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岐山封禅18
李玄鹤的思绪回到了从小院离开,去寻太子的时候。
陈王藏了一万军队在几里外的山林中绝非小事,李玄鹤心中焦急,匆匆赶到青宫时发现太子并不在宫中。伺候的宫人说他一炷香前去了陛下的宫中,不知何时返回。李玄鹤哪里能等那么久?不再耽搁,转身离开,在晚霞消散前,又去了陛下的宫殿。
白日里刚刚去过的宫殿在此时换上另一副面孔。院门紧闭,门口站着禁军看守。二人看到李玄鹤,并未立刻放行,而是转身进院中通报,得了应允后才让他入内。
李玄鹤心中一紧,意识到这是发生了大事。
庭院内挤满了人。伺候的宫人们在院中跪成几排,低垂着头,趴伏着身子,瑟瑟发抖。他们的周围站着十几个禁
军,目光紧锁在他们的身上,阻止他们交头接耳,亦或是悄悄离开。不远处正殿的门同样紧闭着,门口处看守的却不是禁军的人,而是几个太子亲卫。
太子在殿中。
李玄鹤正犹豫着是否要进殿,殿外看守的人先开了口:“太子殿下在殿中等您。”
李玄鹤敏锐察觉到他话中的问题。
此处是陛下的寝宫,那人却只说太子殿下在等他。那陛下呢?他不在殿中吗?他又去了哪里?
推门进入殿中,太子坐在门后不远处的太师椅上,一旁的桌上空空荡荡,竟连茶水都未上。李玄鹤侧眸向一旁望去,视线越过层层叠叠的帷幔,落在尽头的床榻处。
陛下躺在床榻上,如睡着了般,毫无声息。床榻边站着两个太医,正往陛下的身上插针,动作熟练,全神贯注,彼此间无交流,甚至听到他进殿的声响都未投射半个眼神。
太子免了李玄鹤的礼,让他在一旁落座。片刻后,两个太医眉眼低垂,提着药箱走到太子和李玄鹤面前,躬身道:“臣等无能,陛下已经去了。”
他们的声音很低,像是怕外面人听清。
虽早有预料,但真的听到这个结果时,李玄鹤的心中依旧一惊。一旁的太子面色并未有太多变化,平静道:“此事还需保密,二位切莫与旁人说。孤会为二人安排个去处,委屈二位几日,待封禅大典过后,再送二位离开。”
太子的语气很温和,两个太医不敢有丝毫反抗的意思,顺从地随太子的人离开。
片刻后,殿内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太子和李玄鹤,以及再也开不了口的陛下。
屋角的香炉中安神的香已燃尽,香气淡了几分。屋内的油灯全都被点燃,亮得和白昼似的。太子抬头看着紧闭的殿门,视线像是能透过那道门,看见院中跪着的众人,以及他们头上乌云密布的天。半晌,他轻声开口,声音中是尘埃落定的松弛,夹杂着几分伤怀:“孤早就预料过会有这一日,但真的走到这一日时,竟是这般感觉。”
李玄鹤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与陛下关系并不算太亲近,偶尔相见,也是浮于表面,掺着目的和利益的虚假。此刻听闻陛下的死讯,心中唯有叹息。
至于太子——
他和太子虽自小一同长大,关系亲密,可他从未有一刻忘记,太子是君,他是臣。臣子应恪守本分,即使是伤心和喜悦的情绪,也不能逾越半分。
如今陛下驾崩,不日太子即位。今夜的一切他虽有困惑,有疑问,可他不能问,也不敢问。他今夜已然误打误撞来了不该来的地方,知晓了不该知晓的事,若多说几句,在太子心头埋下刺,日后还不知会生出什么祸患。
太子见李玄鹤未说话,知晓他在想什么,叹了口气道:“父皇是突然病故的。太医们赶到时,已无力回天,诊断后说是日积月累服用丹药,加之这两日斋戒,父皇以丹药做膳食,以至于身体再也撑不下去。后日就是封禅大典,本该是父皇的大日子,只差这么两天……”
李玄鹤不知该信还是不该信,沉默片刻后只道:“殿下是想将这件事暂且瞒住?”
太子揉捏着额头:“封禅大典只剩两日,若不能以父皇的名义完成封禅大典,又或是突然取消大典,怕是会起争议。孤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你可有好的法子?”
李玄鹤自然没有好的法子,就算有也不敢多说。他顿了一瞬,将陈王带兵来的事说出。太子听后悲伤彻底散去,脸色阴沉起来:“他好大的胆子,竟豢养了这般多的私兵!这等奇门遁甲大阵怕是有长生殿的手笔吧?若不是司天阁的人恰好再此处,帮着破了阵,他们打算做什么?带兵造反吗?!”
这正是李玄鹤所担心的事。他道:“如今我们的人不够,虽然陈王已去,可若国师与陈王世子联合,里应外合,此事怕是难以收场。还需小心国师和陈王世子的动向。”
“那就更要将父皇的事暂且按下。”太子眯起眼睛,手指摩挲着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来之前,孤曾传信给五百里外的驻军,调了两万人,在一百里外驻守,赶到此处需要一日。如今我们有先机,只差时间。只要将父皇的消息瞒住国师一日,等到这两万人的支援。”
提前调了军队?五百里外的驻军将领是太子的亲舅舅,是太子一党的人,此事陛下可曾知晓?李玄鹤垂着眼睫,面上平静无波,转瞬的功夫,心中闪过许多念头,最后停在了那夜桂花林中,荀舒分析的天象。
荧惑守心,逼近太子星。
他收敛起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附和道:“殿下未雨绸缪,臣实在是佩服。趁此时机,兴许可以将长生殿和那妖道一并除掉。”
太子摇头:“长生殿扎根大梁太久,就算杀了国师,也无法一朝一夕彻底清除他们的影响。”
“但至少能让他们混乱一些时日,不是吗?我们也可利用这段时间,好好谋划,再争先机。”李玄鹤看向对面的太子,“殿下,此乃最好的时机。待封禅大典结束,陛下驾崩的消息再也无法瞒住,国师定然会有所动作。如今斋宫中随行者大部分都是殿下您的人,尚可瞒住消息,也方便下手,但若回到京城中,一切可大不相同。长生殿信徒众多,未必不能为国师谋划一条生路,到时候再想动手,可就难了。”
李玄鹤说得诚恳,太子思索片刻,神情愈发凝重:“那你觉得孤应该怎么做?”-
陛下的突然驾崩终是被太子彻底按下。
入夜后,陛下的住处安静下来,一切瞧着与往日并无不同,但若细看,却能发现殿中伺候的宫人在不知不觉间撤换了大半,守卫亦翻了数倍。陛下以斋戒为名,紧闭殿门,不再见外人,只有近身伺候的宫人可进出。而这两个可近身伺候的宫人,竟也换了人。
有敏锐者察觉到此事的不同寻常,可这几日斋宫中发生的不寻常的事又何止一件两件,如今再多添一件,也算不得稀奇。
只除了国师。
第二日天亮,事情传入国师耳中,朝食过后没多久,他带着人匆匆赶来,到殿门外时,一众随从皆被门口的禁军拦住,只允国师一人入内。
国师从未受过这种冷待,可对方人多,他毫无办法。他察觉殿中有异,将早就准备好的字条递给身边人,叮嘱若他一刻未出,立刻将这字条传出去。
安排妥当后,他只身入内。
殿内燃着浓重的檀香,气味呛人。陛下的床前立着屏风,隔着屏风隐约可见床榻上有一人,正靠着床头咳嗽。
国师还想靠近,却听陛下道:“国师止步,朕偶感风寒,还是莫要过了病气给国师你了。”
国师皱眉,脚步不停,到屏风边时,刚瞥见床帐中阴暗处,陛下苍白的脸色和紧合着的眼时,便被一旁的宫人拦住。
“还请国师退后。”
脸是陛下的,声音也是陛下的,此人应当是陛下无疑。只是究竟发生了何事,一夜间,竟让陛下对他的态度冷淡至此。
屏风后的陛下声音羸弱:“国师因何事而来?”
国师定了定神,道:“昨日事情繁多,贫道有件很重要的事忘了说,是以今日早早便赶来,希望莫要误了事。”
国师停顿片刻,见陛下没特别的反应,咬咬牙,将荧惑守心天象说了出来,末了补了一句:“陛下,东宫恐已起不臣之心,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屏风那头半晌没有声响,就在国师要忍不住追问时,才听到远处传来陛下的话:“国师认为朕该如何做?”
国师垂下眼睫,隔着纱质的屏风,冲着床塌的方向行礼:“贫道认为,陛下既有了长生丹,不日便可长生。既如此,何须再立太子?”-
荀舒安静听着李玄鹤讲述过去的十二时辰发生的事,奇怪地问:“隔着屏风与国师说话的人是
谁?”
“床上的人自然是陛下,但国师不能靠近,自然没发现床塌位置外挪了几寸,太子安排了一个擅口技的宫人藏在那处,用陛下的声音同国师对话。我就站在他的身边,在咳嗽的掩饰声中,告诉他应该说什么。”
竟然是如此。荀舒感叹道:“太子也不简单,我还以为他毫无准备,会被陈王之事打得措手不及,没想到他不仅提前调了援军,还随身带了个擅口技的宫人,能在关键时刻模仿陛下的声音。”
李玄鹤轻笑:“皇宫中哪儿有简单的人?若真的简单,也不会稳坐东宫的位子这么多年。”
荀舒跟着叹息:“明日就是封禅大典了,你们不会想要抬着一具尸体完成祭天地的仪式吧?”
第112章 岐山封禅19
时隔一夜,荀舒再次来到星月宫。
与昨晚的偷偷摸摸不同,今天她跟随李玄鹤,正大光明,从院门处进入这座宫殿。
自来带斋宫后,荀舒也去过不少地方,除了陛下的住处和太子的住处,星月宫算是整座斋宫中最气派华丽的宫殿。
地面铺陈着青砖,影壁是整块白玉雕成,院中每一根栏杆都雕刻着寓意吉祥的纹路。
明明是贝阙珠宫,如今却像是蒙着一层灰蒙蒙的纱,失了生气,暗淡了颜色。
院子中站满禁军,长生殿的所有人都被关进房间中,等候发落。
正殿的门敞着,门前站着太子亲卫,荀舒直到此刻才有了几分真实感,太子竟然真的准备用这么直接的方式,在斋宫中解决了国师。
荀舒回忆起片刻前的场景。
她问李玄鹤,明日封禅大典,祭天地由谁来做。李玄鹤回答说,明日的祭奠由太子完成。
荀舒疑惑道:“就算朝中大臣没有意见,国师怎么可能会同意?”
“他再无机会见到明日的大典了。”
见荀舒一脸茫然,李玄鹤解释道:“援兵已至,陈王藏在山林中的人已被控制。如今斋宫四处被封闭,无令不得进出,正是解决国师的最好机会。长生殿扎根大梁已久,铲除非一日之功。但若能将殿主除掉,将国师之位腾出,必能大挫长生殿的威望。他们需要时间恢复生息,而那段时间,太子殿下登基后可稳固朝局,自然能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将长生殿一网打尽。”
荀舒认真听完,认同地点头:“太子殿下好厉害啊。”
李玄鹤微微蹙眉,想要说这是他想出来的法子,又觉得这行为颇为幼稚。
他和太子争什么宠,较什么劲?
但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轻声道:“这是我的主意。”
荀舒一愣,扭头看着他,看到他耳垂泛红,才轻声道:“那你也很厉害。”
这之后,二人站在院中,与清风明月为伴,半晌没说话。这气氛太过煎熬,荀舒绞尽脑汁想要打破这诡异的气氛,正想问问他斋宫何时解封,李玄鹤却先开了口。
“想不想去见见国师,将陈王的案子彻底问清楚?”李玄鹤解释道,“国师活不过今晚,明日便会以突发疾病为由,告知天下。若想弄清楚陈王案的真相,今晚是最好的机会。”
然后荀舒便随李玄鹤来到了星月宫,走入了大殿。
太子和国师并排坐在大殿中,不知在说什么,听到脚步声后止住话音,抬眼看向二人。
太子像是早知他们会来,面色平静,示意他们坐到下手处的空位上后,只留赤霄鱼肠,以及四个太子身边的人在殿内,其余人皆屏退到殿外。
殿门缓缓合拢。
屋内烛光跳跃,衬得国师面容不似往日般平静,似鬼似魔,带着几分邪气。他的衣着发髻凌乱不堪,再无半分仙风道骨,双眸直勾勾地盯着走进大殿的荀舒,突然道:“原来是你。”
荀舒心中疑惑:“你见过我?”
或许是觉得再无隐瞒的必要,国师道:“我曾在潮州见过你两次。第一次是你刚进棺材铺不久,第二次是有人向我介绍你。我曾怀疑过你是司天阁的余孽,想要抓你到长生殿中,那人却向我保证,说你断不可能是司天阁之人。倒是棺材铺里的姜拯,瞧着更像些,只是没有证据。若早知如此——”国师苦笑着摇头,“或许都是命。”
荀舒双眸澄澈,认真反驳:“司天阁坦荡磊落,千年来未做任何害人之事,司天阁弟子顺应天地变化,从来都不是余孽。”
国师笑着摇头,面上有嘲意。荀舒还想再问,他却已然转头,看向一旁的太子:“你既已借着司天阁的手,破了我的阵法,控制了陈王藏的兵力和陈王世子,我也没什么可争辩的了。如今斋宫都被你掌握在手中,我再无反抗的余地。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希太子殿下能给我解答。”
太子放下手中茶盏:“国师请说。”
“昨夜我观天象,荧惑守心天象已成,陛下该是已经驾崩,可今晨我去时,他分明好好地坐在那里,殿下可能为我解惑?”
太子笑容温和:“国师多虑了。天象不过是上天的示警,并非事事都能预测。人间事,还是该由人来做,而非由天来安排。你说是吗?”
国师定定看着他几瞬,叹气:“你还是这般谨慎。”见太子不肯言明,国师也不再追问,“今夜你们来这里,所为何事?若是想要贫道的命,何须亲自前来?”
太子浅笑,看向一旁的李玄鹤:“是玄鹤和荀姑娘想要见你,想知晓关于陈王之死的事。”
国师眼神略有些奇怪:“陈王之死,自始至终都是个意外,非我本意。我也是在发现他尸体后的半日,才后知后觉他的死可能与我有关……关于此事,或许你们知晓的比我还要多。也罢,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此事我没什么可隐瞒的。”
李玄鹤问道:“插在陈王胸口的那把剑可是你的授意?我问过那夜巡察的禁军,他们并未瞧见星月宫有人出入,你是如何提前发现陈王的尸体的?”
