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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第 41 章 来到,试探


    覃景尧于晚膳时分悄然出现。兰浓浓早有明言不需人近身伺候, 无论是否出自他的授意,总之,结果恰如她愿。


    故而他来时, 她全然未觉,仍垂首伏案, 专注记录着笔记, 唯有先觉察问题,方能寻得解决之道。


    他整日未曾现身,她却逼着自己回想。从那些虚与委蛇的温存中, 剥离出他展露的性情, 思索世人口中他的为人与手段,更反复揣摩昨日真相大白时, 他短暂泄露于她眼前的, 冰冷而真实的一面。


    唯有看清真实的他, 才能揣度其心思, 从而寻得应对之策。


    兰浓浓从不妄以为自己能斗得过城府深沉的国之重臣, 更无意与他纠缠相争。正如她曾对他所言,被骗至此,自身亦难辞其咎。


    她只当此番得了个惨痛教训, 而最终所求, 不过是离开此地, 与他永绝干系。


    她指间曾明显一顿, 笔锋滞涩,覃景尧便知她已察觉自己的存在, 却仍静默未语。待她停笔敛神,方才缓步近前,如常与她温言谈笑, 仿佛一切如旧。


    “在写什么?”


    兰浓浓闭目运了运气,再抬眼时,微肿的眼中锐光乍现,直直刺向他,冷笑一声,“与你无关。”


    她说罢,径直起身朝外走去,于院中新置的水缸中舀水净手,复入堂内将晚膳一应碟盏端至廊下,摆在那张打磨得光润如玉的木桌上。


    她所写乃是后世一种字体,字形迥异于此,不惧他窥看。这饭食亦是她自付银钱所购,自然吃得理直气壮。


    一日未见,兰浓浓只瞥了他一眼,冷然掷下四字,便再视他如无物,兀自执筷用膳,凝神沉思。


    山不就我,我自就山便是。


    覃景尧执起她那叠每张布局迥异,却井然有序,字迹整洁却缺笔少画的纸张,悠然在她对面落座,并未打扰她用饭,只垂眸细看。


    一张张翻阅,一字字辨认,修长含锋的眉宇渐渐蹙起。


    碧玉率众婢悄然上前,布下同样清简的菜肴碗箸,而后无声敛衽,依序退去。


    兰浓浓从不知有朝一日与他同席,竟会令人如此食难下咽。她勉强咽下口中饭菜,搁下碗箸起身微俯,便要伸手去端自己的菜碟。


    “若此时离去,”


    他声淡如茶,却字字清晰,“自明日起,原先伺候你的婢女尽数召回。用膳,饮水,笔墨纸砚,每一样,每一次,皆需以银钱相易。”


    稍顿,复添一句:“便依浓浓平日阔绰,每项百两,现结不赊。


    “姚-覃景尧!”


    兰浓浓被他这番无耻之言气得当即欲要扬手,却意识到碗碟尚在手中,只得强压怒火重重搁回桌上,震得杯盘铿然作响。


    兰浓浓的教养从不许她失仪指人,此刻却再压不下心头愤懑。她霍然挺直身,一只因气血翻涌而指尖泛艳,如绽苞蔻丹的手直指着他,眼眸圆睁,切齿道,“覃景尧!你无耻至极!”


    “好,你尚书令府上人矜物贵,我用不起!那你便别拦着我用外头的!”


    覃景尧被她这般肆无忌惮地指着鼻尖叱骂,目光在那秾艳指尖停留一瞬,却仍噙着笑看她怒意贲张,满脸生机勃勃的模样。


    细算来,她入京尚不足两月。然每日归府,必是笑靥粲然,欢欣甜蜜地迎上前来,挽住他的手臂,生生将他惯得受用如此,竟视作理所当然。


    而今她虽仍在他的宅邸之中,一举一动皆在眼前,归来即能得见,却再无那抹令他心怡的粲然笑颜,臂间亦失了那份亲昵挽依。


    不过一日,便叫他难以忍耐。


    她尽可对他生气,却绝不能,以全然无视的眼神看他。


    “浓浓胆识过人,先前便已瞒着我失踪一回,如今正在气头上,若不加拦阻,”


    他眸中笑意微深,声如春风缚羽,“只怕你再度故技重施,我却不知该去何处寻人了。”


    兰浓浓心头骤紧,唇瓣紧抿,眼底克制不住地掠过一丝惶乱。


    覃景尧轻轻一笑,只作未见,挽袖执箸,从容为她布菜,温声道:“你病症未愈,喉间尚不适。外间食物粗糙剌嗓,用料不明,若与汤药相冲,反损其身,届时又当如何?”


    话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不过是强词夺理罢了!


    兰浓浓如今对他口中吐出的每个字都心生警惕,自然不会被这般拐带着绕进去。


    “不劳费心,便真是用料不明,我只吃馒头白饭,总能填饱肚子!”


    她话音未落,已带着满腔怒气大步朝院门走去。覃景尧没料到她竟还是个滚刀肉,一时语塞,却又忍俊不禁,险些笑出声来。


    他身形高挺,任她步子再急,不过两三步便已拦在前路。见她如受惊脱兔般敏捷避开,也不着恼,只收回手似妥协般一叹,


    “何至于,便要如此委屈自己?”


    她性情刚烈,若真断了膳食,必会硬气绝食。他虽有千百种手段迫她顺从,但既强留她在侧,自是心生喜爱,又怎忍心当真磋磨折辱?


    况且,把柄此物,自然要留在关键之时,方能一击即中。


    在她瞪大眼眸即将发作之际,他缓声笑道:“若浓浓愿每日与我同桌用膳,我退让一步又何妨?每样费用皆可降至十两,如何?”


    “浓浓应当明白,若我当真狠下心,只需让下人代你受过,你便不得不应。只是因你曾说过,你我之事勿牵连他人,我才愿以银钱与你交换。”


    他话音稍顿,继而道:“若这也不成,那以银钱交换之事,便就此作罢,可好?”


    “说什么不牵连旁人,你现在说的每一个字,不正是在用旁人的安危威胁我?”


    兰浓浓被他这番无耻之言气得头皮发麻,望着这张清风朗月般的面庞,只觉恶气翻涌,却又不得不屈服于他的威胁。她死死攥紧双手,瞪向他,声音自牙缝中挤出,


    “好。”


    说罢,她倏然转身快步回座,只三两下便将碗碟扫荡一空,执帕拭唇。见他面露错愕,只觉胸中恶气倏尔出,畅快至极!


    “我答应一桌吃,可没同意一起吃,你自己慢慢吃吧!”


    临走时,不忘将他方才不问自取的笔记一把夺回,又从随身挎包中取出一两碎银,略作迟疑,复又塞回,转而恨恨抽出一张十两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晟朝文风鼎盛,纸张早已价平。往日她购纸,一刀所费不过百文,便是他府上纸墨再是精贵,一两银也绰绰有余。


    只可恨,他竟如此狮子大开口!


    覃景尧望着她气冲冲离去的背影,指尖拈起那张崭新挺括,显然被精心收存的十两银票。指腹轻抚纸面,仿佛仍能触到她残留的体温,倏忽间低笑出声。


    性子刚烈才好,言出必践。这一日里的开销,又何止吃喝二字,她手中那几百两银子,撑不了几日。待银钱散尽,便如飞鸟折翅,再也飞不起来。


    他将银票轻轻折起,戴着手串的左腕微震,一只绣工略显生涩却模样乖巧的钱袋便滑入掌心,这是在玉青陪她养病时,亲眼看着她一针一线绣成的。回京后此物不知被收至何处,直至她来京,才命人寻了出来。


    指尖挑开坠着粉紫琉璃珠子的袋口,里面赫然露出一张百两银票,正是昨夜她递给婢女的那一张。


    *


    八月末雨后的夏夜潮闷更甚。熄了灯的内室里,原本置冰的鉴匣空空如也,而半开的窗扇外,一樽半人高的冰鉴正朝窗隙间幽幽渗送凉意。


    床榻纱幔半挽,一道清纤身影侧卧其间,轮廓朦胧。床角窗边,掺了驱蚊药草的艾香静静氤氲,与室内安神香息交织缭绕。紧闭的门扉悄然开启,朦胧月色下,一道修长身影缓步走入,无声融于满室幽寂之中。


    来人手提一盏朦黄镂空琉璃灯,绕过屏风,以二指轻拂纱幔,俯身撩袍坐于榻边。琉璃灯搁在床头小几上,烛光盈盈,漾开一片浅淡光晕。


    近处看去,那侧卧背对外间的身影,自纤润肩头至薄衾半掩的腰际倏然陷落,勾出一道惊心旖旎的曲线,继而复又浮起,如涟漪般徐徐舒展。


    轻浅细软的呼吸间幽香缕缕,于满室静谧中浑然不觉,却偏生夺魂摄魄。


    静坐榻边的身影忽有动作,一只青筋微亘,指骨修长的手轻覆上那截玉肩,缓缓将人拨转过来。榻上女子顺从地平躺而下,拆散的乌亮长发静伏于枕衾之间,乖巧得令人心头发软。


    她身上那件亲手所制的寝衣,因翻动而微散,贴合身形的小衣上方,平日隐于衣下的锁骨清晰可见,精致小巧,肌肤胜雪。几许红痕缀于莹润生光的肌理之上,愈显秾艳,恰似海棠落雪,平添娇怜。


    覃景尧轻轻拂开她肩头寝衣,又将偎在颈侧的发丝撩至一旁。一声极轻的啵声响起,清涩药香淡淡弥漫。他以指代替玉板,蘸了药膏,将那片莹白肌肤上的点点粉痕细细涂抹晕开。


    指下那截仅他半掌宽的纤颈,倏然仰起绷紧,愈显脆弱堪折,咽间轻轻一咽,柔软起伏滑动,逸出一声极舒适沙哑的绵软轻吟,


    几上琉璃灯内,烛芯蓦地啪一声轻爆,涂药的长指应声一颤。那温软触感瞬间化作疾电,自肌肤相亲处悍然窜遍全身,脊骨至后颈如遭鞭笞,浑身肌理骤然绷紧,肩背臂膀处的宽松外衣,被勃发的肌肉撑起块垒分明的轮廓。


    覆背的长发倾泻而下,露出颈间突兀起伏的青色脉络。喉结缓而重地滚动,他倏然抬眼,长睫弧度如刃,烛光摇曳,却照不清那双深眸中翻涌的晦暗神色。


    榻间再无动静。


    许久,药香渐散,长指抚过雪肌窸窣微响,薄衾轻覆腰际。床边身影倏然起身,整个床榻没入黑暗。


    那人转身提灯,脚步声渐远,光亮亦随之隐没。


    *


    兰浓浓次日醒来,照例先查看了颈间与喉部的患处,见红肿较昨日又消减几分,心情不由松快些许。


    这般轻快一直持续到早膳毕,汤药饮尽,外敷已妥,直至她正要浆洗衣物时,才骤然触到他绵里藏针的恶意。


    “你再说一遍?”


    她语带惊颤,眸中尽是不可置信,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之言。


    便是碧玉接到这命令时,心中又何尝不觉惊诧荒唐?然主子既已下令,为奴为婢者,纵使再难启齿,亦唯有遵从。


    她垂首艰涩回道:“大人吩咐奴婢道是按您二位约定,姑娘若要浆洗衣物,这用水,木盆,皂角乃至晾晒之地皆需以银钱交换。”


    碧玉被她愈睁愈大,写满惊疑的眸子盯得心中发虚,话音越说越低,至最后几若蚊吟。


    一场新雨过后,碧空如洗,澄澈高远。庭院亦似被彻底涤荡,暑气虽仍蒸腾,四下却通透明亮。


    此刻院中空无他人,唯廊下二人对峙,一个怒火灼灼逼人,一个气弱垂首不语。空气既焦炙难耐,又死寂如潭。


    好半晌,兰浓浓竟是气笑了,“照这般说,那我用的碗碟汤匙,束发的木梳,睡的床榻,坐的凳椅这些,是不是一样一样,全得拿银钱来换?”


    碧玉头颅垂得更低,下颌几乎抵进衣襟,无地自容般嗫嚅道:“姑娘聪慧大人说,与您的约定自今日始。昨日所用诸物,便,便不作数了。”


    “覃!景!尧!”


    “我从未,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简直是,欺人太甚!”


    兰浓浓只觉眼前阵阵发黑,肺腑几乎气炸,残存的理智强压着勿要迁怒他人。她大口喘息,声音发颤,一字一字从齿间碾出,


    “他、在、哪、里!”


    “大人此刻,应,应在宫中,”


    兰浓浓再无一语,将滔天怒意死死压住,猛地转身回屋,竟开始重新收拾行装。幸而上回该收的早已收拾妥当,这两日只取出些换洗衣物,户籍路引仍妥帖收于内袋。


    她将怀中衣物一把塞入行李隔层,径直背上肩头,转身便朝外疾走。


    “姑娘?”


    她动作快得惊人,碧玉猝不及防竟未能拦住,忙提起裙摆小跑追上前,软声急劝:“姑娘您千万别冲动!大人待您如珠如宝,许是同您说笑呢!有什么话等大人回来好好说开便是。您病还未愈,眼下正是秋老虎凶悍的时候,若再中了暑气,岂不是更要遭罪?”


    此刻兰浓浓已顾不得许多,任她如何苦劝,丝毫未曾动摇。她本就身子强健,又自幼强身,步履迅疾如风,转眼便将碧玉远远甩在身后。


    通往大门的路上,宅中仆役护院初见她步履匆匆皆面露错愕,待见碧玉焦急追赶,耳闻其呼喊内容,霎时醒悟,忙自四面八方纷纷向她追去。


    精美典雅的宅邸中,但见一女子负包疾奔,一马当先,其后十数名仆从紧追不舍,男女混杂,衣袂翻飞,场面一时荒诞如戏。


    兰浓浓疾冲至大门前,果被闻声而至的门房与护院组成的人墙拦下。眼前朱门紧闭,身后追兵又至,顷刻间已是进退无路。


    守门护院正欲上前劝返,脚步方抬,却见她倏然抽出一根小指粗细,一端磨得尖利的木刺,死死抵住自己咽喉,面寒如霜,步步前逼,


    俨然一副但凡有人敢拦,便会毫不犹豫刺入喉间的决绝之态!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得众人投鼠忌器,手足无措。前后一二十人僵立当场,竟无一人敢上前动她分毫。


    兰浓浓仍持刺戒备,步步踏上石阶,对退守门前的护院冷声道:“开门!”


    为防他们借故推脱,她手腕蓦地发力,那尖锐木刺又向喉间陷入半分!


    众人被她这骤然动作吓得连声惊呼,却因大人严令在先,无他亲允,绝不可放其出门,


    可姑娘竟以命相胁,众人既怕她情急自伤,又不敢违逆大人严令,偏生大人此刻不在府中,一时进退维谷,僵在原地。


    兰浓浓眼眸微闪,不再多言,只步步向前。果如她所料,她进一步,那守门的护院便退一分,直至最终,竟真将大门让了出来!


    只这宅门着实厚重,上下三道五尺门栓,个个不下十斤。她单手持栓难以发力,仅卸下一根便觉臂膀酸软。四周目光如炬,她心头怦怦急跳,索性双手齐用将其余两根一把卸下。


    就连那扇纯实木包铜的厚重大门,亦需她双手并用,竭力方能拉开。


    蹊跷的是,即便她已放下木刺不再自挟,最近的碧玉也不过三五步之遥,众人却只是眼睁睁看着,竟无一人上前阻拦。


    不过短短几日未出,再立于这宽阔寂静的胡同中,竟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兰浓浓回头瞥去,见宅中下人皆恭立门外,静默相望。她唇角微牵,收好木刺,转身步履轻捷大步离去。


    *


    京城南隅,归云客栈,一方独栋小院


    “招待不周,失礼之处,还请请二位师傅海涵。浓浓如今不便出门亲至,特托我奉上书信一封,万望见谅。”


    覃景尧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同泽上前恭敬接过,与订婚仪程一并呈予二人,随即躬身颔首,默然退至其后。


    云安,云明自得知浓浓竟被诱发过敏,眉头便始终紧锁。当初她执意独居城中时,众人曾劝她养犬护院,亦是在那时,她轻描淡写提过自己畏忌牲畜毛发。


    只因她说得太过寻常,两年来又从未发作,谁曾想症发之时竟如姚公子方才所言,这般凶险!


    二人此刻虽解了前日抵京未能见人的疑惑,但得知她病中避不见客,心中担忧反更添几分。


    先展开那粉笺信纸细细看过,见字迹无误,信中亦确与姚公子所言无异,方稍松了口气。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眸中读出几分无奈,这位姚公子分明在替浓浓多方遮掩。


    既不便出门,她们上门探望便是,何须如此周折?实是浓浓亲口承认过敏发作,浑身红疹,羞于见人,叫她们且等上两日云云,


    二人摇首轻叹,将仪程略扫几眼便合起置于案上。抬眼时,目光不由又落向对面,


    那丰神俊朗,姿仪矜贵的男子面上,淡去的指痕犹存。


    “阿弥陀佛。”


    云安合十缓声道,“浓浓虽自幼娇宠长大,平日却极是乖巧懂事。想来那时定是难受至极,方才无意伤了公子。万幸公子胸怀宽广,未与她计较。”


    “阿弥陀佛。”


    云明亦合十接口,“浓浓素来心性纯善,此番遭此大罪,实在令人怜惜。我二人便代她向公子赔个不是,万望海涵。”


    人心自是偏长,覃景尧对二人言语间的回护浑不在意,只轻笑颔首,称是小事一桩。端的是一派风光霁月,虚怀若谷的气度。


    时人最重声名颜面,遭人掌掴颊畔,无异于奇耻大辱。女子当贤良淑德,却行此激烈之举,一旦传扬出去,必落得个悍妇恶名,为人所鄙。


    二人言谈间本含歉疚,见他如此宽宏大量,不禁心生敬佩。先前浓浓对其从相貌到品性皆极尽赞誉,今日亲见,方知句句属实,犹有胜之。


    至此,虽未明言应允,二人心中实则已认同他的种种安排。


    “订婚乃人生大事,我等既受浓浓信赖,视若亲人,便不可轻率处之。待见过浓浓,问明她的心意再定不迟。”


    “另有一问,此等要事,不知府上高堂欲何时详谈?我等出家之人,不便直接商议,届时将请俗家亲友代为出面,不知府上可愿?”


