孰重,更不会带着她出去胡闹了。


    她还在呆呆望着自己站立的方向出神,小脸几乎皱在一起,太子强忍着胸中情感,淡声道:“孤身子脏,先出去沐浴。你在此好好休息”。又吩咐旁边的春分待会儿好好伺候娘娘喝药。


    一切处理完,才放心往湢室去了。从马背翻身下来时,因顾念着眼前人,不小心被马蹄踩到胸口。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等脱下血衣沐浴时,方觉得胸口疼痛。


    他看着发青的胸膛,不知想到什么。怔愣出神。


    从湢室出来后,在太监的伺候下绞发,一切整理好,李贵进来禀报,说李福回来了。


    李琤系衣带的手一顿,下意识看了眼远处正小口小口喝着汤药的女人,眉毛往下压,抬脚往屏风外走了去。


    “如何?”太子声线清冷,分辨不出情绪。


    李福身手不似殿下矫健,且他身材臃肿,这一路上追下来差点要了半条命。衣衫狼狈,额上还不知什么时候撞红一片。他气喘吁吁道:


    “奴才派人查了,只是一起意外,是南城客栈的小二疏忽,不小心把巴豆混进马儿吃的草料。不止这匹,整个马厩的都变疯马了”。


    李琤整理身上衣着,冷笑:“意外?”巴豆又不是很常见的东西,谁会随身携带以致不小心放到草料里?分明是蓄意而为。


    李福刚回来,整个人口干舌燥,脑子突然停止运转不能思考。他反应了许久,放惊讶道:“殿下的意思是?”


    太子眼神已投向远处的盆松上,声音含了冰碴子:“若孤是他们,便知只有万无一失最稳妥。若是日后有人查到头上,也有应对之策”。


    “您是说,这集体疯马,是有人故意为之?”李琤并未答话。


    只问道:“南下的一众事宜准备妥当了么?”


    李福没想到殿下的话题如此跳跃,愣半晌方回:“一切都准备好了,只等殿下的命令”。


    “既如此,也该南下了”。毕竟江南百姓水深火热,如今形格势禁,多耽误一分一秒,都是对黎民苍生的折磨。


    他抬动步子,重新踏回屋内,不忘吩咐:“务必彻查此次惊马事件”。若是没猜错,对方以惊马来针对良媛,实际上欲针对的是他。


    难道,又是那派隐在暗处的人?


    太子出去后,梁含章喝完药躺在床上,稍微侧过身子,趁守在不远处的宫娥不注意,偷偷打开簪娘塞到手中的字条。


    看清楚那一瞬,她浑身颤抖,上下的皮肉仿佛被人用热油滚过一遍,满是不可置信。


    信中说,叫她务必生下太子的孩子,否则便不再留阿兄的性命。还说最近天气炎热,阿兄的身子已经略微有些好转。如若她不听指令,等待她的就是阿兄的一具尸骸。


    梁含章死死捏着纸条。他们倒计划得挺好,妄图让她生下孩子,日后用孩子的性命相要挟。


    可是,她的孩子又做错了什么,平白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情感告诉她,她不想听,她想弃了这个孩子。但理智提醒她,不可以。若是因为这个孩子而导致阿兄丢了性命,她来东宫的一切都白费了。


    不就是生孩子么,她生也就是了。太子作为孩子父亲,应该会看在血脉至亲的份上,饶过这个孩子罢。


    毕竟,孩子身上也流着他的血。


    事情仿佛走入死局,梁含章除了这样安慰,别无他法。


    明日太子南下,这一消息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明面上放出的消息是太子患病,在东宫养伤的消息。


    为防止此次事情再发生,更好保护良媛的安全,李琤又拨了两个武艺高深的女侍卫伺候在身边,一个叫明月,一个叫玉湖。


    梁含章看到旁边一下子杵着的两个姑娘,眼神坚毅手脚干练,一看就是练家子,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怕是太子南下这段时间,她连芷兰居都轻易出不得了。


    太子对这一胎如此看重,若是他日知道她欲把这个孩子抹杀了,不知会闹出如何的血雨腥风。


    没想到的是,太子听说她对那小商贩的鹞鹰很喜欢,居然特地让人前去把鹞鹰买回来给她把玩。只不过鹞鹰本性凶猛,为以防万一,让人把禽鸟关在笼子里不让出来。


    梁含章看着旁边的男人,情绪复杂。


    李琤也不说话,在离她不远处的长桌上处理了一会儿公务,又传唤李福交代些事宜,方起身往床榻走过来。


    他沐浴换了身竹青色斓袍,身体颀长,看上去温润儒雅,好一派谦谦公子。他守在旁边看折子的时候,便察觉到女人心神不宁,若有似无的眼光时不时瞥过来。


    现在他走过来,女人又低下头不敢看他。也就这点胆子。他心里轻嗤。


    坐在床沿上,他从怀里拿出两个用黄色布帛包裹着的平安福,上面印着她看不懂的经文,被男人小心翼翼拿出来捧在手里。


    他道:“这是孤今日去皇觉寺求的平安福,你和肚中的孩儿一人一个,时时戴在身上,邪祟之物便轻易犯不得了”。


    虽然他不信鬼神之物,但讨个好兆头也是可以的。


    梁含章将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接过他递过来的平安福,闷闷点头。李琤注意力全然放在她身上,看到对方眼皮红肿,嘴唇煞白,以为她还在为先前的事担忧。


    遂握着她手抵在自己唇下,轻轻吻着,安慰道:“孤那时语气有些严厉,并非刻意针对,只是当时那场景实在吓人,孤一时没控制好语气凶了你,你莫要多思”。


    梁含章眼珠子一直盯着手里的平安福,听到男人低声下气安慰,突然感觉一阵愧疚涌上心头。除了一开始的呵斥,他仿佛没脾气般,一直对自己无限包容。


    是他脾气实在太好,还是单只对她一个人包容?梁含章不敢深思,怕一旦让自己陷入这个男人的柔情之下,便再出不来了。


    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干,如何能陷入儿女情长之中呢?况且上位者的包容说好听点叫喜欢,说难听点就是新鲜感而已。一旦他们的新鲜感没了,到时候,等待她的结局还不知道如何悲惨。


    是万丈深渊亦或是前途坦荡,皆在上位者一念之间。


    “孤这几个月要南下到江南一趟,对外谎称在东宫养病,孤不在的这段时间里,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太医院擅长妇科的几个太医如今都住在东宫,你身子若觉得不舒服,一定要马上告诉身边人。孤如今在你身边安排了明月和玉湖,她们两个都是习武之人,身手不凡,有她们在身边孤也能更放心”。


    虽然东宫上下都有暗卫,但暗卫主要在暗处,不可能像丫鬟这般细致,对主子面临的危险更加敏感。


    他意识到先前疏忽,竟没有在她身边安排好人,以至于今日发生如此大事。


    听到男人井井有条的安排,梁含章却只注意到他前面的话:“殿下要下江南?”为何还要隐藏身份,偷偷南下?


    李琤捏了捏她脸,只觉她睁着大眼睛,一脸疑惑的样子十分可爱。若放在之前,他不会与她说这些朝事,但如今她怀着他的孩子,在他心里,她早是他的身边人。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江南水深,三十万白银失踪,孤隐隐觉得不安心,遂打算亲自南下一趟”。只是这一趟来回都要好几个月,且不知道要在江南待多久,估计等他回来,都快到年关了。


    朝事紧急,他分身乏术,只能委屈她和孩子。


    梁含章似是看到对方眼底的纠结愧疚,依赖靠在他怀里,善解人意道:“殿下放心去吧,臣妾在东宫一切都好,你莫要分心”。手指攥着他腰间的白玉蹀躞带,有一下没一下扯着。


    温香软玉在怀,更何况这温香软玉是自己放在心上的人,太子内心本就如一根羽毛轻轻挠着,偏对方无知无觉,还打算上下其手。


    李琤一手抓住她双手攥着,努力让自己摈除杂念:“孤不在的这段时间,不论谁邀请你,都不可出东宫”。


    而且他特地派人跟帝后说了,帝后知道如今多事之秋,更不会让她这个怀着身孕的弱女子进宫。


    他手掌扶着她脑袋,有一下没一下帮她通着头发,耐心解释:“你不知道,今日惊马之事不是意外,而是有人刻意为之。外面的局势风起云涌,远不像表面那般平静,你乖乖待在东宫,孤才能安心”。


    又怕实在闷到她,遂道:“你若想要什么,可以让李贵安排下去买,总之不要出门,东宫安全,但是出了东宫,许多潜在的危险防不胜防。孤也是为了你和肚子里的孩子好”。


    最重要的是这段时间他都不在京,若是真出了事,只怕鞭长莫及。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温存


    用过晚膳后, 太子又处理了下折子,方在李福的伺候下解衣上榻。今夜是明月与玉湖守夜, 二位嬷嬷受了刑罚,太子特许她们养伤。


    绕到屏风后,看到床上女子还睁着一双清湛的眼睛看他,不由笑道:“怎么还没睡?”他刚才分明见到她闭眼睛了。


    梁含章也不言语,在男人转身吹灭几盏灯上榻后,紧紧抱着他手臂,忍不住窝到他怀里。


    眼下是夏日,男人身上的体温又比她高,因怀着身孕的缘故, 芷兰居的冰鉴撤了很多, 只留下一盆。


    他本就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偏对方不依不饶靠上来,李琤深吸口气,只觉一开始他与孙嬷嬷说的信誓旦旦的誓言有些守不住了。自制力正在一寸寸崩塌。


    喘息未定, 避开她手, 又悉心为她掖好被角,躺在暗沉的床榻内, 望了眼身边人,嘱咐道:“睡吧”。


    明日还有很多事要忙,他不能胡闹。何况她如今怀着孕,还没过三个月,他更不能胡闹。


    梁含章却别有一番心思。男人这一去还不知要去多久,万一在人杰地灵,环肥燕瘦的江南看上其他女子,这可怎么办?


    她并非要独宠东宫, 更不是心悦太子欲干涉对方私事。实在是担心日后太子变心,东宫出现了其他女人。


    若放在之前,太子宠爱与否她不屑一顾。毕竟来东宫并非她本意,她也不想与殿下有过多男女之间的纠葛牵扯。


    如今不同了,既然无可奈何,被迫要生下二人的孩子,就算为了孩子着想,她也得牢牢把握太子的心。起码他日细作的身份被发现时,看在昔日情面上,太子能善待她的孩子。


    作为一个母亲,也该为孩子将来谋划了。


    李琤刚在旁边躺好,准备闭上眼睛安寝,忽觉缕缕幽香逐渐变得清晰,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等太子反应过来时,女人已经解下外面裹着的衣服,堪堪留下一件小衣,正软若无骨趴在他胸膛上。


    李琤陡然睁大眼睛,骇了一跳:“你干什么?!”想挣脱对方又怕力度控制不好,他只得按耐着性子,不敢看她光洁无暇的肌肤,寻了衣服给她穿上。


    头一次,他觉得自己夜视能力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


    女人却哼哼唧唧不愿意穿,双手软软搭在他脖子处,气息如兰:“殿下,难道你不想么?”说着右手就要往下寻去。


    太子眼疾手快,劈手截住她作乱的小手,声音沙哑:“莫要胡闹”。似乎觉得威慑力不够,他提高声音呵斥:“小心孤让人罚你”。说出来才发现,自己说了句废话。这女人愈发胆大包天,如何会怕?


    一边给她套衣服,一边闭上眼睛压抑心中欲念。他在芷兰居住了几个月,与她同床共枕这么久,在这一方狭小的床榻上极尽欢乐之能事。他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又怎会不想呢?