“禁军连到处奔走的陈王都未发现,你又怎么能指望他们瞧见了我的人呢?再者,入夜后,并不只有禁军能光明正大在斋宫内行走,还有打更的宫人。斋宫中打更的宫人恰巧是长生殿的信徒,几个月前我来斋宫时,曾与他见过几面,结了份善缘。我曾叮嘱过他,夜里打更时,若瞧见什么不对的,可先来星月宫告知我。我本是随便一说,没想到真的能派上用场。”
国师轻叹口气,神情悠远,像是回到了前日的黎明:“那夜寅时刚过,打更的宫人突然来了星月宫。值守的宫人识得他,不敢耽搁,赶忙带着他来殿中寻我,将发现陈王尸体的事告诉了我。
“我自然不能亲自去,于是让身边功夫最好的人,带上那把太子随从几个月前丢失的剑,去了发现尸体的小院。我的本意是嫁祸太子后,能寻到蛛丝马迹,查出陈王是被谁害死的,然后将证据带回给我,以后我便可以此为要挟,胁迫凶手为长生殿做事。但很可惜,那人并不似大理寺李大人般敏锐,未能找到那个药瓶。
“之后,我装作不知道此事,一切如常。直到次日晌午,星月宫外传来新的消息,不仅是陈王的死讯,还有在陈王尸体旁发现一个被藏起来的药瓶。知道药瓶之事的那一瞬,我立刻想到被我收起来的那颗长生丹,可当我回到殿中,却发现那瓶药还好好被收在暗格中。那时我才想到,世间有两颗长生丹的事,知晓的除了我就是那个炼丹的小道士,陈王怎么可能知道?况且那药藏在我房中的暗格里,他就算有心盗取,也无从下手。
“可那时,我心中突然升起一丝莫名的不安。我将那丹药用水化开一些,喂给山中捉到的猴子,那猴子服下后立刻气绝身亡。这长生丹竟是剧毒!那时我并不能确认是有人换了药,还是自始至终,送到我手中的这颗药,就是有毒的。毕竟按照我的推算,我将丹药送给陛下后,他应当
立刻服下,可既然陛下龙体康健,我手中的这颗药又怎么会是毒药呢?
“那日下午,我照例去丹房试药,却发现前一日刚刚炼制好的丹药不翼而飞。我这才意识到,前一日在陛下的宫中,我曾说要为太子同样炼制一颗长生丹的话,只有陈王当了真。我猜测,陈王那晚偷偷来到丹房,以为丹房中那颗带毒的丹药是为太子炼制的长生丹,而后将其盗走,到僻静处服下,又将药瓶小心藏在院子角落。这之后,他尚未来得及离开小院,便中毒发作,倒在院子中。至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当天傍晚,我派去监视炼制长生丹的小道士的人,传来消息,说那小道士偷偷摸摸离开星月宫。我的人没看到他见了谁,就被他连拉带扯地带回星月宫。这人一定有秘密。那小道士被带到我的面前,我随便吓了他几句,他便倒豆子似的,将他和太子殿下之间的事,说了个干净。我这才知道,那两颗长生丹早被调换了……后面的事,你们便都知道了。”
李玄鹤将国师所说的认真记下,尚未开口,一旁的荀舒却是没忍住问道:“那你留下的那颗长生丹,为什么会有毒呢?陛下那颗明明是无毒的啊!你可知晓是被谁调换的吗?”
国师看着荀舒,笑容怪异:“小姑娘,如今这个问题还有什么重要呢?总归并未有任何人因为这两颗丹药而死。况且——”他拉长声音,意味深长,“你怎知那颗丹药是在我的住处被调换的?又怎知被调换的就是我手中的那颗丹药呢?”
荀舒心中一动,正要开口再问,手却突然被身边的人抓住,握在手中捏了捏,止住了她尚未说出口的话。
见荀舒安静下来,李玄鹤松了口气,笑着解围:“那两颗丹药确实不重要。我更好奇,国师为何要在星月宫中炼制毒药?我派人潜入丹房,找到不少涂涂抹抹的方子,找人辨认后,说那几笔更改的痕迹,是为了让原本就是剧毒的毒药,毒性变得更强的同时,延缓毒发的时间。那药是为谁准备的?”
“这也不重要了。”国师的面容渐渐归于平静,像是疲惫至极,“无论是给谁准备的,最终都是陈王服下毒发。或许冥冥之中,这就是给他准备的吧。”他长长舒了口气,靠在椅子中,声音越发飘忽,“我回答了你们这么多问题,不知你们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世间是否真的有长生不老药?”
第113章 岐山封禅(完)
太子唤了一声,宫人推门而入,递上一个匣子,正是那日交还给陛下的、装着长生丹的匣子。太子将匣子搁到与国师间的方桌上,敞开盖子后向前推了几分:“这便是那小道士带回京城的长生丹。”
国师垂眸盯着眼前装着长生丹药瓶的匣子,半晌没有动作。
这丹药那日被陛下带走,视若珍宝,如今却出现在此处,有些事情已然不言而喻。
药瓶上的蜡封还未打开,国师将那药瓶拿起,握在手中,声音有细细颤抖:“那小道士是你的人?”
太子并未直面回答:“你们以人肉所饲的妖鱼,早被屠杀,祭慰那些无辜丧命的人。本宫一直好奇,若这妖鱼真的养成,以人命炼成的丹药,国师可真的觉得会有长生之效?可真的能吃的安心?”
“她们能为长生大业所牺牲,是她们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待我长生后,自会修建神宫纪念为长生丹牺牲的亡魂,保她们世世代代香火不灭!”国师胸口起伏,唇角漾开自信古怪的笑意,“若不是我,她们如何能受得起这么多的香火?就凭不把她们当人的父母亲族吗?”
太子叹息:“国师,你魔怔了。”
国师紧紧攥着手中的瓷瓶,突然像是疯了般,将它狠狠摔在地上。瓷瓶四分五裂,一片一片散落开来,药瓶中的丹药在金砖上滚动,到门边才停下。国师猛然抬头看向荀舒,问出口的还是那句话:“司天阁的人为什么能活几百岁,这世间是不是真的有长生不老药?”
李玄鹤前倾身体,挡住国师看向荀舒的视线,一旁的赤霄和鱼肠将手按在腰间配剑上,警惕着前方的国师,随时准备拔出。倒是荀舒,看着不远处几近疯魔的人,平静道:“司天阁众弟子与常人无异,甚至因为泄露天机,逆天改命,比常人还要短寿。我不知道你从何处听说司天阁的人可以长生不来,但这是假的。世上根本没有长生不老药这种有违天道的东西,你所追寻的一切都是镜中月水中花罢了。”
李玄鹤猛然回头,看向身边的荀舒,而荀舒只当未察觉,继续道:“所以,江湖市井上所流传的,关于司天阁的宝镜,还有司天阁的宝物,都是你捏造的谎言,传出去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帮你一起寻找司天阁的人,从而逼问长生丹的配方?”
国师定定看着她,身子突然松散下来:“并非是捏造的谎言或是无根据的话。小姑娘,你可曾听说过一个传闻,几十年前创建长生殿的人,也曾是司天阁的弟子,后来被逐出师门?”
荀舒微微点头:“是曾有所听闻。但司天阁弟子,下山即是逐出师门,此后和师门再无关系,司天阁中也不会有关于他们的痕迹,我也无从辨别真假。”
“是真的。”国师给了她肯定的回答,“创建长生殿的人是我的师父,也是老殿主,他年少时曾在司天阁中住了一段时日,下山后建立了长生殿。宁远村的蛇罗鱼,也是他游历时意外发现。”
荀舒拧眉:“这与司天阁中人可以长生不老,有何干系?”
“关系是,我也是司天阁的弃徒。”国师缓缓道,“我是三十多年前拜入司天阁,在山上呆了一年多,便被阁主逐下山。我与老殿主拜入师门的时间间隔近一个甲子年,可是我们拜入司天阁时的师父,却是同一个人,而这个人在这漫长的岁月中,容貌竟无丝毫变化。小姑娘,若我没猜错,你口中的师父,与我和老殿主的师父,应当也是同一个人。什么人能在近百年的岁月里,外貌毫无变化?除了阁主已获长生,断不会有其他的解释!”
荀舒垂下眼睫,想起师姐楚妙说过的话。
师父或许活了几百年。
可若师父真的活了几百年,又为何会死在那场大火中?
心中虽有疑惑,荀舒面上却丝毫不显,只平静道:“师父如今已经仙逝,死在五年前的大火中。你说的这些,再无法印证,也再找不到答案。我倒是好奇另外一件事,按照你原本的计划,若陈王未死,你会怎么做?”
多年来的执着彻底沦为幻影,国师如同瞬间被掏空了一般。他瘫在椅子中,气若游丝:“不如你们猜猜?”
荀舒抿着唇没有说话,一旁的李玄鹤开了口:“让我来猜猜吧。若陈王未死,司天阁中人未至,丹药也未曾被替换,国师将丹药献给陛下后,陛下立刻服下,会有两种情况。第一种,陛下服下丹药后真的获得长生,且龙体未有任何不适。若是如此,国师便会将另外一颗藏起的丹药服下。如此,只要陛下在,国师和长生殿的地位不会受到任何威胁。之后,国师会将陈王藏兵在附近的山林中的事告诉陛下,有陛下出手,让陈王永远开不了口,将秘密将随尸骨一起埋入土中,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第二种,那丹药不仅没有长生之效,还于龙体有害。如此,陛下驾崩,太子继位。太子殿下与国师理念不合,国师担心太子登基后,会对长生殿下手,于是做了第二手准备,提前与陈王里应外合,在附近山林中藏了一万军队。此刻斋宫禁军人数不足,敌不过陈王所带的一万兵马。陈王夺权上位,国师有从龙之功,自会受到陈王的优待。自此,长生殿地位无忧。只是国师,你的计谋疏漏太多,竟是从一开始就错了。”
李玄鹤话音落下,却没等到国师的回应。
殿内烛火跳跃,国师背光而坐,面部藏在阴影中。众人的注意力都在李玄鹤所说之事上,许久未细细看他,此时才惊觉,他安静坐着,双眸不知何时已经散了。
太子身边近侍上前半步,试了试他的鼻息,而后道:“殿下,国师去了。”
李玄鹤眉头紧皱,抿着唇,盯着前方似在沉思的人。
太子面上浮现一丝惊讶,片刻后叹了口气:“明日便是封禅大典,此刻岐山灵气正盛,父皇和国师受到天神召唤,多年苦修终是有了结果,羽化而登仙。明日本宫会在祭天地的仪式上将此事告知天地,也算是个完美的结局了。”-
国师究竟是怎么死的,是突然间的寿终正寝,还是提前服下毒药,无人知晓。荀舒虽然心中好奇,却也明白,这世间不是所有事都能寻到答案。但无论是因何而死,太子作为新一任的帝王,在封禅大典上说出口的话
,就是此事的事实,再无人敢反驳。
斋宫的封禁在封禅大典当日的清晨解除,荀舒并未去凑大典热闹,而是匆匆回到梁丘的小院子。
院子周围的田地空了大半,旧的菜已拔出,还未来得及种上新菜。远处山坡上的粮食抽了穗,在晨风中一颠一颠地晃,瞧着快要到收获的时候。
院子里安安静静,听不到一丝响声,荀舒小跑着推开屋门,屋内空空荡荡,瞧不见半个人影。
此间事了,师兄师姐们已悄悄离开,未留下只言片语。几日前还热闹的院子人去楼空,像是黄粱一梦一般。
荀舒心中空落落的,却又觉得,这一切似乎就该如此。司天阁中人各有前程,因一个天象齐聚一堂,又在事情了结后,再次遁入人群,散入四海。或许等到下一个荧惑守心出现时,他们还能再相见。
荀舒耷拉着肩膀,垂头丧气坐到桌子边,正难过着,屋门处传来笑声:“小师妹,聚聚散散皆是寻常,何必难过?有散才能有聚,不是吗?”
荀舒猛然抬头,却见元洲背着个小包袱,倚在门框上笑着看她。
荀舒站起身,向他身后看。元洲知道她在找什么,挥挥手:“他们天没亮就走了。我其实本来也走了,但走到一半,又觉得若我们真的都这般离开,连告别都没有,你定会如五年前一般,伤心许久。”
荀舒揉揉眼睛,嘟囔道:“原来你们也知道啊。”
元洲叹了口气,坐到门槛上,招呼荀舒坐到他的身边,轻声道:“我留下,本来是有话要对你说,但想了想,又觉得有些道理说是说不通的,非要你亲自感受过一遭,肝肠寸断过几次,才能找到属于你的答案。”
旭日东升,夜晚的寒凉逐渐被驱散。荀舒和元洲坐在太阳下暖烘烘的,竟不自觉生出几分倦意。元洲眯着眼看太阳,轻声道:“你我今日看到的这个太阳,与许多年前司天阁中看到的那个太阳,是同一个。所以小师妹,不需要为分别而难过,也不需要感到孤独。天地日月,更古不变。他们一直都在,一直在陪着你,还有这山间清风,奔流不息的河流。他们会引导你,陪着你走向命中注定的路,没有人是例外。”
荀舒叹息:“元洲师兄,你如今怎么和梁丘师兄似的?说话爱绕弯子。”
元洲顿了顿,面露无奈:“那我便直说了。小师妹,我知道你这几年的执念,不仅我知道,梁丘知道,楚妙也知道。他们俩不似我这般婆婆妈妈,他们认为这些事你都能想通,都能处理好。但我还是想说,你有没有一刻曾怀疑过,师父的结局,其实是他自己所选择的?他算好了你何时下山会遇到棺材铺的贵人,为你安排好了去处。他算好了司天阁有大劫,这一劫事关天下,需用他的命来化解。”他挠了挠头,担心说得这般模糊,荀舒懂不了,又补了一句,“小师妹,神权和皇权瞧着相依相生,但其实自古都是势不两立的。百年前长生殿退过一次,苟延残喘这许久,早就该——”
荀舒不想再听,打断了他:“你究竟想说什么?”
元洲静静看着她,恍然想起,面前这个小姑娘,无父无母,被师父带回山上,亲自抚养长大。十岁之前,她的世界只有司天阁。十岁那年,她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没了家,没了家人。
司天阁是她的家,是她的信仰,是她唯一能抓住能依靠的东西。所以,其他人能接受、想通的东西,她却久久无法接受。
这条路,她一个人走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还是要她自己走,任何人都不能代劳。
元洲叹了口气:“罢了,当我什么都没说。”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揉了揉荀舒的脑袋,如同小时候一般,笑道,“小师妹,该说的都说完了,我也要走啦!”
“等等。”荀舒拦住他,“荧惑守心的劫,我们算解了吗?”
元洲挑眉:“你觉得怎么样算解了?”
