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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巡渠,帝薨


    兰浓浓浑身绵软, 只得由着他肆意亲昵。所幸他还记得她此刻虚弱,连换气都费力,时而便会退开, 容她喘息片刻,而后再度深深吻下。


    待那笼罩着她的阴影终于离去, 她早已累得睁不开眼, 脑中昏沉,耳鸣不止,自然也听不清他在耳畔低语了些什么。


    待气息渐渐平复, 由碧玉等人服侍着洗漱、用膳、服药后, 便沉沉睡去。


    之后几日,她一直在别馆中静养。覃景尧早出晚归, 他离去时她往往未醒, 归来时她又已熟睡。二人虽夜夜同榻, 竟一连数日未曾好好说上一句话。


    她这边从容自若, 覃景尧却已按捺不住。他连夜将公务安排妥当, 特腾出一整日来陪她。所幸,因水土不服引发的种种不适已然消退,她精神好了许多。


    二人难得同桌用膳, 许是彼此思念, 席间不时为对方布菜, 低声细语, 情意脉脉。待她用完汤药,便携手出了门-


    望泉府虽水源不丰, 却算不得贫瘠。此地民风彪悍,百姓多是人高马大,一入集市, 嘹亮的吆喝声便扑面而来,盈满双耳。


    若在京城,此时节暑气已该消了,但此地日照充沛,空气中仍带着炎燥。加之湿度低,地面扬尘颇多,因而出门时,覃景尧特意为她戴上了帷帽。为防沙尘乘隙而入,脸上还多覆了一层面纱,轻薄如雾,恍若若无。


    不同于后世服饰渐趋一统的风貌,当地百姓衣着自成一格,亦与她所见过城处迥异。男子大多只着一件短褂配长裤,女子则在短褂内衬件各色薄衣,下系半裙。


    这般装束,一眼望去,便觉此地人自带一股不拘小节的爽利劲儿。


    有道是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人总对身边鲜见的事物抱有好奇。这城中铺面摊头,除却本地必需的衣物器皿,倒有小半打着南方精工,或京城时兴物件的名号揽客,确也引得不少装束各异的旅人驻足流连。


    兰浓浓本也对新鲜事物心怀好奇,奈何此地空气与环境令她浑身不适,街上楼间喧嚣的声浪,如无形音波冲击耳膜,震得她头昏脑涨、心跳急促、喘息难平。


    她虽头戴帷帽,一手却始终被覃景尧握在掌心,拇指不时轻按脉门。因此她指尖才一蜷缩,脉象甫乱,呼吸稍变,他便敏锐察觉。


    未有半分迟疑,俯身将人打横抱起,凤眸一扫,迅即落向一处相对清静的胡同,大步流星直奔而去。随行侍从无声而动,在二人前后列出人墙,虽市井喧哗依旧鼎沸,却仿佛隔了一层护罩,不再那般刺耳钻心。


    碧玉忙请府卫展开随身携带的叠凳,从食盒中取出温壶,斟了一杯热茶,匆匆奉至,莫畴亦已趋步上前,静候吩咐。


    覃景尧抱她坐下,安置于膝头,轻轻掀开帷帽,先喂她饮了半盏温茶,而后俯首端详她苍白的面容,他目光关切,眉心微蹙,指腹轻拭她唇边水痕,柔声问:“是哪里不适?现在可好些了?让莫畴为你诊一诊脉,可好?”


    兰浓浓倚在他颈侧,轻轻摇头,语声低微:“我没事,只是习惯了清静,骤然听见这般喧闹,一时心跳得快了些。”——


    她从前那样爱热闹,如今,竟受不惯喧嚣。


    覃景尧气息几不可察地一滞,再开口时却声色如常:“西北人声粗犷洪亮,确是喧嚣了些。浓浓可想回去歇息?若不愿回去,我们也可乘车去城外寻个清静处走走。此地虽无青山秀水,黄土旷野也别有一番壮阔。”


    兰浓浓身心仍有不适,却知他百忙中抽空相伴实属难得,不愿辜负这番心意。她心思单纯,心中所想便映在脸上,轻声道:“那便出城吧,对了,我们能去渠上看看吗?”


    说到此处,她似被点燃了几分兴致,手按在他肩头直起身,苍白的面容上,一双眸子莹然生光:“历来修渠都是利在千秋的民生大计,我还从未亲眼见过渠是如何修的。既然来了,哪怕只看个雏形,也算不虚此行了。”


    覃景尧本就因她身体不适却仍强撑体贴而心头温软,此刻见她眼中重现光彩,哪里还舍得拒绝,当即含笑应允,眸中情绪亦隐在低垂的长睫下。


    将人稳稳抱起,登上候在路口的马车-


    云泽渠修建乃分段施工,共同推进,诸如望泉段渠工皆就近招募役夫。此渠之所以称“功在千秋”,不仅因工程浩大、耗资巨万,更因征调役夫数万,动用官员上千。若非晟朝国力强盛,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且银钱粮饷足额发放,如此大规模的征调,足以动摇国本。


    或许因官员巡查频繁,他们一行到来时,除监官认出覃景尧身份,上前问安并汇报进度外,役夫中几乎无人投来目光。


    自去岁初启,一年间不仅开凿出望不见尽头的宽渠,更在上游筑起数十丈高的闸口。渠上人潮如蚁却秩序井然,攀架、吊车、运料车等器械运转不绝,黄土堆叠,沙尘弥漫,放眼望去,竟俨然一幅重整山河的壮阔图景。


    史书所载徭役,多是盘剥民力。银钱粮饷层层克扣,役夫甚至需自备干粮服役,终致民怨沸腾。这一路行来,兰浓浓多在车驾内休养,未曾亲眼见过役夫情状。


    而今眼前所见,不论老少皆体格健壮。即便身形矮小者也筋肉虬结,虽个个晒得黝黑,眼中却炯炯有神。监官虽不时呼喝,却不见鞭挞责罚。


    时近正午,炊烟袅袅升起,竟是些健硕妇人两两推着饭车谈笑而来。随着监官一声令下,各处役夫此起彼伏地应和,陆续朝饭车聚集而去。


    “大人容禀!”


    那官员躬身解释道,“并非下官与役夫们有意懈怠。实因近两月日头酷烈,经上官们商议,定为卯正开工,午间歇息一个时辰,至戌初收工。眼下虽将及午初,但掘渠修堰皆是重活,此工程非旦夕可成,下官等既不敢延误工期,更不敢透支民力。况且人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因而渠上用饭的时辰,也都酌情提前了些。”


    这些安排,覃景尧几日前巡视时便已悉知。此时这官员特意回明,无非是瞧出兰浓浓正关注着役夫领饭的情形,有意说与她听。


    说罢,果然得了示意,便恭敬一礼,悄然退下。


    应召而来的役夫,多是周边城乡的农户、猎户与匠人,平日里便是靠手艺力气谋生。农户自不必说,地里缺水,收成本就不高,农忙一过便闲了下来。勤快些的愿意出去挣些辛苦钱,懒散的便只能守着那点存粮度日。


    猎户若只打些小兽,虽安稳,所得却也有限。想猎大物,又得冒着性命风险。再说匠人,虽是手艺人,但做小件工钱微薄,大件虽酬劳多却工期长,且并非日日有活计。


    因此,朝廷招募役夫的消息连同酬劳一经传出,这些有力气的汉子无不踊跃应召。挖渠虽是重活,可不仅工钱给得足,日日还能见些荤腥。更紧要的是,这工程一干便是数年,比起零散短工,冒险行猎,着实稳妥得多。


    便是那些来做饭洗碗的妇人,也因得了这挣钱的去处而满心欢喜。既赚了工钱贴补家用,待水渠修成后还能灌溉田亩,多种些瓜果粮菜。如是想来,这水渠尚未竣工,已成了百姓交口称赞的善政。