    先前没遇到她时,忍忍也就罢了。如今彻底尝了男女之间的情事,又日日躺在她身边。若不是强行忍着,恐怕早已忍不住了。


    好在,他虽贪恋,却不沉湎此道。更清楚如今她怀着孩子,尚且不满三个月,若是自己胡来,少不得要出事。


    心里莫名生出一丝庆幸,若是日日同床共枕直至她发动,恐怕他还真不能保证自己会忍不住做什么。


    还好明日就要下江南,大抵年关才会回来。被外面俗物缠身,没时间想她,估计也就没这么多妄念了。


    谁知女人却挣扎着不让他穿,透过帷帐,外面仅留的一盏烛火漏了几丝光进来。只见床榻上的女人趴在对方身上,死活不穿衣服。


    手上的襟扣一直扣不上,太子呼吸渐重,身上已经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把人摁住,无奈道:“章娘,你还怀着身孕,莫要胡闹”。他也不是枉顾妻子身体,强行交/欢之人。


    梁含章铁了心要拉拢对方,在她看来,太子先前那厢心悦的话当不得真,要想让男人离不开你,首先得让他离不开你的身子。


    她没学过什么床帏之术,但自认为那张脸还算看得过去。左右东宫只有自己一个人,现在不好好拉拢太子,等日后再进新人,黄花菜都要凉了。


    她不管,趁男人不注意,仰面亲在他喉结上,轻轻咬着。声音也罕见地带了情欲。


    如话本里的女鬼,撩拨着青涩的书生。她喘息道:“殿下,你真的不想么?殿下此行不知要去多久,章娘心中不舍,也想让殿下快活些……”


    李琤捂住对方喋喋不休的嘴,生怕再听到一些过分香艳的话,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大火中,被熊熊烈火炙烤。面对眼前的甘霖,他也想不顾一切拥在怀里,顺从自己内心的欲望。


    只是,他知道,自己不能。


    “乖,你莫要再胡闹。眼下夜已深了,你不睡身子可受不住……”攥着拳头,他咬牙把怀中女子拉开,起身欲下榻。


    梁含章既然做出决定,哪里舍得对方离开?她动作灵巧又重新钻回他怀里,手指一寸寸往下挪,犹如引人沉沦的鬼魅。


    “殿下,臣妾也可以用别的法子帮您的”,她软糯说着,又补充一句,“难道殿下就这么不想看见我,宁愿出去洗冷水澡都执意如此?”


    李琤摇头,只觉她倒打一耙的本事愈发熟练了。到底谁给她的胆子,居然敢如此不依不饶,缠着一国储贰行此淫/乱之事。


    太子微微仰头,斧凿刀刻的脸划下一道迷人的线条。他眼神迷离,脑袋空空,若不是心中那根弦紧绷着,估计早把人压在身下了。


    声音颤抖,潮湿闷热:“不成,你怀着孕,太医说你胎像不稳,万万不可如此……”


    看着男人忍得青筋暴起,依旧不愿意再行一步。梁含章都忍不住感叹,他克制力太强了。


    怪不得能稳坐太子之位不倒。这番心性,又有几个能比得上?


    “殿下不用担心,章娘用别的法子为你抒解”,她轻咬着他耳垂,悠悠道。


    李琤陡然大惊。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眼睛赤红,眼睁睁看着那女人灵巧的小手化身为轻盈的蝶翼,肆意妄为。


    简直岂有此理!


    李琤想破口大骂,想径自离开,却发现不知何时,他喉咙已发不出声音,只能被迫承受着。不多时,脊椎骨处传来阵阵酥麻。


    差不多两刻钟,依旧没结束,梁含章却困得频频打呵欠。她两手发酸,嘟嘟囔囔道:“怎么还没好?”说着就要抽开手,翻身睡觉。


    李琤简直要被她这般无耻气到了。世上怎会有她这样的女子?要这般行事的是她,撩起他情欲,半途而废的也是她。


    简直不像话!


    “章娘,不带你这样的”,男人嗓音低哑,似喟叹似无奈。


    ……


    云收雨歇时。女人睁开朦胧的眼睛,狠狠瞪男人一眼:“都是你干的好事!”


    天底下,估计只有她敢用这个语气同太子说话了。偏她还不自知,觉得自己受了很多委屈。


    外面点的唯一一盏烛火早熄灭了,方才下床李琤又重新续上了一盏。螭首帐钩将帷帐挂起,男人被烛光照耀的神色清润温柔,还带着餍足。


    闻言轻笑:“还不是你勾的?”


    分明他一心想睡觉,可旁边那女人却不知为何,反复撩拨于他。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偏是反反复复,这叫他如何能忍?


    梁含章乜他一眼,一双秋水眸子带着水光,妩媚动人,李琤心一紧,觉得横在心中那根弦又松动了。


    喉结上下滚动了下,他道:“莫要再勾我了,难道你身上还有力气?”


    女人吓得忙用被子捂住艳若彩霞的小脸,瓮声瓮气:“我要睡了,殿下晚安”。说着还不忘打个呵欠,让自己举动更真实些。


    李琤胸膛轻轻震动,不觉失笑。


    等一切收拾完,他重新上榻。这次倒没把人拒之千里,而是直接揽在怀中。借着微弱的烛光,她看清女人轻轻抖动的睫毛,心中一阵满足。


    手掌抚弄着她黑压压鬓发,整人人呈放松状态,轻声道:“孤下江南好几个月,你若是无事可干,可以给孤写信”,眉梢带着笑意:“孤虽诸事繁忙,但既然是你让人千里送来的信,便勉为其难抽空看看罢”。


    梁含章掀起眼皮看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居然能从太子嘴里听到这等玩笑话。她有种直觉,一开始认识的那个端方稳重的太子,正逐渐离自己远去。


    “你和孩子定要好好的,这样孤只身在外才能安心”。这些话他反复嘱咐多遍,不论是她还是下人,都听得耳朵起茧了。


    可现在梁含章却没觉得不耐烦,素来铁石心肠的她,似乎也感受到了离别的伤感。


    在东宫这段时日,她自以为的无情无义,却逐渐被眼前这个春风化雨的男人感化,被人用养料细细灌溉,开出绚丽的花。


    她揪着对方袖子,斟酌了很久,还是没忍住问:“殿下,我能跟你说件事么?”


    男人抚摸她头发的动作逐渐缓慢,以为她已经要睡了,没想到突然听到这一句,还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不由挺直了身子,脸色认真:“你说,孤听着”。


    梁含章手心出汗,那个问题在舌尖反复滚了好多遍,可真到此刻,却仿佛被人烫伤了喉咙,不知该从何说起。


    她希望他能认真听这话,又希望对方当个玩笑听就好。


    犹豫了片刻,她莞尔:“殿下不用紧张,臣妾开玩笑乱说着玩的”。李琤却没有因为她后面的话放松,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女人软软趴在他怀里,故意用一种玩笑的,半真半假的口吻问:“殿下,若是我有一天骗了你,你会原谅我么?”


    即使心里担心得半死,她却没看对方眼睛,手指在他胸口画着圆圈。李琤等了半天,没料到对方问的居然是这个问题。


    这是何意?难道她有什么隐瞒了自己的事,还是说,她有何顾虑,不得不深夜在他这里寻得一份承诺?


    沉吟片刻,方道:“只要不是什么大事,孤自不会计较”。


    相反若是大事,他作为太子亦不好徇私。毕竟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他既是太子,就该做好天下士庶的标榜。


    显然,梁含章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眼神不由得黯淡,心情直坠入谷底。早该想到的,他虽把她纳入后院,给了无数人无法企及的宠爱,但大事面前,太子从未含糊。


    否则,怎会连一个口头承诺都不愿意许给她?这才是他真正的性子啊,有如一把冰冷的剑,坚韧刚硬,不会为任何人徇私。


    女人没了动静,李琤一时琢磨不透,不由重新问道:“你怎么了?今夜为何如此奇怪?”难道因为他下江南的原因?


    梁含章不想让他窥见端倪,佯装伤感:“殿下口口声声爱慕我,却不为我徇私一回”。说着就要捶他胸口。


    李琤疼得嘶一声,她才觉得不对劲,吓得从床上直接坐起来,担忧道:“怎么了?是臣妾下手太重了?”她不过轻轻一敲而已,太子什么时候这般弱不经风了。


    太子不欲让她看到今日被马踩到的伤口,将人抱得更紧,眼睛直直看着她。


    意识到方才无厘头的问题,不过她的一番小女儿娇态,不由笑道:“好,孤就为你破例一回”。左右能满足她的虚荣心就行了,日后的事日后再说。


    被他抱着不让看胸口上的伤,梁含章懂事,也没再问。在他臂弯下重新闭眼,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闭上眼睛脑子里浮现的全是他日东窗事发,太子狰狞的脸面。


    她悄悄捂着狂跳不止的心口,状似不经意一句:“殿下日后定要好好对待我们的孩儿”。莫让孩儿没了娘又没爹,在孤苦伶仃的童年下长大。


    太子听到她这反复叮嘱的话,只觉好笑。他自己的孩儿还用她说?自是把天底下所有好的都给他,也不为过——


    作者有话说:被锁麻了[化了]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密室


    半个多月后, 奉命督察大案的一行人终于抵达江南,百官相迎。灾情始一发生朝廷便马上派人输送大批粮草, 安排擅长治疗瘟疫的太医前来。


    但因灾情严重瘟疫肆虐,还是有大批百姓医治无效,熬不过这个夏天,死在了生养他们的大地上。


    得温疫而死的灾民与寻常灾民不同,必须露天焚化,避免瘟疫再一次传染他人。刚下船走在埠头上,远处便有一个露天的焚尸场。


    浓浓黑烟直冲云霄,堆成小山似的柴火里面埋着一个个灵魂,随着烈火的燃烧, 随风而散。空气中传来逝者亲人哀痛欲绝的哀嚎声, 凄凄切切,犹如一把利刃直直落在人心口上。


    李琤的拳头攥紧复又张开,运用强大的内力才迫使自己平静下来。他现在只是魏照生身边从六品的小小判官,不能暴露行踪。


    一众官员迎了上来, 为首的绯色官服头戴幞头的精瘦官员, 颧骨高耸,睁着一双绿豆眼, 他谄笑着组织一众官员下跪,动作干脆又利落。


    只是他官服凌乱,面容又疲惫不堪,可见出了这样的事,他这个州刺史也是坐立难安。


    毕竟虽然圣上没有让人将他们押解回京,可到底是戴罪之身。能不能翻身就靠朝廷派来的按察使愿不愿意配合了。


    刘刺史旁边一身着绿色官服的年轻男子冷冷哼了一声,眼神中满是不屑。这是祝长史,此人来自上京祝家, 刚被外放到江南一年之久,家族显赫,自是不把刘仪这等谄媚阿谀奉承之辈放在眼里。


    也正是因为他背后的家族势力,即使刺史是对他再不满,也不敢轻易给他穿小鞋。故而只得忍耐至今。


    魏照生作为圣上临时外派的按察使,监督江南道一众属官并查清丢失的官银下落,将实情直奏皇帝,位高权重,有便宜行事之权。这一幕自然没逃过他的眼睛。


    他朗声笑着亲自过去将江南刺史扶了起来,声音温和有礼:“刘刺史不必如此多礼,你我职位相当本是同僚,快快请起”。


    刘刺史本名刘仪,当年是与魏照生一同参加科考,一同做官的同窗,本就有着非同寻常的情谊,更何况当年魏照生曾担任江南刺史,刘仪在他身边担任长史。二人着实共事了好长一段时间。


    这也就是为什么刘仪听到朝廷派来按察使督察丢失官银,洪涝瘟疫之事,而按察使是魏照生之时,着实松了口气。


    魏照生这个人,温和随性谦冲有礼,行事作风不紧不慢,好像修得大道的高僧,对凡尘俗世的一应事务毫不理睬。且此人重情重义,在江南为官时便对他这个长史多有照顾。


    刘仪心中暗乐,朝廷派这么个按察使来,是不知道他与魏照生的渊源,还是不知道魏照生那几斤几两的本事。


    不论如何,只要他左右运作得当,不信魏照生会把江南之事彻查出来。


    刘仪的绿豆眼叽里咕噜转了一通,旋即笑着起身,拱手谢道:“多谢按察使”。魏照生看到对方面容含笑不慌不忙,丝毫没有因丢失官银而忧愁。


    是觉得陛下定不会处罚么,还是说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法子?魏照生说不出为什么,总觉得对面那人举止有些奇怪。


    他掩下思绪,向他介绍:“这是随本官一同出行的崔判官,负责协理政务调查官银失踪案”。怕引人怀疑,又陆陆续续把随行的官员都一一介绍了。


    他如今身为殿下上官,本来实在不愿行此僭越之事,奈何殿下一再要求,说他在江南为官许久,若是不以真面目示人,必定遭到怀疑。只能稀里糊涂应下,让太子做他的随行判官。


    按察使话未说完,那崔判官极有眼力见,马上躬身行礼:“见过刘刺史。”刘刺史这才注意到旁边站着一身穿绿色官袍的人。


    此人身材虽高大,样貌却不甚突出,一双眉毛斜飞入鬓,为他柔和的面目平添了几分凌厉。整个人站在旁边,萧萧朗朗,如幽谷空竹,通身的气质让人不容忽视。


    那双湛黑色的眸子虽被刻意掩饰,却依旧藏不住那股自上而下的睥睨之势。


    刘刺史眼拙看不出,祝长史确实瞧得分明,心中暗暗纳罕。可叹的是按察使身负皇命正三品的官职,面对着身边一袭绿色官袍的年轻人,依旧有恭敬之感。


    怕是身边的年轻人,来头不小。


    判官只是个从六品的官职,比刺史官职低了好几级,且江南作为上州,人杰地灵物阜民丰。一州刺史身份更为显要,刘仪目高于顶,虽对方是京城派来的,依旧没放在眼里。


    不过看到对方如此识趣,顿时好感大增。他呵呵笑着,眼睛更是眯得只剩下一条缝儿:“原是崔判官,本官虽远在江南,但是崔家公子风名远扬,本官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都是官场中人,说起场面话,个个都是个中老手。


    简单寒暄了几句,魏照生又问起了江南各项事宜。“洪涝灾后流民是如何安置的?”