荀舒迟疑片刻,才道:“山河安宁,兵戈不起,灾祸不生,百姓安居乐业。”
“那你觉得如今是吗?”
荀舒轻声道:“太子为正统,顺利继承皇位,未起霍乱,名正言顺。陈王的兵马被提前困住,无起兵造反的可能……应该算是吧?”
“这不就行了。”元洲笑道,他从袖袋里掏出一颗桂花糖,塞到荀舒手中,“小小年纪,莫要想这么多。世间事自有缘法,尽人事听天命,所行所做只为一个心安。小师妹,有缘再见啦!”
“还会再见吗?”
“山河日月都在,我们自然也会有再见的可能。”
第114章 风到时1
荀舒目送元洲离开,直至他的背影穿过路旁低矮飘摇的树枝,走向道路尽头,与远处层峦叠嶂融为一体,才回过神来。
她站在院子中,环视整个院落,空空荡荡,莫名生出几分宴散时的落寞。
如今岐山封禅事情已了,她也失了留下去的理由,也是时候该离开了,去做她还未完成的事。
她侧眸向不远处正在举行祭天仪式的岐山眺望。
山峦高耸入云,云层横在半山腰,将上半截岐山藏起。她看不到山巅的祭坛,看不到热闹的大典,更看不到在一旁观礼的人。
那人现在应该在那山上吧?要不要和他道个别呢?
还是算了吧,本就不是一路人,就算再见几面,将旧事反反复复拆解,也不过是徒添郁结。
不如放过彼此。
荀舒咬着牙,头也不回地离开,回了几日前住的客栈。
将房钱结清,又将为数不多的行李收拾好后,荀舒背着包袱下楼。她同店小二买了些路上吃的干粮,又去马厩寻到她的马,决定不再耽搁,尽快离开。
她好像很久没回棺材铺了,也很久没回司天阁了,或许,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等到这一趟结束,她就去京城,将那些恩恩怨怨,理得清的理不清的,彻底做一个了结。
无论结局是什么-
离开安乐镇时,荀舒并未急着赶路。来时太匆匆,走的时候总要好好欣赏一番安乐镇的风景,才不枉走这一趟。她牵着马走在山间小道里,不紧不慢晃晃悠悠。这些日她实在是太累了,却找不到舒缓的方式,就这么慢慢地走,内心倒是意外平静许多。
这几日天气凉了不少,山间的翠绿染上几丝鹅黄。天空万里无云,正是秋高气爽的好天气,最适合踏秋。荀舒走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身后传来马匹飞驰踏地的响声。她没有多想,牵着马往道路边缘让了让,却见那人越过她后,勒马停在她前方不远处,挡住她的去路。
骑马的竟是李玄鹤。
荀舒愣住:“你怎么来了?”
李玄鹤沉着一张脸:“你要去哪?”
“我要——”
荀舒一句话未说完,李玄鹤突然上前一步扯住她的胳膊,使了十成十的力气。荀舒感觉到一股巨大的拉力,而后控制不住身体,像个破布娃娃似的被李玄鹤甩到身后,正七晕八素,想要怒斥罪魁祸首时,他已松开手,抽出腰间配剑,挡在她的身前,与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黑衣人一击不中,吹了声口哨,两侧山林中瞬间涌出另外三个黑衣人,一刻不停歇,将刀剑冲着荀舒招呼。
李玄鹤今日来寻荀舒,并未带太多的人
,只有赤霄跟着。对面黑衣人共有四人,功夫俱是极好,李玄鹤和赤霄一时间竟无法将其制服。若今日只有李玄鹤和赤霄二人,甩开他们逃脱并不成问题,可偏偏还有一个完全不会功夫的荀舒。
打斗声不止,随时间推移,李玄鹤二人渐渐有落下风之势。对面四人久攻不下,发现被李玄鹤藏在身后的荀舒才是他们三人中唯一的弱点。他们调整策略,分出三人牵制住李玄鹤和赤霄,剩下一人快速绕到后方攻击荀舒。李玄鹤分身乏术,又要闪避格挡黑衣人的攻击,又要小心翼翼护住荀舒,一时不慎,手臂中了招,被划了一道大口子。鲜血瞬间涌出,濡湿半扇衣袖。
荀舒在一旁瞧着,心痛又自责,却不敢多问一句,唯恐他分神。荀舒咬紧牙关,全神贯注躲避着刺客的攻击,却意外发现了黑衣人们想要攻击的真正目标。
围攻李玄鹤和赤霄的那三个黑衣人,并未下死手,只是将他们牢牢缠住。倒是追击她的这人,像是真的想要她的命,甚至伤到了李玄鹤。李玄鹤受伤的那个瞬间,她似乎瞧见那人没有遮挡的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懊恼。
他们的目标是她。
可究竟是谁想要她的命?除了长生殿,她从未与谁解过仇,可如今长生殿殿主死了,京城的人就算知道了这件事,应该也不会那么快赶到此处才是。
难道又是秦渊?
李玄鹤和赤霄大概早就看出黑衣人们的真正目标,却并未将此事说出,也没有丝毫想要舍弃她的心思。他们想要保护她,她也不该再为他们带来麻烦和危险。
“荀舒!”李玄鹤突然厉吼,眉头紧锁,将荀舒拉入怀中。荀舒抬起眼,怔怔看着他的眼,透过瞳孔中的倒影,瞧见突然出现的第五个黑衣人,和他握在手中刺向她背后的剑。
李玄鹤想要将抱着荀舒转身,替她挨了这一剑,可荀舒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竟生生阻挡住他的动作。
利剑刺穿荀舒的身体,喉头涌出的血腥压都压不住,喷涌而出。有那么一瞬间,荀舒是痛的,可那疼痛转瞬即逝,像是一种错觉。她的身体渐渐失去支撑的力气,直到再撑不住,瘫软在李玄鹤的怀中。她仰头看着李玄鹤震惊而悲痛的脸,想要笑着安慰他几句,可一张开嘴,血流得更快了。她被呛得咳嗽几声,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口。
荀舒想,若是就这样结束,似乎也不算太坏。
她这一生,瞧着倒霉至极,实则全是好运。她无父无母,但有师父师兄师姐爱护。年幼时,她从未挨过饿受过冷,苦都没吃过几分。十岁时万般虚妄一朝覆灭,可她也只流浪了几日,便遇到姜拯,又白赚了五年的安稳。
世间人各有宿命,不该生出执念。她一辈子愚笨,学不会看开和放手,此刻却希望抱着她的这个少年,有这个机缘,无师自通,莫要因为她的离开,而太过伤怀。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她喜欢他,远比她所认为的多。
若这一生就这般了结,能死在他的怀中,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她想,她的运气可真不错。不过下辈子,运气还是莫要这般好了。
荀舒闭上眼,未留下一个字-
荀舒倒下后,几个刺客不再恋战,迅速撤离。李玄鹤不敢将怀中的荀舒放下,眼神却冷若腊月寒冰,恨不能追上去将这几个人撕碎。一旁的赤霄瞧见自家郎君的眼神,明白他的意思,发了狠得出手,终于留下一个刺客,将剑架在他的脖颈。
赤霄正想要卸下刺客的下巴,那人却先一步咬破口中藏的毒丸,毒发身亡。赤霄心凉了大半,拉下刺客的面巾,露出一张陌生的脸,之后又将刺客的尸体里里外外搜了个遍,未发现任何证明身份的物件或标记。他转头看向李玄鹤,想要问问他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却见他并未瞧这边,而是将荀舒牢牢绑在背上,翻身上马,一刻都不耽搁,向斋宫疾驰而去。
赤霄翻身上马,策马追上,忍不住问:“郎君,那刺客就不管了?”
“不管了。”李玄鹤定声道,“注定查不出结果的事,莫要浪费时间了。”
赤霄一愣:“郎君,你已经知道刺客是谁派来的?”
李玄鹤没有立刻回答。
就在赤霄以为,他等不到回答时,耳边传来李玄鹤的声音,伴着呼啸的风声,和无奈的叹息。
“安乐镇能差使这般功夫的刺客的人,除了他,还能有谁呢。”他微微侧头,看向靠在他背后,面色苍白,再无生气的脸,不知第几次生出自责,“时至今日,我才终于真切明白她了。只是希望这一切还能来得及。”-
荀舒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回到了大半年前捡到李玄鹤的那一日。
她和姜叔在山林中遇到昏迷不醒的李玄鹤,姜叔正要将他救回棺材铺时,被荀舒拦住了动作。
梦里的荀舒并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事,只是心中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预感,仿佛救了这人,她的生活便会像失去线的纸鸢,远离熟悉的地方,飞向云雾笼罩的未知。她可太不喜欢这种感觉了。
姜拯依了她的意思,二人转身离开,将受伤的李玄鹤留在了那片山林中。
如此平安过了几个月,寒冬退散,春暖花开,又到了潮州的雨季。荀舒为了补贴家用,来到集市口摆摊。
最近潮州城中发生了不少大事,先是赵县令的夫人突然死了,再是赵县令也被人杀害。听隔壁方晏说,凶案已经查清了,只是因为这两桩案子而引出的多年前的赈灾银悬案,却依旧没有结果。方晏还说,最近城中来的人都是京中大理寺的,他们为了这些消失不见的钱款,将赵宅里里外外搜了不知道多少遍,却还是找不见影子。为首的年轻的大理寺少卿,脸色一日比一日沉,平日在衙门中遇到,他都不敢上前同他打招呼。
荀舒当个茶余饭后的闲谈听,并未放在心上,直到昏昏欲睡之际,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她抬起眼,看向桌对面。
一个面如冠玉,比天上太阳还要耀眼的少年坐到她的面前,笑着道:“听闻姑娘算卦极准,可能帮我算算,那笔多年前被藏起来,至今寻不到下落的赈灾银,如今被藏在何处?”-
荀舒睁开眼时,大脑中一片混乱,梦境与现实混杂在一起,最后什么都没留下。她想不起来她是谁,不知道此刻在哪里,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她盯着眼前粉色的床帐顶看了一会儿,思绪回笼几分,轻声道:“这是在哪。”
这声音陌生又熟悉,沙哑得像是布满碎石子,只有微弱的气音。偏这比晚风还轻的气音,真的惊动了外间的人。有人匆匆赶来,檀香和墨香混杂的气息还未掀开床帐便透了进来。荀舒好奇地偏过头,然后李玄鹤的脸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荀舒心中的那丁点不安和忐忑烟消云散,忍不住道:“这可是黄泉地府?你怎么也下来了?”——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有些忙,可能没办法日更…但会尽量,时间不太能保证……
剩下的不多了,很
快就会结尾~
大家节日快乐~
第115章 风到时2
荀舒一脸困惑,仿佛真觉得这里是阴曹地府。李玄鹤似有无奈,却说不出重话,柔声道:“什么阴曹地府,这里是京城公主府。你正躺在你曾经住过的院子里。”
杂乱的记忆理顺了分毫,荀舒终于回忆起安乐镇外发生的事。她摸了摸胸口被剑刺穿的地方,感觉不到丝毫病痛,疑惑道:“你还说这不是阴曹地府。我明明记得我被剑刺了个对穿,这里怎么会没有伤口呢?”说完她耸了耸肩膀,拼命感知看不到摸不着的后背,因虚弱气息急促了些,“背后也不疼……伤口怎么可能好得这么快?”
李玄鹤在她的身后垫了靠枕,扶着她半坐起身子,又将一旁温着的白粥取来,舀起一勺送到她的唇边:“你很久没吃过东西了,这几日怕是只能吃些容易克化的汤面稀粥。我一会儿让厨房用鸡汤给你吊一碗汤面,比白面味道要好,你应当喜欢吃。”他顿了顿,怕荀舒依旧不想吃,又补了一句,“阿水这些时日学了不少本事,我便让她来给你做,可好?”
“阿水?她如今可好?”
“好得很,成了黄伯最得力的徒弟。一会儿我便让她来同你说说话。”
荀舒边吃粥,边琢磨着李玄鹤的话,越想越觉得不对,口齿不清道:“你别打断我。我不是在安乐镇吗?你怎么突然带我回公主府了?”
李玄鹤垂着眼看碗里的粥,脑海中不自觉回忆起荀舒遇刺那日的事。
赤霄去斋宫请太医时,李玄鹤带着荀舒回到小院,将她小心翼翼放到床上,让出背后的伤口。
荀舒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伤口自后背贯穿至胸前,剑被刺客拔出后,后背血液不断喷涌,濡湿了整件衣裳。李玄鹤在屋子里翻翻找找,想要找些药为荀舒止血,竟真的在柜子显眼处发现一瓶上好的金创药。他不懂医术,也不知道这一剑是否伤了荀舒的要害,只知道这血再似这般流,怕是用不了多久就会流光。
那时他也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将荀舒后背的衣服小心翼翼剪开,又将小半瓶止血药一股脑倒在荀舒的伤口上。
血流得太多,不一会儿金创药就被冲散,李玄鹤不气馁,又倒了半瓶,终于勉强将血止住。
太医很快被请来小院子,为荀舒诊治。两个太医带着药童们忙活了一日,又是扎针又是煎药,勉强从阎王手中抢过荀舒的小命。太医说,幸好李玄鹤给她用的金创药千金难求,止住了血,不然他们也回天乏术。只是那一剑到底伤了心脉,荀舒能不能醒来,醒来后又会如何,谁也说不准。
安乐镇毕竟是个小地方,不适合养伤,也寻不到好的药材。李玄鹤当机立断,从母亲那里借了辆马车,垫了厚厚的褥子,将荀舒带回了京城长公主府。
回京时树叶还黄着,挂在枝头摇摇欲坠。有风经过时,簌簌飘落,不多时便能积一地。如今树枝空空荡荡,不似春夏般色彩鲜艳,而像是裹着一层灰白色的膜,平添几分凄凉落寞。
李玄鹤不欲多提这几个月的事,只温和道:“安乐镇太过阴冷,不适合养伤,所以带你回了京城。你睡了几个月,伤口自然早已痊愈。不说这个了,再吃几口垫垫肚子。”
她竟然睡了几个月?荀舒已恢复了点力气,不习惯一直被喂,想要接过李玄鹤手中的碗和勺子,却被他侧身避让开。李玄鹤柔声劝道:“你如今刚醒,必然是没力气的。阿舒乖乖的,莫要乱动,我给你讲讲这些时日发生的事可好?”