    此处远离城郭,为让役夫们午间歇息,临时搭了许多草棚。虽简陋,却足以遮风挡雨。用饭快的役夫将碗筷放入筐中,三三两两说笑着往棚中走去。


    天子虽盼功成,却未苛待子民,官员亦未阳奉阴违。


    这般景象,真好。


    兰浓浓心下感叹,眸光无意间掠过远处一行人影,只觉略有眼熟,未作深思,轻轻倚向身旁人低语:“我累了,回去罢。”


    尽管河渠干涸,有监工巡视,她身旁亦有府卫守护,且弱不禁风,但许是上次她跳河的阴影萦怀暗藏,覃景尧始终心弦紧绷。直至听她说要回去,紧攥着她的手才骤然松弛,笑意浮上唇角。


    “好,我们回去。”


    返程车上,兰浓浓倚着软枕与他絮絮说着渠上见闻,感叹此渠若成,必是惠泽万世的功业。覃景尧顺着她的话头,又拣了几件修渠趣事说与她听,引得她时而睁眸轻呼,时而低叹感慨,车厢内一片温宁。


    这日休沐后,覃景尧便需赴三百里外另一处渠段巡视。原想带她同往,奈何前日外出她耗神太过,到了平日起身的时辰竟唤不醒。若非莫畴再三保证只是疲累深眠,他几乎难以自持。


    皇命在身,不得不行。他强忍不安将同泽与半数府卫留于她身边,外间车马官员皆已候命,终是未能亲口与她道别,只得提笔写下行程种种,嘱她安心等候莫要随意走动,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去。


    却不知这一别,竟成他余生刻骨之悔,每每忆起,痛彻心扉-


    当日,兰浓浓直睡到午后方醒,一眼便瞧见枕边他留下的信笺。读罢不由颦眉,眼底漫起几分无措与眷恋。


    她连午膳都未用,先在碧玉等人服侍下梳洗更衣,随即伏案写了回信,命人快马送去。覃景尧所去的郢城距此三百余里,便是快马加鞭也需一日一夜。信中言明需停留三日,往返最快也需五日。


    这几日她果真依言守在别馆,二人书信往来不绝,恍若回到当年鸿雁传书的时光。第四日黄昏收到飞鸽传书,道是公务已毕即将返程,归期约在次日酉时。还特意嘱咐要视她身体状况,再定下一程是否同行。


    可至第五日酉时已过一个时辰,仍不见人马踪影。兰浓浓坐立难安,只怕他星夜赶路遭遇不测,连连催促府卫前去接应。她本就体虚,最忌劳神熬夜,莫畴与碧玉等人再三劝慰,言大人身边带着数十精锐,定是临时有事耽搁,安危无恙云云,请她先行安寝。


    兰浓浓终究撑不住倦意,忧心忡忡地回到榻上。就连梦中,那弯秀眉也未曾舒展。


    待次日醒来,不待她开口问询,碧玉便将一封信递了过来,兰浓浓忙接过展开,却在看清信中所写时,瞬间倒吸口凉气,亦因过于震惊,竟是一口气没提上来,竟手一松,信随即脱手昏了过去。


    碧玉与青萝被她骤然昏厥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连声呼唤,又急令侍女速请莫大夫。待二人探过脉象,蓦地相视一眼,方才松了口气,亦才觉脊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二人小心为夫人调整卧姿,正欲将掉落的信笺收起时,那字迹朝上的纸页,却以不容回避之势直撞眼底,


    “帝薨,急返,待归。”


    六个字如龙飞凤舞,犹如一道惊雷,劈得二人双膝一软,惶然跪倒。满室死寂中,只余信纸在衾被上静静摊开,仿佛凝着千钧重压——


    承平三十四年十月三日,郭皇后正与太子闲话,忽接御前总管密信。得知天子竟服丹暴毙,纵是历经风雨如她,亦一时瞠目失态,踉跄跌坐,浑身颤栗难止。


    然天子乃一国之君,天下定鼎之柱。纵未创不世功业,也绝不可以此荒诞结局收场。郭皇后不及深想,已将信纸紧攥掌心,除她之外,再无人得见分毫。


    她猛地抬头,眼眶通红,面色如铁,挥退惊慌上前的宫人,只紧紧握住小太子担忧伸来的手,俯身逼视他双眼,一字一顿道:“你父皇病重,传你我即刻往万寿宫见驾!”


    不待小太子反应,她已拽紧其手腕疾步而行,一连串指令掷地有声:“传禁军中郎将付知戎、参知政事卢亭文,入宫候旨!”


    “命禁军统领封锁后宫,无令不得擅动,违者严惩不贷!”


    说罢,她携太子登辇,轿辇载着母子二人穿过重重宫门,在侍卫簇拥下直赴万寿宫。


    第82章 第 82 章 死讯,吐血


    太子虽年幼, 却早非懵懂孩童。这两年父皇性情骤变、容颜日衰,他都默默看在眼里。犹记那日听政,一位老臣不过劝谏丹药伤身, 父皇竟当场以“谋害天子”之名将人拖出斩首。


    殿内诸臣噤若寒蝉,天子狰狞的面目亦深深刻在他心底。若非太傅及时阻拦, 他几乎就要冲出去求情。


    后来太傅只一句“天子威严不容挑衅, 纵是太子亦然”,如冰水浇头令他彻骨生寒。从此,他将所有惊惧压在心底, 连对母后与表哥都未曾吐露半分。


    此刻见母后竟违制调动禁军, 他方猛然惊觉,原来母后亦早已知晓宫中暗流, 却同样慑于父皇威势缄默至今。


    既无外敌, 何需禁军?


    卢参知乃是表哥得力臂助, 代行巡视之责后诸多政务皆托付于他。另一位被点名的禁军中郎将, 亦是表哥离京前亲口认定的忠良。


    此刻母后急召他们入宫——


    元昭明思绪电转间骤然明悟, 惊愕抬首,正对上母后含泪的目光。


    母子在辇中相顾,郭皇后已强压下悲恸恢复镇定。她将太子前额与自己的相贴, 声音低沉而清晰:“皇儿, 你父皇是服丹暴毙。此刻消息仅限你我与柳总管三人知晓。”


    她指尖轻拭太子腮边泪痕, “你是大晟储君, 未来的天子。即便肝肠寸断,也需撑起太子风范。你父皇虽无丰功伟业, 却也不该以此等不堪之事玷污身后名。


    元昭明心中已有猜测,虽悲痛难当,却亦深谙“储君当以社稷为重”的道理。他死死咬唇, 重重点头。


    郭皇后既欣慰又心疼,此时却无暇沉浸悲伤。她为儿子拭去泪水,将残酷现实娓娓道来:“你表哥远在千里,日夜兼程也需两月方能回京。这段时日,朝堂之上只能靠你稳住。”


    “要牢记,你是我大晟独一无二的太子,地位无人可撼!”


    她凝视太子稚嫩却坚毅的面容,一字一句道:“眼下皇儿只需做好一件事,镇定如常,仿佛无事发生,一切只待你表哥归朝。可明白?”