    “回按察使的话,洪涝灾后房屋大多被冲毁,现在只能暂时搭草棚将百姓安置,趁着这几天天气好,属下已经命人抓紧时间为百姓搭建房屋了”。


    “那瘟疫可得到有效遏制?”旁边的崔判官突然来了一句。


    看到只是小官居然敢来问他,刘仪有些脸色不好看,阴阳怪气道:“本官在回答按察使的话,崔判官有何高见?”


    说他美名在外丰神俊朗是抬举他了,还真以为自己举重若轻。简直狂妄。


    崔判官笑了笑,并未生气,也未曾觉得被上官训斥不好意思,温和道:“是下官的错,还望刺史海涵”。


    魏照生冷冷扫了眼刘刺史,眼里暗含警告:“崔判官虽只是从六品,却是天子门生,常年伴在帝侧,圣上对其爱重有加。刘刺史,做人要留一线,莫要如此咄咄逼人”。


    被按察使当面训斥,刘仪老脸一红,讪讪道:“是属下的错,上官教训得是”。


    仔细汇报起来:“说来也怪,明明我已经将染温疫的人和未染温疫的分别安置在东西两处,相隔数十里,并且按照太医的建议严加防范,可瘟疫灾情却丝毫没得到缓解,反有愈加严重之势”。


    他指指不远处焚烧的黑烟,“如今死的人越来越多,这焚尸场都快烧不过来了”。


    “哎,可怜我治下的百姓,平白遭受这等无妄之灾,微臣身为一方官吏却束手无策,真是令人惭愧”。说着硬是从眼睛里挤出两滴泪来。


    旁边的祝长史看到,又是一声冷哼。刘仪不着痕迹瞪了对方一眼。


    李琤看着二人的机锋,直觉这个祝长史有问题。


    “那太医可找到疫病源头?”按察使看到不远处焚烧的黑烟,脸上现出痛色,声音也急切几分。


    说到这儿,刘仪差点要跳起来大骂见鬼了:“这个我正要跟上官汇报,太医院的刘院属说要想彻底遏制瘟疫,必须找到疫病源头,可是找了这么久,愣是没一点线索”。


    本来官银丢失便是罪无可逭,幸得圣上垂怜没有立即将他们几人押解入京。本指望能尽快解除江南困顿,为自己的失职增加一点筹码。


    反正官复原职是不可能了,但是起码能让圣上念着他抗灾止疫有功,稍稍减缓些刑罚,譬如说不要流放到太荒僻的地方。


    江南的事远比奏疏上描述的更加严重。单看这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李琤一脸凝重。


    “不是朝廷下旨运送粮草来赈灾么?怎么还饿死如此多人?”


    说起这个,刘刺史脸色大变,声如蚊蚋:“这,这个……”


    魏照生冷哼:“说!”


    刘仪被对方的大嗓门吓一跳,心中暗暗腹诽。亏他原以为朝廷派魏照生前来,他看在昔日情面上会为自己开脱一二,没想到被京城富贵迷了眼,居然看不上他这个老同窗了。


    还敢对他大吼大叫,简直岂有此理!不过他到底存着理智,没敢当众辩驳,只语气不详道:“不知为何,朝廷拨下的粮草还未成功运入江南,在几十里外的明月湖处便不小心翻船了”。


    他也派人打捞,可水阔江深,哪里又是好捞的?费了许多力气让人打捞上来,却是只有几百石。有些捞得晚了彻底发黑长芽,根本吃不了。


    一语落下,不说按察使和崔判官,就是随行而来的其他官员都怒不可遏。魏照生冷冷问:“为什么不上报?”面庞已经肉眼可见沉了下去。他从未听到有关江南粮草翻船沉江的消息。


    “下官想着,反正还剩几百石,百姓们少吃一些,熬一熬总能过去的”。毕竟如今是多事之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到底知道这事不厚道,他声音小小,不敢抬起头来。


    本来他的乌纱帽就不保,如今又接二连三闹出如此多的事,他怕再报上去,过几日传回来的便是将他拖到东市狗脊岭斩头的消息。


    他可不想死。


    听到他轻描淡写的“熬一熬就能过去”,魏照生冷哼,饱经沧桑的面容不带一丝温度,摔袖而走:“行事如此荒唐,居然敢欺上瞒下蒙蔽圣听,便是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好自为之吧!”


    刘仪此刻忽然意识到,对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谦冲平和的上司兼同僚了。看他那秉公执法的模样,莫不是想趁机落井下石?


    呸,亏他之前还把希望寄托在魏照生身上,没想到对方却是个无情无义的。既然对方无情,就别怪他不讲情面!


    刘仪看着对方逐渐远去的背影,表情愈发狰狞。


    一行人入城下榻。


    在刺史府一言一行都在人家监视之中,在外面就不一样。为了方便起见,最终按察使等人决定在外租个院子。


    刘仪象征性劝了下,眼见着按察使主意已定,倒也乖乖闭嘴。天色已晚,他们有心查案,也只能等到明天。


    李琤坐在太师椅上,手掌摩挲着茶碗,声音冷冽:“这江南的蠹虫,比孤想象的还要多”。还有明月湖翻船的事件,他不信是巧合,定是有人刻意为之。


    究竟是谁想搅浑江南这趟水,此番目的究竟想干什么?


    魏照生坐在他旁边,问道:“殿下猜到是什么人了么?”李琤捏捏指腹,脑海中一闪而过某个人的身影,又被他强行按下。摇头道:“未曾”。


    “那殿下接下来打算如何行事?”这江南从上到下,皆如刘仪这般的蛀虫,官员沆瀣一气。初来乍到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李琤沉吟许久,忽然道:“你觉得幕后指使会是刘仪吗?”


    魏照生与刘仪有私,忽听到太子这样问,以为是上位者的猜忌,立刻噗通一声跪下:“殿下,刘仪当年虽是臣同窗,但我与他交情极浅,定不会徇私枉法,刻意隐瞒”。


    虽然太子如今顶着一张生人的面皮,但通身上位者气质依旧显露无疑。


    李琤看着地上的人,眼角含笑如沐春风:“孤只是随口一说,又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他声音一顿,“更何况,若是怀疑,又怎会把你带出来?”


    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他已经决定用人,就绝不会如此反复无常。


    魏照生这才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扶着膝盖站起来,开始思考太子的问话:“这刘仪,臣虽不大清楚,但若没人指使,他的能力是做不到如此心思缜密的”。


    更何况,那人素来没甚大志向,缘何与朝廷作对呢?


    不知为什么,魏照生回想起在埠头上与刘仪的谈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到底是哪里不对,他又说不出来。


    “你有没有发现刘仪旁边的祝长史有些不对劲?”李琤没回答他,轻轻吹了口茶上的浮沫。


    “臣也注意到了,每当刘仪说话时,他表情颇为不忿,似是知道什么内情”。


    太子从太师椅上起身,走到南窗下的榻子旁,掀开窗牖望了望外面的小院,负手道:“眼下初来乍到,当务之急是把瘟疫遏制。”


    他似是想到什么,转身吩咐:“你命人把刘院属等人叫来,孤要亲自问一问”。


    “还有,既然那祝长史知道什么,顺便将人请来”。


    入夜。正堂的烛光下,刘院属等人颤颤巍巍跪下:“臣参见按察使大人”。


    既然太子此行决定隐身,便不会叫人瞧出身份。他脸上戴着崔家儿郎面相的面具,除非对方是崔二郎的亲近之人,否则决计看不出。


    他安静站在一旁,仿佛真的只是按察使的属从,低眉敛目一言不发。


    魏照生人生得粗狂,下巴还留着长长一缕络腮胡子,他双手搭在太师椅扶手上,声音辨不出喜怒:“本官今日将你们找来,就是想问问疫病之事”。


    “为何来了江南这么久,还是没找到遏制瘟疫的法子?”


    为首的刘院属直起身子,一壁摇头一壁道:“臣也觉得百思不得其解。这疫病本不稀奇,历朝历代都发生过多起。只要做好防范,找出病源,彻底遏制不成问题”。


    “只是老臣们来到江南这么久,费了许多法子,绞尽脑汁也没查出病源在哪里。没有病源,想要彻底遏制疫病便难上加难”。


    “可是这里的官员不配合?”李琤想到今日见到的情景,不由问道。


    刘院属不知为何站在旁边的判官突然插嘴,但看到按察使没有丝毫愠怒,便也没有多想。


    他恭敬回:“不配合倒说不上,只是上次臣等请求彻查水源,那刘刺史一直不同意,还是身边的祝长史劝说,刘刺史才安排人协助我们”。


    又是刘刺史和祝长史。李琤听得直皱眉。又仔细问了一通,才放人回去。


    太医刚离开没多久,便有随从来报,说祝长史到了。


    李琤不打算直接站在旁边,在祝长史进来之前绕到旁边的隔间里。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身体颀长,一袭绿袍的男子走了进来。他迈着四方步,身形平稳,长相清秀,给人第一印象很不错。


    甫一进门,他便朝着魏照生直接跪地:“微臣拜见按察使大人”。魏照生微微往前探着身子,温和道:“祝长史请起吧”。


    “本官让祝长史深夜前来,你可猜到所为何事?”


    祝方眼神顿了下,旋即敛眉:“臣不知”。


    按察使见他这个表现,也不催促,让人过来喝茶。“这雨前龙井是本官特意从京城带来的,前些日子陛下赏了一斤,我怕江南的茶喝不惯,便想着从家里带些过来。也劝诫自己时刻不忘圣上隆恩”。


    又催促了几声,祝方才敢过来,双手捧着茶杯,动作拘谨:“陛下待大人圣眷正浓,微臣相信大人定不会辜负圣望”。


    魏照生叹了口气,摇摇头:“非也。你看江南之事如此棘手,本官初来乍到,一应事物皆不熟悉。真怕到时候抓不着狐狸,还惹一身骚”。


    他身子往后靠,形状放松,仿佛让祝方来真是只为了叙旧。“你不知道,伴君如伴虎,这差事稍有一点做不好,便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也是我脑子笨不似旁人懂得逢迎,这才让陛下点了我来”。


    “祝方啊,你可知本官的苦恼?”


    祝方看了眼对方,又很快低下头,拱手道:“微臣不知”。似是觉得说错了话,他马上改口:“不,微臣知晓。大人若不嫌弃,微臣愿为大人尽犬马之劳”。


    魏照生看着对方,哈哈大笑。


    他捋捋下巴的胡子,状似不经意问:“本官今日在埠头,看到你与刘刺史关系微妙,不知长史可否为本官解惑?”


    祝方两条粗眉拧在一起,似乎极纠结,双掌松开又攥紧,额上登时冒出豆大的汗珠。


    魏照生笑:“瞧你,本官不过随便说说,把你紧张成什么样。不说这个了,本官与你父亲尚有些交情,不知你往后仕途作何打算?”


    祝方是嫡次子,虽家族显赫却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他自请出来为任江南长史,可见内里是个有乾坤的。


    祝长史纠结了许久,似终于决定了什么。他猛然抬头,铿锵有力道:“回大人,臣有下情回禀”。


    接着就一五一十说了刘仪这些年在江南的所作所为,包括近几个月他尸位素餐,虐杀治下良民的事。按察使听完无不骇然。


    “你说,他不让人检查水源,每日却要喝从外地运送进来的雪水?”


