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那日沈识因踏入江府,江姨母见她来了,先是微微一怔,眼底掠过一丝讶异,随即才浮起笑意,轻声问道:“识因这个时辰过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沈识因抬眼望去,只见江姨母面容憔悴,虽强撑着笑意,那笑意却如浸了黄连,苦得教人不忍细看。
近来姨丈猝然失踪,予她打击极重。纵使他们如今已脱了贫寒,儿子身居高位,一家住进这朱门深院;纵使女儿攀上京中高枝,前程似锦,也未见她真正开怀。
那个曾将她从闺阁绣帷牵往乡野田间的夫君,就这样骤然失了踪迹。一生奔忙,一生逐情,到头来竟落得如此境地。这般结局,怎不教人心中悽惶?
沈识因静立未坐,心下焦灼,略一环顾四周,便低声问道:“姨母,江灵可在府上?”
提及女儿,江姨母神色愈发复杂,眉尖若蹙,似含无尽愁绪,只轻声道:“在她房里歇着,近来身子不大爽利,少有出门。”
沈识因凝着她满面愁容,不再迂回,径直道出此行来意:“我今日来,是想问问江灵身上那红疹究竟是何缘故?可是染了什么症候?为何迟迟未消?她如今怀着身孕,若一直不好,于她自身、于腹中胎儿……怕都有损碍。”
江姨母没料到她突然问起红疹之事,目光微微一躲,强笑道:“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如今都已好了,你就不必挂心了。识因若是得闲,不如坐下吃盏茶。说起来姨母心里也惭愧,你成婚那日,我竟未能亲自登门道贺,实在对不住。”
沈识因见她有意回避江灵的事,心头焦灼更甚,索性直言:“今日我遇见许夙阳了,见他身上也有与江灵一样的红疹,他神色躲闪,实在蹊跷。莫非江灵身上的红疹,是他传过去的?姨母,江灵虽已许了人家,可终究还小,万不能让她受了委屈。我今日过来,就是……”
“识因。”江姨母倏地打断她,眼底浮起痛色,“许家的家务事,就不劳你费心了。灵儿不过是怀着身子,有些不适罢了。她与许夙阳相处甚好,婚期已定在这个月十六。若你得空,那日便过来喝杯喜酒吧。”
沈识因心中仍是放不下,温声恳求道:“姨母,不如让我见见江灵罢。她如今怀着身子,我有些体己话想同她说说,婚嫁之事也该当面嘱咐几句。您放心,我确是真心记挂她,这才特来寻她。”
江姨母本质上并非恶人,只是这些年的抉择早已失了大家闺秀的见识,反倒显得目光短浅了些。她以为儿子官运亨通、女儿许得高门便是人生圆满,却不知自己正将亲生骨肉往火坑里推。此刻她仍避而不谈,更教人忧心。
沈识因见她沉默不语,又缓声道:“姨母,姨丈的事,我母亲与二哥已在竭力寻访,想必不久便会有消息。江灵正值失父之痛,最是需要亲人宽慰的时候,您就让我去见见她罢。”
江姨母闻言眼圈倏地红了,侧过脸去避开沈识因的目光,轻叹道:“也罢,你去她房里瞧瞧罢。”又转头对侍立一旁的江絮道:“你带识因过去。”
江絮应了一声,沈识因随着他出了门,穿过回廊,往江灵房间走着。她暗中留意着江絮的神色,见他并未如寻常人家失父般悲戚焦虑,反倒平静得异乎寻常。
那张清秀面容上瞧不出半分哀恸,眉宇间凝着与年纪不相称的沉静,尤其那双眸子,幽深得教人窥不透其中情绪。
二人一路无言至江灵房前。甫一推门,便嗅到缕缕药香萦绕室内。只见江灵正面朝里卧在榻上,听见响动转过身来,见是沈识因,微微一怔,撑起身子轻声道:“姐姐怎么来了?”
沈识因还未走近,便瞧见江灵双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那红疹竟比先前所见又密了些。她急步上前,温声问道:“好妹妹,你且老实告诉姐姐,这身红疹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许夙阳过了病气给你?”
江灵没料到她这般单刀直入,蹙眉瞥了眼身旁的丫鬟。那丫头会意,连忙垂首退下,轻手带上了房门。
屋内只剩二人相对,沈识因见妹妹仍不答话,又追问道:“你别怕,只要好生医治,定能痊愈的。今日我在街上遇见许夙阳从药铺出来,你二人既患同症,莫非这病真是他传给你的?”
江灵抬眸望着表姐焦急的神色,眼圈渐渐红了。她低头绞着绢帕,声若蚊
蚋:“姐姐,其实有句话憋在心里许久,今日终究要当面与你说声对不住。是妹妹不该惦记许夙阳,毕竟你与他自幼一同长大,纵然缘分浅薄,我也不该……”
“可那时他就像耀眼的日轮,照得人睁不开眼,我从未见过这般出众的男子,一时鬼迷心窍,便信了他的甜言蜜语。”
她哽咽着继续道:“即便是作妾,我也认了。如今婚期已定,不日便要过门为他生儿育女。可这心里……这心里却像堵着团浸水的棉絮,闷得人透不过气。”
江灵说着说着眼圈已红透,泪水在眼眶里盈盈打着转。
沈识因瞧着她这般模样,心头酸涩难当,柔声劝道:“妹妹快莫说这些了,往事已矣。既然选了这条路,该想着如何把日子过好才是,岂能这般委屈自己?你且告诉姐姐,这病症究竟是怎么回事?可还有法子医治?我问许夙阳,他却总是含糊其辞。”
江灵年纪尚小,遇上这等事本就惶惧,这些时日心里压着千斤重担,又无人可诉,终日闷在房中。有时浑身发起痒来,直教人坐立难安,几欲发狂。除了母亲偶尔来宽慰几句,许夙阳虽也常来探望,可两人皆是这般光景,谁又能比谁好些呢?
江灵垂首静默良久,纤细的指尖将帕子绞得发皱,终是颤着声开口:“姐姐,我告诉你实话,你千万莫要传出去,确实如此。在我与许夙阳相好之前,并不知他可能早已染病,连他自己也浑然不觉。那时我与他花前月下,只当能这般长相厮守。”
她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许夙阳待我原是极好的。可谁知……谁知我们在一处后不久,他便开始起这些红疹。起初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缘由,后来……后来我发现不止我们二人这般,连林苑竟也是如此。”
林苑?
言至此处,江灵已是泪盈于睫,声音里浸满凄楚。
她哽咽着继续道:“许夙阳这病怕是林苑传的。许夫人知晓后雷霆震怒,将她拘禁起来重重责罚,那林苑这才吐露实情。她说这病原是从一个男子身上染的,那人表面称是她的兄长,实则是她相好。”
“他们从小镇结伴来京,林苑早年曾在烟花之地谋生,结识过不少男子。那位‘兄长’也在青楼当差,二人相好后私奔至京城,专挑富贵公子设计行骗。”
“林苑在京中假作卖花女,刻意接近许夙阳,后来便有了肌肤之亲。她本意只为谋财,不仅卷走许夙阳不少银钱,还骗走一间钱庄的地契。”
“林苑起初并无异样,直到她的‘兄长’到来后,她与许夙阳才相继出现红疹。后来才知道,是这位‘兄长’在外染了脏病,先传染给了林苑,林苑又传染给了许夙阳。”
江灵痛声道:“许夙阳他……又传给了我。”
“大夫说这是花柳病,是治不好的花柳病。”
这话如同惊雷炸响在耳畔,沈识因浑身一震,万万没想到竟是这般病。眼前才十四岁的表妹竟然染上了这等病?
她急切道:“好妹妹,你先别慌,姐姐定会为你寻访名医。如今你既怀着许夙阳的骨肉,他现在待你如何?”
江灵抽噎着道:“许夙阳他……因觉得亏欠,待我倒是体贴,这些时日一直延医问药。可他父母却极厌恶我,说我腹中胎儿也是不干净的孽障,逼我落胎,要我离许夙阳远远的。”
她泪珠滚落:“但许夙阳不肯,执意要与我成婚。他父母拗不过,只得应下,却说成婚后不许我们住在府里,他们对许夙阳,已是失望至极了,连提都不愿提起这个儿子,将消息死死压住。”
“那林苑与她所谓的兄长也被带走了,至今不知生死,只留下个她与许夙阳的孩子,那孩子倒是健健康康的。”
江灵泪眼朦胧:“许夙阳近来身心俱损,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再难振作。他这一生怕是完了。”
而她,何尝不是。
沈识因听得心中百转千回,五味杂陈。许夙阳啊许夙阳,当初那个翩翩少年,如今竟落得这般境地,终究是害人害己。
她望着江灵含泪的眸子,柔声问道:“好妹妹,你且告诉姐姐,如今作何打算?是仍要与他成婚,生下这个孩子,还是就此断了这孽缘?”
江灵哽咽道:“几个大夫都劝我将孩子落了,说如今月份尚小,于身子损伤不大。他们都说这孩子即便生下来,怕也难康健,既怕染上这病,又因我连日服药,终究对胎儿无益。”
她伸出布满红痕的手臂,泣不成声:“可不吃药又浑身奇痒难耐,腿上早已被抓得不成样子。我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终究是条小生命,如何舍得?可若强要留下,岂不是害了他一生。”
沈识因望着她这般凄楚模样,也不禁落下泪来。好好一个明媚少女,怎就落得这般境地?
她温声劝慰道:“妹妹先莫要难过,待我回去便为你寻几位医术高明的太医来好生诊治。若大夫们都劝你舍了这孩子,便莫要强求了。否则你受苦,孩子生下来也要受苦。你年纪尚小,好生调养身子,将来未必不能重头来过。”
江灵泪眼婆娑地望向她:“可是姐姐,我这般样子,当真……还能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吗?”
“这都要看你自己的抉择了。”沈识因轻叹,“婚期在即,你定要静下心来想明白。这关乎你一辈子的路,你才十四岁,往后的岁月还长着。”
她凝视着表妹稚嫩的面容,语重心长道:“姐姐今日与你说的话,你且牢记,莫要贪图虚华,平淡安稳才是真福气。人这一生,未必非要大富大贵,只要勤勉知足,自能过得圆满。若是以为嫁入高门便能改命,殊不知那朱门绣户里,多的是吃人的规矩。”
“记住,这世上无人能替你决断人生。往后的路要怎么走,全凭你自己做主。在做任何决定前,定要再三思量,知道吗?”
江灵听着这番话,不住点头。许久又哽咽道:“姐姐,我父亲怕是凶多吉少,我这般福薄之人,往后怕是再难有安稳日子了。娘亲这些时日夜夜垂泪,我看着心里跟刀绞似的。”
“姐姐说的是,如今妹妹才算明白,什么富贵荣华都是虚的,平平安安才是真。我总想起从前在小镇的光景,父亲撑着船,载着母亲、兄长和我去捕鱼。那时山青水绿的,日子虽清贫,却处处都是欢声笑语。”
她环顾这雕梁画栋的屋子,苦笑道:“如今住进这深宅大院,反倒觉得四处冷清,连月色都透着凄寒。”
沈识因见她能有这般醒悟,心下稍慰。这孩子自幼长在乡野,未尝过人心险恶,听了母亲对富贵的描绘便心生向往,这才踏错了步子。
她不由暗叹这人生际遇——贫贱富贵,竟都逃不过各自的苦楚与不得已。究竟要如何,才能在这纷扰尘世中求得真正的圆满?
她又宽慰了江灵许久,方才起身离去。刚踏出房门,便见江絮仍静立在廊下,竟是一直候在门外不曾离开。
“因因。”江絮见她出来,低声唤道,神色间带着几分踌躇,“我有几句话……不知可否请你移步书房一叙?”
