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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第 76 章 提纯,制香


    今冬朝廷在应对雪情时, 较之去岁又轻省许多。因有百姓不仅自己住的屋中封了明璃窗,还将家中牲畜的笼圈也装了。便是不舍得将钱花在牲畜身上,亦在大雪时将之牵进了屋中。


    遂, 不只百姓未受雪灾,连牲畜亦较之往年存活更多。


    天下承平, 朝廷所为不过稳民生息而已。故各地雪情的折子消息一经递上来, 朝堂之上一片赞颂欣慰之声。亦因无大事,下值的时辰都早了些。


    覃景尧再次回绝了付知戎的邀约,径直上了马车。待回了府中, 甫一下车, 管家便上前禀了今日之事,而后将提在手中的食盒递给同泽, 停在原地垂首恭送。


    照例先更衣褪下满身寒意, 方亲手提着食盒, 入她的院子寻人。她今日忽而落泪之事, 亦在见到她之前被送入耳中。


    兰浓浓正斜倚在软榻上, 上身支着凭几,一手执笔在纸上写写画画。听到动静,她连头都没抬, 只在身旁阴影落下时, 方停了笔抬起头, 却是先朝窗外看了眼天色, 方回头仰起脸朝他一笑,


    “今日怎这般早回来?”


    目光无意瞥见他手上食盒, 鼻翼下意识轻动,忽地眼眸一亮,惊喜道:“是拔丝红薯泥!”


    红薯吃多了烧心, 且乃用油炒制,她如今身子弱,覃景尧便不许她多吃。眼下她寒症重新发作,胃腹更是脆弱之际,这类油物本更不该用。


    只今晨起身时,看她实在娇软一团,忆及她睡下时在梦中犹在呢喃想吃,便心一软叫管家吩咐厨房略做一点。


    可见她确是想得狠了,鼻子亦灵敏,未开盖便闻见了味儿。


    覃景尧在她身旁落座,将食盒递给婢女,自己亲手取出点心,并一盅化食解腻的汤羹。看她立刻搁下笔,拿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旋即眯起眼,一副满足得不得了的模样。


    他不由莞尔,笑容里尽是宠溺:“此物不好克化,慢些吃。”


    话落,他信手将她写画的纸张取来。一张是她原先绘制的“拼图”图样,另一张纸上却写着些怪异字符。他凝眸端详片刻,终未发问,只将纸张轻轻放回原处。


    手掌随即落向她慵懒斜支的腰后,动作熟稔地为她揉按,似不经意般开口:“那净莲有何特别,竟惹你落泪不止?”


    兰浓浓未立时应答,只将不知何时自膝头滑落榻间的净莲小心拾起,递到他手中。微扬下颌示意他细看,待喉间食物咽下,方以左肘支着凭几,纤指轻抵额角,眸光流转间反问,


    “这般剔透易碎的模样,观之便似见未及绽放便被攀折的芳华,怎不叫人怜惜落泪?”


    覃景尧垂眸端详掌中净莲,颔首道:“较之玉器确是更清盈通透,别具风致。只是触久生寒,终不及玉质温润衬手。”


    他长臂一伸将净莲置于对面榻座,回眸浅笑,“若论明璃入千家万户,使万民免于寒冬之苦,倒堪配你那句“国之重器,大家之评。”


    兰浓浓已拿起汤匙慢慢吃起来,闻言笑哼了声朝他瞥过一眼,那眼中明明白白写着“还算有眼光”。


    小盅只比茶盏略大一点,又是做成莲花模样的,连杯中一半的量都不到,没几下便被一扫而空。


    她虽意犹未尽,但也知此时不宜多用。待将消食的汤羹饮尽,便舒服地喟叹一声,而后朝他肩头一靠,懒洋洋道:“我准备后日去那明璃坊一趟,看看还能不能烧出别的颜色来。这次是渐变色,那想来纯色更是手到擒来。琉璃这般质地,烧出来的纯色器具必定美若梦幻”


    她说着眼眸愈亮,又补充道:“嗯,我还要想想有什么别的东西可以烧的。这东西可与玉器媲美,价钱却天壤之别,便是烧坏了也不心疼。”


    覃景尧朝肩上看了眼,几息后忽抬手臂握住她肩头,便将人揽在了怀中。垂眸便见她怡然自得地寻了个舒适姿势躺着,一副极安逸的模样。


    他手指穿行于她的发间,声音低柔:“你如今寒气未愈,作坊里尘烟缭绕,热气熏腾。你想要什么只管吩咐下去便是,何必亲自踏足?”


    然而怀中女子却只闭眸哼笑,说他不懂其中趣味:“物件成型的瞬间,那种惊叹感慨,与直接拿到成品的感觉全然不同。反正我定要亲自去瞧瞧。”


    兰浓浓忽而睁眼,仰起脸望向他:“你在我名下置办那么多产业作甚?还样样日进斗金。一下子知道自己暴富,倒让我本想大展身手的心思都淡了。”


    这般依偎絮语的寻常光景,美好得如同幻梦。


    覃景尧喉结微动,失笑道:“人人都盼一夜暴富,怎的偏你果真暴富了,反倒烦恼居多?”


    兰浓浓依旧轻叹摇头,似在说他不懂其中真意。她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又朝他怀中偎紧几分,声音渐渐含混:“明日我便试试那冠服,还有受封的礼节”


    话未说完,竟已沉入梦乡。


    覃景尧垂眸凝视她的睡颜,指腹轻轻抚过额鬓。良久,寂静的室内响起一声极轻的,带着宠溺的笑叹——


    冠服原是照着她往日身量裁制,只是这几日服药,食欲不振,便清减了几分,穿着稍显空荡。所幸这等礼服本不需过于贴身,兰浓浓便吩咐不必修改,仔细收好便是。


    至于受封之礼,仪程实则并不繁缛。核心不过是谢恩时把握步速节奏,跪拜仪态,并诵固定的谢恩辞章。余下皆有礼官统筹司仪,更有引赞女官在侧随时提点。


    归根结底,只需持稳心神,熟记程章便可从容应对。


    兰浓浓记性不差,听两遍便已记住。在他指导下大致走了遍流程,除了动作稍显生硬,便无错漏。


    只是她如今体质尚弱,只演练一遍已面露倦色。覃景尧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当即沉声制止她再练。横竖册封尚有几日,宫中他也打点妥当,她现下这般已足够应对。


    兰浓浓自然以身体为重,从善如流地歇下了-


    到了约定前往作坊那日,兰浓浓身子已好了些,反倒是覃景尧放心不下。临行前将她唤醒,也不管她睡眼朦胧听进多少,只再三嘱咐,不可靠近窑炉,脾胃虚弱忌食外物,不得久留,从作坊出来即刻回府云云,


    见她不耐地蹙眉摆手,终是不忍再扰她清梦,为她掖好被角,轻手轻脚退出寝卧。


    转而对婢女们声色俱厉地耳提面命,不得有半分差池,否则严惩不贷。仍不放心,又特留将亭随行护卫,方才离府。


    兰浓浓虽无意讲究排场,但主母出行,车马护院,婢女随从一应俱全。待到辰末出门时,已是浩浩荡荡一行-


    尚书令府虽早已传话告知夫人将至的时辰,但赵长平与作坊众人仍天未亮便忙碌起来。


    数十丈外的道路被清扫得一尘不染,作坊的门头、门槛、院墙、地面更是反复洒扫,远远望去竟隐隐反光。


    众人皆特地扯了新布裁衣,约莫离约定时辰还有半个时辰,便已齐聚路口等候。虽立于冰天雪地之中,却因心头火热,丝毫不觉寒冷。


    这作坊素来泥尘飞扬,本是污浊之地,从未接待过贵人。赵长平唯恐有所怠慢,正反复检视叮嘱之际,忽见车驾逶迤而来。


    “快快快!都打起精神!”


    赵长平急声吩咐着,手下不停整理衣冠。


    “东、东家,小人腿软”


    匠人们大半辈子与泥土砂石为伴,口拙舌笨,见过最大的贵人也不过是东家。大官夫人在他们心中犹如天上云霞,岂是他们这等卑微草民所能得见?


    先前的满腔激动,待到临头尽化作惶恐退缩,一个个缩肩埋头往人后躲闪,恨不能如鸵鸟般钻进沙堆里。


    赵长平见他们这般情状并未斥责,实则他自己也紧张得小腿转筋,却是兴奋所致!此刻已无暇安抚众人,只因开路的护院已至眼前!


    他忙堆起笑容迎上前,还未开口,便见一袭蓝黑劲装,腰系令牌的矫健青年策马近前。此人昂首挺胸,目光如电,正是此行主事之将亭。他将众人扫视一遍,尤其在那些瑟缩的匠人身上顿了顿,方沉声道:“此地寒冷,夫人车驾直入坊内再停。诸位请回院中相迎。”


    语毕轻叱一声,拨转马头回归车队。


    眼见马车将至,断无贵客临门而主家反不在场的道理。赵长平顾不得整肃仪容,忙招呼众人拔腿往回赶。


    所幸一行人无一肥胖,紧赶慢赶总算在马车停稳前先一步抵达。只是方才精心打理的衣冠早已凌乱不堪,个个狼狈喘着粗气。


    待护卫四散肃立,仆从垂首恭候,踏凳安置妥当,车门缓缓开启,但见府上婢女们仪态端庄,正恭敬垂首迎候。


    这般阵势压下,众人连头都不敢抬,垂落的视线死死定在原地,唯见一抹雪色裙裾翩然落地。


    一时竟连喘息都小心翼翼,生怕浊气玷污贵人。后排匠仆已瑟瑟跪倒,便是赵长平也只剩满心惶然,深躬行礼时早忘了预演的礼数,声音发颤道:“小人赵长平,携坊中匠作恭迎夫人大驾!夫人纡尊降贵,实令蓬荜生辉”


    身后匠人更是语无伦次:“草民,拜、拜见夫人,蓬荜生辉——”


    “不必多礼,诸位快快请起。”


    兰浓浓未料如此阵仗,下意识屈身欲扶。随行下人动作极快,青萝碧玉未等她弯腰便已左右扶住,同时跪地的匠人们也被侍从及时搀起。


    赵长平眼明心亮,已瞧出这位贵人并非颐指气使之辈。为免扫了贵人雅兴,他忙躬身上前抬臂相引,另一手在背后悄悄挥退原要上前引荐的匠人。


    “多谢夫人体恤。小人等礼数不周,还望海涵,海涵。请夫人堂中稍歇。”


    兰浓浓略作停顿,亦察觉自己兴师动众惊扰了众人,索性免去虚礼,开门见山道:“我尚有要事不便久留。赵东家不必客套,直接引我往作坊一观便可。”


    提及本行,匠人们神色明显松弛下来,眉眼间也见了笑意。倒是赵长平心中暗叹,只道是方才失仪坏了夫人兴致,面上却仍堆着笑,从善如流地转身引路,边谨慎地禀报生意经。


    “城中的铺面已然择定,待开春后小人便亲自带人前往打理。届时,明璃的生意便可覆盖全州。小人蒙夫人垂青,必当竭尽全力,绝不辜负您的厚望与期许!”


    兰浓浓裹在厚斗篷里,风帽掩鬓,口罩遮面,走动间嗓音显得低沉朦胧:“听闻赵东家这生意才做了两年,如今已在好几座城里开了店铺,今春又要扩张,人手与货物能周转得开吗?”


    她嗓音虽模糊,话语里的关切却真挚。赵长平听出其中并无质疑之意,笑呵呵答道:“夫人放心,咱们作坊现有百来号工人,眼下尚可支应。况且明璃天下独一份,不仅买卖红火,更是百姓口口相传的好口碑,”


    “郅方城民众都盼着铺子早日开张,好教自家也能用上这般好物。招工告示才贴出,便有无数匠人伙计争相前来,小人择优录用,人手绝不短缺。”


    说罢又忙补充道:“夫人不必忧心配方机密。如今这方子只小人一人知晓,坊里匠人都签了在官府备书的密契。只要其他琉璃坊一日研不出明璃配方,纵有千人万人,也绝无泄密之虞。”


    兰浓浓微微颔首,只嘱咐他自行把握分寸便好。


    数丈路程未及多言便已走完,甫一踏入大门,便从石砌屏风的圆洞中望见,身着厚袄的工人们正三两协作,将玻璃抬至铺着厚棉褥的架车之上。每车约载五六张,待摆放稳当,便依序推向正前方那道洞开的四五丈宽院墙内。


    与此同时,又有空车自门墙另一侧鱼贯而入。院内唯闻工往来脚步声,与搬运时的号子声。墙后吆喝装车、清点货物、打发催单的喧嚣隐约可闻。


    虽未亲见,亦能想见那厢是何等热火朝天的景象。


    因货场东门与作坊西门相背,且拐角处皆有护院值守以防窥探,故虽货运往来不绝,作坊这侧仍保持着清静安宁。


    兰浓浓驻足观望片刻,方随他转向另一条小径,忽而问道:“我看那运货的路面似乎与众不同?”


    赵长平闻言颇为诧异地睁大了眼,却仍不敢直视她面容,只挽起衣袖,竖起大拇指重重一点,语气因过于夸张的吹捧而显得格外谄媚:“夫人真真是慧眼如炬!一眼竟就瞧出了作坊里的关窍所在,小人实在佩服!”