荀舒一愣,收回手,眼巴巴看着他。
见荀舒不再争抢,李玄鹤松了口气,将这些时日的事,拣重要的说给她听。
“那日封禅大典后,陛下将先帝驾崩的事,昭告天下,说先帝感应天神诏令,于岐山得道成仙。国师陪着先帝飞升,重返天庭。”
荀舒不敢置信:“那日在斋宫中,我听到太子说——不,陛下说起此事,还觉得有些不妥。得到成仙,就算天下百姓信,文武百臣如何能信?他们难道不会质疑吗?没想到最后还是用了这个理由。”
李玄鹤轻笑:“理由不重要,端看这理由是谁说的。你可还记得在宁远村时,你我借神女之口,劝诫宁远村百姓,终结延续了百年的圣女祭祀吗?那时,若是你我,甚至是村长、里正说出此话,百姓们都未必会信。但神女将此话说出,他们就不得不信,也不敢不信。若他们不信,延续百年的祭祀将沦为一场笑话,过去的信仰也会在一瞬间失去立足的根本。于是他们只能相信,并按照神女的意思照做。”
荀舒争辩:“可那时只是哄骗宁远村的百姓,希望他们莫要再伤害他人,去维持那可笑又血腥的传统。我们的本意是好的。但这次不同,太子——陛下是想要欺骗全天下。我不明白,先帝本就是死于病症,为何不能实话实说?”
李玄鹤又舀起一勺白粥,见荀舒乖乖吃下,才继续道:“天下难道不包括宁远村吗?为何宁远村的百姓能被骗,其他人就不能被骗?陛下不过是选了一个,对天下,对朝局来说,最好的理由罢了。若先帝在封禅大典前夕病故的事传出去,天下人会怎样议论先帝?会不会有不安分的人借此做文章?百姓们是否会因此而不再信任他们的君王?朝局是否会因此动荡?阿舒,有的时候真相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更少的人受到伤害。”
荀舒头隐隐作痛,失了吃粥的心情。她将递到唇边的勺子推开,执着道:“可有的人一辈子不说谎话,所求就是一个真相。这样的人难道就活该吗?”
李玄鹤看着荀舒,突然生出几分懊恼。
她躺了几个月,从八月躺到了腊月,平日里只靠汤药吊着一条命,瘦得只剩一副骨架。御医前些日子刚来过,还曾说过若她再不醒来,就算伤口无碍,这幅身子也撑不了太久了。
还好他的运气极好,他的阿舒还是醒过来了。
明明昨日还在她的耳边轻声念着,若她能健康,什么都依她;明明刚刚还想着,说些让她高兴的事儿,逗她开心,怎么转瞬又绕到这些不重要的话题上了。
“你说得对,真相很重要。”李玄鹤将碗放到一旁,“我扶你躺下,你若是还不想睡的话,我给你讲讲姜叔的案子?”
这人总是知道她最想知道什么。
荀舒攥紧被子,眼睫颤抖:“姜叔的案子……可是已经找到杀害姜叔的凶手?真的不是秦渊那厮做的?”
李玄鹤忽略掉荀舒对秦渊的称呼,温柔道:“我只讲我所查到的,至于是真是假,是否能相信,等你痊愈,可以自己去求证。”
他站起身走到门边,对守在外面的仆从交代几句,而后合上门,回到荀舒床边,将姜拯的案子从头说起。
“姜叔的案子,要从几个月前的潮州说起。那日你离开棺材铺,我亦因赈灾银的案子,分身乏术,没能如约回棺材铺陪姜叔吃饭。那夜姜叔准备了一桌的好菜,虽没能等到你我,却等到另外一位客人。姜叔为了那位客人,甚至还将藏在房中,珍藏多年的好酒取出,与其共饮。
“愿意去棺材铺吃饭,并且姜叔还愿意分享美酒的人并不多。你我离开潮州后,潮州县衙的衙役和大理寺的人曾对这些人一一询问,详细求证,每个人都提供了确切的不在场证据,只除了一人。那人给出的不在场证据是案发当夜他在官府宴饮。那夜县衙中确实设了宴,但却有人瞧见,那人在宴席过半时,便悄悄离开。若他离开后,立刻赶往棺材铺,时间倒是来得及。”
荀舒迟疑:“那人可是方晏?”
这回轮到李玄鹤吃惊。他本以为,以荀舒珍惜身边人,无条件相信身边人的性子,不会这般容易接受这件事,兴许又要和他吵上几句,却没料到她对方晏也早有怀疑。
李玄鹤点头:“是。我推断,那夜方晏曾去到棺材铺,与姜叔对酌。两人喝醉后,方晏送姜叔回房时,看到被悬挂在显眼处的镜子,以及镜子上的司天阁标志,怀疑姜拯是司天阁的人。毕竟,司天阁的弟子下山后,隐入红尘,再难寻到踪迹。他看到这个标志,怕夜长梦多,立刻在夜色中将姜叔掳走,带离了棺材铺。姜叔或许曾经醒过,二人发生了争执,为此姜叔还受了点伤,在房间门口留下一滩血迹。”
荀舒抿唇,将她对方晏的怀疑说出:“那日我去京郊的神宫,离开时遇到方晏,是他将我带到姜叔陈尸的院子。那时我心中便奇怪,他是如何知道我在哪里的。并且,他不仅知晓我的行踪,知晓姜叔被关在那里,甚至还知晓姜叔被杀害。这世间哪儿有这般巧的是?若不是巧合,方晏必不可能独自一人完成这所有的事,他的身边定然有帮手,兴许还不止一
个。
“发现姜叔被关后,他未报京兆府,或是提前给我递消息,直至姜叔死后,立刻来寻我。若他瞧见姜叔被伤害的第一时间,选择报京兆府,或是找郎中,或是大喊大叫,引起他人的主意,凶手未必能顺利离开,甚至姜叔可能不会死……但他没有。当时我便猜测,他和姜叔失踪,以及姜叔被关之事脱不开干系,甚至想借用姜叔的死,达成其他的目的,比如他在带走姜叔审问过后,知晓他和司天阁无关后,将视线转移到我的身上,怀疑那面镜子的主人其实是我。只是我一直都想不明白,方晏为何要这么做?姜叔的失踪若与大理寺无关,只能是长生殿的手笔。我和方晏算是一起长大,他是什么时候和长生殿搭上关系的?”
荀舒一下子说了这许多的话,面上浮现出几分疲惫。李玄鹤扶着她躺下,才开口道:“关于此事,我没有确凿的证据,只有一个猜测。方晏曾在潮州的书院读过一年的书,那里的夫子经查证,正是长生殿的人。我猜想,兴许是他发现了方晏可用,便设计让赵县令发现方晏是可塑之才。之后方晏藏身在潮州县衙,成了长生殿的内应,不仅仅是为了在离司天阁最近的地方,寻找司天阁曾经的弟子,和司天阁的宝物,也是为了当年那笔赈灾银。”
荀舒惊讶不已:“那笔赈灾银也同长生殿有关?”
李玄鹤点头:“长生殿里没有真的神仙,自然需要黄白之物维系。你可还记得,在赵宅时,赵县令的妾室,郑夫人曾提到过,当年他的父亲曾与一个司天阁的道长走得极近。司天阁弟子下山后不会自曝家门,所以那人大抵不是你师门的人,而是长生殿的人借着司天阁的名号做事。那人该是早早预测到几个月后会有洪涝天灾,于是提前动了心思,将消息告诉了郑县令几人,又献上了挖水池的大计。可谁能想到,郑县令最后察觉到了异样,将那笔钱换了地方。刺史几人惦记这笔钱,长生殿的人何尝不是一样?于是他们寄希望于方晏,希望他能在所有人之前查清真相。”
荀舒神色逐渐凝重,忍不住问道:“方晏呢?你们可找到了他?将他带回大理寺问问,许多事应该都能寻到答案。”
“方晏不见了。”李玄鹤淡淡道,“在你离开京城的那天。”
第116章 风到时3
荀舒昏迷的这几个月,京中发生了不少事。最重要的一件便是陛下登基,改年号为神安。
先帝在世时,沉迷修仙问道,国事多由太子监理。太子登基后,干净利落地将权柄收归掌中,又以雷霆之势,废除国师一职,查封长生殿位于京郊的神宫,并下令,长生殿的道士一律赶出京城,脱离长生殿前永生不得再跨入京城城门。
长生殿扎根大梁多年,盘根错节,清除非一日之功,但无论如何,陛下一连串的诏令是一个信号,预示着长生殿的鼎盛时代已然过去,权力场中的众人该重新下注入局。
因长生殿和国师而暗流涌动的朝局,终于有了河清海晏之势,百姓们安居乐业,市井一片繁荣,几个月前岐山封禅上发生的那些说不得的事,渐渐被众人遗忘,就算偶有人提及,说得也都是正面的话,仿佛先帝大典前骤然驾崩,太子代父祭天地都是天神的意思,当今陛下是天神亲自遴选的帝王。
第二件事,正是荀舒所关心的姜拯的案子。在京中众人离开京城期间,黎宋已然查清姜拯案的真相。
姜拯死的那日,秦渊在外查案时突然被塞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只写了一句话,”当年先帝委托之事的真相”。纸条后跟着废弃小院的地址,并叮嘱他独自赴约。
当时太子未继位,纸条上所说的先帝,是太子的皇祖父,如今的高祖皇帝。
秦渊也曾怀疑过这是否是陷阱,但当年的事他困惑已久,几乎成了缠绕多年的梦魇。偏唯一知道此事的高祖皇帝已驾崩多年,许多事许多真相已随他一起入土。是以,那日他收到这张纸条,立刻决定,即使是陷阱,他也要亲自去看看。
秦渊赶到小院后,正屋大门敞开着,他一眼便看到被绑在椅子上,还剩一口气、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姜拯。秦渊追问姜拯,是否知道这事的真相,姜拯却颤抖着央求他将插在他胸口的匕首拔出。
那匕首正插在姜拯心脏的位置,因着未立刻拔出,反而留下了他的性命。秦渊看出姜拯一心求死,犹豫片刻,依旧选择继续追问,直到确认姜拯确实不知道当年之事,才亲手拔出了那把匕首,终结了姜拯的痛苦。
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脸一身,偏偏恰在此时,大理寺其他的人冲进了院子。
那时的秦渊,因着平白让姜拯多受了许久的折磨,心中充斥着自责和懊恼,未在第一时间解释此事,却没想到因着他的这一举动,让李玄鹤和荀舒生出那般大的误会和隔阂。
案发后不久,秦渊便将当日的事详详细细同李玄鹤说过,就连他收到的那张字条,也交到了李玄鹤手中。至于纸条上的高祖皇帝的委托究竟是什么,秦渊未说,李玄鹤也未多问。总归与此案无关,有的秘密还是不知道为好。
姜拯究竟是谁杀的,又是为何出现在那个院子中,秦渊并不知晓。李玄鹤急着启程前往岐山,秦渊主动避嫌,只能将此案交到黎宋手中继续探查,直到查清真相。
李玄鹤离开京城前,曾提示过黎宋,此案兴许与长生殿有关。黎宋做事向来直接,趁着国师和陛下远离京城,消息传递不及,带着大理寺的人,不问青红皂白,直接绑了几个落单的长生殿的道士,带回大理寺大狱。也是黎宋运气好,其中一个好巧不巧正是国师的近侍。
大理寺酷刑上百种,黎宋在用刑上向来大方,重点照顾那个国师近侍,不出半日,那人便将知道的一切全都说出。
这近侍不知姜拯的姓名,只知他是司天阁的弟子。据他所说,姜拯是几个月前被带回京城的,最初国师很是“重视”,将其安排在府邸的暗室中。国师曾用了一个月的时间,逼问他关于司天阁的人能长生的秘密,可那姜拯是个硬骨头,除了承认自己司天阁弟子的身份外,什么都不肯说。
国师这些年身体愈发羸弱,姜拯是他的救命稻草,是以长生殿杀人的法子虽多,但国师却只折磨他的皮肉和精神,一直不肯伤他性命。直到那日,国师收到宁远村五味子传来的一封信,一切都变了。
那之后,国师不再留姜拯的性命,下手愈发狠辣,姜拯身体早就被毁,只几日的功夫,便再撑不下去。
荀舒等人发现尸体的那日清晨,国师差人将姜拯运到那个院子中,等人来发现。至于送到秦渊手中的那张字条,并非国师的手笔,这件事究竟是谁做的,至今未有定论。
那近侍最后还提了一句,说国师这几个月很信任一个叫方晏的人,此人虽加入长生殿不久,但天资聪慧,国师对他寄予厚望,甚至这个司天阁的弟子,都是方晏带回京中,亲自
送到国师手里的。若黎宋还想知道更多的事,可以去找方晏,他知道的定比他多。
这人为何突然吐出方晏的名字,黎宋懒得琢磨。他立刻派人寻方晏的住处,寻到后又亲自带人去客栈抓他,然后没找到方晏,却在房中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姑娘。
这姑娘黎宋曾在潮州赵宅中见过,正是赵二姑娘。
据客栈的老板说,方晏早就离开了,算算时日,正是发现姜拯尸体的那日。但因着他提前支付了足够多的房费,客栈老板不仅为他保留了房间,还每日帮他照料房中生病的姑娘,送些吃食,为她延请郎中,这才让赵京蓉活到被黎宋发现的那日。
荀舒安静听李玄鹤讲述过去几个月的事,听到赵京蓉的消息,忍不住道:“她如今可好?我能见见她吗?”
李玄鹤沉默片刻,还是告诉荀舒真相:“黎宋将赵二姑娘安置到大理寺的客房中,为她请了不少郎中。可惜她早已油尽灯枯,在你我回到京城后没几日,就去了。”
荀舒和赵京蓉并不相熟,连话都没说过几句,可此刻听到她过世的消息,心中还是难过。她叹了口气,轻声道:“赵二姑娘是个可怜人,自己身体不好,爹娘又都死于非命。如今只剩了一个兄长,偏还没有血缘关系……对了,听说赵家大公子被安排在京城读书,可有派人联系他?”
李玄鹤点头:“赵大公子还是惦念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的。他将赵二姑娘的尸体带走后,好生葬在京郊一处风景极好的地方。等你病好后,若想去看她,我陪你去。”
荀舒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还是罢了。如今想来,我与赵二姑娘最后一次见面,她分明是在向我求救,可我并没能帮她。我想,她或许不想见我……还是留给她一片清净吧。不过,我有点想不明白,方晏是长生殿留在潮州的探子,在赈灾银被找到后,离开潮州理所应当。但他为何要带着赵京蓉一起走呢?”