沈识因本不愿与他独处,但念及江灵如今的境况,终究还是随他去了书房。
踏入书房,江絮示意:“因因请坐。”
沈识因却仍立着,只轻声道:“江絮哥哥有什么话,但说无妨。我不便久留。”
江絮叹了口气:“灵儿的状况因因也见到了。如今这般,我与母亲虽日夜劝慰,却也是无可奈何。眼下只能尽力寻访名医,盼着能寻得一线生机。”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此事关乎灵儿的名节与心境,还望因因回去后不要告诉旁人,即便是至亲之人,也莫要提及半分。”
沈识因连忙颔首:“江絮哥哥放心,这等要紧事我自有分寸,断不会向外人透露半分。”
她眸光微转,轻声探问:“如此说来,絮哥哥对许夙阳那些事也是知晓的?他这般辜负灵儿,实在令人心寒。
你作为兄长,合该多护着妹妹些。说到底,终究是许夙阳的过错,灵儿何其无辜。”
江絮见她始终不肯落座,便独自坐下,抬眼打量她片刻,叹道:“多谢因因关怀。你说得是,许夙阳确实荒唐可恨,灵儿确是受了委屈。可事已至此,她腹中既已有了许家的骨肉,且不说许夙阳身在官场,他父亲更是当今太保。虽说眼下是灵儿吃了亏,但若他们二人这病能痊愈,往后相守度日,未尝不是条出路。”
沈识因闻言顿时了然,原来江絮竟是这般打算。
他声音愈发沉重:“灵儿既已怀了许家子嗣,往后难再许配人家,倒不如将错就错。这世道对女子本就严苛,无论作何抉择,前路皆是荆棘丛生。”
沈识因忍不住沉沉叹了口气。
江絮见她神色忧虑,默了片刻,转移了话题道:“因因可知,当初听闻你被困在皇宫时,我心里很是难熬。那些时日我四处奔走,想为你寻个转圜的余地,终究是徒劳。你出嫁那日,我就远远立在街角,看着花轿一路吹打着往亲王府去了。”
“从前我便劝过你,莫要为了周全旁人而委屈自己。可如今,你还是成了他们权斗的棋子。你被太子纠缠多时,又应你祖父助陆亲王谋划夺嫡,最后连陆亲王都赔了进去。”
他语声微顿,带着几分涩意:“因因,这样的日子,当真是你想要的吗?”
沈识因不明白江絮为何总要这般追问,迎上他的目光,蹙眉道:“江絮哥哥何出此言?为何总要这般问我?我嫁与陆呈辞,是因两情相悦。我心悦他,他亦珍视我,婚后这些时日过得甚是美满。”
江絮凝望着她提及夫君时眼中不自觉漾开的柔光,声音却沉了几分:“因因可曾想过往后?如今圣上与亲王势同水火,若真有兵戎相见那日,无论哪方得胜,你当真能独善其身?”
“你又如何确信,这份情意不是因身处困局不得已而生?或许……只是少女怀春的倾慕?”
沈识因只觉他这话问得蹊跷。自己的心意如何,难道还不比外人清楚?情之所钟,又岂是旁人三言两语能动摇的?
她眸光清亮地望着江絮,声音虽轻却字字清晰:“江絮哥哥,我的姻缘路、平生志,从来都是自个儿的选择。往后的人生如何,原也与旁人没有太大干系。”
“你这般挂心我的前程,我心里是感激的。可这世间情意,从来不是局外人三言两语就能说透的。”
“我说心悦陆呈辞,便是真真切切地心悦着。纵然前路风雨难测,至少我是循着本心,嫁与了想嫁的人。”
“人生忽如寄,何必终日计较得失?既然选了这条路,不如痛痛快快地往前走。”
她语气平缓,字里行间却有着不容忽视的力量。
江絮闻言轻笑一声,目光在她面上停留片刻:“因因能这般想,我也就放心了。只盼你往后……当真能事事顺遂。”
事事顺遂……
今日许夙阳也与她说了类似的话。
她不愿再与他深谈这些。这人每每相见总要提及她的姻缘,可说到底,他又有何立场过问?如今她既已嫁入王府,贵为王妃,便是至亲也该守着分寸。
江絮见她神色微沉,便转了话头:“因因可要坐下用盏茶?”
沈识因拒绝道:“不必了。我随你来,原是想托付哥哥好生看顾江灵。她年纪小不懂事,当初与姨母作出的决定太过轻率,才落得这般境地。俗话说长兄如父,还望你多体恤她、帮扶她。”
“无论如何,总要倾尽全力为她寻医问药。我只盼着她能早日康复。”
想起曾在姨母家寄居时,那个总跟在她身后软软唤“姐姐”的小姑娘,沈识因心头泛起细密的疼。那般纯善的灵儿,合该被人好好捧在手心里疼着宠着才是。
少女年少时那份懵懂纯真与良善本是最珍贵的,只可惜她自小镇出来后,未曾得人正确指引,对这世间繁华看得不透,方才踏错了步子。
如今若能及时拉她一把,往后的路未必不能重新走得稳妥。
江絮见她欲离去,起身温声道:“因因放心,江灵既是我亲妹,我自当竭力护她周全。”说着便引她往外走,“我送你出去。”
二人行至门前,江絮方推开房门,却见个小厮正抬手欲叩门。那小厮见了他,忙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递上:“大人,那头来的急信,请您过目。”
这时沈识因恰从江絮身后走出,不经意瞥见小厮递来的信,信封上烙着个金色印章,纹样奇特。
她尚未看清具体形制,江絮已迅速将信笺接过塞入袖中,低低说了句:“知道了。”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向前引路。
沈识因默然跟在他身后,余光瞥见那小厮抬手拭了拭额角的汗,又看了眼江絮,神色间透着说不出的紧张。她将这般情状尽收眼底,却只作未见,随着江絮静静出了院门。
马车朝着亲王府驶去。沈识因望着窗外流转的街景,不由暗叹,既为江灵这般遭遇心生怜惜,亦对江絮那般淡然态度感到失望。
回到亲王府后,她强打起精神开始料理府中事务。这几日渐渐熟悉了王府规制,既担着王妃之名,便该将这偌大家业整顿妥当。
她先是去了账房查阅历年账册,又将名下的田庄、钱庄等产业逐一梳理。
原以为陆呈辞外出办公不过两三日的工夫,谁知半月过去仍不见归影。她心中渐渐不安,差了几拨人前去打听,却都因陆呈辞经办之事涉及机密,无从探听。
无奈之下,她只得前往父亲府上求助。如今父亲官拜太师,位列朝堂重臣,诸多要事皆经他手,想来应当知晓陆呈辞如今的下落。
才至太师府门前,便撞见二哥步履匆忙地正要外出。二哥见到她先是一怔,唇瓣微动,竟半晌未能成言。
沈识因见他神色有异,急忙问道:“二哥,可是出了什么事?”
二哥恍然回神,回道:“妹妹先随我回府。”说着便牵着她急急往府内去。
母亲闻声迎了出来,面上亦带着掩不住的忧色。
沈识因望着二人这般情状,心头蓦地一沉:“究竟怎么了?为何都是这般神色?”
母亲闻言眼圈霎时红了。二哥沉默片刻,方缓声道:“妹妹,现下要同你说件要紧事,但消息未必确实,你切莫着急。”
他斟酌着字句:“今早得的信报,陆呈辞在利州平乱时遭遇意外,如今……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
沈识因指节倏地收紧,她早该料到是与陆呈辞相关的噩耗——昨夜梦中见他坠入万丈深渊的骇人景象,惊醒时枕畔犹带着冷汗。
她强自稳住心神,道:“二哥,你与我仔细说清楚,究竟是下落不明,还是……”
余下的话再问不出口,只紧紧盯着二哥的神情,那眉宇间的沉痛,分明不只是寻常失踪的模样。
二哥长叹一声:“具体情形我也未能尽知,正欲入宫探听。如今祖父与父亲皆被圣上急召入宫,正是为此事召开朝会。”
“听闻陆呈辞带人围剿乱党时,琉璃窑内突然爆炸,火势顷刻间蔓延。待官兵前去清理时,只寻得数具焦骸,俱是面目难辨,不知里面有没有陆呈辞。他贴身侍卫岳秋也不知踪迹。”
沈识因听闻这话,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踉跄着扶住身旁案几。
琉璃窑、爆炸、焦尸……这几个字眼在脑中嗡嗡作响。在那般骇人的火海里,纵是铜皮铁骨怕也难逃一劫,他当真还能有生还之机吗?
母亲急忙握住她冰凉的手,连声劝慰:“因儿切莫过早伤心,或许他早已脱险。那些焦骸面目全非,未必就能作准。他那般机敏过人,怎会轻易遭难?”
沈识因强自压下心头惊悸,颤声问二哥:“当时为何偏要他去利州平乱?他临走时只说是寻常公务,并未提及具体去向。朝中猛将如云,为何不遣他人,非要派亲王亲征?”
二哥长叹:“此乃圣上钦点,称唯有他方
能平定此乱。况且……陛下疑心他在利州暗养私兵,此番正是要借机查探虚实。陆呈辞在朝臣与皇命双重施压下,又恐利州之事败露,只得奉命前往。谁知竟遭此不测。”
沈识因静默良久,眸中尽是痛色:“如此说来,这是皇上设的局?所谓平乱不过是个幌子,实则是要引他入瓮?他堂堂亲王,素来警醒,若非早有布置,怎会轻易被困在琉璃窑那般绝境?”
陆瑜终究还是容不下他。
虽早知君臣殊途,铲除藩王是帝王心术,可这雷霆手段来得也太快太急。但陆呈辞经营多年,权柄在握,岂会这般轻易中计?
母亲见她神色凄冷,连忙握紧她的手劝道:“因儿莫要过早绝望,既未见着尸身,便尚有转圜之机。你二哥已遣人赶往利州,待他入宫探得消息后也会亲自前往查探。”
沈识因强压下喉间哽咽:“二哥,带我入宫。我要面圣。”——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不好意思晚了一会。
第52章
陆瑜下朝后,连膳食都未传,便径直往御书房去。近来春色愈浓,他的身子却越发不济,咳嗽频频,总不见好。
他匆匆批完几道紧急折子,又召了几位重臣议事。不料未议多久,大太监便躬身来报,说亲王妃沈识因求见。
陆瑜只应了一声,命大太监先引她去偏殿等候。他这里迅速与臣子交代完毕,方才起身往偏殿去。
甫一进殿,便见沈识因立在殿中,眉眼间凝着一片焦灼。见他来了,她急急上前行礼:“臣妾拜见皇上。”
陆瑜摆手道:“快起,不必多礼。”
沈识因起身,抬头正对上他看来的目光。
时隔多日再见,沈识因不由得想起当初被困在宫中的那些时日——那时他也是这样看着她,那眼神让她不敢直视,亦不愿直视。
而今他面色似比从前更苍白几分,神情虽一如往常,却隐隐透着沉郁。
她凝着他,径直开口:“臣妾此来,是想问皇上,陆呈辞当真去世了吗?”
陆瑜早知她为此事而来,指了指一旁的凳子:“你先坐下,我慢慢与你讲。”
沈识因不肯坐,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急切:“臣妾没有时间慢慢听。如今我只想找到我的夫君陆呈辞。听说他去利州是陛下派的差事,后来琉璃窑爆炸,人人都说他已身亡。可未见尸首,我不信他就这么死了。敢问陛下,这是不是你设的局?是不是你要害他?”
来的一路上她都在思量该如何开口。明知即便陆呈辞尚在人世,陆瑜若知晓下落也绝不会相告。可此刻真见到这人,满腔情绪再难抑制,连礼数都顾不上了,竟问出这般直白的话来。说到最后,眼眶已红,声调也不自觉地扬了起来。
陆瑜对她的失礼并不在意,咳嗽几声之后,才缓声道:“朕知你心中难受,但先别太激动。他去利州确是朕派的差事,可人绝非朕所害。”
“不是你?”沈识因仰首望他,泪光盈睫,“若不是你,还能有谁?我只想知道,他究竟是生是死?”
陆瑜又咳了几声,语气涩然:“朕已命人查探,在窑底找出一些烧焦的尸首。就目前现场的证据来看,他确实不在了。”
确实不在了?
沈识因蓄在眼中的泪水顿时落了下来。
她颤声问道:“所以连你也确认,他是真的死了?就……没有一丝侥幸活着的可能?”
