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陶冠泽老爷子是出了名的老派,对子女的期望就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对“戏子”行当有着根深蒂固的轻视。
陈逸凝虽然开明些,但也一直为女儿能当律师而倍感欣慰和骄傲,逢人便夸女儿有出息。
这要是让他们知道引以为傲的小女儿“不务正业”地跑去唱戏,还上了电视……那后果,陶振简直不敢想……
王兰问:“陶叔和陈姨呢?”
堪称“包打听”的单言时刻掌握着胡同里所有人的动向,她言简意赅:“陈姨在院子里跟舒姨学钩针呢,我爸和陶叔去社区活动室下棋了,没个把小时回不来。”
“还好还好,他们目前应该还不知道……”众人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些。
陶振狠狠按下电源键,关掉电视,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心有余悸地看着同样脸色发白的姜禾,又环视了一圈同样很是担忧的邻居们,恳求道:“各位,帮帮忙,这事儿千万千万捂住了。”
众人纷纷点头:“绝对守口如瓶。”
这个原本悠闲的午后,因为一个意外的频道和一张熟悉的脸,骤然变得紧张刺激起来。
陶华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和陶家二老的平静生活,悬于一线。
当天晚饭后,碗碟刚刚撤下,空气中还残留着红烧肉的香气。
陶冠泽习惯性地起身,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向堂屋那台陶振中奖后买来的新彩电。
他有每日看新闻联播的习惯,这个点儿正正好,快要开始了。
“爸!”陶振一个箭步上前,身体微妙地挡在电视机前,脸上堆起略显僵硬的笑,“那个……今儿别看了吧?您看看欣迎和乐迎。”
他指了指在绒毯上的双胞胎:“她俩困了,开电视影响她们睡觉。”
陈逸凝狐疑地看了看两个小孙女:陶乐迎正“啊啊”叫着,试图把布娃娃塞姐姐嘴里,陶欣迎则皱着眉,努力推开妹妹的手——哪有一丁点儿困意?
姜禾干咳了一声,解释道:“姐妹俩今天精神头太好了,电视一开,该更兴奋了,一会儿哄睡怕是难……”
陶冠泽挑眉:“你把她们抱回你们屋睡去吧,我声音就开一格。”
“不行不行。”陶振头摇得像拨浪鼓,“她们精着呢!知道爷爷奶奶在外头,肯定闹着要出来,哄都哄不住。”
陶冠泽皱了皱眉,觉得儿子今天格外啰嗦:“那我回屋看。”
屋里那台是之前的旧电视,陶冠泽不舍得扔,这不,就派上了用场了。
他说着就要往自己卧室走。
“别!”陶振的声音都急得拔高了半度,引得姜禾紧张地捏了捏他的胳膊。
“那……那台旧电视显像管老化了,画面闪得厉害,特别伤眼睛,您二老这岁数,视力多金贵啊,可不能看。”他理由找得冠冕堂皇,很能体现他的“孝心”。
陶冠泽和陈逸凝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大大的问号。
陈逸凝道:“我们又不是一次两次看了,没感觉画面闪啊。”
陶振回:“你们那是看习惯了,所以才没感觉。”
姜禾急中生智,一把抱起离她最近的陶欣迎,小家伙不满地“嗯”了一声。
“她们俩……”姜禾将怀里的大女儿放到陈逸凝怀里,又看看地上爬向爷爷的乐迎,“她们俩今天特别黏人,就想跟爷爷奶奶一起睡。”
她捏捏大女儿的小脸,陶欣迎一脸茫然地看着妈妈。
陶冠泽和陈逸凝被这突如其来的“深情告白”弄得哭笑不得。
看着媳妇怀里一脸懵懂的大孙女,再看看地上已经抱住自己腿的小孙女,陶冠泽心一软:“行吧行吧,今晚不看就不看,陪孙女们玩会儿。”
陶振和姜禾悄悄松了口气,第一晚,惊险过关。
第二天是周日,阳光大好。
陶振起了个大早,比上班还积极,他看着准备要打开电视的陶冠泽,怂恿道:“爸,今儿天气好,您那些老棋友,就是张叔他们,肯定都在社区活动室里‘杀’得昏天黑地呢,您不去指导指导?”
