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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太保府内,只听“啪”一声脆响,一记重重的耳光落在了许夙阳脸上。许万昌的怒骂紧随而至:“混账东西,不知天高地厚,就为了你那点儿女情长,竟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你可知道,你这是要害了为父,害了我们整个太保府。”


    他手中紧攥马鞭,气得双目圆睁,牙关紧咬,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这一巴掌下去,许夙阳只觉颊上火燎般灼痛。他捂住红肿的脸,始终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眉头锁得死紧。


    他身上仍裹着那件带帽斗篷——这些时日不论居家外出,几乎从不离身。


    除了肌肤上日渐蔓延的红疹,他还时常感到心神不宁,时有晕眩。随着病势日重,他整个人被磋磨得形销骨立,立在堂前,宛如一株遭了狂风骤雨的青竹,摇摇欲折。


    许万昌见他默不作声,胸中怒火更盛,扬起鞭子就要再度抽下。立在一旁的江絮见状,急忙上前制止:“许大人且慢动怒。此事原也算不上滔天大罪,即便将他打死了又能如何?况且他不是也说了,当时沈识因根本不曾信任他,不过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许万昌收起鞭子,重重叹了口气,跌坐在太师椅上。


    许夙阳听到“自作多情”四字,瞥向江絮,嗤笑道:“好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为了攀附权位,连骨肉亲情都能舍弃。你可知这般作为,终会害了识因性命?”


    “瞧瞧!”许万昌气得冷喝,“到如今还护着那沈家女子。她早已嫁作人妇,你这般念念不忘又有何益?”


    何况还当着江灵兄长的面说这等浑话。


    江絮看向许夙阳,眉头紧锁,目光渐沉:“表妹又如何?她既选择了陆呈辞,便是与我立场相左。我曾苦心相劝,奈何她执意如此。你呢?不也使尽手段,终究未能让她回心转意吗?如今又有何颜面来指责我?”


    他话音微顿,眼底寒意更甚:“你待我妹妹做的那些事,我尚未与你清算。劝你慎言。”


    江絮强压下心头怒火。这些时日为了大局,他一直隐忍不发,未与许夙阳计较妹妹的事。如今见对方竟这般理直气壮骂他,更是心绪难平。


    许夙阳讨厌江絮。虽说江絮已是他的妻兄,两家结了姻亲,可他总觉得此人虚伪做作,令人不齿。他许夙阳虽行事荒唐,却断不会为了一己私利去伤害心爱之人。


    但是站在江絮的立场,他自幼在贫寒中挣扎,连最好的衣衫都比不上许夙阳最破旧的一件。于他而言,每一个机遇都关乎未来,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


    二人自幼出身悬殊,境遇殊途,所受教养与所思所想更是天差地别。许夙阳自幼锦衣玉食,早将富贵视作寻常,便是高中探花后也不曾存什么青云之志,终日沉湎于儿女情长。在他眼中,江絮不过是个为达目的不惜出卖至亲的卑劣之徒。


    江絮冷眼睨着这个在他看来彻头彻尾的纨绔子弟,唇边凝起一抹寒霜:“许夙阳,我劝你安分些。莫要仗着出身轻贱他人,也别总端着那身傲骨,合该学着敬重几分。否则……”


    他语声陡然转沉:“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明白。”


    这番话已是极重。素日温文守礼的江公子竟吐出这般言语,眸中杀意凛然,直教许夙阳后颈发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许万昌急忙上前:“江大人言重了,是夙阳不懂事,还望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关于太子的提议,我们自当慎重斟酌,定会寻个万全之策。这几日再细细商议可好?”


    许夙阳却急声道:“父亲切莫轻信他言,谁知他如今是不是已投靠太子?说不得这正是太子与皇上联手设下的圈套,专为铲除异己。若贸然听从,只怕要招来圣心猜忌。”


    他心下清明,太子与皇上俱非良善之辈。自帮助沈识因逃出京城之事传入宫中,他就知道迟早会引起忌惮。


    皇上与太子这般行事,实在令人不齿。纵使陆呈辞与陆瑜算不得正人君子,但眼下对沈识因安危构成威胁的,确是当今皇上与太子。


    思及此,他冷冷睨向江絮。江絮亦蹙眉回视,甩下一句:“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此刻又何必故作慈悲。”


    许夙阳当即反唇相讥:“你又何尝是什么好东西。”


    眼见二人又要争执,许万昌厉声喝止:“都住口!如今这般情势,我等岂可轻易站队?伴君如伴虎此言不虚,更何况这位太子本就不是善与之辈,都需谨言慎行。”


    原来太子密召江絮入殿,命他在皇帝与东宫之间择一效忠,更要他取了许夙阳性命,谁知江絮转瞬便将此事透露给了许万昌。


    江絮深知此刻进退维谷——既难以抉择,更不敢独断。他将这隐秘和盘托出告知许万昌,一来是为寻个商量,二来也是要将许家一并拉上这艘风雨飘摇的船。


    眼下唯有许家能成为他的倚仗。若是独身应对,不论接下皇上所赐的太傅之位,还是贸然投向太子阵营,于他而言皆是险局。


    登高易跌重,这个道理他再明白不过。皇上将他摆在这般显眼的位置,何尝不是存心为之?届时多少双眼睛都会在暗处盯着,能否站稳脚跟尚未可知。


    而太子那头,分明是个城府深沉的狠角色。此番要他表态,究竟是试探忠心,还是真要收为己用,实在难以揣度。


    至于太子命他除掉许夙阳一事,他思忖着尚未到那般地步。虽说君命难违,但想必尚有转圜余地。若当真动手,一来于心难安——毕竟许夙阳已是他的妹夫,妹妹腹中还怀着许家骨肉;二来若是事败,他便连许万昌这座靠山也要失去。这其中利害,他自有斟酌。


    这朝堂之上,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此时若单枪匹马,注定难以周全。


    ——


    陆呈辞携众人抵达京城后,便命手下分批行事。他们需先在城中各处安插亲信眼线。昔年久居京城,对这里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布置起来尚算得心应手。唯独往皇宫内苑安插人手却是难如登天——如今这京城之中,竟寻不出半个可托付的旧部门路,要想重新布局着实不易。


    除此之外,他们还需详查二皇子陆珂的底细。这位新晋太子如今风头正盛,能登上储君之位,必非等闲之辈。


    此人手段狠厉,武艺超群。那日交手时,陆呈辞便察觉其武功修为恐在自己之上,且操练的阵法暗含玄机,若不找出破绽,日后对阵必将陷入苦战。


    况且陆珂暗中栽培了一批死士。这些暗卫行踪诡秘,出手狠绝,务必要找出破解之法。


    陆呈辞遂命人彻查陆珂昔日藏身之所,顺着蛛丝马迹逐一排查,最终锁定了暗卫的藏身之地。


    这夜,陆呈辞潜入秘密据点。暗室内水汽氤氲,数十名身着玄衣的暗卫正在练功。


    陆呈辞屏息凝神,借着石缝仔细观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些人动作间下盘虚浮,喉结平坦,竟全是去了势的太监。


    更诡异的是他们手中操控的银线。细如发丝,却在烛火下泛着幽蓝寒光,随着他们指尖轻颤,银线如活物般在空中游走,织成一张张致命的网。


    “嗤……”一声轻响,一名暗卫指尖银线划过石壁,竟将青石切出三寸深的裂痕。


    陆呈辞心头剧震,这般锋锐,远胜刀剑。


    “谁?”突然,两道目光齐刷刷射来。


    陆呈辞心道不好,即刻长剑出鞘,剑风扫向最近的两名暗卫。那二人不闪不避,银线交错成网,竟


    将剑气生生绞碎。


    “闯入者,杀无赦。”为首暗卫声音尖细,十指翻飞间,八根银线从不同角度袭向陆呈辞要害。


    陆呈辞旋身后撤,长剑舞得密不透风。银线与剑刃相撞,发出刺耳铮鸣。每一次交锋,他虎口都被震得发麻。这些银线不仅锋利,更蕴含着诡异内力,阴寒刺骨。


    他且战且退,目光敏锐地捕捉着银线的轨迹。渐渐地,他发现这些暗卫出招时总会有片刻迟疑,尤其是变换方向时,银线会出现细微的抖动。


    原来如此。银线太过柔韧,转折间难免滞涩。


    他瞅准时机,软剑倏地变招为鞭,绕过银线封锁,直取一名暗卫手腕。


    “啊!”惨叫声中,那暗卫手腕被剑鞭缠住,陆呈辞内力一吐,将他整条手臂的经脉震断。


    其他暗卫见状,攻势更急。银线如暴雨倾泻,将陆呈辞所有退路封死。他左支右绌,肩头、腰侧已被划出数道血痕。


    陆呈辞心头一凛,动作不免慢了半分。一根银线趁机缠上他的脖颈,缓缓收紧。


    窒息感袭来,陆呈辞眼前发黑。生死关头,他猛地想起刚才在暗室深处瞥见的景象——那些银线在碰到特定角度的烛光时,会短暂地泛起蓝光。


    他强提最后一口真气,剑鞭疾扫,打灭了墙上的三盏油灯。


    黑暗中,银线上的幽光顿时黯淡,攻势也随之一缓。趁此时机,陆呈辞挣脱束缚,袖中暗器连发,七八枚透骨钉射向不同方向。


    惨叫声接连响起。暗卫们显然不习惯在黑暗中作战,银线屡屡相撞,互相缠绕。


    陆呈辞趁机突围,却在即将冲出暗室时,瞥见角落里一个闪着微光的熔炉。炉中银水沸腾,旁边散落着些许银粉和……冰蓝色的晶石。


    寒铁晶?他猛然醒悟。难怪银线如此阴寒,原来掺杂了这等至阴之物。既是至阴,必畏至阳……


    这个念头刚起,身后破空声已至。陆呈辞不及细想,返身掷出腰间最后三枚烈焰镖。镖身撞上银线,爆出耀眼光芒,炽热气流让银线纷纷回缩。


    果然怕火。


    难怪上次宫中交手时,陆珂时而用银线时而用剑,最后在大火旁刺杀陆瑜时用的也是长剑。


    陆呈辞精神大振,剑鞭横扫,将墙上的火把全部打向暗卫。


    银线遇火,顿时失去灵动,变得脆硬易折。暗卫们阵脚大乱,陆呈辞却不敢恋战,虚晃一招,纵身冲出暗室,将身后的厮杀声抛在黑暗中。


    他肩上的伤口阵阵发麻,踉跄着向外逃去。奈何身上伤势沉重,四周却已围满重兵。那些暗卫不仅善用银线,招式更是阴狠毒辣,招招直逼要害。他原想人少不易惊动各方,孤身前来探听虚实,未料竟陷如此困局。


    他拼力杀出暗卫的重围,正要撤离京城,巷口却骤然涌现大批官兵——身份显然已经暴露,此刻难以逃脱。刀光剑影间,他且战且退,寡不敌众,渐入险境。


    最后仓皇退入一条暗巷,刚转过身子,忽被一人攥住手臂。他心头一凛,反手便要挥剑相向,却听对方急唤一声:“是我。”


    剑锋骤停。那人掀开黑色斗篷,陆呈辞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竟然是许夙阳。


    许夙阳瞥了一眼他身上的伤,急声道:“我带你走,此处危机四伏,你孤身一人绝难脱困。”


    陆呈辞蹙紧眉头,心下犹疑。许夙阳岂会这般好心?


    许夙阳看穿他眼中疑虑,沉声道:“我别无他意。救你,是为了救识因。唯有你活着,她才能活。”


    这番话并未打消陆呈辞的戒心。他深知许夙阳往日所作所为,在情字一道上,此人行径堪称卑劣,种种手段皆非正人君子所为。此刻见他满脸红疹,倒像是得了报应。


    许夙阳见他迟疑,焦灼地低哼一声:“不必如此防我。她既已嫁作你妻,我还能如何?纵使我再倾心于她,以我如今这副残破身躯、这般狼狈模样,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声音沙哑,带着几分苦涩:“我只想弥补她一二……我不愿见她死。哪怕要我以命相抵,我也要护她周全。所以你必须活着。我知道出京的密道,这次你定要随我走。”


    他目光灼灼:“上次她不听我劝,被陆珂擒入宫中险些丧命。这一次,你绝不能重蹈覆辙。”


    陆呈辞闻言不再犹疑,默然随他前行。虽对许夙阳素无好感,但此人此刻能幡然醒悟,倒令他颇感意外。


    许夙阳疾步走在前面,压低声音道:“如今朝堂已乱作一团。我父亲与江絮正为皇上与太子效力,可圣上与东宫之间似生嫌隙,却又难辨是否是在试探我们。”


    他快步转了个弯,继续低声道:“兔死狗烹的道理我岂会不懂?江絮与我父亲恐怕也难逃鸟尽弓藏的下场。太子既知我曾助沈识因离京,日后必会铲除许氏满门。”


    残月映照着他晦暗的面容:“如今我能做的已然不多,唯愿尽力弥补一二。虽在情字上糊涂半生,但朝堂忠奸尚能分明。何人能为天下苍生谋福,何人会将江山推向危局,我心里清楚得很。”


    陆呈辞闻言,只道:“你总算还存着几分良心。”


    许夙阳苦笑:“良心自然是有的。当初与那卖花女有染实遭人算计,后来种种皆因我意志不坚,一步错,步步错。若非如此……识因也不会嫁与你为妻,此刻早该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或许连孩儿都有了。”


    他声音渐低:“如今说这些已是徒劳。纵使我再倾心于她,也不该继续纠缠。能弥补一分,便是一分。”


    陆呈辞未曾想他至今对沈识因仍念念不忘。想到自己的妻子总是被人这般惦记,心中不免有些不适,但此时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许夙阳果然不曾欺他,引着他几经辗转,来到一片破败屋舍前。此处位于京城西侧,是出了名的贫民聚集之地,挤满了来京谋生的外乡人。屋宇简陋,人烟混杂,密匝匝的房舍间通道纵横,恰成了藏身之所。


    这般鱼龙混杂之地,自然不乏投机取巧之辈。他们深谙京城内外门道,不仅晓得如何混进城中,更懂得怎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对此刻的陆呈辞而言,这确是难得的突破口。他未曾料到许夙阳竟能寻得这般有利的所在。


