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1章 供词 “看完了?读出些什么?”……
颖修容这话其实说得很不恰当, 因为后宫这两年实在消停得可以,争风吃醋是有的,闹到见血的事已许久不见了。
这半是因为有卫湘这个既够漂亮又够得宠, 同时还当了中宫皇后的人物镇着, 半也是因为显赫的世家都被除得差不多了。宫里的女人没了娘家撑腰, 总能冷静不少;若心里明白自己犯了事娘家就要步那前几家的后尘, 那就更要冷静了。
谦王府后宅和如今的后宫可是截然不同的处境。
但颖修容这么说, 卫湘自然也明白她的意思,便也不必在意这些细节, 只问她:“听你这话不像在说谦王妃小产,是还有别的事?”
“何止是有。”颖修容说着又连连摇头, “臣妾与谦王的走动其实也不多,他今日却忍不住朝臣妾大吐苦水, 说侍妾不省心, 半年来闹出过许多事,近来王妃病着,后宅愈发不宁。就臣妾与他说话的那半晌工夫, 便有一位侧妃、两名侍妾轮流过来送点心奉茶,谦王头疼得紧,更不好当着臣妾的面多和她们说什么, 只得烦不胜烦地将人赶走。”
卫湘失笑:“本宫虽与他不睦,却也算是看着他长大的。当年那么一个小孩子,如今也要应付后宅的争风吃醋了,可真是岁月如梭。”
“可不是么。”颖修容哀叹,“谦王大抵是被逼得没法子了,就向臣妾请教如何平息后宅诸事。臣妾虽自己在后宅中长大,后又进了这后宫来, 却到底不是个做夫君的。所处的位置不同,那些办法想必他也用不上。但看他焦头烂额,也只得挑拣些经验之谈来与他说,因而耽搁了不少时间。”
“原是为了这个。”卫湘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其他。颖修容出去这一日也累了,又在卫湘这里坐着小歇了会儿,也就告退回宫了。
同一日入夜时分,容承渊拿到了宫正司呈来的第一份案卷。案卷中涉及数十人的口供,都出自谦王府各处的下人,几名侧妃、侍妾,乃至谦王妃自己房里的人都被问了一遍。
这种口供注定大多数内容都没什么用,但宫正司怕拿掉一部分自问无关紧要的内容会因误判误事,不敢擅作主张,送来的便是一份最完整的案卷。虽然为了方便阅读字迹竭尽所能地清晰无误,但内容还是又多又繁琐。
容承渊读了足足两天两夜才将案卷读完,合上最后一页才发现边读边做的笔记竟也足足写了两册。
眼见天又亮了,容承渊揉着眉心唤人端来添了冰的凉水,先洗脸清醒了些,又饮了盏浓茶,简单吃了些东西,便又接着忙起来。
他将笔记反复读了两遍,一些萦绕心头的疑点愈发地重。可几经细想,他又怕自己只因是“当局者”而多疑,思虑再三,他拿着那三本笔记离了住处,往后宫去。
这两年后宫没什么大事,小事又轮不到他这掌印出面。他偶尔进后宫便都是去找卫湘,如今忽而要往别处去,他才发现有些地方连景致都发生了些变化。
……譬如在某个拐角处,原栽着一棵四季常青的松树,如今却换成了柳树,在早春这会儿还光秃秃的。
应该是先前那棵松树死了。
容承渊莫名觉得好笑,摇了摇头,遂又继续前行。复行约莫半刻,总算到了春华宫。
春华宫芳德殿前的廊下,莲充华正听恒沅背书。忽而扫见院门外的身影,她一阵恍惚,即道:“晚些再背吧。”
“母妃?”恒沅有些困惑地望她一眼,莲充华定了定心,方又笑道:“母妃有些事,你先回房。”
恒沅仍云里雾里,于是扭头看去,看见容承渊走进来才明白了,朝莲充华点点头:“好,那儿臣先去写功课。”
“嗯。”莲充华满目慈爱地摸了摸他的额头,容承渊走上前,向二人问了安,恒沅就回房去了。
莲充华将他请进殿中,径直步入寝殿,寝殿中的宫人们见状立刻退出来。莲充华先让容承渊在茶榻上坐了,自己前去沏茶,不一刻端了茶过来,漫不经心地笑道:“好些日子没见掌印了,近来这样忙?”
容承渊顺水推舟道:“忙得两日没合眼。”继而饮了口茶,又道,“有些事想寻人帮忙,思来想去,唯有充华娘娘了。”
莲充华眼中一亮,很快垂眸遮掩住了,自去榻桌另一侧也安坐下来,轻轻一哂:“这话倒奇了,什么事你不找皇后娘娘,倒来找我?”
“……皇后娘娘的事。”容承渊哑笑。
莲充华并不意外,面无波澜地点了点头:“可是谦王府的事?这我倒不知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
容承渊不卖关子,直接从袖中摸出那两侧笔记放在榻桌上:“还请充华娘娘帮奴过目。”
莲充华定睛一瞧,见那两本册子都不薄,又不知里面写了什么,不由皱眉:“是什么?”
容承渊只说:“先看就是了。”
莲充华不明就里,只得依言拿起来读。读了两页便知这是个费工夫的事,侧首向他道:“这且要读半晌呢,你先去侧殿睡会儿?”
“不妨事。”容承渊摇头,“差事没了结,奴没心思睡。”
“好吧。”莲充华不再劝,心无旁骛地继续读手里的东西。
容承渊困得厉害,就坐在一旁喝茶,喝了一盏又一盏。
莲充华读完放下册子的时候,抬头正好看到他又自己沏了盏新茶端着走过来,沏得很浓,隔着一丈远她都闻到了那股过浓的香气。
莲充华失笑道:“我看你还是该睡一睡,别累得昏了头,办好了皇后娘娘这边的差事,倒误了陛下那边的事,到时候有你好受的。”
“陛下也盯着这案子呢。”容承渊哈欠连天,不等坐下来就又灌起了茶。
莲充华心里有点不是滋味,抿唇克制了一下,仍没克制住,酸溜溜道:“皇后娘娘真真儿是福气最好的,生得美又得宠,有个孕便直接儿女双全,还能得你和陛下都尽心护着。宫里头随便换个人,能从中占上一条都够吹嘘一辈子的了。”
容承渊笑了声:“充华娘娘如今也会消遣人了。”
“这怎么是消遣人。”莲充华驳了他一句,也不说更多了。
容承渊重新落座,问她:“看完了?读出些什么?”
莲充华方又将思绪拉回那两本册子上,拧眉想了想,道:“我不知你要我读什么,若只问我读完什么感觉……我怎么觉得这局是冲着皇后娘娘来的?”
容承渊手中的茶盏一放,磕在榻桌上噔的一声。莲充华屏息看他,他因困倦而有些目光迷离,徐徐呼出一口气:“果然如此么。”
莲充华不解:“什么?”
容承渊摇着头解释道:“我看完案卷也是这样想,只是实在不够明显,我又怕只是自己先入为主便多疑了,不敢确定,所以来请充华娘娘帮忙。”
她是与此事全不相干的人,虽与卫湘熟,但走动也说不上多么密切,便可免去“关心则乱”这一环。
莲充华自知个中意味,垂眸笑了笑,听到容承渊追问她:“充华娘娘因何觉得是冲皇后娘娘去的?”
莲充华睇了眼那册子:“挺明白的了。宫正司统共问了五十二人的话,当中足有十七名提到皇后娘娘往谦王府赏东西。虽只是随口一提,看似无关紧要,可细想就是不正常——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又是谦王的长辈,不论他们夫妻肯不肯认,在天下人眼里,皇后娘娘就是谦王妃的婆母。”
“如今谦王妃有孕,说是皇后关照命妇也好、说是婆母关心儿媳也好,行赏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不赏才是连体面都不要了。”
“况且我仔细留意了,皇后娘娘行的赏恪守着礼数,必得有的赏虽一回不少,但多的也一回都见不着,足见皇后娘娘行事谨慎,为免节外生枝,半分也不想同谦王府多加走动。”
“就这么一点全然出于规矩行的赏,被十七名下人反复提及,若说不是为了抛砖引玉,我是万万不信的。”
容承渊听着她的话,一颗心随着她的话沉下去。
莲充华所言正是他所想,若说他这样起疑是因为对卫湘在意所致,在莲充华这里可说不通。
他于是霍然起身,提步就要往外走。莲充华也站起来,哑了哑,问他:“掌印要去何处?”
容承渊脚下稍一顿,侧首道:“自是去审这些人。皇后娘娘与谦王不睦已久,与谦王妃也生过龃龉,此事又关乎陛下的长子长孙,皇后娘娘一丁点疑点都不能沾染。”
他沉了口气:“须得在这些人‘引玉’之前,先一步将真话逼出来。”
莲充华攥着丝帕的手紧了一紧,道:“陛下重视谦王妃这一胎,个中疑点掌印也一丁点都不能沾染。若急于言行逼供,当心惹祸上身。”
容承渊回过头看了看她,颔首道了声:“多谢。”方又举步而出,大步流星地走了。
第312章 封府 “要封我王府,你拿父皇的圣旨来……
容承渊离开春华宫才发觉自己心跳得像要将胸膛震破, 他因而平复了半晌才敢去长秋宫。
一入寝殿,他就挥手屏退了宫人。卫湘正盘坐在茶榻上看奏章,察觉宫人们的动静侧首望过去, 见是他, 眸色微凛:“有眉目了?”
“是。”容承渊垂眸应声, 故作从容地踱过去, 径自也坐到茶榻上, 将手中笔记给她看,用若无其事的口吻跟她说:“瞧着是冲你来的, 好在现下察觉不算晚,趁他们有下一步动作之前, 我们大有回旋余地。”
卫湘听他这么说,本没多什么心, 但等读了半本笔记, 她终是惊了,抬头惶然道:“好大的布局!”