说着,他给陶冠泽递上那副磨得发亮的象棋。
陶冠泽被说得有点心动,接过棋盘:“嗯,我去跟他们切磋切磋。”
“妈。”陶振又转向陈逸凝,“您昨天不是说舒姨新学了个‘孔雀开屏’的毛线花样,漂亮得不得了?您接着去学学?我和姜禾在家看娃,您放心去。”
姜禾请秦思偷偷跟舒美英透过气了,只要是陈逸凝去,绝对不能开电视。
陈逸凝也惦记着昨天学了一半的新花样:“那行,我去美英那儿坐坐。”
等二老一出门,陶振立刻招呼陶忠:“快快快,搭把手。”
两人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把客厅那台大彩电和卧室那台小电视,一个个抬起来,吭哧吭哧搬进了狭窄阴暗的储藏间,还特意找了个旧床单,盖了个严严实实。
做完这一切,两人已是满头大汗,相视苦笑。
陶冠泽和陈逸凝回来后,一眼便看出了不一样的地方。
“咦?家里的电视呢?”陈逸凝问。
陶振一脸沉痛:“别提了……电视下午突然就没影儿了,刺啦刺啦地响,还冒了股白烟!吓死人了……”
“我赶紧叫了维修的人拉走修了,师傅说,这毛病大,得修好些日子呢。” 他编得煞有介事。
陶冠泽站在自己卧室门口,看着那空荡荡的桌子,半信半疑:“两台都坏了?这么巧?”
“可不是嘛,流年不利。”陶振一脸懊恼,“我当时看客厅的坏了,就想着把你们俩屋里的电视搬出来,即便屏幕不好,但也能偶尔看看,谁知道死活打不开。”
姜禾接话:“您二老这几天就委屈委屈,看看书,写写字,养养精神。”
陈逸凝撇撇嘴,嘟囔着:“没电视看,总觉得少了点啥……”
她习惯了电视里不管演点啥都当个背景音,这下突然没了,心里头就像缺了一块,空得慌。
但电视修不好也没辙,抱怨归抱怨,想看也还是看不了的。
周一清晨,家里又恢复了工作日的节奏。
陶振、姜禾、陶忠各自收拾停当,准备出门上班。
陶冠泽也拎起他的旧公文包,要去学校。
家里只剩下陈逸凝和两个小孙女。
陶振临出门前,状似随意地问:“妈,今天天气不错,您就在家带着欣迎、乐迎玩吧?院子里晒晒太阳挺好。”
陈逸凝正麻利地给两个小丫头放在婴儿车里,头也没抬,声音干脆:“在家待着多闷得慌,我推她们出去透透气,顺道去美英家串串门,跟她唠唠嗑。”
她说着,利索地拿起挂在门后的草帽给自己戴上。
陶振:“哦,行,出去转转好……那……您那钩针的活计儿不带着织会儿?”
陈逸凝闻言,停下动作,抬起右手,对着门口透进来的晨光展示了一下微微发红的指尖:“连着打了两天,手指头都快磨出茧子了,今天可得歇歇。”
陶振干巴巴地点点头:“……哦,也是,那您好好歇歇。”
他有些担心,不打毛线可以,舒姨可千万得扛住了,不能开电视啊……
他强作镇定地出门,和姜禾交换了一个忧心忡忡的眼神。
傍晚,两人一刻也不敢耽误,飞速回家。
推开门,只见陈逸凝正坐在小凳子上,耐心地用小勺给并排坐着的欣迎和乐迎喂苹果泥,两个小家伙吃得满脸都是,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
陶冠泽则安然地坐在在椅子上看报纸,一切如常。
陶振努力稳住呼吸,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一边逗弄女儿,一边试探地问:“妈,今天在舒姨家玩得挺好吧?”
陈逸凝头也没抬,专注地刮着碗里最后一点果泥:“嗯,挺好。在她那小院里坐了坐,喝喝茶,聊聊天,看看她新养的那几盆月季花,开得是挺水灵。”
她顺手给乐迎擦了擦嘴角的果渍。
陶振点点头,又问陶冠泽:“爸今天在学校,也没什么事吧?”
“什么事?”陶冠泽觉得儿子今天怪怪的,反问道。
陶振干笑两声:“没什么,没事就好……”
陶振和姜禾偷偷对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警报暂时解除。
周二晚饭后,又到了看新闻联播的时间,陶冠泽放下筷子,问陶振:“那电视……还没信儿?”