    许夙阳寻来个接应的人,低声嘱咐几句,转身对陆呈辞道:“跟着他走,此人自有法子送你出城。出城途中,务必留心记下这条路线。”


    许夙阳言尽于此,未再多说。陆呈辞当即会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此番多谢。你且放心,我定会护好识因,此生绝不负她。”


    许夙阳心中百味杂陈,终是默然转身,消失在巷弄深处。


    陆呈辞则随着引路人钻进一条狭窄暗道。


    ——


    禹州这边,大批官兵正蜂拥而至,冲向那座村庄小院。而沈识因与母亲、姐姐早已在陆瑜及父兄护送下撤离,正往山坡疾行。


    马车颠簸前行,沈识因将孩儿紧紧搂在怀中。她心知此番若在劫难逃,便唯有死路一条。


    但她们母女三人都明白,这原是官家子女命里注定要经历的劫数。纵使心中惶恐,却也只得强自隐忍。


    马车行至半夜,在一处岔道口竟遭遇暗卫围堵。这些人所用皆是短刃,并非银线,想来并非陆珂麾下。厮杀声顿时划破夜空,刀光剑影间,沈意林率众亲兵奋力迎战,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众人护着马车疾驰而出,朝着陆瑜早前备下的另一处藏身之所奔去。如今他们居无定所,唯有处处设防,方能在这险境中求得一线生机。


    车厢内颠簸不止,沈识因怀中未足月的婴孩啼哭不休。任凭怎样安抚,那小小的人儿仍哭得声嘶力竭,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凄楚。


    沈书媛身子尚虚,却仍从妹妹手中接过啼哭不止的婴孩,轻轻揽在怀中低哄。可任她如何安抚,那孩子仍哭得声嘶力竭。


    母亲在一旁焦心道:“许是饿的,再喂喂他。”


    沈书媛含泪道:“还是没有奶水……”


    她连日颠簸逃亡,虽未断水米,可身心始终紧绷着,竟断了奶水。孩子经过这般折腾,早已饥肠辘辘。


    沈识因心急如焚,掀帘望去,只见外头夜色浓重,护卫们举着的火把在黑暗中摇曳。


    她钻出马车,对骑马随行的陆瑜道:“还要多久?孩子饿得受不住了。得让姐姐好生用顿饭歇息片刻,才能喂饱孩子。”


    陆瑜早已听见婴孩啼哭,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安抚道:“莫急,再坚持两个时辰便好。”


    沈识因忧心忡忡:“两个时辰太久,孩儿怕是撑不住。”


    陆瑜沉声道:“后方追兵已至。皇室定然派出重兵欲将我们一网打尽。但你们三人务必先抵达安全之处。我在越州边境已安排接应,你们可暂避一段时日,待京城局势明朗再作打算。”


    听闻要远避越州那般遥远的边陲之地,沈识因心中不安愈甚:“陆瑜,你且如实相告,究竟作何打算?我知你自有谋算,但望你此番能真心相助。”


    陆瑜在夜色中转过头来。昏暗的光线下虽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却能真切感受到沈识因话中那份紧张与疑虑。他静默片刻,方沉声道:“你若信我,便听我安排。我自有把握攻入京城,护众人周全。”


    沈识因知他素来精于谋略,定是成竹在胸,可这般讳莫如深反倒令她心下难安。她忍不住追问:“那你可否与我明言,究竟作何打算?陆呈辞他们入京许久未归,你的计划可曾全然告知于他?”


    这些时日经那位神医调理,陆瑜的身子已大有好转,纵是这般长途策马奔波也能支撑。想来那大夫所言非虚,或许不久之后,他这顽疾当真能够痊愈。


    陆瑜听得她这般质问,声音里透出几分涩意:“你放心,即便拼上这条性命,我也定会护你们周全。”


    话已至此,他以为沈识因总该信他几分。至于那些错综复杂的谋划,他实在不愿让她平添忧虑。


    沈识因在车外静立良久,终是默然钻回马车。她不明白陆瑜为何还要这般防备,连计划都不肯透露分毫,更不知他是否真与陆呈辞同心。


    想起陆呈辞离去前,总会将每一步谋划细细说与她听,让她心中有个底,即便担忧也不至惶然无措。可如今陆瑜这般安排,大军压境之际突然要送他们去越州,实在令她忐忑难安。


    这究竟是早与陆呈辞商定的对策,还是他临时起意?


    孩儿又饥又乏,啼哭不止,马车比先前行驶得更急。那小小的人儿最终哭得脱力,昏沉睡去,气息却渐渐微弱。


    沈书媛将孩子紧紧搂在怀中,泪珠止不住地滚落。她拼命咽着干粮、灌着清水,盼着能生出些许奶水喂哺孩儿。可越是焦灼,身子反倒越是紧绷,竟连一滴乳汁也无。


    两个多时辰的煎熬终于过去,东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马车在一处山村停驻,这村落四面环山,规模不大,倒算隐蔽。


    几人匆忙下了马车,寻了户淳朴农家,讨了些热粥饭食。沈书媛用过饭后神色稍缓,总算有了些许奶水。那虚弱的孩子吃过奶后,气息才渐渐平稳。这一番折腾,直教众人都捏了把冷汗。


    待稍作安顿,沈识因便寻到陆瑜。连日奔波让陆瑜的身子又有些撑不住,此刻正坐在农户安排的茅草屋里准备服药。见她匆匆而来,他挥手屏退了身旁的太监。


    沈识因走到他面前,望着那张苍白却平静的面容,急声问道:“我只问你,你将我们安置在此处,又要送往越州,这些安排,陆呈辞可知情?如今他们入京多日音讯全无,我实在放心不下。我明白眼下局势多变,但求你将全盘计划如实相告。”


    沈识因心中仍是不踏实。并非信不过陆瑜,只是在这危局之中,她总要知根知底,方能护得母亲姊妹与那未满月的孩儿周全。


    见她又急又忧,眼尾都泛了红,陆瑜轻叹道:“莫急,你先坐下说话。”


    沈识因依言在他对面落座,目光灼灼地凝望着他。可等了半晌,却只听得他道:“你不必思虑过多,只管随我同行便是。我自会护你们平安,待夺回皇位,再带你们回京。”


    沈识因闻言倏然起身,拧眉望着他,声音里带着颤意:“陆瑜,你究竟在盘算什么?莫非终究放不下那皇位?即便背着陆呈辞另作谋划,也要自立为王?你可是忘了,当初是谁将你从宫中救出?那日你对我说的悔过之言,难道都是虚情假意?”


    陆瑜见她情绪激动,也随之起身:“你先静下心来。我的谋划错综复杂,不便与你细说。确实,我并未将全盘计划告知陆呈辞,只因他与我所见截然不同。若说出来,他必定不会赞同,既然如此,不如由我独自施行。”


    他神色凝重:“陆呈辞虽智勇双全,却并不真正了解我父皇与二皇子。夺取皇位、重返京城,并非仅凭兵多将广或武艺高强便能成事。若当真如此简单,陆陵王与陆亲王这些年为何迟迟未能攻下?我父皇又何以能稳坐龙椅这许多年?”


    沈识因听他这般说辞,眼圈霎时红了:“早知你们意见相左到这般地步,当初就不该让他救你出来。这般分歧,会害死多少追随我们的人。”


    陆瑜苦笑一声:“什么叫害死很多人?不错,他是救过我的命,但救命之恩不代表就能左右我全部主张。他是在救众人的性命,我何尝不是?你对我心存偏见无妨,却不该在这等大事上说出如此糊涂话来。”


    沈识因怒火更盛,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炬地直视着他:“你且明明白白告诉我,是否仍存着私心?是不是盘算着借陆呈辞的兵力杀回京城,夺取皇位?甚至动过要取他性命的念头?”


    她这番话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眼中燃烧着愤怒与失望。陆瑜迎着她这样的目光,良久无言,眼圈却渐渐泛红,最终忍不住嗤笑一声,猛地抓住她的手腕。


    “在你眼里,我就这般不堪信任?”他声音发颤,“他做什么你都深信不疑,纵有差错也从不苛责。为何我这般掏心掏肺与你分说,你仍不肯信我,偏要如此质问?”


    沈识因被他突然攥住手腕,慌乱地想要挣脱:“放开我!他是我的夫君,我自然信他。”


    她越是挣扎,陆瑜握得越紧,一步步逼近,逼得她连连后退。


    他红着眼眶看她,满眼忧伤和怅惘:“是,你心悦他,他是你的夫君。可这与信我又有何冲突?你说我放不下皇位,说我存着谋害他的心思,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的人?”


    他眼底涌起痛楚:“这些时日我已竭力隐忍,夜夜辗转难眠。看着你们携手出现在我面前,望着你们在树下亲吻缠绵我的心如同被刀剜般疼痛,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至少至少该给我些时日慢慢淡忘。”


    “我也经历了许多变故,皇位被夺,父兄背叛,如今又眼睁睁看着心爱之人另嫁他人,与别人恩爱缱绻。难道连一点喘息的机会都不愿给我吗?”他声音愈发低沉,“我自有我的思量与决断,莫要把我想得那般不堪。若你当真不信我,大可带着家人离去。从此是生是死,我绝不再过问。”


    他话音未落又向前逼近:“你且细想,若你夫君当真没有完全谋划,若你夫君当真不放心,他怎会这般轻易离去,将你托付于我?”


    他越说越是激愤,压抑已久的情愫如潮水翻涌,逼得他再难自持。沈识因在他步步紧逼下踉跄后退,最终跌坐在凳子上,仰头望见他那双盛满怒火与悲戚的眸子。


    房间里安静下来,陆瑜俯身凝视着她,手掌仍牢牢扣着她的手腕。沈识因亦回望着他,双眸通红,最终……默然无语。


    良久,陆瑜缓缓起身,松开她,又深深望她一眼,背过身去涩声道:“就信我这一回。我定会护你们周全,也会助你


    夫君夺得皇位。届时我绝不与他相争。”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横竖我这命数早已烂透了,还有什么可争可抢的。”


    沈识因望着他的背影,僵坐在原地许久。


    陆瑜大步出了房间,连案上那碗汤药都未喝。


    ——


    陆呈辞脱身京城后并未直奔禹州,而是当即召集麾下所有暗卫,决意先行刺杀太子。他既已勘破太子麾下银线暗卫的致命破绽,必要趁其不备,以雷霆之势直取太子性命,再调兵直逼皇城。


    周烨听闻这番部署后大惊失色:“此举未免太过凶险。刺杀太子或可一试,但若要在得手后立即发兵皇城,恐难周全。如今我们主力尽在禹州,且探子来报,禹州已遭大军压境。陆瑜正带着众人往南撤离,此时若要折返京城,其间路途迢遥,时日漫长,恐怕难以为继。”


    陆呈辞沉默片刻,眸光渐沉:“陆瑜自有他的谋算。虽则缜密,却未必周全。退得越远,返京之路便愈发艰难。或许皇上早已窥破他的意图,这才发兵直取禹州。此刻正是我们在京畿反戈一击的良机。”


    周烨急得拭了拭额间冷汗:“可书媛与孩儿,还有识因她们这些妇孺该如何是好?我们若不回援”


    “我信陆瑜能护她们周全。”陆呈辞斩钉截铁道。


    周烨愈发困惑:“我始终不明白你究竟如何想的。那陆瑜本是你的情敌,昔日更曾对你起过杀心。上回宫变你不仅救他脱困,如今竟还将妻儿家小尽数托付于他我实在不解,你怎能如此放心?”


    周烨的焦躁情有可原,妻儿远在异地,任谁都难以安心。


    可陆呈辞只沉声道:“国家需要一个有能力的明君,我和识因,都想过安稳的生活。”


    安稳的生活


    周烨虽未全然明白他话中深意,也不清楚他日后究竟作何打算,但既然他已作出决断,也只得追随。一行人当即动身前往太子陆珂的据点。


    周烨原以为刺杀太子难于登天,不料陆呈辞早有成算。他先设计将太子诱至其暗卫驻扎之处,随即率众将整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不由分说便发起猛攻。


    霎时间刀光剑影,这场恶战不死不休。激烈交锋中,太子一方渐露败象。他难以置信,那些无往不利的银线兵器,怎会在与陆呈辞麾下交手时纷纷僵硬断裂?


    先前虽听闻有人潜入这处据点,陆珂只当是行踪暴露,万万没料到对方竟连银线兵器的命门都已被勘破。


    更令他震怒的是,此刻率军围剿的竟是陆呈辞。此人不仅调兵将此地围得铁桶一般,还精准地找到了破解银线的方法。


    当时陆呈辞离宫后,便连夜命人赶制出一批特制长剑,剑身上淬了遇金属撞击便会迸溅的白磷。两军交锋时,兵刃相触即迸发火星,那些纤细的银线遇热当即硬化断裂。


    此招堪称绝杀。陆珂麾下暗卫全仗银线逞威,真实武艺反倒平庸。此刻赖以成名的利器尽毁,在陆呈辞率部的猛攻下顿时溃不成军,转眼间便被杀得片甲不留。


    陆珂失了银线这等利器,战力大减,与陆呈辞交手时渐显颓势。陆呈辞手持淬磷长剑,先将那些诡谲银线尽数斩断,逼得陆珂不得不拔剑相抗。


    除了剑法,陆珂还不时甩出淬毒暗器。那暗器见血封喉,陆呈辞应对得格外谨慎。两人一路缠斗至破旧瓦房内,陆珂内力虽深,剑术却不及陆呈辞精纯,偏他身法阴柔灵巧,总能险险避开杀招。


    激战正酣时,陆呈辞忽然弃长剑改用短刀,倏地逼近太子身前。短刀疾如闪电般攻向要害,又以雄厚内力震其臂腕。陆珂被这贴身快攻逼得节节败退,脊背重重撞上墙壁。


    退无可退之际,陆珂再欲发射暗器却已施展不开。寒光一闪,陆呈辞的匕首已深深没入他肩头,紧接着又一把利刃抵上了他的腰腹。


    匕首深深刺入陆珂腹间,他忍痛挥剑欲作最后一搏,却被陆呈辞一掌劈中手腕,长剑应声落地。


    谁知陆珂竟还藏着后手。他猛地抬脚狠踹向陆呈辞腿骨,那靴底暗藏锋刃,这一脚下去,顿时皮开肉绽,鲜血汩汩涌出。


    陆呈辞吃痛踉跄后退,陆珂趁机暴起反击。陆呈辞侧身闪避,左手死死按住对方侧脸,右手短匕寒光一闪,直刺入陆珂颈间。


    “噗嗤”一声,利刃没入血肉发出沉闷声响,鲜血如泉喷涌。陆珂双目圆睁,喉间咯咯作响,不过瞬息便气息断绝,颓然倒地。


    陆呈辞这一刀几乎用尽了浑身气力,腿上伤口仍不断淌血。他喘息着看向气绝身亡的陆珂,终是松了口气——除去这个心腹大患,往后便容易许多。


    眼下必须速攻皇宫。在此之前他已派人传信给陆瑜。他心知陆瑜的精兵就埋伏在皇城附近,只待陆瑜下令,便可率军直取皇城。


    如今全看陆瑜是否愿在这紧要关头,交出调兵令牌。


    消息传至陆瑜跟前,他沉默良久,当即带人疾驰返京,留沈家父子带着沈识因与一部兵马继续往越州行进。然而行至途中竟遭大批官兵追杀,对方人数远超预期,护卫兵马转眼伤亡殆尽。


    正当危急关头,一队将士及时赶来救援,这才得以脱险。


    这支及时赶到的援军,正是陆瑜早先从边城调来的精锐。早在禹州布局时,他就暗中打通了各处关隘,设下多处接应据点。正因如此,沈识因一行每到绝境,总有援军及时出现,这才得以安然抵达越州。


    而此时京中,陆呈辞正焦灼等待陆瑜率兵前来。然而就在这等待之际,他们的行踪突然暴露,一行人尽数被皇帝擒获——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来晚了,大肥章!