陆瑜并未直接应答,只低叹一声:“那琉璃窑厂结构极为封闭,四周尽数炸毁,若当时被困在地下,确实难有生机。朕当初并非下令置他于死地,定是中间出了什么差错……”
“差错?”沈识因骤然打断,“能有什么差错?我听二哥说,当初是一位姓亦的将军领他去平乱,又将他引入那琉璃窑下。爆炸之后,连那将军也死了,只说是为铲除余孽而殉职。”
她眼中泪光闪烁,声音却愈发冷厉:“铲除余孽而殉职是什么意思?不就是把他当做余孽对待?你若没有杀心,怎会有这般说辞?如今你已坐上龙椅,为何还要这般残忍?”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泪水已夺眶而出。她怒视着陆瑜,双手不自觉地攥紧。
陆瑜听闻“残忍”二字,又见她如此激动,压抑许久的心绪终是再难抑制。他冷笑一声:“你说朕残忍?朕的话你为何不信?此事其中另有隐情,怨不得朕,他的死与朕无关。”
“怎会无关?”沈识因冷眼相视,“若不是你故意将他派去利州,他又怎会遭遇这等危险?”
“那你说朕做这个皇帝做什么?难道连派遣臣子平乱的权力都没有?”陆瑜既无奈又沉痛地望着她,“他私养兵马之事,你为何不提?朕是皇帝,既为天子,岂能坐视江山分裂,任由藩王拥兵自重?难道要等他有朝一日率军来犯,再度掀起战火,致使生灵涂炭不成?现在你却要来怪朕?”
“我为何不能怪你?”沈识因的声音也冷冽起来,“当初是你为争夺皇位,使尽手段,还将我囚禁宫中,才逼得他至此。”
“我为争夺皇位使尽手段?”陆瑜听罢,一向温和的眉眼微微闭了闭,再睁开时已是一片痛色,“沈识因,望你明白,朕乃先帝亲封的太子,是名正言顺承继大统之人。这皇位,从来只有朕有资格来坐。是太多人觊觎,是他们想要朕的性命。若朕不反抗,如今死的便是朕。”
他苦涩一笑,病色的脸庞平添几分凄然,语气里满是疲惫:“你是他的妻子,维护他理所应当,但莫要强词夺理。朕望你能以公允之心看待此事。皇位谁人不慕?可唯有德有能者方配居之。”
“他父亲觊觎帝位数十载,与陆陵王明争暗斗多年,其间酿出多少祸患?他擅权揽政,侵夺皇权,这般逆臣,早已当诛。”
“至于陆呈辞,朕本就不该存那妇人之仁。有多少次,朕早可取他性命。朕是太子,有的是手段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但朕没有。只因朕存了不该存的善念,这才酿成养虎为患之局。”
“你可知他在暗中谋划什么?他暗中招兵买马,意图夺朕江山。若真让他起事,天下必将大乱,烽烟再起,黎民受苦。战火过后,民生凋敝,数十年难复元气。在你心中他是君子,但在朕与天下百姓眼中,他绝非善类。”
头一回,他这般激动。从前那个温润如玉的太子,此刻言语间带着痛恨与哽咽,说到最后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他扶住身旁桌案,转头看向沈识因,见她仍泪眼朦胧地怒视着自己,不由苦笑一声:“怎么,如今无话可说了?”
“沈识因,世间之事,站在各自立场上,谁不觉得自己是对的?即便他真想登这皇位,也该等朕死了再说。为何要私藏兵力、暗蓄势力?”
“此番派他去利州,本意不过是想让他收敛心思。他做的所有事,朕全都知晓。朕劝他杀了陆陵王幼子陆福,他不肯。他怀着一颗悲悯天下的心,看谁都是善人,唯独将朕视作恶徒……只因朕是皇帝,只因他想夺这江山,便认定朕是坏人,包括你。”
他又苦笑几声,笑声里满是无奈与自嘲。
他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为了那个人泪流不止,又重复道:“朕再与你说一次,琉璃窑厂爆炸之事与朕无关,朕从未下过任何命令。这中间定是有人暗中作祟,可亦将军已死,朕还未寻到其他线索。待有进展了,会告诉你。”
沈识因听闻这话,仍是满眼怒意地望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你都是皇帝了,谁还有本事害了陆呈辞。
陆瑜无声叹了口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道:“是,朕是皇帝。可皇帝又如何?皇帝就能一手遮天吗?皇帝就能得到所有想要的吗?”
他声音愈发沉痛:“朕连心仪之人都得不到,还算什么皇帝?每回与陆呈辞相见
,还要受他冷眼相待,狂妄到连礼都不愿行。你说,这皇帝当真有那般厉害,当真能够为所欲为吗?”
他向她走近几步:“当年是你祖父亲口许诺,说要将你许配给朕,说要辅佐朕登基继位。那时他对朕说的每一句话,对朕这个久病之躯而言,是何等鼓舞。”
“朕自幼体弱,人人皆轻视朕,认定朕这个太子早晚要让位。唯有你祖父,你的家族,待朕与母后始终亲厚。是你全家给了朕希望,让朕相信终有一日能堂堂正正坐上这龙椅,也会娶你为妻。可结果呢?你祖父转头投靠了陆亲王,还将你许给了陆呈辞。”
“你怪朕强行把你留在皇宫,怪朕对陆呈辞存有诛杀之心,可朕不觉得自己做的有错,更不知这皇位究竟是偷了谁的、抢了谁的。为何今日你要来此质问朕?指责朕?是你们背叛了我,抛弃了我,是我硬着头皮扛了下来,否则,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还会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吗?只怕是一方牌位吧。”
站在陆瑜的立场,他确实无错。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是皇位唯一的继承人。可纵使如此,即便他有治国之才,有造福百姓的能力,也挡不住外头虎视眈眈的目光。
只要有一日还有人觊觎这龙椅,他便一日不得安宁。
既如此,终归要有人牺牲,有人赴死。
自古强者方能执掌天下,这皇位是他亲手争来的,无人有资格指责半分。
沈识因本是前来质问,此刻却成了被控诉的一方。
他立在原地,望着眼前这个紧蹙眉头无声垂泪的女子,既心疼又心痛。一口气没顺过来,他连连咳了几声,才道:“朕与他之间,早晚要有一人赴死。如今他走了,天下方能太平,朕才能安心治理这江山,为黎民谋福。”
“你丧夫之痛,朕明白。可你可知有多少人因夺嫡之争无辜丧命?又有谁为他们哭泣,替他们伸张正义?丧夫之痛虽刻骨,但时光终会抚平伤痕。”
言至此处,他走近她,不由伸手欲为她拭泪,却被她抬手狠狠推开。
他并未动怒,只低低苦笑一声:“他走了也罢。待你伤痛平复,便可嫁与朕,兑现当年你祖父许下的诺言。届时,朕会立你为后。”
嫁给他?
沈识因冷笑着看他:“别再自欺欺人了。眼下我只盼我的夫君能回到我身边。我们成婚尚不足一月,你就派他去利州。你明明可遣旁人前往,却还是派了他。你本就存了整治他的心思,本就是想拆散我们,又何须将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他再次解释:“我没有。”
他再度上前想要扶住她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却被她又一次狠狠推开。这一回她用了十足力气,推得他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大胆!”一直静立一旁的大太监眼见此景,再按捺不住,尖声喝道:“胆敢对陛下动手,不想活了?”
他话音落下,殿内侍卫应声而动,齐刷刷拔出佩剑,寒光凛凛直指沈识因。
沈识因被这阵势惊得后退一步。陆瑜立即抬手制止:“退下,全都出去。”
大太监忧心忡忡地唤了声:“陛下……”
“出去。”陆瑜厉声呵斥。大太监只得躬身领命,带着侍卫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大殿。
殿内安静下来,只剩沈识因与陆瑜二人。
陆瑜见她情绪稍缓,抬手按住隐隐作痛的心口,语气平和了几分:“方才那些话,你若能听进几分,便不会这般盲目恨我。即便朕真要设局害他,也断不会如此明显。你且耐心等待,待朕查明真相,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沈识因听闻这话,再抬眸望向他,眼中半信半疑。说来,她虽对陆瑜并无男女之情,却也从不认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
有人要谋夺他的皇位,他出手反击本是情理之中。可她实在想不通,除了陆瑜,还会有谁要害陆呈辞?陆陵王与陆亲王早已不在人世,先帝也已驾崩,陆柏铭更无这般能耐。
究竟会是谁?连陆瑜都未能查清?
陆瑜情绪也平稳下来,安慰道:“朕知你心中悲痛,但事已至此,终须往前看。若他未死,定会前来寻你;若他真的不在了,你也该看开些。帝王家的命数便是如此,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当初你既选择嫁他,便该明白这其中凶险。那时朕允他带你离开,已是放手,可放手不代表放下。若他当真不在人世,朕会重新追求,直到你愿意与朕在一起为止。”
陆瑜何尝不是个执拗之人?他认定本该属于他的,任谁都不能夺走;既已许下的诺言,便定要兑现,否则便是辜负了那份等待。
他这一生虽无多少欢愉,可总该存着些念想。
沈识因听他仍说这般话,疑惑、痛恨、悲伤、无奈交织翻涌,令她再不愿在此多留片刻。她连礼数都顾不得,转身便朝殿外走去。
陆瑜追出几步又停住,强压下喉间翻涌的咳意,扬声道:“近日莫要轻信他人之言,亦不可盲目去寻他……定要保护好自己。”
沈识因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殿外。
待她离去,陆瑜扶着案几剧烈咳嗽,许久才渐渐平复。
他唤来大太监,沉声吩咐:“将皇宫内外彻底清查一遍。加派人手搜寻陆呈辞下落,再分一队暗卫护好沈识因周全。”
大太监领命,见他面色苍白如纸,忍不住劝道:“陛下先去歇息吧!这般熬下去,龙体怕是受不住啊。”
陆瑜摆了摆手:“无妨。让太医再将药量加重些,朕撑得住。”
他顿了顿,又道:“去将许夙阳带来,朕要审问他。也命人盯紧他父亲许太保的一举一动。”
大太监闻言面露难色:“陛下,这……使不得啊!那许探花如今染了花柳恶疾,实在不宜带入宫中来,免得污了殿宇清净,更恐伤了陛下圣体。”
陆瑜眉头紧蹙:“便是如此也要带来,朕有话要问。”
大太监犹疑片刻,见他神色坚决,只得躬身退下。刚要跨出殿门,却迎面撞见太医院刘太医领着一位布衣老者匆匆而来。他眼前一亮,急忙问:“刘太医,可是寻到那位神医了?”
刘太医含笑点头,侧身引见:“正是这位先生。快请带我们面圣。”
大太监喜不自胜,连忙引着二人入殿。行至御前,他激动地禀道:“陛下,这位乃是当今颇负盛名的神医,传闻专治疑难杂症。前些时日刚治好一位与您症状相同的病患。”
陆瑜抬眸打量那位老者,见他约莫七八十岁年纪,一双眼睛却澄澈清明,透着洞悉世事的睿智。
那医者见到天子,当即跪拜行礼:“陛下万岁万万岁。”
陆瑜微微摆手示意平身。老者起身后,从容不迫地陈述了自己的行医心得。
陆瑜静静听着,神色不似大太监与刘太医那般激动。沉吟片刻,方伸出腕脉:“那便请先生一诊。”
医者凝神诊脉良久,缓缓收手道:“陛下此症,确与老朽不久前诊治的那位患者一般无二。此病虽凶险,却非绝症。若依老朽之法调治,半年可见好转,不出一年便能根治。”
“能根治?”陆瑜不太相信。
大太监已喜形于色,激动地道:“陛下,这真是天大的喜讯!您的病终于有救了?”
许是病痛折磨太久,又或是
曾亲眼目睹母亲被同样的病症夺去性命,陆瑜始终不敢深信自己真能痊愈。
大太监见他沉默不语,又红着眼眶劝道:“陛下,这次是真的有希望了啊!”
陆瑜听到“希望”二字,神色微动。静默良久,却只是淡淡一笑:“朕这一生,经历过太多次所谓的‘希望’。可每一次,最终都化作失望。如今……又怎敢再轻易奢求?”
希望愈盛,失望便愈痛。
他早已不敢再抱什么希望了。
——
沈识因走出宫门,远远便见二哥在宫墙外焦急等候。见她出来,二哥急忙迎上前,一看妹妹的神色便知事情不妙。
“二哥。”沈识因急急问道,“你方才托人打听的消息如何?”