陶振正给欣迎擦嘴,闻言立刻摇头:“没呢……我今儿下班特意去问了……师傅说零件不好找,还得等,急不来……”
陶冠泽“嗯”了一声,没再多问,拿起当天的报纸坐到了灯下。
有陶振和姜禾看孩子,陈逸凝收拾完餐桌和厨房,一时竟不知该干点什么好,空落落地在桌边凳子上坐下。
陶忠看出来她有些无聊,便进屋把陶华之前寄来的那盒彩笔和一叠白纸拿出来了。
“没电视看,怪没意思的。” 陶忠把纸笔放在母亲面前,自己也拉开凳子坐下。
“正好我们矿工会搞了个‘安全生产’主题的绘画比赛,奖品还挺实惠。咱在家也画着玩玩?权当解闷儿,万一画好了送去,说不定真能得个暖水瓶啥的奖品呢!” 他笑着提议。
陶忠知道母亲年轻时曾给村里画过黑板报,心里一直藏着点儿对“画”的念想。
陈逸凝看着簇新的纸笔,眼睛亮了一下。
反正闲来无事,她便没拒绝,拿起画笔,开始构思。
陶忠性子急,已经埋头画开了。
既然是“安全生产”主题,他便想画一个戴着安全帽和矿灯的矿工头像,旁边最好再配上“安全第一”四个大字。
可惜手上功夫实在有限,安全帽画得像个歪瓜,矿灯位置也不对,矿工的脸更是比例失调,线条歪歪扭扭。
陶忠有点儿懊恼,干脆把“安全第一”四个字写得又大又醒目,还认认真真用鲜红的彩笔把字涂得满满当当,透着一股子朴拙却不容忽视的警示意味。
“奶奶画!” 小欣迎不知何时被姜禾抱着凑了过来,小手指着陈逸凝的纸。
姜禾看着婆婆的笔下,眼睛一亮:“妈,您画得真好!这线条,这构图……真好看!”
陈逸凝画的是几个矿工,他们戴着安全帽,穿着沾满煤灰的工装,身后是深邃黝黑的矿洞入口。
每个人的姿态都不一样,有的扛着工具,有的正回头说着什么,虽然只是草稿,但人物的轮廓和神态已然有了几分神韵。
陶振也抱着陶乐迎凑过来看,不由得竖起大拇指:“妈,您这艺术天赋藏得可够深的啊,瞧瞧这矿工的神态,比我们矿宣传栏上贴的那些都精神!”
陈逸凝被儿子媳妇一左一右夸得脸上发热,耳根子都泛红了。
她抿着嘴想压住笑意,可那嘴角却像不受控制似的,一点点地向上弯起,最终绽开了一个带着点羞涩的笑容。
陶冠泽从报纸上方抬眼望过来,看着老伴儿舒展的笑颜和孩子们围拢的热闹,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周三晚上,电视当然依然是没有“修好”。
陶冠泽在桌前铺开宣纸,研墨执笔,凝神静气地写毛笔字。
陈逸凝则继续她的“大作”。
“嗯,这‘宁静致远’四个字,笔锋遒劲,结构稳当,爸,您这字是越写越好了!” 陶振凑过去真心实意地夸赞。
陶冠泽捋着不存在的胡须,颇为自得。
陈逸凝也凑过去瞧了眼,提了个要求:“一会儿你帮我在画上写几个字吧。”
媳妇儿开口了,陶冠泽自然不会拒绝。
老两口一个写字一个画画,倒也打发了不少时间。
陶振和姜禾看着这“岁月静好”的画面,悬着的心渐渐放下。
时间一晃到了周末。
过了几天没有电视的生活,似乎也习惯了。
吃完饭,陶冠泽准备去遛弯儿,活动活动筋骨,还非要拉着陈逸凝一起:“你也跟我一块儿去吧,你都连着好几天画那画儿了,今天就别画了。”
陈逸凝捏捏自己的肩膀,几天的伏案,身体确实有点不得劲儿了,跟着去溜达溜达也好。
两人路过胡同口的小卖部,那边灯火通明,隐隐传来电视节目的声音和人群的笑闹声。
小卖部门口支着个小桌,几个街坊正围在一起,看桌上店主人老李头的那台小彩电。
陈逸凝脚步一顿,鼻子嗅了嗅:“老李头又在煮五香毛豆?味儿真香啊……”
她说着就往小卖部走。
“哎!” 陶冠泽一把拉住她,习惯性地唠叨,“刚吃完饭没多久?又嘴馋?大晚上的,吃这些零嘴儿积食,对胃不好,走走走,回家。”
陈逸凝白了他一眼,甩开他的手:“我就进去看看,闻闻味儿解解馋还不行?你就当……就当陪我进去看电视了,我听着那节目还挺热闹的。”
她不顾老伴儿的阻拦,径直走了过去。
“哎!你……” 陶冠泽无奈,只好跟过去。
老李头热情地招呼:“你们遛弯儿呢?来坐坐不?这电视可好看呢。”
“我们老远就瞧见你这里人多……”陈逸凝找了个小马扎坐下,眼睛不断看向小卖部门口那个煤球炉,上面的小锅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儿。
陶冠泽皱着眉站在她身后,本想继续唠叨,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电视吸引。
刚巧,电视节目偏偏正是《梨园春》。
老李头是个话痨,边看电视边点评:“哎哟,瞧这扮相,这身段!啧啧……诶?老陶……”
他突然指着屏幕,凑近了些:“您二位快看看,台上这位……这位……看着咋那么眼熟呢?这眉眼、身段,怎么越看越像您家陶华啊?