    覃景尧颔首道:“二位师傅所言极是。只是说来惭愧,月前金叶城族中长辈相召,家父母便即日启程赴远。路途迢递,纵是速归,也需来年此时方回。”


    “我本应随行,然实在不放心浓浓独居京城,又早与诸位师傅有约,故此番只得由我一人权代此事。”


    他语带歉然,续道:“所幸二老临行前留信言明,于订婚诸事皆无异议,只憾未能亲至相迎,特以书信致歉,还望诸位师傅海涵。”


    历来族长之命不可轻忽,传召岂有不赴之理?然这位姚公子为浓浓之事甘愿留在京城,其重视之心不言而喻。


    如今他言礼俱至,长辈更亲笔致歉,二人自是再无挑剔之处。


    “待过几日浓浓痊愈,便可与二位师傅相见。婚仪之事,也不急在这三两日。二位师傅远道而来,舟车劳顿着实辛苦,请在此好生休整。我已吩咐下人,若有需求尽管吩咐。”


    “在下尚有琐务缠身,便先行告辞了。”


    覃景尧起身与二人微微颔首,礼数周全后,便带人转身离去。


    云安二人将客送至别院门前,目送马车远去方才折返。


    她二人一个久未远行,一个初出山门,盛夏赶路更是疲乏。此刻心事既了,便为庵主细细修书一封,托院中仆役寄出,又商定明日去寻林府留京的护院,这才各自回房歇下。


    *


    巳时正刻,骄阳灼目,街巷间人流如潮,蝉嘶鸟啭,万声交织,喧阗异常。


    汗水自鬓角颈后不断滚落,浸透衣衫尚可忍受,唯独那沿耳根滑至颈间的汗珠,淌过未消的红痕患处,引得阵阵刺痒,遍体难安。


    背包中洁净棉帕仅余一条,兰浓浓停驻树荫之下,小心蘸拭颈间汗迹。当空的烈日耀目刺眼,逼得人不敢直视。


    她以手为扇,稍驱燥热,待周身暑气渐散,便拎起脚边行囊负于肩上,头也不回地踏入灼灼烈日之中。


    不知是形容狼狈,还是疑心生暗,兰浓浓只觉似有无数目光从四面八方刺来,神经骤然绷紧。此刻虽汗流浃背,呼息灼烫,汗毛却根根倒竖,一股寒意自骨髓深处渗涌而出。


    兰浓浓昂首挺胸,肩背舒展,不去追寻那目光来处,面上亦无半分遮掩。她问心无愧,自然敢坦荡立于天地之间。


    她走了许久,汗透重衣,实则方才走过一条长街。而城门仍在数里之外,依她的脚程与体力耗损,即便全力赶路,也至少需两个时辰方能抵达。


    而兰浓浓只拣树荫小径行走,且不时停步歇息,目光怔忡恍若出神,行程愈发迟缓。


    方有过一条巷口,身子猛地被向斜后侧拽去的刹那,兰浓浓心跳几欲骤停,神思却在这一刻异常清明,她几乎瞬间辨出异状,更捕捉到身后仅有一道杂乱呼吸声!


    她借势踉跄数步稳住身形,当即重心前倾稳,一直充作拐杖的竹棍,唰地向后疾挥而出!


    与此同时,一道快若闪电的黑影倏然袭至,


    被击中的痛呼,重物倒地声与骤然消失的拖拽感同时传来!兰浓浓毫不迟疑,握紧竹杖疾转身形横挡胸前,眸光凌冽,做继续攻击之势,边慢慢往后退。


    她体力已渐不支,身负行囊,若仓促奔逃,反将毫无防护的后背暴露于敌,自陷绝境。所幸自己身后便是通达大街,只要退入人流,众目睽睽之下,对方必心生顾忌。


    她左掌心紧攥着同样未曾动用过的粉末,若这两重准备仍不能制敌脱身,她尚有第三重后招,独居之人,自卫的手段从来多多益善。


    然她这些足令歹徒痛悔莫及的狠厉后手,终究未能得见天日。


    兰浓浓眼见那人躬身踉跄,双臂瑟缩藏掩,紧贴墙根疾掠而过,背影分明是落荒而逃的惊惶之态。


    弄巷幽僻,四通八达,罕有人迹。她虽周身无饰,然独身女子负囊而行,落在有心人眼中,自是待宰的肥羊。


    一个敢在天子脚下公然行抢的歹徒,必是熟知街巷,惯于此道的恶徒。即便被她出其不意击伤,她也不信这一击能有如此威慑之力。


    兰浓浓惊疑不定,心头蓦地一跳,身形霎时僵住。片刻后,她缓缓放松,迟疑回首,而那真正骇退歹徒,甚至未发一声之人,已大步迈至眼前。


    “可曾伤着?”


    覃景尧面色沉冷,眸底幽深,抬手便卸下她肩头行囊。指尖轻拨衣襟,果见那细嫩肩颈已被勒出两道深粉痕印,她肌肤本就莹薄,稍受力便留痕迹,此刻瘀痕盘踞,瞧着竟有几分骇人。


    瞳眸倏然收紧,目光又落向她沁着薄汗的颈间,那处已透出青紫的戳痕。他抬眸无声扫过她紧绷的冷颜,旋即越过她肩头,望向正被从巷弄深处押来的贼人手腕。


    同泽立时会意上前,朝侍卫递了个眼色,


    “将此獠押送官府,依律严办!”


    “是!”


    “贵人饶命!求贵人放小的一马!小人再不敢了!再不敢——唔唔!”


    哀求声戛然而止,似被猛然堵回了喉间。


    兰浓浓不及躲避,行囊已被他卸下,手中竹杖亦在分神时被抽走。未及看清,眼前骤然一暗,一只大手横挡面上,几乎将她的口鼻一并严实捂住!


    窒息感扑面压来,兰浓浓双手急推,脚下慌退,却正撞入他早有预备的怀中。她如遭火灼般猛地向前弹去,却挣脱不开捂唇的大手,当即屈身下蹲,竟真被她脱出桎梏。


    方才那个连面目都未看清的歹徒,早已不见踪影。


    他实属多虑,对这般光天化日行凶的恶徒,见其被绳之以法,她只会拍手称快,又何来惧怕?


    此时巷口唯有一架马车不知何时停驻,一直未曾露面的碧玉正垂首候于车边。


    “浓浓出来许久,劳累未消又添新伤。方才见你过敏之处似有反复,万不可任性大意,且先随我回去罢。”


    覃景尧将她那根光滑如碧玉长笛的竹杖收入行囊,一手提包,另一手欲轻揽她肩,引向马车。


    兰浓浓心生警觉,快步闪避开,她始终缄默不语,目光却飞快扫过地面。待行至马车前,蓦然止步转身,冷眼相对,


    “我自己乘车,包还我。”


    话音虽冷,却因体力虚乏中气不足,兼之喉伤未愈略带沙哑,反使这一句冷语,听来竟似嗔似娇。


    见她故作冷色,一副不达目的便僵持到底的模样,覃景尧目光掠过她汗湿的脸颊与颈间,眉眼倏柔,莞尔轻笑间尽是纵容宠溺。


    “好。”


    兰浓浓径直接过行囊,未让碧玉搀扶,头也不回地登上了马车。


    自离开至归来,统共不足一个半时辰。宅中下人各安其职,见她返回皆神色如常,恭敬如旧,仿佛先前她那番挟持自身,强闯出门的惊心之举从未发生。


    兰浓浓看在眼中,胸中憋闷愈甚,所幸今日借机闹这一场,倒也不算全无收获。


    碧玉前来请她沐浴,兰浓浓此番未再推拒,却仍坚持不需人服侍。今日她总算看分明了,先前固执不受他的惠,偏以银钱换取日用,反倒给了他可乘之机。


    无钱寸步难行!按碧玉今早传话的算法,她那几百两银子根本撑不了几天。他怕是巴不得她继续拿钱换物,待到身无分文时,什么打算计谋皆是空谈!


    阴险,奸诈!


    兰浓浓愈想愈气,颈间刺痒钻心,忍不住猛力一拍水面,哗啦一声水花骤溅,几点凉意扑上脸颊,恰好掩去她眨眼时倏然坠下的不争气的水意。


    叮咚水声清泠回落,如是又反复拍打数次,心中那股郁愤方才渐渐宣泄殆出来。


    沐浴毕,穿上衣物,将湿发绞至半干,坐回妆台前仰首褪衣,为颈肩细细抹药。清凉药膏顷刻压下刺痒,又凑近检视,见患处并未因反复汗浸而加重,心下稍安,终是彻底冷静下来。


    京城是他的地界,若他存心阻拦,只怕她分文难挣。那余下的银两,便是她最后的退路。既已窥破他的算计,自然不能再做这等损己利人的蠢事。


    他既在宅邸,午膳自是如约而来。兰浓浓望着满桌清爽鲜亮的菜肴,心下冷笑,迎着他笑意盎然的注视,从容自若地独自用膳,席间缄默不语,任思绪翻涌,全然不察他曾否言语。


    食毕即离,连半分目光都吝于投去。


    覃景尧目送她背影消失在廊角,方才悠然执箸,目光扫过桌上被她泾渭分明吃空的半壁菜肴,凤眸微弯,竟低笑出声。


    见他自院中踱出,同泽悄步上前随行,待离得稍远些,方低声禀道:“大人,已废那贼人双手。京兆府严审之下,查明其犯有偷盗伤人多起,恶行累累。依律判处磔刑。”


    覃景尧低应一声,忽作沉吟:“此人磔刑于狱内执行,不必示众。多年作恶却屡逃缉捕,着令深查背后关节,从重判罚。”


    同泽毫无迟疑,当即拱手领命。


    覃景尧今日下朝未留都堂,然政务未歇,不过移回宅中批阅。纵有儿女情长萦心,国朝天下,万机诸务亦待决断。


    兰浓浓本以为日间之事双方心照不宣,就此揭过。她心中厌见其人,午膳时特多用了些,至晚膳便以天热体乏,食欲不振为由回绝了碧玉。


    正伏榻思忖间,一股寒意倏然窜上脊背!她如受惊脱兔般自榻上弹起,猛地回身,只见白日里置于榻前的屏风已被移至墙边,一眼便望见那人临窗而坐,正悠然品茗。


    兰浓浓慌忙扯过薄被掩住身子,怒声道:“你何时来——你出去!”


    覃景尧抬眸一看,险些被茶水呛住,


    她将自个儿裹得严实如茧,只露出一张莹润的脸庞。夜色初降,室内牙白烛光轻摇,映得她乌眸雪肤朱唇,愈发鲜明,兼之此刻气鼓鼓的模样,越发显得鲜活灵动,娇憨可人。


    这般嬉笑怒骂,皆能牵动他心绪的女子,合该唯他独有。


    见他起身不向门,反朝自己走来,兰浓浓浑身汗毛倒竖,心跳如擂,慌忙探臂扯过榻上软枕奋力向他掷去,


    “夜闯女子寝卧,登徒子!不要脸!出去!”


    白日尚不觉得,入夜后却尤为清晰,此刻他偏头轻避,随手接枕,步履从容未停,竟叫她恍如再度置身那日图穷匕见之时,


    温柔表象下尽是强势侵占,令人胆寒的压迫感扑面重袭!


    战栗几乎攀上脸颊,兰浓浓猛地掀开薄被跳下床榻,直向门边冲去,途经衣架时顺手扯下外衫披裹在身。


    床榻二字,本就逼仄暧昧,任他逼近,无异于将自己主动置于弱势之地。


    覃景尧倏然止步,并未追擒,只施施然重回窗边拂衣落座,淡淡一语,便令她于疾奔夺门之际,自行僵止。


    “大报恩寺主持卜算,七日后乃吉日,宜婚嫁之事。”


    “覃景尧!”


    兰浓浓猛地转身,圆睁的眸子里惊怒交织,指向他的手指微微发颤,却紧咬唇齿未发一言。


    覃景尧略显意外地微挑眉梢,薄唇轻勾,斟了杯润喉茶置于对面,二指并拢在桌案轻叩两下,姿态闲适:“若想谈,便回来坐下。”


    随即向后闲闲靠入椅背,长腿懒散支地,好整以暇地望向她。


    怒火在胸腔灼灼翻涌,顶得心口剧烈起伏。兰浓浓死死攥紧双拳,愤然瞪视良久,终是不甘不愿地朝他迈步走去。


    她既来便不拖延,根本不信他,更不指望能谈出什么结果。她倒要瞧瞧他还打算如何骗她,耍什么手段,早些谈完,他方能早些离去!


    只是她终究养气功夫尚浅,落座时动静僵硬,开口时声调里仍绷着未消的郁愤。


    “你想谈什么!”


    覃景尧看在眼里,笑藏心间,方才还暗忖她未即时发作,是长了些城府,此刻看来仍是娇儿心性,半分耐不住。


    “谈正事前,浓浓是否该先与我交代今日之事?”


    “交代?”


    兰浓浓倏然转脸看他,气极反而冷静下来:“是该交代,但不是我给你交代,而是你该给我个交代!”


    话音未落,她已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盏轻颤,水纹漾开,娇嫩的掌心一阵火辣刺痛,霎时通红,五指疼得本能蜷颤,眉间亦痛得骤蹙一瞬,却仍强撑气势,厉色发难,


    “我是你府中奴仆吗?可签了卖身契给你?你凭何禁我出门!”


    覃景尧瞥见她悄悄蜷动的手指,眼底笑意漫开,偏首朝窗外吩咐送活血化瘀膏来。伸手欲执她手查看,却被她一巴掌拍开躲过。


    手背赫然一道红痕,灼痛刺肤,足见她用力之狠,亦可知她心中愤懑之深。


    覃景尧连被她掌掴都容得下,区区手背一拍更不挂心。只是既已挨了这下,总不能白白受了。


    烛光映照下,通红的指掌如脂嫩润,纤指微肿,可怜处偏勾出几分阴私欲念。那挣扎不得的扭动,恰似烈火烹油,徒催心焰。


    他指节收力,将那截皓腕牢牢锁入掌中,垂眸未抬,眼底所有波澜被尽数隐没。


    兰浓浓忍无可忍,霍然起身奋力抽手,另一指直指他,声冷如刃:“要谈便正经谈!若再不松手,休怪我不客气!”


    覃景尧缓缓抬起眼帘,当真想问一问她会如何不客气,却只喉结微滚,缓松了手指移开视线,自斟一盏茶饮下。


    温茶入喉本该润泽,此刻反添躁意。


    第42章 第 42 章 乖浓浓


    他下颌微扬, 左右活动了下脖颈,长臂半举拂过衣襟,这才偏首看她, 唇角轻勾:“谈自然是要谈,不急, 先上了药再说。”


    恰在此时, 碧玉的声音自窗外轻声传来:“大人,姑娘,化瘀膏送到了。”


    覃总景尧伸臂至窗外, 收回时指尖拈着一枚指高的青瓷药瓶递向她。见她不理, 也不着恼,只手腕轻转, 将药瓶搁在她手边, 继而不再言语。


    受制于人, 便如困兽入笼, 一举一动皆受掣肘。


    兰浓浓深吸一口气, 压下心头躁怒。纵是再气,也不该与自己的身体作对。她拔开药塞,将又麻又痛的右手藏于桌下膝上, 面上不露声色, 只垂眸快速而细致地涂匀药膏。


    药瓶哒的一声轻叩桌面, 催促声紧随而至:“要谈便快谈, 我倦了,要歇息。”


    二人隔案对坐, 覃景尧高她半尺有余,垂眸一瞥,便将那痛楚蜷缩的指, 与面上强作的冷色尽收眼底,一如真伪两极,各自坦荡,又矛盾相生。


    “眼下正值伏天,浓浓患处未愈,不宜外出。若确有要事,与我知会一声即可。”


    他声调渐沉,“似今日这般以性命相胁之举,绝不可再犯。”


    稍顿,又道:“京城虽为天子脚下,律法严明,然天性向恶之徒行事从无需缘由。浓浓常怀戒心实确属难得,但万不可心存侥幸。岂知今日对方仅有一人?你所见,便是真?”


