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识因与陆呈辞不敢耽搁,当即收拾齐整,随母亲前往东街。母亲说东街有位老大夫,医术极为精湛,尤擅调理根本,在这一带颇有名声。
这些时日,母亲虽常亲自熬煮些温补的粥膳送来,心中却始终悬着一块石头。她尤其忧心陆呈辞,这孩子年纪虽轻,却已历经数场战事,身上旧伤新痕交叠,瞧着体魄强健,可那些沉在底里的损伤,谁又看得真切?
她只怕如今仗着年少气盛不显山露水,待到年岁渐长,病根便如暗潮般翻涌上来,那时再想根治便难了。
至于沈识因,经此一劫,神思是否受惊,气血是否亏虚,她也放心不下。不如趁此机会,请老大夫一同诊看调理,求个心安。
沈识因在家中时,便深知母亲素来细致入微,也早已习惯了她的疼爱与照拂。可陆呈辞却从未被人如此郑重地放在心上。
听着姚舒一句句温言软语,他只觉得心口像被什么烫化了,竟有些无措起来。
自母亲离世后,不论受伤还是遭难,再无人问过他一句、帮过他一把。
从五六岁到十几岁,父亲终日沉溺夺嫡之中,那么多年,几乎都是他独自熬过来的,连吃饭也总是一个人,并且还要看父亲带着侧妃与陆柏铭围坐桌前的温馨画面。
那滋味,像钝刀子割在心头上。后来,年深日久,也就渐渐习惯了。
他这一生,哪有被人这样珍重地对待过?此刻的暖意太汹涌,反倒让他觉得自己……有些承受不起。
沈识因察觉他情绪翻涌,指尖轻轻回握,又侧首贴近他耳畔,温声道:“不必紧张。从今往后,我母亲便是你的母亲,她给予的疼爱,你安心受着便是。”
这话如暖流淌入心间,他紧绷的手终于微微松开。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来在一个家中被珍视,是这般滋味。
姚舒引着二人行至东街一处医馆。坐堂的老大夫须发皆白,见这对年轻人并肩而入,不由眉眼含笑,抚须叹道:“老夫行医多年,还未见过如此登对的小夫妻,真真是从画儿里走出来的一般。”
二人谦逊地向老大夫施了一礼,方在他对面安然落座。
老大夫先细细端详陆呈辞的面色,随后让他张口观舌,又轻翻眼皮,察看他颈间痕迹。接着示意他将袖口卷起,露出手臂仔细查看,最后才将三指搭于腕间,闭目凝神诊脉。
这一番动作从容有序,颇见章法。沈识因静坐一旁,目光随着老大夫的动作流转,只见他闭目诊了许久,方缓缓睁眼,抚着花白的长须。
沈识因忍不住倾身问道:“大夫,如何?”
老大夫看她一眼,又转向陆呈辞,温声道:“公子体魄强健,阳气充沛,根基是极好的。只是早年经脉受损颇多,虽底子厚实,却也不可掉以轻心,须得好生调养才是。老夫开一剂温养的方子,为你固本培元,将内里也细细调理一番。”
沈识因闻言,心头一松,陆呈辞也缓了神色。他自己的身体,自然再清楚不过,那些年在外奔波六载,风餐露宿,屡屡负伤,反倒将他磨砺得如铁打一般。若真有什么隐疾,那六年光景怕是早已熬不过去。
姚舒也松了口气,温声对老大夫道:“劳烦大夫再为小女看一看。”
老大夫颔首应下,沈识因随即伸出手腕。大夫先是细观其面色,继而闭目凝神,指腹轻按脉门。这一次诊脉,竟比方才为陆呈辞诊脉时还要长久,沈识因候在一旁,甚至忍不住猜疑,这位老大夫莫不是……睡着了?
老大夫缓缓睁眼,指间仍捻着花白的长须,对沈识因沉声道:“小娘子如今这身子骨,可不算好啊。”
他微微蹙眉:“气虚体弱,阴寒过盛,此为其一。更要紧的是,小娘子似有心病。此‘心’非仅神思之扰,更是心脉有损,脏腑受亏。加之先前神思受过惊悸,心绪长期绷紧,如今神光未明,思虑又过细过深……若再不好生调养疏导,长此以往,只怕会酿成大病,终至郁郁难回。”
老大夫言辞恳切,句句坦直,却听得沈识因指尖发凉,掌心沁出薄汗。
姚舒在一旁急得倾身追问:“大夫,您且明言,这症候究竟险不险?可……可还能根治?”