    在权力、生死、爱情、欲望面前,最是考验人性。


    第62章


    沈识因一行人抵达越州时,已在途中辗转颠簸了数日。这些时日里,他们几乎未曾停歇,只在途经的村落稍作喘息。


    出发时特意备下的米粥一直仔细温着,只为让沈书媛与幼子能咽下一口热食。幸而孩儿还算康健,终究是撑过了这段艰难时日。


    方才踏入越州地界,便见早有等候之人,原是陆瑜早前布下的接应。


    沈识因未曾料到,那人竟思虑得如此周详。当初在禹州暂驻时,他便已暗中铺设好这条通往越州的退路,沿途设下援手,终是在紧要关头护得他们周全。


    待到落脚一处清幽院落,众人总算吃上了热汤饭,也能安稳睡上一觉。然而沈识因却辗转难眠,望着檐下晃动的灯笼,脑子里又浮现那日自己对陆瑜说过的刻薄言语。如今细想,字字句句,竟是错怪了他。


    她沉沉叹气,心中始终惦念着尚在京城的陆呈辞。此前收到他传来的消息,说是已诛杀太子陆珂,并请陆瑜前去救援。陆瑜确实去了,可她更是难以安心。


    如今陆珂既殁,皇子中便只剩陆瑜一人。若此时他选择归顺皇上,想来皇上定会欣然接纳。毕竟是亲生骨肉,毕竟是这江山唯一的皇嗣。可若当真如此,他们这些人便都危在旦夕,陆呈辞更是必死无疑。


    眼下正是考验陆瑜本性的时刻。若他当真只贪权势、只顾皇位,全然不顾念陆呈辞往日救命之恩,大可直接取其性命,转身投奔父皇麾下,依旧做他的太子,将来继承大统。而今他身边也有良医相伴,旧疾可愈,自能再做个康健之人,享尽权柄荣华。


    想来面对这般抉择,世间多数人都会选择回到父皇身边,重归太子之位,以待来日君临天下。毕竟血脉相连,终究是一家人。


    可陆瑜那双眼眸虽藏着万千思绪,却始终未被权势浸染,仍存着几分令人心安的澄澈。平心而论,她着实钦佩陆瑜。除却私情,此人确是个胸有丘壑、善谋能断的栋梁之材。在深宫多年,又得她祖父亲自教导,其才识韬略,远非寻常人可比。


    若他身子康健,若他当真如表面所见那般刚正贤明……由这般人物登临帝位,于这江山社稷而言,是再妥当不过。


    反倒陆呈辞,登临帝位这件事,他从前虽与她提过,后来却再未提及。那时所言,多半是源于对皇帝的恨意,要为母亲报仇。


    他也曾说过向往寻常人家的温馨日子,盼着过那平淡自在的生活。这般愿景,与九五之尊的位置实在相去甚远。


    如今陆呈辞既未表露抉择,她自当尊重其心意。不论是要争那皇位,还是选择放下;是做个闲散王爷,还是远离朝堂纷争,逍遥度日,她都愿坦然相待。


    现在,唯


    愿他,能够平平安安。


    京城这头,陆呈辞被皇帝擒入宫中后,当即打入天牢。皇帝并未急着取他性命,只因陆呈辞放出的消息里只道太子陆珂被他囚禁,尚未被诛。


    这夜,正当皇帝以为擒拿了陆呈辞,陆瑜尚又在退往越州途中时,却不想陆瑜已经抄近道疾至京城。他甫一抵达,便当即调遣了早已潜伏在皇城周边的全部兵马。


    随军携着数架装有火药的大型弓弩,每架弩上都搭着精铁锻造的巨矢,箭簇之上皆缚着火药。一旦点燃射出,其威势足以摧城裂墙,势不可挡。


    此番他设计的大型弩机与寻常战弩大不相同,竟能连发重矢,每架皆有千斤之重。但凡箭镞所及之处,缚着的火药便会轰然炸裂,顷刻间引燃周遭万物。这般威力的征战利器,竟是历朝历代闻所未闻。


    除却这些弩机,军中还携着诸多前所未见的奇门兵器,皆出自陆瑜亲手设计。往日众人只知他才学出众,却无人亲眼见识过这些兵器的威力,更不曾想它们有朝一日会真的踏上战场。


    就连战马身披的铠甲也非同寻常。特制铠甲非但刀枪难入,更暗藏玄机,一旦受外力猛烈撞击,便会迸溅出刺目火光。敌军若被这突如其来的烈焰灼伤双目,顷刻间便会丧失战力。


    陆瑜麾下这批精锐虽人数不多,却个个都是以一当十的骁勇之士。他们身披的甲胄,无论是箭矢还是刀剑都难以穿透。


    时下兵临皇城,这般阵仗可谓胜券在握。


    陆瑜先前未曾调动这批精锐,实是因他尚未决意与父皇兵戈相向。终究是骨肉至亲,他始终存着一分希冀——既给自己留有余地,也想看看父皇可会顾念父子之情。若还存着半分舐犊之心……若非迫不得已,他怎也不会走到以兵谏父这一步。


    正所谓虎毒不食子,所以他也不信父皇当真会对他下杀手。


    他早有一套自己的谋划,这谋划里,正藏着那点他想要试探的父子情分。谁知这般心思竟与陆呈辞的筹谋相左,致使二人渐生分歧。


    可如今陆呈辞既已手刃二皇子,若他此时重返京城,取胜的几率极大。


    自禹州一路行来,他心中百转千回,历经无数挣扎。他实难与亲生父亲兵戎相见,可眼下局势所迫,终究身不由己。


    他也曾想过,若父皇愿主动退位,平息干戈,不再牵连无辜,他自当收起兵戈。毕竟战事一起,不知又要累得多少黎民百姓家破人亡。


    可甫至京城,便得知陆呈辞已被父皇擒入宫中。如今为着仁义道义,他不得不调兵围宫,作此最终决断。


    果然,当父皇巍然立于城楼之上,俯视着马背上的他时,那目光中的复杂与震怒,他看得分明。


    父皇审视他良久,忽而冷笑数声:“到头来,你还是要行这大义灭亲之举?朕养育你这些年,立你为储君,从未对你失望过。可你呢?为了个女子方寸大乱,如今竟真要弑父不成?”


    说来往昔为太子时,父皇待他虽严苛,却也未曾有过分之举。唯独母妃逝世时那般冷情模样,成了他心头多年难解的结。可这些,终究不至于让他萌生弑父之念。


    直至上次宫变,亲耳听得父皇将二皇子落水之事归咎于他与母妃,字字句句皆视他们如蛇蝎恶徒,那一刻,他方真真切切尝到了失望的滋味。


    他仰首望向城楼上依旧威仪凛然的父皇,沉声道:“儿臣岂敢弑父?此番前来,只盼父皇能禅位让贤。如今天下需得明主,您年事已高,膝下除我之外已无皇子可继大统。朝中重臣更无堪用之人,而您……”


    “您的治国之念早已不同往昔。纵然昔日沉湎酒色是为做戏,却也不得不承认,您的心性已变。这些年来朝政多由儿臣与几位重臣商议决断,方得维系。还望父皇莫要不服老,该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了。若您愿交出皇位,儿臣自当保您安享晚年。”


    皇帝听罢这番话,连声苦笑:“怎么,你就这般急着要坐这龙椅?即便此刻你回到朕身边,朕依然可立你为太子。待朕百年之后,这皇位终究还是你的。杀了陆呈辞,往后再无人与你相争。”


    陆瑜凝望着他,目光清冷如霜:“可惜现在已经迟了。当日宫中二皇子欲取我性命,您冷眼旁观之时,儿臣的心便已凉透。从此再不顾念什么父子情分,更不会回到您身边。”


    他强压下喉间翻涌的气息,一字一句道:“今日只问父皇一句,这皇位,您究竟是让,还是不让?若是不让,就休怪儿臣踏平这宫阙。”


    经过这些时日的诊治,陆瑜的身子好转不少,只是长途奔袭加之方才一番对峙,终究耗损元气。语毕他忍不住掩唇低咳数声,苍白的颊边泛起病态的潮红。


    皇帝睨着他这副模样,低笑道:“就凭你这身子骨,以为能撑得起几年江山?若非自幼用药吊着命,你早就没了。若不是朕立你为太子,你真以为能活到今日?一个病弱之躯,无母族可依,你能在这吃人的深宫里活多久?这一切,都是为父替你铺就的路。如今,何必还要与朕相争?”


    陆瑜闻言心如枯木。他深知此刻必须当机立断,江山社稷岂容他们父子在此作戏?抬眸凛然道:“既然父皇心意已决,就休怪儿臣了。”


    他说罢扬手一挥,身后弓弩手应声而动,无数巨矢挟风雷之势破空而去,掠过宫墙重重砸落在皇城之内。顷刻间烈焰腾空,火光冲天。


    皇帝立在城头,望着铁了心要与他决裂的儿子,苦笑一声,倏地抓起身旁宫卫的长弓,搭箭拉弦,对准陆瑜心口将弓弦拽满。指节一松,破空锐响,箭镞直向陆瑜疾射而去。


    陆瑜仰首直视父亲,竟不闪不避,任由利箭深深扎进左胸。只消偏半寸,便是心脉所在。


    中箭后他身形微晃,却仍挺直脊背:“这一箭,便当还了父皇的生养之恩。”


    语毕抬手拔出胸前箭矢,衣襟竟未见血色。皇帝凝眉细看,才惊觉他贴身穿着特制护甲,刀剑难侵,方才那一箭根本未伤分毫。


    皇帝只觉头皮发麻,这逆子今日竟是铁了心要弑君弑父!他心头慌乱,但见漫天箭火已笼罩皇城,只得厉声下令:“今日必诛此孽障!”


    霎时硝烟四起,两军战作一团,烽火染红半壁苍穹。


    困于天牢的陆呈辞听得外间动静,胸中激荡。他早知道陆瑜必会举兵攻城。果真没有看错,陆瑜不仅手握重兵,更堪为明君,心中自存乾坤。


    他当即唤来一名守牢卫兵,佯装双目剧痛、视线模糊。那狱卒不解趋近,正要探看时,却被他猛地扼住咽喉,顺势夺下钥匙,利落地打开了牢门。


    刹那间,天牢内外守卫尽数涌来,却皆非陆呈辞对手。他在缠斗间顺势救出隔壁囚禁的周烨与付恒,众人一齐杀出天牢,疾奔往城外与陆瑜会合。


    待他们赶至城门下,只见整座京城已陷于滔天火海。陆呈辞仰首望见城楼上的皇帝,转身便要提剑冲上城墙。周烨急忙拽住他衣袖:“你要做什么?此时冲上去无异送死。”


    陆呈辞拔出长剑,目光如炬地怒视城头:“我要杀了皇帝,为母亲报仇!”


    周烨紧握他臂膀劝阻:“报仇也不急在这一时。”


    陆呈辞转头望向城下的陆瑜,沉声道:“陆瑜麾下攻势皆刻意避开皇帝所在,他终究不忍弑父。可皇帝不死,日后必成心腹大患。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可是……”周烨劝阻未尽,陆呈辞已如离弦之箭直奔城楼。此刻墙垣四周烽火连天,人影杂乱。他随手扯过件官兵服饰换上,佯作传令兵冲向登城阶梯。


    守卒初时未觉异常,待瞥见他鞋履纹样骤然警觉,厉声疾呼间,四周兵将立时蜂拥而至,转眼便将陆呈辞困在核心。


    陆呈辞见势不妙,当即亮出兵刃迎战。


    此时城外杀声震天,陆瑜已率部攻破城门,胜局俨然在握。


    而陆呈辞虽浑身浴血,仍执剑苦战,在刀戟箭雨中艰难突进。纵使伤痕累累,寡不敌众,他依旧咬着牙关一步步向上冲杀。


    正当陆呈辞难以支撑之际,周烨忽从后方杀出,替他挡开数道致命攻击。眼见周烨左臂连中两剑,鲜血汩汩直流,陆呈辞厉声喝道:“别过来,速速出城去寻妻儿,你的性命必须保住。”


    当初陆呈辞本不愿周烨随行进京,奈何周烨执意相随,既不忍见他独闯龙潭,又因有亲戚在城门值守,唯他能助陆呈辞混入京城。此刻危难关头,陆呈辞断不肯让他再涉险境。


    周烨犹要挣扎,陆呈辞再度震声催促:“快走,照顾好他们,替我给识因捎句话,说我一定会安然回去。”


    周烨闻言紧咬牙关,终是哑声应道:“好,你万事当心。”说罢转身杀出重围,向城外赶去。


    此时付恒已调集城中暗桩前来接应,与陆瑜会合后直逼皇宫深处。


    这边陆呈辞浴血杀上城楼,却见皇帝正由江絮护着欲从另一侧暗道撤离。他正要追击,大批禁军已如潮水般涌来截住去路。


    眼见皇帝身影即将消失在暗道尽头,陆呈辞挥剑斩翻数人,立即从巍峨城垣纵身跃下。这般高度加之重伤在身,落地时他踉跄几步险些跪倒,仍强提真气稳住身形。抬首恰见江絮搀着皇帝往太和殿方向逃窜,他厉喝一声:“站住!”