    “母后是要——”


    元昭明已然会意,将那“秘不发丧”四字死死咽回喉中,却只觉后背阵阵发凉。


    若父皇尚在亲自传位,或表哥坐镇朝堂,他皆可安心。可如今父皇骤逝,表哥未归,主少国疑之际,若消息走漏,他们孤儿寡母纵有尊贵之名,难保没有权臣宗室趁机作乱。


    倘若此时被迫大封重臣,致使大权旁落,纵使表哥归来,只怕也已回天乏术。


    太子与皇后虽身份尊贵,值此剧变却不得不慎。历朝历代在权力交替时发生的臣子逆乱屡见不鲜,此刻再如何谨慎也不为过。


    他忽然想到什么,悚然一惊,低呼:“母后,那表哥他——”


    郭皇后心中同样忧虑如潮,此刻却必须稳住心神:“只要消息封锁严密便无妨。你表哥身边有精锐护卫,以他的敏睿,即便走漏风声,也定能洞察真相速速回京。”


    她握紧太子的手,声音虽轻却笃定,“眼下最危险的,反而是我们母子”


    轿辇在低语间已抵达万寿宫。这场足以倾覆朝野的巨变,就在母子二人三言两语间定下了应对之策-


    皇城禁军素来只遵皇命,天子之下唯听皇后与太子调遣。


    付知戎既是辜砚信重之臣,郭皇后一下轿辇便当即下令:“付将军严守殿门,无本宫手谕,任何人不得进出。”


    付知戎神情一凛,肃然拱手:“末将领命!”旋即振臂挥令,迅捷接过万寿宫值守之责。


    母子二人并心腹侍卫踏入内殿,宫门即在身后沉沉合拢。


    柳总管已带人将天子仪容整理妥当,此刻龙榻上只见安详睡颜。郭皇后与太子伏于龙榻之前,悲声难抑。直至柳总管近前低声劝谏“请娘娘、殿下以社稷为重”,二人方强抑悲声,拭泪起身,询问跪地的御医。


    听完御医颤声回禀,郭皇后拭泪整衣,凤眸缓缓扫过殿内众人,声音虽带哽咽,威仪却不减分毫,“陛下自今岁苦夏,便圣体欠安。本宫不希望听见任何不该有的风声。”


    她话音微顿,目光如刃,一字一句道,“尔等可明白?”


    殿中众人本觉性命难保,闻言如蒙大赦,连连叩首立誓:“臣/奴婢等谨遵懿旨,若有半字泄露,甘受极刑!”


    待众人退下,郭皇后看向侍奉多年的御前总管:“尚书令回京之前,陛下宾天的消息绝不可走漏风声。期间一应起居照旧,今日所有知情者禁足宫中。”


    她忽向前倾身,语声轻缓却字字千钧:“柳总管侍奉陛下多年,深得信重。当知,凡背叛者,从无善终。”


    柳总管久侍御前,眼力见识不逊朝臣。他深知此刻生死攸关,更听出皇后言外之音。朝堂更迭如四季轮转,他这般身份若想保全,更唯有把握时机。


    如今令公未归,太子年幼,正是需要臂助之时,若此时表露忠心,或可成为新帝心腹。


    思及此,他当即跪地叩首:“奴才蒙陛下、娘娘与殿下信重,必当肝脑涂地!谨遵懿旨,万死不辞!”


    郭皇后稍松口气。权力最忌真空,若此时泄露天子宾天,必生大乱。宫人尚可更换,御前总管却不便擅动。


    纵使其素来谨言慎行,但皇权大事容不得半点侥幸。


    虽得誓诺,郭皇后仍未尽信。


    当日,便借总管之口传出“天子口谕”,命皇后伴驾,太子听政。


    郭皇后亲自坐镇帝王寝宫,都堂执政稳守前朝,付知戎严守宫禁。幸而天子素来罢朝成习,满朝文武竟未觉有异。这场滔天风波,就这般被暂时压在了朱红宫墙之内——


    承平三十四年,十月末,本应在外巡视渠工的尚书令悄然返京,直入宫禁。


    京中权贵尚在猜测是否渠工生变,当夜五更时分,宫中急召阁老与六部重臣入宫。未几,天子驾崩、传位太子、晋尚书令为相国辅政的消息便传遍朝野。


    至此众人方悟,尚书令匆忙返京,原是因临终托孤。


    是夜,群臣皆奉诏入宫,传位诏书经三位重臣亲自验看无误,故无人疑心其中关节。


    翌日,百官缟素,入宫哭临。礼官高诵先帝功烈,众臣匍匐,恭送龙御宾天。大殮方毕,即循“国不可一日无君”之古训,司衣局奉旨连夜赶制冕服。


    停灵二十七日后,先帝灵柩发引,暂安于殡宫。是日,太子即于大行皇帝灵前告祭,御金銮殿,登基继统,百官朝贺。待山陵永固,再行奉安大典。


    承平三十六年冬,十二月三日,太子元昭明奉遗诏继皇帝位,下诏改元“续璋”。


    因新帝年幼,暂由相国覃景尧摄政,待皇帝年满亲政再行归权。


    新帝登基后首从礼部所请,追封先帝为仁宣皇帝,尊皇后为仁皇太后。其二待丧仪毕大赦天下。其三擢升东宫旧属。付知戎等人皆在封赏之列,倒未显突兀——


    覃景尧生于元月,命相主凶,幼时在覃府被传“命硬克母”。当时已为皇后的郭婉仪闻讯,立即压下流言,将妄议仆从尽数发卖,相关主子亦受严惩,随后亲自将外甥接至宫中教养。


    这些年来,覃府上下眼睁睁看着昔日备受冷落的孩童步步高升,直至而立之年官拜一品相国,心中悔恨与日俱增。


    覃父与老父老母未尝不曾试图弥补,奈何对方许是早慧记仇,许是怨恨府中亏待其生母,又或是天性凉薄,任是软语相劝还是以孝道施压,皆不为所动。


    甚更会在受到胁迫时反制,令覃府自食苦果。


    故而即便他当时年岁尚轻,已教人不敢小觑。待其后威势愈重,覃府连攀附的念头都不敢再有。


    加之郭皇后深恨覃府,既怨其为人夫为妻守孝仅一年便续弦,更怒其苛待外甥。由此疑心家姐在世时在覃府备受煎熬,只恨自己当年仅是默默无闻的王妃,地位尚不及朝臣夫人,非但不能为姐姐撑腰,反要仰仗姐姐照应。


    如今地位天翻地覆,她自然要连本带利,一一回报。


    覃慕远原为朝中三品大员,自那之后却被平调闲职,日渐远离权力中枢,终以“无功受禄”之名连遭贬谪,如今不过六品微末小官。


    覃府本是累世官宦之家,三代显赫,本可跻身世家之列。然世间从无后悔药可寻,原本家资丰厚不至为钱财所困,却难敌由奢入俭之苦。


    虽官阶一降再降,阖府上下用度却未见收敛。坐吃山空之下,高门大院换作窄巷陋室,仆从多散,方知窘迫。如今终日互相怨怼,人人面容刻薄,尽显老态。


    覃景尧虽未明面断亲,却早有郭皇后为其正名另立府邸。年节所赠皆御赐之物,看似风光,实则既不能变卖救急,还须小心供奉以免获罪。余者也不过是些华而不实的摆设。


    覃府众人如哑巴吃黄连,苦不堪言却不敢声张-


    而此刻,本该春风得意的覃景尧,正与太后、新帝在宫中相持。


    两个多月前,他日夜兼程赶回京城,未及歇息片刻便入宫定策。拟诏书、控皇城、稳朝局,又连日与重臣周旋,操持先帝丧仪,辅佐新帝登基。


    每日休息不足两个时辰,长久劳神使他清减不少,眼眸却愈发深邃迫人,周身气势令人不敢逼视。


    太后与新帝历经此劫,对他既依赖又感激。此番能迅速稳定朝局,全赖他强势坐镇。在母子二人心中,便是相国之位也不足以酬其功勋,只是刚经擢升不便再行封赏,只得用流水般的赏赐略表心意。


    见他憔悴至此,二人怎忍心让他再度远行?新帝虽已登基,对这位表兄仍存敬重,说不出命令之言。


    郭太后只得温声劝道:“况且随行尚有百名卫队护卫,如今朝局已定,其安危无虞。你若实在牵挂,可传令各州府沿途照应。”


    她稍作停顿,又添了句分量:“如今朝臣已在谏言立后,此事关乎朝堂平衡。陛下初登大宝,威信未立,你岂能在此刻离京?”


    新帝这才接话:“母后所言极是。表哥便是忧心表嫂,也该顾念自身。路途遥远,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这般折腾。若你亲自去接,既要操心朝政又要奔波赶路,只怕你二人都要病倒。不如让一品夫人视身体情况缓行返京?”