    说罢方敛了神色,恭谨回禀:“众所周知明璃易碎,最忌磕碰。道路难行,远途运送难免损毁。但小人以为,至少在出作坊之前,须叫人知道这明璃是完好无损的。故而特斥资请人反复打磨,在作坊里铺了一条平整光滑的专用通路,与运送石沙的道路完全隔开。”


    说话间,一行人已穿过游廊,行至另一扇棕木门前。院前有数名护院三五步一岗肃立,显然是作坊机密重地。


    兰浓浓见他这般谨慎,便只留了碧玉,青萝及将亭三人随行,余者皆候在院外。


    甫一入门,院门便在身后合拢。唯将亭回头瞥了一眼,又迅速环视四周,方亦步亦趋跟上。


    到了此处,那些匠人拘谨地躬身一礼,便各自进了旁屋。再出来时,皆已换上略显陈旧的同色暗蓝束袖罩衣,径自走向所属炉前查验学徒活计。


    烧制玻璃原就需在高温下作业,因而这院落顶棚全以玻璃封盖。此地设有数座熊熊火炉,温度远比府中高出许多,连素来畏寒的兰浓浓都觉温差明显,更不用说体感正常的旁人。


    眼见随行众人已开始频频拭汗,兰浓浓解下斗篷风帽递给二婢,温声道:“你们且去门边等候。”


    碧玉青萝闻言一怔,她身边仅她们二人随侍,岂能因畏热便离主独处?二人当即神色坚定地摇头。


    见她们执意如此,兰浓浓不再多言。她曾观览过玻璃烧制传承的影像,然其中所陈器具绝非当下所能企及。碎石、过滤、塑形等工序,此刻皆赖人力完成。


    或因今日特来巡视,各小院门户俱敞。想来平日为严守秘方,皆是闭门各自劳作。


    兰浓浓更察觉,此间作坊竟已实现流水作业。如此既添一层保密屏障,又可提升产出效能,无怪乎发展如此迅疾。


    人类的智慧总在困境中迸发,此言果然不虚。


    她未入烧炉房,因作坊内杂声喧阗,不得不提高声量:“赵东家,既已烧出那支粉白渐变的净莲,可还烧制了其他渐变色系,或是净度相当的纯色器物?”


    赵长平一边抬袖拭汗,一边恭声回禀:“回夫人,您所提的,小人与匠师们亦曾思量过,且已试烧数回。奈何这门手艺尚未纯熟至臻,仍需反复摸索。小人有负夫人看重,万请夫人见谅。”


    兰浓浓早料到他欲躬身,先一步抬手止住:“赵东家言重了。凡臻品问世,必历千锤百炼。是我不谙此道,妄加议论才是。”


    不待他惶恐,又自袖中取出一卷图纸递去:“我绘了几样小物件,想劳烦赵东家烧制,不知可否做得?”


    赵长平忙在袖口擦了擦掌心汗渍,方小心翼翼展开图纸。这一看,眼中顿时迸出亮光,竟看得痴住。


    他本是凭明璃手艺翻身起家,这两年虽生意日隆,却从未放下这门技艺。因曾遭背叛,再不愿做那被底下人糊弄的东家,故一直潜心钻研。论动手或不及坊中匠人,然其中门道却远比旁人通透。


    这纸上所绘,并非他预想的繁复器件,甚至可谓寻常。杯盏茶碟之属,形制与市面流通的大同小异,甚而更为简素。可偏偏是这般看似平平的式样,竟叫他眼中灼灼之光,几要将纸张燎穿。


    兰浓浓明白他为何如此激动。当下玻璃虽已入百姓家,却似一层未捅破的窗纸。虽轻薄易碎,却尚无人想到能将其捅破。换言之,时人对玻璃的认知,仍停留在透光挡风的浅层,


    只需稍加点拨,便可迅速深掘其用。


    赵长平猛一回神,方觉自己竟将贵人晾在一旁,忙上前连连告罪。幸而夫人宽厚,并未计较。院中高温,他唯恐汗污了图纸,特以帕子托着,远远呈至夫人眼前,小心探问:“敢问夫人,这是何物?”


    兰浓浓顺他指尖望去,见是那玻璃瓶盖,便道:“此物用作密封。你可参酌酒坛封口之理,须能长久保藏,防潮防泄。不必拘于我绘的式样,只满足要求即可。”


    此言霎如醍醐灌顶,令赵长平心头豁然开朗,当即颔首应下。见她如此通达,他一时按捺不住冲动,脱口问道:“——敢问夫人,您这纸上所绘诸样,小人可否烧制发售?”


    兰浓浓莞尔:“自然。这作坊既有我几分利,我自当尽力襄助。”


    “多谢夫人!多谢夫人!小人定为夫人多多营利!”


    赵长平喜得语无伦次,双手捧纸连声道谢。


    兰浓浓已大致巡视完毕,不欲久留。且这片刻工夫,碧玉,将亭等人衣襟皆已被汗水浸透。


    赵长平虽恨不能立时开炉试制,却也知轻重,见她似有去意,主动禀道:“此间燥热难当,夫人万不可久留。您若有任何吩咐,只管传唤小人面禀,或遣人通传皆可。小人必竭尽十二分心力为夫人效劳!”


    兰浓浓微微颔首,回程途中似随意提起:“我观烧制明璃的工序烟尘颇大。常言道病从口入,若那些沙尘,火星吸入鼻喉或溅入眼中,恐极伤身。赵东家可曾备有防护之具?”


    赵长平闻言一怔,未料她这般云端上的人物竟能体察地上人的艰辛,心头霎时一涩,笑容亦凝了片刻。


    烧制琉璃历来如此,向来只重防护手足以防烫伤,口鼻眼睛虽不适,却都习以为常,从未深想。


    “不瞒夫人,小人自从事此业,所见匠人皆只防范烫伤。小人愚钝竟未留意此节,幸得夫人今日点拨!小人这便着手备办护具。匠人们若能因此免遭病累,全需感念夫人恩德!”


    兰浓浓见他一点即通,且非敷衍之态,心下稍宽。未应他奉承之语,只边朝外走,边望着不断抬出的新烧玻璃,似随口道:“我瞧这明璃透亮无碍视物,若制为遮眼之物岂不正好?”


    话音未落,忽闻坊内传来一阵清脆的碎裂声。她不由疑惑:“你方才说此物取自石头,怎还如此易碎?莫非磨沙的石头不够坚硬?”


    跨出院门的刹那,斗篷已被轻巧地披回肩上。兰浓浓自觉有班门弄斧之嫌,朝其浅淡一笑:“我不谙此道,方才不过随口一提,赵东家不必放在心上。”


    稍顿又道,“届时用以盛放的物事颇为珍贵,若能将瓶身烧得厚实些以防摔损,便是最好。”


    见其若有所思,便让不必相送。马车离了作坊,又转至长街的玩偶铺一行。如今“裁春居”已更名为“玩偶铺”,且客流络绎,已在京中彻底立稳脚跟。


    幸而文娘姐姐胸襟宽宏,未计较她从前有意疏远。二人一番坦诚交谈,终是冰释前嫌。


    婉拒了共进午膳的邀约,待回到府中,兰浓浓下车的瞬间双腿已近乎无觉,由人搀扶着到软榻上歇了半晌,又泡浴熏药方才渐有好转,亦方顾上叫碧玉几人更衣歇息。二婢不敢违命交代了其他侍女前来听候,方才退下。


    虽只外出半日,并未劳顿,然用过午膳服了药后,倦意如潮涌来,再难抵挡。人还斜斜倚在榻上,手中书卷已滑落榻边地毯-


    翌日清晨,门房便将玻璃瓶送至。道是赵东家特捎来口信,称定会为夫人烧制一批防摔的厚壁瓶。


    兰浓浓取来端详,个个皆如图纸所绘,半指长,二指宽,木塞严丝合缝,拔出时“啵”的一声轻响,密封效果竟与红酒瓶不相上下。唯瓶壁厚度与质感尚有差异,实际保鲜功效尚待验证。


    册封礼前,兰浓浓未再出府,征用了一座院落,造了些她要的器物,终日钻研花汁提纯之术,美其名曰“制香”。


    幸而府中花木葳蕤,纵她辣手摧折,园中仍是姹紫嫣红一片。


    提纯后的花汁香气极浓,然沐浴更衣后,余味便转为清雅合宜,沁人心脾。故而这些时日,不仅她周身萦绕花香,连碧玉等近侍,乃至整座府邸皆弥漫着醉人幽芳。


    便连覃景尧衣襟间亦染上这缕香息。每日上朝下值,皆引得同僚侧目。众人暗下揣度,这令公大人不知何等纵情,方能沾染这般久久不散的香气。


    若非他神色如常,理政如旧,且散值后径直回府,倒要教人疑心他是否沉溺于温柔乡中了。


    覃景尧近日确然沉溺于情事之中。每每至紧要关头,便含着她唇瓣低语,将朝中同僚因他身染女子香而窃议的轶事说与她听。


    闻得她忍俊不禁,他便埋首于她颊侧,在那似已浸透骨血的馥郁芬芳间攀寻及乐。


    尤其在初歇后,于满榻幽香及沁香的肌理间,与她耳鬓厮磨,个中滋味,实在妙不可言。


    原以为她捣弄这些不过消遣时光,未料竟有这般意外之喜。他既已食髓知味,不仅命人从外间搜罗府中所无的无毒奇花供她取用,更在府中辟出沃土专植花卉。


    府邸多时被明璃轩窗围合,氤氲花香在室内流转萦回。每逢开窗之际,芳菲便争涌而出,迤逦远散,竟使邻近府邸与过往行人都能嗅得这场嗅觉盛宴。


    甚而有胆大者寻至门房探问,究竟是何种奇花香露所致。


    期间兰浓浓又绘了几款瓶样,交与作坊烧制。择出香气最臻醇的几瓶,盛装妥当,附上花笺遣人分送给姑姑们,仁亲王府,付府及文娘处,身边碧玉等人亦未遗漏。


    此间玻璃瓶最长保鲜时效虽尚待验证,但兰浓浓心中已大抵有数。


    第77章 第 77 章 入宫,事发


    册封礼当日, 卯初时分兰浓浓便被人唤醒。覃景尧知她今日必多劳顿,昨夜难得未加纠缠。她此番寒症虽不及初次凶险,却极易疲乏。


    他见她虽睁眼却颦眉乏力的模样, 只当她对册封礼心怀忐忑,又折回榻前, 掌心轻抚她脸颊, 温声道:“勿要忧思。今日我们一同入宫,诸事皆已安排妥当。待入宫门后,你便随宫侍先至凝和殿歇息等候。待下朝后, 我即刻便去寻你。”


    依制, 官员夫人受封乃殊荣,册封礼当由本人独力完成。而覃景尧身为重臣, 又代天子理政, 本该分身乏术。


    然事有特例, 她素少与外人往来, 更从未涉足宫闱。届时府中婢女皆不得随入, 以她这般娇弱之躯,怎能独对森严宫规?


    他终是不放心将她独置于他人掌辖之地。惟亲眼护持在侧,方得心安。


    兰浓浓在他掌心轻轻蹭了蹭, 乖顺颔首, 借着他力道起身。二人成婚两载, 这还是头一回一同起身更衣。相较于他只需穿戴官袍官帽, 兰浓浓今日的服饰厚重繁复得多,自也耗时更久。


    覃景尧早已将她需用的时辰预留出来, 便安然坐在一旁,看她更衣梳妆。厚重的朝服与沉甸甸的发冠骤然加身,虽先前已试穿过, 她仍不免踉跄一瞬,身子绷得极紧,唯恐冠簪歪斜。


    覃景尧见此眉心微蹙,却未多言,只揽着她僵直的肩背出了门。


    马车已候在寝院外,他将人抱上车,又依她心意细细抚平衣上褶皱。见她仍不敢稍动,心下既觉好笑,又不由皱眉,知她在此番礼成前怕要一直这般辛苦。


    然这却亦是她必经之程。


    他按下心疼,以册封礼时久,恐无暇用膳为由,劝得她同意进食。遂执匙亲自喂她,途中不时温言劝诱,方令她用下大半膳食。待他将她未尽的汤羹菜肴用完,马车恰至宫门。


    此刻朝臣们正陆续核验身份入宫,亦知今日乃尚书令夫人受诰命之期。见其府马车停驻,皆不由侧目望去。


    待车门开启时,恰逢其会的官员不由精神一振,然令人遗憾的是,车中只步下尚书令一人。


    众人只见他下车后复至窗畔,满面温柔地对车内细语良久,当真是一派依依难舍。终是振了振衣袖,敛容迈步而来。


    兰浓浓自他离去后便在车中闭目养神。约半刻钟,闻得铜门关闭的嗡隆声,未几宫门再启,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


    “奴婢是尚仪局女史,奉皇后娘娘懿旨,恭迎夫人入宫。请夫人随奴婢前往。”