    前方二人闻声微滞,在护卫簇拥下愈发狼狈奔逃。陆呈辞凌空翻身掠至他们身后,霎时间,无数大内高手如铁桶般围拢上来。


    这些侍卫皆是万里挑一的精锐,纵使他武艺超群,在重重围困中也渐感力竭。陆呈辞应对得颇为吃力,转眼又被皇帝与江絮脱身。情急之下他扬手射出几枚飞镖,只听“嗤”的一声,一枚银镖正中皇帝腿弯。皇帝膝下一软,踉跄跪倒在地。


    陆呈辞疾步上前正要补上一剑,远处忽有利箭破空而来,精准射穿他右臂。剧痛之下长剑脱手,又见连珠箭矢接踵而至,他只得闪身避让,强忍伤痛扑至皇帝面前。


    趁对方挣扎欲起之时,他猛地拔出肩头箭矢,运足全力朝皇帝后心刺去。箭镞没入血肉的闷响传来,整支长箭透胸而过。皇帝双目圆睁,喷出一口鲜血颓然倒地。


    四周护卫见皇帝殒命,深知大势已去,顿时作鸟兽散。陆呈辞踉跄上前揪住皇帝衣襟翻过身来,伸手探向鼻息,确认再无生机,这才长舒一口气。再抬头却见江絮早已不见踪影,他蹙眉俯身摸索皇帝腰间,随即霍然起身追去。


    江絮抱着从皇帝身上夺来的玉玺,一路狂奔向太和殿。此刻他状若癫狂,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直至踏入殿内才稍稍缓口气。


    殿中护卫见状立即拔剑相向,江絮猛地高举手中玉玺,厉声道:“传国玉玺在此,谁敢造次。陛下已驾崩,而今我便是天子,还不速速跪拜!”


    众人见那莹莹生辉的玉玺皆是大惊,得此物者便是天下共主!


    江絮见他们仍在迟疑,又冷喝一声,侍卫们这才纷纷退让跪地。


    江絮纵声长笑,抱着玉玺疾步奔至龙椅前坐下。掌心紧贴着冰凉玉玺,身下是万人之上的宝座,他激动得浑身战栗。


    不曾想有朝一日,他竟也能坐上这高高在上的龙椅,尝一尝君临天下的滋味。纵然只是片刻,也足以让他欣喜若狂。


    他这一生,从渔家子走到这太和殿,坐上这皇位,堪称传奇。这世间还有谁能有他这般能耐?从今往后,他再也不必看人脸色,他就是这万人之上的真龙天子。


    他高高举起玉玺,环视这本该跪满文武百官的大殿,正自心潮澎湃,忽听殿门外传来破空锐响,一支利箭疾射而来,直直贯穿他的胸膛。


    随即便是一声嗤笑传来:“当真辱没了这把龙椅,还不快滚下来。”


    江絮瞪大双眼,低头看向汩汩流血的伤口,缓缓抬首望向殿门。只见陆瑜手持弓弩,带着大批官兵立在殿前。


    他望着陆瑜,发出一串凄厉的冷笑。


    陆瑜蹙眉厉喝:“这地方岂容你玷污?还不快滚下来。”


    江絮只是不住地冷笑,胸前鲜血汩汩涌出,手中玉玺“咚”地滚落在地。他身子一歪瘫倒在龙椅旁,仰面望着殿顶的蟠龙藻井,笑着笑着眼角滑下两行清泪,渐渐阖上双眼,再无生息。


    陆瑜收起弓弩上前,拾起地上的玉玺,对护卫吩咐道:“将尸身抬走,此处收拾干净。”


    护卫领命将江絮抬出殿外,恰逢陆呈辞匆匆赶来,见到气绝身亡的江絮不由蹙眉,迈入大殿时,正见陆瑜手持玉玺立于龙椅前。


    陆呈辞在殿门前停下,没再向前。陆瑜亦未动作,二人就这般隔着空荡的金殿遥遥相望。


    这一路堪称惊险,他们终于取得了胜利。回想这一路走来,所经历的种种危机,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记得儿时,陆瑜也曾拉着陆呈辞的手,跑到这太和殿给皇帝跪拜行礼。陆呈辞也曾亲眼看着母亲被皇帝罚跪在殿内,被迫灌下毒药。


    这个地方万人敬仰,却也藏着无数肮脏。


    此时正值仲夏,大殿里却没有丝毫闷热,反而透着森森凉意。


    两人就这般僵立在原地相望良久。


    最终,陆瑜自丹陛之上缓步而下,行至陆呈辞面前,将玉玺递到他眼前:“她……多次嘱咐,不许我与她的夫君争夺皇位。这个,给你了。”


    那代表无上权力的玉玺就这样摆在眼前。


    陆呈辞却只是眉梢微扬,未伸手去接,轻笑一声:“看来她心里始终惦念着我。这皇帝你来做,我只要她。”


    只要她。


    一句话让陆瑜沉默良久,他望着这个曾与自己争夺心上人、角逐江山的堂弟,渐渐蹙紧眉头:“当真?反悔还来得及。”


    陆呈辞颔首:“我原本确存过登极之念,因为要替母亲报仇。可后来渐渐明白,我舍不得让识因随我踏入这步步杀机的深宫。她心思细腻敏感,需要好生呵护,不该被困在这金笼里。”


    “虽说你我才干不相上下,但治国之道或许你更胜一筹。当初六年流亡岁月,被追杀得东躲西藏,从未吃过一顿饱饭,睡过一夜安稳觉。如今既得良人,只想带她踏遍青山绿水,尝尽人间至味。”


    这是他一直想要的平淡幸福的生活,和一个温馨的家。


    陆瑜听得此言,心头却泛起淡淡酸涩,默了片刻,道:“你这般安排倒也不错,不如……”


    “没有不如。”陆呈辞当即截断他的话,“她如今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


    永远都是,任何东西都交换不了。


    陆瑜见他如此斩钉截铁,释然一笑,收回玉玺:“好。既如此,这皇位便由我来坐。我向你立誓,在位一日,绝不为难于你。”


    陆呈辞也立誓:“你在位之时,我也绝不觊觎你的江山。不过,保留监督你做个明君的权利。”


    “放心。”陆瑜点头应承。


    陆呈辞转身朝殿外走去,说道:“这里的残局就交与你了,我得尽快去见识因。”


    陆瑜追出两步,在他身后道:“回去告诉她,莫要总对我心存疑虑,我并非恶人。”


    陆呈辞听闻这话,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身影很快消失在殿门外。


    此刻黎明破晓,日出东山,太和殿上方,漫天霞光绚烂夺目。


    陆呈辞一路疾行出了京城,朝着越州方向策马而去。


    终于,可以安心与识因在一起了——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啊!终于除掉了所有坏人。


    小夫妻甜甜的婚后日常来啦[红心][红心]


    惩奸除恶,国泰民安!


    祝贺,留评,红包红包!


    小陆:老婆!我来啦![饭饭][饭饭][饭饭][饭饭]


    下一本写《折尽长安桃花时》预收文《落仙谣》辛苦宝宝们去收藏一下,开文第一时间就能看到,爱你们[红心][玫瑰]


    (锁章可以看啦!)


    第63章


    沈识因在越州等待陆呈辞的日子,实在煎熬。千里之遥,音书难通,京城是何光景,她一概不知,只能一夜一夜辗转难眠。


    天光未亮,她便独坐门前,怔怔望着那扇紧闭的院门,仿佛多看一刻,就能望穿山河,窥见那人半分音讯。


    二哥虽几番遣人入京打探,可山长水远,消息终究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


    偏又屋漏逢夜雨,越州水土与幼子不宜,才住下几日,孩子便上吐下泻。那小身子日渐虚弱,连哭声都渐渐低微下去。


    姐姐病中奶水不足,孩子一日瘦过一日。沈识因与母亲日夜不离地守在床前,衣不解带地照料。不过数日,两人也都熬得形销骨立,眼中尽是血丝与忧惧。


    大夫来看过几回,只沉声道:“大人尚能勉力支撑,可小公子年纪太小,久吐不止,只怕……有性命之虞。”


    这话一出,如同晴天霹雳。


    沈识因既忧心孩子,又牵挂远在京城的陆呈辞,时常神思恍惚。她将满腹忧惧强压下去,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


    她抱着那日渐轻飘的孩子,看着那张瘦黄的小脸,心头犹如油煎。恨不得立时带着孩儿离开此地,寻个安稳去处,可眼下兵荒马乱,只怕连这越州城也难保周全。


    正当众人焦灼无措、以为山穷水尽之际,周烨竟风尘仆仆地从京城赶了回来。众人见他归来,皆喜出望外,只当京中大局已定。不料周烨却说,他离开时京城战事正酣,双方厮杀惨烈,最终胜负犹未可知。


    沈识因听闻此言,心中更是沉沉下坠。她深知这等大战一旦掀起,便是不死不休之局。若陆呈辞与陆瑜扛不过这一关……她不敢再想。


    周烨见妻儿病弱至此,心疼如绞,当即转身策马,连夜去寻访名医,恨不得立时将越州城内外的良医都请到跟前。


    这日越州忽降暴雨,沈识因见姐姐与孩子的衣衫还晾在院中,慌忙冒雨冲出去收。


    狂风卷着雨丝扑面而来,她刚伸手去够,一件小衣便被大风猛地卷起,飘飘摇摇坠落在地。她正要弯腰去拾,不料暴雨倾盆而下,风势更疾,那件单薄小衣竟被风裹挟着向前翻滚。


    沈识因急忙追去,却见那衣裳倏地被卷上半空,不偏不倚挂在了旁侧的树梢上。她踮起脚伸手去够,不料脚下青苔经雨水一浸,滑腻异常。还未站稳,便听得“扑通”一声,整个人重重摔倒在泥水之中。


    这一跤摔得实在不轻,她伏在泥水里半晌没能起身。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衣衫,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回屋去,可稍一用力,左脚踝处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竟是方才不慎扭伤了,此刻半点力气也使不上。


    她又试了一次,仍是徒劳。雨水迷蒙中,却见一双墨色靴履倏然停在她眼前。她微微一怔,鼻尖萦绕起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


    她慌乱地顺着那被雨水浸透的衣摆缓缓抬头,当望见那张在梦中描摹过千万次的面容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雨水哗啦啦地打在脸上,她几乎睁不开眼,只痴痴地望着,以为又是自己忧思过度生出的幻影。


    直到那人蹲下身来,低低唤了一声“识因”,那嗓音带着沙哑,却如惊雷般落在她心上。


    她望着那双深邃而灼热的眼眸,浑身止不住地轻颤,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唯有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混着冰凉的雨水,终是化作压抑不住的呜咽,在这滂沱雨声中声声响起。


    她跌坐在泥水里,泪水混着雨水汹涌而下,起初只是低泣,而后竟再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颤抖的手抚上对方冰凉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哭得愈发厉害。


    “陆呈辞……”她哽咽着唤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浸满了恐惧与不敢置信,生怕眼前之人真是自己思念过度生出的幻影。


    陆呈辞见她这般模样,心头一紧,俯身将人紧紧拥入怀中。


    “别哭。”他低沉的嗓音在雨中格外清晰,“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短短四字,却让沈识因彻底崩溃。她猛地扑进那熟悉的怀抱,双手死死攥住对方衣襟,仿佛一松手这人就会消失。


    陆呈辞听着怀中人的哭声,眼眶也跟着湿润。他将她打横抱起,朝屋内走去。两人衣衫尽湿,她却浑然不觉,只将脸深深埋在他颈间,哭得不能自已。


    这数月来的颠沛流离、日夜悬心,在这一刻终于尽数宣泄。她从未如此纵情地哭过,实在是压抑了太久,害怕了太久,思念了太久。


    当真切地见到这人活着归来,所有坚强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众人见陆呈辞归来,纷纷迎上前去,个个红了眼眶。待他与众人略说了京中情形,大伙这才松了口气。见这对小夫妻历经磨难终得团聚,皆不忍上前打扰。


    陆呈辞接过沈意林递来的干净衣裳,抱着沈识因进了房间。房门轻掩,走到床边坐下,取过布巾细细擦拭她湿透的青丝。


    她怔怔地望着他,良久才缓过神来,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当看到他身上新增的伤痕和几处还在渗血的伤口,再对上那双布满血丝却仍深深望着自己的眼眸,她又一次忍不住低泣起来。


    他到底凭着怎样的毅力,刚经历恶战便日夜兼程赶来。


    她深吸一口气,按住他为她拭发的手:“你坐着别动,我去请大夫来包扎。”


    陆呈辞忙道:“不必,伤势不重。”


    “怎会不重?”她担忧不已,不顾自己浑身湿透便冲出房门,很快带着大夫匆匆返回。


    大夫为陆呈辞处理伤口时,他始终安静地坐在榻边,目光却始终凝在沈识因身上。望着那人消瘦的身影与紧张的神情,他喉间发紧,眼底又泛起湿意。这般失而复得的心疼与悸动,实在难以言表。


    沈识因每看见一处伤口,眼眶就红一分,泪珠无声滚落。待大夫将陆呈辞周身伤口悉数处理妥当,她这才稍稍安心,亲自将大夫送出门外。


    转身阖上门,她急忙取来绒毯将陆呈辞仔细裹好,声音还带着未散的


    哽咽:“你且好生歇着,万事都先别操心。”


    陆呈辞见她这般紧张,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温声道:“莫要担心,我无碍的。”


    他顿了顿,眼底渐渐浮起水光,声音低沉而郑重:“沈识因……我亲手杀了皇帝,终是为母亲报了仇。”


    终是为母亲报了仇。


    这事在他心头压了太多年。自那年在大殿上,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强按着灌下毒酒,七窍流血倒在冰冷金砖上,他每个夜晚都在噩梦中惊醒。


    那年幼小的他跪在血泊里,抬头望见那张恶魔般的面孔,浑身颤抖却无能为力。


    这些年来他颠沛流离,没有一日过得安稳,却始终咬牙活着——只为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哪怕要踏着鲜血登上至高之位,也定要完成这个夙愿。


    如今夙愿得偿,这一路从京城疾驰而来,他始终绷着心弦不敢松懈,生怕稍一放松便会倒下,再不能亲口将这个等了太久的消息说与沈识因听。


    这世间,除她以外,自己早已再无至亲。


    沈识因听闻这话,泪水愈发止不住。她如何想象不出,这人究竟是拼尽了多少力气才手刃了仇敌?