李玄鹤解释:“赵二姑娘去世前,我曾见过她一面,听她提及过此事。方晏是突然辞官的,此事传入赵二姑娘的耳中后,是她主动寻到方晏,求他带她离开潮州。她似是觉得,赵宅的一切,潮州的一切,带给她的只有伤心。而她时日不多,不想继续呆在这伤心地,想要和心悦之人一起离开潮州,走走看看。方晏最初并未答应,直到离开前,才允了她的请求。
“赵二姑娘陪着方晏一路北上,最初方晏对她很是耐心和善,可到了京中后,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他变得很忙碌,时常看不到影踪,将她一人留在客栈中。而且,自她来到京中,她一日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欲睡,浑身没有力气。最开始,她以为是她的病情恶化,后来才意识到,这都是方晏的手笔。她也曾想过从客栈逃离,但从未成功过。至于方晏为何要这么做,为何不肯放赵二姑娘自由,我也想不通。有的真相,或许只有找到方晏后,才能知晓。”
荀舒唏嘘不已。
二人说了这许久的话,荀舒面上的疲惫再也藏不住。李玄鹤虽还有许多话想要同她说,也只能暂且咽下。他扶着她重新躺下,为她掩好被子。荀舒躺在柔软的被褥间,很快合上双眸。李玄鹤看着她的睡颜,语气中带着几分央求:“阿舒,这次记得早些醒来,莫要让我等太久,好吗?”
荀舒已然昏睡过去,自然没听到李玄鹤说的话,亦无法回答他。李玄鹤一声叹息,倾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而后悄悄离开-
荀舒醒来的事不多时便传遍整个整座公主府,傍晚时荀舒再睁开眼,一眼便看到床榻边泪眼婆娑的阿水。
屋门紧闭,炭火的热乎气弥散开来,荀舒却丝毫感觉不到暖和。她在阿水的搀扶下起身,将手塞进被子里,瞧着抽噎不止的阿水,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我这不是还活着吗?在宁远村时,我还当你是个胆大的,没想到也这般喜欢哭。”
阿水擦了擦眼泪,笑中带泪:“那姑娘可是误会我了。我自小便喜欢哭,只是家中不喜欢我哭,这才鲜少掉眼泪。如今再无人管我,我倒是能做自己了。”她起身,打开一旁的食盒,将盒中的汤面取出,端到荀舒面前,“姑娘醒得正好,这汤面正温乎着。三少爷说你躺了这么久,定然想吃些有味道的东西,特意点了这道鸡汤面。汤面中只有鸡汤,没有难克化的肉和菜。姑娘凑合吃着,等到身体好些,我再为姑娘做许多好吃的,都是我这几个月学的菜式。”
“竟然是阿水的手艺,我定然要全吃光才行。”
阿水伺候荀舒用汤面,口中不停说着府中的趣事,荀舒安静听着,不知不觉用了大半碗。荀舒肚子填饱了,人也精神多了,脑子转得也快了,突然就想起上一次醒来时,忘记问李玄鹤的事。
“阿水,你可还记得五味子?你最近可有他的消息?”
阿水表情僵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荀舒并不傻,见她这副模样,哪里猜不出缘由?长生丹一事,五味子牵扯过深,知道得太多。就算太子要展示他仁慈的一面,留下星月宫中大部分人的性命,留下的人中也不会有五味子。
更何况,太子从不是个心软的人。
那日安乐镇外,她被人刺杀。她从未与他人结仇,若来人是为了将她掳走,从她口中套得司天阁的秘密,断不会下死手。毕竟,尸体不会说话,她若死了,秘密自然也死了。可遇刺时的事她记得分明,那几个刺客一招一式都带着十足的杀气,皆冲她而来,他们分明是想要灭她的口。
除了太子,她想不到旁人。
荀舒心情低落下来:“他这个人,滑头得紧,我虽早知他会有大劫,却没想到这个劫难,会是这般。”
阿水轻声安抚:“他为长生殿做事,有此一劫也是报应。”
五味子、太子和长生丹之间的事,阿水并不知晓,还天真地以为,五味子是因长生殿的关系才丢了性命。荀舒叹了口气,不敢多说,生怕连累到阿水,只轻声道:“都是棋子罢了,谈什么报应不报应。”
阿水不知道荀舒说的是什么意思,只瞧出她似有心事。正手足无措时,房门被推开,长公主走入屋内,尚未到床前,不悦的声音先响起:“脸色怎这般差?太医院的人可曾来过?他们都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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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风到时4
荀舒没想到大长公主会来看她。
先帝辞世后,长公主变成大长公主,地位虽依旧尊崇,可姑侄之间的关系,到底比兄妹间的关系远了一层。好在大长公主聪慧豁达,自新帝登基、她与平阳侯和离后,闭门谢客许久,并未借着是新帝姑母的身份,做出逾越之事,替不该求情的人求情,甚至多有避嫌,反倒安抚了新帝的心,维持了公主府的风光。
荀舒上一次见大长公主,还是发现姜拯尸体,离开京城那日。如今再见,秋去冬来,竟已过了小半年。
那时大长公主想要挽留荀舒,但荀舒最后还是离开了京城。如今再见面,还是在公主府中,受着大长公主的照拂,饶是荀舒迟钝,也不免感觉尴尬。
大长公主仿佛没瞧见她脸上的窘意,带着温和笑意,坐到床榻边的椅子上。在一旁伺候的侍女躬身回答长公主的问题:“太医们来过了,说姑娘的身体已无大碍,只需好好休养。”
“这就好。”大长公主笑着握住荀舒的手,触手的冰凉让她愣了一瞬,而后从贴身侍女手中拿过来时握的手炉,塞入她的手中,笑着安抚,“这几日天气愈发冷了,一会儿让人给你的房中送些炭火。前些日子陛下赏了本宫一根西洋参,也让人送到你这儿。公主府中最不缺的就是补品,逢年过节都能收到不少,偏本宫和鹤儿都不喜欢吃。如今小舒多吃些,反倒是帮了我。不然这些东西在库房里落灰,倒是暴殄天物了。”
陛下赏赐的补品药材定然是极其稀罕的,兴许能在危急时刻续命。荀舒垂下眼睫,面上难言不安:“殿下……”
大长公主知她心中的结,叹了口气:“你与鹤儿之间的事,本宫不会插手。本宫做这一切是本宫的心意,与鹤儿并无干系。只是,有些事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再想了。京城到潮州山遥路远,你要抓紧时间养好身体,本宫才能安心。”
荀舒愣住,慢吞吞重复:“潮州……?”
大长公主一顿,旋即明白李玄鹤尚未将这些事告诉她,笑道:“罢了,你刚醒来,是本宫急躁了。左右还有几个月的时间,有的事,还是等鹤儿来告诉你吧,免得本宫说多了,倒像是抢他的功劳似的。如今你要做的,就是好好养病。若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和伺候的人说,若是他们敢怠慢你,尽管去找鹤儿,他定会为你讨回公道。”大长公主看着荀舒消瘦到几乎只剩一双眼睛的脸,叹了口气,“你是为了鹤儿受伤,这份恩情,本宫会记在心上的。”
荀舒慌忙解释:“殿下,您弄错了。那日的刺客是冲着我来的,说起来,是我连累了他……”
大长公主微微笑着,笑容中有细细的无奈:“分明是他
连累了你。识人不明看事不清,分不清浅水滩和深渊,真当他那点本事能让深渊中的猛兽忌惮。如今,他能早早看清这一切,作出这个决定,本宫虽有不舍,却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荀舒似懂非懂,大长公主却也不多解释,坐了一会儿便离开:“本宫今日过来,就是为了看看你身体恢复的如何,如今看到你安好,便放心了。你好好休息,本宫改日再来看你。”-
荀舒醒来后,李玄鹤终于不再同前几个月似的,愁眉苦脸郁郁寡欢。如今他神清气爽,笑容满面,终于变回京城中最肆意鲜活的少年。周围人瞧见他的模样,几番打探,立刻便知晓,为李三郎挡了一剑、又被李三郎安置在公主府养伤的那个姑娘,在昏睡了几个月后,终于醒了。
京城中没有秘密,更何况大长公主和李玄鹤从未将荀舒的事藏着掖着,大家明里暗里都对这个平民出身、勾得大长公主之子神魂颠倒、大长公主亦颇为看重维护的姑娘充满好奇。之后几日,不断有人给公主府递拜帖,带着一车又一车的礼品,上门探望荀舒。
荀舒在京城并不认识什么人,来探望她的人,她不仅没见过,甚至都没听过名讳,多是大长公主和李玄鹤的关系。
好奇有善意也有恶意,大长公主尚未说什么,李玄鹤倒像是烧了尾巴的猫,寻了个人多的时候,毫不顾忌上门拜访之人的颜面,黑着脸将他们统统赶出公主府。这之后,再无人打着探望荀舒的名号上门,公主府终于平静下来,荀舒也可以安静修养。
再之后,荀舒每日睡醒了吃,吃好了睡,不去想那些糟心事,恢复得很快,没过几日后便能离开房间,到院子中走动。只是这次受伤到底让她伤了根本,比旁人更要畏寒。此时又恰逢腊月,年关将近,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荀舒若要外出,只能趁着天气好的日子,阳光最盛的时间。
腊月中旬,距离年关还有十几日,荀舒照例穿得暖烘烘的,坐在檐廊下,太阳照得到的地方,边晒太阳,边笑眯眯看几个侍女在院中打闹。恰在此时,有仆役从院外走入,到荀舒跟前道:“姑娘,大理寺秦大人求见。”
荀舒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人口中的秦大人,是秦渊。
她与秦渊只见过两面,第一面在师父死后的司天阁山中,第二面在姜拯死时的破旧小院里。两个见面的场景都算不得愉快。她和秦渊从未有过除了案件之外的深交,甚至在她的心中,即使李玄鹤费了那般多的口舌,将秦渊从姜拯的案子中摘出,她依旧对他厌恶憎恨得紧……他为何会来见她?难道又有什么阴谋?
消息能递到她的院子中,大长公主和李玄鹤必然已经知晓,不可能会有危险。荀舒好奇秦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没多犹豫,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荀舒屋子里的炭火十二时辰不间断地燃烧,将屋内烘得和春夏似的。前些日子侍女琴绮捡了枝桃枝插在水里,搁在屋里养着,没几日竟抽出几个新芽。
荀舒坐在正堂的桌边等秦渊,将火盆挪远了些,盯着面前薄得透光的白瓷茶碗,不自觉回忆起那些不怎么不愉快的往事。
秦渊走入房间时,荀舒并未起身,只抬眸静静看他。
上一次见面时荀舒满目都是鲜红,并未看清秦渊如今的相貌,此刻细细打量,不得不承认秦渊算得上一个俊朗的男子,四五十岁的年纪,剑眉星目,眼神锐利,一举一动自带威严。五官面相正气凌然,没有半分邪气,天生就是做刑狱官的料。
荀舒面无表情,不发一言,举止形态颇为无礼。秦渊并不生气,将披风取下交给一旁的侍女,像在自家府邸中般自然随性,坐到荀舒正对面的凳子上,拎起茶壶,倒了杯茶,一饮而尽后,方才开口。
“其实咱们俩是同辈,若按照辈分来论,我应当叫你一声小师妹。”
小师妹?
屋内突然安静,荀舒的耳边响起尖锐嗡鸣声,眉头不自觉皱起,眼中全是不解和质疑。秦渊似乎知道她的疑惑,主动解释道:“我三十年前曾拜入过司天阁,那时我还是个未及冠的少年人,比玄鹤还要小不少。我因好奇玄门之术,求着阁主收我为徒,阁主看出我的目的,还是允了我的请求,任我在山中生活了三个多月后,将我逐下山去。
“那时候,师父曾说,我与司天阁不是一道,但他和我却有师徒的缘分。他为我解了关于司天阁的疑惑,满足了我的好奇,如今将我逐下山,希望我日后能念着他的这份善意和几个月的师徒情分,做事前深思熟虑,因对错善恶而做决定,莫要受上位者胁迫,莫要走入歧途,莫要忘记曾经的承诺。”秦渊笑着摇头,“那时我并不知道师父所说究竟是什么意思,直到我阴差阳错入了大理寺,开始查案,才惊觉,原来师父早在那么久以前,就看穿了我的一生。”
荀舒没说话,心中思量着秦渊所说之事的真假。
这些话确实像是师父会说的,说话从不说透彻,云里雾里的,能不能参透全看运气。难道他真的也是司天阁的弟子?
秦渊不知荀舒心中所想,神情悠远,像是在看她,又像是能穿透她,看到隐在山林间,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再也看不到的人:“我离开司天阁时,你尚未出生。此后我严守着师父定下的规矩,在外很少提及司天阁的事,所以几乎没有人知道,我也曾经是司天阁的弟子。你不知道,自然也正常。”
秦渊的这副说辞并没彻底打消荀舒心中的疑惑和隔阂。她盯着他的眼睛,见他双目坦诚,并不似说谎。荀舒在脑海中重新过了一遍他刚刚说的故事,精准抓住其中有问题的地方:“若你是司天阁的弟子,该知道在外不能提及司天阁。但你刚刚说的是,‘很少提及’,‘几乎没有人知道’,所以你曾对其他人说过此事,还有其他人知道,是吗?”