    兰浓浓睁开眼,由碧玉二人再度整饬冠服,搀扶下车。道了声有劳,而后在那女史引示下,经禁军验明身份,独身步入宫门。


    他言今日乃钦天监所择吉日,果真是无风无雪。


    兰浓浓依着规矩未曾抬头张望,然入宫时匆匆一瞥,已见宫阙巍峨,似无边际。此刻晨光微熹,金瓦红墙的重重殿宇显得格外庄严肃穆。


    女史在一旁细述册封仪程,兰浓浓凝神静听。他虽早告知宫廷广阔,路途漫长,然真踏上这段宫道,所承之苦不止于跋涉之劳,更有这九重宫阙无声的威压,沉甸甸迫在心头。


    她步履徐缓,本该两刻钟的路径,走了近半个时辰方抵。兰浓浓朝那女史歉然一笑,却见对方受宠若惊地深深躬身还礼。


    入殿后被请入座,奉上茶水,约一刻钟后,有宫人入内请安,禀称需至懿德殿候皇后宣召。


    兰浓浓遂起身随其再往深宫行去。


    这段路程无人言语,却能觉出对方刻意随她的步调前行。只不知这是宫中人的惯常体贴,还是他的特意安排。


    愈往深处,巡守禁军愈见频繁。半个时辰后,二人停在一座高耸殿宇的长阶之下。


    立即有宫女上前为她整理朝服妆容。其间不知谁往她手中塞了杯温水,因身前有人遮挡,且宫中规矩森严,侍卫目不斜视,宫人皆垂首,竟无人察觉。许是见她无意饮用,那杯盏又被悄然收回。


    待整理妥当,几名宫女无声退去。


    兰浓浓身负沉重的冠服,又经长途跋涉,体力几近枯竭。她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微垂首将目光定在脚下红毯上。然未几便觉眼前发晕,忙闭目凝神,暗自回想待会儿的仪程。


    又将此宫与昔日游览的皇家园苑相比较,如此发散心神,放空视线,晕眩感果然稍减。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脚步声趋近身侧。然兰浓浓因垂首过久,早被发冠压得颈项僵直,身子竟不听使唤。直至后颈被人轻轻一捏,酸胀感骤涌,僵硬的肌理霎时松缓。


    她急咬唇未出声,朝来人绽出感激一笑。却不知自己因气力不济,眼帘缓抬时,露出一张苍白似大病般的面容。


    这抹勉力的笑,落在覃景尧眼中,竟如利刃刺心,令他呼吸滞了数息。


    他眸色一沉,手掌稳托她腰际,俯身低语:“放松,靠着我歇息。一切有我。”


    话音刚落,怀中人紧绷的身子果真松缓下来,伴着一声累极的长吁,听在耳中不啻于又一道心刃。


    她素日最是娇蛮,此刻累至这般,竟未有一句怨言。


    覃景尧只要阖眼,方才所见那幕景象便不断闪现。苍茫天地间,她一身赤色朝服摇摇欲坠,独立于长阶之下,宛若受刑一般。


    他知此乃礼制,并非皇后有意为难,然此刻仍忍不住暗生愠意。


    巍巍阶上宫人林立,皆将阶下情景尽收眼底,旋即禀入皇后耳中。


    彼时皇后正听宫人描述那女子形貌举止,闻报轻笑一声,朝身旁嬷嬷摇头:“这可真是疼到心尖上了,唯恐本宫这做姨母的委屈了他的心头肉。”


    嬷嬷但笑不语。宫中历事多年之人最是眼明心亮,深知此言实是说与谁听。


    果不其然,下首受邀观礼的陈老王妃缓声笑道:“娘娘容禀。许是臣妇年岁大了,如今就爱看些郎才女貌,夫妻恩爱的佳话。依臣妇浅见,令公大人如此爱重发妻,可见是深受陛下与娘娘熏陶。”


    “且臣妇虽老,也曾闻说令公为夫人特造的那明光穹顶。那位夫人既抱恙在身,又是初回露面,令公放心不下实属常情。不怕娘娘笑话,若我家儿郎能有令公半分体贴,也不至于终日吵闹不休。”


    陈老王妃夫君陈拓,乃是随武盛帝马上取天下的开国元勋。因功勋卓著,忠心不二,被破例册为异姓王。其夫人亦有齐家定内之功,故一并受封诰命,如今是京中罕有的超一品夫人,德高望重。


    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旧臣荣光过盛,难免有臣大欺主之嫌,况是硕果仅存的异姓王?为免授人话柄,自今上登基,陈王便以年迈主动致仕,甘作富贵闲人。


    幸而夫妻二人皆明达通透、心智澄明,且身子骨硬朗,如今虽年近八旬,头脑仍清醒如昔。这些年来严束族中子弟,纵有出仕者,亦不涉核心权职,多弃武从文。间有尚武者,亦只在军中任些不高不低的职位。如今虽门庭不似往昔煊赫,却得阖族平安。


    岂不闻那些头脑昏聩,欲壑难填之辈,皆欲再谋从龙之功,使门楣更上一层,而今却多化作一抔黄土。


    亦有耐不住冷凳,一心钻营者,反遭猜忌压制。若再放不下昔日荣光,执迷不悟,前车之鉴,恐不远矣。


    尚书令权倾朝野,且是亲自登门相请。他未及而立,而太子尚在冲龄。以陈王府素奉的中庸之道,自然乐得借此台阶。纵使其妻言语有失,老王妃今日厚颜也定要美言。


    这些年陈王夫妇深居简出,非重大节宴绝不露面,其中深意,郭皇后心知肚明,且乐见其成。此刻她说出这般圆融之语,不愿开罪任何一方,实属情理之中。


    “也罢,时辰既到,宣人进殿罢。”


    高亢的觐见声自月台清晰传下。兰浓浓深吸一口气推开他站直身子,强打精神朝他露了个笑,便微垂首,手提裙裾一步步踏阶而上。


    覃景尧再是权倾朝野,今日这台阶也绝无可能与她同登。他收回手背在身后,缓缓握紧,目光追随着她的脚步寸寸抬高。


    冬阳已升空,洒下稀薄金光,她冠服上的红色被镀上光晕,刺得人目眩。


    他眼中已被光线灼得发黑,却仍不愿闭目或移开视线。心头翻涌的悔意被强行压下,既已决意要她入宫受封,要她亲承这份荣耀与身份,且已行至此步,便再无回头之理。


    长长的红毯上,那道红衣身影愈行愈缓,甚至有些摇摇欲坠,


    官靴已然抬起,却在即将踏上的前一瞬,悬停良久,终是落回原处。


    这是第一次,她就在眼前,而他却不能上前,只能目送她渐行渐远。


    亦是,唯一一次。


    兰浓浓从未想过,这几十级的阶梯竟会让她感到绝望。依着规矩,她不能抬头,只能一直低垂着眼眸注视脚下。


    体力的急剧消耗,让她四肢发颤,头痛欲裂,视线渐渐模糊。恍惚间,那铺着红毯的阶梯仿佛化作了一条血路,在她脚下蔓延。


    她极力维持着仪态,每一次提膝落步都刻意放缓,生怕失足。可身体终究不听使唤地晃动起来,幸而她及时扶住膝盖,才未在这庄严肃穆的殿前,众目睽睽之下摔倒滚落。


    汗珠已滑至下颌,她却无暇擦拭。肺部的空气仿佛被一次次抽空,心跳又重又急,每一下都撞击着胸腔。耳鸣将她拖入真空般的死寂,只听见自己破碎的喘息。


    她知道自己此刻定然狼狈至极,仪式未始,自己倒要先成笑柄了。甚至忍不住想,今日这一遭,是否是他的报复?若非如此,为何偏要在她体力最不济时行册封?他明明清楚她根本撑不住这般场面——


    当终于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候立多时的宫女忙疾步上前,稳稳托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形。


    懿德殿朱门已开,正待主角登场。可任谁都看得出,她连迈出一步的力气都已耗尽。


    宫女见她面色惨白如纸,又忆起令公大人暗中嘱咐,不敢耽搁。与对面同伴交换个眼神,便松手疾步入内禀报。


    诰命夫人未及受封便先病倒于仪程之前,这实在是闻所未闻。


    虽心下诧异,又暗恼这女子竟是个如此病弱之身,但今日终究是朝廷册封的喜事,而非刻意磋磨立威之时,断没有为了一场典礼赔上性命的道理。


    若传扬出去,她这皇后少不得要落个苛待诰命夫人的污名。况且这女子再不堪,也是辜砚明媒正娶的妻子,她郭舜华名正言顺的外甥媳妇。即便只看在辜砚的份上,也绝不能让他的夫人在册封礼上出事。


    无先例又如何?规矩从来由掌权者书写。


    郭皇后眉间郁色渐舒,声线平和优雅:“搬张坐榻至殿外,待覃夫人缓过气色,再行册封。”


    宫人即刻抬出坐榻,奉上香茗帕子。


    皇后转眸对下首端坐的老王妃浅笑:“看来要劳陈老王妃稍候了。”


    这般破例之事,陈老王妃自不便多言。郭皇后这般处置,倒恰合她贤德之名。幸而今日册封的是当朝二品诰命,满京城再无比她更尊贵的命妇,若观礼者众,难免要生出闲言碎语。


    “常言道好事不怕晚,自然该等覃夫人缓过精神才好。”


    老王妃从容接话,“臣妇许久未与娘娘叙话,倒要谢覃夫人予此机缘了。”


    郭皇后闻言莞尔,命贴身女官亲自斟茶。在这本该庄严肃穆的典礼殿堂之中,竟真与老王妃闲话起家常来。


    兰浓浓瘫在坐榻上歇了约半刻钟,连饮五盏热茶,方似还魂般缓过气来。


    由宫人帮着重新理好妆发冠戴,在搀扶下勉力站起,不论身躯如何沉重绵软,此刻都须置之度外。她再不通宫规,也明白自己已得了逾格的体恤。


    凝神提气停在殿门外,听得内里传来洪亮的“宣见”声,她深吸一口气迈入门槛。


    接下便如提线木偶般,循着礼官唱诵跪拜皇后,遥谢君恩,受领册诰。整个仪程除却动作稍显迟缓,竟异乎寻常地顺利。


    因着殿外天光煌煌,她始终垂首敛目,背光而立,至礼成时,满殿竟无人看清她的容颜。


    郭皇后本欲命其抬头,可见她跪在殿中虽勉力维持仪态,却难掩弱质,终是额外施恩。待礼毕之声落下,看她缓缓起身依制谢恩,又颁下往中宫赐宴的恩典,凤驾方起。


    老王妃恭送皇后后,余光掠过那被宫人搀扶着颤巍巍起身的身影,亦歇了与之叙话之念,扶着宫女随之离去。


    兰浓浓几乎是被人架着臂膀落进椅中,随即歪倒在扶手上急促喘息。周身忽冷忽热,耳鸣不止,顶上珠冠恍若最后一根稻草,压得她再难抬头。


    想到仪程未终,还须在这金碧辉煌的宫禁中苦撑,只觉自己似在无垠沙漠中狂奔,明明望得见出口,却任凭如何挣扎,始终触不到那片绿洲。


    心口蓦地涌起一阵燥热,忙深吸一口气,缓缓压下方才的悸动。力竭后的身子绵软无力,连指尖都抬不起半分,但久病成医,兰浓浓知道,只需盏茶工夫,气力自会渐渐回笼。


    她忽地扯出一抹自嘲的浅笑,接过宫人奉上的茶盏轻啜。待气息稍平,便撑着扶手站起身来。


    方才在殿外为她整理仪容的宫女再度上前,细心抚平冠冕衣袍的每一处褶皱,而后搀着她行至赐宴的殿门外,方才垂首退至廊柱旁。


    “宣——,二品诰命夫人,覃兰氏,入殿!”


    兰浓浓深吸一口气,振作精神,轻提裙裾迈入殿中,依礼屈膝跪拜:“臣妇,覃兰氏,拜见皇后娘娘。”


    话音方落,便闻身后宫人疾步至凤座前低语。随即听得皇后轻笑一声:“宣。”


    约两息之间,身旁忽有阴影笼罩。兰浓浓未得谕令仍保持着俯身姿势,虽不能视,但那缕熟悉至极的冷香已昭示了来人身份。


    “臣,覃景尧,拜见皇后娘娘。”


    “都起来吧,赐座。”


    “谢皇后娘娘。”


    礼既已成,覃景尧再无需顾忌。自己尚未直身,已先将人揽入怀中一同站起,而后近乎半抱着将她安置在左首第二张座椅上。待确认她坐稳,又命宫人撤去中间碍事的茶几,方与她并肩落座。


    殿中唯二可直视的郭皇后与老王妃,此刻终得亲眼见证,外间盛传的“令公爱妻如命”,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当真是鞍前马后,事无巨细,犹不足形容其周到。


    眼见他旁若无人地侧身执帕为其夫人拭汗,低语间满是关切,那珍而重之的模样,真真是捧在掌心怕摔,含在口中怕化,直看得人感慨难言。


    虽册封礼已成,然毕竟是在宫禁重地。


    历来诰命册封从无丈夫随行之例,更何况这般毫不避讳的亲密。郭皇后纵是宽和,也须维护礼法,只作未见肃容道:“既受诰命之封,便当恪守妇道,相夫教子,为闺阁表率。”


    按制,兰浓浓本应先谢皇恩,颂懿德,然此时已失先机。她轻轻推开覃景尧,起身敛衽:“臣妇,谨记娘娘教诲。”


    二人依礼对答数番,郭皇后见她虽体弱,但举止从容,应对得体,心下稍慰。赐座后方似刚发觉她面色不佳,温声问道:“覃夫人似是身体违和,此刻可好些了?可需传太医诊治?”