    她一边落泪一边点头,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句:“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你定能做到的。这一路,你受苦了……”


    她指尖轻抚过那些包扎好的伤处,心痛如绞:“身上这样疼,心里……定然更疼,是不是?”


    她为他拭去眼泪,柔声续道:“母亲若在天有灵,必会为你骄傲。待我们回到京城,便一同去祭拜她可好?我也想去拜见这位从未谋面的婆母,亲口告诉她,她的儿子往后有人疼、有人爱了……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她话音未落,自己却已哭得不能自已。此刻心弦乍松,不敢再去回想这一路走来的万般艰辛。


    陆呈辞凝望着她,紧握住那双冰凉的手,眼底泪光未干却已泛起笑意。听着这些熨帖心扉的话语,他只觉胸中激荡难平。


    上天终究待他不薄。


    他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指尖梳理着她湿透的秀发,低声道:“今日让我抱着你好好睡一觉可好?身上疼得厉害,记不得多少日未曾合眼了,只想踏踏实实睡一觉。”


    她连连点头,先替他褪去外衫,又解下自己湿衣,相拥着躺进锦被里。被褥间暖意渐生,两具冰凉的身躯紧紧相贴,不久便暖了起来。


    二人面对面躺着,望着那张清减的面容,她心头仍是酸楚难当。


    可他依旧是那般好看,不止是眉眼,更是那铮铮风骨,那股子让她心折的韧劲与坚毅。


    陆呈辞将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侧,她抬眸轻声问道:“那如今……可是要由你来继承大统,执掌江山,为黎民百姓谋福祉了?”


    她想着既已手刃皇上,陆呈辞自然该登临帝位,成为这天下之主。


    不料他却微微摇头,唇角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不是。是陆瑜继承了皇位。”


    她面露忧色。陆呈辞用指腹抚着她的眉眼:“莫要担心。我们早已立下盟约,他在位一日便绝不会为难我们,而我亦不会再觊觎那个位置。陆瑜胸有丘壑,定能成为明君。”


    “那日你问我心愿,我说只愿得一个平淡温馨的家。你说会成全我这个愿望,还说我们终会有个完整的家,会有自己的孩子。我或许没有执掌江山之才,但定会倾尽所有,护好我们这个小家。”


    他竟……放弃了皇位?


    沈识因怔怔地望着他,心中翻涌着难以言说的震动。一个身负皇家血脉、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今日的人,竟就这样放下了那至高无上的权柄?


    古往今来,多少人为那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甚至不惜赔上身家性命,夺嫡之路从来尸骨累累。可他竟就这样……舍下了。


    望着他平静的眉眼,她眼眶通红,此刻万千心绪哽在喉间,忽然再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盈着泪光的眼眸深深望进对方眼底,随即倾身上前,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吻了上去。


    这个吻带着些许慌乱,唇瓣冰凉却炽热,仿佛要将所有未能言说的情愫都尽数倾注其中。


    陆呈辞将她圈进怀中,深深回应着。所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刻骨铭心的爱恋,都融在了这缱绻交缠的呼吸间。


    1


    他当真是倦极了,这些时日以来,从未喊过一声苦,道过一句累,历经重重磨难坚持至今实属不易。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沉,直到翌日午时还未转醒。


    沈识因早已起身,将他换下的衣衫洗净晾干,又备好干净的新衣,小火慢炖的滋补汤羹在灶上温着。


    她回到床边,托腮望着仍在熟睡的他,那双紧闭的眼眸上长睫微颤,高挺的鼻梁投下浅浅阴影,还有那让她总忍不住想触碰的嘴唇。


    指尖轻轻抚过挺拔的鼻梁,缓缓滑至微凉的唇瓣,正细细描摹时,却见那双眸子缓缓睁开。


    陆呈辞醒来便见到最想见的人,不禁莞尔,低头轻吻落在唇边的手指。


    沈识因垂眸,撞进他的眼底。二人相视一笑,恍若春风拂过姹紫嫣红,满室皆是缱绻暖意。


    陆呈辞撑臂起身,墨发流泻肩头,虽缠着层层纱布,胸膛的轮廓却依旧挺拔分明。


    他仰首望着这个值得他放弃江山、倾尽一生去珍惜的人,目光眷恋得移不开分毫。即便她只是松松挽着青丝,穿着寻常布衣,依旧美得让他心折。


    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圆满,如此安宁。


    沈识因迎上他的目光,见他睡足后眼里的神采已然恢复,眉宇间也舒展开来,心头跟着一松。只是被他这般灼灼望着,脸颊不禁微微发烫,忙取过叠好的衣衫轻声道:“快去梳洗罢,浴汤与饭菜都备好了。”


    陆呈辞应下,掀被欲起,却忽觉周身一凉,这才发觉自己未着寸缕。他望着赤着的身躯微微一怔,慌忙抬眼看向沈识因。


    沈识因也是一愣,随即解释:“昨日衣衫尽湿,便都褪去了……”


    陆呈辞睡得太沉,此刻才恍惚忆起昨日的事,耳根倏地染上绯色,忙接过衣裳匆匆披上,脚步略显凌乱地朝隔壁浴间走去。


    沈识因跟在他身后轻声道:“你身上伤处这么多,此处条件简陋,还是让我帮你……”


    走在前面的陆呈辞忽然停步转身,沈识因见他脸颊绯红的模样,不由轻笑:“无妨,我自己来便好。待伤口愈合了,我们再一同沐浴。”


    他何尝不知她这些时日也受尽苦楚,更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满身伤痕又徒增伤心。


    沈识因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只得点头:“那我在门外等着。”


    陆呈辞步入浴间,却并未踏入浴桶,只取了布巾小心擦拭未受伤的肌肤。他身上新旧伤痕交错,最重的是那日从城墙跃下时伤到的膝骨,此刻肿得愈发厉害。方才走动时已觉刺痛钻心,却仍强撑着不愿显露,生怕她看见又要落泪,这才执意要独自沐浴。


    洗漱完毕,他披了件中衣,拭着湿发从浴间走出。沈识因仍在门外静静守着,见他出来时眸光微亮,引他到桌前坐下,接过布巾替他擦拭长发。


    说起来,自成婚以来,他们还未曾真正安稳地相处过,此刻倒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而陆呈辞自幼未曾见过寻常夫妻如何相处,此刻只知想时时刻刻望着眼前人,恨不能将她永远拥在怀中。屋内静得只剩巾帛与青丝摩挲的细响。


    沈识因虽见过父母举案齐眉的光景,心下知晓夫妻相处之道,可当真轮到自己,却仍是羞赧。


    两人尚未达到那般相濡以沫的境地,此刻倒像是初尝情味的少年人,连对视都带着青涩的甜意。


    沈识因替他拭干长发,松松挽了个髻,又将饭菜端到跟前:“快趁热用些,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陆呈辞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羹肴,顿觉饥肠辘辘,执箸便用了起来。热食入腹,周身都舒坦许多。他用饭依旧保持着从前的习惯,吃得极快,用完还亲自将碗筷收拾整齐。


    沈识因又端来鲜果,轻声道:“这些时日你什么都别操心,好生将养身子。我会在身边仔细照料你的。”


    陆呈辞闻言抬眼,望进那双始终凝望着自己的眸子,不由轻笑:“我怎舍得让你劳累?你也吃了不少苦……只要你在身边陪着便够了。”


    沈识因被他灼灼目光看得耳热,轻声问道:“往后……我们可还能回京城?”


    他们的家,还能回去吗?


    陆呈辞颔首道:“自然能回去。我仍是亲王爵位,只是不愿再涉足朝堂纷争,但求余生自在些,也让你过安稳日子。离京前我已命人回府打理,我们随时可启程返京。”


    沈识因激动地长舒一口气:“总算能回去了……姐姐与孩儿这些时日也受苦了。我们何时动身?今日可好?”


    她顿了顿,眼底泛起忧色:“陆瑜既登大宝,不知会对沈家作何打算?”


    “放心。”陆呈辞轻握她的手指,“他既承诺不为难于我,自然也会善待沈家。今日便可启程,待回到京城,咱们都好生将养些时日。”


    沈识因听闻这话忙起身道:“你先用些果子,我这就去告知父亲母亲与姐姐。这些日子他们带着孩儿实在受苦,得尽快收拾行装返京才好。”


    陆呈辞望着她雀跃的模样,不禁轻笑。想来众人皆在思念故园,盼着归家。


    待沈识因将消息告知众人,大伙


    开心地收拾起来。返京路途虽遥,所幸一路顺畅,中途停停歇歇半月余,终是回到了京城。


    令他们欣慰的是,京城竟已恢复往日安宁,百姓们过着太平日子。


    沈家众人先回了太师府,周烨也携沈书媛与妻儿归家。


    沈识因与陆呈辞归府后静养多日,渐渐恢复了精神。这些时日里,陆呈辞推却了一切外务,只与沈识因在这方天地中安然相守,静享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这日天光渐凉,沈识因正临窗读书,见陆呈辞风尘仆仆自府外归来,忙放下书卷迎上前:“事情都办得如何?”


    陆呈辞走到桌前饮了盏凉茶,方道:“都已安排妥当。那些随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们俱已妥善安置,付恒与你舅舅今日我也领着入宫面圣归顺。皇上给他们都封赏了官职爵位。”


    沈识因担忧道:“你将麾下兵将尽数交了出去,就这般放心?”


    “留着也无大用,倒不如让他们各得其所。”陆呈辞神色平静,“付恒与你舅舅皆是有勇有谋之才,合该有更广阔的天地。陆瑜念及旧情,予他们的职位都很妥当,往后定会善待。”


    沈识因闻言默然,只微微蹙起眉头。


    陆呈辞瞧出她神色,问道:“怎么了?是不信陆瑜,还是不信我?”


    沈识因急忙解释:“不是不信你们。只是世事无常,总该留些余地……”


    况且,也不清楚陆瑜有没有把她放下,她很害怕因为自己给他招来麻烦。


    陆呈辞安抚道:“往后不必再思虑这些了。我才得知消息,当年伤你之人已被陆瑜处置,江絮也已离世。那些前尘旧事既已了结,便莫要让它们继续折磨你。余生的岁月,都由我来补偿。你只需安心待在我身边就好。”


    见她仍欲言语,他又道:“那日离宫时,陆瑜特意让我转告,望你莫要总对他心存疑虑。虽说他喜欢你,让我吃醋,但我绝不会因此对你有半分怠慢和怀疑。所以,无论他有没有放下你,你都不要为此有压力,你已是我的妻子,永远都是。”


    沈识因怔怔望了他许久,眼尾渐渐泛起绯色,哽咽道:“陆呈辞,你怎么待我这样好……我常想,若那年未在寺中遇见你,怕是早已不在人世;后来若不是你执意寻我,我或许就浑浑噩噩地嫁与许夙阳那般人,此生便也毁了。”


    “到如今你还能说出这般话,我……我当真不知该如何谢你。”


    陆呈辞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温声道:“你既唤我一声夫君,又何须言谢?这些原都是我该做的。”


    沈识因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暖流,将盛着糕点鲜果的琉璃盏推到他面前。刚拈起个蜜橘要剥,却被他接了过去。


    他仔细剥开金灿灿的橘皮,掰下一瓣递到她唇边。她微微一愣,而后启唇含住。


    经过这些时日的将养,她身子已大好了。厨子日日变着花样做膳食,母亲也常来为她煲汤调理。


    如今不仅气色红润,身量也丰腴了些,面颊白里透粉,唇若含朱,配上那总是带着几分迷蒙的神情,教人瞧着便心生怜爱。


    她细细品着那瓣蜜橘,酸甜汁水在唇齿间漾开,眉眼不由舒展——这蜜橘的滋味,当真是甜到了心底。


    陆呈辞又掰了一瓣递到她唇边,见她柔顺含住,目光便再移不开那水润唇瓣。


    那唇色嫣红,宛若晨露浸染的花儿。


    沈识因被他看得双颊生晕,渐渐垂下头去。


    他轻轻托起她的下颌,又喂一瓣。她羽睫微颤,乖巧地启唇接住。


    每一次见她唇瓣轻启,他心口便跟着悸动。


    她总能勾起他心底最柔软的涟漪,也让他总有新鲜感。


    他一瓣瓣耐心喂着,未及最后一瓣入口,终是难抑翻涌的情愫,低声道:“不行了……我有些忍不住。”


    他话音未落便俯身欲吻。这动作来得突然,沈识因下意识侧身,不料身子一倾,两人双双跌倒在地。


    陆呈辞急忙用手掌护住她后脑,整个人趴在她身上。


    他身形挺拔,这般紧密相贴,令沈识因心口怦然。纵然相处已久,每次亲近仍会让她羞赧无措。


    青砖地透着沁凉,陆呈辞扯开衣衫:“这一回在地上吧,凉快。”——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


    明天中午11点到12点左右更,记得来看甜甜的饭[饭饭][饭饭][饭饭][饭饭]


    第64章


    时至夏末,京城里仍余着几分燥热。


    沈识因的后背贴在冰凉的青砖墙上,一丝丝清润的凉意透过薄衫渗进来,浑身的燥热顿时散了大半,只觉通体舒爽。


    身上那人的衣衫已被扯得松散,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沈识因虽不是头一回见,可每每目光落在这具身体上,仍觉心头悸动,难以自持。


    如今陆呈辞伤势大好,伤口已愈了七七八八,整个人瞧着比从前松快了许多,整张脸便越发显得精致分明。


    他眉宇间自然流露出一段风流情致,或许并非刻意,却是他与生俱来的韵致。那挺拔的鼻梁,微抿的薄唇,尤其是那一双眼睛,在近来这般蜜里调油的日子里,每当他望向自己,那眸中便似盛着万千星河,教人望一眼就要陷进去。