秦渊沉默片刻,叹息道:“是,我曾对一人提起过此事,甚至还说了些不该说的。那时我觉得,对那人坦诚,是我的本分,是理所应当的事,师父定能理解。我不知我的举动师父是否早已预料到,也不知我做的事,是否冥冥之中成为司天阁既定轨迹中的一环,但此后我为此事懊恼、碾转反侧几十年,也算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今日将这一切告知你,不知是否能重得片刻心安。”
荀舒双眸如被雾气掩盖的湖面,看不到水面的波澜。她安静望着秦渊,等着他将故事的后半截补齐,印证她心中的猜测。
秦渊继续道:“从司天阁离开后十年,我在大理寺中崭露头脚,阴差阳错得了高祖皇帝的赏识,招我为近臣。那时高祖皇帝正当壮年,却对大梁的未来忧心忡忡。当时,高祖皇帝已然察觉先帝,也就是当时的太子不堪重任,但当时的皇太孙,如今的陛下,却有仁爱之心,且才智出众,兴许能成为一代明
君。可那时陛下年纪太小,高祖皇帝不能确定等他长成后,会变成什么模样,于是就想起了传说中的司天阁。
“传闻中,司天阁辅佐皇室近千年,可推演几十年后,甚至几百年后的天下大势。高祖皇帝想要找到司天阁,并见司天阁阁主一面。当时的我太过年轻,知道高祖皇帝的心思后,想要靠着司天阁的消息邀功请赏。我将司天阁所在的具体地方,以及阁中的情况透露给了高祖皇帝,他很是高兴。之后不久,我如愿坐上了大理寺少卿的位子。也是这个时候,我第一次想起下山前,师父对我说的话,可惜我那时并未放在心上。”
秦渊声音平静,没有愧疚也没有自得,仿佛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他坦然面对曾经做过的、已无法挽回的错事,并深知这一切不能挽回。或许终其一生,他都无法得到他自己的宽恕,但这一切都是他应当所承受的。
“这之后,高祖皇帝带着当今陛下去了司天阁,如愿见到了师父他老人家。等到他们从司天阁离开,返回皇宫后,高祖皇帝召我入皇宫,主动提起司天阁中的很多事,又问了我一些情况。那时我突然发现,我离开的这十几年,师父他老人家似乎未发生任何变化。或许是常与迷案打交道,那时的我立刻将此事和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传说联系在一起。我意识到,司天阁中人可以长生的传说,或许不仅仅是传说。这时我犯了第二个错误,我将我的推测坦诚地告诉了高祖皇帝。
“没有人能抵抗长生的诱惑,特别是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若能长生,高祖皇帝所担忧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他可以一直做皇帝,统领整个大梁,不用担心不成器的太子毁了他辛苦打下的江山,也不用担心孙子是否能成为一个好皇帝,是否能带领大梁走向昌盛。
“高祖皇帝知晓此事后,让我再回一趟司天阁,一定要弄清师父他老人不老的秘密,拿到长生的法子。那时,我突然意识到不安,察觉事情向我无法控制的方向疾驰而去,偏我不能拒绝高祖皇帝的要求,无法阻止事情的发生。于是,我被迫回到潮州,回到云淡山中。我曾想过师父会斥责我,怨恨我泄露秘密,将我赶下山,却没想到我根本找不到司天阁。它像是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仿佛过去的一切都只是我的想象。
“那时,我心中有遗憾有惊慌,但更多的是安心,许多我难以抉择的事,上天帮我做了选择。我在山中呆了几日,启程返回京城。回去的路上,我突然意识到,司天阁消失,怕是师父的手笔。他算到我会因何事回到司天阁,不想见我,于是在山下布了迷阵,将司天阁的一切,都隐入山林中。
“我回到京城后,将此事原原本本告诉高祖皇帝,高祖皇帝虽有遗憾却未为难我,只是命我继续寻找司天阁。那时的我深知,师父若不想见我,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寻到上山的路。我这一生,怕是再也见不到师父,无法知晓关于司天阁的秘密了。”
秦渊垂着眼睛,目光空荡无依,几分落魄。荀舒看着他这副模样,恨得牙痒痒。
他背叛了司天阁,倒是装起可怜来了。
她理智尚在,纵然气恼,却也知晓若秦渊只做了这些事,司天阁的覆灭、师父的仙逝大抵是与他无关的。荀舒紧攥着茶杯,深吸一口气,咬着牙问道:“你既起了背叛之心,无论事情是否如你所料般发展,都是背叛。背叛者永远不该得到原谅。”她一顿,脑海中浮现师父无奈的笑,心头的怒火瞬间散去几分,“不过,师父应当也不会在意你的背叛……后来呢?后来你做了什么?高祖皇帝既然将此事吩咐给你做,你必然需要做些什么,来应付高祖皇帝。更何况你还想靠着此事,升官加爵呢。”
荀舒话语间的嘲讽之意清晰又明显,秦渊只装作听不到,抿了口茶水,继续往下说:“之后几年,我忙于大理寺的公务,将此事抛到脑后。如此相安无事几年,我以为高祖皇帝早就忘了这件事,直到几年后,高祖皇帝疾病缠身,身体愈发虚弱,再次将我召到榻前,命我找寻司天阁,找到长生不老的法子。
“这时长生殿还未与皇家沾上关系,高祖皇帝唯一的希望便是已经遁入山林中的司天阁。我再次前往云淡山,这次呆了更久的时间,依旧没有任何发现。后来我想到,司天阁弟子数不胜数,只是因为从不提及自己的身份,所以才显得神秘稀少。若师父不让我进山,其他的师兄弟们,兴许能帮到我。”
“你执拗了。”荀舒淡淡道,“师父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无论你做什么,走哪条路,都不可能走到终点。你已经被权力和欲望蒙住了双眼,早就看不清是非善恶,分不清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了。”
秦渊猛然抬头,看着眼前之人如镜子般澄澈的双眼,看到瞳仁中照映出的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想争辩什么,嘴唇嗫嚅半晌,万般说辞皆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说得对。我若是能将下山时师父叮嘱我的话好好记在心中,即使事情的结局不会有任何改变,但我至少能心安。”秦渊侧过头,偷过窗户敞开的缝隙,窥见突然阴沉的天色,竟觉得与他的心情极为相配,他沉默盯了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说道,“我找了几年,直到高祖皇帝病逝,都一无所获。高祖皇帝驾崩后,再无人知晓这段往事。后来,先帝登基,我因赈灾银的案子,再赴潮州。那时长生殿因着先帝的缘故,香火极旺,信徒遍布五湖四海。世人再少提及司天阁,似乎已经忘了这个地方。可只有我,执着了这么久,即使是一场空,也想有个结果。
“没想到,案子尚未查清,司天阁便起了漫天大火,千年楼阁烧成废墟,师父也在大火中丧命。司天阁在沉寂十几年后再次回到百姓的视野里,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先帝知晓我在潮州,让我过去看看,查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无论如何,司天阁也曾经是世人心中的神阁,该给它一个交代。”
荀舒突然心跳得厉害,手忍不住颤抖:“那你都查出什么了?”
秦渊看着荀舒的模样,突然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她的眉眼,片刻后终于认出了她:“五年前,云淡山林中的那个小丫头,是你?”
荀舒轻轻“嗯”了一声。
“那与你一同来的那个男人——”秦渊话说到一半,已猜出了那人的身份,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荀舒不想再提这件事,轻声道:“你继续往下说吧。”
秦渊点头:“师父死后,司天阁周围的奇门遁甲阵法不攻自破,消失的山门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带着大理寺的人,进入废墟,在大殿中,发现了师父的尸身。师父周身被烧成黑炭,口鼻处有烟灰的痕迹,是活活被烧死的。他面目祥和,没有被绑起来,或是挣扎的痕迹,像是平静地赴死。”
荀舒不信:“这不可能……”
“我也不相信。”秦渊的声音很轻,“我不相信尸体,于是开始搜查证据。大殿已被烧毁,即使有证据也不能使用。我带着人搜遍整个司天阁,发现了火油和火药的痕迹。这些火油分布在司天阁的每一间屋子周围,排布整齐,并不凌乱。可以说,仅仅是布置这些火油和火药,就要花上几日的功夫。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师父不可能全无察觉,不做出任何应对。除非,做这一切的人,就是他。”
“这不可能……”荀舒喃喃重复着。
无论荀舒如何不相信、不能接受,秦渊还是残忍地说出了他的结论:“荀舒,师父他是……自杀。”
“这不可能,师父一生修道,
随性而豁达,从没有看不开的事。他不可能自杀,更没有理由——”
荀舒突然想到什么,愣在当场。
秦渊知她已经猜到真相,不再绕圈子:“你说得对。师父确实没有理由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而自杀。我不知他活了多久,但在我心中,他几乎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无所不能,坐在山上便可知天下大势。可是荀舒,师父说到底不是神,是有血有肉的凡人。世间万物皆有轮回,有生必有死。就算师父的寿命比常人要长,可作为凡人,他的寿命终有走完的一天。
“我想,师父是早就算到他寿命的尽头,自己为自己选择了结局。”
又是这句话。
师兄师姐也说,师父知晓一切,不可能算不到司天阁的大火,更不可能算不到他会死在那场大火中……可她就是不愿意相信。
荀舒紧紧咬住下唇,咬得嘴唇泛白,疼痛到麻木,脑中一片混乱,只能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她垂下眼睫,掩饰眼中的湿意:“就算师父算到了自己的死期,也没必要将自己烧死……那该多疼啊!我不相信……为什么你们都说,师父的结局是自己选的?他明明可以寻个山清水秀处,安静离开,何必要……何必……”
眼泪噼里啪啦落下,砸在衣服上晕成一朵又一朵的花。荀舒泣不成声,再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秦渊温和看着她,目光慈善,像是看着家中小辈。他并不劝慰,直到荀舒自己将情绪平息后,才开口问她:“荀舒,你可还记得司天阁有多少件房子?”
荀舒抽噎着:“记得。大院子小院子共有五十四个,房间有一百八十间。”
秦渊点头,目光悠远:“我还在山中时,山中弟子近百人,几乎住满了所有的院子。这些人来来往往,有的离开,又会有新的人进山。你还记得你离开司天阁时,山中还剩多少个弟子吗?”
荀舒没说话。
秦渊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若我没猜错,应当只剩你一人。师父早从许多年前开始,收徒入山的数量逐渐减少,或许他在将你带回山中的那一刻,就决定了你是他的最后一个徒弟,也是整个司天阁的最后一个弟子。在他原本的计划中,他有足够的时间,照顾你长大成人,将他的本领倾囊相授,为你谋划一个富足快乐的人生。可世间事变化太快,他终是来不及等到那天。
“其实那时的我同你一般,就算事实摆在了我的面前,我依旧不愿意相信。我带着人开始搜山,竟在司天阁附近的山林中,找到了有人长期蹲守的痕迹。之后,我就看到了你,我本以为你就是那蹲守的人,可你年纪太小,又没有功夫,断不可能是我所找的人。你们走后,我继续搜山,最终在一处隐蔽的山洞中,找到了藏起来的几个人。”
荀舒睁大双眼,眼眸深处重新燃起希望,忙追问道:“这些人是谁?师父的死可是和他有关?”
秦渊摇摇头:“这群人留下的痕迹只在山林外围,他们甚至连司天阁所在的山头都没能靠近。这群人被我寻到后,立刻服毒自尽,未留下任何话。我们搜遍他们身上的物件,没寻到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只有身边的佩刀,有几分像是宫里的物件。我曾怀疑这群人是高祖皇帝留下的人,但没有证据。有些事注定没有答案,或许百年之后,等我到了地下见到高祖皇帝,真相才有机会浮出水面。
“荀舒,师父从很多年前,就在为最后一日做准备。他妥善安置好了他的所有徒弟,将阁中的一切付之一炬,给了千年神阁一个最妥善的结局。他知晓,君权和神权已到了势不两立的一日,司天阁再也无法传承下去,甚至继续留在世上,遭遇的只会是诋毁,带来的只有灾难。万物有始有终,他是如此,司天阁亦是如此。你我,同样如此。”-
秦渊将所有的往事讲完后,并不多留,起身告辞。荀舒送他走到院中,看着他比来时更加沉郁的神色,突然道:“秦渊,你突然来这里找我说这些往事,仅仅是为了求一个心安吗?”
秦渊眨眨眼睛,竟有几分违和的俏皮:“你都猜到了不是吗?我这一生,就收了玄鹤一个徒弟,他如今夹在你我之间,左右为难。有的事或许穷尽碧落黄泉,无法得到谅解,可有的事解释清楚了,罪不至死。你说对吗?”
荀舒不置可否,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当年,若你有机会重回司天阁,见到师父,你想说什么?又想做什么?会去追问他有关长生不老的事吗?”
秦渊半晌没说话,就在荀舒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时,耳畔传来他沙哑的嗓音:“或许吧。世间是否真的有长生不老的法子,我至今仍旧好奇。我曾为了这个真相,到处寻找师门的兄弟姐妹,但直到今日见到你,才觉得这份执念该放下了。”他顿了顿,声音比风还轻,“不过,我也有可能会说另一句话。”
“什么?”荀舒好奇地问。
秦渊轻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或许会说,‘师父,我错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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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风到时5
秦渊走后不久,天空中飘起了雪。
雪花纷纷扬扬,不多时便为院中万物披上外衣,青瓦成了银白,院中红梅被点上飞屑。院中无人说话,四下静极了,倾耳细听,似乎有极其微弱的声响,像是雪落下的声音。
荀舒坐在窗边暖炕上,推开半扇窗户,怔怔望着飞雪,任凭思绪放空,渐渐生出几分睡意。侍女们怕她着凉,将炭火挪近了些,又为她披上烘烤过的赤狐裘衣,披上的瞬间便暖和起来。
迷迷糊糊间,院子尽头的月亮门前出现一人,撑着一柄天青色的油纸伞,分花拂柳般从迷蒙雪幕中走出,穿越漫天飞雪向她走来。
荀舒顿了一瞬,清醒几分,凝神细看,正是李玄鹤。
他身上官服未除,像是刚从大理寺中回来,垂着眼睛,眉头微微皱着,凌厉之气未散。墨色披风上绣着银色的白鹤,鹤顶镶着红色宝石,亮闪闪的,和白雪极为相配,和他也特别相配。他似是注意到荀舒的视线,抬起眼的瞬间,眉眼温柔起来,扬起一个露齿的笑容,脚步都轻快许多。
李玄鹤走到敞着的窗前,隔着窗户看他的小姑娘:“阿舒可是在赏雪?”
荀舒点点头,目光落在他肩头的薄雪上:“快进屋来暖暖,外面冷得很。”
李玄鹤走进屋中,在门口处脱下披风,将寒气留在外间,而后走进暖房里,献宝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到荀舒面前的矮桌上:“回来时路过街市,正好瞧见店家在炸泡泡油糕。想起你许久未吃,便买了一个带回来,给你尝尝味道。还热乎着呢,你快尝尝。”
从大理寺回公主府,哪里会经过卖这些小食的街市?就算有,这样冷的下雪天,又怎会有店家在街上炸油糕呢?
荀舒不说破,拆开油纸,将油糕撕成两块,她取了一块,将剩下的推到李玄鹤面前:“我刚吃过点心,用不了这么多。你陪我一起吃。”
李玄鹤净了手,坐到矮桌另一侧的暖炕上,拿起半块油糕时才发觉,油纸包虽一直放在怀中捂着,油糕还是有些凉了。他惋惜道:“还是刚出锅时最好吃,虽然有些烫,可是分外的香。等天暖和些,我带你去市集上吃……唔,去潮州的市集吃可好?就是咱们以前收摊时,经常去吃的那家店。”
李玄鹤小心翼翼试探,一眨不眨盯着荀舒的脸,生怕错过她表情细微的变化。
荀舒动作顿住。
收摊时经常吃的油糕……
明明是几个月前的事
,如今想起,却恍若隔年。那时日子虽然清贫,如今想来,却是难得的快乐时光。荀舒缓过神来,小小咬了一口手中软塌的泡泡油糕,摇了摇头:“不用啦,京城的点心比潮州的更好吃。等天暖和些,你再带去我去逛逛集市可好?”
李玄鹤愣住,眼中似有不敢置信,半晌都没说话。
凉了的油糕不怎么好吃,荀舒还是坚持塞入口中,艰难咽下后,轻声道:“三哥,我有一事要与你商议。”
荀舒的表情格外认真,让李玄鹤心中一惊,刚刚的那丁点喜悦顷刻间散尽,换上无措和不安。
“阿舒,你先别说,能让我先说吗?”
荀舒一顿,不明白他为何要在这种小事上争先后,但还是依了他的意思:“好,那你先说。”
李玄鹤捏着未吃完的油糕,局促道:“阿舒,那日在房顶上的事,你可还记得?你那时说的话可还算数?”