    “正是。微臣也觉纳闷。可刘大人却说他经常患头风病,郎中说他最好每日喝的是从天山上采下来的雪水。可他喝着外面的水,却不让人检查水源,臣觉得此间必有蹊跷”。


    “只是当时微臣斗胆问了一句,便被刘刺史斥骂了许久,说我僭越以下犯上。微臣心中不服却也无能为力。看着江南的百姓每日都倒下一大片,臣心中不胜煎熬”。


    他一边说一边哭泣,不觉泪流满面。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魏照生也被触动,心中感慨万千,看祝方的眼神也变了。亲自上前将人扶起来:“祝长史,难得你有如此忧国忧民的情怀,你放心,待本官回京后定会如实秉明圣上”。


    祝方眼尾通红,哽咽着道:“微臣不求仕途亨通,只求天下太平,百姓安居”。


    这一番交谈自然一字不漏落到李琤耳朵,他透过屏风扫了眼正堂那个忠肝义胆的长史,眼神晦暗,负手立在多宝阁前,不知在思索什么。


    不久后,祝方告辞。太子从隔间出来。魏照生问道:“殿下,如今咱们怎么办?”这江南的事真是一件接着一件,让人想松口气都难。


    “祝方说,粮草沉江事件,是刘仪有意为之?”


    魏照生摸不准太子是何意,点点头答:“正是”。


    “这刘仪到底想干什么?把江南搅浑对他有什么好处?”毕竟是封疆大吏,官做到刺史,他何必自断前程趟这浑水?难道说,他就是梁朝逆党?


    “臣也百思不得其解”。魏照生常年在工部,这种查案的事确实不擅长。


    太子拿钳子挑动烛火,眉眼隐在黑暗中,思索良久。猛然转身,眼神冷冽逼人:“孤大概能猜到”。


    “如今圣上身子不适,是太子在监国。拨发粮草,赈灾济民之事都是孤在决策。若是粮草沉江,势必会影响太子在江南的名声。到时候民怨沸腾,加之有心人引导,即使孤这个太子之位坐得再稳,终归会受到影响”。


    “何况孤如今放出去的消息是身患疾病,在东宫养伤。届时逆党定然以此为筏子,言我被上天谴责,天怒人怨,这才导致报应”。这是之前他对付琰光的法子,没想到对方居然又用在他身上。


    看来,琰光势单力薄,只能做这等狗急跳墙的事儿了。


    经太子这么一说,魏照生恍然大悟,也觉得对方估计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不由担心道:“那怎么办?到时候民怨沸腾,殿下清誉何在?”


    李琤不以为然:“孤在太子之位坐了这么久,难道小小的谣言便能将孤推下去?”他冷嗤,“既然祝方说刘刺史有猫腻,那咱们明日便拜访刺史府吧”。


    ……


    刺史府。刘仪听到底下人禀告说按察使深夜召见祝方,不由恼怒:“这个祝方,我早就想除掉他,奈何畏手畏脚迟迟未下手。如今倒是让他坏了我的好事”。


    又问道:“京城可传来什么消息?”其他人摇头:“未曾”。刘仪将手中的金鸭香炉狠狠掷在地上:“没用的东西!莫非翅膀硬了不停我话了是吧?”


    属下闻声跪地,劝道:“大人,形格势禁,大人莫被气坏了身子”。


    刘仪双手撑着桌子在圈椅前坐下,从喉咙里沉沉嗬一声,眸光深冷,如毒蛇吐着信子:“无事,不听话的畜生,杀了便是”。


    他站在堂上踱步,反复思考许久,抬眉问道:“今日按察使身边的那个崔判官,我总觉得不对劲”。对方不过一个小小判官,虽然常年伴在帝侧,可通身有如此睥睨气势,实在惊人。


    他冥思苦想许久,依旧没有头绪。只好吩咐属下:“要仔细派人守住密室,切忌让人发现”。


    “是”。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习惯他的陪伴


    次日, 按察使率众官僚前往重灾区,不论魏照生如何劝说, 太子始终坚持亲自去看。看着一意孤行的年轻储君,魏照生没了主意。


    本来太子下江南便非常危险了,如今还要亲自去瘟疫灾区,万一不小心染上疫病,这可怎生是好?这让他如何跟陛下交代,如何跟天下臣民交代。


    老臣的内心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太子还是去了。看到住在草棚子里的灾民,蓬头垢面衣衫不整, 被病毒和饥饿折磨得不人不鬼, 李琤双拳渐渐攥紧。


    现在要紧之事便是灾后重建以及找到官银下落。魏照生亲自安排属官各司其职,一部分督促重建住所,一部分安置灾民,还有其他的恢复农耕, 把农田种满庄稼。之前洪涝, 田里的庄稼早被淹得差不多。


    因粮草沉江,眼见直接从太仓调粮已经不可能。太子下令直接从隔壁的纯县, 灵县等地调粮赈灾。


    虽然借来的粮草不多,但总归能撑一阵子。至于后面的困难,再从长计议罢。等忙完一抬头,发现天色不知什么时候黯淡下来。


    刘仪也跟着忙前忙后,不过只是装个样子,没做什么实质性工作。他们虽戴罪,现在也还是官身。圣上押解回京的旨意一天没下来,他就一天没有处置几人的权利。最重要的是, 若是提前处置了,后面的戏还怎么演下去?


    刘仪不知道按察使心中所想,为尽地主之谊,也为了与对方搞好关系,他特地提出到清风楼里一聚。


    清风楼是本地最大的酒楼,生意兴隆,普通百姓平时连一个座位都难预订。他选在哪里,确实是打算用心招待。


    魏照生看了他一眼,笑道:“何必如此麻烦?本官还未到刺史府上做客,若要请客直接在贵府举行就是了”。


    他现在越看刘仪等人越气愤。若不是如今正处百废待兴之时,许多事情还需要他们。哪里还让人这么快活蹦跶。


    刘仪拒绝不开,讪笑着应下。离开前又不着痕迹看了眼崔判官,眼底带着探究。


    月色如练。薄薄一层光辉洒在院子,空中不时有萤火虫飘过,纺织娘在不知疲倦吟唱着。一派夏日好风光。


    刺史府。


    刘仪开席宴请,知道按察使不喜铺张,特地吩咐下去只上了十几个菜,且都是些家常菜。唯一一道比较贵重的六月黄,这是江南的特色水产,在京城那边显得贵重,到了江南,便显得习以为常。


    “幸得按察使大人相助,这江南的局势才能迅速稳定下来。公有擎天架海之才,实在令人佩服!”他举起酒杯遥遥一敬。


    魏照生也敬了他一杯。旁边的崔判官却不怎么碰酒,只默默无闻在吃菜,举止优雅,从容不迫,是世家大族里蕴养出来的贵公子。


    刘仪笑了笑,绿豆眼中散发着精光:“崔贤弟怎么不喝酒,是这酒的味道不够醇厚么?”


    李琤放下筷子,含笑道:“下官酒量不佳,还望大人饶过一回”。刘刺史还想再劝,魏照生却发话:


    “此次下江南是为了黎庶安危,天下宁定来的,不是为了吃喝玩乐,在公谋私。崔判官时刻谨记陛下旨意,实在令人敬佩”。


    被他这么一打断,成功揭过一茬。刘仪虽恼恨,却也无可奈何。本来敬酒也不是他的真实目的。实在是看那崔判官形迹可疑,令人怀疑,想借着敬酒试探一二。


    酒过三巡,崔判官借故出去寻找冬青之所。侍从带他出去。看着那绿色官袍逐渐消失,刘仪的眼神变得晦暗。


    甫一进后花园,他悄声走到侍从身后打晕对方。早守在旁边的青龙卫备身夏常从树上跳下来。因李福身材笨重又是东宫大总管,许多人都认识他,所以此番下江南李琤没有把人带来。


    更何况把他放在东宫,若是良媛有什么事,他也能照看一二。


    “有什么异常吗?”李琤眺望着远处的灯柱,虽顶着一张陌生的脸,通身的气派与寻常无异。


    “整个府邸守备不算森严,但是属下注意到后院碧湖旁有一间阁楼,看着破败不堪鲜少人涉足,但却有很多暗卫守着”。也亏他是青龙卫万里挑一的身手,方才在附近试探时才没惊动他们。


    “看来,刺史府果真有猫腻”。李琤声音平静,似是在陈述一个早已知晓的事实。


    夏常表面是他随行而来的随从,与之在外面说几句无可厚非。但是时间久了肯定惹人怀疑。李琤不怕怀疑,但眼下显然不是好时机。


    略微待了片刻,他又重新转身回去。刘仪注意力一直集中在空出来的位子上,看到人独自进来,不由疑惑:“崔判官怎么自己一个人回来的?带路的侍卫呢?”


    李琤抚茶盏的手放下,拱手行礼:“那位小兄弟走路不小心,摔伤了头。下官斗胆让他去处理伤口了。下官自知僭越,但是看那小兄弟的伤口实在是担心……”


    魏照生偷偷瞥他一眼,只觉得平日高高在上的太子,从未像现在这般卑微过。本以为对于这一身份转变太子会不适应,没想到不适应的反倒是自己。


    毕竟,看着太子动不动朝人行礼,他额上的冷汗都要冒出来了。心里只期望着,江南的糟心事都快些过去-


    芷兰居。李琤走后,东宫就彻底安静下来,空荡荡仿佛没有人气。虽然男人在的时候也不见得有多热闹,但是起码晚上回来会跟她说说话。


    尤其怀孕之后,他不知哪儿听来的建议,竟然每日花时间给她肚子里的孩子读书,美其名曰“耳濡目染”,希望孩子以后出生是个聪敏伶俐的。


    当时梁含章还笑着问他:“难道孩子不聪明,你就不喜欢了么?”男人好看的眉微微皱起,似乎极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


    修长白皙的指骨握着书卷,怕她多心,便也没敢细想:“不聪明孤也是喜欢的”。


    只是他是太子,若这一胎肚子里是个男儿,便是大晋的皇长孙,身份显赫,他自是希望孩子聪慧,日后能担当起人君的考验。


    不过,那只是期望而已。若不聪慧,他也不会强求。这是他的孩子,长大后会封王,会有自己的封地,会娶妻生子。只要孩子过得快活,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就放心了。


    他放下书卷,长指轻轻捏着她脸颊。这是他近段日子找到的喜好,似乎觉得捏她脸是件很好玩的事。


    看着女人气呼呼盯着自己,两腮嘟起跟河豚一样,他就忍不住发笑。“你放心,不论孩子怎么样,孤也不会嫌弃”。毕竟是他千盼万盼盼来的孩子。


    他情绪内敛很少放声大笑,至少到目前为止梁含章没见过。即便是笑也是悄无声息的,嘴角轻轻勾起,眉眼弯弯,看得出整个人很愉悦。


    看着他,梁含章也忍不住笑了。她自是信他,方才不过随口一问。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太子刚离开的第一天,她就觉得哪哪都不习惯,整个人浑身不得劲。明月给她端来安胎药,提醒望着窗台发呆的人:“娘娘,该喝药了”。


    梁含章这才醒神。也不推辞,端过药碗便一饮而尽。安胎药都是事先晾好的,此时端在她手心温度刚刚好。既然决定留下这孩子,她便打算好好对待,认真听太医的话。


    太医每日按时来请脉,如今她是整个东宫的核心,不仅身边有明月玉湖等人伺候,太子走之前还留了李福,整个东宫里三层外三层包围着,生怕有刺客混入。


    喝完安胎药,玉湖见她心情抑抑似有不快,把准备的蜜饯拿出来劝道:“娘娘,吃点蜜饯吧。这是李福公公特意吩咐人准备的”。


    梁含章坐在窗台旁的罗汉榻上,摇摇头:“不用了”。她从来就不爱吃这种甜丝丝的东西,总觉得腻喉咙。


    这么一整天闷在房里也不是个办法,她们二人是新来的,也不知道这位娘娘喜好什么。先前近身伺候的二位嬷嬷被打了板子,现在还在床上躺着。


    似乎看出她们脸上的担忧,梁含章伸手在她们搀扶下起身,往旁边的书房走去:“闲着也是闲着,先前殿下还一直督促我练字,索性今日就练字吧”。


    玉湖明月二侍女寸步不离,梁含章开始试探过她们几次,发现二人似是真的不通笔墨,也不识字。但为了保险起见,她写字时还是让人站在不远处的屏风前,偷偷在纸条上写了几个字。


    玉湖二人看着书案后坐着的人,一身粉色襦裙,头上只簪了个白玉簪,素雅又娴静。皮肤白得发光,光线打在她脸上能看清上面细小的绒毛。


    如此绝色女郎,偏还会写字。虽然怀了太子的第一个孩子,却从不恃宠生娇。她们来伺候到现在,从未听娘娘说过一句重话,对所有下人都是和和气气的。


    难怪会讨太子殿下欢心。若她们是太子,也忍不住心动。心里这般想着,突然觉得直接盯着娘娘不礼貌,遂低下头看着地面。


    书案后的女人表面看着平静,其实内心早已天人交战。她不知道要不要把太子下江南一事说出来。若是说出来,太子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现在太子不仅仅是她要攻略的对象,还是孩子她爹。她不希望孩子一生下来便没了亲爹。可,若是隐瞒不报,他们会不会对阿兄下手?