容承渊听到这话就知她一眼看到了底细,便也不好再欲盖弥彰, 低眼沉了沉,轻声承认:“是。”
——都是千年的狐狸,早习惯了走一步看三步, 相信布局之人同样如此。
在这份口供里,他们看起来只是不疼不痒地反复提及皇后赏东西的事,但要是一步步往后走……若让他们来布这局,他们就会安排六尚局、内官监的人一个个跳出来,说自己受人指使往谦王府送的东西里添了什么。
若要再缜密一些,他们也可以什么都不说,送去的东西亦可以都是没问题的——每一件都没有问题, 唯有凑到一起能致人小产。
真走到那一步,卫湘的罪名虽也未见得能坐实,凭着皇帝对她的偏爱,被废是不至于,可这疑影还是种下去了。
类似的手段在后宫里不稀罕,但发生在她与谦王之间和发生在后宫嫔妃之间截然不同。
谦王是皇帝的儿子,又是嫡子,不论父子间看起来有多少不快,皇帝对他的重视和包容总是比对后宫嫔妃要多的。
甚至可以说,即便在生出这许多不快之后,皇帝虽封他做了谦王,也只是敲打,而非真正绝了立他为储的心。
否则皇帝自有上万种法子让他彻底远离权力。
这也是容承渊说卫湘不能沾这疑点的缘故。她这一路走来看似平步青云,实则步步惊心,许多时候赌的都是帝王的一念之差,赌的是帝王在她与旁人之间的取舍。
在这个“旁人”是元后所出的嫡长子的时候,她赌不起这个取舍。
皇帝若心底开始怀疑她会对他这个动手,一切都会开始动摇。就连一些从前漫不经心揭过的事情或许都会被他重新翻出来反复斟酌,继而再蔓生出更多怀疑,最终筑成厌恶。她会跌入一个恐怖的循环,她既没办法解释,也无法中止它。
卫湘脸色发白,长声吸气,气息止不住地颤抖:“得把所有疑点都挖出来,把罪责钉死在谦王身上,一清二楚地摆给陛下看……可我不能插手。”
她望向容承渊,心里自然想向他求助,但开不了口。
因为这事她不能插手,就意味着她不能给他懿旨;而他若要去请圣旨,请这种想把六尚局、内官监和谦王府都翻个底朝天的圣旨,他总得有个拿得出手的缘故,不免就要将宫正司刚审出的事情透给皇帝。
可皇帝若知道了,可说不好会想什么。也许会偏向卫湘,亦或者会从这一步开始就怀疑卫湘。
但如果既没有圣旨也没有懿旨,他就是擅自做主滥用职权。真查明白也就罢了,倘若查得不够清楚,事情闹到皇帝跟前,他就是死罪。
容承渊淡淡道:“我去办。你最近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无论大事小情都不要刻意,别让人瞧出半分不安。”
卫湘强稳着心神:“我还是可以先向陛下透个底。”她道。
——就像几年前恒泽抱病,谦王满宫里散布谣言,说恒泽的病是因他而生的。恒泽自幼体弱,这种鬼话当然没人信,下一步就可说是卫湘蓄意栽赃。
卫湘和容承渊当时就直接把这件事捅到了皇帝跟前,卫湘做出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直斥宫人胡说八道,义正词严地勒令彻查,就此化解了谦王的计。
可这回容承渊摇了头:“那也是个人精。同样的手段、同样在你与谦王之间,用一次他信,用两次只怕反引他对你生疑,现在你不能赌。”
卫湘心念转动,闭了闭眼:“退而求其次也无不可。只消罪名不够实在,陛下就不至于为这事废了我,若要疑就疑吧,我本身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顿声,迟疑了一下,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不能把你搭进去。”
容承渊笑了一声,那笑音太轻,依稀带着一点戏谑,让她有那么一瞬在怀疑他是不是将她这句话视作了欲擒故纵。
她于是蹙眉看向他,他嘴角扯动了两下,起身走到她面前。
她的视线始终盯在他面上,心下苦恼地在想如何让他知道她的话是认真的。
容承渊在她面前半蹲下来,膝头抵在她脚下的小杌子上,执着她的手仰起脸,眼中漫开的笑意令她一怔。
那是一种真挚到清澈的笑意,在他们这种人脸上很难看到。卫湘有时会对着镜子练习类似的笑,只为在皇帝面前展露这般模样,实则她练得也不错,皇帝显然是喜欢的,只是她自己仍看得出眼底的那份算计。
但现在,容承渊眼里没有一丁点算计,他用莫名轻松的口吻跟她说:“你不要乱想。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事你染上嫌隙是会动摇根基的。咱们两个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若倒了,我能有什么好果子吃?现下让我搏一把才是最好的办法。”
卫湘薄唇紧抿,当即想开口说他这话站不住脚,但看着他眼里的笑,她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这么多年的掌印也不是白当的。”容承渊站起身,手指轻松地在她额上一敲,“安心等着,最多三日我就了了这事,让谦王连还手之机都没有。”
卫湘前所未有的犹豫不决:“要不要再想想?”
容承渊嗤笑:“再想想,等谦王走出下一步,你后悔都晚了。”
卫湘张了张口,再说不出什么。容承渊轻啧:“我先去告假,说病假是欺君,只能说是盯着这个案子。这三日你若无事就多去紫宸殿伴驾,这样宫人们若有拿不准的事也有你做主,省得出了事又要寻我,很耽误工夫。”
“好。”卫湘紧咬下唇,点了点头。
容承渊忽而俯身,在她额上蜻蜓点水般啜了一下就转身走了。
卫湘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直至琼芳领着宫人们回来,眼前人影一多,她触电般地打了个激灵。
“琼芳。”她深深沉了口气,起身走向妆台,“帮本宫梳妆吧,本宫去紫宸殿。”.
半个时辰后,谦王府。
谦王妃董氏早膳后服了药,上气不接下气地在床上缓了许久,谦王坐在榻边陪着她。
因谦王妃受不得风,这几日卧房都门窗紧闭,人养病时那种颓靡的气味都被闷在房里。
现下再添上苦药汤子味,卧房里的味道实在说不上好闻,谦王心里有些嫌恶,但看着失子的妻子,他联想到失了弟弟不久就香消玉殒的生母,这种嫌恶也就淡去了。
房里的婢女捧来果脯,谦王扫了眼,拣了颗王妃爱吃的酸梅喂给她含着。正想吩咐下人再上一盏玫瑰卤子沏得水来给王妃喝,忽见身边的掌事宦官进了卧房,但才绕过门前屏风就顿住了脚,抬眸看看他就又低下眼皮,一个字都没说。
谦王知道这是有不便当着王妃的面说的事,想了想,温声对王妃道:“父皇这几日担心得紧,我去写道折子呈给父皇,请他安心,你且睡一会儿。”
谦王妃点点头,咳了两声,气若游丝道:“殿下去忙吧,妾身无事。”
谦王吩咐了下人几句关照好王妃的话便出了门,那掌事宦官自随着他出来。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出王妃的正院,掌事宦官才敢开口:“殿下,咱们王府……让人给围了。”
谦王脚步一顿,蹙眉扭头:“围了是什么意思?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是宫里的人……”掌事宦官噤若寒蝉,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为首的是……是容掌印。”
谦王的心一沉,当即阔步往外走:“人在何处?”
“在前院。”掌事宦官只回了这三个字就一句话都不敢再说了。
谦王大步流星地一路走到最前头的院子,才步入院中,就见院子四周围都整齐有序地林立着宦官。通往府外的门无论大小都已经紧紧闭上,正当中的那道大门前摆了张花梨木的太师椅,容承渊坐在太师椅上,正悠然饮茶。
见他出来,容承渊信手将手中茶盏递与身边的宦官,径自站起身,像模像样地向他遥遥一揖:“谦王殿下安。”
安是问了,但从那喝茶的姿态到这漫不经心的语气,下马威的味道一点没少。
谦王目光凛凛地盯着他:“掌印这是何意?”
容承渊背着手往他面前踱了几步:“谦王妃失子之事,宫正司从王府下人口中问出些端倪。为给谦王妃一个公道只好先封府彻查,得罪了。”
“你疯了?!”谦王又惊又怒,“要封我王府,你拿父皇的圣旨来!”
第313章 告状 “让他们都进来。”
容承渊摇头:“这等要案, 咱家顾不上一步一请旨。殿下若觉不妥,自去找陛下告状便是。”
谦王怒瞪他一眼,举步就要出门, 容承渊抬手拦住他:“只是得等咱家了了这差事。”
“你?!”谦王不可置信, “你敢!”
“来都来了, 自然是敢。”容承渊这般说着, 却万般和善地颔了颔首。转而又抬眸瞧了瞧谦王面上的惊怒, 戏谑一笑,“殿下府里不会有什么经不住查的事吧?”
“……自然没有!”谦王外强中干地一声轻哼, “本王虽平日里与父皇有些争执,却从无隐瞒父皇的事!”
“没有就好。”容承渊淡泊地一哂, 抬手一挥,满院的宦官鱼贯而入, 迅速分散向王府各处。
宫中, 六尚局同样都被围住了。
因着大家都知道谦王府的变故,一时也不觉得这种盘查有什么不对,众人便也还算冷静。但六尚女官行事谨慎, 派人出去稍一打听,就听说不仅六尚局,连内官监同样在被严密盘查。
……内官监, 那可是直接听命于容掌印的地方,说是其爪牙也不为过。
“怎的连内官监也查?是有圣旨或懿旨?”徐尚宫惊问。
底下来回话的典记女官摇头:“是容掌印下的令。内官监上头自是他的亲信,但底下上千号人,总也有说不清心思的,查的就是这些人,张为礼亲自盯着呢。”
徐尚宫听得愈发心惊,她自知谦王府这事陛下重视, 却也没想到能如此大动干戈。
毕竟……若真从内官监查出什么,容承渊这个掌印难辞其咎,就算上头体谅他难以面面俱到不说什么,自己手底下出了存有异心的人,总归也是折损威严的事。
徐尚宫强沉口气:“传我的令下去,让他们行事多加小心,出入的盘查有什么就说什么。咱们私下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事都是小事,掌□□里也有数,大可不必为了遮掩那点事情招惹是非。”
徐尚宫所言的“见不得光的事”的确都是小事,比如宫人进出宫时可能从外面夹带些稀罕物件进来卖,亦可能从宫中“捎”些物件拿出去卖,谋些私利。这固然犯忌讳,若叫上头知道了免不了挨一顿板子,倘或上面想杀一儆百,丢了性命也不足为奇,可这种事就是哪朝哪代都有的,归根结底宫人们也都是活人,谁能不为自己做点打算?
于是这般查了一日,晚上时张为礼过来巡视,看了底下人记的事情也没说什么,只有些复杂地向徐尚宫慨叹了一句:“你们六尚局油水是真大啊。”
彼此彼此吧。徐尚宫心想.
春华宫。
莲充华晚上亲自过目了四皇子恒汲的功课,又与恒汲一同用了宵夜,方去沐浴更衣准备就寝。
回到寝殿,她坐到妆台前,由宫人服侍着绞干头发。两名殿中当差的宫女已拿着帕子上前,抬眸忽见掌事女官无畔打帘进来,忙将手中的帕子奉于无畔,径自垂眸福了一福就告退了。
莲充华也注意到无畔进来,心弦骤然绷紧,从镜中紧盯着她。
无畔行至她身后,垂眸熟练地为她绞起头发,口中轻道:“一如娘娘所料,掌印带人围了谦王府。奴婢在外盯了整整一日……谦王府里惨叫不断,隔着几丈远都还能听见。”
终还是去了。
莲充华发出一声轻笑,辨不出是嘲他还是自嘲。
无畔低声问:“娘娘打算怎么办?掌印这事……”无畔语中一顿,“实在胆大了些。只是办都办了,此时收手也晚了。”
“随他吧。”莲充华道,“本宫不想管了。”
她的语气突然变得淡漠之至,直令无畔听得一愣,不由抬眸看她:“娘娘?”
莲充华沉默不言,无畔仍有条不紊地为她绞着头发,直至她以为莲充华什么都不会说了的时候,莲充华忽地问她:“无畔,本宫比皇后差很多么?”
“这……”无畔哑了哑,不知如何作答。
莲充华似乎也不必往下说什么,喉中迫出一声笑,自言自语般地续道:“本宫比皇后更早为他做事,比皇后对他更尽心。怎的他就能……他就能连见本宫的时候都愈发的少,却肯为皇后拼命到这般地步?”