    兰浓浓既已落座,回话时便须仰首。至此,殿中众人方得看清她的容貌,姿容本自清秀,虽因病弱带着几分苍白,但一双眉眼尤其澄澈动人。


    言语间目光清亮坦荡,毫无谄媚之色,凡与她对视者,皆能感知其秉性中的磊落光明,绝非狐媚之流。


    与众人预想截然不同,这般情状下竟难对其生出恶感。


    她或许不自知,但在郭皇后与陈老王妃,这般历经世情,深谙人心者眼中,她眼眸中的无欲无求与隐忍坚韧,清澈得一览无余。


    “并无大碍,谢皇后娘娘关怀。”


    覃景尧亦含笑接话:“若能得姨母宫中珍馐滋养,臣与夫人定当百病全消。”


    郭皇后摇头失笑,转向老王妃道:“瞧瞧,这是专程到本宫这儿讨吃食来了。”


    陈老王妃闻弦歌而知雅意,笑吟吟应和:“看来今日臣妇也要沾光享一享口福了。”


    赐宴的菜谱是早定了的,御膳房从凌晨起便忙得人仰马翻。待上位者传膳令下,蒸煮煎炸之声轰然作响,整座宫厨犹如精密的机括骤然开动,锅铲与炉火齐鸣。


    有覃景尧与老王妃在席间从容周旋,自不需兰浓浓多费唇舌。他时而接住皇后抛来的机锋,时而与老王妃忆两句旧京风物,殿内气氛始终温煦融洽。


    待珍馐罗列,又一番谢恩礼赞后,众人方依序入席。


    宫中赐宴重在荣宠,虽不必严守食不言的古训,却也难真正放松进食。


    兰浓浓体力耗损极大,又顾忌宫规,本欲稍用即止,奈何身旁人不停布菜。上首郭皇后恍若未睹,只偶尔与陈老王妃叙话,连敬来的酒水也被身侧人一一代饮。


    恍惚间,竟似所有人都默契地体恤她病体未愈,容她安心用膳的错感。


    宴毕撤席不久,陈老王妃便以年高精力不济告退。兰浓浓暗松半口气,以为终可离去,却听凤座之上传来温煦却不容置疑的话语。


    “你既与辜砚成婚,前尘往事便如东流水,莫再萦怀。夫妻当同心同德,荣辱与共。本宫已传精通妇科的圣手李太医候诊,稍后便为你请脉调理。早日养好身子,也好为辜砚开枝散叶。”


    话音刚落,便有宫人趋步入内禀报:“启禀皇后娘娘,李太医到。”


    “宣。”


    “是。”


    旋即,便见一位身着青缎太医官袍的老者躬身入内,恭敬行跪拜大礼。听得皇后吩咐后,太医趋步至兰浓浓座前,拱手施礼道:“下官奉懿旨为夫人请脉。”


    自皇后那番训谕后,兰浓浓便心神恍惚,眼前一切似走马灯般朦胧。她下意识将手腕置于脉枕上,却忽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挡住,


    那太医的指尖便正落在覃景尧覆来的手腕上。不过瞬息接触,竟如触电般猛地缩手,再是面色骤变。


    而后便听皇后声音陡然转厉,似是在质问身边人为何阻拦,又有何隐瞒之处?又转而朝那太医发难,道是何以如此失态?


    身旁人似是要说些什么,那太医似终于找回声音,一句石破天惊的断言脱口而出:“令公——不育?!”


    第78章 第 78 章 绝育,问罪


    四个字, 如惊雷炸响,劈得殿内霎时死寂。


    兰浓浓倏然回神,转首只见覃景尧面沉如铁, 看向太医的目光淬着骇人戾气。


    “李太医,”


    他声线冰寒刺骨, “若自承医术不精, 本官与皇后娘娘皆可宽宥。若执意污蔑——”


    话音戛然而止,未尽之意却已如霜刃悬顶。


    却正是这番威吓出自素来渊渟岳峙的尚书令之口,反令人生疑。


    郭皇后敏锐蹙眉, 目光如炬锁在他脸上, 却对太医温声道:“李太医的医术本宫深知。妇科脉象繁杂,一时误诊亦属常情。且先去偏殿歇息, 稍后再来详说。”


    殿中大宫女会意, 当即领着宫人上前, 轻声将李太医搀起引往偏殿。


    按常理, 若对脉象存疑, 人在当场只需重新诊脉便可分明。可此刻殿中两位掌权者皆无此意,待宫人尽数屏退,只剩姨甥二人与恍若置身事外的兰浓浓。


    覃景尧转身轻揽她肩头, 俯身于耳畔低语:“浓浓莫怕, 万事有我——”


    温言未毕, 凤座之上已传来厉喝:“跪下回话!”


    覃景尧按住欲起的妻子, 在她手背轻轻一握,方从容行至丹墀前撩袍下跪:“姨母明鉴, 吾妻今日已力竭。有何垂询,辜砚一力承担。”


    郭皇后此刻哪顾虚礼,手掌重击案几, 指尖直指跪影,声线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凿:


    “你且如实道来,你的身子究竟如何?李太医所诊,到底是真是假?”


    覃景尧却竟低笑出声,仿佛听见荒唐谬论:“姨母最知我之体质,脉案皆在您宫中,是真是假,一查便知。”


    人心一旦存疑,看什么都似藏着玄机。郭皇后不与他争口舌之快,倏然扬颌望向那个自变故起便呆坐椅中的女子,


    “覃兰氏,本宫问你,你夫君的身子,究竟有无隐疾?”


    兰浓浓唇瓣微启,话未出口已被截断。覃景尧声沉似铁:“皇后娘娘明鉴,臣之妻自顾不暇,有心无力。而臣素来康健无虞,何须劳她挂心?臣方才已言明,身子绝无妨碍。”


    他忽而起身拱手:“册封礼成,臣请携内子告退。”


    “站住!”


    郭皇后被他这般狂悖激得拍案而起,“覃景尧你放肆!本宫问的是你夫人!她便是再弱不禁风,难道连句话都说不动了?若你当真坦荡,何以屡屡阻挠?”


    “唯心虚之人方会左右搪塞!不必巧言辩白,本宫即刻另传太医为你诊脉,是非曲直,一探便知!”


    “来人——”


    “今日不是行册封礼?何事动此雷霆?”


    沉哑的声线响起,天子不知何时立于宫门影深处,徐步踏入殿中。方才剑拔弩张的姨甥二人霎时敛势,覃景尧已退至兰浓浓身侧揽肩同跪,


    “臣妾/臣/臣妇恭请圣安。”


    天子淡淡嗯了声命众人平身,目光掠过本不该出现在此的男子。待在上首落座后轻咳两声,接过皇后亲手奉的茶饮罢,摆手赐座方问:“你怎会在此?方才发生何事?”


    覃景尧沉吟片刻,在身畔女子腰后轻拍作示意,随即牵她上前撩袍跪地:“臣方才无状顶撞姨母,甘愿领罚。”


    见其避重就轻,天子转向皇后。那双浑浊却矍烁的眼细细端详她面色:“皇后说说。”


    手指点向下方,“辜砚既是甥侄,更是朕与朝廷倚重的肱骨,素来行事稳妥。朕倒是好奇,他做了何事竟让你这般好性子动怒?”


    天子垂询,郭皇后纵不愿声张,也只得屏退宫人后据实相告:“想来是臣妾多心,忧他子嗣艰难方才敏感多思。”


    “朕当是何大事。”


    天子轻笑,“若恐李太医误诊,多传几位太医会诊便是。”


    说罢,当即命殿内侍立的大总管往太医院宣院判及几位国手,并带李太医返殿复核。


    “顶撞虽该罚,小惩大诫即可。”


    天子示意二人归座,“且看究竟是他医术不精,还是另有隐情。”


    而覃景尧这厢却再不便像方才对待皇后那般恣意。他有心欲拦,但天子却不予他开口之机,只得按捺下来听从安排。


    延请太医的间隙,君臣二人叙谈朝务。兰浓浓仍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对即将到来的众医会诊,可能引发的风波毫无忧色。


    约一刻钟后,殿外宫人禀报太医们已至。君臣即止住话头,待太医们鱼贯入内叩拜帝后,天子便道:“诸位爱卿依次为尚书令诊脉。朕有言在先,无论诊出何症,皆需据实以报。但有隐瞒,朕绝不轻饶。”


    众太医原以为是圣体违和,一路疾行赶来,未料竟是替尚书令诊脉。虽心下诧异,无不暗叹其圣眷之隆。


    覃景尧似有犹豫,却在帝后目光逼视下,终是挽袖露腕,缓缓松开紧攥的拳。


    太医们依次诊脉后,竟个个面浮惊骇,相顾失色,竟无一人敢率先回话。帝后见状皆神色一凛,不由坐直了身子。


    郭皇后最先按捺不住:“尚书令身子究竟如何?为何无人回话!”


    天子目光如炬扫过众人:“脉象如何,速据实奏来。”


    至此,太医们再不敢迟疑,却仍下意识交换眼神,方才齐齐跪倒,颤声依次禀报:“启禀陛下,娘娘,尚书令大人的脉象筋骨强健,气血充盈,然——,然精道闭塞,呈绝嗣之兆”


    “微臣所诊亦然。”


    “臣,亦同诊此象。”


    “”


    众太医言毕,齐刷刷深俯于地,将即将爆发的惊涛骇浪尽数留给殿中贵人。


    若只一人诊断或可有误,然五位太医脉象结论如出一辙!这身姿挺拔,风华绝代的尚书令,竟当真身患隐疾,难延子嗣!


    “怎会如此”


    “绝无可能!”


    郭皇后广袖一拂,骤然起身,目光如箭直刺其中一人:“顾太医!尚书令历年脉案皆由你亲手所出。你来答本宫,为何从前无恙,如今突发此症?这闭精之症是先天所携,还是后天所致?”


    顾太医被点名问罪,心中叫苦不迭,却再不敢缄默,更担不起误诊之责。宫中太医侍奉的是天家血脉,断错脉象便是杀头大罪!


    他微抬身躯仍垂首躬身,急声辩白:“皇后娘娘明鉴!臣愿以全家性命担保,为尚书令所出脉案绝无错漏!这闭精之症先天可携,后天亦可因外伤或误食药物引发。观大人脉象——实似误服损精药物所致!”


    “你是说——”郭皇后声线陡然拔高,“尚书令中了毒?”


    然不待她下令彻查,天子已重击扶手,雷霆震怒:“尚书令乃朕之股肱,朝堂砥柱!何人胆敢投毒谋害?莫非意图祸乱我朝纲纪?”


    “当真是,罪不容诛!”


    天子倏然将目光投向自诊脉后始终沉默的臣子,声线虽缓,怒意未消:“辜砚,你可知何人所为?若有线索,纵使动用禁卫彻查亦不为过!”


    皇后亦方乍然回神,急问众太医:“此症可还有救?”


    太医们闻声直起腰身,顾太医正欲回禀,却被一道清越嗓音截断,


    “陛下容禀,还请屏退左右!”


    覃景尧始终未松开掌中柔荑,话音未落已携她越过伏地众人。待天子颔首,宫人尽退,殿门沉重合拢,他先侧首与她交汇一道安抚目光,随即牵她跪至御前。


    身形微侧将她半掩于后,方拱手陈情:“臣此症并非他人所害,乃在外误饮不洁之物所致。终究是臣疏忽,且事关私密,方才竭力隐瞒。恳请陛下,娘娘,严令今日在场者守口如瓶。”


    然他这番含糊其辞的解释,岂能说服视他如半子的帝后?


    纵是寻常重臣,若无意外,其子嗣若精心栽培成才,必是子承父业,为国效力的栋梁。何况他身份特殊,深得帝后倚重,若有子嗣,将来便是太子近臣。若无子,以他这般资质,实是暴殄天物。


    若是天生如此还罢,若为外物所致,方才尤为可恨!


    “你说在外出事,究竟在何处,何时?你府中医者闻说不逊其父,便未能医治?这般大事为何不早早报来?纵你不愿声张,本宫亦可求陛下密诏太医院诊治!而你始终顾左右而言他,一再隐瞒。还是说,这其中另有隐情?”


    覃景尧并未慌乱,只垂首拱手至额,再拜道:“姨母容禀。侄儿已近而立,更已成家。此等私密之事,实无颜再呈于尊前。且府医已在医治,然发现时已晚,现正徐徐调养。侄儿谨遵医嘱,深知欲速不达,故已从容视之。”


    “因我之故令陛下,姨母忧心,实是侄儿之过。然此终究是侄儿私事,还望陛下与姨母,勿要深究。”


    他说得恳切在理,却仍是避重就轻。听在关切者耳中,更觉处处违和,欲盖弥彰。


    以他的性子这般周旋,分明是在为谁遮掩。这世间,又有谁能令他如此百般维护?


    一个念头猝然蹿入郭皇后脑中。可这猜想太过匪夷所思,叫她下意识便要挥去。然转瞬又想到他这位夫人从前屡有前科,


    怨怼,伤人,这等有违妇德之事皆曾为之。


    因是不甘,故生怨怼。因生怨怼,故而伤人。更因此——不愿孕育子嗣!