“上次您家双胞胎满月宴,她不是还唱了一段助兴吗?那嗓子,亮堂,跟这个味儿还挺像的。”
陶冠泽本来只是随意看着,听老李头这么一说,心头猛地一跳。
他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死死盯住屏幕上那个浓墨重彩的身影。
那眉眼轮廓……那偶尔一瞥的神韵……虽然隔着油彩,但那熟悉感像冰冷的蛇一样缠绕上来,越缠越紧。
陶冠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来,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老张就坐在旁边,注意到了陶冠泽脸色不好,便道:“哎呀,人家陶华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已经成为大律师了,哪会出现在电视节目上啊……”
“不是,我就是看着像嘛……”老李头还在自顾自地说着,突然感觉气氛不对。
一扭头,只见陶冠泽脸色铁青,眼神像刀子一样盯着电视屏幕,陈逸凝也一脸震惊,张着嘴说不出话。
老李头瞬间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讪讪地住了嘴,尴尬地搓着手:“呃……那个……我……我看错了,是瞎说的……”
电视里,那位酷似陶华的花旦正唱到高亢处,声音清亮,身段灵活。
陶冠泽和陈逸凝却像两尊石像。
两人沉默地对视一眼。
而后,陶冠泽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小卖部。
陈逸凝也起身,对邻居们点点头,追了出去。
陶冠泽和陈逸凝如同两座移动的冰山,回到家中,低气压瞬间冻结了空气。
厅堂里,正在逗弄双胞胎的陶忠、陶振和姜禾,敏感地察觉到了不对劲。
“出什么事了吗?”陶振问道。
陶冠泽没理他,径直走到堂屋角落那部拨盘电话旁,用力拨动着沉重的号码盘。
陶华留在北城后,与朋友一起合租了个房子,把那里的座机号跟家里说过。
在等待的这个空挡里,陈逸凝低声跟三个孩子解释:“你妹妹她……”
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接通了:“喂?哪位?”
“你在哪呢?” 陶冠泽的声音里压抑着风暴。
“爸?” 陶华明显愣了一下,她能听出来父亲语气不好,“我在住的地方啊,还能在哪?最近工作太忙,累死了。”
“真的?” 陶冠泽的声音更沉,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当然真的。爸,您怎么了?没事儿我挂了啊……” 陶华语速加快,试图结束对话。
就在陶冠泽紧绷的神经因这“合理”解释而松弛下来的瞬间,电话那头,一个清晰响亮的女声,毫无遮挡地穿透听筒,炸响在死寂的客厅:“陶华,你后天是唱《贵妃醉酒》吗?”
轰——!
陶冠泽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彻底崩断。
“陶!华!!” 他对着话筒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声音之大震得电话机都嗡嗡作响。
“你给我立刻!马上!滚回来!!现在!立刻滚回来!!” 愤怒和失望像火山一样喷发,旁边的陈逸凝被这声怒吼惊得后退一步,捂住了心口。
电话那头死寂了两秒,传来陶华一声认命的嘀咕:“得,没瞒住……”
“我过几天再回去。”撂下这句话,陶华吧嗒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嘟……嘟……嘟……” 回应陶冠泽滔天怒火的,只剩下冰冷的忙音。
他握着话筒的手青筋暴起,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气得浑身发抖,狠狠将话筒砸回机座。
陶冠泽那声震屋瓦的咆哮,连隔壁的宋玉和单言都听得真真切切。
单言正轻轻拍着熟睡的宋远舟,和看报纸的宋玉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完了。”单言用气声说,“听这动静,陶华今晚怕是暴露了。”
宋玉点点头,放下报纸,眉头紧锁。
接下来的几天,陶家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气压。
陶冠泽几乎不说话,脸色阴沉得很,看谁都不顺眼。
陶振硬着头皮地给陶华打电话,试图劝和:“妹啊……爸气坏了,你看要不……先回来一趟?”
电话那头,陶华的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坚定:“哥,我这边就还有最后几场,我不想半途而废。这样,等我搞完了,我立刻回!你帮我再稳住爸几天,求你了啊,哥!”