二哥沈意林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方才我遇见几位刚下朝的大臣,都说情况确实严重。步将军事后亲自去过现场,见那情形也大为震惊。琉璃窑爆炸后引发大火,经他查证,当初上报的并无虚言。”
“当时被困在窑中的人,恐怕无一幸免。并且四周所有通路当时都被阻断,参与剿匪的队伍里,并未发现陆呈辞等人的踪迹。他私下安置的那些兵马也在途中遭遇伏击,从现场打斗痕迹来看,他们当时受到了重重围剿。”
“这般情形……”沈意林叹息道,“即便侥幸未死,只怕也凶多吉少。”
沈识因听后垂首沉默良久,默默往前走去。
宫门前这条小径,那日陆呈辞将她从宫中接出时,二人走过。如今才过去多少时日,他们真正相守的日子屈指可数,人就这样生死未卜了。难道就要这样天人永隔了吗?
沈意林见她精神恍惚,在一旁不断宽慰,可她知道,不见到人,说什么都是徒然。
登上马车时,她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道:“二哥可曾见过宫中有种金色印章?纹样很是特别。”
“金色印章?”沈意林沉吟片刻,“如今朝中与各部各司一律用朱砂印,倒不曾见过金色的。不过听父亲提起过,约莫是两朝前,有过金印,但那是宫廷内用之物,极少流传在外。”
“意思是两朝之前确实用过?”沈识因问道,“可为何如今还会有这种金印?而且那印章的形制,似乎与寻常官印大不相同。”
沈意林不解问道:“妹妹怎的突然问起这个?”
沈识因回道:“那日我在姨母家,恰见有人递给江絮一封信。信封上盖的正是金色印章,纹样颇为奇特,可惜未等我看清,他便将信塞进了衣袖,似是极为机密。送信人还说,是‘那头的人’送来的急信。”
她蹙眉沉吟:“那头的人……二哥你说,江絮是否藏着什么隐秘?”
沈意林神色渐肃:“或许。不如我这些时日便多派些人手,仔细留意江旭的动向。”
沈识因:“有劳二哥了。朝中这些官员,还望二哥多加留意,但愿能早日寻到陆呈辞。”
沈意林温声劝慰:“妹妹放心,你也莫要太过伤怀。”
沈识因道:“二哥不必担心。只要一日未见他的尸身,我决不会相信他已离世。”
——
夜色如墨,朔风卷着血腥气掠过山谷。
三千兵将被困在这绝地已有多时,此刻却陷入了更深的噩梦。
无数黑影自林间浮现,无声无息。他们一身夜行衣,面覆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冷如寒星的眼。手中不见刀剑,唯有银光在指间流转——那是细如发丝却锋利无匹的银线,在凄冷的月光下泛着死亡的光泽。
第一道血线迸射时,甚至无人看清发生了什么。前排一名士兵喉间突然现出一抹红痕,头颅便悄无声息地滑落在地,身躯却仍保持着持枪的姿势。
警哨撕裂夜空,却快不过死亡的银网。
黑衣人身形飘忽如鬼魅,银线在指尖翻飞,织成一张张索命之网。所过之处,断肢横飞,血雾弥漫。士兵们厚重的铠甲在银线面前如同薄纸,线过处,甲胄撕裂,血肉分离。
一名百夫长怒吼着挥刀劈砍,刀锋尚未落下,银线已缠上他的手腕。轻轻一扯,整只手齐腕而断,断面光滑如镜。他还未及惨叫,又有数道银线缠上脖颈、腰腹,身躯瞬间四分五裂。
月色愈发凄冷,银辉洒落在血泊上,反射出破碎的光。
残余的士兵们背靠着背,组成一个摇摇欲坠的圆阵。铠甲上布满划痕,每一道裂痕下都是深可见骨的伤口。握着兵器的手微微颤抖,虎口早已震裂,鲜血顺着刀柄滑落。
黑衣人的攻势却愈发凌厉。
一道银线破空而来,悄无声息地缠上一名士兵的脖颈。线身一紧,头颅便滚落在地。旁边的士兵还未来得及反应,又有数道银线从阴影中射出。一道银线掠过胸甲,铠甲应声而裂,鲜血喷涌;另一道缠上手腕,轻轻一扯,整只手掌便掉落在血泊中。
圆阵瞬间被撕开缺口。
最后几个士兵背靠着岩壁,做着最后的抵抗。但银线如影随形,一道银光掠过,三颗头颅同时飞起,鲜血如喷泉般涌出,在岩壁上画出一道凄厉的猩红。
当最后一具尸体倒下时,山谷中只剩下银线收回时的破空声。
——
陆呈辞从利州逃出后,辗转抵达锦州做最后的部署。
清晨下起了大雨,探子匆忙来报:“王爷,不好了!我们先前收编的陆陵王旧部中,有三四千人发生暴乱后逃走,结果在半道遭遇围剿,全军覆没。”
“全军覆没?”陆呈辞大惊,“何人所为?”
探子摇头:“尚未查明。但对方手段极其残忍,并未使用刀剑,而是以锋利无比的银线作为武器。”
“银线?”陆呈辞心头一凛——上次他就险些命丧这等兵器之下。
他沉默片刻,沉声下令:“速派人前往京城,通知姚将军早作准备,并将王妃与沈府家眷接出京城。我即刻召集所有兵马,准备应战。”
“京城……恐怕又要变天了。”——
作者有话说:来啦来啦!
因为假期人多,我们4点多就起床排队爬黄山,11点多下的山,我想着休息会改改错字发布,结果一躺下睡着了。
黄山很美,但是废腿。即便坐了索道,我也撑不住。
更搞笑的是,我以为这里与山东一样的天气,结果太热了,去宏村那天差点中暑。
甚至我们来的时候还带了羽绒服。因为之前爬泰山,山顶很冷,以为黄山也会很冷,哈哈哈哈[捂脸笑哭]
[红心][红心]
第53章
许夙阳一路进宫时,心里都在思忖:皇上明知他染了这身病,旁人避之不及,却偏要召他入宫,还亲自面见。他左思右想,也猜不透圣心究竟是何意。
踏进殿内,只见皇上正坐在御案前批阅奏折,听见脚步声也未抬头。许夙阳缓步上前,躬身行礼,声音低稳:“微臣拜见皇上。”
陆瑜并未作声,仍凝神于最后一道折子。直至朱笔落定,他才搁笔抬眼,摆手示意他起身。
许夙阳缓缓站直。今日他衣着格外厚实,袖长领高,将一身红疹遮得严实,唯独面上那些却难以尽掩。来前虽特意敷粉遮掩,却仍透出几分不自然的红痕。他始终垂首,不敢直面天颜。
陆瑜看着他,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随即轻笑:“许探花为何始终低着头,不敢看朕?”
许夙阳忙恭声回话:“微臣近日身染微恙,恐冲撞圣颜,故不敢直视,还望皇上恕罪。”
陆瑜目光落在他低掩的脸上,静默片刻,方缓声道:“你既身子不适,不如与朕仔细说说。”
许夙阳一时怔住,低声问道:“不知陛下想听些什么?”
陆瑜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冷意:“自你坐上这探花之位,似乎也未曾为天下百姓谋过什么福祉,做过什么实事。朕倒是想知道,许探花空有这身才学,近日究竟在做些什么?不如与朕细细道来。”
说起来,二人之间还算情敌。
许夙阳先前听闻沈识因被囚于宫中时,便隐约察觉陆瑜待她不同寻常。
年少时他也曾随父亲入过宫,见过当时的陆瑜。那时这位还是个久病缠身的文弱太子,性子却极温和,不仅会细心照料捡来的兔子,还常从御膳房取点心给他吃。
后来年岁渐长,便少了往来。直到沈识因被囚禁宫中,他才惊觉这位看似温润的太子,竟藏着这般深沉的心思。
更不曾想,他竟会以那般手段强留沈识因在
身边,甚至雷厉风行地夺下了皇位。
他们素无交集,许夙阳算不得朝中重臣,也未曾担任过什么要职。如今突然被召见质问这些,实在令他茫然,却也不敢不如实回禀。
他垂首恭声回道:“微臣近日身子不适,一直在家中养病,未能为百姓尽半分心力,实在惭愧。陛下若有差遣,微臣定当竭力以赴。”
陆瑜目光掠过他低掩的面庞,淡淡道:“朕听闻你染了怪病。”语气微顿,明知故问,“你脸上这些红疹是怎么回事?”
许夙阳心头一紧,避开天子的凝视,低声应道:“回皇上,不过是些寻常疹子,皮癣之疾,并无大碍,劳陛下挂心了。”
陆瑜凝视着他,忽又转言:“朕听说,许探花要与翰林院学士的妹妹结亲了,婚期将近?”
“回陛下,确有此事。”
“那姑娘方才及笄,年纪尚小,还是沈识因姨母家的妹妹。”陆瑜唇角掠过一丝冷嘲,“许探花当真是情感充沛,连这般年岁的姑娘都不放过。”
许夙阳听得这话中有话,却不敢深究,只将头垂得更低,默不作声。
陆瑜见他这般情状,又缓声道:“先前先帝在世时,令尊许太保与几位官员往来甚密,后来那几位却不知所踪。恰巧许探花又与其中一位的公子交好……”
他语气渐沉:“朕倒想问问,许探花可知这其中缘由?可知那几位官员,如今身在何处?”
那几位官员皆是先帝在位时的得力臂膀,可在陆瑜谋划夺位之际,这些人却忽然销声匿迹。
他派人四处查探,竟寻不到半点踪迹,始终觉得此事蹊跷。待到肃清宫闱时,更是发现连先帝身边最得用的大太监也不知所终。
这些人究竟去了何处,为何连家眷亲族都如同人间蒸发般无影无踪——这个疑问一直萦绕在他心头,至今未能查明。
许夙阳没料到皇上会突然问起这桩旧事,沉默片刻后,垂首恭声回道:“陛下明鉴,微臣实在不知他们的去向。臣虽曾与某位大臣的公子交好,可近些时日往来渐疏,早已不通音讯,更无从知晓其中缘由。”
关于那些官员离奇失踪之事,许夙阳并非全然不知。那些人与他父亲往来密切,他早年也曾见过几面。原本只当父亲与他们都是先帝倚重的臣子,却想不通为何旁人皆莫名消失,唯独许家安然无恙,甚至新帝登基后仍命父亲继任太保之职。
他先前曾暗忖,或是皇上暗中清除了这些旧臣,不料今日皇帝竟会亲自向他问询。
陆瑜早料到他不会轻易吐露实情,遂缓声道:“此事关系重大,朕既开口问你,自是心中有数。昔日先帝在位时,众多臣子中有忠心耿耿的,亦不乏怀揣异心之人。朕独独留许大人在朝中辅佐,自是看重他的才干,更盼着许探花这般青年才俊日后能为朕分忧解难。”
他话语微顿,目光掠过许夙阳低垂的脸庞:“只可惜,许探花如今竟落得这般境地。”
这番话说得迂回,许夙阳仍未能全然领会圣意。虽自知身为探花理当为民请命,不该徒有虚名,可官职品阶皆由圣心定夺,皇上若不委以重任,他又能如何?
思及这段时日确实为情所困,荒废了正业,方落得如今这般狼狈,不由在心底泛起一丝苦涩。
他沉默不言,却听皇上声音陡然转冷:“许探花身上这病,乃是花柳之症,朕心里清楚。非但如此,你还将这脏病传给了个年方十四的姑娘。许探花,你的良心何在?”
许夙阳闻言,扑通一声跪伏在地。他万没想到这等私密秽事竟已传到御前,一时间羞愧难当,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垂首默然。
陆瑜见他这般情状,想起沈识因往日对他曾有的那点情谊,不由冷笑:“沈识因当年怎会瞧上你这等禽兽不如的东西?为纵私欲,把自己折腾得人不人鬼不鬼。身为探花郎,本该为天下才俊立个表率,何况你还是许太保的公子——朝廷重臣之子染上这等脏病,简直不知羞耻!”
天子站起身,明黄袍角掠过许夙阳低伏的视线:“年少时朕见你,还当你是个可造之材,原想着登基后好生栽培,让你成为朕的臂膀。可结果呢?正经事一件未办,反倒祸害了无辜女子。似你这等人,朕留着你还有什么用处?岂不是玷污了探花郎这个名号!”