说到后面,她的语气显而易见地激动起来。
无畔不知该怎么宽慰她,只得说:“无非是皇后娘娘生得美,哪个男人看了不心动。再说,她如今毕竟贵为皇后,又在陛下心里极有分量。若她真有个什么闪失牵扯太大,掌印都不免要求她庇佑,自然要拼死护她周全,也未见得就有别的缘故。”
无畔这是情急之下想到什么就说了什么。先想到皇后容貌倾国便先提了一句,而后想到身份的事,又找补了后一句。
莲充华听着她的话闭上眼睛,唇角的笑意变得苦涩:“别说了。”
无畔只得闭了口,心下一声哀叹,再未多言一字。
直至无畔为她绞完头发,主仆两个都没再说什么。无畔垂眸退开,莲充华便站起身,她面无表情地踱向床榻,整个人看起来了无生气地上床睡了。
无畔看着她,私心里有些心疼。
宫中嫔妃日日独守空房是再苦不过的事了。许多人苦着苦着就不苦了,要么是看开了,要么是心里有了盼头。
譬如毁了容貌的敏贵妃,如今就是看开了,她总归还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份,佟家又还有用,陛下对她也敬重,有没有圣宠日子都过得下去;皎淑仪则是有盼头的那一种,康福公主是她失而复得的女儿,只要看着公主一日日长大,她就什么都无所谓。
而莲充华……
她并没有看开。至于盼头,她虽养着四皇子,盼头也并不是四皇子。
宫里人都觉得她失宠多年去了一趟御前就谋到了四皇子,是天降大运般的福气,可无畔心里知道她根本就不在意这个孩子,之所以去争这个孩子只是为了不让他落到废后张氏手里,也让当今皇后多一份助力。
而这一切追根溯源,又是为了掌印,掌印才是她的盼头。
可现下……
无畔觉得,莲充华的这个盼头就快破灭了。从张氏被废开始,事情就与她所想偏差渐大,她一年年地捱下来已经撑了太久,此番将手伸到谦王那里,已是在强撑心力。
她当真是在拼尽力气帮掌印的。
无畔暗暗想着,长叹一声,退出了寝殿.
从踏入谦王府到返回宫中,容承渊真的只用了不到三日。
他回宫这日恰是上元节,走进紫宸殿的时候,卫湘正在殿中伴驾。因晚上在长秋宫设家宴,虽都是宫中嫔妃和皇子公主,也难免要忙一晚上,她和楚元煜这会儿都没干什么正事,只管喝茶下棋,以待傍晚。
忽有听张为礼禀奏说“容掌印求见……还有谦王”,卫湘心头一紧。仔细一想,张为礼通禀的方式耐人寻味“某某求见,还有某某”,从来没有这样通禀的规矩。加上张为礼略带迟疑地一顿,明摆着拿不准是否要为谦王通禀的样子。
个中异样卫湘觉察到了,皇帝自然也觉察得到,不由眉心倏皱:“谦王何事?”
张为礼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僵硬地道:“掌印这两日都在查谦王妃失子的案子,也不知查出了什么,这会儿是与谦王一同入的宫……奴听掌印的意思是先请谦王不必急于觐见,且去长秋宫等着上元宫宴便是,谦王却偏要跟来。适才奴听殿外有争吵声,出去瞧了眼,正看到谦王吵嚷着要来觐见,还命手下的侍从按着掌印,不让他进来禀话。”
一番状似平常的陈述,将谦王的失礼展现得一览无余。
“朕的人他也敢拦。”皇帝声音一沉,不耐道,“让他们都进来。”
“诺。”张为礼一揖,躬身退了出去。
卫湘不动声色地看着张为礼的背影,只见他前脚才出去,容承渊与谦王后脚就入了殿来。她眯眼细观,只见谦王脚步凌乱,走得跌跌撞撞,过门槛时险些绊自己一个跟头,大有慌不择路的味道。
至于容承渊……稳是稳的,细看却也有些虚浮。她再定睛一瞧,便见他面容憔悴,眼下乌青浓重,端是这三日都没睡好的样子。
她又想起他之前两日就没睡,心下又觉心疼又觉好笑,暗想迟些时候要吩咐小厨房给他送一盏安神汤,让他睡个昏天黑地才好。
思绪流转间,二人都已入了内殿。容承渊一如往常般端正一揖:“陛下圣安、皇后娘娘安。”
倒是谦王,刚站定脚,竟就扑通一下子跪了:“父皇,儿臣冤枉!”他带着哭腔深拜下去,不仅楚元煜皱眉,就连身边的卫湘都有些意外。
意外之余,她也因谦王的反应安了心,自顾一笑:“谦王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坐下来慢慢说便是,怎的做儿子的倒在父亲面前鸣上冤了。”
此时谦王却顾不上她语中的嘲弄,直起身便指着容承渊控诉:“掌印带人封了儿臣的王府,对府中下人用尽酷刑,屈打成招。他所言之事,父皇万不能信!”
此话令皇帝眉心一跳,只问容承渊:“怎么回事?”
卫湘心里的不安之感一荡。恶人先告状最是可恨,便是因为它往往是奏效的。
但这不安淡去的也快——毕竟这是紫宸殿,里里外外都是容承渊的亲信。
倘若容承渊怕这“恶人先告状”,他有的是办法让谦王进不了紫宸殿。
第314章 畜生 心下暗骂谦王真是个畜生。
容承渊复又一揖, 不卑不亢道:“事关重大,奴为免打草惊蛇,的确未曾请旨就查了谦王府, 也动了刑, 但见了查出的结果, 奴不后悔。请陛下与皇后娘娘先行过目, 若看过后仍觉得奴有失当之处, 奴自去宫正司领罚。”
话音才落,谦王双目猩红地盯着他, 激动地争辩道:“重刑之下能有什么真话!”
但皇帝已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又问容承渊:“查出什么了?”
容承渊不慌不忙地从衣襟中摸出一本折子, 恭敬呈上。
卫湘低了低眼帘,一如刚事发那时般说道:“臣妾避嫌, 就不看了。”
皇帝正要点头, 却听容承渊又说:“事关皇后娘娘清誉,皇后娘娘还是看一看吧。总归已查清了,娘娘也不必避嫌了。”
“究竟查出什么了?”卫湘满面好奇, 边问边凑到皇帝身边一同看那折子。
容承渊径自退到一旁,卫湘读了几行奏章上的内容,似又忽地注意到跪在前头的谦王, 温声道:“谦王且先坐吧。这折子好厚呢,不论出了什么事,你也不必跪着等。”
谦王满心惊惧,本不敢起身,但与她四目相对的刹那却被她某种不加掩饰的讥诮刺中,猛地起了身,切齿道:“不论容承渊写了什么, 儿臣问心无愧。”
卫湘不急不恼地点点头:“问心无愧就好,陛下不是昏君,自不会只因掌印一封折子就错怪了你。”
语毕又道:“坐吧。看茶。”
不远处候命的宫女听了,自去奉茶。卫湘继续和楚元煜一同读折子,殿中静谧无声,唯有座钟钟摆晃动的声音一下下地轻响。
读了几页,楚元煜眉宇一跳,显有了些恼意,视线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翻页因烦乱而越来越快,卫湘很快就跟不上他翻页的速度了。而后正当那前去沏茶的宫女端茶回来的时候,楚元煜沉沉道:“你先回长秋宫,朕一会儿就来。”
“诺。”卫湘颔首应声,起身施礼告退。
坐在侧旁的谦王紧张地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抹了把冷汗。
卫湘才退开两步,又听皇帝说:“都退下。”
这话是对宫人们说的。满殿宫人悄无声息地齐施一礼,如潮水般迅速往外退去。
容承渊正好也退出来,卫湘走出殿门,他也随出去。二人默契地一同又避远几步,卫湘方停下脚步,侧首看看他的倦容:“辛苦了。”
容承渊顿生笑意,咂了声嘴,疲倦而轻松地摇头:“今晚踏实睡觉,明日再告假睡上一整天,天塌下来我都不醒。”
卫湘扑哧一声:“我先回去了。”
“恭送娘娘。”容承渊作势一揖,卫湘颔了颔首,举步离开。
紫宸殿内殿里,不出所料的圣颜大怒。
于是卫湘才走到紫宸殿后就听到了杯盏被狠掷于地的脆响。继而便是皇帝的怒斥、谦王的告罪,但因殿后的门窗都紧闭着,卫湘即便侧耳倾听,也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什么。
不过也无关紧要了。
卫湘悠悠舒了口气,脚步轻快地往长秋宫走。
她便是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都能想到楚元煜现下有多恼火。谦王这回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甚至有可能凭这一步彻底断送了自己被立为储君的路。
因为容承渊呈上来的奏章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审问的细节,王府里的下人受刑后招供说是谦王暗中谋划了一切,从谦王府到六尚局,足用了大半年的光景布局。
在这个布局里,他们所有人都只需抛砖引玉,没有人会直接出来指摘卫湘,但当案子逐步推进,各样线索一条条分明,太医院那边早晚能发现宫中送给谦王妃的几样东西凑在一起可致妇人小产。
这些东西有些直接出自六尚局,有些是各宫赏下去的。
倘若顺着这些线索细去追查,每一条线上的人都不知道自己送的东西有什么异样,单看也的确没异样。
可这也正是最精妙的一步。
——能将手伸得这么长的人,阖宫里总共也没有几个,她这个执掌凤印的皇后自然会成为疑点最大的人。
有这一步在皇帝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新一轮审问开始后,六尚局里安插的人手才会跳出来。
因有卫湘和容承渊一同把持,谦王差遣自己府中的人简单,在宫中培植势利却并不容易,前头的环节他拐弯抹角地让人送些看似无害的东西还办得到,想在六尚局中悄无声息地安插许多人手出来栽赃卫湘就难了。
可问题是,皇帝心里既已起疑,有两三个人也实实在在地够用了。谦王就算资质再平庸,这点小事也还办的成。
所以,便是卫湘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近几年确是长进了。这种步步为营的局,放在从前他可设计不出来。
只可惜,他是初出茅庐的狐狸,遇上了容承渊这么个狐狸祖宗,那明明应该稳妥的一步才迈出去,就让容承渊一把揪出了尾巴,直接一刀斩进了他的王府里去。
这整个布局里,只有他王府里的那些人知道点真正的底细,容承渊偏就撬开了那些人的嘴。
口供摆到圣驾眼前,就算是屈打成招又如何?就像卫湘适才说的,当今圣上并非昏君。那折子里的口供相互印证,他自然看得出是虚是实。
所以,他也自然是会勃然大怒的了。
谦王是他的儿子,谋划出这样天罗地网般的布局,却在针对他的妻子、他另外两个孩子的母亲,更是他朝堂上的左膀右臂。
不仅如此,这个局还意味着,谦王为了除掉她,亲手害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也害了皇帝的第一个孙辈。
……有一瞬间,卫湘觉得在这一点上他们父子倒真是很像。
做父亲的自诩怜香惜玉,却一直在借后宫之事铲除世家,将一个又一个枕边人送进冷宫,废后张氏更是连性命都没保住;当儿子的苦苦求娶王妃,其中或许有权力谋算,但看起来也的确对王妃一往情深,可就能这样亲手害了他和王妃的第一个孩子。
他甚至没有考虑,王妃怀胎到五六个月失了孩子会不会从此就伤了身,抑或就此失了性命。
若这么想,他都称得上是青出于蓝了。
至于董家知不知道这些布局,卫湘不太清楚,可能是皇帝还没读到,也可能是容承渊本就没审到。
若董家牵连其中,这对皇帝而言就像是困了有人送枕头,至此算有了拿董家开刀的由头;而若整个董家都不知情……
那就是谦王不仅想借此谋算毁了她的名声,还想由此让董家恨上她,以便来日借刀杀人,在皇帝那里便是罪加一等。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同样不厚道的事情或许自己也能得做出来,但看着自己的孩子做就会觉得忍无可忍。
况且,对当今圣上而言,他既然一直是个“怜香惜玉”的人,当然也不能容得下这种事。否则看似纵容的是谦王,实则毁的可是自己一直以来的名声。
谦王夫妻的这个上元节,注定是没法好好过了。
倒是容承渊说得对,她和他今晚都能睡个安稳觉。
此外,卫湘现在很好奇谦王妃。
比起去探究董家知情与否,她更想知道谦王妃知不知道这些布局,是被枕边人蒙在鼓里,还是明知风险仍在所不惜?