    女子手指攥成拳,犹疑不定。这时候,外面突然传来李总管尖细的声音:“娘娘!”梁含章笔一歪,纸条上晕染大片墨迹。她看着自己写的字,长长呼了口气。


    玉湖将人请进来。老太监手里捧着个锦盒,胖脸笑得满是褶子。躬身道:“娘娘,您前几日去陶然居预定的玉镯打出来了,老奴刚去取回来。您要不要看看?”


    梁含章将手里的纸揉成团,脸色微微发白。旋即起身道:“给我看看吧”。明月接过锦盒呈上来。


    她打开一看,是一对青玉手镯,乍一看纹理简单朴素无华,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上面雕刻着精致的图案。有鲜艳欲滴的葡萄,粒粒分明的石榴,绕着手镯,还雕刻了三个福字,做工精细,看上去确是费了心思。


    只是这手镯不适合刚出生的小孩子戴,等孩子长到一两岁,才能套在孩子手腕上。不过她打镯子只是个借口,也没真打算让孩子日后戴。


    王皇后几乎隔一段时间便派人来东宫赏赐,赏赐的东西比这小小玉镯不知好了多少。


    她努力不让自己心绪陷入混乱,点点头道:“不错。雕刻的人手艺很好,公公就替我赏了吧”。眼下太子不在东宫,她也不能出去。即使心里想见陶然居的人,也苦于没有办法。


    李福甩甩手中拂尘,笑呵呵下去办了。


    她将锦盒递给玉湖让人妥善放好,又在书案上练了会儿字,这才起身。她肚子里的孩子不过两个多月,小腹平坦,也没有呕吐难受的病症。若不是太医诊脉诊出来,她真怀疑是不是弄错了。


    时间一晃就是一个多月,因为按察使等人亲自下江南,有条不紊指挥大家各司其职,江南的瘟疫得到有效控制。


    不过千防万防还是出了事,因为粮草沉江,粮食短时间内调不过来,加之奸人恶意阻拦,江南的百姓对太子是议论纷纷,还有人直言太子无能,以致上天降罚。


    开始时官员还能堵住他们的嘴,可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随着饿死的人越来越多,百姓的怨言就越来越大。直到太仓的粮食被人纵火焚毁,消息传到京城,朝野震惊。


    惠安帝这些年身体越来越差,加之这段时间胸口上的箭毒复发,足足昏迷了半个多月。


    帝王年轻时候南征北战,也受过大大小小的伤,当年那支箭镞淬了毒,堪堪射在他胸口上。幸而伤口不深又得医士及时处理,这才没有性命之忧。


    不过,那毒虽被医士用药抑制住了,却没有彻底根除。年轻时候不显,现在他上了年纪,身体状况越来越差。


    这次因为昏迷,罢朝足足有半月之余。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这也是为什么他会迫不及待传位给太子,因为他有种直觉,自己身体大概撑不了多久了。


    圣上患病,太子又在东宫养伤。大晋最尊贵的两个人同时倒下,整个朝廷仿佛一下子没了主心骨,群龙无首。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好疼


    圣上重新上朝, 已经是一个月后了。因有人刻意煽动,关于太子的传言愈演愈烈, 惠安帝看到奏疏,怒得面色涨红双目圆睁,将奏疏狠狠掷在地上。


    “简直岂有此理!太子忧国忧民宵衣旰食,在东宫养病,怎么在他们眼里就成了上天罪罚?实在可恨!”他是拖着病体上朝的,被奏折上的内容气得眼前发黑,掩唇不住咳嗽。


    文武百官集体跪下。


    “魏爱卿去江南这么久,事情处理得怎么样了?”吃下杨内侍奉上来的药,他缓和呼吸, 重新问道。


    马上有官员站出来回答:“回陛下, 魏尚书甫一到江南,便马不停蹄处置灾民之事,现在瘟疫已经得到有效控制。只是他想启奏陛下,江南刺史等人是否需要即刻押解回京, 听候审判?”


    惠安帝靠在龙椅上, 思考了会儿才道:“罢了,江南不稳, 今权且寄人头在项。等日后再行裁决”。又问了些旁的事,直到商议完才下朝。


    乾元殿。惠安帝召集几个心腹大臣入殿,询问西南修路攻打土司之事。值得高兴的是,目前道路已经修得差不多,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攻其不备,趁敌人还未完全反应过来,派将军率兵进入夜郎,将其一网打尽。


    为保险起见, 惠安帝派了赵文为大将军,负责统兵御敌之事。赵将军骁勇善战功勋累累,派他前去既能振奋人心,又能增加胜仗的筹码。


    商议了许久,最后以惠安帝身子不适,不得不结束。


    次日起床时,明月本想同寻常一样到笼子旁边喂那只豢养的鹞鹰,却看到空荡荡的金丝鸟笼。她惊奇叫出来:“哎?那只鹞鹰怎不见了?”


    玉湖闻声赶出来,那鸟笼朝外打开,不知是鹞鹰挣脱出去,还是被人放走了。等二人回去禀告良媛时,没想到对方神情淡淡,语气波澜不惊:“走了就走了吧”。


    注意到二人眼底的疑惑,她将脸颊上几缕发丝别在耳后,支起身子温声解释:“可能是昨日我喂它时没关好笼子门,叫它找到机会逃出去了。一只畜生而已,走了也就走了”。


    那东西已经被她当食物喂到鹞鹰肚子,只要太子安排的暗卫不把它开膛破肚,决计发现不了。


    不知为何,梁含章心中隐隐有些悲伤。她那颗原本偏向阿兄的心,如今逐渐偏向太子。她与男人相处的几个月,亲眼看到对方劳心国事宵衣旰食,这天下交到他手里是黎民百姓之幸。


    更重要的是,他还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若是在她的帮助下逆党成功,她岂不成谋害孩子亲爹的罪人了?


    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大手在用力撕扯,痛苦不堪。梁含章甚至隐隐有种期望,希望那只畜生以后都不要回来了。心底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期盼,希望暗卫没发现消息藏在鹞鹰肚子里这一玄机。


    这样一来,她内心的煎熬和愧疚便能少几分。她此刻就如河上的浮萍,或被狂风裹挟着往前走,或被流水裹挟着往后打转。不论如何,终究是没有自己做选择的权力。


    她只希望,自己身上的罪孽能少一些,肚子里的孩子能健康成长。这便好了。


    丫鬟听良媛这般说,也不好多言,只是觉得奇怪。平时看娘娘对这只畜生那般喜爱,没事总爱去投喂。还以为跟鹞鹰处出感情来了,谁知如今鹞鹰飞走,娘娘反应居然这般平淡。


    而且,此刻她们看到娘娘脸上,莫名流泻出来悲伤。是因为鹞鹰飞走了么?还是,旁的原因?


    疑惑归疑惑,她们到底是奴才,主子不愿意多说,她们也不敢再问。


    一晃眼,太子下江南已经有两个月了。在他的要求和带领下,江南一应事物处理得井井有条,近几场叛乱也被压了下去。因为不间断的天灾而凋敝的民生,也逐渐有恢复的事态。


    刚不久被查出来,那瘟疫果真是有人刻意在水里放了东西,导致全城的百姓染上。而这一切事情的矛头,直指江南刺史刘仪。


    先前江南出事,刘仪一点也不担心,可如今自己西南的势力被朝廷剿灭,那按察使更不是个善茬,自己在江南的所作所为全被他查出来。眼看他大业未成,却要遭受牢狱之灾,这叫他如何坐得住。


    刘刺史气急败坏,脸上因为狰狞,松垮的肉几乎挤在一起,绿豆大小的眼里满是狠意,似乎下一秒就要从体内破膛而出。


    他两手撑在几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良久后,他背过身子,几乎是吼出来的:“那祝方狗贼,竟然欺我如此!”


    那瘟疫本就来得莫名其妙,他一开始还觉着疑惑。没想到居然是祝方在井水里放毒,还企图嫁祸于他,简直可笑!


    难不成祝方以为,他会怕那所谓的按察使么?不过朝廷派来的一条狗罢了,在江南不甚染上瘟疫,救治无效而死亡,这好像也是极正常的事儿吧?


    只是他未料到,那按察使还真有两把刷子在身上,查起东西来一套一套的。再这样下去,不等他将一切部署好,恐怕那按察使就能押着他脑袋进京。


    他此刻只恨初时识人不清,居然妄想与虎谋皮,如今大业未成,却要落得被虎反噬的下场。


    好啊,既然人人都欺他辱他,看不起他,那就别怪他心狠!他直起身子,声音听不出喜怒,淡淡道:“既然那按察使如此能干,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他拿帕子轻轻擦拭双手:“把那姓魏的杀了”。


    身边的属从一听这话,微微有些吃惊,却是不敢再劝。还不等他继续吩咐下去,一暗卫持着密信进来禀告:“主子,京城有消息”。


    刘仪一听,猛然抬起头来,抢过密信,将上面的封蜡揭开,仔细阅读起来。没过多久,传来他近乎疯狂的大笑声:“好!太好了!”


    属从面面相觑,忍不住问:“主上,京城传来了什么消息?”


    刘仪将密信紧紧攥在手上,手背青筋暴起,皮肤松弛,看上去与他红润的脸并不相配。


    他笑道:“密信上说,太子那厢也下江南了”。


    “太子?下江南?”他们与朝廷派来的官员共事这么久,并未发现哪个是太子。难道,太子也易容了?


    “我早觉得按察使身边那崔判官形迹可疑,身上的气质与那身墨绿色官服丝毫不合。当时还纳闷,没想到居然是太子”,刺史嘴角勾起一抹微笑,点点头道,“有意思”。


    不愧是一国太子,即使身披粗布麻衫,依旧掩盖不住通身的贵气。只是,这贵气却是偷梁国的财富权势堆砌起来的。


    这场泼天的富贵,他享受的同时,不觉着可耻么?


    正堂烛火忽明忽灭,上首似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只见那刘刺史缓缓坐在太师椅上,将手中的密信放在楠木架子上的火焰上,似低喃似自言自语:


    “李家父子,也该为自己当年行为付出代价了”。


    窗牖外蝉声阵阵,不远处的荷塘还有蛙鸣此起彼伏。他的声音隐在空气中,带着森冷寒意-


    李琤这段时间一直持观望态度,迟迟未对刘仪下手。在他看来,那刘仪形迹可疑,那祝方背地里同样小动作不少。一开始他就派人盯着祝方,没想到还真让他的人打探到消息。


    “殿下,您是在怀疑祝长史?”魏照生起身剪掉灯花,忍不住问。


    “祝方太急了,他生怕咱们不相信他的话,便替刘仪捏造出各种辫子,让我们注意力集中在刺史身上”。如此一来,他才更好行事。


    “那祝方府上运这么多木柴,到底是要干什么呢?”魏照生也看清太子手上密信上面的内容,还是觉得云山雾罩,许多事情未真正浮出水面。


    太子忙碌这么久,感觉脑袋有些昏沉,他单手撑在桌子上,用两指轻轻捏着眉心。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虽然孤也猜不到祝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祝方和刘仪肯定所属两个不同阵营,他们两个的目的,定然是相悖的”。


    如今下江南也有一段时间了,西南之事听说首战告捷,大将军赵文率领的精兵斩关入内,直杀得逆贼片甲不留。


    看来,这祝方和刘仪,有一人要坐不住了。


    魏照生与太子随行这么久,亲眼目睹太子于民生上是多么兢兢业业,片刻也不愿意多休息。如今看到他精神不济,忍不住劝道:“殿下一连劳苦数日,也该好好休息了”。


    他常年在工部,有时候遇到洪涝几天几夜不合眼也是常事。他本就是武将世家,身体比太子能扛。


    太子虽也常常习武,到底还是底子弱了些,更何况幼年被养在外面伤了根本,这样高的负荷,只怕再熬下去迟早出问题。


    李琤刚想摇头,突然觉得脑子一阵眩晕,魏照生眼疾手快扶住,刚准备朝外喊医官,被李琤制止住,他握住对方的手摇头道:“孤没事”。


    “只是昨晚没休息好,精神有些不济罢了。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他的身体自己清楚,确实是因为休息少的缘故,躺床上睡一觉就好了,没必要深夜惊动别人。