许夙阳浑身一颤,慌忙叩首:“臣……臣惶恐。”
陆瑜骤然厉声喝道:“惶恐有何用?你若还想做个人,还想体体面面地活,或是体面地死,朕便给你一个机会。”
他眸光如刃,直刺向跪伏在地的人:“帮朕找出那些失踪大臣的下落。你不知晓,不见得你父亲许太保也不知。你们父子的性命与前程,如今都系于你一人之手。这条将功补过的路,你走是不走?”
许夙阳心头剧震。他虽不明白皇上为何执着于追寻那些旧臣,却清楚地看出许家已成了天子眼中的钉子。而自己,正是那个最先被揪住的把柄。若敢说个不字,只怕立刻就要从头落地。
他思忖良久,终是伏身应道:“臣……愿为陛下效命,必当竭尽全力探查诸位大臣下落。”
陆瑜见他应承,神色并未稍霁,只细细端详他片刻,忽道:“朕还有一事好奇,许探花需得如实答来。”
许夙阳忙道:“陛下请讲。”
“沈识因……”陆瑜语气里透着说不清的晦暗,“可曾与你说过,她当年究竟看上了你哪一点,竟愿与你谈婚论嫁?虽未成事,朕仍想知道。”
许夙阳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怔了许久方才抬头,正对上天子渐沉的目光。
他斟酌着答道:“许是……看中臣的容貌,与从前温存的性子。那时臣待她极尽呵护与疼爱,如珍似宝地捧在手心,她才对臣倾心相许。”
陆瑜闻言不禁低笑出声:“好一个容貌与疼爱?”那笑声里浸着说不清的讥诮。
许夙阳岂会听不出他弦外之音?这位天子不也对沈识因念念不忘吗?到最后不也未能得偿所愿?不过仗着身份尊贵些罢了,在情爱里,谁又比谁更高贵?
他抬眼望向转回御座的身影,缓声道:“陛下,臣不仅知晓沈识因中意臣什么,更明白她为何会对陆呈辞倾心。”
话到此处,语气里不禁带了几分涩意:“她爱陆呈辞俊朗的容貌,慕他坚毅的性情,恋他卓然不群的气度,更贪恋他那副强健的体魄。”
他审视着陆瑜的神色,继续道:“说来惭愧,陆呈辞生就一副人人称羡的身形,精力旺盛,体魄强健,宛若百折不摧的松柏。纵使满身伤痕,也折不断他那身铮铮傲骨。况且此人既有魄力,又极能隐忍。”
“最要紧的是,他待沈识因确实倾尽诚意。这份心意,世上无人能及。”
无人能及。
陆瑜原本面上尚算平静,可听着许夙阳这番话,目光渐渐沉了下来,直直盯住他。
许夙阳抬眸对上那双天威难测的眼睛,虽心存畏惧,却也从那眼底窥见一丝自嘲——仿佛在说,你我皆是败军之将,谁又比谁更高明?
龙椅扶手上的指节渐渐攥得发白。许夙阳这话分明是在讥讽他,讥讽他这副病体。那陆呈辞确实……单是
这具强健的身躯,他就已经输了。
殿内骤然沉寂,空气凝滞如胶。良久,陆瑜才缓缓开口:“朕眼下有桩好差事要交给许探花。城中芙蓉街有座观音像,需得日日洒扫。就派许探花每日清晨前去打扫,一日都不许间断。”
芙蓉街乃是京城最繁华的街市,皇上命他去那里当众劳作,分明是要将他这身狼狈病症展露于人前。许夙阳心底暗骂一句“狗东西”,面上却恭顺应道:“臣领旨,定将佛像洒扫得一尘不染。”
陆瑜蹙眉瞥他一眼,摆摆手示意退下。许夙阳起身行礼,退出大殿,一路往回走,心里早将陆瑜翻来覆去骂了千百遍。
——
沈识因想起那日江絮接过信笺时的神色确有几分可疑,便盘算着要寻个由头接近他,细细查探此事。
或许从他身上能寻到些线索——如今他与许太保往来密切,且能坐上翰林院学士之位,绝不仅是靠许太保一句话那般简单。
至今朝中无人对此提出异议,可见他背后定有别的倚仗。或许是皇上,又或许是另有其人。
思及此,她这日便借探望江灵之名去了江府。
姨母见她到来,连叹了几声,握着她的手细细端详,言语间满是怜惜。尽管尚未确定陆呈辞是否真的不在人世,但这般打击与失去夫君并无二致。姨母最近丧夫,自是懂得沈识因此刻心境。
沈识因说明来意,道是来看望江灵,又顺势问起江絮可在府中。姨母叹道江絮出门办事去了,又提起江灵正在房中,自沈识因上次来了之后,这孩子心情倒是开朗了许多。
沈识因一路去了江灵房中,见她正坐在窗边做针线,见沈识因来了忙起身唤了声“姐姐”。
沈识因走近端详她的气色,又看了看她已显怀的肚子,瞧着比先前好了些。
江灵也听闻了陆呈辞的事,安慰道:“姐姐,我知道姐夫至今没有消息……但你千万别太伤心,说不定过些时日他就回来了。”
沈识因听着这番体贴话语,点头应道:“多谢妹妹关心。你近来身子可好?如今怀着身孕,定要仔细将养。”
江灵抚着肚子道:“现在好多了,尤其是心境开阔许多。这些日子我也想通了不少事,只是还没拿定主意究竟该如何。”
沈识因轻轻应了一声,四下望了望问道:“妹妹可知江絮哥哥去了哪里?”
江灵摇头:“不知。他近来忙碌得很,总是早出晚归的。姐姐找他有事?”
沈识因回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原想请他帮忙打听陆呈辞的下落。他如今新任翰林院学士,想必公务繁忙,也不知在官场上可还适应?”
江灵语气里带着几分自豪:“絮哥哥近来确实忙碌,如今他身为翰林院学士,已非寻常官员可比。皇上似乎颇为器重,常派下许多差事,有时甚至有人直接寻到府上来,忙得简直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沈识因闻言追问:“皇上竟这般重用他?差事多到要亲自派人来府上寻?”
江灵点头称是:“每次来的都是同一个人,不是送信,便是交代新差事。我想着,照这般情形,过不了多久哥哥定能再升迁的。”
沈识因眸光微动,又试探着问道:“江絮哥哥常收的那些信……都是什么样的?妹妹可曾见过?”
“我倒不太清楚。”江灵摇头,“但瞧着模样应当十分要紧。平日他从不与我们议论朝中事务,不过从哥哥近日的言行举止间,能看出他心情极好。想来很快就要升职了。”
沈识因轻声反问:“你怎就断定他定会升职?”
江灵压低声音道:“那日我偶然听许哥哥提了一句,说有望坐上太守之位呢。”
太守?
沈识因心下疑惑,太守这般高的官职,怎会轻易落在一个连科考都不曾参加过的人身上?
那些老臣们在朝中兢兢业业一辈子,到老都未必能攀上这个位置。当年她的祖父能官至太傅,其间不知历经多少艰难。就连许万昌坐上太保之位,也是费尽心血筹谋。他这般年轻,凭什么?
沈识因心里却已翻涌起层层疑虑。这般破格擢升,实在不合常理。若要换取这样的高位,需要付出何等代价?
她隐隐觉得,江絮或许正在谋划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过了片刻,她起身道:“妹妹先在这儿坐着,我去方便一下。”
江灵点头:“姐姐去吧,我等着姐姐,待会儿还要与姐姐多说会儿话呢,每回与你谈心,我这心里就敞亮许多。”
沈识因称好,临行前又似不经意问了一句:“江絮哥哥……待会儿可会回来?”
江灵摇头:“应该不会,他通常都要到很晚才回府。”
沈识因点点头,转身出了房间。她并未往净室去,而是径直穿过回廊,朝江絮的院落走去。
到了院门前,只见一个小厮守在房外,她缓步上前问道:“江絮可在屋里?”
那小厮见是王妃驾到,忙不迭躬身行礼:“回王妃不在,您找江大人何事?”
沈识因回道:“二小姐闷得慌,让本宫过来给她取几本书籍看。”
小厮听闻要为安胎的二小姐取几本闲书解闷,道:“王妃娘娘稍待,容奴才进去取来。”
沈识因却道:“灵妹妹的喜好本宫最是清楚,本宫亲自为她挑选。”
小厮犹豫着,又不敢顶撞,最后只得侧身让开,请她进了房间。
沈识因上次来过江絮的书房,只是为来得及细看。时下进屋后,四下打量,书房内窗明几净,满架典籍按经史子集排列齐整。紫檀木多宝阁上摆着几件青铜器,墙头悬着画作,处处透着清雅。
她佯装寻书,指尖掠过一排排书脊,目光却细细扫过案几、抽屉与博古架的每个角落。
金印信件始终不见踪影,正暗自焦灼时,无意间拉开书案最底层那个带铜环的抽屉,却见里头整齐码着数十本绢面小册,封皮标着序号,从“壹”到“叁拾贰”依次排列。
她抽出标着“壹”字的那本,翻开竟是江絮的亲笔手札。册页已泛黄,墨迹间还透着稚气,首页赫然写着“奕国三年仲春”——那该是他八岁光景。
只见上面写道:三月廿七,晴。张家小子又带人堵在巷口,抢了我新得的松烟墨。他们笑我父亲不争气,是个靠母亲的无能子,还说我母亲是被我父亲骗来的。我很生气,但是我咬牙未哭,心里却烧着一团火。总有一日,我要站在最高的地方,让所有轻贱我的人,都只能仰望我的衣角。
这一页,字字句句浸着不甘。
再翻一页,更惊心的内容跃入眼帘:五月初三,阴。午后从学堂归家,见父亲鬼祟溜进晒鱼干的房间。我隔窗窥见他从怀中取出一件杏子红襦裙,那裙摆绣着并蒂莲,好像是邻家林姐姐昨日哭着说遗失的那条。他将裙子深深埋进箱底,还往上压了许多小鱼干。我躲在窗外,手脚冰凉。
沈识因看到这里,皱紧了眉头。这稚嫩笔迹记录的秘密让人无端发冷。
她正欲继续翻阅,忽见下一页写着:六月初八,父亲将林姐姐那件襦裙取出焚毁,灰烬撒在后院海棠树下。
墨迹在此处晕开大片,似是泪痕。
她眉头皱得愈紧,心中阵阵发凉。
再翻一页,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
沈识因的舅父姚将军,在接到陆呈辞的消息后,立即改变计划整顿军队与粮草。
这夜,他披甲按剑,巡视至粮草囤处,忽见远处山峦间惊鸟乱飞。他眉心骤紧,厉声喝道:“示警!”
话音未落,一道铁矢破空而来,直取他咽喉。
他侧身闪避,铁矢擦着护心镜掠过,深深扎进身后粮垛。几乎是同时,无数黑影自四面帐顶、车底、旗杆顶端翻飞而下,玄色劲装融入夜色,唯有利刃折射着跳跃的火光,如鬼火流萤。
“结阵。”姚将军的亲卫长大喊着举盾。
可暗卫来得太快。为首之人身形如烟,双刀划出银弧,瞬间割开两名士卒的喉咙。血雾喷溅的刹那,更多黑影已切入阵型缝隙,短刃专挑甲胄接合处下手,狠准利落。
“保护粮草。”姚将军横剑架住迎面劈来的弯刀,虎口震得发麻。这些刺客内力阴柔刁钻,竟能透过重甲震伤经脉。
营地彻底沸腾。士卒从营帐中涌出,却迎上漫天掷来的铁蒺藜与袖箭。惨叫声此起彼伏,有人刚冲出帐门就捂着喉咙倒下。
混乱中,姚将军瞥见数名暗卫袖中甩
出缠着油布的箭矢,在火把上一掠即燃。
“拦住他们。”他目眦欲裂,挥剑劈翻一名拦路的刺客,朝粮车冲去。
一支火箭已离弦,划过漆黑的夜空,不偏不倚扎进堆满谷米的粮车。浸了火油的布条轰地燃起,瞬间烧着了干燥的麻袋。
更多的火箭随之而来,钉入帐篷、草料堆、运粮车……火势借风蔓延,噼啪爆响声,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将半边天幕染成诡谲的暗红。
火光映照下,暗卫首领的面容隐在兜帽阴影里,只露出一截线条冷硬的下颌。他穿过厮杀的人群,双刀直取姚将军后心。
“将军小心!”亲卫长合身扑上,用脊背硬生生接下这一击。刀尖透胸而出,带出一蓬热血,溅在姚将军侧脸。
姚将军反手一剑逼退敌人,扶住软倒的部下。年轻的亲卫长张了张嘴,血液涌出,终是没能说出话,头一歪没了声息。
悲愤化作怒吼,姚将军剑势陡然刚猛,大开大合,将一名暗卫连人带刀劈飞。他夺过一柄长枪,枪出如龙,点、戳、扫、砸,刚猛的劲风逼得周围刺客一时难以近身。
混战进入白热。兵器撞击声、呐喊声、哀嚎声与火焰燃烧的爆裂声交织,地面已被血与火染得泥泞。
一名暗卫踩着同伴的肩膀腾空跃起,手中链镖射向姚将军面门。姚将军侧头避过,链镖却缠住了他束发的金冠。
不远处,火势已连成一片,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作者有话说:赶到12点前来啦[捂脸笑哭]
昨天车被追尾,撞出几十米,幸好只是腿部受伤。左膝关节骨折和塌陷了,大夫说先住院两周。昨天真的是生死一线。
直到现在腿好疼好疼!