这于她而言无关痛痒,但对谦王而言可太不同了。
不过当下也不是探究这个的时候。
卫湘回到长秋宫,只作什么都没发生,安然和两个孩子说了说一会儿家宴的事便去重新更衣梳妆了。
宫里就是这样,越是大事越要瞧上位者的意思。今天这事,皇帝虽已勃然大怒,但若没有明显的旨意传开,她就只会当作无事发生,断不会从她这里引起皇帝不想听到的议论。
如此一直到暮色四合,六点多的时候,终于有御前宦侍到了长秋宫,也没避着长秋宫的宫人,直入寝殿向卫湘禀话:“皇后娘娘,这些日子谦王会暂且禁足在西边的留墨堂里。陛下的意思是与您说一声,但您若觉得不方便,就只当没有这事,不必刻意做什么安排。”
卫湘略作沉吟,只问:“那谦王由何人照料?”
那宦官回说:“自有御前的人服侍周到,娘娘大可放心。”
卫湘又问:“谦王府那边可要带个话?谦王妃身子正弱,若谦王入宫一趟就没了消息,恐不能静心安养。”
宦官躬身道:“陛下已遣了两位德高望重的女官去。她二人将话带到便会留在谦王府住些时日,一则陪在谦王妃身边为她宽宽心,二则若谦王妃想不开有点什么闪失,她们也可直接向宫中回话。只是……”
他语中一顿,陪着笑道:“只是若真出了那种事,陛下不好多关切什么,那就不得不劳烦娘娘了。”
卫湘听了这番话,心里更多了些数,猜想谦王妃应是不知情的,所以皇帝当真有点可怜这个儿媳。
她于是一边点头应了,一边心下暗骂谦王真是个畜生。
第315章 公主 “你能这么想就好,但愿云宜也想……
御前的人过来传这种话就算一道明旨了, 况且谦王这么个大活人被扣在宫里也不可能瞒得住人,但卫湘还是打算将事情压一压,明日一早再让六宫知晓也不迟, 今天先好好过了上元节。
因为这事远比看上去严重, 一旦传开, 六宫乃至满朝文武都不必过这个节了。
……乍听起来, 旨意中说的是谦王“禁足”留墨堂, 禁足是很轻且很常见的责罚,哪怕云宜恒泽犯错时也被禁过几天。可它之所以轻且常见, 是因为它理应是将人关在自己的居所,不仅衣食无缺, 身边照料的人通常也不换,倘若说得通俗点, 这就是把犯了错的人拘在自己屋里冷静一下, 以便反省自己的过错。
可谦王如今已在外开府,如是禁足就该禁在王府。而皇帝将他扣在了宫中,住的甚至不是他从前在慈寿宫的居所, 反倒有意选了偏僻之处的留墨堂。
这全然偏离了“禁足”约定俗成的规矩,说是软禁还差不多。
诚然,把软禁硬说成禁足, 可以说是皇帝强撑着在维护儿子的体面,可虑及这一层,也更显出皇帝的怒不可遏了。
因为就连卫湘也要承认,不论楚元煜在朝堂上多狠,对孩子还是慈爱的。云宜恒泽虽都懂事,但总归还是小孩子,犟起来亦或闹起脾气总有气得人眼前发黑的时候。卫湘有时被气到不行, 都是他先把她劝走,然后他独自去管孩子。
卫湘起先觉得他这样去管孩子时板着张脸,其实也挺气的,后来发现并不是的。
这其中多数时候他根本就没动气,只是板着脸更有威严;少数时候他的确动了气,可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用他的话说就是“当父母的,跟小孩子计较什么?”。
他是真觉得以大人的阅历不必为小孩子动怒,哪怕对谦王,他虽这两年看起来对谦王有诸多不满,但其实也是一样的。
——否则以谦王在朝堂上和他一次次的针锋相对,换作旁人早就哪凉快哪待着去了,还能让皇帝容到今日?
他甚至都没被亲王气到过头疾发作。
可就是这么一位宽容的父亲,现下却毫不顾忌上元节,直接软禁了谦王,连迟上一日都不肯。
这是很罕见的事情,哪怕是寻常朝臣被治罪,若赶上正值佳节,他多半也会抬抬手让人先把这个节过了,是为仁君之举。现下对这个亲生儿子,他连一晚上都等不了了。
卫湘心下揣摩他的用意,暗想做到这种程度应已不是只因恼怒,而是在明明白白地向朝臣昭示他的喜恶了。
——已在外成家开府的皇子被软禁宫中,他总要给朝臣们一个缘由,那么谦王的对上不孝、对妻不仁、对子不慈少说也要挑明一条,可任何一条都是大罪。
卫湘越想心中越畅快,不自觉地笑出声来。俄而听琼芳禀说“陛下来了”,她眉心一跳,旋即收敛起笑容,起身相迎。
才刚站起身,他已进了门来,卫湘打量着他的神色哑了哑:“也快开席了,咱们这就去宴上?”
宴席也就在寝殿之外的内殿与外殿里。她虽未出去看,但这个时间想是该有嫔妃已经到了,眼看皇帝到场却闷头进了寝殿,多少让人觉得古怪。
楚元煜却还是一脸烦躁地坐到茶榻上,长叹道:“不急,喝盏茶再出去。”
卫湘抿唇不语,垂眸见榻桌上刚好有积霖片刻前刚给她换的新茶,便也不必宫人再为他沏了,直接将这一盏推给他,又自顾坐到他身侧,慨然一叹:“谦王这事做的是混账,但事已至此,你别动气了,咱们一起把事情料理清楚才是正理。我方才仔细想过,咱们得先弄清董家知不知晓此事,好探知他们有没有野心;再有便是就算董家知情,但谦王妃不知,那就还得安抚好她,否则若她有个什么闪失,倒更让董家有了说辞——原本见不得光的野心添上一层为孩子报仇的虚影,也就没那么不光彩了。”
楚元煜知她所言在理,更知道她在借此开解他,以免他深陷在气恼里。因也不想让她担忧,不由强缓了口气,缓缓点头道:“你说的是。王妃那边我已派了细心周到的女官过去,董家……”他停顿半晌,眸光凛然,“明日让容承渊想法子安排人去探探底细。”
“嗯。”卫湘点着头,衔笑轻抚他的后背,“好了,消消气,今晚先好好过节。”
楚元煜苦笑:“我也知道现下生气已没用了,可我焦心另一件事。”
卫湘浅怔:“什么?”
他侧首看向她,二人视线相接,她从他眼中看到深深的彷徨、困惑与恐惧。
他声音低哑道:“你说得对……若我不在了,恒沂恐不会善待弟弟妹妹,更不会容得下你。”
卫湘眼底一滞,垂眸沉默不语。
她在许久之前就与他提过这事,那时他虽不能全盘否决她的担忧,却心存侥幸,她也就不好多说什么,半真半假地期盼“来日方长”,期盼随着时间推移,事情真的能有所改变。
之后这几年里,他们也谈过几次这样的话题,其间他很动摇。有时被谦王气到,他就会倾向于他;但若谦王听话懂事一阵子,他的侥幸又会滋生出来,觉得谦王其实也还不错。
卫湘理解他的摇摆不定。一个是亲儿子一个是枕边人,换作是谁也不好取舍。
可现在谦王亲手把他的那点摇摆和侥幸全除尽了。一个能对怀孕的妻子下手、不惜搭上未降生的孩子来铲除继母的人,难道能指望他在承继大统之后反倒能对继母和继母所生的弟妹仁慈起来?
二人间沉寂半晌,卫湘轻轻道:“你正值盛年,我也不愿多去想这些。若真到那一日……”她顿了顿,“你留道旨赐恒泽一块远一些的封地,令他就藩,再命我同去,若恒沂召见我们也不回来便是了。至于更多的……”她苦涩地笑了笑,“听天由命吧。”
楚元煜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又沉吟了半晌,方道:“我有些别的打算,你且听听,也未见得可行,只当咱们随意闲聊。”
卫湘凝望着他颔首轻言:“嗯,你说。”
楚元煜沉闷地缓出一口郁气,缓缓道:“今后这几年,我慢慢推进,将恒泽立储。可他自幼体弱,论才能……也实不出挑,虽做个守成之君也无不可,但若有恒沂这个长兄在,只怕皇位难以稳固,所以……”
他顿了顿,续说:“我想让他早些大婚,这样也能早些有个孩子,如此便是他体弱有个什么闪失,江山后继有人,对他皇位稳固也有益处;至于才能的事……”他笑了声,眼中柔和下来,“咱们云宜最是聪明知理的。从明日开始,让她不必再去尚书房了,到紫宸殿来,我亲自教她。她如今也十二岁了,再过三年就是及笄之年,到时就让她入朝听政。待她办两件差事做出点名堂,封她个摄政公主,恒泽就有了可靠的助力。”
卫湘诧然:“摄政公主?大偃一朝闻所未闻……这能行么?”
楚元煜复杂地笑道:“原本是不好办,可我想,现在文武百官对你坐镇朝堂都适应了,公主是天家血脉,许该更容易些才是。总之……”他跃跃欲试的口吻,“试试看吧。”
卫湘心里既为云宜高兴,又有点替她难过。高兴的是她的才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不必再被限制在后宅之中;难过的是她已经被父亲认可到此等地步,却终究还是只能辅佐弟弟,哪怕她的弟弟论资质、论康健都远不及她。
不过此时不必计较这些细节,卫湘是感激他的,能说出这些话,便是他真的在为他们母子三人的将来考虑,哪怕此事在朝堂上必定阻力重重,必定会为他添很多麻烦。
楚元煜忖度了半晌,又言:“只是这样,多少会有些委屈云宜。既要摄政,她最好不成婚,免得驸马生出不当有的野心……养面首倒是使得,只是名不正言不顺,传出去虽不是大事,也不好听。”
卫湘心里想:和大权在握相比,男人算什么东西?更何况还能养面首,那点虚名的折损更不值什么。
……至于什么没名分的小瑕疵,那委屈的面首,又不是云宜。倘或和面首有了孩子,堂堂摄政公主自然有本事为孩子谋个爵位。
她想这些想得几欲发笑,面上却无比唏嘘地一叹:“比起性命难保,这也说不得有什么委屈了。况且人生哪能事事如意,公主皇子们地位尊崇,生下来就已胜过寻常百姓千倍万倍,也不该有什么抱怨的。”
“你能这么想就好,但愿云宜也想得通。”楚元煜道。
那她必然想得通。
卫湘垂下眼帘硬板着脸才能不让自己笑出来。
她忽而觉得,她虽已历过许多大风大浪,但今日才算是她人生中最畅快的一天——
作者有话说:
卫湘:[狗头]你拿手握重权但只能养面首当委屈啊?这委屈给我,我愿陷入这一世的轮回永远不走。
第316章 惊雷 “凝妃多虑了。”
说完这些, 楚元煜的心情明显好了些。
开席的时间早已到了,只是帝后不来众人也只得候着。二人于是不再耽搁,卫湘命宫人来帮她又理了理妆容, 便与皇帝一道去了宴上。
一番礼数过后, 诸人各自入席, 殿中起了歌舞, 宴席便算正式开始了。
容承渊仍在当值, 卫湘几次与皇帝说话时不经意地扫过他身侧,便见容承渊困得几乎睁不开眼。等到酒过三巡, 席上渐有嫔妃退到侧殿小歇醒酒,卫湘也去歇了小半刻, 趁机吩咐傅成:“得空寻个由头把掌印请出来,上一盏参茶给他提神, 我看他都快站不稳了。”
傅成笑着应了, 卫湘也饮了半盏浓茶,便回席上去。
这样的宴席,嫔妃们总要陆陆续续地上前向帝后敬酒, 不多时莲充华上了前,卫湘举了举手中酒盏,与皇帝齐饮了一杯, 莲充华便退回去落座。
继而又有两名嫔妃上前敬酒,卫湘与她们喝了,视线偶然又掠过莲充华,见她正自斟自饮,却是才饮下一盏又斟满一盏灌下去,像是带着气,正借酒消愁的样子。
卫湘皱了皱眉, 侧首轻声吩咐琼芳:“去问问莲充华怎么了,瞧着很有心事。告诉她若有难事,待宴席散了可来同本宫说,别这样一味饮酒,仔细伤身。”
这是皇后的分内事,琼芳颔首应下便去了,行至莲充华身侧低声耳语。
莲充华刚又饮下一盏酒,已喝得醉眼惺忪,听了琼芳的话,她一声干笑:“哈……”这笑音并不低,又沁着一股凄怆悲凉,引得周遭几人都看过去。
莲充华幽幽转向卫湘,脸上挂着戏谑的笑意,眼中又透着哀怨,这般神色令卫湘莫名不安,凝神一想,当即温声道:“莲充华醉了,你们先送她回春华宫歇息吧。”
莲充华身侧的宫人们正要应,莲充华置若罔闻地开口:“臣妾来长秋宫时见几名宦侍押着谦王正往西边去,又不见谦王来席上,不知是什么缘故?”