    一念既起,再难压下。


    郭皇后心知从他口中问不出什么,索性不再看他,锐利目光直刺向被他护在身后,始终未出一声的女子。心中对其的不满已骤升至十分,乃至起了杀意!


    “覃兰氏,你似乎对自己夫君之症毫不意外,且无半分担忧。你可知他何时患病、所用何方、需调养多久?”


    兰浓浓此方从怔忡中回神。身体早已超出负荷,每一寸皆在叫嚣痛楚。她眨了眨眼,未看身侧人神色,僵硬地俯身下拜,神情尽掩于袖摆之间,嗓音沙哑无力,


    “回禀娘娘,臣妇无能,未能照料好夫君,请娘娘责罚。”


    话一说完,兰浓浓自己便觉可笑又滑稽。她似乎也学会了他那避重就轻的本事。看似答了,实则什么也未言明。


    方才那一瞬,她甚至想过索性认下算了。可转念一想,她不能认。她身后还有姑姑们,还有友人。若她被定了谋害重臣,断其子嗣之罪,她们皆要受她牵连。


    他不是说一切有他么?那便,将一切都推给他好了。


    果不其然,郭皇后因她这句回话怒极反笑,亦更加确信心底那已生根的猜测。竟不顾天子在侧,蓦然起身扬声逼问,


    “覃兰氏!你如实答来,辜砚误食的绝育药,可是出自你手!”


    “什么?!”


    “姨母!”


    沉默良久听凭盘问的天子当即挥手。殿内众人无论尊卑,立时噤声。


    直至此刻,兰浓浓仍未看清这位执掌江山的天子是何容貌。可在这骤然的死寂中,她忽地真切感受到,来自帝王的凛凛威压,以及杀意。


    心跳如遇极险之事,又疾又重地撞击胸口与耳膜。喉间呼吸窒住,脑中阵阵嗡鸣,四肢发软。身体已自发拉响最危险的警报,


    害怕自己的生死,乃至她在意之人的性命,尽数系于他人一念之间。


    但她的神志却似跳脱了沉重躯壳,将生死置之度外般,异常冷静地等待即将袭来的狂风暴雨。


    “陛下容禀!”


    身侧忽起的急声打断了天子所布的逼仄威压。兰浓浓绷至极处,不堪重负的身子陡然一松。


    “你住口。现在还轮不到你说话。”


    天子沉浑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威凛逼人,在寂静殿中如惊雷乍现。


    “覃兰氏,方才皇后所言,你如实答来。但有欺君,便是杀头重罪,累及九族。”


    兰浓浓心口一紧,头中发麻,心跳骤急。胸肺间空气似被抽空,手脚冰凉,头重脚轻。在这般紧张情势下,她神飞天外般想的竟是,原来被人威胁性命,是这般滋味。


    “浓浓!”


    身旁人面沉如水,眸深似墨。虽眉宇紧蹙,满面忧急毫不作伪,兰浓浓却看不透他内心分毫。


    “你只道不知,余事全推于我。”


    他声压得极低,唇形几乎未动。旁观看去,只见他极关切地望她一眼。


    兰浓浓收回目光,复双手撑地,面朝下答:“回禀陛下,娘娘。并非出自臣妇之手。”


    “如此说来,绝育药一事,便是真的了?”


    天子语气淡淡得出结论,下一瞬却雷霆震怒:“来人!”


    候在宫门外的宫人忙启门躬身趋近:“请陛下吩咐。”


    殿门虽开,却无嘈杂声传入,反比未开时更显死寂。故天子紧接着下达的谕令,真如惊雷震响众人耳际,


    “覃兰氏不修妇德,迫害夫君,不堪配为诰命。着即褫夺诰命服制,押赴天牢候审!”


    “慢着!陛下息怒!”


    今日册封诰命一事已广布天下,却连宫门都未出便要收回成命,且是天子亲口下令褫夺。待消息传开,不论事后能否转圜,她的名声都将彻底扫地,永难抬头。


    覃景尧岂能再忍?身形一转便绕至她身后,将人牢牢护在怀中。那些宫人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从他怀中强行拽人。


    “此事与臣妻全无干系!夫妻本是一体,夫荣则妻贵。陛下这般折辱臣妻,便是在折辱于臣!”


    “况且臣与妻子皆已向陛下,娘娘禀明,此乃意外所致。臣知陛下与娘娘对臣寄予厚望,方才如此关怀。然此事终究是臣私事。”


    “臣之妻秉性纯良,为臣操持府务,贤良淑德,无半分不妥。更对臣关怀备至,事必躬亲,臣当爱之敬之,亦不足报其万一!”


    “陛下予臣之妻子指摘,臣不服。陛下予臣妻的惩处,臣亦不能认!”


    “是臣不愿留有子嗣,此生唯愿与妻子携手白头。陛下若要怪罪,便只怪罪臣一人。陛下若执意降罪——”


    他声如金石,字字铿锵:“便请陛下恕臣辜负栽培之恩。臣宁愿以此官身,换我夫妻二人的名声与安危!”


    然而他这番护妻的慷慨陈词,却令帝后二人怒火更炽:“你住口!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你这是要为一女子,不要子嗣,不要前程了?!”


    “覃景尧!你当真以为朕不会惩处你吗!”


    覃景尧将妻子紧揽怀中,虽跪于地却身姿挺拔,昂首直视上方,目光坚定字字铿锵:“若陛下与娘娘愿爱屋及乌,臣自当为陛下,为晟朝肝脑涂地。”


    “臣此生,别无所求。”——


    承平三十四年元月十四日,尚书令夫人册封诰命。由京中德高望重的一品诰命陈老王妃入宫观礼,因其举止得体,性情温良,皇后见之心喜,礼毕赐宴于懿德宫。


    素有爱妻之名的尚书令,早已候在殿外,亲送妻子出宫归家后,方折返宫中理政。


    后又闻陈老王妃对其赞不绝口,言其品德端方,举止合宜,容貌气度皆非凡品,当得二品诰命夫人之尊。


    若说稍有不足,便是其身子羸弱,册封礼后,见太医院太医接连入府诊视。原是令公心忧夫人,特请于御前及皇后,邀太医至府邸会诊。


    帝后爱屋及乌,亦赏赐诸多名贵药材。


    如是,这位新册诰命夫人虽未设宴露面,其风仪已先立于众人眼前,更以最轻之年岁,坐稳外命妇高品阶。


    凡提及者,言间再无轻慢之意——


    兰浓浓在他与帝后争执时便力竭昏厥,再醒来已回到府中。那身诰命服冠与圣旨,正摆在抬眼可见之处。她侧卧榻边静望,心道虽不知最终如何收场,但以结果论,竟是天子夫妻退了一步。


    “夫人可是醒了?如今已是酉时,容奴婢伺候您起身用些膳食汤药可好?”


    兰浓浓这才察觉屋中已燃灯。懒懒掀睫一瞥,身子未动,只气弱声微道了个“好”。


    约一盏茶后,她略作梳洗,披外衫半倚床头,由碧玉喂食,边听她细禀:“大人未时三刻将您抱回府中。莫大夫诊脉后,道您是劳累过度,心神紧绷又受惊悸,方致昏厥。已开了方子并行针通络,说您这几日万事务休,好生将养便无碍了”


    “大人亲自喂您服药,又为您敷药膏,嘱咐奴婢们悉心伺候。说今日公务繁忙,归来会晚些,教您醒后好好用膳歇息,诸事勿忧。待回府后,便来相伴。”


    此番入宫,兰浓浓元气大伤,频频跪拜乃至昏厥,此刻浑身绵软无力,连咀嚼都觉得倦怠。加之被喂食颇不自在,又无胃口,待碧玉言毕,只进半碗汤羹,便轻摇首不肯再食。


    “您今日累坏了,还是多用些。若不然身子怕也撑不住的。”


    碧玉又劝了几句,也只教她多用了一枚甜丝花卷。见她实在倦极,方唤侍女撤去食案。


    净手请示后,至床头躬身而立,为她轻揉额角、后颈与肩背。青萝则提锦炉至榻边,亦净了手,方掀衾被,轻轻卷起裤管,为她膝上敷药推拿。


    兰浓浓这才瞧见自己双膝已青肿不堪。只因身子寒凉,痛意迟迟未发。此刻经推拿,绵密刺痛渐醒,禁不住蹙眉轻嘶。


    青萝以为自己手重,忙停手欲请罪。兰浓浓下意识要抬腕阻拦,却觉身躯沉乏,仅能动得指尖。遂深吸一气,强提精神温言道“无妨”,叫她继续。


    如今,兰浓浓已不再随口言谢,亦对这些细致入微的侍奉习以为常。待身上淤青皆敷药推拿,又将驱寒药丸服下,她阖目歇息。身旁二婢为她掖好衾被,轻悄退至门边——


    近戌时,夜色沉浓,覃景尧方归府,更衣后径入她房中。见她披着外衫半倚床头,面白无华,连唇色亦浅淡,双眸轻阖却眉尖微蹙,心下霎时一疼。


    方抬手,便见她睫羽轻颤,缓缓半睁眼帘。见了他,唇角微动似欲展颜,忽又向下轻瘪,目中氤氲水汽,却柔声轻道:“你回来了。”


    四字轻软,满含依恋。


    覃景尧气息骤乱,眼底生涩,喉间哽塞。喉结滚动间忽俯身将她紧拥入怀,臂间收力,唇贴耳畔似欲言语,终未成声。


    兰浓浓觉耳际酥痒,轻动了下,反引得他拥得更紧。她已恢复些许气力,便以指轻戳他腰际,笑嗔:“痒呀。”


    又问他,“怎么了?可是陛下又责罚于你?”


    这般轻柔问话本是覃景尧心头至爱,此刻听来却如千钧重负,令他难以承受。


    良久,他平复气息,在她耳垂落下一吻,抬首对她弯眸浅笑:“我不是与浓浓说了?有我在,你便万事无须忧心。”


    兰浓浓亦莞尔,鼻尖轻蹭他的。她未问昏厥后诸事,他亦未主动提及。白日宫中与天子争锋的凶险紧迫,竟如雁过无痕般,轻飘飘揭过。


    二人在温暖馨香的床榻间相偎良久,他方低声道:“浓浓若嫌设宴繁琐,不办便是。日后你想作什么便作什么,再无人可指摘分毫。”


    兰浓浓胸口微震似是轻笑,仍阖目轻应:“嗯。”


    “若制香的兴致未消,这几日先吩咐下人预备。待你大好,我从南方寻的花也该到了,届时浓浓再亲手调香。”


    “好。”


    “妙峰山上我已遣人修葺。过些时日你身子无恙,可亲往察看。若有不满之处,回来告知我可好?”


    “好。”


    “莫畴说你过敏体质已有头绪。待敏症祛除,我教浓浓骑马。城西有处猎场,,届时你我便可并辔驰骋,同沐风月。”


    “还有四十二日便是浓浓生辰。浓浓可有什么心愿?自今年起,往后岁岁年年,我都为浓浓庆贺生辰。”


    “浓浓可还有何心愿?都说与我听可好?”


    覃景尧胸中如灼烈火,这火似囚笼灼烧五脏。唯有与她言语,为她行事时,方能得一丝凉风细雨。纵是短暂清凉,亦令他甘之如饴。


    她须在他身边经历此劫,若独留府中,府卫绝难阻拦宫中使臣。唯在他身侧,方是最安。


    他不悔。然见她受惊昏厥,心似被生生剜去,痛至窒息,头中轰鸣力竭,失态多次方将她抱起。


    离宫后的每一步,皆如蹚行泥沼。


    覃景尧亟欲再为她做些什么,再说些什么。然怀中人气息已匀长平稳。


    她未质问,他亦免于再度相欺。可五脏六腑燎原之火,终烧作灰烬,只余无尽难言的心慌。


    第79章 第 79 章 送归,将行


    月末时, 京城已鲜少见雪。寄宿在栖霞寺的师傅们于五日前被迎回庵中。


    兰浓浓本欲亲往迎接,然自入宫之后身子愈虚,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虽未亲至, 却早乘马车往庵中查验。月台上那晚焚痕已无迹可寻,纵是她这知情人细观, 亦看不出半分端倪。


    幸而姑姑们知她元日出走寒气加重, 闻她体弱不便冒寒出行,未多深究,只托碧玉捎来衣衫与平安袋, 嘱咐勿要忧思, 她们一切安好云云。


    宫中虽燃地笼,然砖石终是温凉。她的寒气已侵骨髓, 经不起那般折腾。纵被精心照料, 亦仅能下地行走, 不足百步便难支撑。


    经这些日将养略有好转, 仍不堪劳累。庵外石阶亦需随车带来的轿椅抬她上去。


    与姑姑们相见后, 兰浓浓未如常入佛殿参拜,亦未听劝去旧居暂歇。便是前番来查验时,也只止步月台周遭, 若非姑姑们在此, 她已半步不愿再踏此庵中。


    “怎消瘦至此?手还是这般冰凉?”


    “听香客言, 前阵子太医院众医往尚书令府, 说是为其夫人诊病。究竟是何情形?”