老大夫听罢,目光转向陆呈辞,缓缓道:“能否痊愈,何时痊愈,这大半要看公子如何做了。她阴寒体虚,而你阳气充沛,正可阴阳相济,彼此调和。此外,宜常做些令她欢喜之事,使心境开阔,神思渐安,如此缓缓调理,方是根本。”
姚舒和沈识因闻言,心头稍宽。唯独陆呈辞蹙眉问道:“先生所说的阴阳相济……莫非是要取在下的血为她滋补?”
取血?
话音方落,满室静了一瞬。
老大夫也怔住,随即失笑摇头:“看来二位新婚不久,于这人伦之道尚需长辈点拨啊。”
陆呈辞犹自困惑,正要再问,却被沈识因轻轻拉住手腕。她倾身凑近,耳尖微红,细声道:“别问了……就是多行些夫妻之事。”
夫妻之事。
他倏然醒悟,脸颊霎时红透,再不敢多言。
有些话,姚舒并未明言,只请大夫为他们开了几帖调理的药方,又细细问了服用之法,方才离
开医馆。
陆呈辞只当此行是为诊察二人身子的旧疾隐患,沈识因却早已窥见母亲的深意。
这段时日,母亲必是瞧出了她对陆呈辞若有似无的疏离,也察觉到他眉宇间日渐堆积的郁色。怕他们夫妻情意生变,才借这看诊之名,盼着二人藉由调理身子多些亲近。
或许……母亲心底还藏着另一层忧思,怕他们成婚这些时日仍不见有孕,是身子上有什么难言之隐。
三人出了医馆,姚舒又领着他们在东街几处闲置的铺面转了转,说是打算为江灵筹备一间点心铺子。
这本是沈识因早前想亲自张罗的,但母亲怕她太过劳心,反伤了自身,便主动将这事揽了过去。
几人沿街细细看了一圈,相中一处合意的铺面,打算回去商议是否买下。
时至晌午,陆呈辞原要带她们去街上那家沈识因素来喜爱的酒楼用膳,谁知刚至门前,岳秋便匆匆赶来,说是傅恒将军有要事相寻,事关祖父家那头。
陆呈辞只得向姚舒歉然一礼,随即离去。沈识因便携母亲步入酒楼,点了些母女皆爱的菜肴。用罢午膳,她打算再去姐姐家中探望姐姐与孩儿。
——
近日天气稍凉。
陆瑜登基之后,以雷霆之势整肃朝纲。他早年曾监国理政,于朝务一道早已熟稔于心,加之身为太子时便常涉朝局,对政务脉络、天下动向皆了然于胸。不过数月,便将动荡的江山安稳下来。
昔日战火纷飞,宫阙多有损毁。他亲自督工修缮殿宇,一砖一瓦皆费尽心神。这段时日里,他夙兴夜寐,内外兼治,更亲自抚恤战乱中受苦的黎民,时常轻车简从,深入民间,探问百姓疾苦。
正因如此,新帝贤名迅速传扬开来,在万姓心中树起极高威望。
朝堂之上,他亦不留情面,自中枢至地方,将旧臣尽数更替。而新擢之臣,也非仓促充数之辈,多是他在东宫时便暗中栽培、积蓄多年的栋梁之材。
这批新晋臣子皆正值盛年,胸有丘壑、眼界开阔,与从前那些固守陈规的老臣截然不同。有了他们倾力辅佐,朝堂上下气象一新,政令通达,四海渐显清明之象。
然国事繁重,陆瑜操劳日久,心神难免耗损。虽有神医时时调理,龙体渐有起色,却也难抵这般夙夜忧勤、案牍劳形。
时下他批阅奏折直至天明,简单用了早膳后仍未停歇。如今秋深露重,凉意侵人,他忍不住低咳了几声。
随侍的大太监连忙为他披上一件厚实的外袍,轻声劝道:“陛下,天已亮,还请早些安歇。近来天寒,万望保重龙体。”
话音方落,一旁的小宫女躬身奉上一盏温补的汤饮。大太监接过,轻轻置于御案之上。
陆瑜闻着汤味,终于搁下朱笔,抬手揉了揉紧蹙的眉心,长长舒出一口气。
他目光落在那盏滋补汤药上,端起来轻啜一口,这汤的滋味他再熟悉不过,不知饮了多少回,往日只觉尚可入口,今日却莫名尝出几分苦涩。
他只饮了一口便放下。大太监惯常在旁察言观色,立时上前轻声探问:“陛下可是觉得何处不适?”