卫湘眼中一颤,隐隐觉出她这话异样。
……因为皇帝还在周全谦王的体面,所谓的押人也不会真五花大绑地押着他走,最多只是有几名宫人跟在后头。堂堂亲王身后带几个宫人,本也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莲充华却偏用了“押”这个词。
但她这样当众问了,卫湘也不好不答,又因此事终究遮掩不住,更不好扯谎,只得笑道:“谦王府里最近不大安生,你也是知道的。谦王有些事做得很不成体统,陛下有心管教,命宫人将他带去留墨堂禁足几天。”
解释到这个份上,原本目露探究的许多嫔妃都面露了然,敏贵妃唏嘘一叹:“这孩子近几年是有些事做得不像话,陛下严惩一下也好,让他知道轻重。”
至于卫湘所言的“不成体统”究竟是指什么,她和皇帝都不明说,敏贵妃自然知道自己不该追问,旁的嫔妃也同样明白。
可莲充华轻笑一声,接着就道:“可是为着谦王妃有孕的事?臣妾听说了,据说是……据说是谦王用王妃的身孕做筏子,设计栽赃娘娘。”
她边说边双手撑住桌面站了起来,因喝得半醉,身子晃晃悠悠,口齿也含糊不清:“容掌印前几日……一、一直在谦王府严审此案,臣妾身边的宫人外出时偶然经过谦王府,说府中的惨叫隔得很远都能听见。”
卫湘愈发觉得怪异,无声地与容承渊对视一眼。他眼中的困意已尽消了,眸光凌厉地盯着莲充华,继而沉息举步上前:“充华娘娘喝多了。”他边说边睇了眼左右,口吻渐显强硬,“送充华娘娘回宫歇息。”
“掌印想遮掩什么!”莲充华突然提高声量,正欲上前的两名宦官足下一顿,满座嫔妃都是一愕。
她跌跌撞撞地奔向御案,容承渊想要拦她,却不能来硬的,便被她强挣开来,冲到了御案前去。
她伏到御案上,借御案半撑住身子。
楚元煜早已黑了脸,眉宇紧皱,凝视莲充华一语不发。
他这样最吓人,就是卫湘被他这样盯着恐怕都要吓得跪地告罪,可莲充华对此仿若未觉,笑了两声,复又扭头看向容承渊,说的话倒是对皇帝说的:“臣妾不大……不大明白,既是栽赃陷害,在掌印问出实情之前,疑点该是朝着皇后娘娘去的吧?既然如此,掌印何以直接疑到谦王头上,倒不曾疑过皇后娘娘?”
卫湘心底一震,容承渊回过身,沉声道:“充华娘娘何意?”
莲充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一字字道:“掌印是料事如神,还是身为陛下御前的人却早已在皇后与谦王之间有所偏颇,因此见到疑点便觉必是谦王的错,皇后定然洁白无瑕?”
卫湘的心紧绷起来,只恨不能堵了莲充华的嘴。容承渊仍沉稳如旧,从容不迫地揖道:“奴经手过无数案子,此番亦看过宫正司的完整案卷,自可凭经验判断是非,因此才会去审谦王的人。审出的结果一如奴初时所想,充华娘娘便可知奴判断无误;倘若当真先去审了皇后娘娘的人,倒真污了皇后娘娘的清白。”
他这番话是在回莲充华,更是对皇帝说的。
卫湘不动声色地扫了眼皇帝的神情,见他眉目间阴郁稍缓,便知这话奏效。
她稍定了心,只听皇帝吩咐道:“送充华回去。”
那两名适才因莲充华的举止不敢上前的宦官这才敢再度走向她,然而莲充华忽又从御案上一撑,猛地扑向容承渊。容承渊侧身欲避,但她来得实在太猛,一把攥住了他的衣领:“你就是护着她!”
这六个字,比前面的话加起来都令人心惊。前面的质问虽也骇人,但不过是滥用职权或结党营私。这六个字一出,就成了皇后与宦侍有什么私情。
嫔妃们一时间面面相觑,不乏有人讶然望向卫湘,但最后又都不约而同将目光定在容承渊和莲充华身上。
容承渊眉心紧锁:“充华娘娘醉了!”他一手抵在她肩上,想把她推开,但她抓着他的衣领不松,口齿含混地叫嚷道:“你就是护着她!明明……明明她已为陛下生儿育女,你还是护着她!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我才是最早为你做事的那一个!”
“你还以为她很在意你么?不过是用得上你罢了!只有我满心都是你!”
“我哪里比不过她!容承渊,你告诉我,我哪里比不过她!”
莲充华一声声地质问,一阵倒吸冷气的声响之后,席间安静得连一丁点呼吸声都听不到了,只有莲充华的声音在殿里回荡。
若说莲充华意指皇后与掌印有什么已让人诧异,那她现下明目张胆地叫嚷出自己对容承渊的情意、连带着牵扯出因此对皇后而生的嫉妒,简直称得上耸人听闻。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莲充华还在一声声地质问。
她素日是个安静到从不惹眼的人,现下却执拗得近乎癫狂。
她疯了……
卫湘满心都是这三个字:她疯了。
她只懊恼自己从不知莲充华对容承渊有这样情分,但凡她知道一点都可以早做打算。现下莲充华当着皇帝的面这样闹起来,所有人都没有防心。
“充华娘娘,您醉酒了!”容承渊只得重复这句话,语中透出深深的无力。这句低喝之后,他终于推开了莲充华,两侧的宦官合力将她一扶,就此按住,容承渊敛身下拜,“陛下……”
事情太大,他连“恕罪”两个字都噎在了喉咙里。
卫湘脑子木着,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在看到容承渊下拜的一刹,忽一股莫名的气力上窜,激得她一下子回过身。
她得说点什么。
卫湘思绪非转,眼见两名宦官死死捂着莲充华的嘴,厉声吐出一句话:“给本宫审她!”
死寂的席间一阵骚动,嫔妃们都不安地看她,皇帝也的目光也沉默地投过去。
卫湘对所有的注视都不理会,蓦然站起身,死死盯着莲充华:“本宫倒要看看,究竟是何人支使她如此信口胡言!”
话没说完,卫湘就觉眼前几道目光无声地递来递去。待她话音落下,凝妃已迅速反应过来,接口道:“是啊……空口无凭地污蔑皇后娘娘也罢了,容掌印服侍陛下多年,说一句左膀右臂也不为过。现下用此毒计害了掌印,若真得逞,陛下少了个得力之人,也不知会如了谁的意。”
莲充华目露愤慨,但只冲着卫湘和容承渊。她显然想骂什么,可被死死捂着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呜鸣。
凝妃这句话甚是紧要,卫湘却自己不能说,说了便像是她在这样的关头仍在为容承渊辩解。
她感激地望了凝妃一眼,凝妃不着痕迹地朝她颔了下首,可也不好再说更多了。
众人提心吊胆的,都等着天子发话。
不知等了多久,每个人都觉得有数百年般漫长,终于听到九五之尊发出“呵”的一声轻笑。
他连连摇着头,那笑意很快漫入眼中,却始终浸不进眼底。
他漫不经心地自顾斟了盅酒,悠然抿了一口,道:“凝妃多虑了。”
“陛下……”凝妃在这样的紧张中被他驳了,不免一慌,提心吊胆地看过去,他却只端详着杯中琼浆,眼中倒没什么责备。
“一个宦侍,用着趁手便一直用着罢了,也没那么要紧。”他的口吻淡漠到寻不到分毫感情,“都押下去。”
第317章 伤心 “陛下这话很没意思,陛下明明比……
容承渊无声地磕了个头, 被押出去时没再争辩一句,也没有看卫湘一眼。莲充华被捂着嘴,也说不出什么。
余下的嫔妃再不敢妄言一字, 一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地继续等皇帝的话, 皇帝饮尽了杯中的最后一口酒, 状似轻松地吁了口气:“皇后想想该如何处置。朕乏了, 先回紫宸殿了。”
嫔妃们闻言忙起身施礼恭送, 卫湘的心随着这句话坠入谷底:他不叫她小湘了。
这是他用了多年的称呼,诚然在她入主中宫之后他也唤过她“皇后”。但那多是当着朝臣的面, 在后宫家宴上全然不必如此。
她因而福身施礼时听到自己连呼吸都在颤,待她走了, 大多嫔妃也都瑟缩又不无尴尬地向她告了退。敏贵妃、文丽妃、凝妃、怡妃、皎淑仪五人默契地留了下来,等众人都退出去, 皎淑仪又同云安一起将几人膝下的皇子公主都带着, 一同避去了厢房。文丽妃则向琼芳和傅成递了个眼色,将宫人都聚去了侧殿,对他们耳提面命, 以免他们胡乱议论。
敏贵妃、凝妃和怡妃三人仍在殿里,都是满眼的担忧。凝妃最先走到了卫湘身侧,蹲身一攥她的手, 只觉冷得吓人,咬了咬牙,温声道:“娘娘千万稳住,此时最是不能乱了阵脚的时候,若走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
敏贵妃气恼道:“这个莲充华……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一惹事就惹个大的!唉,也是臣妾大意了, 只看她这些年悄无声息,倒忘了她曾在先帝忌日失仪的事,否则也能早防着她发疯!”
怡妃也很是焦灼:“虽说是欲加之罪,可关乎陛下声誉,只怕陛下心念一动便……”她哑了哑,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转而有道,“况且姐姐平素也的确与掌印走得近,这可如何解释!”