    兰浓浓圆眸骤睁,正欲反驳,唇方启,便被他倏然取出的一物堵住了话语。


    “此物是我今日特命人为你寻来的防身之器。”


    覃景尧指尖轻推一柄精钢短簪,其形纤巧,重仅五六两,“甩出可展一臂之长,收回不过掌寸之间。平日可作配饰随身佩戴,”


    “唯其锋尖锐,需仔细些,莫误伤了己身。”


    其色如碧,形似袖笛,浑然不类利器,倒似一件雅致佩饰。他修长指节步步演示,拇指轻压,腕劲乍甩,顿展一臂之长,锋尖寒芒乍现。


    食指轻拨,节节收拢,复归掌寸之间。最后二指信手翻转,以指为托平呈掌心,递至她面前。


    兰浓浓万未料到他竟会如此,一时怔忡望着,竟忘了反应。直至那只修长手指向前轻托,她未及思索便已接下。


    “浓浓,”


    她懵然转来的眼中犹带恍惚,覃景尧锁住她的眸,轻声叹息:“浓浓气我隐瞒身份,连日冷语相待,我皆甘愿承受。只盼你能静心片刻,容我解释一二。”


    兰浓浓眨了眨眼,猛地回过神来,指尖无意识收紧,那润凉器物骤然压入掌心,她却如被灼烫般急松手弃于桌上。


    可方才满腔怒焰,却如失压的容器,一时再难以蓄满,可又憋在胸中,没个由头发泄。


    他若存心坦白,早有无数次机会可言,却言行举止未露半分破绽,分明是打算欺瞒到底。无论他是否有苦衷,欺骗与伤害俱是事实。


    她心中分明澄澈如镜,却仍不争气地为他这解释二字刺痛心扉,委屈如潮涌来,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唯死死咬住唇肉,以痛楚逼退软弱,强忍泪意,勉力撑起一副虚张声势的铠甲。


    绷紧面容,冷眼如刃,静看他还要如何狡辩。


    “你说。”


    覃景尧将她强抑的委屈尽收眼底,绷紧的脊背倏然一松,面上神色愈发温软含情。


    “初时我确以假名与浓浓相识相知,然日久情生,反生怯意。浓浓对待情爱纯粹赤诚,令我惶恐失你,故而一拖再拖,一错再错,未敢坦承。”


    他声沉而恳:“欺瞒浓浓,令你伤心,确是我的过错。然我待你之心,从未有半分虚假。浓浓不惧艰辛千里赴京寻我,此心赤诚如火,我岂能以妾室之位相屈?惟以千娇万宠,事事依顺,再不令你受半分委屈,方不负你之情深。”


    “只要浓浓能消气,凡我力所能及,无有不应。纵是力所不及,亦必竭力为之。”


    覃景尧倏然起身至她面前,袍角一撩蓦地屈膝蹲下,即便此刻屈身,仍近乎与她平视。他抬手握住她双手,目光始终未离她双眸,神色郑重,情切意真,


    “今我厚颜相求,唯愿浓浓念在你我两情相悦,用情至深的份上,与我冰释前嫌,重修旧好。”


    一张谪仙般的面容此刻写满恳切,眸中期许灼灼如星,似将万千衷肠尽诉于此一瞬。


    兰浓浓怔然望着他,泪水倏然涟涟滚落,喉间频频颤动,摇首间一声泣音喃喃逸出,“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重归于好,


    这世上,并非事事都可以回转,


    若你只是隐瞒身份,为着两情不渝,纵是豪门似海,前路难测,我也敢咬牙面对。


    可你只已有发妻这一事,纵使前路坦荡,荣华尽揽,也绝无妥协回转之余地。


    至于那不以妾室相屈之言,是敷衍还是算计,都与她无关,更不稀罕!


    兰浓浓闭目长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原在胸中灼灼燃烧的怒焰竟如云散雾消,骤然熄灭,只余缕缕青烟缭绕游离,不灼不热,却如融于血,附于骨,无声弥漫四肢百骸。


    她睁开眼,瞳中那簇始终灼灼燃烧的怒焰已彻底消散,只余一片沉静的深潭。


    原来她始终耿耿于怀的,仅是那份欺骗。只要他愿认错诚忏,她竟如此轻易便能放下。


    覃景尧紧攫她每一分神色变化,心口一点点沉坠,却跳得疾促。所有成竹在胸的从容,游刃有余的掌控,顷刻化为乌有。


    那一丝意料之中却暗藏的侥幸,终是彻底落空。


    掌中那双柔荑微微一颤,他的心口亦如遭重击般猛震。他骤然收拢手指,将那声几欲脱口而出的闷哼按下,连带着恳求般的问询也生生咽回。


    眸色渐沉,幽深难测。


    “到此为止吧”


    “姚景。”


    兰浓浓忽觉很累,身心俱疲,她抽不出手,亦动弹不得,却再不似那一日那般应激怒躁。她垂眸看他,对上他缓缓抬起的眸,嗓音轻静倦哑,重复道,“到此为止吧,覃景尧。”


    她声音轻似落羽,却字字清晰,“我不再怪你欺瞒,但你与我之间,便到此为止罢。”


    “到此为止?”


    烛光摇曳下,那俊美如琢的男子倏然勾唇浅笑,缓缓起身。身姿颀长挺拔,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权势淬炼的傲然,浑然交融,化作一股高不可攀的威压与淡漠。


    由此而俯身的姿态,便显得额外纡尊降贵,


    “我曾告与浓浓,分离之言不可再提。你既已动我心弦,岂可独自脱身?”


    兰浓浓被迫仰视于他,瞳眸圆睁,气息窒于喉间,如临极恐怖之物,头颈至脊背僵麻绷紧,然心中信念反而愈发铮然不移。


    前一刻还温柔缱绻,低声服软,转瞬竟如此冰冷倨傲,自私霸道。


    这个人性情诡谲莫测,实在可怖。与这般人共处一分一秒皆是煎熬,被禁锢的双手如遭万蚁啮噬,刺痛钻心。


    兰浓浓偏过头不再看他,胸口剧烈起伏,呼吸急促,却强抑争执之念,只硬声道:“我累了,头痛不适,要休息,你走吧!”


    覃景尧腾出一手,欲抚她微蹙的眉心,果被她侧首躲过。他低笑一声,掌心绕过她耳畔淡粉痕印,稳稳掌住后脑,五指微拢,她便再避无可避,只得直面于他。


    薄唇取代指尖,落于她愈蹙愈紧的眉间。他虽看不见她的神情,颈侧却清晰感受到她蓦然睁眼时,长睫掠起的细微气流。他唇瓣轻移,以温柔却不容抗拒的力道,徐徐熨平她紧蹙的眉心。


    那骤然加重的呼吸与激烈的挣扎,瞬间打破方才冷寂之态,竟令他心下稍缓。


    眉间濡湿碾磨之感,较过敏时的刺痒犹有过之,更似蚁噬心扉,令她难以承受。然兰浓浓死死攥紧手指,指甲深掐入他掌肉,齿关紧咬,强忍激怒之念,惟恐再度触他逆鳞,伤及自身。


    可她高估了自己的耐性,仿佛只一刹那,胃腹便翻搅欲呕,喉头紧缩难抑,可任她如何激烈挣扎,却始终脱不开身。


    不能自主的愤懑与胃脘抽搐的不适交织逼来,几欲将她摧垮。


    眉心骤空的刹那,她如获大赦般瘫软在椅中,气息尚未定,下颌却猛地被铁指钳住,脸颈被迫高高仰起,兰浓浓惊惶抬眸,眼中水光潋滟微红,鸦睫湿卷,好不可怜。


    然而她越是楚楚可怜,覃景尧心头怒焰便愈炽。掌住她的手臂青筋暴起,指节嶙峋如铁,脊背绷若满弓之弦,惟靠残存理智克制力道,方未伤她分毫。


    他松开另一只青筋暴起的手,任她双手一得自由便抓挠推拒,拇指径直压上她湿润殷红的唇瓣,左右碾磨,倏然双指发力,捏紧她下颌,扣开牙关,


    墨黑的眸一瞬不瞬紧攫她,便在她惊怒抗拒的注视中,俯身寸寸逼近,覆上。唇齿厮磨含转,撬关而入,精准擒住那软舌,夺缠摆弄。


    “不唔!”


    兰浓浓口不能言,呼吸窒塞,胸脯剧烈起伏,喉间颤缩愈急,呜咽闷哼尽数堵于鼻息之间。头颅被牢牢禁锢,身子遭他压制,双手再度被擒,欲合齿却被他指扣牙关,只得唇舌敞露任他肆意侵夺,恍如那日被缚于椅上强穿耳珠之景重现!


    激烈挣动间衣衫散乱,青丝蓬飞,眼前阵阵昏黑,窒闷难纾。濒临窒息之际,她猛地阖眼断开对视,头狠狠向他撞去,


    “哈——”


    兰浓浓伏在臂间,泪珠自紧阖的眼角不断滚落,唇瓣湿润微张,急喘间喉头频缩,身子阵阵颤栗发麻,难受晕眩,如自万丈高空急坠而下,失重之感攫获全身。


    恍惚间,一只温热大掌轻抚后背,徐徐拍动,似欲抚平她的惊颤。


    兰浓浓刚从晕眩中稍缓,未及起身,一手已高高扬起,携风狠狠挥落,


    “无,耻!”


    覃景尧并无受虐之癖,而与未婚妻亲密,更不觉有何不当。


    他轻松截住她的手腕,托起那软若无骨的娇躯欺近,呼吸相闻间,目光扫过她微张的唇齿与轻颤的喉颈,尤其在颈间稍作停留,方才重新锁住她湿润含怒的眸子。薄唇轻启,茶香冷冽,


    “胃腹可还难受?”


    淡淡几个字,却令兰浓浓寒毛倒竖。他咫尺之距,气息如蓄势待发的弓弦,语声虽柔,那俯视她的黑眸却明明白白昭示着,若她敢点头称是,便会再度以唇封缄。


    夜幕低垂,万籁俱寂。半敞的窗棂内,两道呼吸深浅交错,相依相缠。卧莲琉璃灯罩中烛芯蓦地啪一声轻爆,室内光影随之摇曳一瞬。


    冷汗沿后颈蜿蜒而下,背脊一片湿黏黏腻。一道道冷气随压抑的抽吸灌入肺腑,暂镇心头怒焰。兰浓浓阖上眼,几经自我劝慰,方说服自己忽略口中异样,强行压下身心翻涌的排斥。


    然终究吐不出违心之言,唯以长缓气息渐归沉寂。


    覃景尧似遗憾般轻笑了声,未揭穿她那拙劣的伪装,只将人托抱入怀,大步走向床榻。放下她时,却俯身撑臂将她困于方寸,奖励似的在那嫣红唇瓣落下一个缱绻轻吻。


    眼见那剔透肌肤泛起细密颗粒,呼吸凝滞,娇躯紧绷,喉颈连连吞咽却强抑未发,他这才缓缓直身,拇指抚上她骤然松驰的颈侧,对上她倏然睁开的惊惶隐忍的眸子,柔声低问,


    “浓浓向来最爱与我亲昵,方才那般抗拒,想是近日用药伤了身子,可对?”


    与药有何干系,分明是我厌恶你的碰触!


    兰浓浓圆睁怒眸瞪视着他,心中愤然驳斥,然颈间游移的指掌,他看似闲适却不容置疑的坐姿,以及未尽的言外之意,皆如无形枷锁,逼得她投鼠忌器,终不敢吐露心声。


    她卧于榻上,宛若砧板鱼肉,只得强作柔顺,暂求一时安宁,为谋日后脱身之计——


    然双唇紧抿如铁钳,就是吐不出一字违心软语。她似生了铁齿铜牙,喉间千言万语皆哽于铮铮骨气之下。


    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又何曾这般身不由己!直至此刻她方知自己泪腺如此浅薄,但凡怒极屈极,泪水便不受控地盈眶,蜿蜒而下。


    覃景尧见她这般情状,心下如针密刺,面上笑意渐收,心中亦未尝好受。他知她性硬倔强,却未料竟至如此地步。


    终是不忍相逼过甚,取了软帕轻拭她眼角泪痕,叹声里盈满疼惜:“浓浓若不愿言语,便握一握我的手,可好?”


    他甚至托起她一只手,将自己左手呈于她指尖之下,只需她稍动指节便能相触,姿态可谓俯就至极。


    然这毫厘之距,在兰浓浓眼中却遥若天渊。纵是片刻妥协,于她亦是彻骨之辱


    良久,她指尖颤抖着终于落下,哽息之声随之戛然而止。


    肤色微深的大手猛地将玉白纤指攥入掌心,那骨肉匀停的柔荑软若无骨,紧贴于他掌中。纵是强求得来,亦令覃景尧骤生滔天满足,快意自脊骨窜涌四肢百骸,如狂涛沸涌澎湃难抑。


    “乖浓浓,”


    “你只需稍作让步,我便心满意足,无有不从。”


    拂过颊边的气息隐忍而灼烫,轻笑声里浸着胜利者毫不掩饰的倨傲。她身子被放下,那宽阔遮天的胸膛倏然起离,笼罩已久的阴影顷刻消散。


    灯火辉映下,那容颜矜贵俊美的男子眸含浅笑,气息温雅清和,他再度变回那个令她一见倾心,日渐为之痴迷,清贵如玉的翩翩公子。


    *


    前几日她单方面的伤痛,僵持与排斥,竟如梦境般,一觉醒来,烟消云散。


    屋内曾按她要求撤去的物件已无声复归原处,被调离的下人亦悉数返岗恪尽职守。腕间粉镯,定情玉牌,粉玉耳坠,皆在她浑然不觉时悄然戴回。


    兰浓浓坐于香木雕如意石榴花妆台前,眼睁睁看着他将那支粉玉簪插入发髻。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蓦然移开视线。


    镜中女子面容熟悉,眉宇间却凝着陌生的冷意。原本生就一张玉润娇俏,不笑亦似笑的容颜,此刻虽紧抿红唇,那艳色唇角却天然微扬。整张脸自唇线一分为二,半面冰霜凛冽,半面笑靥如魇。


    覃景尧俯身与她同望镜中,食指轻抚她眉心,侧首在她左颊隐匿的梨涡处落下一吻,目光却紧锁镜影。


    指腹虚虚掠过她渐淡的颈痕,温声道:“再两日这痕迹应可尽消。然浓浓对畜毛过敏终是隐患,不可轻忽。我已唤莫畴前来,定要他细细切脉,精研药方,为你彻底根治。”


    他直起身,掌心向上轻托她肘间,目光始终未离她面庞:“这几日因过敏之故,浓浓许多心爱之物皆需忌口。如今外症将消,禁忌可除,你先前点过的菜肴,此刻已悉数呈上。”


    稍顿,声温如初:“浓浓从前总说,美食不可辜负,而烦忧惟珍馐可解。今日,莫要负了这席佳肴。”


    兰浓浓终从镜中瞥他一眼,周身乍起的寒栗如稻浪般渐次平息。她起身,对那只悬空已久的手掌视若无睹,肩背挺直径自迈步而出。


    覃景尧不恼反笑,对她这般小性子全然受用,长腿一迈便追上,径直将那不肯就范的纤手擒入掌中,牢牢握紧。


    *


    过敏乃体质使然,唯有谨慎避忌,断无根除之法。对于大夫与后世医者如出一辙的论断,兰浓浓反应平淡。


    莫畴医术精湛千锤百炼,覃景尧自是深信不疑,然敏症发作着实凶险,此患不除,终是心腹大患。


    牲畜终究与人殊异,不辨轻重,不解人言。家养尚可约束,流浪之物却防不胜防。人存于世,难免外出行走,而她生性不受拘束,短时困于府中或可忍耐,长久禁锢绝无可能。


    他亦不愿为此斫她本性。


    “举凡病症皆有解法,一时无策,便倾时钻研。纵无立愈之药,亦须有应急缓症之法。”


    莫畴身为医者,对疑难之症本存钻研之心,闻言正合其意。当即从药箱中取出两物。一乃棉布包裹,鼓胀囊囊,药香浓郁的锦囊大小凉包。一为掌心大小的洁白瓷瓶,交予侍婢道,


    “大人深谋远虑,所言极是。小人必竭尽所能,日夜钻研,以求根除之法。此二物一为小人多番调配的安神镇静驱味凉包。一为各类消炎药材精炼的应急丸,请姑娘随身佩戴,以备不时之需。”


    过敏非小事,发作时生不如死的煎熬犹在眼前。兰浓浓郑重应下,起身端端正正向莫畴行了一礼:“多谢大夫。”


    主家在侧,莫畴岂敢受礼?猝不及防间避之不及,慌忙起身回礼,未再多言,便以钻研病症为由,挎上药箱匆匆告辞。


    既然暂无法根治,便只得从旁策着手。不久之后,朝廷连颁两道旨意,以安民生。


    其一,为防牲畜伤人,疫病传播,百姓居所周边不得有野生,流浪牲畜流窜。朝廷于城郊专设收容之所,尽数捕捉流畜,百姓若擒获交付官府,可依例领赏。


    其二,凡家养牲畜者,不得随意携宠离家。饲主出门须洁衣净身,若牲畜伤人,必以重罪惩处,以儆效尤。


    然此令颁布之前,朝中反对之声甚众,议论纷纭。有御史屡上奏折,斥其假公济私,劳民伤财,百无一利,却遭当堂驳斥。


    众臣直言,此二令皆以护佑百姓为本。集中管治流畜,可减其伤民传疾之患。严规家畜饲养,实为督促主家尽责,防扰于民。擒畜有赏,乃为励民共维街巷洁净。


    伤畜重惩,是为警示饲主严管其宠。长远观之,可使市井宁靖,疫病少生,实为惠泽万民之策。


    御史彼时无言以对,恍若反对便是误民害民一般。此政遂得推行无阻。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


    之后两日,二人相处状若她初至京时,甚尤过之。惟兰浓浓始终面覆寒霜,而覃景尧却笑颜相对。明知她满心厌憎,目含讥诮,仍厚颜与她商谈婚仪诸事。


    且他像要印证她对他的触碰干呕,乃因服药所致,故每出现必亲昵索求。一旦察觉她喉颈微颤,便如蛰伏的猎人擒获猎物般,强势侵夺。而她投鼠忌器,另有所谋,只得按兵不动,强忍屈从。


    唯一令她心生振奋之事,便是过敏红痕已彻底消退,汤药亦已停服。


    她实在不会隐藏心事,面上虽强作冷色,然那双圆眸中粲然流转的亮光,早已将心底所思映照得一清二楚。


    兰浓浓隐忍多时,只觉度日如年。她自知心计城府浅薄如孩童,遂在他近身之前抢先开口:“你亲口许诺,待我痊愈便任我出入。今我已康复,现下便要出门!”


    明眸之中瞳仁微缩轻颤,却一瞬不瞬如临大敌般紧锁住他。双拳紧攥,只待他若有半分食言之举,便即刻图穷匕见!