活着真好[捂脸笑哭][捂脸笑哭]
第54章
姚将军遇袭的消息很快递到了御前。
陆瑜初时并未动过施援的念头。此人早已投在陆呈辞门下,为其鞍前马后。当初若不是他骤然背弃陆亲王,转投陆呈辞麾下,致使陆亲王孤立无援、终被剪除……这皇位,又何至于如此顺利地落到他手中?
如今姚将军既是陆呈辞的左膀右臂,若再留下去,迟早会成为自己帝位的隐患。此番遭人围杀,于朝局、于私心而论,这等反派余孽,断不可留。
可偏偏……这人是沈识因的舅父。
加之陆呈辞眼下生死未卜,局势晦暗不明。陆瑜心底清楚,此刻袖手旁观本是上策,但几经权衡,他终究还是遣了人马前去救援。
待援兵赶至,场面已是一片狼藉,尸横遍地,足见下手之人何等狠绝。对方专挑姚将军与几名要员猛下杀手,还烧了粮草。
陆瑜命人擒下那几名活口,严加盘查,这一查却教人暗惊——这些暗卫竟皆是内监出身,一身武功路数诡谲狠戾,全然是野路子的做派。
但太监素来唯有宫中才有,怎会突然冒出这么多太监扮作的暗卫?如此说来,这批暗卫竟与宫闱深处脱不了干系。
陆瑜心头猛地一紧,莫非此事与先帝身边那个莫名消失的大太监有关?
思及此,他顿觉脊背生寒。先帝驾崩那日,他是亲眼看着的。眼睁睁看着父皇饮下汤药后颓然倒地,殷红的血淌了满地。
他亲手探过鼻息,确认先帝确已气绝,而后才命人将遗体收殓安葬。如今怎会无端冒出这么多太监扮作的暗卫,前来围剿姚将军?
他心神俱震,厉声对随侍太监喝道:“速传朕令,调集亲卫,即刻前往皇陵查验。”
大太监闻言骇然失色:“陛下万万不可。此举恐惊扰先帝英灵,冲撞陵寝啊!”
此刻陆瑜哪里还顾得上这许多,霍然起身疾步向外走去,对着殿外戍守的护卫将军斩钉截铁道:“即刻点齐所有大内禁军,严阵以待,再调遣一批精兵随朕前往皇陵。”
——
那日沈识因在江絮房中没有寻到那金印信笺,却在翻看他手札时顿住了。
这些册子密密记录着他从小到大的点滴,她从未想到江絮竟有这样的习惯——难怪以前在江家小住,他总不愿让人进他屋子,原是藏着这许多心事。
当她翻到写着自己名字的那一页,墨迹已有些淡了:今日表妹因因来了,我很欢喜。因因是个可爱又软糯的小姑娘。我爱看她亮晶晶的眼睛,爱听她唤我“江絮哥哥”,更爱她身上那股清甜的香气,没有半点鱼腥味。她是从京城来的,想来过得极好罢?不然怎会浑身都香香的。
京城是什么模样我不知道,但听她说起,应当是个极好极好的地方。她这次来还给我带了礼物,我很喜欢。我想跟着这个小姑娘去京城,看看她口中那个不一样的人间。我早已厌倦了这里挥之不去的鱼腥气……多盼望能像她一样,周身都带着香香的味道。
再往后翻,是江絮十二岁那年的手记。这年岁,大约是他最为阴郁的时光,亦是少年心性初萌,最是敏感叛逆之时。
令她心惊的一篇如是写道:如今我愈发不愿与父亲同行。厌恶他周身那股洗不脱的鱼腥气,更厌恶他的为人。当年他是如何将母亲从京城骗来这渔村小镇的,我不得而知。只知他秉性难移,总暗里与一些女子牵扯不清。他绝非良人,是那种即便死了,也要遭人唾骂的恶徒。我时常想,若他死了才好。有这样的父亲,我只觉无比羞耻。
另一篇则记着:今日大雪。我那该死的父亲,竟又欺侮了镇上一位来探亲的姑娘。那姑娘起初一直哭,后来被父亲用迷药弄晕,才终于安静下来。她醒来后竟失了忆,反倒高高兴兴跟着爹娘回家了。望着那小姑娘离去的背影,我心中涌起杀意——这畜生不如的东西,真该千刀万剐。
可这镇上似乎只有我知道他的秘密。若杀了他,便无人捕鱼挣钱,家中生计难以为继,我的书读不成,进京科考更是痴人说梦。于是我只能忍耐,不仅要忍,还要指望他多挣些银钱,好送我去更远的地方。我厌恶他,厌恶他身上永远散不去的鱼腥气。
待到十七岁那年的手札,笔迹已沉稳许多:因因今年该有十四岁了,想必已行过及笄礼。她随姐姐来家中做客,出落得愈发清丽动人。见着这样两位与众不同的姑娘,只觉得她们像无瑕白玉般洁净。她们身上依旧带着淡淡香气,没有半分鱼腥味。可我如今却开始害怕……怕她们会嫌弃这样的我。
因为我总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衫,身上总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鱼腥气,更有着那样一个令我蒙羞的父亲。我害怕这些光彩照人的姑娘,往后连一声“哥哥”都不愿再唤我。
我那父亲……简直猪狗不如。那日他盯着因因看了许久,目光黏腻得叫人发怵。我袖中的手攥得生疼,恨不得立时提刀剜了他的心——可终究还是忍下了。我还没能走到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远方,我还需要忍,必须再忍一忍。
这次见着因因,她待我的神色也不同了。年岁渐长,她似乎懂得了许多,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闪。我想牵她的手,她会悄悄避开;我想与她说话,她也不着痕迹地退开半步。我总忍不住想,她是不是也厌极了我身上的鱼腥味?是不是……再也不愿让我靠近了?
不过无妨,我很快便要启程赴京科考了。这些年我读遍了能寻到的所有典籍,在无数个孤寂的日夜埋头苦读。我定能走出这方小镇,踏上京城的土地。那是我梦寐以求的所在,承载着我对未来的全部期盼,亦将是我命运转折之处。
所以,当我那父亲又一次用贪婪的目光窥视书媛姐姐时,我依然强压下心头的杀意。这禽兽于我尚有用处,还需靠他攒足银钱,送我前往京城。
再往后翻,是两年前的一篇手记,那些字句让沈识因读来脊背生寒:书媛姐姐许久没来了,今日来的只有因因。我父亲看因因的眼神活像野兽盯上了猎物那一刻,翻涌的憎
恶与杀意几乎将我吞噬,可我终究还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
因因在此小住的这些时日,我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却什么也不敢表露。如今的她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娴静端庄,连唤我名字的嗓音都甜得人心颤。
她总说喜爱这江南水乡的温婉,却不知这碧水青山背后藏着怎样险恶的人心。
果然,我那禽兽不如的父亲还是对她伸出了魔爪。那日有人故意将我引开,待我归来时,四处寻不见因因的身影。恐慌如潮水般淹没了我,我发疯似的找遍每个角落,最终在后山那座破败的木屋里听到了微弱的挣扎声。
推开虚掩的木门,那个我再熟悉不过的背影正压在衣衫凌乱的因因身上。她无助地哭喊着,双手被死死按住。眼前的一幕让我血涌上头,当即抄起门边的木棍,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只听“咣当”一声闷响,原是挣扎中的因因摸到一个硬器,狠狠砸中了他的头颅。她趁机挣脱,踉跄着冲出门去。地上那禽兽昏沉片刻,竟又挣扎着爬起,还要再追。
我心神一颤,急忙去拦禽兽不如的父亲,奔至屋外时,只见那道纤弱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往山下跑。父亲还要再追,我厉声唤了句“父亲”,他这才猛地顿住脚步。
他回头看见我手中的木棍,捂着渗血的额角,踉跄凑近道:“絮儿……方才似有贼人欲对因因行不轨,为父是赶来相救的。”
他竟还在撒谎。
我强忍着没有揭穿,只怕他再起歹念,只得先将他劝回家中。安顿好这畜生后,我立刻转身去寻因因,可山中暮色四起,寻了许久许久,终究再不见她的踪影。
后来天降大雨,我在雨中呆立许久,心头如被刀绞。
我的父亲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玷污了那么多清白姑娘,而我,明知这一切,却既不能为那些受辱之人伸张正义,更无法替含冤者讨回公道。一则因他终究是我生身之父,二则……我还要靠他走出这小镇,踏上青云之路。纵使万箭穿心,我也只能再一次,将这滔天的恨意生生咽下。
沈识因读至此处,眼中已盈满惊惶与悲戚。一股寒意自心底窜起,原来那个恶魔,那个曾对她与无数女子下毒手之人,竟真是她素日唤作姨丈的人。那个表面看似敦厚本分的男子,竟藏着如此狰狞的面目……万幸,万幸她与姐姐,终究未曾真正落入他的魔爪。
原来江絮心中埋藏着如此沉重的秘密,原来他也曾为是否该亲手将父亲的恶行公布于世,而饱受煎熬。
她又翻出一册近期的手札,墨迹尚新:我终于走到了京城,坐上了翰林院学士之位。虽然上位的手段算不得光明,但我终究做到了。我走出了那个困住我多年的小镇,挣脱了“恶魔之子”与“穷酸书生”的枷锁。
如今手握权柄,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写下密信呈递御前,请皇上彻查我父亲之罪。我隐忍多年,终究亲手将他伏法受诛。
这正义来得太迟,但终究没有缺席。对于我这颗负罪已久的心,也算是一丝微薄的慰藉。
心中可曾难受?倒也算不上。早在多年前,我便不再视那人为父亲。一个表面温厚、内里却行着比恶魔更可怖之事的人,本就不配存于世间。
我原以为皇上会直接将他处死,未料皇上只判了他净身,送入宫中为奴。如此也好,那祸害过人的命根子就该除掉,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此事了结后,我心口多年积压的郁气总算疏解了几分。再见到因因时,也不似从前那般愧疚难当了。只是……她身旁已有了心仪之人。那男子位高权重,风采卓然,我自知难以企及。原也曾想过争上一争,可终究明白,有些缘分强求不得,即便争了,也不过是徒增怅然罢了。
所以,我惟愿她能得遇幸福,一生安乐顺遂,不必被权势利益裹挟,去做任何违心之事。
可偏偏她的身份,注定逃不开这些纷扰。每每见她,心中总是不忍,想要上前关切几句,却又不知该以何种立场、何种身份开口。
她……大抵也是厌弃我的罢。是啊,我本就算不得什么良善之人,又怎配奢求她的垂青?只盼她往后岁岁年年,皆能平安喜乐,如愿以偿。
沈识因读至这一篇,对着纸页默然良久。
沈识因再次踏入江府,假借探望江灵之名,悄悄潜入了江絮的卧房。这回终于在那隐秘处寻到了那封带着金印的信笺,她来不及细看,匆忙将其收入袖中,正要离去,结果刚推开房门便迎面撞上了回来的江絮。
她吓得浑身一颤,抬头正对上江絮深邃的目光。江絮先是震惊地蹙起眉头,随即视线在她周身扫过,沉声问道:“因因,你怎会在我房中?”