    原来他放下心结、舒心快意时,竟是这般意气风发,温润得让人心折,也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还有……还有他那几乎如女子般好看的唇瓣,柔柔软软,直教人想轻轻咬上一口。


    甚至,连低喘声都格外动听。


    他微喘的气息拂过她的肌肤,带起一阵酥麻的痒意那气息里仿佛带着某种悸动的魔力,让她的心口怦然跳个不停。他垂落的发梢轻轻扫过她的颈侧,更惹得她呼吸紊乱忍不住轻轻喘息。


    窗外日光透过菱花格窗漫进来,柔柔照在他身上,为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朦陇光晕,恍若从古画中走出的仙君。


    沈识因只觉恍惚,这世间怎会有这般好看的男子,不止是皮相的好看,更似带着某种碾人心魂的妖魄,勾得人挪不开眼。


    那莫名的吸引力教她除了心跳如擂鼓,连神思都变得混沌。身体早已诚实地起了反迎,甚至还未与他唇齿相接,便已湿、润、一片。


    她望着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下,一双明眸直勾勾地凝在他脸上,明艳又迷离。


    娇艳的红唇微微张着,随着细喘轻轻翁动,胸口不住地起伏。每一下轻蹭过他胸膛都是那么的柔软,直让他的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


    他指间还拈着最后一瓣橘子,慢条斯理地送入口中含着,随后缓缓倾身,将那浸着清甜的橘瓣轻轻抵上她的唇。


    微凉的触感惹得沈识因轻轻启唇欲咬,他却倏然后撤,叫她咬了个空。她顿时颊染绯云,羞得别开眼去。


    他低笑一声,再度衔着橘瓣凑近,轻轻摩挲她的唇缘。这回她学乖了,迟迟不肯张口,待那清甜气息萦绕片刻,才忍不住微微启唇,可他偏又灵巧地避开。


    沈识因轻喘着支起身子想要追索,他却游刃有余地在她唇畔流连,用那瓣饱含汁水的橘瓣轻触着她的唇。


    见她眼尾泛红,


    眸中水光潋滟的模样,他眼底笑意愈深,偏偏不肯让她如愿以尝。


    沈识因被他逗得又羞又恼,一把攥住他双臂,仰头便要追咬。陆呈辞偏头避开,齿尖轻轻碾破饱满的橘瓣,清甜的汁水倏地滴落,正落在她微启的唇间。


    那一滴蜜意顺着唇瓣滑入舌尖,甘润直透心底,勾得她心头涌起难以抑制的渴望。她眸光渐渐氤氲,胸脯激烈起伏,不经意间磨蹭着他的衣襟。


    他托了托她,又低头轻咬橘瓣。这次汁水更盛,淅淅沥沥落在她探出的舌尖上,甜得她眼波一颤。


    她再忍不住,勾住他的颈项向下压去,仰着颈子想要更多。他便再度咬破橘瓣,让更多晶莹的橘子汁滴落在她的唇间与舌尖,又润又甜,如甘霖般沁入心脾。


    这断续的滴落、滑入喉间的触感,与满口清甜交织在一起,渐渐燃起她周身燥热。


    她轻轻喘着,仰起纤颈,迷蒙地望着他唇间那瓣橘子,只想将它衔来尝尽。


    陆呈辞双手撑在她身侧,唇与唇之间仍隔着若有似无的距离,偏不让她轻易尝到。沈识因急得眼尾泛红,软软唤了声“夫君”,仰起纤颈再度去够。


    这一回,陆呈辞终于不再躲闪。她如愿含住那半瓣橘子,甘甜的汁水瞬间在唇齿间漫开。


    她细细咬着橘肉,迷离目光始终凝在他脸上,每一下咀嚼都让那润泽的唇轻轻翕动,呼出的气息带着橘香,丝丝缕缕拂过他唇畔。


    陆呈辞垂眸凝视着她,那被果汁浸得艳丽的唇瓣比橘瓤更诱人,那双漾着水光的眸子几乎要融在情、潮里。他再难自持,一手扣住她的后脑,低头深深吻了上去。


    二人唇间还漾着清甜的橘香,愈发汹涌的情、潮席卷了感官,交织的呼吸与相缠的舌尖皆带着战栗。这滋味竟比想象中更让人心旌摇曳。


    他们这些时日朝夕相处,虽尚未谙夫妻相处之道,却渐渐发觉只要彼此靠近,便会激起难以抑制的悸动。想来这便是深植于生理上的悸动,是最本能的相互吸引。


    沈识因的后脑被陆呈辞轻轻托住,她原本环在他颈间的双手松开,转而撑在身后的地面上,仰着身子半坐而起与他相吻。


    如瀑青丝铺散在地,漾开淡淡幽香,衬得她愈发娇柔动人。


    唇瓣稍稍分离,她迷蒙地睁开眼,望见他半阖的眸中情意流转。随即柔柔吻过她的唇角,沿着下颌一路滑至颈间,最后停在她胸前系着的丝带上。


    他轻轻含住那根细带,微微一扯,衣襟便随之散开,衣衫滑落肩头,露出里头雪白莹润的肌肤。


    他将脸埋进她的颈窝,感受着她血脉的跳动、温热的吐息,还有那细腻柔软的触感。


    自回京以来,二人这般亲密已不知有多少回,可每一回却都带着别样的新鲜,教人沉溺其中,欲罢不能。


    今日的他却不似从前那般如饿狼扑食,反倒格外温柔耐心,这般循序渐进的擦拨更叫沈识因心痒难耐,却也愈发沉醉其中。


    她忍不住伸出手指,指腹轻轻按在他唇上摩挲。他张口含住指尖,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惹得她喉间溢出一声轻哼。


    指尖传来的酥麻让她情不自禁地湊上去,再度吻住他的唇,双臂勾住他的脖颈,身子微微扭动想要翻转。


    他察觉到她的主动,顺势揽住她的腰身,带着她一同侧转。他双手向后撑在地面,半躺下来,任由她伏在自己身上。


    她本就生得娇小,此刻趴在他胸前如一团软软的云。


    这一回换作她从上方俯视他。望着他那双几乎要漾出春水的眸子,和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顿时羞得别开脸,不好意思看他。


    他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唇角扬起一抹慵懒笑意:“怎么又害羞了?”


    沈识因伸手遮住他的眼睛,嗓音里带着娇嗔:“不许看。”


    陆呈辞顺势半仰在地,任由她捂着眼睛,一动也不动,只静静等着她的动作。


    沈识因缓缓俯身,贴在他胸膛上,先是轻轻吻过他的唇,又慢慢滑至喉结。每一个吻都极轻极柔,宛若羽毛在心尖上撩拨,挠得他心痒难耐,呼吸渐重。


    这才刚刚开始,他便已被她搅得难以自持。想要将她拥入怀中索取,却又贪恋她难得的主动,只得强自按捺,任她伏在自己身上细细亲吻。


    她指尖轻轻戳了戳他臂上的肌肉,又好奇地按了按胸膛,触感紧实却又不失弹性,还带着淡淡暖香。她忍不住用脸颊蹭了蹭,又试探着轻轻一咬。


    陆呈辞喉间溢出一声低哼,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眼底满是纵容的温柔。


    沈识因又在他胸口轻轻蹭了蹭,柔嫩的唇瓣一路向下游移。稍作停顿后正欲起身,却被他按住了后脑,嗓音低哑,带着不容拒绝的霸道:“都到这里了……不许走。”


    沈识因面泛红霞,挣扎着要起身,却被他一次次按下来。


    几番纠缠之后,她终于妥协,张开了唇。


    两腮渐渐鼓起,眸中泛起迷蒙水光。


    许久,待她想要起开时,他又一次按住了她。


    她轻哼一声,羞得紧闭双眼,随后被他扶着腰肢缓缓坐起。她纤纤玉指紧紧攥住他的手臂,任由他托着自己慢慢坐下。


    窗外微风轻拂,窗台边的花瓣簌簌飘落,送来缕缕幽香。檐下风铃叮咚作响,清脆悦耳。


    沈识因的动作仍带着几分生涩,垂落的青丝随之飘动,衬得脸颊愈发细腻如玉,泛着娇艳的红晕。


    她额间渐渐沁出细密汗珠,整个人宛若浸在晨露中的海棠,鲜妍欲滴,美得惊心。


    陆呈辞神思渐渐迷离,在她温柔的对待下心旌摇曳,情、潮愈发汹涌。


    她睁眼时正撞上他凝视的目光,慌忙又伸手遮住他的双眼:“别看。”


    他低低一笑,唇边漾开的笑意让她耳根都烧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终于满足地缓了口气。


    他轻轻捧起她绯红的脸颊,她迷蒙地望着他,却听他含笑低语:“你怎么这么厉害,我好喜欢。”


    她将脸埋进他颈间,不好意思看他,只将他又搂紧了几分。


    她这般情态更惹得陆呈辞心生怜爱,当即翻身将人揽入怀中,温柔地吻了上去。


    这个吻愈发深入,愈发缠绵,直至二人再度情动,相拥着开始了新一轮的缠绵。


    这一次,比起方才更要汹涌热烈。陆呈辞辗转深吻,寸寸侵占着她的呼吸。


    正值二人情浓时,门外忽然传来管家的叩门声:“王爷、王妃,沈家传来急信,说是江灵姑娘难产血崩,沈夫人与大小姐已赶过去了,特请王妃也速去一趟。”


    江灵难产?


    这四字如惊雷炸响,沈识因浑身一颤,蓦地僵住动作。这一停本不打紧,谁知肌骨一紧,竟将身下人牢牢绞住。


    陆呈辞吃痛地闷哼一声,攥住了她的手腕。


    沈识因慌忙要起身,却动弹不得,低头只见陆呈辞蹙眉忍痛的神情,霎时满面飞霞,小声道:“我……我一紧张便会如此……”


    这已非头一遭。洞房花烛那夜便是这般,但凡她心神紧绷,便会陷入这般进退两难的境地。


    满室旖旎顿时化作尴尬。沈识因望向陆呈辞,陆呈辞也看向她,四目相对间,双双红了耳根。


    过了好半晌,沈识因才缓缓退出起身,垂首整理凌乱的衣襟。


    最酣畅处骤然被打断,陆呈辞难免怅然,坐在地上揉了揉额角,深深呼吸平复心绪。


    沈识因整理好衣裙,回头见他仍坐在地上,双手向后撑着身子,衣襟半敞,露出一片结实的胸膛。


    他仰头望来,眸中漾着几分委屈,瞧着竟有些可怜。


    她心下歉然,柔声道:“要不……我先去瞧瞧?待回来再……”话未说完,颊上已浮起薄红。


    陆呈辞自然知晓轻重,压下心头躁动,温声应道:“好,你去吧。待回来……再好好补偿我。”


    沈识因轻轻应了一声,俯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便匆匆离去。


    陆呈辞目送她身影消失在门外,这才缓缓起身,整好衣袍行至窗前。


    案头搁着一卷书,窗外花影婆娑,日光正好,浓密的树荫投下满地清凉。院中那棵老树已是亭亭如盖,郁郁葱葱的枝叶遮住了大半屋檐,在这夏日时节,独独辟出一方阴凉天地。


    他目送沈识因穿过庭院,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外,这才将目光重新落回书卷上。


    许久不曾这般静心展卷,此刻和风拂面,树影婆娑,倒教他生出几分难得的惬意。


    沈识因出了亲王府,即刻登车赶往江府。自姨丈伏诛、江絮身故后,如今江家只剩姨母与江灵母女二人。


    新帝陆瑜仁厚,虽江絮犯下大逆之罪,却未牵连这对母女。


    马车刚在江


    府门前停稳,便见院中仆从步履匆匆,隐约传来姨母的啜泣声。


    她急步穿过回廊,刚到产房院门前就瞧见母亲与姐姐早已赶到。


    姚舒见女儿来了,忙迎上前来。沈识因攥住母亲衣袖急声问道:“娘亲,现下情形如何?江灵可还安好?”


    姚舒神色哀戚地摇了摇头,低声道:“大夫说怕是难熬过去了……灵儿年纪太小,实在受不住这般剧痛,如今气力不济,已是流了许多血。再这般下去,只怕大人和孩子都难保。”


    沈识因闻言心头一紧,不由想起姐姐当时生产时的凶险。


    姐姐沈书媛亦轻声叹息:“女子生产本就是过鬼门关,我那时尚且艰难,何况灵儿这般年纪,又逢难产……”


    沈识因沉沉叹了口气,抬眼望去,只见姨母瘫坐在产房门外,哭得肝肠寸断,却不见许夙阳身影。她蹙眉问道:“许夙阳呢?可在产房里?”


    沈书媛叹到:“许夙阳……已经剃度出家,入寺为僧了。如今灵儿这般光景,他竟是全然不顾了。”


    沈识因闻言怔然:“他怎可抛下灵儿出家为僧?当初不是信誓旦旦说要负起责任,如今竟这般作态?”


    沈书媛又轻叹道:“听闻他在新皇登基前便已剃度,许是早已猜到自己的结局。如今许家满门问斩,无一幸免,并且,那卖花女所怀的骨肉原非他血脉……这般打击之下,他终日悔恨难当,病情也愈发严重。他选择皈依佛门,倒也算寻了条生路。”


    “他说,自觉造孽深重,如今只想为江灵与未出世的孩子诵经赎罪。但求青灯古佛能换得上天垂怜,保佑母子平安。”


    沈识因听罢心中百感交集,未曾料到许素阳最终竟走上这条路。转念一想,他若不出家避世,只怕连性命都难保,到时江灵依旧失去夫君,孩儿依旧没有父亲。既已遁入空门,唯愿他从此潜心向佛,且盼那缠身的病痛也能日渐消退。


    她又追问道:“那江灵身上的红疹可有好转?这些时日我们未曾看顾,也不知是否好生医治过。她带着这病症,如今又要生产,实在凶险得很。”


    正说着,忽见产婆双手沾血疾步而出,惶然喊道:“不好了!小娘子实在使不上力,孩子的头卡住了,出不来啊!”


    姨母闻言,当即踉跄起身,不顾一切冲进了产房。


    姚舒霎时红了眼眶,一把拉住产婆,将一叠银票塞进她手中:“嬷嬷行行好,再救救这孩子。定会有法子的,万万不能放弃啊!”