    “好啊。”


    他轻笑应允,眸底却深不见底。


    兰浓浓未料他应得如此轻易,怔忪间竟被他欺身逼近,唇上倏地被啄吻,她猛一回神,强抑逃离之念,扭头,喘着粗气道:“我要独自出门。”


    不想他仍是无有不应,“好。”


    兰浓浓心知他爽快答应必有蹊跷,但她已无暇顾及,只要能踏出此门,方有寻得破局之机。


    却不等她高兴,他那厢但书紧随而至。


    覃景尧迎向她愤然怒视的眸光,那双蓬勃韧亮的明眸终于映出他的身影,只熨得他心头滚烫。但这还不够,


    “浓浓许久未对我笑了,”


    他抬指,于她凝脂般的左颊意味深长地轻点摩挲。


    自刻意冷面相对以来,兰浓浓亦许久未感到如此气怒攻心。她昂首怒视,愈觉眼前这张脸面目可憎。


    她闭了闭眼,深吸口气,僵硬地牵起唇角,那强挤出的梨涡浅淡生涩,远不及含笑时自然漾开的甜柔,自难叫期待已久之人满足。


    “浓浓开心时,会笑得双眸弯弯,柳眉弯弯,如月牙儿似的。眼睫似触未触,眸光黑亮宛若夜星,璀璨夺目。两边唇角自然上扬,这梨涡便如花儿绽开一般,娇软甜美,如沁芬芳。”


    覃景尧一面缓声描述,一面以指为笔,在她僵滞的脸庞上轻轻勾勒,试图将那勉强的笑意揉作自然甜美的笑容。


    长痛不如短痛。


    兰浓浓不愿临门再生枝节,索性将自己当作无知无觉的木偶,任他在脸上描画。她强翘唇角,声音自齿缝间挤出:“现下可以了吗?”


    覃景尧凝望她的笑颜,似有一瞬恍神,骤然将她拥入怀中,连同那副假笑的面容一并掩藏,眸光幽邃明灭,


    终究是不同的。


    纵使将眼眉唇角的弧度摹画得半分不差,终究与发自内心的甜笑全然相异。


    前者不过是冷情无心的木偶,后者却是鲜活灵动的人,


    如何能一样?


    若依计而行,以她的心性,只怕此生再不会对他展露真心笑颜。


    留一个冰冷无趣之人日夜相对,又有何意?


    不。


    覃景尧缓缓抬眼,眸光幽深狠绝,倏然静若寒潭。


    怒也罢,恨也罢,冷亦无妨。他的浓浓,终归是鲜活而生动,与众不同的。


    他指尖轻抚她耳垂上的饰物,并未垂首看她:“我不跟随,但马车仆从必不可少。浓浓可往你我新居一观,若有不合意处,随时命人改动。主院中我备了礼物,浓浓不妨去看看是否称心。”


    “末伏燥热,当早去早回。若另有想去之处,不妨先探看记下,待我休沐之日再陪你同往。仆从会携足银两,见喜爱之物尽可购置。随身佩戴之饰,莫要摔碎,遗失,”


    他指腹掠过耳坠,语气转深:“惟有一事,浓浓莫要忘了,你已握了我的手。”


    他声若自语,兰浓浓却字字听得清晰,更莫名心惊肉跳,寒毛倒竖。不待她想明,身子忽被松开,她立刻疾退开来。


    她猝然抬头,却见他双手负于身后伫立檐下。日光只照亮他含笑的唇角,而那双洞察人心的眼眸隐于阴影之中,半垂着眼帘望来,更教人看不清其中神色。


    惊悸之感骤然攀至顶峰!兰浓浓脑中霎时空白,他方才那番叮嘱竟未留下半分痕迹。她咬紧唇肉不再看他,一语不发,转身疾步离去。


    *


    晟朝五更早朝,若朝中无大事,辰时初便可散朝。覃景尧处置完几桩紧要政务,返回宅邸时不过辰时正刻。


    此时天光清晓,晨色初开,犹在早间。


    姚宅地处富贵街坊,至眠鹤胡同的新府,驾车不出两刻钟,即便步行前往,半个时辰亦足可到达。


    自她离去,覃景尧便默立檐下,闭目无声,纹丝未动。半个时辰后,日头渐高,覆于他眼上的阴影尽被天光驱散。


    他倏然睁眼,阶下正躬身立着两名护院,皆着覃府藏蓝劲装,静候如松。


    而眠鹤胡同新府之衣制,则为玄色镶银。


    “大——”


    覃景尧抬手挥退二人,腕间玉片随风轻曳,在日照下晶莹流转。那稚嫩娇俏的“浓”字映于天光之中,尤显无辜单纯。


    它实在太小了,只需一截略带薄茧的指腹轻覆,便将其与漫天光华彻底隔绝。


    “我给过你机会了,浓浓。”


    飘逸华贵的墨色衣袍如行云般步下石阶:“一个时辰后,遣马车至南城归云客栈别院外候着。”


    “是!”


    同泽应声令下,一名护院即刻前去传信,他亦紧随其后。


    *


    银钱,户籍,路引,兰浓浓素来贴身收藏,但此刻尚未至动用之时。虽踏出宅门,不过是从一方小笼,迈入一座更大的城笼。


    她自幼生长于父母呵护之下,未曾经历风雨,更无需独当一面。而今她形单影只,无人可倚,无人可谋。


    这两日她殚精竭虑,设想过无数脱身之法,或循序渐进,或出奇策,然所有谋算,在他所掌握的绝对权势面前,最后竟都无一不被轻易碾作齑粉。


    这不是小说影视,随随便便灵光一现便可以轻易脱身,而后逻辑自洽。


    她身处现实之中,而他高为一国尚书令,权倾朝野。这京城不过是他掌中翻覆之地。欲在他眼皮下逃脱,简直难如登天。


    她的容貌早已为众人熟知,甚至只需他一声令下,她便连藏身之所都无处可寻。


    兰浓浓并未气馁。人无完人,百密终有一疏。至少此刻她可以确信,在他所谓的婚事落定之前,只要隐忍按捺,便能暂保无虞。


    而这段时日,正是她谨慎试错之机。


    这半日,她便如游历者般信步于街巷之间,细观城楼檐角,市井百态,默察往来行人的神色与步调,静听街边闲谈中的笑语与琐议,尤其留意城门守备之严疏,


    她自以为尚有时日可徐徐图之,故面容气色与出门时已迥然不同。


    然而,她所有强振的精神与隐忍的筹谋,在他倏然现身,将她带至一处地方,笑若清风明月道出那句话时,顷刻荡然无存。


    她听清了他所言,却不愿接受,如陷梦魇般失神喃喃,“你说,什么?”


    覃景尧为她拭去鬓角细汗,自然亲昵地理好鬓发,端详片刻方满意颔首:“云安,云明二位师傅四日前已抵京。彼时浓浓敏症未愈不便相见,我已向二位师傅说明,待你康复便来团聚。此刻她们正在院中等候。”


    “浓浓既视之如亲,岂可令长辈久候?这便随我入院罢。”


    他言语虽带催促,手亦牵住了她,脚步却纹丝未动。


    兰浓浓无法再欺骗自己,她亦要被气疯了!胸口剧烈起伏,□□,头晕目眩,阵阵发黑,猛地甩开他的手,踉跄退步,浑身颤栗难止。


    “姑姑们怎会来京!你从何得知?是你所为,是你将她们叫来的对不对!”


    她目眦欲裂,声颤如崩,“你使了什么手段?你想做什么,你到底要做什么啊?!”


    兰浓浓狠狠打开他伸来的手,她像个捍卫珍宝的战士般,疾步跑过去,以单薄身躯挡于大门之前。那双圆睁的眸中燃起从未有过的滔天怒焰,向他汹涌扑去。


    “不管你想做什么,只管冲我来!不许将姑姑们牵扯进来!你若还有半分血性,便让姑姑们离去,你我之间的事情,当由你我自行了断,休要累及无辜!”


    她虽摆出汹汹之势,终究是娇柔女子,话音哽颤如风中残叶,不过是纸扎的虎形,脆弱得可一触即溃。


    覃景尧几不可察地微蹙眉头,不愿再刺激于她。然事已至此,岂有半途而废之理?她既执意不肯回头,便唯有握住其软肋,教她认清现实,除却归来,她无路可走。


    你我之事自不容旁人干涉,浓浓不必如此。”


    “你视之如亲,我自当爱屋及乌。别院清静,我早已命人送信告知。你这般激动,反倒惊扰了二位师傅。”


    兰浓浓心中一骇,下意识便要回头,不料刚转首便被牢牢禁锢。她立时奋力挣扎,张口欲斥,却被一掌压覆后颈,溢出的声响闷浊含混,反似引人遐思之音。


    二人现身之前,此地便已清场,连随行仆从也不知隐于何处,四下一片寂然。


    她尚未察觉异样,覃景尧却垂眸一瞥,倏然目光骤凛,双臂猛将她箍紧,旋步调转二人身形背门而立,同时俯耳低语,


    “二位师傅即将出门,且不知我真实身份。浓浓既不愿牵连旁人,眼下这般情形,该当如何是好?”


    “出门前我特嘱你不可拆卸佩饰,如今耳坠无踪,发簪尽褪。这般阳奉阴违,浓浓可想好要如何与我交代?”


    兰浓浓早将他的叮嘱抛诸脑后,此刻更无心计较什么交代,与这些琐碎相比,她更不愿让姑姑们见到自己如此狼狈之态。


    怒火骤戛然而止,羞愧与惊惶涌上心头。


    是她不听姑姑劝诫一意孤行,执意赴京。是她天真愚蠢错信于人,方致如今身陷囹圄,脱身无门。


    她孤身于此,受尽委屈,自是万分思念亲人。然此刻竟不敢相见,既恐姑姑们忧心,更觉无颜以对。


    兰浓浓心神俱乱,只想逃避,禁锢的双臂不知何时已松开。她当即便想逃开,甚至反手拽住那人,然四顾清寂,门庭开阔,愈发清晰的脚步声已然入耳,只怕还未及藏身,便要被人瞧个正着。


    覃景尧见她慌乱至此,虽觉好笑,却也不免暗忖,究竟生于何等人家,才养得这般心性,纯粹得竟容不下半分“谎言”?


    “镇定,莫慌。”


    他掌心稳托她轻颤的背脊,声沉若定,“若不想露了痕迹,一切交由我便好。”


    事实证明,人在心神慌乱,六神无主之时,确会如牵线木偶一般,下意识听从他人指令。


    他令她站好,她便站直。命她抬头,她便仰首。指示呼吸,她便调息。要求微笑,她便弯唇。佐以与呼吸同频的轻拍抚背,他一遍遍温声道“安心”。那些被她弃去的耳坠发簪,亦在他指间悄无声息地复归原处。


    待那熟悉至令她鼻尖酸楚的声音响起,兰浓浓虽心潮翻涌,却果真渐渐镇定下来。


    虽仅有一面之缘,然那位姚公子的身形气度实乃万中无一。加之此地清幽雅静,显然是他有意安排的周全之所,且还提前送了消息告知。故云安二人仅见背影,便当即认了出来。


    这位姚公子身形委实挺拔,他稍一侧身,二人才惊觉其身前竟还护着一人。虽未见其面,她们却似心有所感,不约而同踏出门外,满含期待翘首以望。


    待那人真容显露,二人当即相视惊喜,笑逐颜开,异口同声唤了出来,


    “浓浓!”


    “姚公子前日提及你突发过敏,如今可大好了?”


    “你独自在京这些时日,诸事可还顺遂安好?”


    第43章 第 43 章 再惊骗


    人在脆弱时, 最禁不起丝毫关爱。


    兰浓浓心中本就积压万般委屈,乍见亲人殷殷问候,瞬间如暴雨冲垮堤防般再难自持, 猛地挣开他的手奔向二位姑姑,双臂紧紧环住二人肩头, 放声嚎啕起来。


    她这一哭, 直叫二人心慌意乱,便是她初入庵中郁结成疾之时,也未曾如此失态。二人自然以为她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心疼之余更是怒色难掩。


    “浓浓莫哭, ”


    二人为她拭泪,叠声劝慰, “快快告诉姑姑, 究竟受了何等委屈?”


    另一人执她的手坚定道:“浓浓勿怕!姑姑们虽无权无势, 却深知公理二字。若真遭了委屈, 纵是布衣之身, 也定要为你讨个公道!”


    云安性稳沉静,云明年岁稍轻且性情耿直,当即眼锋如刃扫向那人, 便要厉声发难。


    覃景尧神色从容, 只负手含笑而立, 一身风华清雅卓然。


    兰浓浓短暂宣泄后, 多日积压的委屈苦楚稍得疏解,顿觉肩头轻了两分。理智渐回, 她急忙站直,泪也顾不得擦,一手紧握一人, 泪痕未干却绽出笑容,抽噎着道:“云安姑姑,云明姑姑,我无事,只是太想你们,喜极而泣罢了,真的!”


    覃景尧此时方上前步至她身后,手持锦帕为她轻柔拭泪,动作熟稔至极,一手在她肩头轻拍,对二人微微颔首:“二位师傅放心,我待浓浓如珍如宝,千般娇宠犹恐不足,断不会让她受半分委屈。”


    他将浸透泪水的帕子拢入掌心,抬臂虚引一礼:“此处不宜叙话。浓浓与二位久别重逢,不若入内坐下细谈?”


    来者本是客,可他举止从容宛若主人,加之兰浓浓忍泪含笑点头附和,二人心中惊疑方才渐消。


    别院中先前隐匿的仆从不知从何处悄然现身,一路垂首恭谨,引四人入内。


    覃景尧历来出行皆被尊为首位,即便与帝后同行,也不过略逊半步。而今这般被置于末位,实属史无前例,绝无仅有。


    偏他步履悠然,神色从容温雅,细观眸底还藏着三分难以捉摸的真切笑意。片刻后,当那女子不情不愿地被劝回身旁时,他眼中笑意霎时盈满十分。


    “怎回来了?”


    兰浓浓本不愿搭理,可他话音未刻意压低,二位姑姑就在三四步外,稍加留意便能听清。既已决定维持表象,纵她百般不愿,也只得勉强应声粉饰太平。


    “你何必明知故问,得寸进尺?待我与姑姑们话别后,便要送她们离去。若你执意阻拦,大不了鱼死网破!”


    她故意放缓脚步,压低声音,侧首抬眸怒视于他。旁人但闻其声而不辨其词,只当二人正说些私密话语。


    覃景尧随她步伐缓行,见她眼眶泛红,鼻尖与唇瓣犹带滟粉,瞪大的眸子盈着未散的泪光。虽止了哭泣,却抑不住偶尔抽噎,分明咬牙切齿,偏要强勾唇角挤出笑意,这般情态,真是说不出的可怜又动人。


    他赏尽她久违的娇嗔之态,这才微俯下身,轻笑低语:“我与浓浓早有白首之约,何来鱼死网破之说?便依你,我不阻拦,但也需二位师傅自愿离去才好。”


    “你又——,”


    兰浓浓正欲追问,他却已直起身加快步伐。她方才惊急之声稍高,引得二位姑姑回首探看。无奈之下,她只得强撑笑意暂压心绪,疾步追上。


    客栈别院虽不大,却也一步一景,清幽别致,自有风韵。


    四人于前院正堂分坐左右。二位姑姑为尊长居上,晟朝以男子为尊,兰浓浓只得屈居其下首。


    略作寒暄后,覃景尧取出一叠文书交予同泽,转呈二位师傅,继而缓声道:“此乃浓浓此次敏症的完整脉案,病症记录与用药明细,皆陈列在上。除主治大夫外,我亦延请京中医德双馨的名医共同会诊,结论皆如脉案所言,过敏之症目前尚无根治之法。”


    他语气转沉,又道:“然病症不除,终是心腹之患。故我已嘱咐大夫配制应急药物,并将持之以恒钻研此症,必求根除之道。”


    二人边聆听边翻阅,频频颔首,面上欣慰之色溢于言表。


    “阿弥陀佛。”


    云安合十缓声道,“姚公子思虑周全,浓浓此番惊险,全赖公子悉心照拂,方能化险为夷。”


    云明颔首接言:“病症无小事,存此隐患终究令人忧心。浓浓素日烂漫率真,不拘小节,今有姚公子从旁看顾,我等也可安心了。”


    兰浓浓错失先机,纵无经验,也听出他有意示好。偏他言辞沉稳周全,不显卖弄,亦无谄媚,叫人挑不出错处,只暗气他奸猾深沉。再闻姑姑们话里话外尽是托付之意,她顿时如坐针毡。


    “二位姑姑不必忧心,”


    她强作镇定笑道,“此次实属意外。从前在玉青时便一次都未曾发作过,日后我自会多加小心。”


    “病灶潜藏,岂可心存侥幸?此番幸有姚公子在侧,若你孤身一人遭遇不测,届时悔之晚矣!”


    云安言及此犹觉后怕,当下不赞同地瞥她一眼,不容她再辩,转而向静坐含笑的男子歉然道:“浓浓年少,心思单纯,难免思虑不周,日后还需姚公子多费心包容。”


    覃景尧自然顺水推舟,颔首应道:“二位师傅言重了。照顾浓浓本是我分内之事,自当亲力亲为,甘之如饴。”


    堂中四人在坐,唯三人时而交谈。虽不算热络,却气氛融洽。


    明明所言之事皆与她切身相关,惟她这个“待嫁新娘”却被冷落一旁,内心煎熬如火。却皆是因自己曾在姑姑们面前将他夸得完美无瑕,亲手将亲人引入他的迷途之中。


    权势迫人,即便她此刻道出真相,除了徒令姑姑们担惊受怕,终究百害无一利。


    事需逐件而理,眼下但求姑姑们心安离去,纵他得意一时,又何妨。


    “便依姚公子所言,六日后吉期,行订婚之仪。”


    “明日亦是黄道吉日,既然皆属良辰,何必多等六日?”