沈识因强压下慌乱的心绪,故作镇定地迎上他的注视,语气带着几分急切:“江絮哥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寻你寻得好苦……陆呈辞出事了,想必你也听说了,至今下落不明,我心中实在忧虑难安。”
“上次来时你不在,方才小厮又说你在房中歇息,可我推门进来仍不见你人影。事态紧急,可否请你快些帮我去寻一寻陆呈辞?你如今是翰林院学士,人脉广博,我只得来求你了……”
沈识因一口气说了这许多,既要强作镇定不惹他生疑,又得按捺住袖中信笺带来的心惊。
江絮听罢,瞧见她微微泛红的眼圈,眼底的锐利渐渐化开几分,温声道:“因因莫急,进屋慢慢说。”
她本欲脱身,又恐徒增猜疑,只得随他步入室内。江絮返身合上门扉,指了指一旁的凳子:“因因,坐。”
沈识因依言坐下,见他斟了盏茶递来,忙摆手推拒。江絮凝视她片刻,忽而轻笑:“怎么?怕我下毒不成?”
这话惊得她脊背一凉,连忙解释:“不是的……只是不渴。”
江絮未再多言,将茶盏搁在案上,于她身侧坐下:“陆呈辞之事,皇上尚未查明,眼下谁也不知究竟。你不必过于忧心。我也曾派人打探,当时情形虽凶险,但盼天见怜,他能逢凶化吉。”
沈识因低低应了一声,起身道:“多谢江絮哥哥肯相助,还望你在朝中多留意动向。我暂且先回府去,看看二哥那边可有什么消息。”说罢转身便要离开。
江絮却忽然唤住她:“因因。”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端详着她的神色,“为何这般紧张?可是还有别的事?”
沈识因心头一紧,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我只是太担心陆呈辞了。”
江絮凝视着她惊慌的目光,轻叹道:“因因,为何总不肯听哥哥的话?从前我便劝过你,要为自己而活,莫要成了他人的棋子。如今可好,刚成婚便失了夫君,往后这漫漫余生,难道真要守一辈子活寡?”
他声音沉了沉:“莫要对谁都怀着戒心。有些劝诫是真心为你好——愿你明白,人偶尔自私些并无错处。唯有先顾全了自己,方能谈及其他。”
沈识因骤然明白了江絮屡屡劝诫的深意。他本就是个极自私的人,能为了前程隐忍那般禽兽不如的父亲,眼睁睁看他作恶多年。
所以他也要她学得自私,莫要在感情里顾及旁人,尤其当其中掺杂着权势利益时。他仿佛早已窥破她与那几位公子间注定的结局,才一次次这般提醒。
她抬眸撞进他凝视的目光,心头不禁一颤。他那双眉眼与他父亲很像,虽称得上清俊,此刻在她看来却只觉骇人。她僵立在原地,指尖冰凉,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江絮见她紧张得动弹不得,忽又向前逼近一步,嗓音低柔却惊心:“因因,若是那些人都不在了,你可愿意跟我?届时我的身份不同往日,我们就真的相配了。”
沈识因紧张地向后退了一步,勉强扯出一抹笑:“江絮哥哥莫要说笑……对了,姨母方才还让我去寻她,我这便过去。”
她说着便要侧身绕过他,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
她顿时僵在原地,正
无措时,恰闻姨母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因因可在这儿?”
“在的,姨母,我这就来。”沈识因急忙应声。
江絮听得母亲声音,指节微微松动。沈识因立刻抽手,快步走出房门,随姨母离开了这处院落。
与姨母寒暄几句后,她寻了个借口匆匆离开江府,一路疾行赶回太师府。见到祖父沈昌宏,急忙将从江絮房中取得的信笺拿给他看。
沈昌宏展信细读,骤然变色,眼底尽是骇然:“不好,先帝竟然还活着。我们都被做了局,陛下……陛下他有危险。”
他当即起身向外疾走,厉声唤来护卫:“速速召集人马,即刻入宫救驾!”——
作者有话说:来啦!有点晚。
关键剧情要到了。
[红心][红心]
第55章
先前沈昌宏并非全无猜疑。他疑心的不是先帝的为人,亦非其是否勤于朝政,而是那场“龙驭上宾”背后的真相。
新帝继位时,宫中对外宣称先帝是沉疴难起、药石无医,以致暴毙。但沈昌宏昔日常随侍御前,最清楚先帝的底子——先帝不过五十年纪,平素身强体健,又兼习练剑术,生得魁伟英武,与亲王颇有几分相肖。
他辅佐帝王多年,深知这位主子若无雄才大略,当年怎能在诸皇子中脱颖而出?更遑论坐稳这九五之尊。自古成王败寇,唯有真正的能者方可问鼎。
这些年来,先帝展露的雷霆手腕非同小可,虽偶有小恙,何曾有过致命顽疾?即便临终前那段时日纵情酒色,也断不至于骤然病入膏肓,乃至撒手人寰。
当时他心头便存了疑影,暗忖或是陆瑜从中做了手脚。毕竟这位太子为登大宝不择手段,也不足为奇。史册上弑君夺位的储君本就数不胜数,加之先帝晚年确显昏聩,故而陆瑜继位时,朝野上下并未生出太多波澜。
可当他看清那钤着金色御印的信笺时,竟如遭雷击。信上清清楚楚写着如何步步为营,不仅要铲除当今圣上陆瑜,更要借机清洗朝中所有存有二心之臣——其中赫然包括他们太师府满门。
字里行间竟还谋划着近日便要行刺天子,血洗宫闱。
沈昌宏为官数十载的从容此刻尽碎。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与满朝文武竟都落入了皇上布下的惊天棋局。
先前他辅佐圣意,费尽心力铲除陆陵王与陆亲王,岂料这一切都是皇上为肃清障碍设下的圈套,甚至连太子都可充作棋子。
如今陆陵王与陆亲王这两个心腹大患已除,在皇上眼中,余下的不过都是可随意拿捏的小辈。
那位自以为运筹帷幄的新帝陆瑜,与始终周旋其间的陆呈辞,原来都不过是皇上手中的利刃罢了。
陆瑜与陆呈辞比起先前两位根基深厚的亲王,对付起来自要容易得多。那老皇帝的手段,当真高明得令人心惊。
他愈想愈是惶惧——若先帝果真未死,意欲重掌江山,只怕弹指间便能将当今圣上掀下龙椅。届时所有碍眼之人,包括太师府满门,必将被清算殆尽。这段时日的苦心经营,竟是全为他人作了嫁衣。
他当即召集心腹,匆匆赶往皇宫,又急命人前去寻沈识因的舅父姚将军求援。岂料探子还未出府,便有急报传来:姚将军途中遭遇埋伏,麾下将士几近全军覆没,将军本人身负重伤,仅以身免。
沈昌宏闻讯大骇。对方已然出手,宫变恐怕就在瞬息之间,甚至今日便会爆发。
他必须抢先一步护住皇帝,再图后策,竭力避免这场即将席卷京城的血雨腥风。
沈识因见祖父带着一众兵将匆匆赶往皇宫,神色惶急,便知大事不妙。
她万万不曾料到,那位已经驾崩的老皇帝竟然尚在人间。
她忆起陆瑜那日所言,他说幕后必有推手搅动风云,否则陆呈辞断不会这般轻易殒命。
如此说来,琉璃窑厂那场爆炸恐怕真非陆瑜所为,而是先帝设下的毒计,意在先除陆呈辞,再图陆瑜。
思及此,她心头剧震。若当真如此,这太平盛世怕是要到头了。既然连先帝都亲自出手,必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杀局——如此看来,陆呈辞恐怕凶多吉少。
她在房中来回踱步,眼眶渐渐泛红。既忧心陆呈辞的下落,又非常非常地思念他。
她的夫君……难道真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世了么?
她正心乱如麻,却见二哥疾步闯入,急声道:“妹妹莫再胡思乱想,快些收拾东西随我离开。京城眼见就要变天,车马已备好,你与母亲即刻出城。”
果然……这京城终究要乱了。
沈识因眼圈泛红,颤声问道:“二哥,先帝当真未死?若真是这样……那陆呈辞他,是不是再也回不来了?莫非真是先皇对他下了毒手?”
二哥长叹一声,神色凝重:“若说是陆瑜设计害他,我尚存一丝侥幸。陆呈辞素来机敏,未必没有生路。可若这一切皆是先帝布下的棋局……”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莫说是陆呈辞,便是当今圣上陆瑜,只怕也凶多吉少。此刻祖父与父亲已赶往宫中救驾,只盼能护得住他性命。”
沈识因闻言,只觉天旋地转,强忍多时的泪珠倏然滚落。可这当口,哪里容得她伤怀?
二哥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便往外带。母亲早已候在廊下,迎上来紧紧握住她的手:“因儿,此刻什么都莫要想,只管随娘走。”
沈识因心焦如焚:“可我们走了,祖父、父亲和二哥他们……”
话音未落便被二哥截断:“莫要挂心,如今国势动荡,我们自当尽力周旋。这场风波既起,谁又能独善其身?眼下能保全一个是一个。”
她望着二哥泪如雨下,终是被母亲牵着疾步穿过庭院。马车早已备妥,二人匆匆登车,轱辘声即刻碾着青石板路急促响起。
母亲姚舒紧紧攥着她的手,掀起车帘回望。望着那座住了数十年的太师府朱门,眼底一片猩红。这里早已成了她的家,岂料终究要走这一步。可她到底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女儿,自幼便明白宦海风云变幻——昨日或许风光无限,今朝便可能身首异处。
沈识因心中惶然,问道:“娘亲,书媛姐姐呢?她现在在哪里?怎么没有跟我们一起走?”
姚舒回道:“因儿别担心,书媛现在不在京城,前两日与周烨回了老家祈福一直没有回来。今日一大早你二哥就已经安排上去把他们安顿好了,现在很安全。云棠也随着家人出城避难了。”
沈识因听闻这话稍稍放心了,然后又问:“外祖母家那边可曾安排妥当?我听闻舅父也出了事……”
母亲强忍泪意低声道:“你二哥早已打点好外祖母那边。只是你舅父伤势沉重,眼下正在救治。他麾下将士折损大半,军队涣散,一时再难振作。”
听得此言,沈识因心头阵阵发沉。谁曾想,兜兜转转最终都落进了老皇帝的彀中。
她不知二哥要将她们送往何处,只听车辙声疾,马车正飞速驶离皇城。经过长街时,她悄悄掀起帘角,却见京城百姓仍如往常般度日。叫卖的商贩,闲逛的行人,熙熙攘攘的街市与往日并无二致。
她心中悲戚难当。眼前这芸芸众生尚不知滔天巨祸将至,唯有他们这般局中人才窥见半分凶险。她既想护住这些无辜百姓,又想阻了这场兵燹之灾,却深感无能为力。
她转向母亲,问道:“娘亲,既已料定朝堂生变,为何不早些疏散百姓?”
母亲叹道:“此事尚未有定论,圣驾安危亦未分明。必得先护住皇上周全,与他商议之后,方能定下万全之策,届时再疏散民众不迟。”
沈识因心下愈发不安,忽然想起姨母与江灵:“那姨母和江灵妹妹该如何是好?江灵如今还怀着身孕……”
母亲忧心道:“此事我早同你二哥商议过。从密信看来,江絮早已投向先帝麾下,如今
种种作为皆是在为老皇帝铺路。何止是他,朝中如许万昌许太保等众多官员,明面效忠今上,暗地里无不是在为先帝筹谋。当今皇上看似掌控全局,殊不知早已落入他父皇的彀中。”
沈识因默然颔首。姜终究是老的辣,如今祖父与父亲最忧心的便是圣驾安危。至于姨母与江灵那边,想来江絮早已有所安排。到底是他的生母与亲妹,他断不会坐视不管。
姚舒连连叹气。她这个妹妹一生要强,走到今日这般境地,实在令人唏嘘。她何尝不知妹妹盼着锦衣玉食的急切,更懂她望子成龙的苦心,可最终却将女儿害到这般田地,染上那等恶疾,往后余生该如何是好?只是眼下,她已无暇他顾,唯愿护住自己的女儿与家人周全。
沈识因终究没有将姨丈那些龌龊事告诉母亲。这般污秽,何必再让母亲平添伤痛?既然那人已得报应,这口闷气也只能就此咽下。如今只盼江絮莫要行差踏错,连累了姨母与江灵。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不料刚出城便被一队人马拦下。随行护卫立即拔剑出鞘,却见拦路之人竟是许夙阳。
他跨坐骏马之上,身披带兜帽的斗篷,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
沈识因探身出车厢,见到是他不由怔住。
许夙阳唤了声“识因”,利落地翻身下马,疾步上前道:“你们走不了。若想平安离开京城,就随我来。”
沈识因蹙眉打量他急切的神色:“你怎会在此?”