    覃景尧久未安寝,肝火灼得五脏六腑如焚。若非多年修养撑着,此刻被再三阻拦早已勃然发作。他垂首捏着额角,这般失仪之举却未引得御座上的母子不满,反令他们满目忧色。


    朝局虽定,新帝已立,但此去即便水陆兼程,最快也要一个半月。如天子所言,回程时他定舍不得让浓浓受颠簸之苦,行程势必放缓,再返京恐要到明年开春。


    这一别便是半年光景,如今多少朝臣正盯着皇后之位蠢蠢欲动,人心浮动最易生变。若在此时离朝,纵有都堂属官坐镇,也难阻暗流涌动。


    可他已在信中向她承诺,待事了必定亲往相接。三年前他已食言一次,此番绝不能再让她失望。


    当初将她独留望泉已是亏欠,而今她或许正生着气,除却最初那封回信,往后音讯皆是由同泽转达。虽事无巨细皆在掌握,可这百余日未曾得见,早已熬干相思。


    他断不会让她独自在异乡守岁。


    覃景尧缓缓放下手,睁开眼眸,目光如磐石般坚定。他霍然起身,朝御座深深一揖:“陛下、太后容禀。臣既受先帝托付辅政,自当以社稷为重。朝中事务必会妥善安排,惟请陛下颁旨,将选后之事延至明年再议。”


    他抬起头,眼中血丝如蛛网密布,声音却字字铿锵:“待臣归来,定向陛下与太后请罪。但此刻——”他喉结滚动,每个字都带着千钧分量,“人无信不立。臣妻,正在等臣。”


    许是被他的决绝所慑,亦许是怜他劳苦功高,御座上的母子终是颔首应允。


    朱红宫门次第开启,为他让出去路-


    出宫后,覃景尧即刻命人传信卢亭文与付知戎,又令将亭整顿府卫车马。回府嘱咐严锋与郭管家严守宅邸,匆匆沐浴更衣后,至前厅对赶来的二人称奉密旨离京,命其恪尽职守,看顾京师,随时通传消息。


    待二人领命离去,他正欲登车趁途中小憩,同泽却忽从暗处疾步现身,跪地拦在车前。


    覃景尧心早已飞向望泉,肝火正灼,却敏锐察觉异样。他蓦地垂眸看向跪地之人,眼中骤然锐利如刀,心头无端泛起寒意。


    “你为何在此?”


    话音刚落,他猛地别开视线,几乎仓皇地欲绕开车前之人,竟似落荒而逃般不愿听见任何回应。


    然而同泽的声音已斩断所有退路。


    短短六字破空而来,如万箭穿心。


    覃景尧眼前一黑,踉跄扶住车辕才未跌倒。却只觉天旋地转,喉间涌上腥甜,仍固执地以为是过度疲累所致。


    短促笑音从喉中溢出,他紧抵额角,指节发白,那口血却再压不住。五脏六腑的烈火直冲眼眶,逼得他双目赤红


    覃景尧深吸一口气,微仰头活动脖颈,嘶声问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同泽深深伏跪在地,十指死死抠住青石板缝,冷汗瞬间浸透额发,无声砸落在地。他喉头如吞刀刃,却不得不禀:“大人,夫人——殁了。”


    轰!


    仿佛天火焚世,裹挟着灭顶之灾向他砸来。


    覃景尧如遭重击,踉跄倒退,肺腑间气血翻涌,一股腥甜冲破压制,猛地喷溅而出。整个人似被抽去筋骨,颓然跪倒在地。


    “大人!”


    将亭与府卫何曾见过大人这般形貌,皆惊骇失色,慌忙上前欲扶。


    覃景尧却猛地挥开所有搀扶,单手撑地欲起,臂膀却颤抖得使不上半分力气。粗重喘息间抬起脸来,下颌染血,墨发披散,一双凤眸阴鸷如修罗,死死钉在同泽身上,声音嘶哑如裂,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他齿间沁血,一字一顿,如淬寒冰:“违令不遵,诅咒主母,该当——千、刀、万、剐!”


    扑面而来的杀意几近凝成实质,如冰刃刺骨,同泽喉间一紧,似被无形之手死死扼住,窒息般难以喘息,头脸顷刻间布满冷汗。他却猛地膝行数步,大胆抬起头,眼中痛色分明,却仍一字未改,


    “大人!属下不敢妄言,夫人确于两月前染病不治,自焚而——”


    “住口!你找死!”


    覃景尧暴喝截断,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悍力,抬脚狠狠将他踹开,随即踉跄起身,身形摇晃如醉,直朝车驾前的马匹扑去!


    “大人!”


    同泽咽下满口腥涩,再度扑上前死死抱住他的腿,视死如归地嘶喊:“夫人两月前便已病逝自焚!是属下与莫大夫亲眼所见!当时您正星夜返京稳定大局,属下斗胆压下消息,此番提前回京便是为向您禀明实情,领罪受死!临行前属下亲手料理后事,命府卫护送夫人遗物返程,三日内必至京城!”


    “属下自知罪该万死,如今您要杀要剐,属下绝无半句怨言!”


    话音落下,满院死寂。


    覃景尧僵立原地,耳中嗡鸣不绝。五脏六腑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像攻城槌般疯狂撞击胸腔,痛得他几欲剖开胸臆,任它们四散逃离!偏偏它们挣脱不得,只得返身互相撕扯、自相残杀,最终汇成一股翻涌血河,以毁天灭地之势朝外奔腾。


    可他竟感觉不到痛。


    神魂早已飞越千山,逆流时光,回到了离别那日。


    看见他心爱的浓浓正背身侧卧在榻,青丝如墨,半掩半露。耳后还留着他吮出的浅痕,肌骨间沁出她钟爱的桃梨甜香,染得满帐生暖。他如往日般倾身欲吻,可下一刻,馨软的床帐陡然燃起烈焰,陷落火海!


    她的发、她的衣、她一身温香,瞬间被火舌吞噬。他惊惶疯扑,却一次次穿透虚影,任他如何嘶吼唤人、如何反复冲闯,都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身影被火海一寸寸吞没,


    至终,他都未能看见她的脸。


    更不知,她当时,该有多痛啊——


    脖颈僵硬如冰,转动时发出艰涩声响。覃景尧头晕目眩,双眸大睁,眼中唯剩一片血色。方一张口,滚烫的鲜血已迫不及待喷涌而出。


    “大人!!!”


    “大人!”


    “大人!”


    “快传府医!”


    周遭一片惊惶,覃景尧却充耳不闻。他猛地摇头,仿佛要将脑中那可怖的景象驱散,随即竟低笑出声,继而放声大笑起来。视线虽已模糊,却准确无误地锁定同泽的方向,染血的指尖虚点几下,喉间含着血,声音嘶哑而含混,


    “定是夫人,教你这样来吓我的,我知道,她生我的气了,气我不顾她身子难受,执意带她远行。气我带她出去,却将她独自丢下。气我这么久——,都不去接她。”


    “是也不是?哈哈哈”


    他笑声发颤,却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力气,手脚并用地自地上挣扎起身,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马匹,硬生生将涌至喉头的血水咽下。


    “她向来这般狡黠,百无禁忌,竟连自己的生死也拿来玩笑。待我接她回来,定要好好说她”


    “她那般冰雪聪明,此次却露了破绽。有莫畴在身旁,她怎会染病?身边那么多人守着,难道尽是废物,眼睁睁看她自焚?”


    “她怪我,是应当的。我已对她食言一次,我答应过她,再也不骗她。”


    他声音渐低,如同梦呓,“她还在等我,等我接她回家,她是该生气的。待见了面,该由着她打骂罚我才是”


    “浓浓”


    “浓浓”


    “大——!”


    将亭一把拦住欲再上前的同泽,低声厉喝:“大人已近魔怔!此刻再强拦刺激,只怕真要逼死他了!”