陆瑜起身踱至窗边,缓缓吐息道:“无妨,只是心绪不佳罢了。”
大太监这几日也瞧出来了。先前朝政繁忙,里里外外皆需圣心独运,自然无暇他顾;如今局势渐稳,陛下肩头重担稍卸,那沉寂多时的郁郁之情,反倒浮了上来。
大太监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殿外,轻声提议:“陛下,不如去御花园走走,散散心可好?”
陆瑜却缓缓摇头,望着檐外的天际,沉默片刻方道:“不必了……朕想上街走走,看看人间烟火。”
人间烟火。
大太监心头一颤,顿时明白了,陛下这是又想起先皇妃了。这位自幼失恃的君王,自幼失去母爱,每年临近这个日子,情绪总会这般低落下去。
陆瑜已抬步向外走去,大太监急忙跟上,一面吩咐宫人速去备好常服,一面小跑着追上帝王的步伐。
陆瑜换上一身常服,乘轿辇悄无声息地出了宫门,径直来到东街最繁华的街市。
他素来偏爱此地。幼时随母亲出宫省亲,最常来的便是这条长街。
那时母亲身为宫妃,唯有归宁之时方能暂离宫闱,她总爱买街头的蒸糕,也喜饮那家老铺的蜜糖水。
而他亦贪恋这里的自在,没有繁缛宫规,没有重重束缚,连呼吸都轻快几分。故而后来但凡得空出宫,他总要来此走走。
今日天光晴好,长街上人来人往,喧声不绝。只是年岁流转,街景早已不同往日——母亲爱吃的蒸糕早已无人叫卖,那家蜜糖铺子的老掌柜也已作古。
如今京城里新奇玩意儿、时兴吃食层出不穷,他却再寻不回记忆里那一口熟悉的味道。
他信步漫游,任思绪飘远,直至一抹纤巧的粉色身影倏然撞入眼帘,才蓦然驻足。
自登基以来,他已许久未曾见过沈识因了。
他虽知她近来安好,也未曾刻意想起,此刻猝然重逢,心头却泛起一阵难以名状的涟漪。
那日在宫中,他递出玉玺时那般洒脱,此刻回想起来,反倒觉得酸涩——曾几何时,他还对她信誓旦旦地说过,只要有一线机会,哪怕拼至最后一刻,也绝不放手。
绝不放手……
此刻的她,正立在一家卖孩童玩物的铺子前,低头挑选着精巧的波浪鼓与时新玩意儿。母亲陪在身旁,二人轻声说笑,眉眼舒展。
日光融融地映在她脸上,衬得肌肤丰润,气色极好,一笑之间尽是娇媚鲜活。
她过得很好。
这段时日,他未让陆呈辞上朝理政,也未委任任何职务,当真许了他一个闲散王爷的逍遥。
这般日子……倒教人艳羡。
他自幼便常想,若自己并非天家血脉,只是个寻常百姓,人生又会是何等光景?