    兰浓浓忽地开口,却如石破天惊,引得三人俱震。二位姑姑愕然相望,她眯眼笑开,转向左侧挑眉看来的男子,红唇轻启:“横竖你早已备齐婚仪,不若就明日,如何?”


    “浓浓!”


    未出阁的女子岂有如此恨嫁之理?然有外人在场,云安云明虽觉大为不妥,却不好直言斥责,只恐她这般失态,平白惹人轻看。


    不待二人转圜,覃景尧已含笑颔首,只赞浓浓坦率真性情,言之有理。又道既有长辈在堂,若二位师傅无异议,自无不可。


    处变不惊,从容优雅,端得是端方雅正,君子气度。


    兰浓浓深吸口气,便要拍案定夺。


    二人却不容她任性,婚姻大事,筹备起来短则一年半载,长则数年。如今路途遥远,耗时已久,仅余六日已显仓促,岂能贸然改至明日?


    如此儿戏,断不可为!


    云安端出长辈威仪,一语定音:“订婚吉日岂容儿戏?既定六日后,便当如期而行。”


    云明随即附和:“姚公子家中长辈远行,订婚诸事皆系于一身,恐已分身乏术。”


    诸事既定,覃景尧闻弦而知雅意,从善如流:“便依二位师傅之意,六日后如期定亲。”


    他起身牵起僵坐一侧,怒海汹涌却强作平静的女子,向二人微一颔首:“二位师傅与浓浓久别重逢,想来有诸多体己话要叙,我便不久扰了。二位留步,浓浓送我出门即可。”


    此行诸事,这位姚公子皆安排妥帖,二人既将订婚,不久便成夫妻,亲昵难分亦在情理之中,相送一程实属应当。


    “阿弥陀佛。既如此,我二人便留步,由浓浓相送姚公子。”


    “阿弥陀佛,姚公子慢行。”


    兰浓浓奉姑姑之命送他出门,一离视线便卸下伪装,疾行三丈之外,率先至门前站定。回首见那人步履悠然不慌不忙,怒火更炽,却碍于姑姑们在近,只得愤然扭头,眼不见为净,只盼他速速离去。


    偏生事总违人愿,她避而不视,他却自有千百种方法迫她顺从。


    “二位师傅尚需在京中多留时日,叙旧不必急于一时。况且浓浓心性质朴坦率,恐言多易失。”


    他声缓意深,“酉时正刻,我来接你。”


    兰浓浓恨他城府深沉,却不得不承认他切中要害。她渴望与姑姑们同住,然久别重逢必有千言万语,而言多必失,连她自己亦不敢保证,能否在姑姑们的关切下全然不露破绽。


    又不甘处处受他辖制,她总不会无处可去。遂目露讥讽,语气生硬道,“与你无关!姑姑们在,我便不会回去,既定六日后定亲,那你便六日后再来!”


    兰浓浓毫不掩饰眼中厌弃,言毕当即转身欲走。


    覃景尧付之一笑,淡淡开口,“也罢,浓浓不愿分开,那只好请二位师傅一并回去便是。”


    话音方落,便见那急于离去的女子倏然止步。


    无需他阻拦,她便会乖乖的,主动回到他身边。


    兰浓浓恨极了眼下迫不得已的滋味,可偏偏她被攥住软肋,不得不从。


    头顶青伞虽遮去烈日,却挡不住热浪透衣灼肤。


    她僵立原地,脚下如生根般,硬不回头。良久,伞下才传来一声低哑嗓音,


    “好,我回去。”


    虽遂了心意,覃景尧却无半分快意。他凝望她怒意灼灼疾步远去的背影,心口蓦地一刺,眉心骤折,容色倏然冷沉下来。


    他有百种方法可叫她自愿折转回来


    负于身后的右手忽以双指夹住垂落左腕的凉滑玉片,细细摩挲片刻,指尖轻挑锁扣,任其落入掌心握紧,终是转身离去。


    “仔细伺候。”


    “是!”


    *


    再入堂中时,兰浓浓面上已不见半分愤懑,唯额发鬓角与衣襟处缀着些水痕。虽已入初秋,残暑犹炽。她素来不拘小节,庵中井畔,后山溪边,热得难耐时皆曾掬水消暑,此刻痕迹倒也不显突兀。


    她以天热为由,二人皆未生疑,只上前来一人持棉帕轻拭她发间水痕,一人为她拂去衣上湿迹。


    虽眼色语气略带嗔怪,其间殷殷关怀却溢于言表。


    “病才初愈,岂可这般贪凉?冷热相激最易致病。再过几日便是定亲之期,若届时病容憔悴,将来回忆起来,你便是后悔也来不及。”


    “我看那脉案上,敏症发在耳后颈肩,方才不便,现下看来肤如白玉无瑕,果真是痊愈了。只也确是遭了罪了。”


    碧玉早已识趣避退,此刻堂中并无外人,二人拉着她上下仔细端详,这一看,果真瞧出些不同来。


    “浓浓穿耳洞了?”


    兰浓浓被二人团团围住殷切关怀,正强抑心绪,这一问恰似银瓶乍裂,霎时令她清醒过来。


    彼时无知,只道这耳洞是二人亲昵的见证,满心欢喜珍爱。而今真相既明,它在她心中,便成了耻辱的烙印,恨不能立时抹平深藏!


    此刻被姑姑们瞧见问起,她脸颊骤然烧红,气息凌乱不堪,只觉如遭赤/裸公审,无地自容,深深垂首下去。


    所幸二人异口同声后,目光便齐聚焦于她的耳垂。虽见她骤然脸红,却只当是与那位姚公子相关的女儿家羞态,并未深究。


    浓浓本就肤白,几月未见,竟似更剔透了几分,宛如玉雪琢成。常言道,气色可观人,她面颊虽略见清减,想是前些日病痛磨折所致,然双目晶亮有神,容光气色俱佳,足见备受悉心照料。


    耳垂上那一点剔透粉珠,愈衬得她肤色莹润通透,容光更盛。


    二人一左一右轻托耳珠细看耳洞,见肌肤光滑无损,方颔首放心。


    她们虽已出家,也曾历经妙龄芳华,穿耳佩饰自是必经之事,故对穿耳规矩皆了然于心。


    浓浓来时她们心性已淡,对外物鲜少留意,出家后诸般首饰早已摒弃,因而当初未曾察觉。如今见得,方才恍然疏忽,所幸为时不晚。


    少女便该有少女的模样。浓浓生性活泼烂漫,正该如初绽之花般粉雕玉澈,尽情绽放光华。


    “观浓浓耳洞,穿珠者技精艺熟,当是一针即成。”


    “耳肉光滑细嫩,毫无瑕疵,可见事后悉心照料,未曾懈怠。”


    二位姑姑言谈间欣慰满溢,兰浓浓听在耳中,如同心遭火炙,却恐她们察觉异样,只得假作羞赧弯眸一笑,随即挽住二人手臂抢先开口,截断话头,


    “自我离去后,姑姑们一切可好?此番来京正值酷暑,一路必定辛苦,途中可还顺利?这几日歇得如何?”


    “说来姑姑们要来,怎不先寄信与我?倒累得你们奔波至此,我却未能亲迎,实在不该。”


    他将姑姑们诓来京城,理由无外乎还是所谓定亲一事,但她天真愚钝,姑姑们却阅历深厚,见多识广,怎会不经与她核实便轻易前来,更对他如此推崇?


    事虽至此,但兰浓浓却仍要弄清楚,他到底使了何种手段。


    云安出家前曾育有一子,不幸夭折,后因无子被休,受尽磋磨。无处容身之际,机缘巧合入庵中。云明与其情形相类,只未曾孕育。


    此刻二人被她端茶递水,嘘寒问暖,依偎身侧,只觉心中暖融,如枯木逢春。


    “浓浓不必挂怀,我等一切皆安。月前接你与姚公子来信,知时不待人,当日便与云明收拾行装启程。幸得姚公子遣家中护卫仆从随行,车马稳当,车内亦置冰盆沿途添换,一路平安顺遂,并未受累。”


    云明从旁颔首接言:“出发前庵主曾说会去信予你,想来是因夏日路远,信使迟滞。如今看来,浓浓未收到信,反倒阴差阳错成了好事,若不然岂非累你病中奔波?姚公子已亲至说明原委,一应起居安排皆极周全,浓浓安心便是。”


    兰浓浓几乎将腿侧掐出血来,才没变了脸色。


    她月前确曾寄信,甚而几乎隔两日便有一封寄往庵中。然信中从未提及定亲之事,更遑论与他联名致函!她虽与他日日相见,可什么下人,护卫,安排,上门拜访,


    诸般种种,她竟全然不知!


    不仅如此,姑姑们对“她”的信件毫无疑色,足见信中字迹已臻至以假乱真之境!至于清风姑姑的来信,什么夏日路远,恐怕早已被他半途截获了!


    怒火层层堆叠,兰浓浓忍得头痛欲裂,却连呼吸都不敢错乱。她以手掩鼻,借颔首之机深吸口气,却未放下手,开口时声音紧绷微颤,含糊溢出,反倒不显异样。


    “姑姑们一路平安便好,”


    “对了,我近来正收集姚景的字迹练笔,那封信,二位姑姑可还带在身上?”


    她低眉垂目,素手半遮容颜,玉面绯红,长睫频颤不止。言语含混支吾,俨然一副羞不可抑的模样。


    云安云明相视一笑,不由想起方才大门外二人亲密相拥之景。虽男女有别,然一则即将定亲,二则若论体统,自浓浓不惜千里奔赴寻他之时,便已不拘俗礼了。


    且方才门外并无外人,男女之事,本就与外人无关。观那位姚公子事事周全,全心相待,只要她二人情深意笃,浓浓心喜,便足矣。


    那信二人确实带着,浓浓便罢了,姚公子终究是外人。虽信中乃商议正事,亦不便留于庵中,自然要交还浓浓保管。


    不止书信,那日姚公子遣人送来的所有礼单契书,二人也一并带了来。


    云安取来上首檀木高桌上那只臂长木箱,开启后笑望她道:“本就是要带来予你的。除书信外,还有当日姚公子遣府中下人送来的礼书。姚公子有心,房契地契皆落了你的名。昨日我与云明已至官府核验,确凿无误。”


    “姚公子虽称此为嫁妆,是他的心意,我们亦须郑重以待。我与你几位姑姑虽非富贵人家,但为浓浓备一份嫁妆却也不难。这两年来,你送至观中的银钱都单独留存,届时你可一并作为体己,随身备用。”


    “姚公子虽家世显赫,然浓浓亦出身清白,知书达理,善解人意,更兼自力更生,聪颖果敢,如你这般的女子,亦极是难得。故万万不可自轻自卑,勿为外物,外人,流言所扰。门第固然重要,然德行更为珍贵。既你二人情投意合,便当永守初心,以诚相待。”


    浓浓不在意世人目光,她们却不得不为她周全思量。此番定亲尚可参与,待到大婚之时,她们这些方外之人便不宜出席了。


    因而即便婚期未定,云安二人仍忍不住细细嘱咐。


    兰浓浓未看箱中那价值不菲的礼单,只低头凝视手中信笺。字迹与她如出一辙,内容却全然陌生。信上从行文风格,具体内容到笔迹细节,甚至末笔那习惯性的顿挫,都毫无破绽。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着“定亲”之事,恳请姑姑们以长辈身份赴京!


    呼吸骤然急促,胸膛剧烈起伏,握着信纸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脑中充斥着一再被欺瞒的暴怒,如火山轰鸣喷发,急骤灼烈。二位姑姑在耳畔的话语,只觉遥如天际,未听清只言片语,


    怒火叫嚣着催她去找他,将这封伪造的信狠狠摔在他脸上,朝他宣泄积压的愤懑与屈辱!


    胸膛间翻涌的压抑令她恨极这迫不得已的处境,连喜怒哀乐皆不得自由,这该是何等的屈辱!


    “姑姑说得是。”


    她强抑心绪,转而絮絮问道,“说来,我寄回去的东西姑姑们可收到了?可还合用?喜不喜欢?每到夏日姑姑们总要清减,今年是不是又瘦了?夏日香客稀少,庵中银钱可还够用?我这儿还有许多盈余,过几日姑姑们回去时一并带上,万莫委屈了自己”


    兰浓浓倏然切身悟得,人皆于挫折间成长,在痛楚中成熟。


    或循自然而生,或受外力所推,或为境遇所迫。


    譬如此刻,纵内心煎熬,痛不可当,抬头时竟可以面不改色,言谈如常。


    而此番成长,她仅用了短短数日。


    这一日,兰浓浓似汲取力量般,哪怕言谈间难免提及那人,仍要腻在二位姑姑身边促膝长谈。她不愿散播压抑心绪,便如往日般,只择轻松欢愉的话题娓娓道来。


    云安云明出家多年,平日与香客谈经时多以倾听为主,久修心性,自是通透,顷刻便听出她言辞间对姚公子的回避之意。


    二人只道她是因即将定亲格外羞赧,便体贴不再多提。此番一别近四个月,彼此确有千言万语,双方皆有倾诉之意,不觉间天光西沉,时光飞逝。


    直至碧玉于门外轻声提醒,道是公子来了,兰浓浓方恍然惊醒,唇边笑意亦如逝去的流光,顷刻消散。


    云安云明对视一眼,微蹙眉头,望向垂首亦难掩失落的少女,不解轻问:“浓浓不留下?”


    兰浓浓深吸口气,正要开口,碧玉已于门边恭敬禀道: “回二位师傅的话,姑娘前些时日因长途奔波劳累,月信来时疼痛难忍,卧床休养多日方见好转。公子当日特为此延请妇科圣手悉心诊治,如今表症虽已消退,仍须固本培元,因此每日需依时浸泡药浴。”


    “女子月事关乎子嗣大计,岂可轻忽?”


    云安蹙眉轻责,“浓浓方才为何只字不提?”


    “身体无小事,既如此便莫再耽搁。”


    云明温声催促,“浓浓速回调理,今日未尽之言,留待明日再叙不迟。”


    二人皆曾饱尝无子之苦,自不忍见她重蹈覆辙,再历风霜。


    恰此时,覃景尧行至门前,闻声先向二人拱手施礼,继而走向仍坐定的女子,握住她紧攥膝头的双手纳入掌心,一手扶上肩头略施力,便似搀扶般将她带起,亲昵立于一处。


    “正如二位师傅所言,身体无小事。浓浓年岁尚轻,此时最宜调养,故更不可疏忽。今日暂且告退,望二位师傅见谅,待明日我再送浓浓过来。”


    二人见他举止温文有礼,一言一行皆关怀备至,更将诸事细致记挂心头,心下唯有欣慰满意。


    “阿弥陀佛。浓浓年少恣意,往后还须姚公子从旁多加规劝,悉心照料。”


    兰浓浓始终沉默未语。她可对姑姑们隐瞒心事,却做不到谎话连篇。听着他以三言两语便博得姑姑们由衷赞许,直至大门外才强展笑颜,催她们留步莫送,约定明日再聚,方依依作别。


    一上马车,兰浓浓便抽回手,独自坐到车厢一侧闭目不语,对随之并肩落座,衣袂相贴,传来暖热体温与幽淡香气的男子视若无睹。


    覃景尧知她心结,马车内非交谈之所,故未激她,只不顾她抗拒径直夺过她一只手紧握在掌心。


    目光扫过她腕上完好佩戴的玉片,薄唇轻勾,那只手串终不够牢靠,早已被他换成精铁镀金手链,玉片亦以细密金镶,牢牢嵌护。


    如今再看,那玉片早已变作一件精美别致的腕饰。细链环环相扣密不可分,纵使刀劈火灼亦难伤分毫,不知解法便永无取下之日。


    兰浓浓强压满腔怒焰,原以为马车停驻便可挣脱桎梏,得以喘息。不料他非但未松手,更在踏出车厢的刹那,径直将她揽入怀中禁锢,步履如风疾行而去。


    “覃景尧你放开我!”


    “混蛋!无耻!卑鄙小人!骗子!满口谎言!放我下来!”


    兰浓浓竭力挣扎,手脚受限无从发力,便挺腰躬身猛撞,张口去咬!


    晚霞悄临,为雕梁画栋的宅邸染上金晖,此刻却无一人驻足观赏。满院仆从皆垂首背身面朝径外,女子怒骂声声入耳,只恨不能双耳失聪才好。


    兰浓浓虽拼力撞咬,然角度不利,气力渐竭,那点撞击未令他痛楚,反震得自身晕眩。即便狠心撕咬,他只需绷紧身躯,她便无从下口。


    夏衣单薄,她不甘的反复啃咬,却只将他衣襟濡湿,唇齿摩擦间如激流骤涌,瞬息蔓遍周身。


    覃景尧凤眸骤缩,垂眸便见一颗圆圆可爱的头颅正抵在胸前辗转磨蹭。口鼻间溢出的不甘喘息声如幼兽哀鸣,听得人脊背酥麻,心猿意动。


    汗水不知何时浸透两鬓,沿下颌蜿蜒而下,滑过脖颈。高耸的喉结猛然滚动,吞咽声紧绷而克制,如弦欲裂。


    兰浓浓奋力挣扎至力竭,却未伤他分毫,反将自己累得气喘吁吁。她大口喘息,胸腔却如塞满棉絮,气息粗重,心口窒闷,几欲炸裂。


    “混蛋!小人!卑鄙!无耻!”


    “混蛋!混蛋!!!”


    颓然躺倒时,她仍反复切齿痛骂,泪水却轰然决堤。纵使如此,连哭泣都不愿放纵声响。


    见她这般情状,覃景尧心中旖念尽散,惟余满腔疼惜。


    马车径直驶入府门,直抵后院方停。他身姿挺拔,长腿阔步,不过几次呼吸间已抱人踏入厅堂,当即命人奉水进来。


    为防她逃离,即便落座仍将人紧锁怀中。一臂箍住她不断挣扎的身躯,任她如何闪躲,终被他悉心拭净面容。


    惟泪水涟涟,怎生都止不住。


    覃景尧手掌轻抚她偏侧的脸颊,掌心里很快积蓄一小捧清泪,初时温热,渐聚成凉,终又被他的掌心缓缓烫暖。


    他垂眸凝视,忽将手臂转向桌面,指尖轻弹杯盖,掌心微侧。片刻间,釉白杯盏中已蓄了浅浅清泉。


    他俄而轻叹一声,“何故如此倔强。”


    “你将我逼至如此境地,却反过来问我为何倔强?”