    产婆望着染血的银票,为难道:“夫人,不是老身不肯尽力,实在是小娘子心神涣散……她年纪小身子弱,若能再提住一口气,或许还有希望……”


    姚舒慌忙拭泪,连连点头,拉着产婆又回到房中。沈识因与姐姐也紧随而入。


    一进屋,只见江灵瘫在榻上,汗湿青丝,气若游丝,连眼睫都无力抬起。身下锦褥浸透鲜血,触目惊心。


    江姨母伏在床沿哭得肝肠寸断,一声声唤着江灵的名子。可榻上的人儿依旧面色灰白,连换气都艰难。


    满屋子的人心急如焚,却束手无策。


    沈识因含泪走到床边,俯身紧紧握住江灵那被冷汗浸透的手,柔声唤道:“灵儿,你睁眼看看,我们都在这儿守着你呢!定要撑住啊!我们灵儿这般美好的姑娘,怎舍得就此离去?”


    她轻抚着江灵苍白的脸颊,声音愈发温柔:“还记得小时候姐姐寄住在你家时,你说长大后要开一间甜品铺子,要做天下最精致的糕点。那时你说,等铺子开张了,姐姐就能日日尝到香甜的糕点。”


    “如今你快些平安生产,将身子养好,我们便在京城开一家点心铺子可好?到时你不仅能养活孩儿与母亲,也能让姐姐随时尝到你的手艺。”


    “我们灵儿最是伶俐聪慧,定能将铺子经营得红红火火……”


    沈识因泪落连珠,一字一句皆浸着温情。


    江灵在迷蒙间缓缓睁开双眼,待看清眼前人,泪珠便无声地滚落下来。她唇瓣轻颤,气若游丝地道出一句:“姐姐……对不起……”


    时至今日,江灵仍对当初与许夙阳的事,对沈识因感到愧疚。


    沈识因听得心如刀绞,轻抚她苍白的面颊柔声宽慰:“傻丫头,何必再说这些?姐姐只盼你好好活着,坚强地活下去。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你握紧姐姐的手,再使把劲……”


    江灵颤抖着握住她的手,泪水浸湿了枕畔。那憔悴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心碎。


    江姨母望着女儿这般情形,更是悔痛难当。若不是她当初贪恋富贵,又何至于将亲生骨肉推入这般境地。


    许是江灵心底终究存着怨,当母亲想要握她的手时,竟被她无力却决绝地挣开了。


    姚舒端来温热的米粥,小心喂她咽下几口。得了这少许滋养,又听得沈识因与沈书媛在身旁声声鼓励,江灵渐渐凝聚起几分意志,重新开始使力。


    可胎儿卡得久了,每一下挣扎都伴着加倍的剧痛,直疼得她浑身战栗,鲜血不断从身下涌出。


    沈识因一面握紧她的手鼓舞,一面望着这惨烈景象,只觉心痛又恐惧难当。


    母亲与姐姐是经历过生产的人,尚能镇定相助。可沈识因新婚不久,何曾见过这般场面?


    这哪里是生孩子,分明是在鬼门关前搏命。


    眼见江灵满面涨红,汗如雨下,痛得唇瓣咬出血痕,身下锦褥早已被鲜血浸透,她看在眼里,怕得手都在发颤。


    其间江灵几度痛厥过去,幸而终是熬了过来,顺利产下婴孩。


    待那声啼哭响起,她已气若游丝,仿佛半条性命都去了。


    产婆抱来个白胖男婴,瞧着倒是康健。


    江灵服过汤药,缓了许久才堪堪提上一口气。她望着身旁白胖可爱的孩儿,不由落下泪来,喃喃道:“若是夙阳哥哥在……该多好。”


    夙阳哥哥……


    许夙阳那般算不得君子的男子,此刻在江灵心中却成了最深的念想。


    可人世际遇,从来都由各自选择造就,走到这般境地,又能如何?


    沈识因与母亲、姐姐一直照料到深夜,待江灵安稳睡去方才回府。


    沈识因踏入院门,却见陆呈辞仍未安寝,正执着灯在廊下等候。


    陆呈辞见她神色憔悴,立即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


    虽因男女大防不便亲去探望,他早已命嬷嬷送去了银钱与补品。此刻瞧妻子满面倦容,不由温声道:“沐浴的热水已备好,灶上也温着膳食,先去梳洗用些饭菜可好?”


    沈识因衣衫上还沾着点点血迹,经过白日里那番惊心动魄,至今心神未定,手足一片冰凉。直到见了陆呈辞,才稍稍缓过神来。


    她轻叹一声道:“从前只听闻妇人生产凶险,今日亲眼见了才知,竟是这般九死一生的光景……若江灵方才意志稍懈,只怕母子都难保全。”


    说着不由垂下头:“江灵实在命苦,年纪轻轻便遭这般磨难。生在那样的人家,父亲行事不端,兄长唯利是图,母亲又糊涂不清,生生将她推入火坑。如今弄得这般狼狈,险些连性命都搭进去……许夙阳倒好,剃度出家便一了百了


    ,独留她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虽说她身上的病症渐愈,可这般年岁带着幼子,往后的日子该如何熬下去?这得要多大的勇气才能撑得住……姨母除了整日垂泪,半点也指望不上。”


    她越是细想,越是心酸气闷,为江灵这般坎坷的命途痛惜不已。


    陆呈辞见她愁容满面,知她素来心善,总将旁人的苦痛都放在心上。


    他轻轻为她理了理鬓边散乱的发丝,温热的掌心抚过她紧蹙的眉间,柔声劝慰:“幸好挺了过来,我们日后多帮衬些便是。先去沐浴更衣吧,再用些饭,会放松些。”


    沈识因轻轻颔首,依言起身。待沐浴归来,换上洁净衣衫,浑身顿觉松快不少。


    陆呈辞已备好饭菜,正静候着她。


    她坐下用了些热食,这大半日下来总算吃了顿安稳饭,心绪也渐渐平复。待用完膳,她便倚上床榻歇息。


    陆呈辞随之躺下,自背后轻轻拥住她,见她神色倦怠,便抬手为她揉按额角,直至她渐渐沉入梦乡。


    这般真切地将心爱之人揽在怀中,只觉无比踏实。沈识因被他这般紧密环抱着,也感到分外安心。


    此后数日,沈识因常去探望江灵,见江灵渐趋安稳,终于安心下来。只是这些时日来,她虽容得陆呈辞亲近,允他亲吻相拥、同榻而眠,却始终不愿再行云雨之事。


    许是那日亲眼见江灵生产之惨状,心中惊惧未消,生怕自己将来也会因生育而遭遇不测。


    起初她不愿,陆呈辞也由着她,只当是心情未缓,日日陪她读书散步。可大半月过去,她仍避着房事,始终不肯与他亲近。


    有点委屈。


    这日晚膳后,二人沐浴完毕,照例在院中漫步。


    这些时日陆呈辞几番试探皆被婉拒,心下难免郁结。他虽体谅,却也不愿因旁人之事长久影响她,世间苦难种种,总要学会调节心境,方能将自家日子过好。


    此刻沈识因又不知想起什么,垂首默然,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陆呈辞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疏离的背影,既觉委屈又生出几分恼意。


    两人就这般一前一后,从正殿廊下默然行至后园深处。


    初秋将至,园中百花多半凋零,枝叶也染上些许秋黄。晚风带着凉意,掠过寂静的庭院。


    二人走了许久。


    起初陆呈辞还算平和,可见她始终不肯回头看他一眼,心下渐渐躁郁起来。


    今日沐浴时,他特地用了清雅的香膏,又换上一件质地轻透、隐约勾勒出身形的寝衣,连墨发都悉心梳理得一丝不苟。这般精心打扮,自认既矜贵又含几分诱引,谁知他的妻子竟全然无动于衷。


    教他如何不恼?


    二人行至一片残花丛旁,他终是再难按捺,大步上前,自身后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沈识因被他突然揽住,惊得微微一颤,下意识便要挣脱。这细微的挣扎却似星火落进干草,瞬间点燃了陆呈辞压抑多日的情绪。


    他将人转过来,双手握住她单薄的肩头,迫她迎上自己的目光。


    廊下灯笼明澈如水,将二人神情照得清晰。陆呈辞凝视着她眼中交织的矛盾与歉意,终是沉沉一叹,拥着她退入身后花丛荫影里。


    他一手扣住她纤细的手腕,一手抬起她的下颌,逼她直视自己。


    沈识因被他这般强势作派惊得屏息,只得睁着那双漾满水光的眸子望他。


    陆呈辞见她这般惶惑无措的模样,心头翻涌的委屈与怜惜再也按捺不住。


    他深吸一口气,嗓音里浸着苦涩:“孩子可以不要……但你不许再冷落我。”——


    作者有话说:粘人的小陆委委屈屈:老婆老婆老婆求饭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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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沈识因确实是被江灵生产时那血淋淋的景象惊着了。最初那几日,夜里总反复梦见那片刺目的猩红,每每惊醒便下意识捂住小腹,竟真觉得隐隐作痛。


    这份惊惧缠得她心神不宁。这些日子,她努力想拨开阴霾,劝自己别再胡思乱想。


    有时瞧见那粉雕玉琢的婴孩,也泛起暖意,只觉得这般圆满实在令人羡慕。她又何尝不愿与他耳鬓厮磨、缠绵相依?却总怕稍有不慎便怀上身孕,若届时调养不当,临盆时落得母子难保……


    这杞人忧天的念头搅得她终日惶惶,连自己都觉得不该如此。


    她何尝不知陆呈辞这些时日的包容?此刻见他终于按捺不住,这般委屈又无奈地将自己困在花丛间,她心里早已软得一塌糊涂。


    他今日从清晨起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走到哪儿跟到哪儿。一下午换了三身衣裳,时而在院中执剑起舞,时而倚栏吹笛,还总要凑到她跟前斟茶——仰头饮茶时,水珠顺着唇角滑过喉结,没入微敞的衣襟。那副模样既惹得人心痒,又让人忍不住想笑。


    她看在眼里,怎会不懂他这般卖力讨好的心思?


    晚膳后见他特意沐浴梳洗,在铜镜前将墨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她心里又暖又愧。可那份对生育的恐惧,终究如影随形。


    他为此上火也是应当的,所以此刻她便只怔怔抬眸望他。


    二人目光相缠。


    陆呈辞原还带着恼意的眼神,撞见她这水光潋滟的柔软模样,火气竟霎时散了大半。


    他暗恼自己没出息,连生气都撑不过片刻,反倒被她这般眼神衬得像个恶人。终是无奈地低头苦笑,牵起她的手便往回走。


    他迈着大步在前,沈识因踉跄跟在后头,本以为要被他拉回房去,不料却拐进了置琴的厢房。


    只见他取出一张桐木琴,命小厮摆好琴案坐墩,将琴轻轻安置妥当后,又折返她面前,扶着她肩头在对面坐定,自己才回到琴案前拂衣落座。


    沈识因被他这般举动弄得茫然,而他绷着面容一言不发。她只得乖乖坐在对面,唇瓣微动正要开口,却又听他低声道:“别说话,听我弹。”


    她连忙点头。先前只知他笛声清越,却不知他竟还会抚琴。


    他在琴案前坐定,徐徐卷起袖口,将一双手轻置于弦上。抬眸看她时,眼里还凝着未散的委屈与薄怒。她被他这般眼神看得心尖发软,乖乖坐着不敢动弹。


    他低头指尖轻拨,淙淙琴音便流淌出来。那双手生得极好,十指修长,骨节匀亭,在琴弦间起落流转时,自有一段优美姿态。


    她先是凝望着他那双手,只见指尖轻拢慢捻,清越琴音便如珠玉倾泻。待曲调渐成,沈识因已认出这是当年琴课先生教的最难的那支曲子。


    昔日陆瑜在宫中曾为她弹过,那时只觉得如坠云端,婉转缠绵,已是她听过最美的演绎。


    可陆呈辞指下流淌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气象。才入前奏便觉不凡,不似陆瑜那般温润朦胧,倒像是倏然置身青山碧水间,乘着清风在云峦中穿梭。


    琴音时而清冽沁人心脾,时而暗藏惊澜,教人随着那起伏的旋律心弦紧绷,又忍不住期待后续的精彩。


    他抚琴时的风姿更是令人心折。眉宇沉静,墨发随风轻扬,衣袂在韵律中飘拂,尤其是那骨节分明的十指,在弦间起落如蝶。整个人宛若谪仙临世,指法轻重相宜,节奏缓急有致,美得教人移不开眼。


    这一曲听下来,真真是耳朵的盛宴。


    沈识因凝眸望着他,整个人早已被琴音摄去心魂。这首长曲自起伏跌宕至渐次轻缓,每个音符都叩在心尖上。待最后一缕余音散尽,她仍怔怔望着抚琴人,未能回神。


    陆呈辞一曲终了,亦久久沉浸在余韵之中。抬眸时,正对上她痴痴的目光——那眼底盈满的爱意与藏不住的倾慕,霎时撞得他心头悸动。


    她当真被他打动了,彻彻底底。


    良久,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俯身相望。沈识因仰起脸,在他探寻的注视下轻声道:“你弹得极好,是我听过最好的。”


    至此她终于恍然。他今日特意抚琴,一则是因这些时日的疏离令他不安,二来……分明一直暗醋陆瑜当初琴音动她心弦,却偏要装作浑不在意。


    不知他将这醋意闷在心里酿了多久,今日才借着七弦琴尽数倾泻。


    陆呈辞眸光微动,伸手轻抬她的下颌。沈识因仰着纤细的脖颈望他,软声问道:“你琴艺这般好,是跟谁学的?”


    他清声回道:“五岁就开始学了,与陆瑜师一个琴师,一直习到十余岁。后来回京又重新拾起,笛艺也是如此。”


    他们竟是师出同门。


    她轻轻“嗯”了一声,下颌仍被他托着。静默片刻后,又细声细气地道:“这时辰街上应


    当还热闹着……我想吃糖葫芦和山药蜜糖,你带我去可好?”