    “可是,殿下身体贵重,若是不小心……”


    “孤心里有数,你不必劝了”,他制止魏照生往下说的话,又简单交代几句,便在随从的搀扶下回去了。


    魏照生看着太子高大的背影,只觉感慨万千。


    今夜的天气并不十分好,不似平常皓月当空,群星璀璨。凉风渐起,天上几颗星子愈发黯淡,连一向爱吟唱的纺织娘都闭口缄默,一时间天地寂寥,只余无边孤寂。


    李琤卧房内很快灭了烛,他睡觉时候并不非要床旁留烛火,只是在芷兰居住的那段时间,怕良媛一个女子,晚上睡着漆黑会觉着害怕。


    如今他孤身一人在外,便也没那么多讲究,吩咐人吹灭烛火后就躺下了。以为会像往常一样,累得倒头就睡一夜无梦。未料到今夜却有些不同。


    他梦到了自己心心念念那人。她小腹已经微微隆起,能看出弧度。那里面,怀着他的孩子。女人神色恬静,坐在窗台下望着外面的雨丝发呆。


    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她粲然一笑回眸,声音软软糯糯喊:“殿下”。一壁说一壁伸开双臂要抱。她在东宫这么久被养得娇,这动作不知做过多少遍。


    李琤早已习惯,双腿如同有了思想般径自走到她身边,半蹲下身子把人揽在怀里,闻着熟悉的气味,他忍不住陶醉。


    捻着她散落下的一缕青丝,笑问:“最近怎么样?孩子可曾闹你?”


    太子不善言辞,与她相处几个月,每次的话题要不围绕膳食,要不围绕院子里不起眼的一花一草。


    她本是丫鬟出身,虽然认得字但学识有限,他自然不可能跟对方谈些诗词歌赋经书典籍之类。


    不过因为她的字实在是丑,软趴趴没有筋骨。而她又好学,故而二人闲暇时间他也会教对方写字。


    日子就这么平淡过着,他们话虽不多,却极有默契。太子在她身边时,心情从来都是舒适的。


    而自打她怀了孩子,二人话题一下子变多起来。大多围绕着腹中的骨肉,两个没有经验的父母,对于孩子的到来,心情多半是相似的。


    他们期盼又担忧,看着那平平无奇的小腹,已经能幻想出来日后孩子香香软软的脸。


    女人摇头,身体笼在金光下,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色泽。她将脑袋窝在他脖子处,牙齿轻轻咬着,似乎极眷恋。李琤很快感觉到脖子处一阵濡湿。


    “殿下,臣妾想你了”。女人恨不得与他贴得更紧,他却怕伤到对方肚子,只敢虚虚搂着,闻言也回道:“孤也想你”。


    他情绪鲜少外露,外人见他都是八风不动不苟言笑的样子。


    偏遇到这女子,他满腔的情绪压抑在心,看到对方,只想宣泄而出,诉说着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一双男女相拥坐在罗汉榻上,李琤轻吻着她眉心,刚想再问什么,突然听到一阵沉闷的声响。下一刻,怀中传来女人痛苦的呻吟。他松手一看,眼前的场面险些让他目眦欲裂。


    只见女人双目浑圆,嘴角渗血,一把匕首从她背后直挺挺插入,他甚至能清楚看到匕首上雕刻的云纹,银光闪闪。


    她疼得小脸发白,冷汗汗涔涔染湿里衣。李琤触及之处,只觉一片濡湿。


    他低头扫了眼自己黏腻的手,不知何时沾染了满手的血。黑得发紫,血迹恍然间化成一个个狰狞阴森的修罗面孔朝自己扑来。


    太子猛一觳觫,抱着怀中人的手不住颤抖,看到她嘴角大口大口溢出的血迹。只觉天昏地暗,心口被人用刀片反复划拉,疼得几乎没有知觉。


    “太医!快叫太医!”他双目赤红几欲噬人,攥着她衣襟的手青筋暴起。在忍耐着极大的苦痛。


    可一连喊几声,外面依旧没人回应。怀中人意识逐渐消失,仿佛下一秒就要离他而去。李琤被吓得双腿发软,太阳穴突突地疼。挣扎起身抱着人往外奔去。


    梁含章伸出手抚摸他白玉般的脸颊,声音断断续续,低不可闻:“殿下……”


    “你莫说话,孤去给你找太医”,一字一句仿佛硬生生从喉咙里挤出来,连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双眼不知何时已经蓄满泪水。


    “莫怕,一定会好的,东宫的徐院正医术一向高明,有他在你莫要担心。莫要担心……”声音带着哽咽。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男人,此刻红了眼眶。泪水一滴一滴砸在女人茭白的面庞上。


    “殿下,臣妾好疼啊”,她出身底层,早练就一颗能吃苦吃疼的心。平时在他面前虽温柔小意,但身体上有什么不舒服从来不会主动跟他说。


    若不是有次他亲眼目睹女人经期疼得惨白的脸,浑身发抖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身体,整个人小小一只缩在床上。


    他都不知道她身子居然有这样大毛病,每次例假都疼得死去活来。而他身为夫君,却被蒙在鼓里从来不知道。


    那时候,她从被窝里探出汗湿的头,努力挤出一丝笑意安慰:“殿下不用担心,臣妾不疼,都习惯了的”。


    到底是经历了多大的苦难,才会在被疼得大汗淋漓时还能轻描淡写对他说:不疼的。


    李琤的喉咙被堵得说不出话,心口更是有如被一双无形的手撕扯。而今,一向能忍能扛的人居然对他说疼。可见,她此刻承受的是多大的苦痛。


    李琤听到她这话,只觉心口在滴血。深埋于心的戾气几乎要破土而出,他呼吸粗重眸光殷红,此刻恨不得杀人。


    他只能像对待珍宝一般把人抱在怀里,忍不住与她双脸相贴。压抑着胸口的暴戾抖着声音安慰:“孤在,孤马上为你找太医,马上就不疼了”。


    梁含章疼得头脑恍惚,感觉自己脖颈处一片潮湿。原来是男人的泪。她捂着自己小腹,那儿隆起的一块还有个孩子。她忍着痛苦嘱咐头顶上的男人:“殿下,若臣妾,活不下去,你一定,要保孩子”。


    李琤视线落在她小腹,更觉肝肠寸断。若保住孩子的代价是失去她,他宁愿不要这个孩子。忍着鼻子的酸意,他摇头:“不,你一定要好好的,否则孤不能保证会好好对待他”。


    若是她没了,这孩子还有何意义呢。他喜欢这个孩子,对孩子的到来无限期盼,更多的原因是因为,这是他和她的孩子。这孩子,身上流着她的血。


    男人健步如飞,可不知为何,此刻东宫却怎么也走不到头,弯弯绕绕仿佛入了迷宫一般。李琤情绪慌乱,还不等他看清前路,突然觉得胸口一疼。


    他低头去看,只见那里赫然立着一把匕首。与她身后那把一模一样。


    他双目浑圆,看到那双熟悉的手,头一回觉得陌生。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当真是他身边的暗探?……


    内室昏暗, 只有窗外几缕幽光照进来。此时,厚重床帐内却突然传来骨头咯吱的脆响。


    李琤是被铁器相碰的刀剑声吵醒的。他从巨大的恐惧和震惊中清醒过来, 汗水浸透里衣,起身坐在在床上大口呼吸。


    听到外面的声音逐渐微弱,猜测那番打斗已经进入尾声。便也懒得再管。只是心中疑惑:为何他会做这样奇怪的梦?这其中有何深意?


    殿门啪嗒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青龙卫备身夏常急匆匆赶来,走到太子床帐前抱拳行礼:“殿下,外面有刺客!现已全部伏诛!”


    太子正用衣袖擦拭额头,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可有活口?”掀开帷帐看到放在旁边架子上的青龙剑,他突然起身将之拿在手里,缓缓抽开剑鞘。


    夏常不敢抬头, 咬咬牙继续道:“目下虽被暗卫擒住, 不过他们都是被雇来的死士,末将还未来得及审讯,他们便服毒自尽了”。


    “不过,方才厮杀时有几人差点冲到殿下寝殿, 末将听到他们嘴里大喊擒杀太子。想来此番刺杀, 便是冲着殿下您来的”。


    李琤一袭白色里衣,手持宝剑, 孤寂的背影在黑暗中愈发显得深不可测。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冷笑道:“看来,是有人想取孤的项上人头啊”。


    只是,想要他命的究竟是谁?琰光,逆党,还是,隐在暗处的另一方势力?


    魏照生闻声匆忙赶来,看到太子无事后, 重重松了口气。他走过去拿起火折子点亮烛火,内室甫一明亮,照出太子冷肃阴鹜的面庞。


    手中的冷剑闪闪发亮。魏照生在工部任职多年,也算常伴帝侧。太子给人的形象从来都是谦冲随和,令人如沐春风,如今还是第一次看到殿下如此森寒的脸。


    “来了多少死士?”太子并未察觉身边人略带惊奇的脸色,从容不迫问。声音与寻常并无太大差别,可夏常等人听在耳朵里,却觉得森寒冷意扑面而来。


    周围气压骤然降低,夏常硬着头皮答:“末将方才让人清点了下,总共五十死士”。


    “五十?”太子冷嗤,漫不经心摇头:“还真是不少,看来这些个贼人真想要了孤的命”。


    他刚从噩梦中醒神,还未完全喘过气,这群死士便撞上来。是觉得他这个太子软弱好欺么?还是说,当真不打算让他活着走出江南。


    魏照生只觉不解:“殿下行踪隐秘,此番还是借用崔六郎的身份下江南。怎会让贼人知晓了您的身份?”难道说,这江南的蠹虫真有通天的本领,能猜出崔六是太子假扮的不成?


    李琤径自往外走,看到青龙卫正在处理散乱一地的死尸,血迹斑驳,牵涉范围之广。可见方才的一番打斗何其激烈。


    他的武艺虽比不上赵文此类武夫,但夜晚睡觉时候一直都极警醒,稍微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注意到。可方才那般打斗接近尾声,他才从梦中惊醒过来。


    这般不合常理。今晚的事情处处透着蹊跷。太子只觉精神不济,双指轻轻揉着眉心。尽管极不愿意承认,他心中还是冒出个猜测。


    他身边,怕是有潜藏的探子。魏照生显然也跟他想到一块儿去,愈发觉得不可置信:“殿下,此次下江南是机密,朝中只有寥寥几人知晓。难道……”


    太子摇头,朝中唯一知晓的几个都是肱骨之臣,他与他们相处许久,深知他们秉性。


    “应不是几位肱骨泄露的消息。”他缓缓踱步,“孤下江南的消息,不是还有东宫知道么?”


    唯一有一点不明白的是,明明在东宫,他除了对良媛实话实说此番准确目的是江南。旁的人,只知道他在东宫养病是个幌子,其实人根本不在。至于准确是到了哪里,更是无从得知。


    可是,今夜却有死士找到他的住所,甚至放出“诛杀太子”的狂悖言论,不得不令人深思。


    他自认来到江南一直谨慎行事,未曾露出马脚。旁人又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李福,良媛,还有朝中几个知道他消息的人的脸,一瞬间快速闪过脑海。他直觉忽略了什么,却怎么也抓不住。


    直到几人最后的面孔都定格在一张脸上,李琤却仿佛看到什么洪水猛兽般,不住摇头。


    他深吸一口气,复又叹息,看来自己身体的确是出问题了,居然荒谬到怀疑到她身上。


    她不过一弱女子罢了,又怀着身孕,怎么想都不会是暗探。


    按察使和夏常二人看到太子奇怪的举动,一时间面面相觑。


    抛却脑海中那丁点的怀疑,太子想到方才的梦境,只觉心脏不住往下沉,窒息得几乎喘不过气。


    抬头仰望着夜空,男人刀削斧凿的脸在夜色中愈发凌厉。透过那梦境,他只觉满腹狐疑,胸中甚至隐约带着悲凉。


    为何,方才他会做这样的梦?这梦有何警示意义么?他素来不信鬼神,不信阴司报应,但此刻回忆起梦中黑紫的血,双手还是忍不住颤抖。


    她,为何要这样做?黑夜中仿佛与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对视上,平时她低眉顺眼娇怯得不敢抬头。可此刻却直接与他对视,眼中带着他看不懂的深意,嘴角浅浅勾起。


    那般冷漠,那般无情。若不是外表和声音没有丝毫变化,他甚至误以为对方被人换了芯子。


    她,竟是这样的人么?一瞬间,李琤感觉他竟从来没了解过她,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真的如表现出来的这般人畜无害吗?同床共枕这么久,她的温声软语,温柔小意,当真是发自内心的吗?