荀舒怎么能忘。
平阳侯府的屋顶上,夕阳正好,她曾和面前的少年私定过终身。她这辈子也只和这一个郎君私定过终身。那时她想着,等找到姜叔以后,定要将此事告诉他。他算是她的亲人,半个父亲,她的亲事理应经由姜叔同意,只是没想到……
世事难料,天意难违。再厉害的卜卦之人也算不出瞬息万变的因果,怕是只有神仙能做到吧?荀舒的思绪陷进里面,半晌都抽不出来。
李玄鹤眼睁睁看着对面之人的神色愈发低落,更加惴惴不安,忙道:“阿舒,我心似那日那时,未有过丝毫的改变。我是真的想与你永远呆在一起。我知道很多事我思虑的太少,让你为难伤心了。可你昏迷的这几个月,我都想明白了。你想要个小院子,想有永远不会抛弃你、离开你的亲人,这些我都会尽力做到!
“你若愿意留在京城,想要开一家棺材铺,我定为你招揽生意;你若想回潮州,我随你一道回去;你若想出去走走瞧瞧,我也同你一道,游历大好河山,找到喜欢的地方住下。你想住小院子,我为你布置最精致温馨的小院子;你想住大宅子,我便购置良田仆役。阿舒,往后你想要什么,有什么不开心,都可以直接和我说。若有什么为难之处,我们一起商量着来。你可愿意再给我一次机会?”
荀舒听着听着,便忍不住笑起来。笑着笑着,眼眶却湿了:“若商量不好呢?”
“那便以你说的为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全听你的。”
“那你在大理寺的活儿可怎么办?你可是大理寺的少卿,怎么能陪我去潮州呢?”
李玄鹤解释道:“我幼时受师父秦渊的影响,喜欢探破迷案追寻真相,想要为普通百姓做事,为亡者洗冤。后来师父成了大理寺的官员,我也以进入大理寺为追求的目标。可自从我一年前离开京城去到潮州,经历了赵县令和赵夫人的案子,后来又碰到宁远村神宫的案子,我发觉并非只有大理寺,能让我做想做的事。甚至在每个州每个县,都有冤屈等着我去伸张。
“等开年开春,咱们一道回潮州。我可以去潮州县衙,继续做我想做的事……最重要的是,潮州有阿舒,阿舒是如今的我、往后的我最想要留住的。大理寺虽好,但阿舒更重要。鱼与熊掌若定不可兼得,必须在其中做选择的话,我会选择与阿舒呆在一处。
“阿舒,你放心,无论以后要做什么选择,只要你在选项里,我一定会选你。你是我往后人生的唯一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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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话语炙热而真诚,像是要将心剖开给她看。荀舒静静望着他,漂泊不定的魂魄在这刻缓缓降落,似乎找回了再相信一次的勇气。
他明明还是初相识时的模样,可又隐隐有了些不同,眉眼间似多了分卑微,看着她的眸子中真诚混杂着哀求,让她的心攥成一团。
灿烂如初升朝阳的少年,不应该因她变成这副模样。
荀舒泪眼朦胧,看得李玄鹤慌成一团,不知如何是好。他站起身走到荀舒面前,笨拙又温柔地替她逝去泪水,哀声道:“阿舒,莫要流泪。你若实在后悔,不想与我呆在一处了,我……不,阿舒,你再给我点时间好不好?让我证明给你看,我定会让你过上你想要的生活。”
荀舒不发一言,环住李玄鹤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中,紧紧拥抱住她仅剩的世界。李玄鹤揉了揉她的发顶,心软成一团。
屋内侍女早在不知不觉间退到屋外,室内药香和窗外飘入的梅花香揉杂在一起,让人不自觉心安。雪越发大了,沿着敞开的窗户刮入屋内,落在软塌的矮桌上瞬间融化成一个又一个的小水珠,李玄鹤怕荀舒着凉,拍拍她的背脊:“风雪大了,我去把窗子关上。”
荀舒摇摇头,抱得更紧了。李玄鹤不忍破坏此刻像是梦境般的温存,垂眸看着怀中的荀舒,眼中全是无法言说的温柔。荀舒又抱了一会,情绪平息,也下定了决心。她抬起头,撞入李玄鹤的眼中,定定道:“三哥,年后我想回趟棺材铺。”
李玄鹤没注意到荀舒的措辞,只犹豫道:“我本就有意和你回潮州生活,只是天寒地冻,路上不易行走……等到开春后再回去可好?另外,京中还有事没处理妥当,我还需要些时间。”
荀舒摇头:“不是长居,我只是想回趟棺材铺,再回趟司天阁,将我们的亲事说给姜叔和师父听。我无父无母,他们便是我唯二的长辈。我要成亲,理应告诉他们才是。”她眨眨眼睛,松开抱住李玄鹤的手,坐直身子,“怎么,难道你觉得不需要告诉他们吗?”
李玄鹤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有这个意思!他正要解释,瞧见荀舒眼中的促狭笑意,是消失很久的鲜活娇俏,这才明白她是在与他开玩笑,瞬间松了口气:“自然要告诉他们。你昏睡的时候,我已派人将姜叔送回了潮州,与他的妻子葬在一处。这次回去,我们多陪他些时日。他离开前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定要让他安心,让他相信,我会照顾好你的。”
荀舒轻轻抿了下唇,侧眸看向窗外飞雪:“嗯,要让姜叔安心,但不是告诉他你会照顾好我,而是要让他知道,我定能自己照顾好自己,无论艳阳高照还是飓风暴雨,我都能照顾好自己。”
李玄鹤愣住。
自荀舒醒来后,他总有种飘在空中,无法落地的慌张感。仿佛荀舒只是天地间的一阵风,短暂经过他的身边,有了片刻停留,不知何时会毫无征兆重新启程,吹向属于她的世界。
如今,总算有了几分踏实感。
“是,阿舒一定能照顾好自己,过想要的生活。”李玄鹤露出个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想起刚刚荀舒的话,按住心中的激动,小心翼翼地问,“阿舒,你刚刚说不是长居……这是何意?”
“自然还要回京城啊。”荀舒慢吞吞解释,“我无亲无故,住在哪里都一样。棺材铺若无姜叔,也只是个普通的小院子,既然只是个普通的小院子,为何不留在京城中?你愿意为我离开京城,我自然也愿意为你留在这里。这样,你可以继续留在大理寺和亲人的身边,我开间棺材铺,把姜叔的本事发扬光大。若以后想念潮州的一切了,我们偶尔回去看看就行。他们已然前行,我也不能永远留在原地,等回不来的人。”她抬眼,眼中有细微的茫然和不安,抓住李玄鹤的手指,轻轻摇晃,带了几分撒娇的意思,“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李玄鹤反手紧紧抓住她冰凉的手,捂在双手间,倾身碰了碰她的额头,一瞬都没犹豫,给出无比肯定的回答:“嗯,我会永远陪着你。”-
这场雪下了整整一日,到傍晚方停。
荀舒在屋中闷了一日,雪停后终于得了李玄鹤的应允,去院子里走走。李玄鹤为她披上裘衣,围上围脖,让领口处透不进一丝风,又在她的手中塞了个热乎乎的小兔子造型的手炉,才带她出门。
地上的雪没过脚面,不多时鞋面便浸了雪水。李玄鹤让荀舒走在他的身后,踩着他的脚印走。荀
舒乖乖听话,垂头看着地上脚印,分外乖巧。
雪后万物银装素裹,不染纤尘。天空将暗未暗,是灰色的蓝,被白雪映照着,像是要天亮似的。花园亭中的石桌上已布好热锅,四周围着四个炭盆,驱赶着亭内的风雪。
荀舒瞧见这一切,有些惊讶:“你这一日都与我呆在一起,何时吩咐人准备的?”
“今日下值时,听到黎宋提了句雪天最适合喝热酒,想着你病中不能饮酒,但边赏雪边吃热锅子,听着也是有趣。就提前让下人们备上了。”
荀舒笑叹:“你既然准备了,还迈关子,非要我央求你,才允我出来。”
李玄鹤摸摸鼻子,无法直说喜欢看她软声求他的模样,只能转了话题,为她盛了碗汤:“这汤底是上好的鸡汤,先喝碗汤热热身子。”
热锅子的香味很快勾了荀舒的魂,她食欲大开,吃得专心致志,等到吃得差不多时,听到李玄鹤佯装若无其事的声音:“阿舒,今日师父可是来寻你了?”
荀舒只点头,一字不多说。
李玄鹤按耐不住好奇心,试探道:“他与你说了什么?”
“他没告诉你?”
李玄鹤摇头:“他不肯说,只说是送给我的贺礼。可是与你师父的事有关?当年之事可是误会?你可能原谅他?”
荀舒放下筷子,抿着唇,盯着锅里翻滚的汤水,微微出神:“当年之事,我听过许多种说辞,虽大致一样,但我还是无法全信。我必须要回到司天阁中,亲眼看到一切,亲自找到属于我的答案,或许才能真正的放下。不过,秦渊他当年确实做错了事,谈不上误会也说不上原谅。我不喜欢他,但这些事与你无关,我不会因为这事迁怒于你,你放心好了。”
能得到这个肯定的答案,李玄鹤已是意外之喜,话题就此揭过,不再多提,倒是荀舒像是想起了什么事,问道:“一直忘记问你,当日刺伤我的刺客,最后怎么样了?”
荀舒醒来后,李玄鹤犹豫许久,一直不知该不该将此事告诉她。但既然她今日问了,他也没有隐瞒的道理,如实回答。
“那日我们人手不足,你受伤后,那几个刺客便都逃走了。我们拼尽全力留下一个人,还未来得及问他主子是谁,那人便服毒自尽了。”李玄鹤一顿,继续道,“阿舒,你受伤之后我想了许久,你久居潮州,从未与他人结仇。虽然有许多人在找寻你的下落,但那群人并非想要你的命,不会刀刀下杀招。而且你在斋宫的行踪,更是隐蔽,能知晓的人不多。我心中有猜想,却没办法言明。若真是那人,怕是无法为你报仇……对不住。”
荀舒心中早有猜测,并不为此事难过,反倒是安慰起了李玄鹤:“那人想杀我,我能活着已然侥幸。我只是不明白,斋宫一事说到底与他无关,我就算知道真相,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何必要杀我灭口呢……难道说,先帝的死——”
李玄鹤舀起一勺汤喂到荀舒唇边,止住了荀舒的话:“阿舒,有的事,以后便莫要提了。”
荀舒点点头,面上浮现新的忧色:“可我如今没死,他岂不是还会动手?我在你身边,可会连累你?”
李玄鹤面有无奈:“你又忘了,发生那些事的时候,我就在现场,我知道的比你还要多。若真要灭口,也是我连累你。”他顿了顿,想起若不带荀舒去凑这些热闹,也不会有后面的事,声音低了几分,“确实是我连累了你。明日我便会请母亲进宫,请旨赐婚。由母亲出面,将我们的婚事定下。此后,那人就算想要灭你的口,也要顾及三分。只要不撕破脸皮,他其实才是最要面子的那个人。”
荀舒听不懂那么多,但仍旧挺高兴的:“那我们往后便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以后生死相随,谁都不能抛弃谁。”
“好。”隔着蒸腾的热气,李玄鹤温柔望着她,“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这场雪后,新年很快便到了。
除夕那日宫中设宴,大长公主带着李玄鹤入宫赴宴,只有荀舒一人在公主府中。阿水做了满满一桌子菜,与荀舒凑在一处,又叫上院中几个侍女,热热闹闹过了个新年。
大年初一一大早,荀舒穿着一身红衣裳,去给大长公主拜年,收了个厚厚的红包,让荀舒想起离开京城时,她塞到她手中的盘缠,感动之余心中有一丝丝愧疚。之后,宫中下旨赐婚,喜上加喜,荀舒真正成了李玄鹤未过门的妻子。荀舒本不觉得这种形式有什么特别的,但看着李玄鹤喜气洋洋的脸,不自觉被他感染,也高兴起来。
此消息一出,整个京城无不哗然,谁都没想到一个平民出身无父无母的姑娘,真能得大长公主的青眼,竟让殿下亲自入宫请旨赐婚。
荀舒不知道这些事——即使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她虽时常觉得她的命格孤苦,沾点丧气,但并不觉得她比旁的姑娘差,或者说配不上李玄鹤。
京中流言蜚语四起时,她正忙着收拾行装。昨夜她夜观天象,察觉十日内京城必有大雪,她和大长公主还有李玄鹤商议过后决定初五出发,赶在大雪前启程,赶回潮州。
初五那日,天气有些阴沉,大长公主亲自送他们出门,到府门口仍在翻来覆去地叮嘱:“路上要小心,莫要急着赶路,以小舒的身体为重。药材补品什么的都带上了吗?衣服可带够了?”
李玄鹤笑道:“阿娘,你都问了八百遍了。我都带了,一样没拉下。再说,潮州那边天气比京城热多了,哪里需要那般多的厚衣裳?”
“谁管你了,皮糙肉厚,本宫问的是小舒的衣裳。”大长公主转头继续交代荀舒,“你们可以在潮州多呆几日,只是定要在四月前赶回来。婚期定在五月初,婚仪前还有许多事要做,定要留出至少一个月的时间,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李玄鹤忍不住打断她,“眼看着就要下雪了,若再不走,就真的要冒雪赶路了。”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虽仍旧不放心,可到底还是放了手。她站在府门口,直到马车彻底消失在道路尽头,才慢悠悠转身回府,笑对身边侍女说:“往日送鹤儿出门,无论他多大,哪怕已经弱冠,依旧觉得他还是个孩子。今日却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身边侍女搀扶着她,笑问:“殿下可是觉得难过?怕三郎娶了媳妇儿忘了娘?”
大长公主笑道:“会忘的,娶不娶媳妇儿都会忘;不会忘的,无论如何都会记得。做人娘亲的,还是要学会放手。不然就和那谁家还有那谁家的公子似的,一把年纪还要抱着他母亲的大腿哭,传遍整个京城,也不嫌丢人。”
“三郎自小有主意,定不会成为这样的人。”侍女笑着安慰,“那殿下觉得今日哪里不同?”
大长公主沉思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本宫也不知道,或许等他们回来那日,本宫便知晓了。你说,他们会按时回京吗?”