卫湘静立在那儿,怔忪不语。三人七嘴八舌地说了一些,却因事情棘手,也都没什么好法子。
卫湘魂不守舍地听了些,终于缓过一口气,强撑道:“容我想想,你们且先回吧。”
三人的争论辄止,望了她一眼,都识趣地告退。
殿里完全安静下来,卫湘复又失神了一阵,其间她回到寝殿坐在茶榻上,再回神时已全然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回到寝殿来的。
殿中唯有琼芳、傅成、积霖三人提心吊胆地候着,且都站在门边不敢扰她。忽见她回魂般地抬起眼,积霖才敢大着胆子上前了半步:“娘娘……”
卫湘脑子淡淡地摸出怀表瞧了眼,已快十一点了。
她脑子里仍是乱的,在这半晌里都没想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但这也不尽然,因为有一缕思绪即便在她失神间也始终清晰,那就是她必须要保容承渊的命。
这绝非易事,莲充华的话虽不足以坐实她和容承渊有私情,却至少坐实了莲充华自己对容承渊有意,这已足够让皇帝杀容承渊一百次了。
可她不得不试试看,因为她最清楚,在过去的这十三年里,她始终在为露姐姐的死而懊恼。即便是在活剐了王世才为她报仇之后,每逢午夜梦回,她仍会反反复复地想若那日被杖毙的是她就好了,再问她千次万次,她都愿意用自己的命换露姐姐活下去。
现在,容承渊也是一样的。如果他因此事而死,她往后余生的十三年、三十年都将反反复复地想他,她会此时死去的是她。
这种执念有一份就让人痛苦,再多一份迟早会把她逼疯,她不远再受这种折磨。如果实在救不了容承渊……她便会忍不住地向,或许与他一同死了也不错。
可她又还有两个孩子,她为他死了,两个孩子多少要受牵连,所以这也不是上策。
她还是得救他,她能选的唯有救他。
但凝妃说得对,现下她若走错一步便是满盘皆输。
——卫湘回魂抬眸之前便是在想这一环,抬眸间与不远处的三人目光相触,她复又沉吟片刻,道:“琼芳。”
“娘娘。”琼芳忙迎上前几步,卫湘睇着她问:“适才怡妃也说本宫素与掌印走得近。本宫与掌印的关系,很明显么?”
“这……”事关卫湘最隐秘的私事,琼芳神情一僵。
卫湘倒很平静:“你但说无妨。”
琼芳低下头,哑了哑,道:“娘娘与掌印的事……只我们三人知道,可若只论‘走得近’,别说长秋宫上下瞧得出,陛下大概也有数。只是娘娘早已身居高位,与掌印走得近也说得通,因而也没什么人多想。现在莲充华将事情往那上头引……只怕……”
原本寻常的主仆亲近,经了莲充华的话轻而易举地就被点成了私情。更糟糕的是在多年以前,褚氏也曾暗指过她与容承渊不清不楚……那时她和他倒是真的冤枉,可他为此挨了一顿板子,皇帝必定对此颇有印象,虽多年来不提不疑,但现下莲充华这么冒出来,那件旧事只怕也会令此事雪上加霜。
卫湘眸光冷冷地垂眸:“好,本宫有数了。”
“娘娘打算如何是好?”积霖忍不住问,顿了顿,又道,“若不然……若不然便舍了掌印吧。”她也是御前出来的人,没少得容承渊照拂,这话说得十分艰难,“虽说是无情了些,可……可莲充华那些话已绝了掌印的生路了,大没必要再将娘娘也搭进去,想必掌印也不肯的。”
卫湘不置可否,只说:“帮本宫备笔墨。”
三人对视一眼,皆不懂她要做什么,但见她面色冷肃,也不敢多问,便去照做。
这晚,卫湘伏在案头写写画画到后半夜,在临近天明时又走到炭盆边,将那写了半夜的厚厚一沓纸都烧了个干净。
她知道要怎么办了,虽也只是摸索着来,亦掺着她已不陌生的豪赌意味,但心里总归不那么乱了。
至于赌错了,那也没法子。为着容承渊的命,她总得搏一把.
理清思绪,卫湘心底舒坦了些。
然后便是等待。她首先要赌的就是皇帝迟早会主动来见她,因此她并不打算主动去见皇帝,正所谓上赶着不是买卖。
这一步赌得并不大,只隔了一天,皇帝在傍晚时就打算见她了。虽然他没有亲自来她的长秋宫,而是着人来传她去紫宸殿,但也没什么不同。
卫湘听了传召的口谕并未急着出门,仍坐到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梳了妆——她平素就是这样的,眼下维持如此,既是为免显得自己心慌意乱,也是因为她最知道他有多沉醉于她的容颜,越是在危机之中,她越不能失了这张牌。
是以她到紫宸殿时已是半个时辰后了。楚元煜早已屏退宫人等着她来,她迟迟不到,他焦灼渐生,不由自主地在寝殿中来回踱起了步子。
卫湘绕过屏风便将他的焦灼尽收眼底,若常止了步,屈膝福身:“陛下圣安。”
楚元煜脚步一顿,定睛看向她。饶是焦灼之余更有怒火,他看到她仍觉眼前一亮,继而冷笑沉声:“出了这样大的事,皇后仍姗姗来迟,可见不慌。”
卫湘黛眉微蹙,举步向里行去,口吻恹恹:“宫中朝中想让臣妾死的人多了去了,莲充华这一招当年褚氏就已玩过,臣妾有什么好慌的?”
她说着已自顾步入那方用竹帘和屏风隔出来的茶间,在茶桌前落座。竹帘半卷,她正好抬眸望向他:“陛下传臣妾何事?”
她轻佻的态度让楚元煜莫名来气又发不出火,他于是轻哂一声,也踱过去,在她对面坐下来。
她娴熟地执起茶器沏茶,动作间寻不出半分凌乱和慌张,楚元煜默不作声地看了会儿,状似随意地道:“是啊,前有褚氏,后有莲充华,容承渊也的确常去长秋宫走动,你就不怕朕真疑你和他有什么?”
卫湘抬眸瞧他一眼,眼帘又落回正从瓷罐里拨出的茶叶上:“不怕。”
楚元煜遂问:“为何?”
卫湘又瞧他一眼,对着他的眼睛露出好笑和费解:“宫女宦官结对食是因寂寞难耐,臣妾这些年可有过独守空房的时候?犯得上找个宦官解闷儿?”
说罢,继续沏茶。
楚元煜不咸不淡:“朝堂上忙起来,朕总有顾不上你的时候。”
——这对卫湘而言简直是等什么来什么。
他若不提这个,她真正想说的话且还要绕许多弯子才好说出来呢。
她不由勾唇轻笑:“陛下这话很没意思,陛下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臣妾待陛下的心。”
说着,她话锋陡转:“若不是真心爱慕、欣赏陛下,凭陛下对臣妾做的那些事,臣妾早已伤透了心,哪里还能愿意日日与陛下相伴?陛下心中都有数,有何苦拿那种话来刺臣妾。”
语毕她连连摇头,似乎对他此举大是无奈。
楚元煜被说得一怔,皱起眉头,不解地看她:“这话何意?”
卫湘轻笑不言,他愈发困惑地追问:“朕何曾有过对不住你的事?”
第318章 烈酒 “听说陛下疼晕过去了。”……
卫湘衔着最淡泊的笑容, 缓缓摇头:“说不上对不住。若换做是臣妾,臣妾也会那么做。臣妾偶尔回味那些事也并无怨言,只钦佩陛下的魄力与谋略。”
楚元煜更显困惑:“究竟何事?”
他已是三度追问, 卫湘略微一怔, 眼中终于流露出迷茫, 迎着他的视线道:“陛下当真不清楚?”
楚元煜拧眉:“朕不清楚。”
卫湘抿唇颔首:“好吧, 那臣妾说给陛下听。”
她缓了口气, 凝神追忆往事,面上浮现的笑容变得有些迷离, 但淡泊如旧:“早在张氏做淑妃时,陛下就起了动张家以充盈国库的心思。”
她才说了一句, 楚元煜已骤然变了脸色——是的,他用铲除世家的事情收银子的事她早就知道, 却不曾与他提过。
卫湘对他的神情变化视若无睹:“她从淑妃做到皇后, 再到被废,陛下让臣妾与她分庭抗礼,不仅搅浑后宫这一滩水, 逼得嫔妃们不得不站队,更气疯了张氏,因而行事越发的不计后果。”
她语中一顿:“可这些, 都是陛下和谆太妃私下授意臣妾的。陛下赢了,自然万事大吉,一则大权在握、二则国库充盈、三则换臣妾做皇后本也更合陛下的心意;可若陛下输了,陛下也是干净的,都是臣妾这个妖妃飞扬跋扈、不敬皇后,陛下杀臣妾便可平张家与其他旧日勋贵的怒火,这陛下不能不认吧?”
楚元煜满目错愕, 张了张口,愣是没说出话。
卫湘端详着他的震惊,莞尔垂眸:“再说张氏之前,陆家、杨家,哪个不是陛下借着臣妾的由头除掉的?陛下从来不在意臣妾或会因这些缘故成为众矢之的。自古妖妃总是好用的,哪怕昏君暴君身边有个妖妃都能罪减一等,更何况明君?臣妾倒真要感谢那些被抄家流放的大人们,他们虽对臣妾横挑鼻子竖挑眼,却不曾将陛下这些手段怪罪到臣妾头上……这陛下也不能不认吧?”
“你……”楚元煜惊得站起来,字字含着难以分辨是惊还是怒的颤栗,“你早就知道?”
卫湘置若罔闻:“直至臣妾登上后位之后,陛下对臣妾也并非全无算计,颖修容的林家不就是这么回事么?不算早已逐步远离朝堂的文丽妃家,林家那时已是朝堂上硕果仅存的旧勋贵了,膝下又有亲生的皇子,的确是个威胁。陛下借林家旁支的大不敬降罪整个林家,百年世家毁于一旦……不过这回,陛下的心思变了些,因为这仅剩的旧勋贵已没那么大的势,臣妾相信陛下此举当真是为了稳固臣妾的后位,杀鸡儆猴这一步走得很是漂亮。”
“只是——”她微微一笑,“陛下终究也要承认,倘若真闹出了什么意料之外的风波,陛下把臣妾推出去,自己也还是能全身而退的。”
楚元煜看着她全然僵住了,二人一坐一站,当中只一张茶桌,却宛如隔着天堑。
卫湘眼前的茶沏好了,只是仍有些热,她执起盏碟将它放到他那一侧,舒气一笑:“这一切,陛下要说自己心里没数,臣妾是不能信的。但陛下问臣妾是否早就知道,那倒也不是。臣妾出身永巷,前十六年加起来也就读过三五本书,哪里参的透这些。还是后来常得陛下教导,才渐渐看明白了。”
“若硬要说有哪件事臣妾从一开始就了如指掌,却仍有心与陛下配合的……大约只有两件吧。”她轻叹一声,笑容变得更加秾丽,“一是颖修容的事,那时臣妾已经过太多风浪,自然明白;二是最初皎姐姐那件事。”
楚元煜一滞:“皎淑仪?”
“是。”卫湘点头,“皎淑仪因罪被废,被困在落梅苑几年,管着她的女官连鞭子都敢动,哪就那么巧正好让她得了机会跑了出去,还跑到了慈寿宫外?所以臣妾当时就知道,是陛下想还她清白了。但臣妾当时只能看到这一层,并不知陛下的醉翁之意实则在恭妃那里。”
“所以,陛下啊……”她摇着头,长声慨叹,“您这样一次次地将臣妾置于险境,臣妾却依旧视您为夫君,倾慕您的雄才大略,心甘情愿地做您的左膀右臂,哪怕要舍出自己的性命也愿意帮您成事,您还觉得臣妾与容承渊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么?”
“你……”楚元煜惊然倒吸凉气,一声又一声。他双目圆瞪地盯着她,她从未见到过他这样失态的神情,可她心里却没有一点惊恐,只是平静地和他对视着。
她想,只要能救容承渊,这就值得,就像容承渊在她生恒泽时也冒着欺君的危险在救她。
长久的冷寂之后,他终于勃然大怒:“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他胸口起伏不止,气得口不择言,“你是不是真觉得朕不会杀你!”