许夙阳此刻突然现身说出这般话,必定知晓内情,她自然不敢轻信。
许夙阳走近两步,压低嗓音:“识因莫慌,眼下出京的各处要道皆已被封锁和严加把守。先帝已做好万全准备,定于今夜清洗皇宫。如今多条通路皆已断绝,唯我知晓一条密径。你们务必信我,速速随我离去。”
沈识因震惊不已:“先帝果真活着?你从何得知?”
许夙阳:“此事说来话长。识因,眼下刻不容缓,快随我走。”
姚舒探身出马车,将许夙阳上下打量一番,冷声道:“你身为许太保之子,教我们如何轻信?许夙阳,你先前对识因、对江灵做的那些事,我们铭记于心。如今突然现身,又让我们怎知不是受你父亲指使前来拿人?”
念及许夙阳从前所为,自是疑虑丛生。
沈识因亦觉此刻不该与他多作纠缠,遂凝眸正色道:“许夙阳,我不会信你。无论你所言是真是假,我都不能冒险。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望你记着,无论往后发生什么,定要护得江灵周全。你听明白了?”
许夙阳见她执意不肯相随,心下已然明了她们断不会轻信自己。可念及沈识因安危,他仍是急声恳求:“识因,我知你疑我。可方才所言句句属实,先帝确实未曾驾崩。此前朝中接连失踪的几位大臣,近日圣上命我暗查,我才发觉他们皆未殒命,而是与我父亲一般,在暗中为先帝谋划。”
他眼底尽是焦灼:“他们密谋弑君复位,连陆呈辞之死恐怕也是先帝手笔。这根本就是他设下的局,借太子与陆呈辞之手铲除陆陵王与陆亲王,其心机之深沉,手段之狠辣,实在令人发指。听我父亲言下之意,你们太师府亦是他棋局中的一枚弃子,事成之后……怕是满门难保。”
见沈识因神色微动,他愈发言辞恳切:“姚将军遇袭之事想必你已知晓,此事非同小可。只要先帝今夜举兵,皇位易主已成定局,当今圣上绝无生路。我将这些机密尽数相告,就是要你明白,我字字真心,绝无半句虚言。”
沈识因听罢这番来龙去脉,方知那老皇帝竟谋划得如此深远。她凝眸望向许夙阳:“多谢你为我考量,但我实在不能随你同行。唯愿你记住我今日之言,往后遇事须得清明决断,莫要再行伤人之举。”
她语气渐缓:“许夙阳,谢谢这十余年的相识。”
时间紧急,沈识因说罢,便与母亲退回车厢,帘幕垂落间,马车再度辘辘前行。
许夙阳怔立原地,望着那渐远的车影,原本欲阻拦的手终是垂下。他听到那句“谢谢这十余年的相识”,眼眶瞬间红了,心里酸楚难当。
此刻他才真切恍悟,自己往日那些荒唐行径,究竟是如何将这般美好的女子,从生命中彻底推开。
是了,终究是他的过错。从始至终,皆是他咎由自取。无论是染上这身顽疾,还是往后未必能得善终,都是他应得的报应。
他黯然垂首,对身旁亲卫低声吩咐:“暗中护好她们,务必平安送出京城。”
待侍卫领命策马追向马车,许夙阳也翻身上马,径直朝江府疾驰而去。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将江灵接出来。
虽说江絮应当会护着亲妹,可那老皇帝心狠手辣,难保不会在事成后将江絮这等棋子一并清除。毕竟在先帝眼中,江絮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卒子。若非他父亲举荐,江絮连圣颜都未必得见,更遑论参与这等机密要事。
江家满门能否保全尚未可知,此刻他唯有先护住江灵周全。
——
当太师沈昌宏疾步赶至宫门前,只见朱红宫门紧闭,任他如何叩击都纹丝不动。
这时沈识因的父亲沈智领着兵将匆匆赶来,见状不由蹙紧眉头:“怕是宫中已然生变。这宫门内外恐已换了人,如今依我们的身份,只怕都不管用了。”
沈昌宏焦灼地在宫门前踱步,沈智又朝门内高声道:“陛下危在旦夕,宫中恐有变故,本官以太师身份命尔等即刻开门!”
话音落下,宫门非但未开,城墙上反而骤然现出无数兵士,长枪森然齐指城下。
沈家带来的将士见状纷纷拔剑出鞘,立时摆开迎战阵势。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城头出现一道身影,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嗓音尖细如旧:“沈太师,别来无恙啊。”
沈昌宏仰首望去,待看清城墙上那人面容时,眉头骤然紧锁——此人竟是先帝身边随侍数十年的大太监。
这位内侍素来得先帝倚重,身份尊贵非同一般,往日里但逢机密要务,多由他经手传达。
昔日沈昌宏与这太监同为圣上股肱之臣,往来频繁,算得上相熟已久。他向来只当对方是个忠心耿耿的老奴,岂料此人竟也参与这般惊天棋局,连自己都被算计入彀中。
那大太监见他满面惊疑却缄默不语,不由仰首长笑数声:“怎的?沈太师莫非还自恃清高,以为怀揣着心系苍生的抱负,便可窥探圣意、妄加评议?还是觉得能背弃旧主,转投藩王麾下?”
“沈昌宏,你那些心思当真以为能瞒过圣上?自两年前起,陛下便从你终日紧锁的眉宇间,窥见你早已存了二心。圣上未曾早早将你铲除,已是天恩浩荡。如今你还指望倚仗谁?陆亲王已殁,陆陵王亦亡,莫非还指望那位病骨支离的当今陛下?呵,当真是痴人说梦。还是说……你仍惦记着那位亲王嫡子陆呈辞?可惜啊,他也已成泉下之鬼。”
“你们这些人,总自诩为国为民,以为所作所为皆是正义。可曾明白陛下当年为何能荣登大宝?因他是天命所归。正因有此气魄坐稳江山,方能整治这万里山河。全是因着你们这些乱臣贼子终日觊觎皇位、图谋不轨,才害得民生凋敝,令圣上不能专心治国。”
沈昌宏仰首望着城头那尖刻的嘴脸,胸中翻涌着滔天悲愤。那阉人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可其中真相,在场谁人不知?皇上这般阴险狡诈的算计,他沈昌宏今日栽在此处,也只能自认时运不济。
确实,他是因见先帝日渐沉湎酒色,才起了辅佐新帝的念头,可谁知竟落入这般荒唐可笑的圈套。
他高声喝道:“老夫为官数十载,从未做过半件对不起江山社稷之事。自陛下尚在潜邸时,便是老夫亲自教导。从太子到登基,哪一桩不是老夫呕心沥血?老夫始终教导陛下要行正道、谋苍生,到头来竟成了你们的眼中钉。”
他攥紧双拳,字字铿锵:“这一生,老夫问心无愧。如今不论谁坐这江山,只
要老夫一息尚存,只要陆瑜仍是当朝天子,定当竭尽全力助他肃清奸佞,重整山河。”
在沈昌宏心中,当初的太子陆瑜,确实是众皇子中最堪承大统之人。不仅才干出众,更难得的是心性坚毅。虽曾忧其体弱,可经历夺嫡风波后,方知这位新帝的韧性远超预期。
纵观陆瑜的品性、能力与胸襟,确实比先帝更值得辅佐。无论是治国方略、爱民之心,还是高瞻远瞩的魄力,都胜过那些固步自封的老臣,更比先皇的陈旧思虑清明得多。
这巍巍皇城,终究需要这样的新鲜血脉来涤荡沉疴。
为了国运昌盛,无论如何,他都要护住陆瑜的性命。
城头的大太监闻言连声冷笑:“沈太师啊沈太师,你竟也说得出口这等话。太子确是你一手教导,让他做个明君贤主不假。可后来背弃他的不也是你?转头投向陆亲王的,难道不是你这恩师?”
他袖袍一拂,语带讥诮:“如今他登基为帝,你自然要表忠心。可也要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护驾。”
太监话音未落,扬手间城垛上现出无数弓箭手,寒光凛凛的箭镞齐刷刷对准城下。
沈昌宏见状厉声高喝:“列阵迎敌!”
霎时间杀声震天。
箭雨倾泻而下,城下兵马分作两路:一队持盾结阵,银甲映日,将飞矢尽数挡下;另一队如蛟龙出洞,直扑紧闭的宫门而去。
沈昌宏与沈智父子虽未亲历沙场,却在朝堂风雨中屹立数十载,早已练就处变不惊的沉稳。
沈昌宏对皇城各门暗道、宫苑布局了如指掌,此番前来更非孤注一掷,而是调集了所有可动用的兵马。姚将军虽重伤未愈,但姚家世代将门,其麾下精锐尽数在此。
然而对方显然早有防备,应对之势凌厉非常。转眼间两军相接,杀声震天,箭矢如蝗。
而此时几个时辰前,陆瑜正匆匆赶至皇陵。当初父皇入葬时他亲眼见证,实在难以相信竟会死而复生。
他本欲查探先帝陵寝是否有异,岂料刚在陵前站定,四面骤然涌出无数黑衣死士,将他们团团围住。
他虽带了不少禁卫军与兵将,甫一交手便察觉不妙。这些黑衣人显然早有周密布置,人数越聚越多,出手尽是杀招,直取性命而来。他心头骤寒,在护卫簇拥下节节败退。
奈何寡不敌众,随行侍卫接连倒下。混乱间只觉眼前一黑,一方布罩已当头罩下,紧接着绳索缠身,整个人被牢牢缚住。待他挣扎时,早已被人挟持着迅速离去。
这分明是个处心积虑的惊天阴谋。他们每步举动皆在对方掌控之中,如同落入早已织就的罗网,正被一步步逼入绝境。
——
沈识因与母亲的马车原按着二哥指引的路线前行,不料刚行至官道岔口,便见大批军士设卡盘查。守军一见她们的马车,立即齐刷刷亮出兵刃。
沈识因心头骤紧,原来许夙阳所言竟分毫不假,所有出路果真都被封锁。
正慌乱间,忽见一队黑衣蒙面人策马疾驰而来,人马未至,箭矢已破空而至,把守关卡的兵士应声倒地。
很快,这些黑衣人从四面涌来,与守军混战成一团。
沈识因望着他们陌生的装束,虽得出手相救,却辨不清是敌是友。情急之下,只得与母亲催促车夫调转方向,朝着另一条偏僻小道疾驰而去。
随行护卫将马车层层环护,在愈发急促的马蹄声中一路奔驰。
不料那批黑衣蒙面人解决官兵后竟策马追来,眼看就要逼近车厢。
沈识因望着那些杀气腾腾的身影,心口阵阵发紧——看来这些人是抓她们的。
眨眼间黑衣人已挥剑直刺马车,寒光凛冽。护卫们奋身相抗,刀剑相击之声不绝于耳。可这些人出手狠绝,招招致命,不过片刻功夫,随行护卫竟已伤亡殆尽。
她紧攥着母亲的手跃下马车,踉跄着冲向道旁小径。明知这般奔逃不过是徒劳,可若困在车中唯有死路一条。
只是才跑出不远,身后马蹄声已迫近。为首两名黑衣人俯身探臂,不由分说地将母女二人掳上马背。
沈识因惊呼一声,还未说清话语,只觉后颈一疼,立时晕了过去。
黑衣人马挟着二人径自转入密林深处。
他们刚走片刻功夫,又有一批人马自岔路疾驰而至,见到道上倾覆的马车与满地尸身,当即循着新鲜蹄印策马狂追——
作者有话说:来啦!最近上午输液,下午码字,更新暂定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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