“定会的。三郎惦念这场亲事这么久,就是荀姑娘想要多呆些时日,延后婚期,三郎也定是不许的。”
“那本宫就放心了。”大长公主笑道,“希望他们一路平安,一切顺利。”
第119章 风到时6
再次踏入潮州城的地界,荀舒生出几分恍若隔世的感觉。
上次离开时,还是炎炎夏日。那时的她以为她定能找到姜拯,带着他回到潮州,回到棺材铺,过安稳日子。未曾想再回来时,竟已是万物复苏的春天,她也并未如愿,带着姜拯回来。
季节尚能交替重逢,有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棺材铺的门紧闭着,荀舒不想打扰街坊邻里,从后门悄悄进入棺材铺。
棺材铺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后院长时间无人清理,荒草丛生,枯黄杂乱,角落堆着的木板风吹雨打大半年,已经发霉腐烂,布满裂纹,阴暗处布满厚厚的苔藓。
荀舒推开前院店铺的门。
灰尘漂浮在空气中,陈旧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的角落结着厚厚的蛛网,摆在店铺中还未卖出去的棺材亦被灰尘覆盖。荀舒站在门口,半晌不敢迈步入内,竟生出一丝丝近乡情怯的感觉。
李玄鹤站在她身后,轻声道:“趁着这几日,把它们卖出去吧。姜叔定也希望,这几个棺材能让亡魂安息,完成它们的使命。”
“我要带回京城。”荀舒回绝得颇为坚定,“这几个棺材都是姜叔做的,我雕的花,兴许还有你上的漆。这是我和姜叔在这个世上唯一的链接了,我不想卖给别人,我想自己留着,等到百年之后,我就躺在这棺材中入土。”
棺
材铺里的棺材都是普通木材,大多是平民百姓所用,但胜在精巧。李玄鹤扫过屋内的棺材,手指着角落的一副,道:“那正好,我也缺一副棺材。就这个吧,到时候和你的摆在一处,到黄泉后,兴许还能靠着这棺材的手艺,找到姜叔。”
“嗯,一定会的。”
此时已是午后,棺材铺许久未有人气,又脏又凌乱,加之潮州气候潮湿,原本的被褥已经发霉腐烂,无法住人。李玄鹤本想带荀舒在客栈暂住,荀舒却坚持要住在棺材铺里。
“这里是我的家,回到家中,不住在家里却去住客栈,若让姜叔知道了,定该伤心了。”
荀舒心意已决,将袖子绑好,便开始收拾起院子。李玄鹤倒不是个挑剔住处的人,只是担心荀舒的身体。如今见她坚持要住,他不再多劝,将一切安排好后,随她一起忙活,如同去年还住在棺材铺,日常清扫时一样。
随他们来潮州的人统统被李玄鹤安排了活计,有的去置办新的被褥,有的给院子除草铲蘑菇,还有的去准备香烛金钱,酒水牲礼,准备明日祭拜姜叔时用。
傍晚时,小院灯火通明。李玄鹤为荀舒买来以前她最喜欢的吃食,二人坐在院中的桌子上,四周围着火盆驱散春寒。
今日月色正好,酒足饭饱后,二人正烹茶赏月,后门被人敲响。
他们回来得突然,并未告诉其他人,怎会有人在这个时候登门拜访?荀舒愣住,转头看向后门,鱼肠已然敞开了门。
门后站着的是寿衣店的东家,方晏的养父,方叔。他看着鱼肠陌生的面孔错愕不已,直到瞥见院内的荀舒和李玄鹤才松了口气。荀舒瞧见是他,赶紧吆喝招呼:“方叔,许久未见!”
鱼肠让开门口的位置,让方叔入内。
院中站满板着脸的护卫,方叔战战兢兢,小心翼翼走到桌前,手足无措,不知是否该坐下。荀舒站起身,将方叔按到她的座位上,另寻了把凳子坐到李玄鹤身边,随口问道:“方叔怎么突然来了?”
“路过时看到院子里有灯光,猜想是否是你们回来了,便敲门试试看。小舒如今变了模样,我都有些不敢认了。”
荀舒笑道:“人总是要长大的,没有谁能永远一成不变,永远做小孩子。”她为方叔倒了杯茶,递到他的面前,“婶婶最近可好?”
“你婶婶最近挺好的,去岁小晏和赵二娘子离开家去京城后,她一直挂念得紧,生了几场小病。但前些日子小晏回了趟家,她心情好了不少,身体也越发康健。”
荀舒和李玄鹤对视一眼,李玄鹤装作不经意地询问:“方晏回来过?”
“是啊,年前回来过,与我和你婶婶一起过了个年,呆了大概半个月,就离开了。”
“他可有说过什么?”
“他没说什么,只说赵二娘子已经离开了,他亦想通许多事,准备趁着年轻,行万里路。我和你婶婶虽然挂心,却也觉得这是件好事。”方叔顿了顿,奇道,“他说在京城时常与你见面,你们怎么不知道此事?难道小晏是骗我们的?”
荀舒一怔,微微摇头:“不算说谎……我们确实见过几面,不过已经是秋日的事了。最近几个月,除了些意外,我们也有许久未见过了。”
“竟是这样。”方叹了口气,犹豫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充斥着苦意:“姜拯的事我听说了……小舒啊,你要节哀,莫要太过忧伤。其实许多年前,姜兄的夫人走后,姜兄郁郁寡欢,一度也快要过不下去了。后来他捡到了你,把你当成唯一的家人,当成亲女儿似的照看,人才渐渐活起来。”他似在怀念昔日老友,嘴角有淡淡的笑,“他一辈子做死人生意,对夫人的生死怎么都看不破,反而对自己的生死看得很淡。我想他定希望你能好好生活,不要为他的事伤怀。有的事,既然不能改变,不如就向前看。”
荀舒垂下眼睫,不再说话。
棺材铺安静下来。
月色清亮,却莫名透露出一股子寂寥。往日姜叔还在时,常邀方叔到家中小坐。方叔每次来时,姜叔都会准备一桌子好酒好菜,二人聊个不停,棺材铺中分外热闹。如今好酒好菜易寻,斯人却已去,再找不回曾经的热闹。
方叔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小舒如今可好?是要与小贺玄——不,如今改称为李大人了。你们二人可是成亲了?”
李玄鹤笑道:“方叔还是叫我贺玄吧。我们二人婚期已定,就在五月初,这次回来,也是想要将此事告诉姜叔。方叔五月可有时间?若不忙的话,还要请方叔去喝杯喜酒。”
方叔摆摆手:“京城太远啦,我一把年纪了,还是不去凑这个热闹了。我和你婶婶一辈子都没离开过潮州城,我们生在这长在这,就喜欢呆在这里,不愿意去别的地方。既然今日见到,我就提前将祝福送上。若你们以后还回潮州,只要我和你婶婶还在,随时去我们那,我们给你们做家常菜。”
几人又聊了几句,方叔起身告辞。将他送走后,荀舒站在院中,看着姜叔黑漆漆的房间,轻声道:“姜叔应当和方叔一样的,一辈子没离开过潮州,也不喜欢去其他的地方,可他还是为了我……我可真是他命中的劫。”
李玄鹤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柔声道:“莫要多想。早些休息吧,明日去见姜叔,他定想看到你高高兴兴的模样。”-
许是住在熟悉的地方,荀舒这一夜睡得很好,一夜无梦。天刚亮时,她收拾齐整,出门时碰巧遇到对面的屋子门开。李玄鹤走出屋门,瞧见她绽开一个笑容:“阿舒睡得可好?”
晨光熹微,照在少年的笑上,灿烂明媚,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去岁的时候。
时间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过去和现在交叠交融,再难分开。
荀舒慢吞吞点头,挪开目光,率先从幻境中走出:“挺好的。你呢?”
“我也是。”李玄鹤仰头看着晴朗的天色,“定是姜叔知道咱们要去看他,今日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二人简单收拾过后,启程往郊外的山中去。
姜拯夫人的坟墓就在山中砍树住的小木屋旁,在荀舒的记忆中,那处只有一个小土丘和石头墓碑,极为简略。今日去时,却见简陋的坟墓变了样,凸起的圆顶墓室由青石砖堆积,朴素却精
致,足足一间屋子那么大。墓碑还是曾经那块,空出的位置另请人刻上姜拯的名字,落款留着的却是荀舒的名。
姜拯无儿无女,李玄鹤以荀舒的名义,将他与亡妻安葬在一处。
墓碑前放着祭品,残余着黑灰色的灰尘,像是纸钱燃烧过的痕迹。荀舒看到后愣住:“你放的?”
李玄鹤摇头:“不是我。”
荀舒心中有了猜测,想要将那些东西都丢到一旁,又怕万一不是那人的手笔,是姜拯的朋友所为,岂不是白费了人家的一片心意。
荀舒跪在地上,将带来的东西一样一样取出,而后点燃火烛,看火苗吞噬着纸钱,看纸钱一章一章燃成灰烬,仿佛将生者的思念,送到阴间。
“姜叔,我很想你,你如今应当已经和婶婶团聚了吧?你不用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我准备离开潮州,和贺玄一起,去京城生活啦。我会在那里开个棺材铺子谋生,兴许也会继续摆摊给人算卦。我其实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又该做什么,但我想成为像你一样的人,凭借自己的本事,自己的能力,帮助更多的人,让更多人好好生活下去。等到百年之后,回首往事全无懊悔和遗憾,你定然也会为我而骄傲吧?”
荀舒声音轻柔,说得又慢又缓,说完了自己的事,又絮絮叨叨说起了以前的往事。李玄鹤跪在荀舒身边,陪她一同将纸钱丢进火盆中,没有丝毫不耐烦,直到她停下不再说话,他才目光坚定,语气郑重道:“姜叔放心,我会照顾好阿舒的,定不让你们担心。对了,我和阿舒要成亲了,到时候会请人给您和婶婶摆上一桌喜酒,等来年开春得了空,我和阿舒再回来看你们。”-
从小木屋离开后,一行人未有停留,径直往司天阁的方向去。
到云淡山山脚下时,已是傍晚,二人宿在山脚下的村子里。
村子中只有十几户人家,却有两个客栈,日日客满。客栈中住的多是听信长生殿传播的谣言,相信司天阁中藏有宝物的普通人。他们千里迢迢来到此处,会在这里住上几日十几日,翻便司天阁遗址和周边的山林,只为找寻宝物,幻想找到后能改变人生,成为人人艳羡之人。荀舒看着他们亮着光的眼睛,微微蹙眉,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长生殿殿主所做的那些事,并未随殿主之死而告知天下众人,甚至因着陛下所说的,殿主和先帝一同羽化登仙,愈加神秘可信。荀舒虽有心将这一切解释清楚,却也明白此事并不可行。
世人只会相信他们想要相信的,即使她在众人面前,承认她司天阁弟子的身份,他们也只会认为这只是她用来骗人的幌子,不仅解不了她的困境,反倒会招来祸事。倒不如任他们去,将一切交给时间,由时间来拨乱反正。
荀舒一行人在客栈中住了一夜,次日天不亮便进入山林中,向司天阁的方向去。
荀舒上次来司天阁,已是大半年前。那时她因着师父将她赶下山门时说的话,并未回山上的废墟看。今日再从小路登临山巅,回到她长大的地方,看着曾经熟悉的一切变为废墟,心中不免唏嘘。
竖立千年的精致楼阁已不复存在,只余断壁残垣。大火烧过的灰黑色痕迹在经年的风雨冲刷中,已淡了许多。烧死的树木已抽出新芽,死寂的土地长出杂乱茂盛的荒草。
一切早在不知不觉间,开启新的轮回。
只有她被困在那年的瓢泼大雨中,从未真正走出。
荀舒站在山门口,久久未挪步子,一旁的李玄鹤柔声道:“司天阁当年的案卷我曾看过,发现老阁主尸体的地方,就在轩辕楼的后殿,要去看看吗?”
荀舒深吸一口气,摇摇头,转而道:“我带你去看看我曾经住的地方吧。”
我带你去看看,我十岁之前的生活,带你走进我心中最宝贝的记忆,我的童年-
荀舒今日来司天阁,本是想验证一下秦渊所说是真是假,可走到废墟中才意识到,这个真相她其实早已知晓,只是执念太久,不敢相信罢了。
她带着李玄鹤走遍司天阁的每一个角落,期间不断有人进入废墟中翻找宝物,她只当没瞧见,小声为李玄鹤讲着儿时的趣事。
“师父将我捡上山时,我尚是个只会吃奶的小娃娃。师父他活了一辈子,从未照料过婴孩,还是阁里的老仆帮着照料,我才能活下来。后来,我能走路说话了,师父将我带在身边,可他实在是太忙了,大部分时候都是师兄师姐们陪着我,我几乎成了他们课业中的一部分。
“我隐约记得,最开始的时候,我有许多师兄师姐,后来他们渐渐下山,只剩了你在安乐镇时见过的那三个。再后来,照顾我的老仆也走了,山上只剩下了我们师兄弟四人和师父他老人家。最后,只剩了我和师父。
“那几年,师父似乎很忙,时常将自己锁在房间里。若不在房间里,就会教授我课业。如今想想,那时他大概已经预料到了他的结局,所以想在很短的时间内,将所有会的东西都教给我。可那时我还不到十岁,也不是什么聪明的孩子,哪里能都记住?那时的我还以为,我会在司天阁中住很长时间,就算一时学不会,也还有漫长的时间,和师兄师姐们似的,慢慢学,学成后再下山……若早知后来会是这样的结局,我一定加倍努力。未必能学会,但兴许会有不同的结果。”
“不会的。”
荀舒愕然,以为听错了:“你说什么?”
李玄鹤拔下几根嫩绿的草尖儿,编了只蛐蛐儿插进荀舒的发间:“万物都有自己的既定命运,哪儿是那般容易被改的?你可还记得在潮州时,赵氏夫妇死时,你因未提醒而自责,可后来赵宅设宴,你看出将军的死期,出言提醒,但他还是死了。”
“或许是我说的太过随意,让他以为是在开玩笑……”
李玄鹤也不反驳,继续道:“你提醒赵宅门口的守卫,下雨要带伞,可他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淋了那场雨。后来,你也提示过许多人,希望帮助他们避开他们的劫,救他们一命,可有成功过?荧惑守心的天象早有预示,你们多方人筹谋对抗,最后先帝仍旧死于疾病,五味子依旧死于权力,依旧有新帝登基。
“你的师兄师姐们,比你更早知晓这个道理。在安乐镇时,他们怎会看不出你的劫难?但他们并未提前示警,只在那破旧的小木屋中,留下一瓶整个安乐镇,甚至在京城都难以寻到的上好金创药,救了你一命。
“或许司天阁在千年前可帮人逆天改命,可千年时间已过,早就是沧海桑田。天地间秩序再难受凡人更改,你也无需再为曾经的事懊恼。每个人,每件事,都会走向他们命中注定的结局。阿舒,无人是那个例外。”
山巅上的风吹乱荀舒的鬓发,将她冻在原地,也将不远处突然响起的话语声送到李玄鹤和荀舒的耳边。
“他说得对。”那人的声音中似有笑意,“人的一生多有遗憾残缺,莫要追悔,都是绕不开的必经之路罢了。”他从远处人群中走来,到面前几步停住脚步,“阿舒,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