    握着青龙剑柄的手忍不住收紧,太子面庞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线,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魏照生看他身形摇晃,嘴唇发白,似有癫狂之状。不由大惊,忙跑过去搀扶,转头让人去请医官。


    “殿下,殿下,您脸色不好,不若还是回去歇息,让医官来诊脉看看?”


    魏照生看得胆战心惊,本来睡前太子脸色就很不好,如何想来再不存侥幸心理,殿下定是生病了。


    太子这次没有拒绝,在他们的搀扶下慢慢走到寝殿。他抬眸看向不远处的烛火,表情没有方才那般阴鹜,但脸色还是极差。


    幸好治疗瘟疫的几个医官今夜恰好在此驿站住着,闻言匆忙提着药箱赶来。太子躺在床上,任由医官在一旁仔细把脉。


    良久后,医官才放下手腕。魏照生忍不住问:“殿,崔判官身子如何?”医官来时亲眼目睹门口横尸满地,那些身着黑衣的蒙面人身上的血流得到处都是。


    此刻面对按察使的质问,只觉胆战心惊。他颤颤巍巍答:“崔大人是邪风入体,又逢气急攻心,当以舒肝解气为主。臣这就开一方子,为大人通调理肝,解表固本”。


    那医官在太医院排不上号,平时几乎没见过太子。更何况屋子灯光昏暗,他也没认出床榻上的崔判官换了一副脸面。


    魏照生听完催促:“那就快去,崔判官身体贵重,是万万耽搁不起的!”医官怔愣听完,忙带上药箱迈着小碎步下去了。


    心里暗道这崔判官不愧是深得圣上宠爱的人,连堂堂正三品的按察使都对其恭敬有加。


    又想到方才的血迹,浑身打了个觳觫,跑得更快了。


    太子躺在床上,身后靠着个软枕。夏常正小心翼翼给他喂药。一边胆战心惊,一边忍不住抱怨李总管怎么没跟来。


    平时这些伺候人的活儿都是李福干的,他只负责保护太子安危。因为没有经验他喂起药来便磕磕绊绊,有些甚至洒在太子白色衣襟上,瞬间晕染一片。


    夏常瞧着,只觉头都要炸了。


    太子似乎也意识到对方笨手笨脚,他把药碗接过来一饮而尽。缓了片刻,脸色没那般吓人后,他问:“东宫可有何异常?”


    太子身在江南,东宫的一切动向都是夏常在经手。夏常不知殿下想问什么,突然想起方才殿下所说的东宫知道他的行踪,以为太子要问东宫暗探之事。思索片刻方答:“回殿下,并未有何异常”。


    “她,可曾寄来书信?”


    夏常不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看着太子略显失神的视线,突然福至心灵。


    是啊,东宫后院就良媛一个人,如今肚子里还怀着小殿下。殿下此番下江南,定是牵挂至极的。


    可是,被牵挂的那一方却没有丝毫动静,更没什么书信表示。夏常觉得,自己此刻夹在小夫妻俩之间当真为难。也不知道平日李福那死胖子是如何周旋的。硬着头皮回道:“娘娘,未曾寄来书信”。


    察觉到太子骤然变冷的神色,他又忙补充:“听说娘娘这段时间怀着小殿下,时常孕吐双腿浮肿,皇后娘娘都快担心坏了。特意从长春宫出来陪她。想是娘娘身子不适,没精力亲自写信”。


    他也不是特意打探这些私事,以防殿下突然问起。而是这段时间太子太忙,有关东宫的汇报全堆在他这里。他怕殿下分神又不好多说,而且殿下也不问,他还以为殿下是当真不关心的。


    可现在骤然问起,倒让他手忙脚乱。


    李琤听完夏常的话,心中残留的一点不适瞬间烟消云散。他直起身子,面色发沉:“竟如此严重?这些你之前怎么不说?”


    面对太子的责备,给夏常一百个狗胆也不敢跟殿下说他没问。自觉失职,他双膝跪地请罪:“属下有罪!这等要事居然瞒着殿下,实在罪该万死!求殿下责罚!”


    “好了”,李琤不耐挥手让人起身,“知道就好。往后记得把良媛的一切近况都详细与孤汇报”。


    夏常点头,之后又详细与太子说这几个月东宫发生的事情。准确说,是东宫那位良媛娘娘身上发生的事。


    小到皇后来东宫住了几天,长平公主来东宫探望几次,哪次带着小世子,哪次没带。娘娘哪月哪日为腹中孩子缝了件衣服……诸如种种。


    夏常说得口干舌燥,还以为殿下会听得无聊。没想到太子坐在床上身姿板正有如青松,正听得入神。


    听到良媛经常与腹中孩子自言自语时,他忍不住失笑。听到她因为怀孕而承担着许多痛苦,甚至夜不能寐时,他的心又仿佛被人揪起来,隐隐作痛。


    心中更觉无比遗憾。下江南这么久,他错过了许多。孩子的第一次胎动,他不曾亲眼目睹。良媛怀孩子辛苦,他却不在身边,身为夫君实在失职。


    内心绵绵密密泛起疼痛。待夏常止住声音,他如梦初醒。回想起方才的梦境,顿觉无比悔恨。


    她这般辛苦,自己却因为一个梦境的缘故而对她多有猜度,甚至因为暗探之事内心有一瞬间怀疑到她。实在让他对自己所作所为感到愧疚。


    夏常和魏照生二人看到太子时而皱眉,时而轻笑,时而又长松一口气。觉得他们平日端方稳重的殿下,似乎变了。


    只要一遇到有关良媛的事,再如何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储君,都会为之牵肠挂肚,喜怒哀乐全然挂在脸上。这良媛虽身份低微,倒当真得殿下宠爱。


    “殿下,时辰不早了,您看看是不是该歇息了?”魏照生在旁边听了一晚上的八卦,说实话有些兴奋。头一次羡慕起李福这个阉人来。


    李福是东宫大总管,也是太子的贴身太监。于太子日常言行,所作所为定然了如指掌。若他是李福,便也时时能看到殿下这般失态的模样了。


    恍然间回神,他想抽自己一巴掌。缘何要羡慕个太监?他可不想断子绝孙,即使如今这个年纪自己已经有了孙子的情况下。


    太子点点头,方才听得出神没觉得有什么。如今甫一回神,便觉头痛欲裂。他嘱咐一句:“那些死士的尸首先保管好,明日给刘仪送去”。


    是时候再次到刺史府拜访一二了。夏常点头,跟按察使吹灭殿内烛火,轻手轻脚出了内室。


    躺在拔步床上,李琤又睁开眼睛,思及夏常与自己说有关东宫的事,又想到那诡异梦境,只觉晦气。


    看来,当初他离开之前去求的平安福还是有用的,起码他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靠着那薄薄一张符纸,能觉得安慰许多。


    第40章 第四十章 找到当年的玉佩


    刺史府。


    刘仪视野之内看到满地的尸体, 僵硬的脸瞬间剧烈抖动,一双绿豆眼内满是惊惶指着李琤说不出话。


    李琤缓步走到他面前, 身体微微贴近,声音温柔如春风:“刘大人,这些人可还熟悉?”语气仿佛与刘仪唠家常。


    刘仪后退两步,攥紧拳头强迫自己镇定,缓缓吐纳几回,方故作平静问:“崔大人这是何意?难道本官该认识这些人吗?”


    说着眉毛一拧,“崔大人不过区区从六品小官,即使本官如今是戴罪之身,也是从三品的上官, 断断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李琤嘴角溢出笑意, 看着却没什么温度,幽幽道:“如果本官没猜错的话,阁下就是琰光吧?”


    此话一出,四座皆惊。在场的除了他们几个, 还请了江南大大小小的官员前来, 众官本来还一头雾水,不知按察使此举何意。而眼下, 倒是有几分清楚了,按察使大人怕是以为他们暗中与逆党勾结,来一招敲山震虎。


    魏照生满脸惊骇,惊得差点把旁边玫瑰椅绊倒。声音磕磕绊绊:“殿,崔大人……这,这怎么可能呢?”


    他与刘仪是同窗,虽然对方举止有些奇怪,但他从未往这方面猜测过。毕竟刘仪曾生过一场重病, 身子瘦削,性情大变是极有可能的。


    好端端一个人怎么就变成前朝太子呢?!


    魏照生内心刮起一阵飓风,震得他手脚发麻,神思混乱。


    隐太子不是在西南吗?什么时候来的江南,殿下又是如何知道的?


    一连串的问题堵在喉咙里,魏照生却没敢问出声。


    祝方站在一旁,原先还暗自疑惑,眼下是看明白了,太子是让自己看一出大戏。可惜了刘仪这个蠢贼,暗杀太子不成还惹一身骚。


    此驴性情暴虐又蠢钝如猪,注定成不了大事。估计是接到西南战败的消息,一时狗急跳墙,妄想刺杀太子。也不想想太子身边的青龙卫是吃素的么。


    他没有攀扯的念头还好,若是那张烂嘴乱说了什么话,此獠,留他不得。


    刘仪表情僵硬,瘦削的身躯簌簌发抖。翻出绿豆眼的眼白,眼珠子死死定在李琤身上上下扫视。良久,与对方笃定的目光碰撞上,似乎被吸了精气般,缓缓瘫软在地。


    他不再狡辩,有气无力问道:"你是如何知道的?我自认行踪隐秘,从未在你面前露出过马脚"。


    为了更好适应刘仪这个角色,他特地学习对方一言一行,更借口生了场大病掩饰有些奇怪的举止。


    连祝方这个与刘仪共事多年的下属兼同僚都没能识破他的诡计。太子又是如何知晓的?


    李琤轻掸袍角,到旁边的圈椅坐下,举止不紧不慢动作优雅,即使披着一张假皮,依旧能给人疏朗萧举之感。不愧是锦绣膏梁中养出来的储君。


    可惜啊,对方现在享受的一切,都是从他琰光手中抢过来的。一国储贰,天下至尊,本该是他的位置!


    好恨啊!每每想到此,琰光就觉目眦欲裂,似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牢牢攥在脖子上,让他呼吸困难,胸腔内翻江倒海,恨不得提刀杀人,把这些刽子手统统除掉。


    相对于他的身形狼狈,举止癫狂,李琤这边显得极其平静。太子望着对方,兴味盎然嘴角甚至隐约勾起一丝笑意,以一副胜利者的姿态道:


    “琰光殿下好道,多年前出家清修,自号清虚上人。而刺史刘仪贫寒出身,更因幼时生父被所谓的僧道之人害死。故而他非但不会好道,对这些个妖道深恶痛绝。多年前他就曾向父皇上奏,请求拆除国内大大小小的庙宇,还百姓一片和谐宁定之地”。


    只是当年惠安帝初初登基,国事不稳,关河上下经常听闻金鼓之声。为了不激起民变,皇帝一直隐忍不发。


    这一切李琤都十分清楚,故而来刺史府邸赴宴时看到殿内被供奉的三清的时候,他就隐约感觉不对劲。


    而魏照生曾在他耳边嘀咕过一嘴,说这个刘仪有些奇怪,不像他印象中的样子。让太子心中怀疑愈深。只是怀疑归怀疑,却没料到对方会是前朝太子。


    直到昨夜那五十暗卫意图潜入他的寝殿刺杀时,他才能真正确定,对方就是琰光,而不是所谓的刘仪。


    显然这说法没能真正说服琰光,他眼睛赤红,饱含浓烈的恨意,嗤笑问:“刘刺史去年生了场重病,好不容易从鬼门关走出来,把精神希望寄托在僧道上,不是很正常么?你凭什么就以为我是琰光,就单凭这些毫无根据的推测么。难道堂堂一国太子,居然无能到这等地步?”