    言罢,他深吸一口气,急步趋前,单膝跪地沉声道:“请大人上车稍整仪容,属下即刻驾车,送您去接夫人归来。”


    覃景尧经他提醒,低头看见自己满身血污狼藉,竟像个不知礼的孩童般用手胡乱擦拭,喃喃点头:“你说得对,浓浓说过,为悦己者容。她最爱我这般样貌,若见我这副模样,定要嫌恶不喜”


    “大人所言极是。”


    将亭小心搀扶着他,低声应和。待将人安稳送入车内,方长舒一口气,朝一旁瞠目结舌、默然垂泪的管家打了个手势,示意善后,随即唤上同泽及一队府卫,驾车疾驰出府。


    第83章 第 83 章 魔怔,追寻/正文完


    续璋元年, 十二月十八。


    悬挂相府令牌的马车在府卫簇拥下冲出城门。时已入冬,百姓早已裹上夹袄风帽,车马本应缓行, 这般动静自然引人侧目。


    然相国权倾朝野,威势深重, 纵使众人好奇何事能令其如此匆忙, 却也无人敢妄加议论。


    五日后,相府车驾与数月前随行巡视的半数卫队一同返京。虽无官员相迎,阵仗却堪称浩大。人人面容沉凝, 衣冠如雪。


    时值仁宣皇帝丧期, 围观百姓初时只叹相府与卫队谨守礼制、思虑周全,无怪乎其主年方而立便居此高位。


    正因如此, 队伍中央那几辆结着白幡的车驾, 反倒被悄然忽略了——


    相府车驾归京后, 竟闭门数日。莫说早朝不见人影, 连宫中内侍催请、官员拜谒, 皆被拒之门外。


    此举在朝堂之上掀起暗涌,若非忌惮这位相国多年积威,门下拥趸众多, 恐怕早不止是言官御史不痛不痒的参奏, 而是众臣联名上折, 请少帝治其狂悖渎职、藐视君上之罪了。


    群臣心中却不免惊疑, 依其素日性情与为官之道,从未有如此行径。莫非往日谦谨皆是伪装, 先帝丧期未过,便自恃功高,欺天子年幼未亲政, 欲以此立威?


    可若真如此,为何连其心腹属官也一并被阻门外?


    纵使众人满腹疑云,然则相府门禁森严,消息密不透风,贸然行事只恐反遭其祸,只得暂且观望。


    且因时日尚短,暂未有人敢向少帝进献“忠言”。而以太后与少帝之明,又岂会坐视不理?


    果不其然,相国无假拒朝的第十日,太后銮驾亲临相府。众臣原以为必有结果,不料翌日早朝,少帝面带倦色,竟亲自为其告病。


    这般不合规制又讳莫如深,实在令人费解。然相国摄政,正如国不可一日无君。年关将至,新帝登基首年的诸多要务亟待批复,户部钱粮、礼典仪程,迟一日便乱三分。眼见其病假遥遥无期,两位重臣相遂约面圣请示。


    不料此二人自宫中回来,竟一改先前焦灼,个个面色凝重。无论交好与否上前打听,只得到八字:“无可奉告,时候自到。”


    这一下可真真是让人抓心挠肺般的好奇,满朝文武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凝向了那座沉寂的相府,这一留心方才惊觉,时已入腊,往年冬日必会升起的明光穹顶,至今未见光华。


    久经官场的重臣们当即心照不宣,那位一品诰命夫人,怕是已香消玉殒。否则以相国之痴情,怎会容其受半点风寒?


    又有什么事能让他称病不朝?


    这一幕,与三年前其夫人落水病危时,何其相似。


    此念一起,窥见端倪的几人再难按捺,少不得在至交间递上几句私语,又未忍住向家中女眷漏了些口风。可世间最难守的便是秘密,不出两日,相国夫人病逝的猜测,便如野火燎原,成了权贵圈中心照不宣之秘。


    女眷们多叹一句红颜薄命,转而便感慨相国痴情竟至荒废朝政。唯宝珍郡主与王英姿闻讯色变,再三确认后即刻备车赶往相府。


    二人车驾几乎同时抵达,竟未被阻拦。而这般殊遇,反令传言更添分量。


    王英姿已眼眶泛红,宝珍郡主亦面色凝重。待被引至深院南厢,檐下摇椅上的景象顿令二人呼吸一滞,满腹悲戚顷刻化为惊骇。


    数日前在先帝丧仪上还墨发如瀑的男子,此刻竟霜发尽染。他垂眸对着空荡的臂弯低声絮语,闻声抬头一瞥,那张瘦削得仿若颊肉被生生剜去的面容骤然显现。


    “是宝珍郡主与付夫人来了。”


    覃景尧站起身,目光始终流连怀中,声调温柔得令人心头发紧,“浓浓虽久未见友,然你身子刚好,不可过多耗神,—— 至多半盏茶便需休息,可好?”


    他微似在倾听什么,几息后,面上绽开一抹极致温柔的浅笑,俯身向前轻探,柔声道:“浓浓真乖,那我便半盏茶后来陪你。”


    说罢,他屈起一臂虚环,另一手轻悬腰侧,四指微蜷似与人交握,缓步走向院中铺着软垫的圈椅。俯身作势搀扶落座后,竟维持着躬身姿态,仿佛正与座上人耳鬓厮磨。良久直起身,又在胸前轻柔抚过,似在为谁整理衣襟。


    待他转身时,脸上温情已荡然无存。那双黑洞般的眸子扫来时,冰寒刺骨,恍若死物凝视,令人脊背发凉。


    “内子体弱,不可劳神,望二位见谅。”


    随着脚步声远去,无形的威压渐散。二人僵立原地,连眼睫都无法颤动,直至那袭玄色袍角消失在月洞门外,才如释重负地喘过气来。


    她们相视骇然,不约而同望向那张圈椅,锦垫平整,空无一人。再想起相国方才判若两人的情状,真相已昭然若揭。


    然更令人心惊的却是相国本人,他分明已神智昏茫,沉溺在虚妄的幻境中。那一声声对空低唤的“浓浓”,温柔入骨,却更显诡异森然。


    “浓浓”


    王英姿泣不成声地抬起头,目光却无处安放,可这院中又处处皆留着她曾存在的痕迹。她身子那般孱弱,怎经得起一路长途跋涉?西北苦旱,对她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而今她们竟连浓浓究竟因何而去、何时离去都无从知晓。她还那么年轻,正值芳华,她——


    “付夫人要做什么!”


    宝珍郡主一把拦住突然转身的王英姿。


    “我去问个明白!”


    王英姿满眼悲恸,虽被喝得清醒了几分,脸上却仍怒愤难抑:“我定要问个明白!浓浓究竟因何而去,又是何时出的事?我既与她姐妹相称,无论如何都要送她这最后一程!”


    “呵。”


    宝珍郡主轻笑一声,那笑中既有对她这般鲁莽行径的轻嘲,又隐着几分难以言说的艳羡与动容。


    “覃相如今是何模样,你我都看得分明。他神智已失,形同枯槁,全然活在自己编织的虚妄之中。你若此刻执意戳破这幻境,结局无非两种——不是他彻底疯癫,便是你自寻死路!”


    王英姿柳眉一竖便要反驳,却被她下一句话生生扼在喉间,


    “你便不顾自己,也不顾家中幼女?若浓浓在天有灵,可愿见你为她身陷险境?”


    见她身形一晃,蓦然泪如雨下,宝珍郡主强压鼻间酸楚,低声道:“覃相既这般爱重她,又岂会让她身后寂寥?今日既已确认浓浓之事,你我便该知进退。过几日我欲往栖霞寺为她供奉长明灯,你若有心,可与我同去。”


    她语气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现在,拭干眼泪,回去罢。”


    人生在世,便受各方掣肘,便是高门贵妇又如何?