    兰浓浓胸口气息翻涌,怒目而视,喉间抽息声声,音色厉颤:“你假冒我的名义修书蒙骗姑姑们!害她们炎夏长途跋涉,逼得我不得不强作欢颜,在姑姑面前虚与委蛇,粉饰太平!


    “你真是,坏透了!”


    恨上心来,她猛地偏头咬住他手腕,双眸狠狠盯住他,齿间寸寸发力,深深陷进皮肉之中。


    腕上痛意尖锐,覃景尧却只淡淡瞥过,呼吸未乱分毫,连闪避都无。他只怜她骂词贫瘠可怜,连咬人的唇齿都柔软无锋。


    唇边甚至衔了一抹笑意,纵容至极。若她真能咬破皮肉,饮血入喉,他的血便将永驻她体内,自此血液交融,永世难解。


    腕间骤然一松的刹那,他竟心生遗憾。


    “婚约大事,岂可无长辈在旁,千里路远,但一应车马休息皆周全妥善,我本意是想给浓浓惊喜,不想却弄巧成拙,惹得你如此生怒,”


    “现下,浓浓可消气了?”


    兰浓浓咬得牙根酸痛,头中发麻,却更愤恨于他的无动于衷,仿佛纵她打骂撕咬,竭尽所能,于他皆似微风拂山,不痛不痒。


    心头累叠的憋闷,几难自持。


    她深吸口气,阖上双眼,不愿再看他惺惺作态,这几日她屡被他轻易牵动情绪,既知现状难改之下,已然学会自我调适,默然开解。


    待脑中眩麻渐散,她再次深吸口气,冷静下来,


    “放开,我又累又饿,要洗漱休息。”


    兰浓浓身心俱疲,加之方才哭过一场,虽言语冷淡,声音却低弱虚浮,反而显得绵软,听在人耳中竟如同撒娇一般。


    她未设心防时,常以比此刻更娇更软的姿态向他撒娇。那般纯然无伪,嬉笑嗔怒皆如春风清溪般拂过心间,舒爽难言。


    惟拥之得之,方知失之痛,得之珍,故而念念在怀。


    覃景尧心知是假,却偏作真态。他展眉莞尔,一副欣然受用的模样,松手将人搀起,安置于膝腿之间。继而抬手为她理云鬓,整罗衣,


    腕间一圈红得发紫的齿痕赫然显露。二人一站一坐,姿态亲密,却无一人在意。


    他执起侍女奉上的冰镇茯苓蜜酿,含笑递至她唇边,语声温朗:“浓浓方才哭过,嗓子都哑了。饮些蜜酿润一润,缓缓再去不迟。”


    兰浓浓静静伫立,目光落在他身后正墙悬挂的巨幅画作上,仿佛被那色彩与构图攫住了心神。闻言仍未看他,只微微动了动仍被他握住的手,待挣脱束缚,方才转眸接过茶盏一饮而尽。


    随手将空杯置于桌上,以手背轻拭唇角,这才垂眸看向他。


    见她这般乖顺模样,覃景尧心头一软,柔声道了句一并用膳,方才松开手。却见她如脱笼之鸟般脚下生风,转眼便消失不见。


    伊人虽已离去,余香犹在指尖。


    覃景尧收回目光,转而瞥向桌案。视线先落在那只未留丝毫唇印的空杯上,随即转向另一盏盛着泪的茶杯。


    抬手轻扣杯沿,三指托起,举至眼前端详。


    须臾,他垂眸仰首,将杯中清液一饮而尽。喉结微动,尽数咽下。


    第44章 第 44 章 待时机


    兰浓浓心中自有是非坚守, 她不怕外人闲言碎语,却绝不愿连累姑姑们遭人指点。即便姑姑们生性喜静,不爱交际, 她也绝不会让姑姑们终日困于宅中,如同囚禁一般。


    前两日, 她只在别院中与姑姑们说话长谈。之后便带她们出城, 前往京城里香火鼎盛,素有声名的寺庙参拜听经。并还将二人的八字请主持算合,结果自然无一例外, 俱是天造地设, 般配万分。


    每听到这般结果,兰浓浓望着二位姑姑欣慰的神情, 心中便又沉了一分。


    余夏虽仍炎热, 香客却络绎不绝。为免生事, 她便以怕晒为由戴起帷帽。所幸定亲之期将至, 二位姑姑唯恐她容颜有损, 每逢出门,反倒比她更为谨慎上心。


    是以,兰浓浓依他所言早膳后出门, 晚膳前归来, 白日专心陪伴二位姑姑。几日下来, 诸事平稳, 一切顺遂。


    *


    九月五日,天朗气清, 惠风和畅。是日吉期,诸事皆宜,尤利订婚嫁娶。


    按规矩, 订婚当日男女不可相见。然则回溯二人之初,自相识相处,至兰浓浓不远千里迢迢寻他,更遑论虽无夫妻之名,却早有肌肤之亲,诸般种种,实则早已将世俗礼规,一一踏破。


    兰浓浓于婚仪俗礼所知本就不多,眼前这场订婚宴,于她看来更不过是一场荒唐闹剧。


    横竖终不会成真,什么礼节,规矩,她全然不放在心上。之所以配合,只为防他再以巧言令色,欺瞒了两位姑姑。


    定亲当日需有媒人与双方高堂在座,共递婚书,同呈礼单,并宴请亲朋。


    然则,一来兰浓浓身世伶仃,并无亲长可出席。二来覃景尧早已用合情之理,解释了父母离京之故。不仅如此,他早在请她们入京之时,便一并请了京城极富善名的冰人上门,以此将礼数一一补全。


    故而覃景尧携她早早前来,只引她在自己身边坐下,两位师傅亦未计较这一时的礼数疏漏。


    碧玉与同泽二人上前将婚书与礼单恭敬呈上,而后行了一礼,悄然退至一旁。


    兰浓浓静坐一旁,看着二位姑姑细细审阅婚书礼单,终是面露欣慰,颔首称许。又见那人敛袖起身,姿仪清举,风度卓然,不过三言两语,竟使性子清淡的姑姑们也展露笑颜,连连点头。


    亦听着他说,将婚期定在了来年春日。


    堂上一片和乐融赴融,她却似置身事外,唇边噙着笑意,心中却静如止水。听他将宴请事宜一一言明,


    说已在金鳞街,金鳞酒楼设宴款待亲朋,特留一席主位。另又于这别院之中备下喜宴。或外出席,或院内小酌,皆随她与二位师傅的心意而定。


    礼数周全,体贴入微,当真叫人挑不出半分错处。


    兰浓浓无从分辨他口中酒楼设宴之事是真是假。想来以他的权势地位,安排几桌“亲朋”充作场面,不过是易如反掌。


    她望着二位姑姑脸上愈发满意的笑容,就如同数日前的自己一般,被他精心织就的完美假象所蒙蔽,全然卸下了心防。


    随即,她亦听见姑姑们一如预期那般,温言婉拒了他的安排。


    这一整日,她宛若一具被缚住心魂的傀儡,唇边漾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举止温婉合度,更在姑姑们含笑的注视下,微垂眼帘,由着他将一枚莹润的玉戒,轻轻套上了她的无名指。


    *


    亲事既已落定,再留亦是虚度光阴。当晚,二位姑姑殷殷叮嘱良久之后,终究提起了归期。


    许是因婚事已定,兰浓浓此番终被应允留宿,得以与姑姑们秉烛夜谈。她这几日步步配合,曲意周全,所为不过便是护得二人早日安然离京。


    如今局面顺遂,已算合她心意。


    至于覃景尧,他将姑姑们骗至京城,不过是为让她明知受制,即便心中有万般不甘,却只得屈从。


    他既已得逞,又在姑姑们面前做尽了姿态,将周全二字演得滴水不漏。此时若再作阻拦,非但毫无意义,反倒显得多此一举了。


    覃景尧果然如她所料,并未横加阻拦。翌日他来时,一并带车驾与十人护卫,另带六辆满载的货车。只道是取六之吉数,以佑二位师傅此行一路顺遂。


    他言辞谦和有礼,气度温文尔雅,行事却果决利落,自有一番不容置疑的威势,教人难以推拒。


    左右到来年成婚之际,这些终归要充作浓浓的嫁妆。云安云明相视一眼,便不再推辞,含笑应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二人见她眼眶通红,却仍强撑笑意,不由得亦鼻间一酸。


    “过敏终究非小事。京城能人辈出,正如姚公子所言,若能集思广益,必可根除隐患。切莫因怕药苦便讳疾忌医。此番虽是暂别,你我仍可如往日一般,书信往来,心绪相牵。”


    “不必此刻伤怀。待你身子调理妥当,终须归家,届时自当重逢相见。”


    兰浓浓忍得艰辛,唇内嫩肉早已被咬得破损不堪。此刻终于不必再强自压抑,借着这离别的不舍,她反手紧紧抱住二位姑姑,伏在她们肩头,将连日来的隐忍与委屈,尽数化作泪水倾泻而出。


    却又不敢纵情宣泄,唯恐稍露破绽,令此前所有隐忍皆付诸东流。


    “我舍不得,姑姑,”


    “姑姑们与我本无亲无故,却视我如亲,为我之事,奔波劳累,忧心思虑,我实在,感激不尽,铭记在心!惟愿姑姑们,安康静淡,无忧无愁,此生顺遂。”


    她哭得浑身发颤,喉头哽咽鼻音浓重,廖廖数语,说得断断续续,听得人心头发酸,疼惜不已。


    二人偏头拭泪,正欲温言宽慰她几句,忽觉一道阴影覆下,肩上随即一轻。


    定睛看时,那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已被一道挺拔的身影揽入怀中,动作间尽是万分珍爱,小心翼翼呵护之态。


    “莫要再哭了,仔细伤着眼睛。”


    男子声线低沉温柔,“庵中师傅既深爱浓浓,若是不忍分离,便将全庵迁至京城亦可。出家人心境淡泊,于她们而言,但得一处清修之地便是安居,本无谓南北西东。”


    此言一出,兰浓浓的离愁别绪霎时消散。她猛地抬起头,眸中泪水尚未干涸,熊熊怒焰却已汹涌燃起。奈何抽噎未止,兼有顾忌,那汹汹气势只得压作低声,竟透出几分娇嗔之态。


    “覃,景尧!我已,按你之意,定了婚,你再以我,姑姑们作筏子为要挟,事不可再三,便不灵了!”


    覃景尧唇畔含笑,纵被她顶撞误解也不见恼意,只一手轻抚她背脊为她顺气,一面抬头向前方颔首道:“二位师傅放心,我必会好生照料浓浓。我与玉青知州颇有交情,此前已遣人送信,托他多加关照庵中诸事,师傅们大可后顾无忧。”


    “阿弥陀佛,有劳姚公子费心。”


    云安云明转眸望向不再垂泪的少女,含笑颔首。诸般叮咛不舍,皆化于这无声一望之中。


    “云安姑姑,云亭姑姑,一路保重!”


    兰浓浓凝望二人渐远的背影,蓦地脑中轰鸣,眼眶灼热酸胀,忍不住便要上前,却被一条铁臂牢牢锢住腰肢,竟是半步也未能挪动。


    她倏然似冷静下来,只怔立原地,望着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尘土尽头。


    *


    流光镀金,倏忽即逝


    九月中旬,京城落了一场滂沱大雨。


    雨歇云开,烈日重现,将盛夏残留的热气一气冲刷殆尽。秋意随之覆笼四野,风声柔和,气候爽冽宜人。


    正如日落终将迎来日出,京城之中流传的尚书令轶事,也早被新的趣闻取代。人人皆缄口不言,仿若一切从未发生。


    自送别两位姑姑,兰浓浓便再未踏出府门半步。似是认了命,也不再与他针锋相对,只整个人彻底冷了下来,容色寂寂,再无笑影。


    他既受不住她面对自己时的疏离淡漠,偏又饶有兴味地观赏这份冷意,继而借以亲昵厮磨,破开她的心防,竟也乐此不疲。


    姑姑们离京方才五日,她的软肋便仍被他牢牢攥在掌中。他既受不得冷漠,她便奉上虚浮的笑,他欲亲昵,她便只当自己是个木人。


    按行程估算,约还需十日方能抵达玉青。


    还有十日,仅剩十日


    “仁王府在京外弢山建有一处菊园,其中品类几近包罗天下大半。每逢花期,姹紫嫣红,争奇斗艳,历来为世人所向往。每年也仅邀五六位风雅之士入内观赏。”


    “宝珍郡主自觉此前累你遭罪,心中歉疚,又恐俗礼虚浮无用。奈何她近日清修不便离寺,而你也居府静养,故特托我传信,邀你前往赏菊散心,聊表歉意。”


    “不知浓浓可愿前去一观?”


    秋风拂过,携一缕清幽花香掠过面颊。兰浓浓不由深深一嗅,鸦睫轻颤,抬眼时眸光已悄然凝聚。


    对面翘首以待的女子笑靥如花,眼神仍如往日般真挚,却更添了几分怜惜之意。


    兰浓浓似被蛰到般倏地移开视线,轻轻摇头:“多谢英姿姐姐好意。只我近来身子倦怠,实在力不从心,便不去扰人雅兴了。”


    “且我此番生病与宝珍郡主并无干系,说来,反倒是我连累了郡主,合该我自责羞愧才是。稍后我修书一封,还劳烦英姿姐姐帮忙代为转交郡主。”


    王英姿看着她,心内忽而长长一叹,此番相见,她丰润的面颊已见清减,眉宇间萦绕着郁郁之气,周身更散着一股清冷疏离。与从前相比,可谓判若两人。


    然她那挺直的脊梁未曾稍弯,一身傲骨犹存,更兼一颗纯澈通透之心,反而愈显璀璨,令人瞩目惊叹。


    即便没有覃相吩咐,得知她既染病痛,又骤闻真相遭受重创,身边却无亲友宽慰,孤苦无依,凄楚可怜。


    单凭朋友投契,姐妹相称的情分,王英姿亦于心不忍,定要前来探望。


    那人所作所为,确属卑劣不堪。然律法虽严,却难辖男女私情。而权贵行事,素来只凭心意。更何况他贵为尚书令,深得天家信重,乃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权势之盛,除当今天子外,无人可与之抗衡。而蒙骗,纳受一女子,于高高在上的尚书令而言,不过是为其添了一桩风流轶事,甚至不足挂齿。


    事已至此,与其执拗于愤懑,空耗彼此情谊,徒令己身受苦,架空朝代皇宫赏赐的贡茶名字若安然处之,反为优解。


    而她们之间,亦需坦诚相待。


    亭帘半卷,掩去几分秋阳。婢女仆从皆静候亭阶之下,四下清静悠然。王英姿忽而轻声开口:“浓浓,可曾怨我知情不告?”


    兰浓浓蓦地抬眸望向她,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她试图弯起唇角,露出的笑意却勉强而生硬:“怎会?且不说他权势滔天,有意隐瞒,若我猜得不错,英姿姐姐与我初识时,必然是不知情的。否则,以我的名声与姐姐的性情,定会对我避之不及。”


    “如今回想,姐姐应是在我提及定亲时方才知晓真相,却仍多次提醒我谨慎行事。英姿姐姐与我非亲非故,却愿为我冒险示警,我感激尚且不及,又岂会不识好歹,反生怨怪?”


    兰浓浓向来是非分明。纵使身边众人皆对她隐瞒真相,她也并未怨愤迁怒,世间利己方为常态,更何况在这等级森严,毫无人权可言的封建时代,下人又如何敢违背主人之意?


    若敢违背,换来的绝不会只是一句轻飘飘的斥责。而是严惩,甚或会因此丢了性命。


    他位高权重,凡位居其下者,与仆役何异?她自始至终都清楚,该怨该怪之人,究竟是谁。


    她心中既作如是想,眸光便也一片清正明亮。


    王英姿看在眼中,心下震动难平。人皆存私欲,遇事难解之时,难免目光向下迁怒他人。她扪心自问,若二人易地而处,纵使明知对方是碍于权势而无法吐露真相,自己心中也难免不生怨怼。


    而浓浓,却眸光清亮,语态真挚,教人能从她圆澈的眼中,直望见一颗同样澄净坦荡的心。


    纵使遭逢剧变,病痛缠身,历经身心煎熬,亦未曾移易其本性。与之对视良久,竟令人自觉形秽,心生惭意。


    论心胸豁达,我不如也。


    交浅言深本为处世大忌,然她这份心性实在难得。正因心存这份赏识,王英姿便再难冷眼旁观。


    “浓浓既与我未生芥蒂,视我如姐,今日我便托大一回,不知浓浓可愿听我一言?”


    兰浓浓眸光微动,反手轻轻握住她,颔首道:“英姿姐姐屡屡出言,皆令我受益良多。姐姐有话直言便是,何来托大之说。”


    “既如此,我便有话直说了,”


    王英姿指尖微微收紧,英气的眉眼凝然注视着她:“浓浓心中可是不愿?”


    面前人不需开口,只眼中一瞬闪过的厌弃与陡然蜷起的手指,便已将她的心意表露无遗。


    “令公大人可是不愿放手?”


    兰浓浓指尖一蜷,双唇紧抿,轻轻点了点头。


    王英姿心下暗叹果然,却又再问,“事已至此,浓浓,作何打算?”


    自是远远离开,一刀两断,从此再无瓜葛!