    因庵中此前闭门,重开后未广为人知, 连日尚无香客上门。故此刻众人皆在,见她愈发清瘦的病容与弱不禁风之态,无不忧心忡忡。


    兰浓浓倚在云安姑姑肩头, 沐着冬日暖阳,笑靥浅淡,语声慵懒:“姑姑们也知,这才多久?纵是神医再世,亦无这般速效之理。凡事总需循序渐进。不过是他与姑姑们一般心切,方请了太医会诊。”


    “倒是我见姑姑们似也清减了些,可是因何事劳神?”


    几人见她言语从容,神态宁和,整个人慵懒似猫,不见愁容,遂渐放下心来,只道是无事,许是她关切则乱。


    然怎会无事呢?


    虽已归来,殿宇俱全,庵院开阔,经卷如海,且落在浓浓名下,终究仍是权势者翻手可覆之地,与换处寄人篱下无异。


    不过是众人心境豁达,不思空耗,方从容处之。


    从前兰浓浓总有说不完的话,众人聚一堂中从无冷场。而今不知是倦怠还是病体之故,她言谈渐稀。


    众人又叙说片刻,渐渐静默下来。


    幸而几人近日修行皆有进益,纵心绪翻涌,面上仍是从容淡静,场面倒不显窘迫。


    又过须臾,兰浓浓忽似想起什么,开口道:“姑姑们觉得,在此庵好,还是在玉青好?”


    她说话时仍倚着云安,目光却流转于众人面容。云亭性子相对开朗,便含笑应道:“我等皆是修行之人。身外之地,并无不同。”


    清风庵主亦缓声道:“万事万物自有其理。在玉青有玉青之得,在此处又是另一番修行。”


    几人闻之皆似有所悟,纷纷颔首称是,口诵佛偈。


    兰浓浓听罢浅笑。她自然未能从众人面上窥见什么,但只看自己言毕,静默片刻方有人接话,便已足够明了。


    她如今身子倦怠,晨间总要至辰时方起。待用膳更衣至此,已近午时。有府中下人随侍,自不需庵中人着手备膳。


    众人略叙片刻便被请去用膳。席间兰浓浓特意多用些,将众人布来的菜肴汤羹尽数用完。


    膳毕,众人见她面露疲色,加之仍在服药,便催她回府歇息。兰浓浓未推辞,与几位姑姑一一相拥,方笑盈盈挥手作别。


    自此之后,兰浓浓许久未再至庵中,只不时托人送信赠物。直至开春,碧玉送讯至庵内,言道若师傅们情愿,随时可返玉青,或留京中皆可,全凭众人心意。


    事到如今,有些事,有些话,已无须明言,各自心照。她们的存在,早已成为那人制约浓浓的软肋。既无法相助,便不当为其拖累。


    虽终究未能挣脱樊笼,然正如浓浓曾言,既已奋力争取过,余生便无“未曾尝试”之憾。


    虽有挫折,然一言一行皆是修行。惟愿浓浓亦能大彻大悟,心神永守,余生无苦。


    意返玉青的信笺传至手中,兰浓浓淡静的心湖骤起波澜,泪流满面。


    二月二十五,是兰浓浓的生辰。


    这一日,覃景尧特意告假一日,专心陪她。奇珍异宝、价值连城的礼物如流水般呈到她面前,又许她诸愿皆可,无有不应,却皆未能换得她一笑。


    直至他取出那枚连心玉佩,每一道刻痕都是在她安睡后,于灯下凝神雕就。当温润玉饰轻放至她掌心,她垂眸静望,终于展颜,眸中漾开盈盈笑意。


    他亦顺势向她讨了个待明年为他庆贺生辰的承诺来-


    承平三十五年三月三,春风拂柳,宜出行。


    妙峰山清云庵下停着三驾马车,每辆皆较寻常更为轩敞。


    众人来时未及收拾多少细软,来人亦言一应俱备,故只带了换洗衣物与木鱼经卷。依她们本意,两驾马车便足,一乘人及行李,一载这些时日抄录的经文。


    前一日,兰浓浓已遣人送信,道车马护卫皆已安排妥当,请姑姑们不必另赁。众人未去看,亦未问多出的那驾车中所载何物,只一一上前对气色明显较上次见时红润的女子细细叮嘱。


    万事宽心,随遇而安,好生调养。虽两地相隔,勿忘传信云云。


    兰浓浓重重点首。她来时纵做足准备,然见姑姑们待己如初,毫无怪罪,心中愧疚如潮涌至,几欲将她淹没。


    覃景尧随她同来为众人送行。他亦如众人初识时那般清贵文雅,举止得体,恍若从不曾行迁怒囚禁之举。


    “此去千里,诸事皆可吩咐将亭。浓浓由我照料,此后余生必当平安喜乐。望诸位师傅一路顺风。”


    将亭随即上前拱手。此行虽只担护送之责,但皆是夫人视若至亲的长辈。她们的安危关乎夫人心安,即系大人所虑。故看似简单,实则任重,方遣他亲率护卫。


    众人亦若无事般念了声佛偈道谢,回礼后依次登车。


    兰浓浓始终未曾开口,连践行宴也未敢与姑姑们同聚。然而,当姑姑们掀帘望来时,眼中尽是如出一辙的温柔,她便知道,她们是懂她的。


    她们明白,一旦开口,她必将泣不成声。她们也在告诉她,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愧疚与别意,她们都懂,且从不责怪。


    马车载着姑姑们远去,也似带走了兰浓浓半副神魂。她再站不住,脱力倒进他怀中。心头如坠巨石,闷得她喘不过气。喉间轻颤,却终究没有哭出来,只是闭目长叹。


    覃景尧将她横抱而起,稳步登车,低头柔声宽慰:“浓浓放心,有将亭与府卫护送,姑姑们一路必能平安抵达。你若思念,常写信去便是,切莫如此忧伤损神。”


    他抱她入座,轻轻调整姿势,让她偎在自己颈间,唇轻贴她额际,低声道:“浓浓不难过。今日天光晴好,难得你愿出门,可有想去之处?我们便趁此机会,好好散心可好?”


    兰浓浓睁开眼,抬手攥住他的衣襟,借力般深吸一口气,强打起精神。她思索片刻,轻声道:“那便去个人少,阳光正好的湖边踏青罢。”


    她既有此雅兴,覃景尧自然无有不从,当即吩咐车夫转道去往无名湖畔-


    “这里原是京中一三品大员的私庄,”


    他揽着她缓步走在离湖数丈远的草茵上,低声解释,“原主人曾斥巨资将整片青湖围入园中,后因贪墨被查办,这山庄便充公闲置,鲜为人知。”


    春光明媚,和风拂面,本是沁人心脾的惬意。可对兰浓浓而言,湖边的风仍带着几分寒凉。覃景尧细心为她系好披风,戴上兜帽,方才将她抱下车。


    兰浓浓举目望去,满目翠色扑面而来。茵茵草坡起伏绵延,竟有几分似高尔夫球场般开阔整齐。她不由暗忖,不知那原主人是贪了多少,才得以将这片天然湖泊据为私有,建起这般规模的庄园。


    不远处有座无顶凉亭,亭中正对湖面的方向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官帽椅。单单望着,便能想见坐在这居高临下的椅上,俯瞰整片湖光山色时,胸中该是何等豪情激荡。


    兰浓浓被他抱在腿上,坐于这张宽大的官帽椅中。她掀下兜帽,任天光洒落周身。居高临下之际,但见天地浩渺,一股万物皆在脚下的傲然之感油然而生。她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胸中积郁竟扫空大半。


    “这官员如此豪奢,难怪因贪污被查。”她轻声叹道,“你说,修建这样一座山庄,得要多少银子?”


    覃景尧垂眸一笑,傻浓浓,区区一座山庄在京中高门眼中算得了什么?莫说权贵,便是地方富商,名下别院规模也未必逊色,只不过不敢僭越规制罢了。


    对真正显赫之家而言,店铺庄园不过浮财,真正的根基,在于权力、田地、人脉、矿山,以及其中源源不断的矿产。


    他低头轻语,“ 浓浓若想建座庄子,莫说为夫,便是你名下也有山产,任你挑选喜欢便是。即便没有天然湖泊,亦可人工开凿。这点心愿,为夫自当为你实现。”


    兰浓浓心头一动,仰头眯眼看他,日光在她睫间跳跃:“你既与覃氏断了亲缘,无家族可倚仗,怎会名下有如此多家业?总不会全是陛下与皇后所赐?莫非你这十余年为官,也收了不少孝敬?”


    “哈哈哈。”


    覃景尧倏尔朗声大笑,仿佛听了极有趣的笑话,直至见她抿唇沉脸,才勉强收声,嗓音里仍带着未尽的笑意。


    “好浓浓,若为夫当真受贿,怎忍心拉你入这泥潭,终日担惊受怕?”


    见她明眸一瞪欲怒,他忙讨饶地握紧她的手,“莫恼,为夫这便为你一一解惑。”


    他慵懒地靠在椅背上,唇角微扬,眸色深邃,语气却格外认真:“我虽不与覃府走动,却未真正断亲。逢年过节,管家仍依旧例往族中送礼。名下这些产业,有帝后所赐,有族中所分,有母族继承,亦有朋友,手下投献。”


    他轻握她的手至唇边,低笑:“浓浓需知,钱能生钱的道理。”


    兰浓浓指尖被他气息拂得发痒,轻蹙眉头却未抽回,反倒愈发好奇:“听闻你母族郭家盛产玉石,可是真有矿藏?那你名下也有矿吗?”


    见她这般追问,覃景尧不由失笑。二人既是至亲夫妻,她往日对他产业的盘查原不过是虚晃一枪,连派人讲解都只当耳旁风。如今既真心想问,他自不会隐瞒。


    见他颔首,兰浓浓恍惚片刻,方轻声惊叹:“有矿了不起啊”


    说着便靠回他怀中,不再言语。


    覃景尧被她那酸溜溜的语气逗笑,见她忽然兴致不高,只当是心里吃味,便与她十指交握,柔声哄道:“我已派人去寻新矿脉,就记在你名下。让我们浓浓也当个了不起的矿主人,可好?”


    兰浓浓似已耗尽精神,只低低应了一声。许是这开阔景致令人心静,又或是暖阳照得人慵懒,她闭着眼,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日头仍明晃晃挂着。


    一旁平整的草地上已铺好地毯,设妥食案,摆满了精致肴馔。兰浓浓没问他如何在这荒废山庄中变出这些,无非是随行带着或差人送来。


    饭后,兰浓浓又觉倦意袭来,眼皮沉得睁不开,整个人软软偎在他怀中,自是再提不起踏青游玩的兴致-


    四月春深,万物争发,百花竞放。


    兰浓浓却终日懒懒不愿出门。名下产业皆有能人打理,府中事务也有管家与婢女分担,她每日只需听听回禀,拿些主意便好。


    闲余时光一多,便又重拾提纯之事。初时撷取鲜花、试炼奇石,而后遍试枝叶沙土、水草珊瑚,兴之所至,更投以府藏药材一一煎煮。


    覃景尧难得见她对何事兴致勃勃,自不阻拦,只再三叮嘱她勿要亲手操作,更严令婢女务必以夫人安危为重,绝不可劳累伤神。


    于是,尚书令府中依旧终日飘着袅袅烟气,从最初的馥郁芬芳,到枝叶的清涩,再转为近来这股干冽药味。


    这日兰浓浓坐在蒸馏房外,因久病服药,对药气格外敏感。她忽觉不对,急命碧玉入内熄火,将人全部唤出,紧闭门窗。待那浓缩的药香大半被封存,又起身带众人退至湖边,深深呼吸清润水气,那阵隐约的眩晕才彻底消散。


    虽已服药调养三月,她仍觉周身乏力,锻体之事自然无从谈起。府中皆知夫人体弱,凡她常经之处,皆设了坐榻桌椅,容她随时歇息。


    兰浓浓在桥边的躺椅上坐下,翻着一本写满自创符号的蒸馏记录,核对方才蒸制的药材与火候比例。她偏头对碧玉吩咐:“方才那药味太刺鼻,这几日别让人进去了。等三五日后气味散了,再将之清理出来掩埋。记得照例装一瓶留着,也算没白忙一场。”


    碧玉应声退下,低声嘱咐了其他婢女,又静默地回到一旁侍立。


    兰浓浓执笔在药材名旁批下“味刺鼻,弃用”几字,也未合上记录本,随手搁在小几上。


    她躺在摇椅上闭目轻晃,忽然开口:“鲜花、叶子、水草、药材都试过了,你们说,还有什么能拿来玩儿的?”


    她像是自问,又忽地生出兴致,起身对碧玉道:“叫人去买座炼丹炉来,再寻些炼丹的典籍。我也试试能不能炼出丹来。”


    碧玉与青萝对视一眼,皆面露迟疑。在她们看来,蒸制食物、汤药、香膏本是寻常,即便夫人别出心裁地在器皿中添些石头、红泥一同煮水,也不过是图个趣儿,众人也乐得陪着嬉玩。


    可炼丹非同小可,她们虽为奴婢,也听闻过炼丹术士炸炉之事,轻则毁容,重则殒命。以大人对夫人万般珍重的态度,是断不会容这等危险之物近她身的。


    然夫人如今威势日重,便是大人当面亦是说一不二。二人心中虽惴惴,面上却不露分毫,当即吩咐人去采办,同时另遣人速去报大人-


    近两年因天子服丹,京中术士与丹炉铺子明显多了起来。炼丹的典籍与方子比丹炉先送至府中,兰浓浓刚用完午膳,正倚在软榻上翻看丹方,丹炉方送到。


    她只支着额从窗口瞥了一眼,命人暂且收好,又低头继续研读。


    覃景尧下值回府,刚踏入寝院,便见廊下立着那尊丹炉。他脚步微滞,随即如常掠过。直至见了她,才含笑问道:“浓浓不是信佛?怎又研习起道家的丹术了?”