    王英姿深吸一口气,偏过头拭去泪痕。心中却蓦然想起,那年浓浓不顾世俗眼光,千里迢迢追随本心而来。她虽无显赫家世,却比她们任何人都要勇敢、果决,也活得更自在。即便后来身陷桎梏,她的心也从未被真正束缚过。


    如今,她终究是解脱了,自由了


    半刻钟后,覃景尧如约而归。他看也未看二人,径直走向那张圈椅。


    那一头白发如雪刃般刺痛人眼。


    将亭适时无声地引二人退出院落,直至送出院门,方重新闭紧府门,转身回去待命。


    院中复归死寂,零星星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额间一点冰凉,终于将覃景尧从凝滞中惊醒。他慌忙俯身,欲从圈椅上抱起什么,可那椅上本就空无一物。纵使他收着力道,臂弯间也只掠过一片虚空,脚步甚至为此踉跄了一瞬。


    他仿佛骤然被寒意冻住,身形僵硬地半弯着,脊背渐渐佝偻,难以自抑地颤抖。最终,再不堪这般重负,双膝重重磕落在冷硬的地面上。


    他双手死死攥住扶手,将头深深埋下,悬空地伏着,仿佛正枕在谁的膝头。红木椅面被飘落的雪花点点洇湿,渐渐凝成薄冰,却又被一滴、两滴不断坠下的滚烫水团所吞噬、淹没。


    “方才友人来访,浓浓可开心些?可愿与我说说话了?”


    “都怪我不好。浓浓如今怕热怕烫,这雪来得正好,难怪你不愿起来,”


    他静默片刻,仿佛聆听着无声的回答,忽而低笑:“呵,浓浓可也觉得可笑?你分明好好的,寒症也早已痊愈,可笑那些人,竟敢散布什么你病殁的谣言——”


    “真是,该死。”


    话落他猛地抬起头,像个认错的孩子般自打了下嘴巴,随即眉目弯起,柔声讨饶:“浓浓说得对,是我口无遮拦。我向你保证,绝不恃强凌弱,我都听你的。”


    雪落无声,他俯身向前,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旁人说什么都不重要,只要浓浓不离开我便好。”


    “只要浓浓在我身边,我什么都听你的”


    覃景尧微微侧首,阖上眼,将脸颊轻轻贴向虚空,仿佛正被人温柔抚触。随后他又俯身垂首,依旧在离椅面半掌之处停顿,始终未曾睁眼,唇角却含着一抹温柔笑意,不时低低应上一声


    雪下得越发大了,屋檐树梢、桌椅地面,皆覆上一层素白。圈椅前跪伏的男子衣发尽白,仿佛本就是由落雪堆砌而成。直至他猛地直起身,踉跄站起,身上那半指厚的积雪扑簌簌坠落,才惊觉这原是个活人。


    “浓浓寒症方愈,不可贪凉。”


    他双臂虚环,如同怀抱什么极珍重又极脆弱之物,柔声哄着,“我抱你回去歇息。若明日积雪厚了,便带你堆雪人可好?你从前总说最爱下雪,今冬你身子好了,我必不再拘着你。”


    他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片雪花,却又带上些许委屈,“说来,再有一月便是我的生辰了,浓浓还从未为我庆贺过。你曾说要亲手为我做生辰糕,莫非是忘了?今年,一并补上可好?”


    如雪塑成的身影,低垂着头颈,仿佛怀中拥着世间至宝,一步步踏着积雪朝屋内走去。


    低哑的絮语渐渐消散在风雪中。将亭眼中的热泪终是没能忍住。他仰起头,任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耳畔唯有府邸死寂的风声。


    思绪不由飘回那一日,他们与车队相遇,大人奔向载着夫人灵柩的车驾,下马时,满头青丝竟已尽成雪色。


    那一夜,从莫大夫、同泽到婢女府卫,大人亲自一一审问。他听得真切,众人所言皆同,夫人先是染上怪疾,肌肤溃烂,来不及医治,便不堪其苦,引火自焚。


    那么多双眼睛亲眼见证,她浑身燃着火苗,因怕传染他人,早已将自己隔离在一处偏房。


    夫人应是早有决断,病中便以“怕传病气”为由命人封死门窗。以致火起之时,梁柱噼啪爆裂,火势滔天。府卫不敢擅闯,恐致坍塌,数十人抬水扑救,反倒助长火势,最终——


    最终竟是连一寸遗骨都未能寻回。


    甚至,大人都没能见上夫人最后一面!


    而夫人在那般极痛之中,连只言片语、半点念想都未曾留下。


    这般惨烈,便是他听闻都觉摧肝裂胆,遑论大人,该是何等痛彻心扉。


    夫人纵是智计过人,可身子那般孱弱,多行几步便需卧床静养,身边更有众多仆从日夜看顾,如何还能施展金蝉脱壳之计?大人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若非心如明镜,又怎会受此重创,终日徘徊在她院中,假作伊人犹在,以至形销骨立?


    那些被派往四方寻找的人马,不过是一场明知徒劳的自我慰藉,只为维系心底那缕早已无望的微光。


    可夫人已逝,大人身负社稷之重,却日渐沉沦。同泽与一众婢女至今仍囚于暗室,除非忆起半分夫人往日的异常,否则永无脱身之期。


    天色愈发阴沉,雪势渐止。一行灯笼的光影缓缓移近,将亭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凝神望去,见郭管家提着食盒率仆人而来。他心头一松,随即又沉沉坠下,


    大人如今瘦骨嶙峋,唯有在“陪夫人用膳”时方能勉强进食几口。这一盒晚膳,也不知能劝进几分。


    郭管家与将亭默默颔首,依旧如常叩门三声,而后推门入院。


    郭皇后不便常来,与大人有旧之交亦不得其门而入,如今这世上还能劝上几句的,也唯有这位看着大人长大的老管家了。


    冬日的天黑得极快,方才天际尚存一丝暮色,待郭管家步入院内,夜色已彻底笼罩下来。


    屋内未曾点灯,他亦未自作主张。只默默往返数趟,将食盒悉数提来,方对着厅中上首座椅里,那道隐于黑暗的轮廓躬身禀道,


    “大人、夫人,今日膳房备了夫人素日喜爱的甜肉、素盒、松饼与什锦羹现下已近酉正,夫人身子受不得饿,老奴斗胆,请大人准允点灯布膳。”


    屋内一片死寂。地龙未烧,炉火未燃,寒意刺骨如置冰窖。


    良久,一道嘶哑得似是久未言语的嗓音缓缓响起,字句间仿佛带着冰碴簌簌坠落的声响:“好。”


    郭管家躬身领命,缓步至灯台前逐一点亮。暖光渐次铺满厅堂,也将上首那张隐于黑暗中的面容映照分明。


    那是一张死寂的、毫无生气的脸,唯有一双手仍维持着半环的姿态,不时在虚空中轻拍。


    待膳食布好,他虚拢着手臂,以怀抱的姿势缓缓起身行至桌旁。先是弯腰做了个轻柔放下的动作,这才在紧邻的空凳上落座。他取过一盅汤羹,小心舀起一勺,在唇边轻轻吹凉,而后朝前方送去,哑声低哄,


    “知道你许久不沾荤腥,但饭前喝汤最是养胃。浓浓乖,听话。”


    他静静等了片刻,方才将汤匙微微倾斜。下一瞬,温热的汤汁直直落下,尽数溅洒在玄色的衣袍与那张空无一人的绣凳之上。


    湿痕由微烫转为刺骨的冰凉,黏腻地浸透薄衫,沉沉贴在肌肤上。覃景尧却浑然未觉,只扬起唇角,目光温软地凝视着虚空。


    然而细看之下,他面色沉冷如铁,唇边那抹笑意僵硬得如同雕琢而成。他一勺接一勺,极缓极稳地将整盅汤羹喂尽,又夹起她素日爱吃的菜式,耐心地送往那片虚无。


    直至桌上膳食空了小半,他才像是听到什么般蓦地顿住。脸颊肌肉微微抽动,他挤出一丝笑纹,嗓音沙哑地应道:“好、好,不喂了,都听浓浓的。”


    他将身子朝空处倾了倾,仿佛正聆听耳语,随即柔声续道:“那你稍待片刻,待我用完你剩下的这些,便陪你去园中走走,可好?”