“呵。”卫湘扬音轻笑,轻耸双肩,“陛下要杀臣妾,再容易不过了。臣妾在这世间毫无根基,宛若浮萍。过去、现在、将来,臣妾都是在陛下面前最没有还手之力的那一个。”
“可臣妾觉得陛下还是冷静些,别杀了臣妾又后悔。”她语中掠起一缕嘲弄。
楚元煜怒极反笑:“皇后容色倾城,但大偃江山万里,皇后也未见得是最美的那一个。”
“这话不假。”卫湘坦然点头,“臣妾明白山外青山的道理,况且臣妾如今也生了孩子、有了岁数。若陛下真下旨搜罗美女,比臣妾长得漂亮的不说能找到百八十个,十个八个也总能有的。”
楚元煜切齿冷声:“皇后明白就好。”
卫湘话锋陡转:“可美人虽多,又有几个能倾慕陛下到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呢?有几个能像臣妾这样真正明白陛下的才华,能像臣妾这样死心塌地地做陛下的左膀右臂?”
她噙笑一顿:“又有几个,能如臣妾这样无父无母更无兄弟姐妹,即便入主中宫也只会一心向着陛下,不会因外人分心半点?”
“陛下,您承认吧。”她不慌不忙地站起来,看向他的目光平静而不失贪恋,“臣妾视您若神明,您也同样离不开臣妾。咱们既有夫妻的情分,亦有同盟的默契;咱们晚上有床笫之欢,白天可并肩作战,这是在广袤天地间都难得一见的。容承渊算什么东西,再来十个也不配与这样的情分相提并论。”
“你放肆!”他在她的平静中愈发的怒不可遏,“你……你揣测君心、欺君罔上!你这是死罪!”
卫湘面上心中都毫无波澜。
她知道,什么揣测君心欺君罔上都是虚的,他在的怒火无非是因她看穿了他的算计,是因为那些最晦暗的心事被她暴露出来,让他无地自容。
诚然……这比揣测君心和欺君罔上都更危险,可也要她赌输了才会危险。
“臣妾真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会疑容承渊。”她黛眉倏皱,语气里带起不耐,适才的挑衅和嘲弄都消失无踪,只剩下最平常的抱怨,“臣妾便是没做皇后时也早已身居高位,更一直是宠妃,还是御前出来的人,与臣妾熟络的御前宫人何止他一个?陛下觉得他们又该如何待臣妾才合理?硬装不熟不成?嗤……”
她好似被气笑了,冷冷地瞟他一眼,垂眸福身施礼:“陛下要治臣妾的罪就治吧,臣妾回去静候圣旨。”
她说完绕过茶桌就走了,行至寝殿门口听到杯盏摔碎的声音也没停半步。
好……昨夜反复思量的第一步已完满地走完了,但她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回去就要赶紧走第二步。
容承渊被关在宫正司,是死是活都在他一念之间,他若真忽然下一道赐死的旨意,她也没办法,只能自己尽快走自己的,迫使他跟上她的步调,顾不上其他.
寝殿外,候命的宫人虽不知他们都说了什么,却也听到了皇帝暴怒的声响。
见她出来,琼芳等几人忙举步跟上,他们个个脸上都写着不安,但看了她几次,终不敢问。
主仆一行就这样一语不发地回了长秋宫。卫湘一进寝殿就去书案前坐下来,沉声吩咐了三件事:“积霖去取坛烈酒来,再拿酒碗;傅成盯着紫宸殿,若陛下犯起头疾便告诉本宫;琼芳……”她薄唇微抿,“莫让旁人进来,只你在此处守着,倘若本宫酒后在纸上写了什么不该写的,你即刻拿去烧净,断不可留半个字的痕迹。”
琼芳本要应声,却被这古怪的吩咐弄得不解,想了想怕自己误事,便谨慎地探问:“不知会有什么不该写的?”
卫湘低眉苦笑:“若出现了,你自然知道。”
琼芳哑然,犹豫不决地应了声“诺”。
如此也就过了一刻,果然听闻紫宸殿传了御医,傅成回禀道:“听说陛下疼晕过去了。”
好,阿弥陀佛。
卫湘心里暗暗庆幸着,端起酒坛给自己端了一满碗烈酒,仰首一饮而尽。
第319章 母女 “母后怎么这样……父皇,儿臣有……
楚元煜曾因水患头疼到一病不起, 卫湘那时就说过他们两个不能都病倒,否则不说朝中,宫中就要乱了。
这话现如今一语成谶, 凝妃听闻“陛下头疾发作昏了过去, 皇后娘娘喝得酊酩大醉”的时候人都懵了, 木然良久, 匆匆去见文丽妃, 商量如何稳住局面。
只是卫湘说这话的时候对朝堂尚且没什么沾染,这两年她却已称得上深入朝堂。当下这样“一语成谶”, 宫里有文丽妃和凝妃镇着,倒没出什么乱子, 朝臣们却真如她所料般乱了。
也是年后的这个契机帮了她。
因皇帝与百官都是从腊月中旬就开始休假,这其间真有急事要事虽也会议, 但有些半急不急的就都放着了, 一个月下来总会积攒许多,就等着年后处理。
除此之外,年节时有还有各地使节前来朝贺, 这种事项里虽大多都是“虚礼”,可事关邦交,总得有始有终, 来时接风去时饯行,再虚的礼也不能免。
皇帝赶在这个节骨眼上生病,内外事务都会耽搁不少。而且这变故又突然,文武百官都没什么准备。
因此众臣在听闻次日清晨免朝时就焦躁不安起来。鸿胪寺的人立时想到了这几年常在朝堂上出现的皇后,就理所当然地问:“陛下抱病,皇后娘娘呢?皇后娘娘可还出来理事?”
他想,一国之母若能来为番邦使节饯行, 也合乎礼数。
然而御前的人苦着张脸:“皇后娘娘这几日心情不好,喝得大罪,也不便见人。”
那可怜的鸿胪寺官员差点晕过去。
长秋宫里,卫湘灌下一碗酒后提笔就写“楚元煜”。
琼芳按吩咐守在她身边,乍见天子名讳赫然出现,吓得马上就觉得这个得烧。可她旋即从那清晰的字迹意识到,卫湘这会儿酒劲儿还没上来,这就是她想写的东西。
她小声问:“娘娘,这个不烧是不是?”
卫湘嗯了一声,声音果然还很清醒:“类似这般的都不烧。”说着瞥了眼案头的酒坛,“再给我倒一碗。”
琼芳忙依言倒酒,卫湘就这样边喝边写,先写了一整页的“楚元煜”,又写了一整页的“陛下”,而后再是一整页的“楚元煜”。
因酒意渐重,这三页字越发的凌乱,到了第三张,前半页错字、丢字已很多见,后半页更是难认。
第四页,琼芳终于知道她要烧的是什么了。
此时她已醉得瘫倒在桌上,脑袋枕着左臂,目光惺忪。右手强撑着还在纸上写字,写了几个“楚元煜”之后,忽而写出了一个“容承渊”,往后又这样写出两个,凌乱不堪地占满了整张纸。
琼芳心下既惊恐也唏嘘,麻利地将这张纸从她手底下撤出来,丢进炭盆烧了,更以铁签子翻弄一翻,确认已尽数化灰才算安心。
她就这样边灌酒边写,一直从傍晚写到天色全黑。
其间两个孩子都来过几回,全被宫人挡了回去,天黑时她喝到吐了,正碰上云宜又一次到了殿门口,听到动静硬闯进来,和琼芳一起扶她时云宜急得想哭,但在看到桌上那些写满父皇名讳的纸时,云宜一下子冷静了。
她的泪意全然消退,站起身,跟琼芳说:“姑姑好生照顾母后,我会告诉恒泽放心,不会再来搅扰。”
琼芳睇了云宜一眼,视线触及她眼中的沉稳,心底颤栗着萌生出一种钦佩,颔首道:“殿下放心。奴婢帮不上别的忙,但一定保娘娘凤体无虞。”
“辛苦姑姑了。”云宜垂眸一福。
虽福得很浅,但哪有公主向女官施礼的道理?琼芳虽正为大吐不止的卫湘顺气,仍艰难地侧身避了避,道:“殿下使不得。”
云宜再度望向侧旁桌子上的纸页,目光清明:“现下是咱们共患难的时候,母后既稳住了,咱们就得帮她成事才好。我猜明日御前会有人来,但此事因容掌印而起,容掌印最信重的那几个大概都会避嫌,不会轻易过来。我要姑姑做一件事,到时务必要求他们来一个,最好是张为礼。”
琼芳顺着云宜的视线看了一眼,明白了她在想什么,沉息道:“娘娘不曾特意吩咐,想必顺势而为也无妨。若专门叫张为礼去,未免太刻意了。”
云宜道:“母后身陷其中,难免过分谨慎。实则御前宫人都有分寸,张为礼深得掌印教诲,最通此道,自能让刻意的事显得不刻意,姑姑不必过虑。”
琼芳听她这么说,斟酌再三,终是沉下心点了头:“奴婢尽听殿下吩咐。”
云宜垂眸又言:“那这边就交给姑姑了。我去见怡母妃一趟,或会回来得晚些,姑姑不必担心。”
琼芳一怔:“殿下去做什么?”
“姑姑还是不知道的好。”云宜颔首浅笑。
琼芳看着她的笑愣住了。
她的这缕笑与年龄并不相符,但真是像极了卫湘.
翌日,楚元煜直至午后才悠悠转醒,醒来就依稀听到一门之隔的内殿不断传来朝臣的议论声。
他们的声音其实都压得很轻,可架不住人多,十数人一起说话,再轻的声音也汇成了一股子混乱。
——无怪朝臣们焦灼。若只是年关积攒的那些事,便是天子忽而免朝,他们虽失了主心骨,勉勉强强也能自己办了;至于为番邦使节饯行的事,失礼倒是真失礼,可解释说陛下抱病,人家应也能体谅几分,真说闹出多大的乱子也不至于。
可就在昨夜,就在帝后都很不对劲的这个节骨眼上,偏就闹出件大事——有位使节让人给杀了。
案发就在京郊,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郊外小路上,这位使节被人一刀抹了脖子,身上的财物被洗劫一空,应是倒霉遇上了附近的匪徒强盗。
这会儿天气还冷,他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早凉透了……这还是多亏那一带离军营不远,军中士兵外出巡逻时发现了尸体,否则就得等到今天早上才能有人给他收尸。
番邦使节被杀,这本就够糟糕了。更糟糕的是这人还不是小国使节,是罗刹国的。
因此陶将军虽知天子抱恙也不敢耽搁,天不亮就入了宫,等着求见。只可惜他来得早也没用,皇帝没醒还病着,他再着急也不能硬把人从床上薅起来不是?
于是楚元煜才坐起身,宫人就忙上前禀了话,张为礼说起使节被杀连声音都在颤。
楚元煜闻言,心下骇然,自然想尽快安排善后。但头疼尚未消退,他觉得脑子里蒙了一团雾,什么都想不清楚,只能清楚感觉到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楚元煜紧皱着眉,抬手扶住额头,拇指与无名指用力按着两侧太阳穴,缓了半晌还是想不出什么,只得问:“皇后呢?交给皇后去办。”
“这……”张为礼面露难色,“长秋宫今日一早也传了御医。”
楚元煜一滞,脱口而出:“她病了?”