    面对对方夹枪带棒的问话,李琤丝毫不恼怒,依旧气定神闲:“孤确实无能,若不是你昨晚派出的死士露出马脚,孤说不定现在还被蒙在鼓里。毕竟举国上下最希望孤死在江南的,只有你琰光殿下了吧。”


    “西南的势力被朝廷一举击溃,打乱了你的计划。心急火燎之下,你收到长安探子的密信,知道孤眼下就在江南。于是你为了不错失良机,精心设计了这一场刺杀。”琰光面色一寸寸发白,勉强靠着桌椅才没滑倒。


    “孤所言,可对否?”听到对方提及西南兵败一事,琰光好似被踩到七寸,突然狂怒:“你们李家没一个好东西,狗鼠辈,啖狗屎的畜生!若不是你们,整个天下都还是我的!我才是天命之主!你们这群腌臜货,迟早有一天会为自己行为付出代价!”


    这事他深埋心底的执念,无数次午夜梦回,都以为自己还是端坐高堂之上,身边仆伺环绕,身着四爪蟒袍的太子。


    蟒袍的金线在阳光下散发耀眼的光芒,这就是权力的滋味,让人心驰神往陶醉不已。怪道人人都向往那至尊之位。


    可每次醒来,都发现自己躺在朴素暗淡的床榻,身边只有寥寥几个心腹,唯一能与自己共情的,恐怕只有从窗牖处泄进来的一缕月光。


    他甚至不免恶毒地想,若是当年父皇早亡,把位子早早传给他,他起码能感受那把龙椅是何感觉。也断不至于眼下这般东逃西窜如丧家之犬。所以,只有杀了李家父子,这天下才能真正回到自己手中。


    李家人,实在该死!


    李琤一声冷嗤将他从幻想中拉回来,“孤以为你在外筹谋多年也该有些长进了,没想到还发这等蠢虫之言。你以为我们李家抢了你的天下,殊不知这天下正是你们父子一步步往外推的。


    “天下变乱频仍,饿殍遍地,百姓过得水深火热,而你们父子一个忙着醉生梦死过着酒池肉林的生活,一个忙着求仙问道,征用大批民夫为你修筑道观。这天下早就烂透了,就算没有我们李家,依旧有旁的王家,陈家。总有人看不惯如此恶行,揭竿起义反抗。说到底,终究是你们无能,将这大好江山拱手让人”。


    琰光当太子多年,过惯穷奢极欲的生活,不是没有想过梁国灭亡的真正原因,只是一直在麻痹自己,给自己灌输天命之主的思想。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盖德不配位的事实。可现在,唯一一块遮羞布都被人扯下,他触及到所谓的真相,已经习惯性认为是谬论。


    不禁暴跳如雷,指着李琤鼻子怒骂:“你以为你又是什么东西?居然敢以太子身份自居,你比之我又能强到哪里?”


    不知想到什么,琰光突然大笑,眼底带着嗜血的光芒:“你方才不是说,是我藏在长安的探子送来的密信么?既然太子殿下聪明绝顶德比尧舜,那你可能想到是何人送的信?殿下无所不能,不会连人的好坏都分不清吧?如此,又何配为君?”


    李琤面色陡然变得难看起来。


    知道戳到对方痛楚,琰光愈发得意:“我既然栽在你手里,你也别想太子之位坐得安稳!”他厉声怒喝,“一想到日后你们自相残杀,为了一个太子之位斗得你死我活,想想都觉可笑。我还真期待那一天呢”。


    李琤手指咯吱作响,身躯摇摇欲坠。


    魏照生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看到太子的状况又忍不住担心。最终还是问出心底的疑惑:“殿下,此逆贼这是何意?”


    什么自相残杀你死我活的,圣上如此爱重殿下,曾多次露出禅位的念头。贤王殿下更是敬重仰慕这唯一的兄长,太子的储君之位可谓坚如磐石,又怎么会自相残杀呢?定是这个老贼受的刺激过大,言语疯癫,胡言乱语。


    在听到太子自称孤时,一众属官顿觉不对,纷纷跪地叩拜。祝方在众人之列,一直以旁观者的姿态默默无声看着,乍然听到琰光的话,古井无波的眼睛霎时露出慌乱。


    好在他反应极快,那一瞬不正常的表情很快被敛下去。只是,李琤从始至终一直有意识观察对方,方才闪过的古怪被他尽数收入眼底。


    他右手抚弄着腰间的香囊,眼神幽暗难测。琰光本就如丧家之犬,身边得用的人本就不多。而今与青龙卫对上,没两下便只有跪地受缚的份。


    最初的狂怒过后,他倒变得坦然接受起来,任由青龙卫撕下他脸上的假面。假面后的那张脸年迈又苍老,颧骨高高耸起,皮肤松弛,看起来将近古稀之年。


    魏照生等人又骇了一大跳,心中感叹果然跟在殿下身边办事需要强大的心脏,他这一早上下来,都不知道被吓多少回了。


    也不知李福那阉人是如何熬过来的。按下心中腹诽,他拱手奉承道:“果然不出殿下所料,这厮还真是琰光本人”。


    西南乱军被朝廷铁蹄践踏早已不堪一击,而今又抓到琰光本人。看来殿下早意识到琰光身处江南,想来一场瓮中抓鳖。


    李琤一眼看出对方在想什么,不紧不慢道:“孤事先并不知道琰光在江南,还是你说刘刺史不对劲,孤才往这方面想”。


    话虽如此,魏照生一个字不信。若殿下事先没预料到,又怎会隐藏行踪特地下江南,定是觉察到端倪。眼下这般说不过是天性谦冲不欲张扬罢了。按察使一脸我都懂,我都理解的表情。


    相较于太子这边的轻松,祝方的感觉恰恰与之相反。他猜不准殿下此举何意,为何叫他前来旁观,难道是察觉到端倪了么?


    可除了他,江南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被请来了,且看太子举止神态一如既往。祝方只能安慰自己,兴许太子只是想让他们亲眼目睹,杀鸡儆猴罢了。


    解决完琰光之事,太子并未真正放松下来,身上的冷冽气息比先前尤甚。一众官员异口同声叩拜:“下官参见殿下”。


    琰光那一番话出来时,在场的江南官员无不震惊。有几个这段时间没少给殿下使绊子的一时间胆战心惊,生怕太子清算到他们头上。不由吓得两股战战,眨眼裤腿间濡湿一片。


    李琤让官员起身。自他打算来刺史府与琰光摊开对峙时,就没想要继续隐瞒。


    先前崔判官的身份多有不便,现在再瞒下去也无甚意义。也该以真实面目示人了。


    他进入内间让人将脸上的假面除去,这是刘刺史的地盘,如今将这些魑魅魍魉除掉,他也丝毫不客气,抬脚直接往殿内而去。


    会易容术的青龙卫将他脸上的假面除去,李琤用水洗了脸,才注意自己这是走到了琰光的书房处。


    琰光是个好道之人,从他的书房布局也可窥见一二,正中间地板上砌着一个足有数丈宽的太极八卦图,架上陈列的书籍也多与此相关。墙上挂着法剑和幢幡,桌子上有木鱼和引磐,归置得井井有条。


    李琤对这一切不感兴趣,刚准备迈步而出,余光突然注意到多宝阁上放着的锦盒。那盒子外面刻着麒麟龙纹,用金丝楠木雕制而成。


    金丝楠木是帝王尊严的象征。琰光是前朝太子,有这东西并不足以为奇。而这锦盒虽然华贵,但李琤身为太子,比之金贵的不知见过多少。


    就连他也不清楚,自己怎么就被这盒子吸引了注意力。等反应过来时,锦盒已经拿到了手中。


    他摩挲着盒子外表,仔细研究上面的纹饰,片刻后才打开。里面是一方白色锦帕包裹着的东西,看着平平无奇。李琤不知自己为何莫名其妙打开盒子,没看到有任何价值的东西,刚想盖上盖子出去。


    合上盖子的那一瞬间,手指不小心碰到里面的锦帕,食指微微勾起,露出包裹在锦帕里的润白色泽。


    李琤双眼陡然瞪大,似是不可置信般,把东西拿出来反复查看。


    夏常一直侍候在旁边,发现殿下举止有异,紧紧盯着手中一方玉佩一言不发,呼吸异常急促。不由询问:“殿下,可是发现了什么?”


    李琤没回答,将那玉佩翻来覆去反复看,一时又惊又喜。可惊喜过后,脸色又迅速凝重起来。


    虽然那玲珑玉佩他不曾带在身上,可毕竟带腰间这么多年,玉佩上的纹路他一清二楚。因而看到锦盒里的玉,他才会觉得似曾相识。


    如果没认错的话,这玉佩跟他手里那个是一对的,一样的色泽,一样的触感,唯一的区别就是他那块是阳,而现在这块是阴。


    难道,当年那小姑娘落到了琰光手中?否则该如何解释眼前这一幕?道家讲究“仙道贵生,无量度人”,珍视世间一切生命。


    可琰光那人,性行暴虐无常,早年确有爱民如子的好名声。可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与其父戾帝一般暴虐恣睢,豺狼心性。若琴娘落到他手里,焉有命在?


    李琤脑海中突然冒出早年关于琰光的传闻。听说他喜好炼制长生不老丹药,经常以童男童女身上的血为引子,用以作为丹药的一味重要成分。


    若果真如此,李琤不敢细想。他手掌撑在架子旁勉强让自己站稳。疾声厉色吩咐夏常:“把琰光那厮押来,孤要单独审他!”


    方才是太子让人将琰光带下去的,如今不知看到什么,突然又说要审琰光。夏常不明所以也不敢问,恭敬抱拳退下。


    太子似乎遇到什么刺激,整个人疲乏得几乎站不稳。想到昨晚殿下生病身子还未见好,今日就迫不及待亲自来刺史府,夏常心中不由升腾起强烈的担忧。


    出殿门时,看到外面的按察使,他忍不住过去道:“殿下现在整个人不大好,你进去看看”。


    魏照生年长太子好几轮,此次下江南最担心的就是殿下身体出问题。一听夏常这话,吓得差点脱口而出去唤医官。


    待触及到对方不欲声张的眼神,最终无可奈何憋下堵在喉咙的话。一刻也等不得,抬脚就往内殿而去了。


    整个刺史府被太子的人里里外外围了几圈,青龙卫阖府搜查没放过任何角落。因夏常等人早就随同太子登门拜访过刺史府,知道哪里有猫腻,侧重往偏僻那阁楼里搜查,果然发现其中秘密。


    琰光还未过来,便有青龙卫将此事禀告到太子那里。李琤脸色还未恢复,听完眼神一凛,似在期待什么,声音都隐约颤抖:“你是说阁楼下面有条暗道,里面藏着数十位妇人?”


    下属点头:“确是如此。那些妇女都双手被缚,黑布遮面,身体赤裸,上面满是被笞打留下的血痕。似是被毒哑了嗓子,没有一个能说话”。因那场面实在血腥,他们将那些妇人解救后便让人为其购置衣物。


    魏照生在一旁听得惕然心惊,他可没少听说过一些传闻。那琰光太子性情暴戾诡异,不仅喜欢用童男童女的血入药,还喜欢用妇女的经血入药,用来炼制他那长生不老药。


    妇女还得选长相上乘的,不曾孕育子嗣的。那些被关在密道中的人,八成就是这般。


    太子脸色愈发难看,神色焦急:“领孤过去,孤要亲自查看!”说完不等众人反应,那抹青绿色袍角一闪而过。


    一路上,他心情仿若过山车,又惊,又喜,又忧,又怒。琰光如此恶行,就算将其大卸八块也不为过。


    是她么?她怎会在琰光手中,沦落到这般境地?当年长孙府那爱笑的小女娘,在琰光这等恶人手里,定然是受了很多苦罢。


    他苦苦找寻多年,却没想到她落在琰光手中。那侍从说她被毒哑了嗓子,身上都是血痕。他居然让她受了这么多折磨。


    思及此,李琤心中满是愧疚,似是烈火焚烧胸膛,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魏照生见太子动作急促,眼尾殷红,脸色苍白如纸,顿时又惊又怕。在旁边急忙劝说他找医官来请脉。


    太子却恍若未闻,疾步往前而去。他现在只想找到琴娘,确认对方是否真的在琰光手中。


    但愿,一切都还来得及——


    作者有话说: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读者,没有我也想说一句抱歉。实在不好意思,拖了这么久才更[爆哭][爆哭]


    这段时间一直在忙期末考和六级,没什么时间更新,实在抱歉[爆哭]。说实话,六级我已经考第三次了,从大一考到现在[化了][化了]希望这次给我过了吧[愤怒][愤怒]否则我真的会疯掉[爆哭]


    再次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