    兰浓浓不假思索心中自答,面上却露出一抹自嘲冷笑,“我如今身不由己,困如笼中鸟雀,纵有千般打算,亦是徒劳。”


    “话虽如此,活法却各有不同。难道浓浓便要为此耿耿于怀一世?从此无喜无欢,终日与苦楚为伴?”


    不待她反驳,王英姿紧接着道:“我此番前来,绝非为尚书令说话,实因与浓浓一见如故,不忍见你为此事蹉跎自伤。我虽不知你二人过往究竟,但浓浓既愿从玉青不辞千里远道而来,必是当初心喜甚深。既肯前来,亦必是因心中之人值得托付。”


    “浓浓曾言即将订婚,想来若非你偶然识破真相,尚书令本欲以假身份与你成婚,此举自是骗婚,当为世人所不齿。然换念一想,这又何尝不是他对你的一份用心?”


    见她瞳眸圆睁,似要反驳,王英姿紧握她的手,连声道:“身份或可作假,用心却难伪饰。浓浓可知,这姚景之名并非虚设。自其落地之初,京中便已为其铺陈家世根底,一切皆实实在在存于世间。”


    “以尚书令之尊,大可径直纳你入府,又何须大费周章以假乱真?固然以他权势操办此事易如反掌,然其间所耗费的心力与周全,却是一片真心——”


    “可他已有妻室!”


    兰浓浓骤然扬声打断她,容色决绝,眸光如刃。


    “我虽无显赫家世,却活得清白坦荡!绝不会自轻自贱去破坏他人家庭,更不会自甘堕落为他人妾室外室!以假乱真终是虚妄!世人谁不知他真名实姓,尊贵身份?这般欺瞒,所谓心意,不过是骗人骗己的把戏!”


    兰浓浓知她本意是好的,却实在按捺不住她将他那些罄竹难书的行径,如此避重就轻,黑白颠倒!


    加之她心中积郁已久,压抑太深,亦想借此机会与人稍作倾诉,一泄愤懑


    待胸中郁气稍泄,她又慌忙自责道:“英姿姐姐一番好意,是我一时冲动失态,还请姐姐莫要见怪。”


    王英姿见她如此克制隐忍,心中唯有怜惜,亦明了了她心中症结所在。


    世人多慕富贵,渴求高人一等。为成人上人,甘弃一身骨气。然亦有人更重清风傲骨,不肯为权贵折腰,


    而浓浓,显然便是后者。


    况她与浓浓投缘,何尝不是因对方身上那股不卑不亢的从容气度?便如刺梅,枝茎带刺,既慑人亦自保,故而开得傲然舒展,亭亭自立。


    或许亦正是这份独特与耀眼,才令那位令世间女子趋之若鹜,却高不可攀的尚书令煞费苦心,不惜行欺瞒之事也要采撷,牢牢藏于掌心。


    “以浓浓心性,坚守本真却被迫至此,有怒有气自是应当。然长久沉溺心结,终究于事无补。尚书令权势如日中天,对浓浓更是势在必得。事已至此,既无转圜之机,何不尝试与己释然?”


    “那枚芙蓉玉世间罕有,纵是皇亲贵女亦求而不得,却独独赠予浓浓为佩。论迹不论心,若非将你放在心尖珍爱,又岂会思之念之,以此相赠?”


    “何况你二人原不是本就两情相悦?浓浓心结深重,或觉此事不堪,但你我都知事已至此。若实在无法冰释前嫌,不妨暂搁旧怨,多为己身考量,苦闷煎熬是一日,舒心喜乐亦是一日。”


    “至于浓浓所在意的妻室,你或许不知,尚书令虽已成亲,实为顺应天家催婚之举,从未听闻夫妻琴瑟和鸣。这世间男子,不论权贵平民,朝三暮四,三妻四妾者不知凡几。同为女子,我亦深厌此状,然你所谓破坏家室之言,不过是自揽重负,实则无需如此自轻。”


    “浓浓聪慧通透,其中道理自是明了。然身陷局中,难免一叶障目,故我才多言这几句。浓浓不必立时决断,不妨细细斟酌。”


    话虽如此,可不论他因何缘由娶妻,既已迎娶便应担起责任。岂能仅以一句被迫为之,便将自身摘得干干净净,心安理得行背叛婚姻之事?


    兰浓浓知道世易时移,不该以后世婚姻观来要求一个纳妾合法,视婚姻无需忠诚的男子。可她所受的教育与观念,亦无法迫使自己接纳这绝不能认同的一切。


    事已至此,却并非便要认命。她不认什么三从四德,亦不会因与他有过肌肤之亲,便自觉失了贞洁,从此一生只能依附于他。


    莫说如今并未成亲,便是日后不得已真成了亲,她也绝不会妥协认命!


    有些话点到即止便可。王英姿未再多留,只道日后常聚,便起身告辞。兰浓浓送她离去后,独自回到水榭中静坐,望着湖面敛眉垂目,再无言语。


    *


    申时正刻,覃景尧返府,管家趋步随行。如常先事无巨细禀报府中女主子一日行程,得主人挥手示意,方率下人恭谨退下。


    此时日头尚高,将偌大的宅邸照得通明。花园迤逦,直连湖畔水榭,四下里繁花盛放,绚烂如锦。湖面波光潋滟,宛若铺散了一池碎玉流金。


    水榭之中,一女子正倚栏独坐。一身青白裙裳,清雅似莲,乌发尽数束作一辫,直垂至腰下。她未盘髻,只以几支点翠琉璃簪松松绾住鬓边,愈衬得一张侧脸玉白无瑕,骨相清绝。


    日光坦荡落下,她容颜净澈,不遮不避,竟恍若湖中清莲所化。


    佳人独坐,宛然如画。


    覃景尧立在亭前静静凝望,吩咐侍从取笔墨纸砚来,随即敛衣步入榭中。


    “管家说今日付夫人前来拜访,与你都聊了些什么?可还愉快?”


    腰间骤然一紧,随即整个人便被向后揽入一个灼热的怀抱里。含笑的吐息掠过颈侧,兰浓浓浑身一僵,寒毛尽竖。


    她未回头,只拧眉不耐道:“我们说话从未避人,说了什么,你又岂会不知?何必在此明知故问,多此一举。”


    “呵,”


    长臂绕过香肩,指尖扣住她抗拒的下颌,轻轻一转,迫使她直面自己。顷刻间咫尺相对,鼻息相闻。


    覃景尧居高临下,她冷着脸,圆眸微睁,紧抿的唇线与忽然急促起伏的轮廓,泄露了她体内从不冷却,亦永不妥协的勃勃生机。


    薄唇愉悦勾起,他欺身向下,鼻尖轻蹭上她柔软的琼鼻。肌肤相贴,那一抹滑腻温存,叫人心旌摇曳。


    “仁王府的菊园远近闻名,确值一看。你病后一直闷在府里,此番既是特意邀你独赏,只当如散心便是。”


    兰浓浓的身子被他向前禁锢,头却被迫向后扭去,整个人如一张拉反的弓,绷在屈辱与不适之间。


    他贴得极近,启唇说话时,气息与唇瓣触在颊上,不像啄吻倒如虫噬,令她浑身战栗,难以忍受。


    既挣脱不开,她索性转过身来,头朝后仰,抬手横挡在二人之间。即便不想看他,为防他再作妖,只得忍着不耐抬眸逼视,语气不快:“没心情,不想去。”


    分明她神情语态皆透着不耐,覃景尧却眸底微亮,后脊隐隐泛起一阵麻意。


    这世上恐再无人比他更清楚她的性子,爱憎分明,从不违心。唯有心死如灰,才会无力回天。正如前些时日,她满腔愤恨抗拒,直至冷心冷情。


    正因如此,此刻她愿直抒胸臆,哪怕这不耐并未藏得几分妥帖,也显得尤为珍贵。


    “也罢,本是为讨你欢心。若违心勉强前去,反倒本末倒置。不愿去便不去罢,浓浓想如何,但凭心意便是。”


    兰浓浓听了只心中冷笑,并不接话,


    覃景尧不以为意,径自将人揽入怀中。见她颊边梨涡难寻,便转而轻抚她已摘去耳饰的柔软耳垂,自顾自地说起往日总能引动她心绪的旧事。


    即便未得回应,亦似乐在其中。


    待下人将笔墨纸砚奉上,铺陈妥当,他方将她轻放落座,起身行至案前,正面向她。凤眸微抬稍作端详,见她颦眉露疑,便含笑温声道:“有些时日未予浓浓作画,此刻闲适难得,景佳人丽,正当入画。”


    她的姿容情态早已深镌于心。话音方落,他便垂眸敛袖,执笔挥毫。不过片刻工夫,宣纸上便跃然一道倚栏独坐,素净无饰的佳人倩影。


    兰浓浓怔怔望了那画几眼,便移开视线,转而望向湖中莲蓬,任思绪沉入碧波深处。不知过了多久,方被他一声轻唤拉回心神。


    覃景尧笑着道,“过来看看,”


    兰浓浓眨了眨眼,唇瓣轻抿,踌躇片刻后,终是缓缓松开紧握栏杆的手,起身朝他走去。


    看着她一步步走近,覃景尧眸中笑意愈深。察觉她似要驻足,他上前一步展臂将她轻揽身侧,一手将画纸转向她面前。


    画中青白衣裙的女子凭栏独坐,似闻人声呼唤,蓦然回首,明眸粲然,朱唇微启,容带讶色,眼尾与唇角却被作画之人描出浅浅弧度。


    灵韵流转,跃然纸上,恍如下一瞬便要眸弯唇扬,嫣然笑开。


    画中人的容貌分明是自己,可兰浓浓望着那画像的神态却只觉恍惚。她方才并未回首,亦早已记不清上一次如此神采飞扬,是在什么时候。


    见她神色恍惚,似有脆弱之态,覃景尧心念微动,趁此意境缱绻,自后轻轻将她揽入怀中。他俯身握住她微凉的右手,引笔蘸墨,于画幅右侧缓缓书就,


    “承平三十二年,癸卯初秋,于听荷水榭为卿写影。卿目回眸,万物皆黯——景尧。”


    “你我同登望仙山时,浓浓曾言,日后为你作画,皆需如此落款。你所言字字句句,我皆铭记于心。”


    “我习画多年,至今只为浓浓一人提笔,此后余生,亦然。”


    覃景尧握着她的手轻轻放下笔,将人缓缓转过身来,一臂揽住纤腰,一手轻托起她的脸颊。他俯身低头,目光深深凝入她眼中:“千错万错皆是我的过错,只求浓浓大人大量,宽宥我这一回,再展笑颜,可好?


    兰浓浓被迫承接着他的歉意与求和,只觉心如刀割,更似烈火焚烧。她仰起脸来,睁大双眸望向他,眼眶酸涩,喉间紧涩仿佛塞满棉絮,许久才艰难地喘过一口气。


    她抬手攥住他抚在颊边的手,指节用力至血色尽褪,寒意自指尖而起,几欲浸透周身。忽然间,他反手将她的手指紧紧包裹。灼热的体温如潮涌至,将那未及蔓延的冷意尽数驱散,


    顷刻间暖意环绕,恍若春回。


    兰浓浓猛地阖眼,再睁开时却长睫低垂,不肯与他相视。良久,喉间轻轻一动,紧抿的唇终是松开,


    是不甘,却终究无力挣扎的妥协。


    “你我亲事已定,连姑姑们也悉数知晓,你步步为营,算无遗策,叫我再无路可退。事已至此,我还能如何”


    话音渐低,终成呢喃。


    她哽咽难言,热泪自眼角大颗滚落,似坠在覃景尧喉头心底,灼烫如焰,却又如饮醇醪,叫他虽心疼难抑,胸中却涨满如愿以偿的酣畅与悸动。


    自二人图穷匕见,她心性刚硬执拗,犹胜顽石。纵使被他拿住软肋,亦始终不曾有半分屈折。


    此刻,纵使她言语神情间仍带着不甘,那身执拗的硬骨却终于柔软下来。娇小的人儿敛去周身锋锐,便只余下一怀温软,恍若初绽的蕊心,怯怯颤颤。


    “傻浓浓,莫哭,怎会无路可走?从今往后,你所有的路,都与我同归罢了。”


    覃景尧捧起她的脸,爱怜地吻去她拭不尽的泪。她屏息僵怔之际,他垂眸深深望她,唇缓缓掠过鼻尖,继续向下。她轻吸一口气,无意识地抿起唇瓣,却似懵懂地邀约一般,他眼底笑意浮动,如蛰伏已久的猛兽,终于等到了自投罗网的猎物,毫不犹豫地衔住那两瓣柔软。


    “唔——”


    天光浩荡,湖面碧波潋滟,偶有红鲤跃出水面,鳞光倏忽而逝。湿润的水汽裹挟着莲荷清芬,在风中悠然流转。


    水榭深处,偶尔传来女子难以承受的低抑喘息,碎如莺啼。


    *


    天将鱼白,秋日初升,熹微晨光悄无声息地漫过占地千顷的京都。


    大街小巷一百零八坊间,唯有早起上朝的文武官员,匆匆而行的吏卒,与为生计奔波的百姓,悄然打破了这片寂静。


    姚宅至皇宫的道路肃穆清寂,唯有马蹄声清脆回荡。覃景尧闭目轻叹,胸臆间却仍涌动着因她而起的温软暖意。方才与她分别,便已思之如狂。


    置于膝上的右手微微一动,缓缓收握成拳,复又抚上左腕那枚刻着她名字的玉片。清凉的触感贴在指腹,躁动的心血如遇甘泉,竟似饮鸩止渴般渐渐沉静下来


    思及她方才明明睡眼惺忪,却要板着脸,一副义正辞严的模样,覃景尧不由胸膛微震,低笑出声。


    那宝珍郡主先是口无遮拦,后又治下不严,纵畜伤人。如今只罚她寺中思过,已是格外宽宥,


    唯有她,纯净良善,始终以德报怨。宝珍郡主险些毁他大事之过,她只字未提。自己因其宠过敏痛楚难当,也全然抛却。


    只念人之好,不记人之恶,口口声声说不该迁怒怪罪,反要谢对方助她窥见真相,竟执意亲往致谢。


    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叩,也罢。既然这是她的心意,他自当为她周全这份体面。


    “同泽。”


    “属下在!”


    车窗外立刻传来同泽沉稳的应声,如影随形,静候指令。


    “送信与仁王府,郡主诚心知过,善莫大焉。愿归府后常思己身,慎行修德。”


    “是!”


    “她看到哪一处了?”


    同泽闻言顿觉头皮发麻,那日兰姑娘逐条列出条件时并未避人,他与碧玉等近侍皆有幸恭听全程。


    主子心绪不佳,下人自是愈发谨小慎微。


    自兰姑娘知晓大人真实身份后,仍态度从容,气势不减,府中众人便明白这位未来主母绝非寻常女子。


    然而她那些天马行空,层出不穷的要求,依旧令一众仆从面面相觑,失色咋舌。


    更令人如坠云雾的,却是大人非但不恼不拒,反倒纵容宠溺,眉目间尽是甘之如饴的愉悦。


    须知普天之下,上至天子,下至府中夫人,皆不曾如此翻查探问大人底细。而今,大人却愿将诸事一一呈于她面前。即便只是一小部分,已足以令人心惊震动。


    同泽喉结微动,迅速敛回心神,应道:“禀大人,西城二十六坊的铺面与田庄,昨日姑娘正在逐一过目。遵照您的吩咐,左右两队护卫亦已向姑娘报到。”


    覃景尧指腹轻抚玉片上的刻痕,缓声道:“将菱州城的铺面与田庄整理妥当,一并送去。”


    “是!”


    *


    流光溢彩的芙蓉玉被精心雕琢成铃兰之形,化作发簪摇曳云鬓,步摇轻点乌发,耳珰垂落颊边,玉镯环素腕,戒指束纤指,玉佩坠轻腰,一身玉光流转,如梦似幻。


    玉面含粉,肌透莹光,一身云裳内白外粉,乃京中权贵之间特供。质地轻滑,不惹微尘。裙裾拂动间,淡粉花纹若隐若现,层层绽开,似将春光织就一身。


    光束穿过榕叶缝隙洒落,玉佩与云裳流转生辉,明丽鲜活却不夺人目光,反而与女子清雅气质交相映衬,愈显妙丽脱俗,风华天成。


    宝珍郡主细细端详着她,目光最终落在那双沉静明亮的眼眸上。那日的震惊与伤痛,犹如她颈间曾触目惊心的红痕,如今俱已消散无痕,再难寻觅。


    兰浓浓对她的打量恍若未觉,她神色郑重,语意恳切:“今日贸然前来,一是为连累郡主无辜受惊受苦而致歉。二是为谢郡主为我解惑,令我得以看清真相,不再被蒙蔽于欺瞒之中。”


    “只是郡主身份尊贵,万物俱备,我亦不知何以为报。若郡主不嫌弃,凡我力所能及之事,愿倾力相报。”


    言毕,她端端正正俯身垂首,向对方行了一个时下最郑重的谢礼。


    思过静室之中,仆从垂首侍立。宝珍郡主未料她忽行此大礼,着实惊得心头一跳。


    按理,二人中一为皇亲国戚,金枝玉叶,尊贵非凡。一乃平民出身,更不明不白为人外室,卑微如风中浮萍,秋鸿之羽,身份地位悬殊,不啻天壤之别。


    莫说她只是躬身垂首,即便行五体投地之大礼,以宝珍郡主之尊,也合该居高临下,漠然视之。


    然而在权势面前,纵是尊贵身份亦需退让。她虽出身平凡,其身后男子却权势滔天。


    论亲缘,二人虽皆与天家有亲。然论权势,他贵为一国尚书令,执掌朝纲,决断国政。而仁王府虽是超品爵,却无参政之权。


    她这位王府郡主,更是连与之相提并论的资格都无。若论与天子亲疏,以王府之身比之天子股肱,不啻自取其辱。


    熟轻熟重,显而易见。


    有道是宰相门前尚且有三分薄面,更何况是她这般被“宰相”置于心尖之上,纵受掌掴之辱,仍得笑颜柔哄的珍宝。


    更何况,她如今被禁足于此,正是因有先前不慎引发其病疾的前车之鉴。宝珍郡主纵有骄矜,又岂会重蹈覆辙。


    只不过——


    宝珍郡主挥手屏退左右,亲自上前将她扶起。目光中既有惊异,又含感慨,唇边却浮起一丝笑意。能屈能伸,是非分明,敢作敢当,知恩图报,更敢掌掴当朝尚书令,


    这般性情的女子,会忍气吞声,甘愿屈就?