    兰浓浓午后小憩方醒,精神尚可,闻声抬眸瞥他一眼,轻哼道:“技多不压身。横竖无事,寻些趣事做罢了,难不成真要我成了个废人?”


    她语声轻淡,目光仍落在书页上,覃景尧听在耳中却如被长针刺心,骤然剧痛。


    他走近将她揽入怀中,她亦乖顺地调整姿势,倚着他继续看书。他俯首埋入她颈窝,依这时节,常人体肤本该是温热的,可他唇鼻所触的肌肤虽细腻如玉,却透着一股冻人幽凉。


    “痒”


    兰浓浓被他气息拂得轻颤,侧身欲躲,用额角抵了抵他。


    覃景尧顺着她的力道抬头,静默凝视她片刻,忽伸手抽走她掌中书卷信手一抛,掌心托住她后颈,再度俯身,将她未尽的轻呼与嗔怪尽数封缄于唇间。


    她唇瓣柔软,舌尖温甜。如今她也渐学会随他起舞,吮动回应,


    人的唇舌本该是温热的,可她却连口中都


    透着微凉。覃景尧收拢双臂,将她更深地


    按入怀中,辗转渡送着气息,仿佛要以这


    般方式驱尽她骨子里的寒意。


    不知何时,屋中侍从已悄然退去,院外亦


    归于静谧。兰浓浓被他抱坐怀中,双臂环


    着他脖颈,脸颊埋在他肩窝。腰肢被他掌


    心紧扣,紧贴着他,身躯微动


    她指尖自他后领熟练地探入,掌心贴上温


    热的肌肤,暖意便如泉涌般被汲取而来。


    盘桓体内的寒意,在一下下中,恍若真被逐出体外。


    炽热蔓延,舒爽得令她忍不住低低呜咽。


    她贪恋这般的温暖,不自觉地绷紧,


    随之而来的酸软与挞伐却愈发汹涌。双臂


    倏然失力,掌心脱离那处热源,凉意重回


    的刹那,她禁不住颤抖瑟缩。


    失重感骤然袭来,她慌忙再度攀紧他。帷帐垂落,倒入锦褥的瞬间,已凌乱的衣裙尽数散开。未及感受寒凉,已被灼热的唇舌捕捉。


    身躯舒展之际,热意随着骤如排山倒海般涌来


    自天光西斜至夜幕初临,兰浓浓始终沉溺于这令她身心俱融的暖潮之中。


    渐歇时,她周身几乎未见汗意,全不似覃景尧那般汗湿淋漓。唯有淡红的双颊,微促的喘息与未褪的滟色,昭示着方才那一场何等炽烈的缠绵。


    覃景尧拥着她浸在温泉池中,缓缓调息,手掌不时掬水,淋在她未没入水面的肩头。嗓音低哑地叮嘱:“丹术可作消遣,但万不可入口,嗯?”


    兰浓浓浑身慵软,连开口都觉费力,却禁不住他执意要个回应,只得自鼻间轻轻逸出一声低吟。随即又忍不住向水下沉去,直至水压闷得心口发胀,才重新浮起。


    约莫半刻后,二人自池中起身。虽即刻披上衣袍,骤然变化的温差仍让兰浓浓冷得蹙起眉头,身子不自觉偎进他怀中。直至被安顿在床榻间,覆上锦被,她方缓缓舒展眉目,懒懒一叹,面上犹带对那池暖泉的眷恋,若是可以,她真想永远泡在那暖融汤泉里。


    覃景尧见她这般情态,不由轻笑,屈指刮过她鼻尖:“温泉虽好,亦不可日日贪享。浓浓再忍耐些时日,待寒病夏治之期,让莫畴为你调整药方,定能早日祛除病根,嗯?”


    兰浓浓抿唇浅笑,应好。方才出浴,不可再受风寒,晚膳便设了食案在榻边。简单用过几样小食后,她便沉沉睡去——


    光阴在兰浓浓兴之所至的实验中悄然飞逝。存放她成果的屋内,明璃瓶、瓷瓶、玉瓶渐次排满,盛放各色液体或固体,几乎占满整面木架。


    覃景尧时常前来察看,虽不明其用,却每样皆遣人暗中试用,所幸她操作时皆有仆从紧盯,倒无秘方外泄之虞。若发现有害之物,便悄然置换为形貌相同却无害的制品。


    兰浓浓似乎只享受制作过程,成品陈列后便不再触碰。此间,明璃坊的东家又数次来访,将她所需器皿烧制得毫厘不差。


    自高纯度纯色玻璃成功烧制后,明璃坊的匠人们触类旁通,又陆续研制出多种单色净璃。


    第一批成品照例先送至尚书令府,那流光溢彩的模样实令兰浓浓爱不释手。她当即绘就数幅花样,定下颜色尺寸,请匠人烧制后分送付府母女与仁王府宝珍郡主,及文娘姐姐处。


    经碧玉提醒,宫中亲长亦不可疏忽,她这才惊觉遗漏,忙潜心设计了两款典雅图样,经覃景尧过目无误后,方交予工匠制作。


    待成品送来,她顺理成章地托他代为进献。从他那日带回的丰厚赏赐看来,帝后应是满意的。至于这份满意是源于器物本身,还是源于外甥的孝心,她便不甚在意了。


    六月里,莫畴调整了药方,内服外熏双管齐下,她身子果然轻快不少。但人似生了懒骨,仍不愿多动。邀约一概婉拒,好在碧玉她们常将新鲜事说与她听,不出门也知天下事。


    然这般的平静,却在六月中旬被骤然打破。


    覃景尧下朝回府,与她提及一事。兰浓浓听罢怔住,眸中掠过一丝茫然,随即泛起隐隐的不安。她眨了眨眼,轻声问道:“你要去多久?”


    覃景尧眼底的深沉渐渐化开,缓声道:“此行路遥,快则半年,慢则一年方归。浓浓可愿随我同去?”


    第80章 第 80 章 晕船,病倒


    兰浓浓诧异地睁大双眼, 语气里满是不可置信:“你奉旨出京公干,我也可以随行?这,合乎规矩吗?若被御史参奏该如何是好?”


    “哈哈哈。”


    覃景尧朗声大笑, 忽将她揽至膝头,身子向后靠入软枕, 微仰首凝视着她。屈指轻刮了下她的鼻尖, 手掌仍护在她腰后,语中犹带笑意:“傻浓浓,我既开口问你, 自有把握保万事无虞。况且, ”


    似觉她的担忧格外可人,他眼底笑意更深, “官员公干, 若非机密要务, 皆可携眷同行。御史们, 还不至于在这等小事上作文章。”


    兰浓浓闻言松了口气, 身子渐渐放松,眼眸倏然亮起,唇角扬起明媚的弧度:“那我要去!自打进京, 我便再未出过远门。难得你外出公干, 正好带我一同游历晟朝的大好河山!”


    她眼波流转间满是雀跃, 又急切追问:“我们何时启程?


    “下月出发。”


    覃景尧被她的欢欣感染, 眉眼俱是暖意,“先循运河南下, 约九月初抵岸。回程改走陆路,径直返京。”


    然而兰浓浓听罢,笑容却渐渐敛起, 眉尖轻蹙,纤肩微垮,方才的鲜活神采霎时萎顿。不待他问,她便低声吐露忧虑:“七月启程,半年后正值严冬。我尚在服药调养,以这般身子,可能耐得住冬日奔波?况且,我从未乘过这里的舟船,也不知会否晕船”


    声音愈低,满是踌躇,却亦可见她真是闷得久了。明知身体未必吃得消,却仍舍不得说出“不去”二字。


    这些顾虑,覃景尧早已筹谋周全。以她如今的状况,无论长途跋涉还是寒冬行路,的确皆难承受。但要他与她分离,独留她在京,绝无可能。


    至于方才那句“想不想去”,她的答案,从来不会改变既定的结局。


    覃景尧直起身,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含笑问道:“便这般想去?”


    兰浓浓睨他一眼,略带恼意:“分明是你想让我同去,我正认真思量此事,你倒打趣起我来。既如此,不去也罢,我还不愿受那舟车劳顿之苦呢。”


    说着便推开他要起身。


    覃景尧岂舍得让她气恼伤神,忙抬腿轻拦,长臂一揽将人拥回怀中,温声软语地哄道:“夫人莫气,都是为夫失言。实是我片刻不愿与浓浓分开,只盼能与你形影相随。”


    他执起她的手,细细分说,“车马舟船皆按府中规制备置,莫畴亦会随行,此行定让夫人旅途如居家般安适。还望夫人宽宏,饶我这一回可好?”


    兰浓浓斜眸瞥他,终是抿唇一笑:“念你认错诚恳,这回便不计较了。”


    话音未落,面上那点愠色已消散无踪,转而兴致盎然地问起途经之地的风土人情、物产气候,又与他商议该带何物、同行人数、府中随行仆从,还要与宝珍郡主、付夫人等友人小聚话别,念叨着要带什么礼物回来


    她神采飞扬地说着,眉眼间流转的光彩看得人心头发软,只觉万事皆可依从,犹恐给得不够——


    一个月转瞬即逝。车马食宿皆无需兰浓浓操心,她只吩咐仆从收拾好随身用物,静心调养身子。临行前,本需夫妻一同入宫领受帝后赐宴,覃景尧也体贴地替她挡了这番劳累。


    此行虽为代天子巡视,却并非急务。随行除府卫外,更有数百卫士。


    覃景尧唯恐她旅途不便,单是日常用度便备下三辆马车。兰浓浓又添了些把玩之物与书籍,多是明璃与瓷器,竟也独占一车。连同主仆乘坐的车辆,家眷车队便有十辆之众。待汇入钦差仪仗,更是浩浩荡荡出了京城。


    才离城不久,覃景尧便弃马登车,来到她身边-


    天子本欲令太子同行巡视。虽非实绩,亦可为将来添上一笔资历,更暗含制衡权臣之意。然而这念头刚向郭皇后提起,便被她以“太子年幼,恐难耐长途跋涉”为由劝止。


    年过五旬的天子,近一年多来服食丹药后虽精神矍铄,形貌却加速苍老。因其正沉迷此道,即便亲近如皇后也不敢妄加劝谏。


    人到暮年最惧生死,纵是帝王亦未能超脱。若被曲解为诅咒圣寿,便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早年郭家为避外戚之嫌,自请弃官从商,举族迁离故土。天子对此深为嘉许,又因顾念皇后情谊,对郭家生意多有关照,方使日渐兴盛。


    如今朝中除辜砚外,已无郭氏子弟为官。而仅辜砚一人便足以安定朝堂,凝聚群臣。


    此番辜砚离京巡视,若太子随行,途中若有闪失尚可照顾。但若此时天子稍有差池,单凭郭皇后一人,势必独木难支。故而无论如何,辜砚与太子必要留一人在京坐镇。


    天子虽未察觉皇后深意,却也明白太子乃国朝根本,不容有失。自己虽因丹药之效精神矍铄,终究年事已高。即便再有皇子降世,也已无力悉心栽培。最终,巡视之责便全权交由覃景尧代行。


    此行规制仅次天子,三层官船巍然江面。马车径直驶上甲板,兰浓浓至此方得下车。


    从城门到渡口五十里路,兰浓浓久未经历这般颠簸,加之登船后身体一时无法适应,双足落地的瞬间,膝弯一软,整个人便瘫软下去。


    覃景尧见她脸色煞白,唇瓣紧抿,眉心拧出一道深痕,难受得连指尖都在发颤,心口似被狠狠揪紧。顾不得前来请令的官员,厉声唤莫畴速来,抱着人疾步登上二楼卧房。


    “——我不去了”


    兰浓浓声音细若游丝,“船还未开放我下去我难受——”


    眩晕与恶心阵阵袭来,她张口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只余喉间不住痉挛。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他胸前衣襟。


    恰在此时,楼船轻轻一晃。这微末动静于她却不啻惊涛骇浪,耳中嗡鸣骤起,五脏六腑都似错了位。待那阵天旋地转稍缓,更猛烈的痛苦席卷而来,绞得她心口骤停。


    “求你了”


    她紧闭双眼,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细微震动都会加剧颅中痛楚,“再待下去我会死的”


    气若游丝的哀求落在耳中,字字如刀。覃景尧收紧双臂,将人护在怀中,连指尖都因用力而泛白,却不敢轻动她分毫。


    他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空有权势,却不能让风浪止息,更不能替她承受分毫苦楚。


    然船虽未启,他却绝不能送她下船!


    且不说代天子送行的使臣正在岸上观礼,单是将她独留京城一事,便绝无可能!


    既然她乘不得船,那便改水路为陆路。至于延误之责,他自会向天子请罪。


    “我知浓浓难受,”


    他将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不易察觉的恳求,生怕惊扰了她,“且再忍耐片刻,莫畴马上就到。待他为你稍缓症状,我们一到瀛州渡口便立时下船改乘马车,往后再不乘船,可好?”