    话音未落,左手已朝前方虚抚,仿佛在为谁整理鬓发。随即猛地侧身,动作僵硬而迅速地用食,碗筷在寂静中碰撞出刺耳的声响。


    忽而他身子一颤,俯身剧烈地呕吐起来。


    覃景尧此生从未如此狼狈,更惶恐被她瞧见这般不堪。慌乱间他一把扯下桌布,任由碗碟噼里啪啦碎落满地,将那摊污秽勉强遮掩。正欲回头,却又顿住,


    他匆忙抓起一只碎裂的瓷碟,利落地割断半截袖口,仔仔细细拭净唇边污迹,又胡乱理了理散乱的长发。


    待觉得收拾妥当,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扬起温柔笑意转过身来:“浓浓别担心,我没事——”


    未尽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怔怔地望着眼前空无一人的绣凳,恍然惊觉,那个会为他蹙眉心疼的身影,自始至终,都只存在于他癫狂的幻想里。


    “哈。”


    覃景尧低笑一声,垂眸瞥见衣袍上那片污渍,以及凳边狼藉的残羹,笑声陡然放大,浑身都跟着颤抖起来。他猛地仰起头,放声狂笑,瘦削的身躯霍然站起,带翻了桌椅,却浑不在意,就这么大笑着踉跄冲入昏暗的院落。


    这里早已成了无人敢近的禁地,连积雪都无人清扫,已能没过鞋面。院中未点灯火,唯有屋内透出的微光,勾勒出雪地凄冷的轮廓。


    他忽然停住脚步,随即直挺挺向后倒去,重重砸在雪地里。这般寒冬,他只穿着两件单衣,身躯撞击地面的闷响被癫狂的笑声吞没。他感觉不到疼,只闭着眼,徒劳地摆动双臂,想将雪覆在身上。


    可积雪太浅,终究掩不住他。他索性不再动弹,彻底放松了身体,任由寒意如针砭骨。


    湿冷的寒意瞬间侵透单衣。起初只是刺骨的冰凉,不知过了多久,体温开始急剧流失,从手脚蔓延至躯干,直至衣衫被积雪浸透、冻硬,周身渐渐麻木。


    院门紧闭,唯有郭管家在昏暗的烛光下远远望着。他看不清大人身上的冻伤,却深知在这酷寒中卧雪,无异于自戕。可他不能劝,也不敢劝。大人心中的痛太深,唯有这□□的折磨,方能换来片刻的喘息。


    这一等,便等到了夜半三更。


    就在郭管家要唤人之际,那道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的身影,终于动了。


    血液凝滞,四肢百骸早已冻得麻木无知。每一次呼吸都如利刃剐过肺腑,冷意直透骨髓。


    原来,这便是受寒蚀骨的感觉。


    而他的浓浓,曾日复一日被这样的酷寒折磨。而他——,竟曾阻挠她求暖,竟还口口声声说爱若珍宝?


    他怎么舍得,让她多受一刻这样的煎熬?


    难怪她会恨他。


    难怪她最终选择了烈火,


    她定是再也无法忍受这彻骨的冰冷了。


    一声短促的喘息在雪夜中响起,白雾自口鼻逸出,转瞬消散。覃景尧紧闭双眼,两行热泪自眼角滚落,尚未滴下便已凝成冰痕。他欲咬紧牙关,面颊却早已冻得僵硬麻木,唯有沉重的呼吸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恨意如毒藤般缠绕而上,若非帝后屡催娶妻,他不会随意寻人占据本该属于她的正妻之位!若非徐氏偏在他途经之地投河,他不会动了敷衍了事的心思!还有那些乱党,若非他们作乱,当年他怎会不得已将浓浓独自留在玉青——!


    若非这些孽障,他与浓浓本该是天造地设的爱侣!


    若非他们,浓浓怎会心生芥蒂,至今不肯原谅!


    还有先帝!若非他急于求成,他本可待浓浓调养好些再携她北上,她断不会那般轻易染病!


    若非先帝服丹暴毙,他本该早已与浓浓团聚!有他在身边,怎容病邪伤她分毫!


    他浑然忘却,或刻意逃避,有些事,本是他有意为之,甚至早在他意料之中。


    还有——!


    覃景尧猛地睁开双眼,死寂的眸底暗流翻涌,怒焰自心口灼烧,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的浓浓受了那么多苦,所有直接或间接伤她之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唇瓣早已被冰雪封住,他浑然不顾,猛地启唇撕开,血珠瞬间渗出,冻结在苍白的皮肤上。


    “来、人。”


    声音低哑得几不可闻,却瞬间被始终凝神守候的郭管家捕捉。当即精神一振,高声应道:“老奴在!”


    同时疾步上前,朝院外扬声道:“速备热汤!”


    虽在雪中浸了几个时辰,浑身冻彻骨髓,但覃景尧根骨强健,仅在温汤中浸泡后,便已能如常行走。


    可他拒绝了驱寒的汤药。


    任由那刺骨的寒意如附骨之疽,在四肢百骸间流窜、盘踞。他近乎享受地体味着这份冰冷蚀骨的痛楚,仿佛借此,便能与她曾承的苦痛感同身受。


    更将这彻骨的寒,当作了她留下的印记,如获至宝般,永久地镌刻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时隔一月,相国重返朝堂。


    当那一袭紫袍、白发如雪、形销骨立的身影出现在殿前时,满朝皆惊。且仅观其鬓发尽霜,便知相国夫人定然凶多吉少。


    然而未等群臣唏嘘,相国甫一露面,便以雷霆手段整肃朝纲,凡曾非议、轻慢过其夫人的官员及其家眷,皆遭严惩,重者削官去职,轻者亦颜面扫地。


    众人未及怜悯其丧妻之痛,便在他凌厉的威势之下尽数化为惊惧,一时间俯首屏息,不敢多言。不过数日,朝野上下风声鹤唳,此前暗涌的流言蜚语顿时销声匿迹。


    未几,先帝驾崩尚未足半年,少帝便在覃相主导下钦点皇后。此外,礼部与少帝为先帝拟定的号亦遭其驳回,最终只得定下一个近乎平庸的谥号“平皇帝”,方才罢休。


    此举实属不敬,引得朝臣物议沸腾,听闻太后与少帝亦极为不满,曾宣其入宫训诫。然事后却一切如故,相国欺君罔上、独揽大权之态已昭然若揭。


    不仅如此,曾参与拟定修渠日程的官员,皆接连遭受无端责难。其行事愈发狂悖,玩弄权术,目无君上,朝堂几成其一言之地。


    未几,原太尉夫人徐氏被收回庇护令,昔日所赠财物尽数追回,仅余当年入府时的随身之物。自此,其生死荣辱与相国再无干系。


    覃氏宗谱之上,自始至终只载一位正妻。


    此讯一出,众人皆明其意。


    此后,覃相虽不再大肆整肃朝堂,律下却愈发严苛至不近人情。稍有过失便从重发落,短短时日,朝堂要职已几经更迭。


    其周身散发的低压令人窒息,尤其那一头刺目白发与日渐嶙峋的身形,配上那双看人时幽沉如潭的眸子,皆教人不寒而栗。


    相府虽未挂白幡,然夫人早已香消玉殒,已成不争之实。


    如今覃相痛失所爱,迁怒于人,连太后都因昔日曾施压催婚而缄默不言。满朝文武除却谨言慎行、如履薄冰,竟别无他法——


    往年一到二月,府中便自上而下地忙碌起来,从檐墙门窗到花草树木,乃至室内陈设,皆要逐一更换或修缮。


    然而今年,实则自去岁夫人逝后,府邸内一砖一瓦、一花一木,凡与之有过关联的痕迹,皆被勒令维持原状,不得擅动分毫。


    庭院景致虽依旧,却因少了那位让万物焕发生机的女主人,终究失了魂魄,再也引不来主人半分流连。


    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续璋元年的除夕,相府未曾贴桃符,亦未悬红绸守岁。满府百余人依旧各司其职,府邸却静得如同一座空城。


    三月初,积雪渐融,风中寒意亦不似先前刺骨。覃景尧却仍裹着厚重的大氅,回府后便径直踏入那座位于府邸最深处、仿佛与世隔绝的南院。


    院中的花缸、桃树与梨树,他都依照匠人详述亲手照料。可它们却似通了人性,竟如它们的主人一般,一日日地枯萎下去。


    他在庭中仰首静立了半晌,直至通报声自门外响起:“禀大人,清云庵诸位师傅已到府。”