    他原打算抚琴后便与她安寝,即便她不愿,今夜也定要温存一番。可此刻见她眸光晶亮、满含期盼的乖巧模样,到底心软下来,颔首应道:“好,先去更衣,这便带你去。”


    沈识因立时笑逐颜开,仰头在他唇上轻轻一吻。


    这突如其来的亲吻让陆呈辞微微一怔,不自觉地抿了抿唇。分明已是成婚多日的夫妻,此刻却因她一个主动的亲吻,悸动得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年。


    沈识因,终究是有些东西在身上的。


    二人携手回到房中,各自换了轻便的锦衣。陆呈辞先为她整理衣裳,一层层抚平衣料,仔细系好丝绦。


    沈识因见他这般专注细致,不由轻笑。陆呈辞见她眉眼弯弯,也跟着扬起唇角,又为她松松绾了发,这才整理好自己的衣袍,牵着她出了门。


    本要策马前往,沈识因却望着天边皎月,只道夜色怡人、晚风正好,想与他并肩漫步。陆呈辞自是无有不依,二人十指相扣,朝着东街悠悠行去。


    他们择了条近路,穿过几道幽深小巷,便沿着通往东街的河岸缓步徐行。这河水贯穿全城,自西向东蜿蜒流淌。两岸悬着各色灯笼,暖光将街衢与河面映得一片通明,粼粼波光在夜色里轻轻荡漾,煞是动人。


    少时,沈识因常随着姐姐与二哥来这河上泛舟,从太师府一路撑船直到通往东山的小径,沿岸食摊玩铺林立,喧闹非凡。


    此刻二人手中各执一串糖葫芦。沈识因已是许久未尝这滋味,那甜中带酸的熟悉口感,总让她忆起年少时无忧无虑的光景,心头便泛起暖融融的惬意。


    陆呈辞握着那串红艳艳的果子咬下一口,冰糖的甜意在唇齿间化开,心底却漫上些许酸涩。


    上一回吃糖葫芦,还是母亲带他回外祖家途中买的。他举着一路吃到府门前都未吃完,外祖父笑着将他抱起来说:“往后想尝这滋味,外祖亲自给你做。”


    那时外祖母还会为他烹最拿手的花鱼羹。


    此刻糖衣在舌尖消融,恍惚间又回到了童年。转头见沈识因吃得眉眼弯弯,那点怅然便悄然散去,只余满心温柔。


    沈识因边吃着糖葫芦,边兴致勃勃地说起从前与兄姊在河畔划船的趣事。她说得投入时,自己先忍不住笑出声来。


    陆呈辞还是头一回见她这般敞开心扉,在自己面前谈笑风生。相处这些时日,二人终于渐渐亲近,倒真有了几分寻常夫妻的温馨。


    最让她津津乐道的,是小时候与二哥爬树摘枣的旧事。她说家中院里有棵大枣树,每年秋日都结满累累果实。她和二哥一到枣熟时节就往树上爬。


    起初年纪小不会攀,只能在树下接着。二哥摘了枣往下扔,她总接不住,反倒常被枣子砸得满头包。


    “可那枣子真是甜极了,又大又脆,总也吃不够。”她眼睛亮晶晶的,“后来我长大了些,二哥便教我爬树。等我终于能自己攀上枝头摘枣时,就换他在树下仰着头接啦!”


    “有一回我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伤了腿,在榻上静养一个多月才能下地。虽说腿上还疼着,那段时日却让我偷着乐,因为既不用去私塾念书,也不必练琴,整日里好吃好喝地供着。”


    她呵呵笑起来:“不过才一个月的光景,就把自己吃得圆滚滚的,活像只胖团子!”说罢还故意鼓起腮帮,朝他比划当时圆嘟嘟的模样。


    她的童年仿佛永远浸在蜜里,那般无忧无虑。如何能不快乐呢?父母疼爱如珠如宝,兄长们悉心呵护,她自个儿又是个天真烂漫的性子。


    这样的姑娘,合该一辈子都这般欢喜。


    陆呈辞静静望着她。自两年前相识以来,还是头一回见她笑得这般开怀,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不识愁滋味的小女儿家。


    原来这般模样的沈识因,才是真正的沈识因。她就像一粒花种,需得时时用阳光雨露温柔滋养,方能渐渐舒展,终有一日绽出教人觉得世间万物都美好的绚烂花朵。


    二人沿街慢行,吃完糖葫芦后,又在路边一位老婆婆的摊前要了碗馄饨。


    婆婆见这对年轻夫妻恩爱模样,笑得合不拢嘴,将热腾腾的馄饨端上时忍不住夸道:“真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今夜凉快,待用完吃食,沿着河岸散散步、坐一坐,吹吹这小风,最是惬意不过。”


    沈识因望着婆婆慈祥的笑脸,只觉她身上有种历经岁月后的通透与从容。两人就这般坐在街边,分食着一碗鲜香馄饨。


    沈识因夹了一个递给陆呈辞:“我许久未尝这滋味了,你快试试可合口味?”


    陆呈辞尝了一个,目光渐渐柔软:“小时候随母亲去外祖家时,也常在此处吃馄饨。母亲总说在王府吃惯了山珍海味,反倒最念这摊上的朴实滋味。她说,这里有娘亲手作的味道。”


    沈识因转头望向灶前忙碌的老婆婆。这摊子不知在此经营了多少春秋,原来多年前,陆呈辞与王妃也曾在此共享过这般温暖。


    她歪头看他,轻声问:“那……与我说说你母亲可好?我幼时只听闻王妃是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却从未见过她呢。”


    提及母亲,陆呈辞唇边浮起浅淡笑意:“其实早想与你聊聊她。说来惭愧,如今连她的容貌都已记不真切,只余个模糊轮廓,和几桩最要紧的事。”


    “在我儿时记忆里,母亲是个极温柔良善的女子。她十六岁嫁给我父亲,刚过完十八岁生辰便生下了我,待我五六岁时去世了。那时她才二十三岁。”他声音微涩,“二十三岁,恰如我如今的年岁,就这样匆匆走完一生。”


    “当时我年纪尚小,虽不曾见父母争执吵闹,却也鲜少见到父亲留在家中。他们的情分究竟如何,我一直不太清楚。”


    “那时我总以为父亲是忙于政务才难得归家。后来听姑母说,母亲当年是京城第一美人,又是家中嫡长女,自小被如珠如玉地呵护着长大。她不仅品貌出众,更有咏絮之才,是位令全城倾慕的闺秀。”


    “当年上门提亲的媒人几乎踏破门槛。据说父亲与母亲初遇是在一间茶楼,二人不过擦肩而过,便就此钟情。翌日父亲便登门求亲,母亲竟也当即应允。”


    “许是年少时那一见倾心的悸动太过炽烈,让两个年轻人都未曾深思这般仓促的姻缘是否妥当。毕竟父亲贵为皇子,才学出众,本就是京城无数闺秀的春闺梦里人。母亲会为他倾心,倒也不足为奇。”


    “成婚初期二人倒也恩爱,不久母亲便有了身孕,生下了我。可随后几年里,父亲似乎全心投入夺嫡之争。自我记事起,从未听母亲有过半句怨怼,虽偶尔见她眉间凝着轻愁,却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分毫,更未说过父亲一句不是。”


    “想来那时母亲用情至深,才会这般无怨无悔,终日守在府中。那年我刚过五岁生辰,朝中夺嫡风波骤起。我年纪尚小,被那些刀光剑影吓得夜不能寐。常见父亲带着满身血迹匆匆回府,母亲终日提心吊胆,总是搂着我说不论发生什么,首要护好自己,更要学会独立。”


    “那时我不懂母亲为何总说这些。直到某日,府中突然闯入大


    批官兵,将我与母亲强行带走。”


    “那时我才知晓父亲夺嫡失败了。新帝登基后立即肃清余党,将我们母子押至太和殿。那金銮殿的景象至今历历在目。身着龙袍的帝王居高临下,母亲跪在殿中却毫无惧色,仿佛早料到这般结局。而我吓得浑身发抖。”


    “皇上与母亲说了许多话,我一句都听不懂,只顾着啼哭。最后见母亲抬首望着那身明黄龙袍,泪落如雨地说:‘用我的命换辞儿一命。’”


    “这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紧接着便见宫人端来毒酒,皇上亲手捏住母亲下颌,将那盏鸩酒强灌下去。母亲当即呕出鲜血,却仍挣扎着爬到我身边,染血的手轻抚我的脸,气若游丝地嘱咐我往后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无论遭遇什么,都要活下去……”


    “那时我吓得浑身战栗,只会不住地哭喊娘亲,胡乱点着头。母亲就这般在我眼前断了气,被侍卫粗暴地拖出殿外。满地都是她的鲜血,连我的衣襟都染得猩红。”


    “我拼命挣扎着想追出去,却被侍卫死死按在地上。皇帝踱到我面前,俯身冷声说如今母亲已死,若我父亲能苟活,或可救我。若他已死,我便同赴黄泉。”


    “我那时哪懂得生死为何物,甚至以为母亲只是睡着了。只顾哭着哀求皇上放过我娘亲,别让他们打她……”


    “后来父亲起兵逼宫,在众臣与边将施压下,皇帝终究将我释放,还追封父亲为亲王。朝局更迭渐稳,我却永远失去了母亲。”


    “自那日后,再未能见得母亲一面。后来听老管家说,是父亲亲手安葬的母亲。此后年年清明,我都会去坟前陪她说说话,若不知该说些什么,便吹首曲子或哼段歌谣给她听。”


    他说到这里,冷笑一声。


    “母亲去世不久,父亲便带着侧妃与陆柏铭回了亲王府。当我见到那个与我年岁相仿的弟弟时,整个人都怔在原地。那时我怎么都想不明白,既然父亲已有母亲与我,为何还会心悦他人,还与旁人生儿育女?”


    “这桩事我直至今日仍参不透,既然已与一人缔结连理,有了妻儿,为何还要另娶?为何偏要三妻四妾?”


    他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事,虽语气平静,可那眉眼间的落寞与哀戚,透着对母亲深切的怀念与伤痛。


    沈识因静静听着,晚风轻拂过他鬓边青丝。她望着眼前这个看似尊贵,实则伤痕累累的人儿,心底漫开细细密密的疼。


    这世间再无他血脉至亲,而自己作为他的妻子,便是他的唯一。


    家该是何等模样?


    或许陆呈辞穷尽半生都在探寻这个答案。如今他们虽有了栖身之所,可真正的家究竟该是怎样的光景?谁又能说得清。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柔声道:“明日我们一同去看望母亲可好?我也想与她说说话。”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个绣着缠枝纹的锦囊,解开系带,将一粒殷红的豆子放在他掌心:“这是我十二岁时,母亲带我去寺中祈福,一位老僧所赠。他说这是福豆,能护佑平安。这些年来我一直贴身带着。如今把它赠与你,盼你也沾些我的福气。”


    陆呈辞凝视掌中这粒小小的红豆,却觉有千钧之重,暖意自掌心漫至心口。她不言伤痛,不刻意安抚,只以这般温柔的方式予他慰藉。


    得妻如此,想必母亲在天之灵,也该含笑了。


    他点着头,将豆子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此刻二人分食着同一碗馄饨,只觉滋味格外不同,当真品出了几分母亲手作的温暖。


    用过馄饨后,二人又携手在长街上漫步。沈识因沿途买了各色零嘴小玩意儿,陆呈辞始终含笑相伴,纵着她如孩童般恣意,不必顾忌身份,只管尽兴尝鲜购物。


    后来他们要了叶扁舟,在河面上悠然漂荡。


    今夜月华如练,晚风拂过水面带来丝丝凉意。沈识因将头轻靠在陆呈辞肩头,望着水中圆月随波光碎成万千银鳞。


    陆呈辞与她十指相扣,指腹温柔摩挲着她的指尖,二人就这样相依在舟中,任时光静静流淌。


    沈识因轻声哼了支小调,虽不及歌伶婉转,却质朴动人,听得人心头温软。


    泛舟上岸后,二人又去看了场皮影戏,待散场时已是夜深。归途经过一处卖雏鸡的摊子,沈识因立时被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吸引了去。


    但见暖黄灯光下,一只只鹅黄团子啾啾轻啼,绒毛软得似云朵。


    店家见她满眼喜爱,忙挑了只精神抖擞的递过来:“小娘子带只回去养着罢,最是解闷逗趣。”


    沈识因小心翼翼接在掌心,轻抚那身软绒,眼里漾满欢喜。


    陆呈辞见她这般模样,轻声问:“要不要养一只?”


    沈识因兴奋地连忙点头应好。


    陆呈辞付过银钱,二人便抱着那小鸡仔返回亲王府。一路上沈识因对着掌心里毛茸茸的小家伙逗弄不停,笑靥如花。


    行至半途,陆呈辞恐她劳累,将她背起。沈识因伏在他宽厚的肩头,一会儿轻抚小鸡仔软羽,一会儿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蹭他脖颈。


    这温馨光景实在美好。


    二人回到府中安置好小鸡仔,梳洗罢回到卧房。


    沈识因刚踏进内室便将陆呈辞扑倒在锦衾间,紧紧搂住他颈项,脸颊轻蹭着他低语:“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一个属于你我的骨肉……这样便是个完满的家了。”


    生个孩子?他们的孩子。


    她抬起盈盈水眸:“我会是很好的娘亲,你也定会是世上最好的父亲。”


    世上最好的父亲……


    陆呈辞听闻这话,怔怔望了她好一会儿,眸中渐渐漾开涟漪:“你……当真愿意了?”


    于他而言,子嗣本非要紧事,唯恐让她受苦。


    沈识因郑重点头:“我想与你有个完完整整的家,想让你更幸福些。”


    更幸福些。


    这些话如暖流淌进心扉。他再难自持,一把将人拥着坐起,挥手拂灭案头烛火,慌乱地解开她衣带,嗓音里浸着压抑已久的悸动:“那现在开始吧!最好是个娇娇女儿。”


    沈识因被他惹得直笑,在他炽热的怀抱里软声道:“生男生女皆是天意……”


    他灼热的吻截住未尽之语:“虽是天意,但我仍盼个似你般的女娃娃。”


    他气息紊乱地从唇边亲到她颈间。


    她觉得有些痒,推了推他道:“要不要……先查查如何做更容易受孕……”


    他托了一把她的臀:“明日再查……我等不及了,这么多天,都快憋坏了。”


    “你怎么那么大精力!”


    “沈识因,我才二十多岁……你不喜欢?”


    “喜欢,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小夫妻要开始造小人了啦!


    明天会有完整的香香的不被打扰的甜甜的饭饭!


    [饭饭][饭饭][红心][红心][玫瑰][玫瑰][抱抱][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