    兰浓浓正竭力抵抗着翻江倒海的不适,未能听出他话中的深意。


    此刻二人皆未曾料到,这番话竟一语成谶,她此生再未乘船,非是不愿,而是再不能了——


    莫畴收针后,对榻边始终守着的男子低声道:“禀大人,夫人体弱,船身晃动对常人不过一分,于夫人却是五分煎熬。施针昏睡仅能暂缓,终非长久之计。且以夫人现状,恐难进汤药,即便进食亦属不易。小人斗胆建言,若为夫人安康计,当趁此刻尚在港内,速送夫人回岸。”


    身为医者,莫畴本不赞同夫人此次远行。她寒症未愈又添新寒,心气郁结更损元气,本该静养之时却偏要入宫受封。那册封仪程便是康健之躯亦得吃不消,何况她已是强弩之末?


    果不其然,此番不仅元气大损,更落下腿疾,多日不得行走,前段时日的调养尽付东流。


    若将人身比作瓮,元气便是瓮中之水。夫人这尊瓮,自初染寒症时便生裂纹,虽经调养稍得修补,然再次受寒竟将修补之处尽数震裂。


    寒邪更如水蛭附骨,不断侵蚀瓮壁,令裂痕愈深愈广。至此境地,纵使勉强修补,亦不过粉饰表面,内里早已千疮百孔,不堪一击。


    而那场入宫受封,又让这尊瓮承受了本不该有的重压,旧痕未愈又添新裂。一而再,再而三的损耗,使得瓮身布满纵横交错的裂痕。如今即便勉强修补,也已如同漏气的囊袋,再珍贵的药材灌入,都会从无数缝隙中悄然流散,元气终究难以存留。


    而今这舟车劳顿,更似将布满裂痕的瓮置于颠簸之中,令原本缓缓流失的生机,加速倾泻。


    即便改乘马车,颠簸虽较行船稍缓,却仍会加剧身体损耗。夫人年纪尚轻,内里却已衰败至此。纵使今后精心将养,待到寒冬时节,也再禁不得半分寒意。


    往后余生,怕都离不开那座琉璃暖府了。


    而人之体温,本随所处环境而渐趋适应。正如北地百姓耐得严寒却畏酷暑,西陲居民顶得住烈日却受不得阴冷。而夫人久居这温香暖玉之境,身躯早已习惯了特定温度,再难适应外界变化。纵使地笼暖炉环绕,终究不是她所习惯的暖意,身子依然承受不住。


    历经这许多磨难,夫人的身子已承受不住长久劳累。纵有养身功法,她的心力也已不足以支撑锻炼。如此循环往复,体质只会日渐衰颓。


    先前为长远计,莫畴曾提议将暖罩内温度逐步调低,直至最终撤去。然当时大人未允。而今,这暖罩却是断不能撤的了。非但如此,不出十年,每到寒冬时节,夫人怕是再难下地行走。


    此次出行前,大人命他随行护卫夫人安康时,莫畴便已据实相告。他原以为以大人对夫人的爱重,必会放弃这有损夫人身体的打算。却不料,大人竟执意如此。


    如今这般结果,早在他预料之中。只是不知,此刻亲眼见夫人痛楚难当的模样,大人可愿回心转意?


    “无论你用何方法,这两日内必要保夫人安然无虞。”


    覃景尧垂眸睨来,话音放得极轻,似是怕惊扰榻上浅眠的人。可字里行间透出的冷硬,却让莫畴心头一震。


    “大人——”


    莫畴还欲再劝,覃景尧却已转眸望向榻上连沉睡都紧蹙眉心的女子,目光顷刻化作春水。出口的言语却依然不容置喙:“不必多言。去配些安神香,再亲至到膳房盯着,备些温养流食。待两日后抵渤州,便改走陆路。届时在岸上休整一日,你须拟好固本培元的方子。”


    他略顿了瞬,声线复归平稳:“出去时告知同泽,即刻启程。”


    莫畴默立片刻,似是被他这反复无常的决断所慑,又似在为这强人所难的要求暗自焦灼。最终敛目躬身,未再争辩,低声应是——


    兰浓浓原本六分的晕眩,在连日昏睡中已化作十分实症。她只觉自己始终漂浮在水上,头晕胸闷,可每当不适感将要明晰时,便又陷入混沌。长久的意识昏沉让她的身子如浸了水的棉絮,沉重得提不起分毫,连感受痛苦的力气都已消散。


    即便下了船,那股晃动感仍如影随形。她勉强掀开眼帘,视野里万物重叠,唇舌麻木得连吞咽都无法自主。颅中似有绳索不停拉扯,随着神志渐醒,排山倒海的不适汹涌袭来。


    胃腹猛然痉挛,下一瞬便被人扶着侧身吐了出来。


    这两日昏沉中喂下的羹汤早已吸收殆尽,此刻只能呕出些酸水。可胃腹仍在剧烈翻腾,干呕的痛苦更胜实质。


    待漱口净面后,她费力抬眸望见他的面容,一时恨意涌上心头,颤巍巍抬手便挥了过去。


    然而她浑身无力,终究未能如愿发泄。覃景尧却洞察她的意图,更深知她此番受苦皆因自己而起,便先一步托住她颓然垂落的手,引向自己脸颊,眸中心疼之色漫溢而出。


    他声音柔得似春水,“都是我的不是,让浓浓受这般折磨,你如何生气都是应当。只眼下你身子虚弱,且先记着,待你好起来,我便任你打骂责罚可好?”


    兰浓浓喉间哽咽得说不出话,连喘息都带着颤音。她猛地合上双眼,将满眶泪水锁在睫底,整个人脱力地跌进他怀里,泣声道:“就是你的错——都怪你,我那时要下船,你偏不肯——,叫我受这等折磨,”


    她喘息着,声音支离破碎,“你莫不是,非要我死了才甘心——”


    “莫要说那个字!”


    覃景尧眸色骤然一沉,当即握住她的手轻触床榻木格,虔诚低语:“上天勿怪,方才所言皆非吾妻本心,作不得真。”


    随即他将人稳稳拥入怀中,动作轻柔得连一丝颠簸都不愿让她感知。指腹拭去她颊边泪痕,却连轻拍后背安抚都不敢,生怕细微震动都会加剧她的不适。


    “我宁愿折寿十年,只求浓浓此刻舒坦半分,又怎会舍得让你受苦?”


    他声音低沉而紧绷,既疼惜更自责,“千错万错终是我的过错。我向浓浓保证,往后路途绝不再让你受半分颠簸之苦。”


    他轻轻托住她的后颈,俯身吻去她眼睫上未干的泪痕,低声问道:“现在可有胃口吃点东西?”


    兰浓浓此时已舒缓些许,亦感到胃里空空,酸涩难耐,只是仍不敢随意晃动,便微微动了动手指。


    覃景尧见状心下一松,立即吩咐侍从传膳,眉宇间的凝重也随之化开。


    既已醒来,兰浓浓便不愿再再依赖药物。若要尽快调理好身子,需得寻一处清静、空气清新、不令人感到压抑的住所。他们暂居的渤州别院坐落山水之间,园中百花争艳,四周空旷幽静,空气怡人,正是莫畴所说的绝佳休养之地。


    覃景尧毕竟身负皇命,无法久伴。亲手喂她用了些膳食,待她晕眩稍缓,便依从她的心意,命人将软榻移至廊下。


    将她稳稳抱起安顿在榻上,仔细掖好被角,又喂了半盏清茶。临行前在她唇间落下轻吻,温声交代去向,再三嘱咐莫畴与侍从悉心照料,这才带着随从离去-


    巳时下船,至申末时分,兰浓浓方算缓过劲来。只是昏睡的后遗症未消,仍无法下地走动,但已能靠坐起身。使人备了些饭食,略进几口,待到夜幕低垂时,才终于能勉强站立。


    覃景尧陪她用过晚膳,在院中缓行片刻便早早安歇。


    经一夜好眠,翌日醒来,她气色已明显好转。


    马车窗棂支起,垂着一层薄纱帘。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车速虽不慢,车内却几乎感觉不到颠簸。许是前两日在船上未能好好进食,如今精神恢复,便胃口大开。


    她如今身体正虚,需少食多餐,不必拘于定时用膳,但觉饿了便可进食。


    纱帘被疾风带得轻扬,案几碗中的汤羹却未洒分毫。


    七月流火,本该酷热难当,她却倚在窗边,任暖阳和风拂面,只觉通体舒泰。眉眼间的倦色渐渐化开,唇角微扬漾开浅浅笑意,再无昨日的痛苦萎靡之态。


    覃景尧见她神情舒展,一直紧揪的心终于放松下来。待她用完汤羹,他展开舆图指给她看,温声解释道:“再行五十里便是交州,我们今晚就在那里歇息,明日继续赶路。照眼下车速,约莫三日便能抵达雾隐城。那里夜景极美,浓浓若有兴致,我们不妨停留一晚”


    “可你此番公务在身,已因我之故改走陆路,比原定的水路慢了不少。若再停留,岂不更耽误行程?”


    兰浓浓目光从舆图移向他,声音轻柔,“还是继续赶路吧。等日后你卸了公务,我们再专程去游玩也不迟。”


    她语气体贴,处处为他考量。


    “呵,”


    覃景尧心尖发软,温声笑道:“怪我未曾说清,倒让浓浓为我挂心公务。”见她眉宇间倦意浮现,便将人轻轻揽入怀中,一手轻抚她后背,“同泽留在船上持令牌代我行事,诸事皆已安排妥当。我们并未耽误正事,若有要紧公务,我定会先知会浓浓。”


    兰浓浓轻轻颔首,似是终于安心,这才合上双眼,任倦意流露。


    夏阳暖照,和风拂面,耳畔絮语轻柔,这一切仿佛化作安神的曲调。令她身心渐弛,唇边噙着浅淡笑意,呼吸渐趋平稳,已安然入梦。


    覃景尧凝望着她恬静的睡颜,指腹轻柔地抚过她的脸颊。待她呼吸渐沉,方展臂探出车窗打了个手势,马车旋即提速疾驰。


    他虽对她言道行程无碍,实则岂会毫无影响?若真如此,当初直接选择陆路岂不更好,也免她遭受这番折磨。


    此番代天子巡视渠工,既要查验进度,更要暗察地方官员是否如奏报所言全力配合。有无阳奉阴违、偷工减料,甚或欺压百姓致使工程延误。


    这本该名垂青史的功业,绝不容染上半点污名。


    天子年事愈高,愈看重身后名。如今八成心思皆系于此渠,盼着在龙御归天之前能亲临祭祀,告慰先帝。


    为此甚至密旨特许,凡阻碍修渠者,皆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


    临时改道虽是权宜之计,却也算歪打正着。这般出其不意,或许反倒能窥见难以察觉的真相。


    此后行程,便依着兰浓浓醒时平稳缓行,睡后全速疾驰中渡过。她似有所觉,亦深知此行责任重大,不愿因自己耽误正事,索性顺应身体状况,白日多在车中安眠。


    因白日睡得足了,每至一地夜宿时,她反倒有了精神,常能与覃景尧一同下车走走。


    这般主动调节之下,虽长途劳顿,竟再未突发不适。她从不探问他在各地停留为何,所办何事,只趁着停歇时分,或整理随身瓶罐,或悄悄强身健体。


    队伍走走停停,待抵达西北已是九月中旬。干燥气候扑面而来,兰浓浓如今身子敏感,立时觉察空气中变化。当夜,宿于地方官员与先行抵达的同泽备好的行馆后,舟车劳顿叠加水土骤变,便又病倒了。


    “咳咳咳,”


    兰浓浓侧卧在床头,执帕掩唇,低低咳了几声。病中苍白的面颊因这番动静泛上些许淡红,眼中也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汽。


    她就着茶盏轻啜,待气息稍平,便抬眸望向手边的男子,他正紧蹙眉头,满眼皆是心疼。


    兰浓浓朝他微微一笑,嗓音微哑地轻声催促:“我没事,只是一时还没适应这儿的气候,咳咳——,外头那么多官员还在等你,别因我误了正事。”


    见他仍无动身之意,兰浓浓伴着轻咳伸出手,立刻被他紧紧握住。她在他掌心轻轻挠了挠,又晃了晃他的手,耐心宽慰道:“有莫大夫和碧玉她们照顾我呢,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快去吧。”


    比之在京时,她又清减了几分。一路风尘并未摧损她的容颜,反因久病更添剔透苍白。此刻半倚锦衾,脖颈微侧,愈显纤细,仿佛不堪一折。


    双眸倦怠地半阖着,眉尖无意识蹙起,连唇色都淡得近乎透明。


    病容不知何时起,已长久地盘桓在她脸上,指尖始终冰凉。


    覃景尧喉结轻滚,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愧怍,心头空落得发慌。他倏然俯身,含住那两片微凉的柔软细细吮吻,直至唇瓣恢复暖意。


    继而温柔擒住,缠绵交缠,仿佛唯有这般亲密无间,才能稍稍填补他心底汹涌的空洞——


    作者有话说:[抱抱]久等了宝宝们,今天刚上班有点忙[比心][比心][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