每当病痛缠身、辗转难眠之时,他也曾动过轻生的念头,腕间至今还留着几道浅淡的旧痕。
可终究,他还是咬牙撑了过来。
而今既为一国之君,肩负江山社稷,便再没有资格怨天尤人。
他所拥有的,已是世人梦寐以求的至尊之位——他亦时常这般提醒自己,应当知足。
他就那样静静立在远处,望着那道身影时而弯腰挑选物件,时而轻摇拨浪鼓莞尔一笑,时而跑到隔壁摊前好奇张望。
那方的明媚鲜活,宛若一轮骄阳,热烈而明亮。可再暖的阳光,也照不到他。
他终是垂下眼眸,极轻地叹了口气。
待他再度抬眼时,却见那人儿也恰好转过身来。隔着一条熙攘的长街,与疏疏落落往来的人影,她的目光就这样直直撞入他的眼底。
她的眼神仍是温柔的,一如他记忆中最初的模样。
仿佛自他长大成人以来,便总在这街巷之间与她这般不期而遇,远远地、静静地凝望她一回又一回。可每一次,他都只是这样站着,从未上前。
从前他是太子,有太多顾虑,不敢惊扰她分毫;如今他已是皇帝,却更不能再靠近半步。
或许,这便是天命早定的安排罢。
街那头的她显然也看见了他,怔怔地愣了半晌,似要上前见礼。他却倏然低下头,转身汇入人流,匆匆离去。
如同过往每一次,每当她将要望过来时,他总是率先移开视线,默然转身,将那一瞬的对望碾碎在风里。
若说他们无缘,他心中总存着几分不甘。因为自多年前起,只要他出宫,十有八九会在这街头与她相遇。
老天既赐下这般频频相见的缘分,却偏不肯许一个圆满的结局。
仿佛从始至终,一切皆是命定的轨迹。
那转折是从何时开始的?约莫是两三年前,他备好厚礼,欲往太师府拜谒。
那时父皇有意令他协理朝政,而举荐之人正是她的祖父太师。太师早已看出父皇独力应对陆陵王与陆亲王渐显吃力,盼他能早日接手,助皇帝稳住朝局。
父皇确实分了他些许权柄,准他参与政事。而他亦存了私心,想借此机会向太师府提亲,迎娶沈识因。
若得太师府这门姻亲,他在朝中的根基便能更加稳固,也能娶到已经暗恋许久的她。
可那时的他终究太过怯懦。因着一位近臣的劝谏,说此时若与太师往来过密,只怕会引来父皇猜忌,他便真的却步了——既未登门道谢,更未敢提求亲之事。
如今回想,若当初能多一分胆魄,以太子之尊亲赴太师府提亲,这桩姻缘大抵是能成的。那么当时沈识因也不会前往姨母家小住,更不会生出后来那许多变故。
细想来,他们这一生的错过,原不过是一念之差、一时之怯。
命运如同交错而过的丝线,只消一个转身、一次迟疑,便再难续上前缘。
可如今再想这些,又有何用?
终究是……错过了。
他有时候也会想,她可曾对他动过心?哪怕只是一瞬。
——
秋去冬来,今年的雪来得格外早,也落得格外大。
沈识因托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独自站在院中。目光落在院角那棵被厚雪覆盖的老树上——积雪沉沉地压弯了枝头,几乎要垂落下来。
这棵树,是陆呈辞幼时与母亲一同亲手栽下的,如今长成参天大树,矗立在院中。平日里,他们最爱并肩坐在窗边,对着这棵树看书、说话,时光静谧而温柔。
她忽然心念一动,转头吩咐小丫鬟:“去取铲子来,我
想在树下堆三个雪人。”
小丫鬟有些犹豫,轻声劝道:“王妃,王爷特意嘱咐过,雪天路滑,不让您在园中多走动。这若是摔着了……”
“无妨的。”沈识因浅浅一笑,“我自幼便爱玩雪,会当心的。”
她是真的想堆三个雪人,一个是她,一个是陆呈辞,还有一个是他们的孩子。
小丫鬟仍有些迟疑,沈识因又温声吩咐了一遍,她这才转身取来铲子。
沈识因接过铲子,独自走到那棵覆雪的老树下,慢慢将积雪拢在一起,细心堆砌起来。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她的肩头与发间,宛如缀了层莹白的珠屑。
正当她堆得专注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无奈中浸着宠溺的嗓音:“雪这么大,万一滑倒了可怎么好?想堆雪人,等我回来陪你堆也不迟。”
沈识因闻声回头,只见陆呈辞披着一件雪白长氅,正踏雪缓步而来。她顿时展颜笑道:“我实在太喜欢雪了,在屋里待不住,就想堆三个雪人。”
见他走到跟前,她顺势扑进他怀中。
陆呈辞揽住她,未再指责,只将她冰凉的双手握入掌心,伸进衣服里,轻轻贴在自己腹间暖着。
一股暖意霎时涌遍全身,沈识因将脸颊偎在他胸前,满足地蹭了蹭。
这个冬天,好暖好暖!——
作者有话说:加更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