    “兰姑娘不必如此,道谢更是不必。本郡主心直口快,所言所行从不在意他人评说。虽是无心之失,却累你无辜受苦,此事我不屑狡辩。你既抱恙受难,我亦入寺思过,至此,便算是扯平了。”


    寻常受宠百姓无故受罚,也难免怨愤难平。而她身为皇亲贵胄,自幼养尊处优,如今却被逐出府门思过,更遭德行有失之讥,却依旧容色矜贵,风采不减,眉目间未见半分颓唐。


    如此豁达胸襟,实在令人敬服。


    宝珍郡主身量高挑,兰浓浓仅及其鼻尖,仰首望她时忽而展颜一笑,左颊梨涡浅现,甜俏的不可方物。


    “郡主胸怀豁达,令人敬佩。我再推辞,反倒显得小气。不如以茶代酒,一笑释前嫌?”


    宝珍郡主目光自她梨涡处掠过,眉尖倏然一挑。这些年来,与她往来之人或谄媚讨好,或曲意逢迎,或故作清高,甚至面誉背讥,无一不是为她这身份地位而来,


    如此刻,不涉名利,不藏私心,唯以诚心相待的,她却是头一个。


    炎夏渐退,为驱余热,轩窗尽敞。屋角置着冰鉴,凉意微散。花几上名卉竞放,清芳暗浮。置身此间,只觉舒爽宜人,烦暑尽消。


    宝珍郡主凝望着她,忽觉心口一阵暖意弥漫,掌心微麻,竟不自觉地反手拉住她,几步便行至厅堂上首。二人隔着一张三尺宽的紫檀木桌案坐下,她侧首扬声道,“取瑶台玉露来。”


    侍女屈身应诺,疾步转入偏室。但见木架上名茶罗列,她小心翼翼双手捧下那只御赐贡茶的玉罐,旋即快步而出。


    其余侍女适时呈上紫檀茶器,紫砂壶中盛着清晨初取的山溪活泉,茶杯则为宫廷特贡的天青瓷,釉面绘以粉白牡丹,清雅华贵相得益彰。


    镊茶入器,侧身倾腰,提壶注水。


    但闻水声潺潺,白雾袅袅,茶香乍起,清雅中自带一股霸道之气,顷刻盈满一室。又以冰盘镇其烫,方奉至主客面前。


    香气扑鼻,恍若雨后初霁,远处梵音隐约,如雾如纱,朦胧间荡涤尘虑,令人心魄俱净,神思澄明。


    兰浓浓执起茶杯,眉目在氤氲热气间愈显舒朗清透。她抬眸望去,正迎上对方同样执杯的目光。


    二人同时举盏,相视一笑,前尘芥蒂,皆融于这茶香雾影之中。


    *


    宝珍郡主看似目下无尘,性情高傲,实则心怀坦荡。因身份尊贵,遂从不屑虚与委蛇,眼里容不得沙子,言语直率锋芒毕露,往往无意间伤人颜面。


    是以众人虽敬其地位,却多不敢轻易亲近。


    世间趋炎附势之徒如过江之鲫,往来不绝。宝珍郡主却视若等闲,人来不迎,人去不送,始终从容自在。


    自一盏清茶释尽前嫌,二人初时的生疏客套渐消。先是聊起各自喜好,又及所见所闻。她说高门宴中无须避人的新鲜事,她讲市井街巷里的新奇趣闻。


    因彼此坦荡,真心相待,半日光阴流转,竟已如故友般言笑无忌,无话不谈。


    至晌午时分,仁王府遣人来报,称郡主为王妃虔诚祈福,孝心感天,如今功德圆满,特迎请郡主回府。


    时人最重声名,崇孝道。此番冠冕堂皇的理由一出,无人不赞宝珍郡主孝心感天。短短数日之间,那开罪尚书令,避寺思过的污名,竟转眼化作为母祈福,孝感动天的美谈,更令其声名较前愈显煊赫。


    这般化干戈为玉帛的手段,一招便令逆境倒转,污名成誉。其中关窍,当事二人心知肚明。


    宝珍郡主虽在寺中仍有侍婢环绕,用度奢华,然被迫困守终非所愿。外间虽好,终不及家中自在。如今得以解禁,兰浓浓自是真心为她欢喜。


    对方既已递来台阶,给足颜面,宝珍郡主自然领情。只是行装繁多,一时难以收整完毕。


    既是借祈福之名客居于此,自当有始有终。大报恩寺中香客多为达官显贵,她须得亲至大殿焚香参拜。


    既要做足场面,便需做得圆满。故而二人并未一同离去。


    此番事了,便只剩她自己的心事待解了。


    *


    兰浓浓来时晨光初露,回时已是日正当空。灿阳普照万物,天地间一片朗朗晴光。


    以巨石铺就的宽长佛阶上,兰浓浓头戴帷帽,独自缓步而下。


    碧玉,碧萝与数名护院静随其后,悄无声息。较之零星拾级而上,或独行,或三两为伴的香客相比,她这一行,可谓排场俨然。


    唇角微微一勾,掠起一抹无人得见的讥诮。


    姑姑们的信昨日送至,按行程推算,明日应便可返回庵中。


    还有碧萝,此番她随姑姑们一同入京,虽声称在玉青一切安好,身上也无伤痕,但兰浓浓心里明白,玉青别院上下皆因她而受了牵连,或轻或重,无人幸免。


    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绝不可再重蹈覆辙,累及无辜。


    她非圣母,但更承担不起旁人因自己而受过的沉重代价。


    *


    女子心思细腻,她又素来娇气磨人,此番被他扼住要害不得已妥协,覃景尧岂会不知她心中不甘与无力?


    原以为纵使勉强松口,也少不得要与他拗上几日,他甚至已备好承受她的冷脸相对。


    她却出人意料,次日再见时,虽言语神情仍带生硬,终愿抬眼看他,与他交谈,眼中冷冽亦悄然消融。


    覃景尧虽心生欣喜,却也不免暗起疑心。


    她自是聪慧非常,颖悟绝伦的女子,否则岂敢独居自持,更将日子过得丰足闲适?


    只不过是一时为情所障,不慎被他巧计所乘。


    她看出他心存疑虑,便索性坦荡直言。


    她说,先前针锋相对,并非看不清局势,而是心含怨愤,总以为尚有退路,故不肯退让。如今既已百般思量仍无计可施,与其作茧自缚,困守愁城,不若安之若素,坦然受之。


    她说,自己正值大好年华,未来可期,岂能因一时挫折便怨天尤人,郁郁成疾?纵有坎坷,亦当坦然前行。


    她道,既已让步妥协,再扭捏作态反倒矫情。只是须得约法十章,对,远非三章可言。用她的话说,是他有错在先,便失了反驳的资格。他欺她,逼她,令她心碎神伤,自当加倍补偿,方能稍慰她所受之苦。


    遂,无论她提出何等要求,皆是他理所应当承受,且须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接受。


    她说,既他承诺日后绝不相欺,纵然无从选择,她也愿孤注一掷再信他一次。但要他彻彻底底坦白一切,他姓名表字,亲族门第,官职权势,家资底蕴,心腹手下,故交新友,


    凡她所知与未知,该知与不该知的,皆要通通知晓,从此再无隐瞒。


    她明言,二人之间恩怨纠葛,不可再牵累旁人,尤其不得以她姑姑们为质相胁。若他再施故技,她不惜玉石俱焚,亦要与他鱼死网破。


    诸如此类,她还提出诸多有悖当下为妻之规的要求,并执意立下字据,令他签字为证。


    覃景尧原以为早已深知她的脾性,而今方知她往日竟藏锋敛芒。待她毫无保留展露聪慧锐利之时,方才是真正光彩照人,夺目生辉。


    也唯有这般心性胆识,才敢主动示爱,不远千里奔赴而来,更叫他面对那些“不平之约”,仍甘之如饴,悉数笑纳


    刻工粗砺的玉片,被奢华金丝紧密缠绕,边缘拐角皆经匠人细心打磨,触手温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其紧握于掌中,却有浓艳的血珠自指缝间渗出,无声浸入玄色衣袍。


    月华如练,洒落清辉,水面一片静谧。上游奔涌的急流至此已渐归平静,波澜不兴。


    火光低暗,覃景尧微垂首,面色冷白如霜。他蓦地抬眸,两道浓黑剑眉凌厉逼人,眼中幽冷戾气如出鞘寒刃,嗜血之势扑面而来。


    第45章 第 45 章 寻无迹


    就在几个时辰前, 她终于肯主动至门前相迎。轻声道这些日因争吵郁结已久,又言今日秋空澄澈,风物宜人, 最宜出去散心。


    便如往日般牵起他的手左右轻摇,缠磨着他一同出门。


    她软语温言, 难得这般兴致盎然, 他自是欣然应允,怎会忍心拂她的意,败她的兴?


    他们乘车出城, 仆从随行。


    她如出笼之雀, 推窗卷帘,一双明眸流转于他早已司空见惯的沿途风景间, 模样竟似初见般雀跃。


    她斜倚车窗, 单臂支颐, 纤腰软袅。一手握着他的手, 似玩似嗔地轻抠他指腹薄茧, 笑盈盈望向他,说初次争吵方休,合该作画留念。又道他掌中财资浩繁, 直叫人看得头晕眼花云云。


    灿灿秋阳尽染她脸颊与肩头, 乌发间粉簪流光, 莹莹熠熠, 雪肤红唇愈显分明,眉眼却朦胧如笼轻纱, 似真似幻。


    马车方依她所言在河堤停稳,不待他搀扶,她已如脱兔般灵巧跃下, 拉着他兴冲冲奔上高台。坝高近二丈,两侧巨石深砌,居高临下,但见波涛汹涌,拍岸击石,轰鸣声震耳欲聋。


    她似惊似惧,脚步微挪紧偎他身侧,却又忍不住探首望去。片刻后站直身形,极目远眺,终是惧意难抑,拉他退至二三十丈外。


    此处水势稍缓,却依旧奔涌不止。二人于堰兵巡视的堤台畔驻足。她身姿亭立,自腰间挎包中取出数张细纸条递与他看。其上分别写着欺骗,愤怒,争吵,威胁等字眼,皆是她此前耿耿于怀的心结。


    她背倚轰鸣怒涛,衣发飞扬间身形更显娇小。面容洁白如玉,明眸灿若星辰,沉肩扬声,神情坦荡,说,天地无情,江河滔滔,可涤荡万物。今便借这奔流之势,涤尽我心结芥蒂,净空灵台,与你重新开始。


    他猝不及防,旋即被满腔惊喜淹没,未及深思便轻拥着她向前行去。见她素手轻扬,任那几张纸条悬于河风之上。指尖一松,纸片顷刻被激流卷挟,没入波涛之中,再无踪迹。


    她推他回去作画,自己则转身面向滔滔河水,展臂如翼迎风而立。直至他轻唤,才回眸一笑。


    其时日光盛大,天地壮阔,她笑靥明媚梨涡浅漾,再不见半分阴霾


    浪涛拍岸之声犹在耳畔,那衣袂翻飞,临风独立的女子回眸一笑的景象,仍清晰如在眼前!


    自她坠河,仅瞬息之间,便有数人跃入急流搜救,却一无所获。随后调遣兵卫,遍搜大小支流及毗邻地域,不惜人力物力,


    自白日追至黄昏,再由黄昏寻至天地俱暗,竟连一丝发缕,半片衣角都未曾寻得!


    “咳——”


    堤坝下游,溪流蜿蜒,人马遍布如荫。


    万籁俱寂中,有人似受重创般痛楚低咳,难以抑制,伴随极淡的血腥气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疾驰的马蹄声骤然划破死寂,嗖的声,是身影倏转,衣摆疾速翻飞。那双比夜色更深的瞳孔中幽光乍现,却又在来人急报声中骤然寂灭。


    同泽躬身拱手,头顶那两道目光冰寒冷厉,落于身上恍若泰山压顶,又如凶兽蛰伏欲噬。他只觉头皮发麻,冷汗涔涔而下,喉间干紧欲裂。


    “禀大人,天子谕令,命您即刻回京面圣,若再抗旨不遵,便依律严惩。”


    片刻寂静后,一阵细碎哗啦声起,原是脚步踏过地上碎石所致。


    挺拔的身影停驻溪边,喉结如锐峰隐于阴影之中,倏然滚动。嗓音暗哑干涩,似是许久未语。


    “继续找,”


    镇河堤虽非京中主坝,仅为下游支流小坝,然人若坠入,依旧生还渺茫。


    纵是亲眼见她跌入怒涛,明知河中暗礁密布,水流湍急,她不通水性,更是毫无防备背身跌落,


    即便至今搜寻未果,亦必然凶多吉少。


    覃景尧却仍不愿放弃,更不愿说出那句,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传令——”


    “凡参与搜救者,赏金翻倍,昼夜不息!自镇河堤口起,不问流向终点,树旁草地,过路行人,沿岸百姓,皆需挨户查问!所有河流支脉,皆需细致搜寻,一丝一毫不得疏漏!直至”


    “找到人为止!”


    沙哑的嗓音似从胸腔深处挤出,重重砸入万籁俱寂的夜色中,阴翳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


    “谨遵大人之命!”


    黑影晃动,数支手持火把的人马应声四散,如星火坠夜,转瞬没入茫茫黑暗之中。


    *


    覃景尧任太尉时便掌调兵之权,后官至尚书令,曾主动请辞兵权,然天子信重未允,仍兼太尉之职。


    如今调动城中官兵,虽显狂肆,却亦在权职之内,尚可自圆。


    然天子脚下如此兴师动众,势必惊动圣听。若为公务尚可辩解,偏是为寻一女子,更三拒天子传召,此举实属狂悖,已触天威。


    抗旨不尊,公器私用,无论哪一桩,皆是斩首下狱的重罪。


    故而天子于亥时末最后一次传召,得知其竟仍未归,只冷嗤一声拂袖就寝,任那当朝尚书令夤夜入宫,独跪于麒麟殿外。


    至次日天明,天子步出宫门,驻足睥睨良久,方冷声命其起身。


    覃景尧谢恩恭送,起身时挺拔的身形微一踉跄,却片刻未停,正欲疾步出宫更衣,忽见殿中内侍疾步上前:“令公大人请留步,陛下有旨,请您至侧殿更衣。”


    覃景尧侧眸望去,见绛紫色二品官服官帽齐整置于蓝缎托盘中。跪了一夜的男子袍皱冠尘,肩背却仍笔直如松。面容冷峻,双眸似浸透寒夜,寂如深渊。


    他声嗓沙哑,躬身向天子驾离之处深深一拜。


    “臣,谢陛下隆恩。”


    *


    曙色初开,骄阳欲升。


    金銮殿内宫灯通明,百官迎驾归位。殿内殿外数道目光皆悄然落向左列首位,那身着绛紫官袍,身姿挺拔,衣冠整肃的男子。


    其气度虽卓然,周身却笼着一层凛冽寒意,如孤峰覆雪,令人不敢逼视。


    少顷,一名身着绯色御史官服的官员持芴出列,奏斥之声朗朗响彻大殿。


    “臣参尚书令三罪!其一,无旨无由,私调京中官兵,至今未归。其二,公器私用,侍权弄柄,视律法如无物。其三,身居尚书令位,当为百官表率,却为一己之私拦截江河,误国误民!”


    “伏请陛下严查重处!”


    话音落下,唯有两名御史出列附议,满殿顿时鸦雀无声。在列朝臣皆低眉垂首,既无人随声附和,亦无人出言辩驳。


    昨日那般声势,京城上下从达官显贵至平民百姓,谁不知尚书令冲冠一怒为红颜?谁又不晓他养在外宅,日夜相伴的女子坠河失踪,至今生死不明?


    虽依常理,跌落那般险峻急流,必定早已香消玉殒


    然观尚书令宁受御史参奏,天子降罪,仍不撤兵继续搜寻,便知那女子必是他心尖朱砂,命中之劫。


    爱妾恐已玉殒,此痛摧心折肝,怒意正炽,焉能平息?


    虽跪候宫外一夜,然天子终究留了情面,若真欲严惩,岂会容其入宫?早在宫门外跪候便是了。观今日早朝他仍稳立殿上,便知陛下绝不会重罚,不过略示惩戒而已。


    其本就行事睚眦必报,御史秉公参奏乃是职分所在。若此时有人贸然上前,那方才无异于寿星公上吊,自寻死路。


    且说到底,此事可大可小,全在圣心独断。


    此时贸然上前,为时尚早。


    *


    时值秋日,天气尚温,夜亦未寒。然在冰冷坚硬的青白石砖上跪了一整夜,至今未得片刻休息。自昨日事发起,奔波往返数十里,日夜不眠,更水米未进,


    双膝痛如刀绞,胃中灼烧,喉若含刃,然覃景尧撩袍下跪的姿态依旧端方不移。唯声音沙哑沉涩,闻者无不动容侧目。


    “臣一时情急失智,冲动妄为,辜负圣恩,自知罪责深重,甘愿领罚!”——


    作者有话说:[害羞]给我们浓浓叠甲了,小说虚构情节,现实中跳河绝对不可以!超大声<<<


    宝宝们今天换榜休息一下,字数不多,明天补上[比心][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