    须臾,沙哑的低声在院内响起:“让她们进来。”


    玉青距京都一千三百余里,清云庵更深处山野,消息自是闭塞。何况相国夫人病逝的传闻,仅在京中权贵间流传两日便被彻底肃清,庵中众人自然无从知晓。


    然而,许是冥冥之中自有感应。在那冰天雪地、不宜远行的时节,接到即日启程的传令,又听闻浓浓病重,众人心中便隐隐不安。


    然她们不愿深思,只当是浓浓心结未解以致郁结成疾,此番召请,是为让她们入京陪伴开解。


    谁料,甫一抵达,前来迎候之人便告知了这令人难以置信的噩耗。众人长途跋涉未得休整,骤闻此讯,只觉天旋地转,惊痛难当。


    云安更是承受不住这般打击,当场病倒。余者虽未至卧床不起,却皆面蒙哀戚,形容霎时苍老了许多。


    浓浓今年才二十五岁,正值芳华啊!她原本的身子骨比寻常男子还要强健几分,怎奈天意弄人,最终竟被病痛夺去了生命!


    修行之人本不该妄生怨怼,可她们终究是凡尘中人,修不成佛祖的六根清净。得知原委后,难免心生迁怒。若非他当初欺瞒强留,后又不顾浓浓病体执意带她远行,她怎会元气大伤,让病邪有机可乘,以致自焚而去?


    包括云安在内,众人都强撑着不肯休息,定要见浓浓最后一面。


    然而当她们见到那个满头白发、形销骨立、周身笼罩在死寂之中的男子时,满腹的怨责竟哽在喉间,再难出口。


    爱之深,痛之切。说到底,终究都是一个“情”字害苦了人。


    半晌,清风庵主稳住气息,低哑开口:


    “阿弥陀佛,敢问相国,不知浓浓的衣冠冢设在何处?我等来见她最后一面,亲自为她诵经超度,祈愿她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覃景尧闻听却如遭重击,浑身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指节死死扣住扶手,一股腥甜瞬间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


    独自往生?


    她生是他的妻,死亦要与他同穴!


    她得等着他,


    今生既未能白首,那便修个来世重逢!


    他面色虽未大变,但那瞬间的异样与不合时宜的沉默,已让众人心生不祥。云安终究按捺不住满腔怨愤,颤声质问:“你!你竟未为她立衣冠冢?难道要让她做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不成?!”


    其余人虽未言语,脸色却已彻底冷了下来。时人视死如生,越是身份尊贵,身后之事便越需郑重,以求来世福泽绵长。


    诵念往生经,便是愿亡者放下此世牵绊,安然步入新生。


    浓浓生前为情所困,身不由己,去时又那般惨烈,如今竟连一处凭吊的衣冠冢都不得立,教她们如何能忍?


    覃景尧已敛去方才失态,对众人的怒目浑不在意,只漠然道:“此事,我自有安排。此番请诸位前来,是要劳烦将浓浓过往种种,事无巨细,告知于我。诸位的心意,我代内子心领了。”


    “浓浓与我们虽非血亲,却胜似至亲!如今她遭此大难,岂是你一句自有安排便能打发的?浓浓的——”


    清风庵主抬手止住激愤的众人。此人既已打定主意不予回应,纵使他所行悖逆人伦,她们在此多言也不过徒劳。


    没了浓浓这层关联,她们在此人眼中不过微尘。与其纠缠无果,不若归去后,自行为她供奉长明灯,立下往生牌位。


    如是,清风庵主更不欲在此多留,低诵一声佛号,上前一步道:“相国有命,贫尼等本不该推辞。然实不相瞒,我等与浓浓亦是七年前萍水相逢。那时——”


    “你说什么?”


    覃景尧蓦然抬眼,黑沉的眸光如实质般定在她身上,一字一顿:“你们不是说,浓浓,是自幼被弃于庵门之外的吗?”


    众人亦不解庵主为何突然吐露实情,目光纷纷投去。清风庵主面色沉静如初,从容应道:“事到如今,已无须再作隐瞒。那般说法,不过是为方便浓浓行事。她的前十八年光景,我们亦全然不知。”——


    直至回到落脚的客栈,云安等人方才按捺不住,围上前急问:“庵主为何要对那人实言相告?”


    “不错!若非因为他,浓浓怎会年纪轻轻就——”


    “庵主行事自有深意,但还望为我等解惑。”


    清风身为庵主,素来是众人中心性最为沉静豁达之人。然而此番,她亦不免存了一份私心,


    一段清晰可见的过往,终究会被岁月尘埃所掩埋。


    浓浓已然离去,而那人方才而立之年,身居高位,大权在握,身处所及尽是繁华。纵使此刻哀毁骨立,可岁月如流,再深再重的情意,也终将被时光冲刷殆尽。


    浓浓从不贪慕荣华权势,她本可平淡却自在地度过一生的。


    她在年华正好时香消玉殒,而那人却能在抛却过往之后,依然安享尊荣,稳立人世——


    唯有那些真假难辨、无从追溯的秘密,方能化作永恒的谜题,令人永生困囿其中,求不得解。


    这既是对那人微不足道的回敬,亦是为浓浓留存一线渺茫的生机。


    让她的来处,成为他永世追寻,却无法抵达的迷宫。


    清风庵主望向云安,目光沉静如水,缓声道:“此间事已了,与其在此纠缠于他人的喜怒哀乐,不若早日归去,为浓浓供奉一盏长明灯,祈愿她来世安稳。”


    云安与她目光相接,强忍心中悲恸,倏然泪如雨下。众人亦如醍醐灌顶,恍然惊觉自己方才竟又不自觉地陷入了那人带来的情绪漩涡。


    是啊,何必在意他如何?


    她们所在乎的,从来只有浓浓。


    “阿弥陀佛,谢庵主指点迷津。”——


    “途中见其昏厥可怜,方带回庵中”


    “大病一场,前尘尽忘”


    “只知名姓年岁,其余一概不知”


    “自在活泼,视一切为新奇”


    “”


    天色渐暗,覃景尧霍然起身,脑中盘旋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大步踏入她的书房,俯身扣住书桌边缘,手指在下方抽屉某处一拨,机括轻响,底板倏然滑开。


    他迅速探手入内,指尖触到布料与木框的刹那,死寂的眸中骤然迸出一丝光亮。


    虽未点灯,暮色尚足以辨清一丈内的物件,更何况是近在他手中之物。


    然那被软布仔细包裹、木框打磨得圆润光滑的相框里,——


    空空如也?!


    握框的指节寸寸收紧,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最终在一声脆响中迸裂。尖锐的木刺随着他蓦然攥紧的动作,狠狠扎入皮肉,深可见血。


    “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染血的长臂倏然垂落,鲜血自指缝间汩汩涌出,覃景尧却似浑然未觉,仰首纵声长笑。可下一刻,他蓦地佝偻下身形,声音戛然而止。


    “,你终究,还是在防着我。”


    覃景尧攥紧手中那张她亲手写下的保证书,指节青白,声音嘶哑,喃喃低语:“你说过要听话,与我再无隐瞒的。”


    “是你骗了我,骗我爱上你,却连底细都不愿让我知晓。”


    “骗我泥足深陷,自己却走得那般痛快——!”


    覃景尧缓缓直起身,眼中血丝弥漫,脸颊肌肉紧绷如石。


    心软果然成不了事的。


    若当初未曾对她心软,未拆开那木框查看,他何至于,今日无从着手!


    人存于世,必有来处可寻。她们不知也罢,说谎也好,他自会一一查清。


    一日查不到,便查一月。一月查不到,便查一年!一年查不到,便查五年、十年!


    覃景尧踏出房门,墨色大氅曳地而过,


    既然主动招惹了他,岂能就这般一去了知?


    他会找到她。


    不论从前,还是来世。


    她的身是他的。


    魂,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