张为礼磕磕巴巴:“好像说……好像说是醒酒?奴没敢多问,只在宫门外瞧了眼,确是酒气挺重,也不知喝了多少。”
楚元煜没说话,只是烦闷地吁出一口气,眉头也皱得更深了。
他仍在拼力地思量罗刹使节的事,循理来说这事虽棘手,却说不上复杂,给罗刹国一个交待就可以了。
……可他现在竟想不出如何给罗刹国一个交待。
楚元煜深深感觉到了什么叫力不从心。
挣扎了不知多久,他终是只得放弃,认命地下床:“更衣。”
张为礼目露惊意,出言苦劝:“陛下不如传各位大人进来回话?”
楚元煜以为他是要出去廷议,摇头:“让他们去宣政殿候着,朕先去看看皇后。”
“诺。”张为礼垂眸应声,奉旨去了。
约莫两刻后,圣驾踏入椒房殿前的院门。院子里没有宫人,显得有些凄清,这让楚元煜恍惚间想起张氏失势的时候,那时长秋宫就是这样的光景。
可他又没说要废了卫湘……
这个念头从心下冒出来,让他身形一顿。
接着,他注意到两个小小的身影。云宜和恒泽坐在离殿门不远的廊下,恒泽垂头丧气的,云宜似是在哄他。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云宜下意识地望过来,看到他忙站起身,又拉了拉恒泽,姐弟两个一起迎过来。
“父皇。”两个孩子一同施礼,声音都闷闷的。
楚元煜心有不忍,弯下腰温声问:“你们母后呢?”
“在殿里。”云宜低着脑袋,紧紧皱着眉头,“父皇对母后说什么了……母后昨天回来又哭又闹,喊了父皇一整晚。儿臣……儿臣想去劝她,她就抱着儿臣哭,她还说她……”
云宜的声音突然止住,慌张地看了他一眼,又心虚地低下头。
楚元煜目光微凛:“她说什么?”
“她,她她……”云宜整个人的气息都弱下去,声音低若蚊蝇,“她说她要亲手去将莲充华和容掌印五马分尸、碎尸万段、千刀万剐……剐完还要把脑袋割下来挂城门上示众。”
云宜说完,可怜巴巴地望着父亲问:“母后怎么这样……父皇,儿臣有点害怕。”——
作者有话说:
云宜(夜晚):怡母妃,听我的,就这个罗刹使节,你让你爹去把他喉咙割了,助我母后一臂之力!
云宜(白天):[可怜]父皇,儿臣有点害怕。
罗刹使节:谁喂我花生。
第320章 酒醒 卫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去……
云宜的声音泛着哽咽, 话没说完就低头抹起了眼泪。
恒泽看着姐姐拼尽力气才挤出的那一滴泪,抿唇别开了眼睛。
楚元煜抬手摸了摸女儿的额头,心下一声哀叹, 温声道:“云宜别怕, 父皇和你母后……就是稍有几句争吵, 父皇进去哄哄她, 一会儿就没事了。”
语毕他直起身, 侧首吩咐张为礼:“让乳母们带皇子公主去太妃那里。”
张为礼刚要应,云宜脆生生道:“儿臣不去!”
楚元煜无计可施, 只得退了一步:“晚膳时再回来。”
“好吧……”云宜眼圈红红地低下头,福了福身, 带着恒泽一并回到厢房去找乳母。
楚元煜看着他们,连连摇头, 定了定神, 方又往殿中去。
才步入外殿,他就听醉话依稀从寝殿里传来。不由心思转动,加快脚步行至寝殿殿门, 却在门口屏风后停了脚步。
卫湘呜呜咽咽地哭着:“他不信我……琼芳,他不信我!这么多年的情分,还不敌莲充华几句挑拨!”
透过屏风折叠处的缝隙, 楚元煜看到卫湘坐在床头,但自己醉得坐不住,半个身子都伏在琼芳怀里。
琼芳满面愁容,哀叹道:“莲充华以身入局,便是满口胡言也多了三分可信……您不能再喝了,何故为了这等小人伤了自己的身!”
楚元煜因这话目光一挪,就见床头的矮几上还放着酒碗, 旁边的地上搁着酒坛。
卫湘含含混混地又说:“琼芳,你说……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什么呢?”
琼芳面色一惊,忙道:“奴婢没读过什么书,只知一句‘好死不过赖活着’。娘娘别胡思乱想了,便是有天大的事,也得先活下去。”
“不……不对!”卫湘疲惫地摇着头,“你说得不对。”说着她皱了皱眉,向后一歪,倒到床上,“哈哈”发出两声干笑,笑音凄怆悲凉,“你不懂,我……我生来就是没人爱的。父亲……我从来……从来不知道他是谁,母亲也早早撒手人寰。就连露姐姐,也丢下我走了。”
“活到十六岁,我遇见陛下,我以为他是真心喜欢我啊……这么多年,我只想陪着他。可他……呜呜呜……”她哭起来,又掺上两声笑音,“哈哈……他不信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娘死的时候怎么不带我走,让我少受些苦!”
“娘娘……”琼芳手忙脚乱地想给她盖被子,她忽又猛地撑起身。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一下子站了起来。琼芳大惊失色,赶紧丢下锦被扶她,她歪歪倒倒地道:“琼芳,你跟我去……我去亲手杀了容承渊!陛下就信我了!”
“娘娘!”琼芳吓得跪地挡住她。
楚元煜眼中一阵恍惚,那一瞬里他在想,若她真去杀了容承渊,他就真信她了。
接着却听琼芳哭着哀求道:“娘娘,您冷静些!现下可不能动掌印啊!”
卫湘身形顿住,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双醉眼无神地盯着她。怔忪两息,也没同她争,一把奋力将她推开。
这一推,卫湘脚下不稳,又跌回床上去。她气力不支地就势歪倒,口中迷迷糊糊地冷笑:“好个莲充华,手……手伸到我这里来了!我已成了这样,你还、还帮她害我呢。”边说边已闭了眼,看似要睡,却胡乱扯过枕头又哭了,口中反反复复地重复着“没人爱我”那些话。
“奴婢不敢!”琼芳显然也很委屈,磕了个头,膝行上前,伏在床边苦口婆心地道,“奴婢侍奉娘娘绝无二心!只是娘娘想一想……若此事容承渊死了,是合了谁的心意?且不说陛下是会因此信了娘娘,还是反会觉得娘娘杀人灭口。就算陛下真因此信了娘娘,掌印的死是遮不住的,事情传出宫门又当如何!”
卫湘从呜咽的哭声中发出一声冷笑:“人都死了,还要如何!”
琼芳摇头道:“现下局面看似难看,实则却都是莲充华的一家之言,可若掌印死了就都不一样了。别管是娘娘还是陛下的旨,看着都活像真有那种事,所以娘娘要灭口、陛下亦容不得他,这才连他多年侍奉圣驾的功劳苦劳都不顾,必要除之而后快。”
“娘娘,宫门之外众口铄金,您便是不顾自己的死活,也为陛下的圣誉想想啊!”
最后这句话让卫湘蓦地安静下来,似是“陛下的圣誉”这几个字一下掐住了她的咽喉。
琼芳见她有所动摇,忙趁热打铁:“娘娘,您若只想赴死,奴婢不敢多说什么,只得劝您想开些。但您若想破莲充华的计,求您千万顾全大局!这种嘴皮子一碰的栽赃,您与陛下当真了旁人才会当真。若您与陛下都不计较,旁人瞧着自知是身正不怕影子斜,反倒议论不起劲了。”
卫湘犹自伏在枕头上,发出一声闷闷的轻笑:“照你这意思,倒要让那对狗男女全身而退不成?”
琼芳唉声一叹:“莲充华亲口说自己对容承渊用情,自是该死。可娘娘细想,容承渊做错了什么?哪怕莲充华话里话外也只恨他不在意她,这算是罪吗?奴婢知道娘娘心里怄着气,可娘娘……您若真念着陛下,此时不仅不能动容承渊,还得竭力保住他的性命,方能堵住那些小人的嘴,让他们知道您和陛下一体同心,什么人也别想挑拨夫妻情分!”
“呵……夫妻情分。”卫湘又发出一声冷笑,大是对他的不信任耿耿于怀的样子。
“娘娘,求您大事为重,若要赌气……等事情过去,来日方长,以后有的是机会跟陛下慢慢赌。”
楚元煜眉心一跳。
定睛看去,卫湘似乎并不甘心,脸埋在枕头里一个劲儿地摇头,却也说不出话来反驳琼芳。
琼芳见她安静了,倒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气,放轻声音道:“娘娘歇一歇,奴婢去把姜御医开的醒酒汤给你端来。”
“我不要!”她执拗地摆手,柔荑在半空中霸道地划过去,“你给我再倒碗酒来,让我喝了……我痛快痛快,再好好想你的话!”
楚元煜复杂地失笑,暗暗揶揄她都醉成了这样,还挺会拐弯抹角地讨酒的。
琼芳硬将她的手按回去,无可奈何:“娘娘真的不能再喝了。您等一等,奴婢先唤积霖过来守着,奴婢一会儿就回来!”
说完,她转身匆匆离去。才绕过屏风,迎面碰上楚元煜,惊得骤然向后一退:“陛……”
楚元煜当机立断地捂住她的嘴,琼芳的话也被噎住了。
“退下。”楚元煜声音很轻却不是威仪,琼芳也不敢躲他,噤若寒蝉地连忙点头,他方收了手,她局促地福了福,逃也似的溜了。
楚元煜回眸递了个眼色,张为礼他们也都识趣地退出去。他独自步入寝殿,卫湘听到脚步声,复又扬音:“积霖,给我……给我倒酒,倒酒给我。”
楚元煜驻足叹了口气,复又行上前去,自是没给她倒酒,只在床边坐了下来。
卫湘嗅到熟悉的龙涎香,心下一松,方知自己可以睡了,便安然合眼,又呢喃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就睡了过去。
借着酒劲儿,她这一觉睡得属实安稳。
她甚至不必担心自己说错什么梦话,因为她昨晚写的那些字都还在桌上,他必然会看到。再加上适才的铺垫,若她梦中直呼天子名讳,自然是在想他念他,亦或是在怨他不信她。
而若她喊出容承渊,那同样没什么,因为她反反复复地说要杀他,纵使琼芳所言在理,可她的气没那么容易消,在梦中喊出来也没什么。
于是卫湘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后半夜,醒来时周围一片漆黑,但细看仍从幔帐缝隙间寻得了一缕光,依稀可判断出殿中应正灯火通明。
她沉吟片刻,方撑身扬音:“琼芳?”
“娘娘!”外面传来的是积霖的声音,先是应了一声,又有些刻意地道,“奴婢马上来。”
卫湘黛眉挑起,心里猜想着幔帐外的事,等了几息,积霖终于揭开幔帐,笑道:“娘娘醒了?”
卫湘抬眸,就见积霖神色如常,但眼睛往左侧动了动,道:“您可算醒了,御前已来人催了几回,说是陛下头疼得起不来,朝堂上又出了急事,请娘娘前去坐镇呢。”
“朝堂啊……”卫湘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去。”
积霖屏息:“娘娘?!”
卫湘躺回去,心灰意懒地笑道:“从前我当我和陛下真是一对璧人,自然掏心掏肺地帮他。可他一点都不信我,我费那个力气干什么?我就是一点闲事不管,皇后的俸禄我也不少拿一个子儿。积霖,你只管跟他们私下通个气儿,日后皇后的分内之职我必定办好;皇后之职以外的事,为着大家面子上好看,说都少来与我说。”
说完她顿了顿,又忍不住地抱怨:“御前的人如今也没眼色了,我与陛下成了这个样子,他们倒还来找我帮忙?自己不觉得好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