陶振顶不住妹妹的撒娇,只能暂时应下。
可他也没什么好办法,看着客厅里父亲山雨欲来的背影,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无辜躺枪的还有陶忠。
这天他兴致勃勃地拎着心爱的钓竿、鱼篓和帆布马扎,哼着小曲儿正准备出门钓鱼,享受难得的周末。
刚走到门口,就被坐在客厅看报纸,其实一个字没看进去的陶冠泽一声怒喝截住了:“站住!一天到晚就知道钓鱼钓鱼!游手好闲的像什么样子!”
陶忠被吼得莫名其妙,一脸委屈:“爸,我……我就钓个鱼放松下,招谁惹谁了?”
“招我惹我了!看着你就烦!滚回去!” 陶冠泽正在气头上,看什么都不顺眼。
陶忠悻悻地低着头,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放下家伙什儿,回了自己屋。
关上门他才敢小声嘀咕:“这都什么事儿啊……我招谁惹谁了……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越想越憋屈,他要给陶华打电话!
想到这儿,陶忠立刻起身跑去找陶振。
没办法,父亲在堂屋,他不敢用堂屋的座机,只能用陶振的大哥大给陶华拨电话。
等电话接通,陶忠语带哀怨:“我的姑奶奶,你赶紧回来。爸现在就是个人形炸药包,我今儿就是想去钓个鱼,就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说我不务正业。我这可是替你挨枪子儿啊!”
电话那头的陶华很是歉疚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刚唱完最后一场。你放心,我明天就回去,保管你还能去钓鱼。”
陶华说话算话,赶了最早发车的一班火车,回了陶家。
没有预想中的怯懦,她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主动要求召开家庭会议。
气氛凝重,双胞胎被姜禾抱进里屋,关上了门。
陶华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家人,清晰而坚定地说:“爸、妈、大哥、二哥,我这段时间去参加节目了,而且,反响还不错。”
“我喜欢唱戏,也考虑了很久,我想……转行学这个。”
“那你工作那边咋办?”陈逸凝问。
陶华据实以告:“我现在的工作就是和戏曲相关的。”
她之前撒谎了,不过现在反正都被发现了,也不用再藏着掖着了。
“你!!!” 陶冠泽猛地站起来,身后的椅子因巨大的力道“刺啦”一声被带倒。
他浑身哆嗦,脸色由红转白,指着陶华的手抖个不停:“我供你读大学,现在跟我说你要去当戏子?!你还学会骗家里了?你……你简直不知所谓!鬼迷心窍!”
他气得眼前发黑,顺手抄起茶几上的鸡毛掸子,劈头盖脸就朝陶华打过去。
“爸!!”
“别动手!”
陶振和陶忠同时扑上去。
陶忠死死抱住父亲的后腰,陶振则冒险抓住他的手腕,两人合力才将鸡毛掸子夺了下来。
“打!你让他打!” 陶华倔强地昂着头,眼圈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让它掉下来,“打死我我也要说!我就是喜欢唱戏!我站在台上才觉得我是活着的!”
陈逸凝把情绪激动的陶华往后拽,试图拉开父女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心疼地看着女儿,又气又急:“都给我坐下,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我跟她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要是想不明白,就别想出这个门!”盛怒之下,陶冠泽采取了最极端的手段。
他把陶华反锁进了她自己的房间,然后搬了家里那把最沉实的榆木椅子,像个门神一样坐在房门口,寸步不离。
甚至自己破天荒地给学校打电话请了假,说是这几天都不能去上班了,势必要和陶华斗争到底。
如此,僵持了一整天,两个人午饭、晚饭都没吃。
陈逸凝心疼老公和女儿,端了两碗热汤面过来:“老陶,你多少吃点儿,也把门打开,让孩子也吃点热乎的,这都一天了,总不能饿着吧。”
陶冠泽梗着脖子,双手抱胸:“她不是有本事吗?不是要靠唱戏吃饭吗?那就饿着!饿她几顿,看她还唱不唱得出来!我看她就是吃饱了撑的,才想这些歪门邪道!”
陈逸凝更气了,她把一碗面放在餐桌上,一碗自己端着,走过去抬脚踢了踢陶冠泽坐着的椅子:“你给我起来,你不吃可以,我不能让我闺女饿着!听见没?”
妻子是真发火还是跟他闹着玩,陶冠泽还是能分清的,毕竟两人一起过了半辈子了。
他看了看陈逸凝通红的眼眶,又听着门内死一般的寂静,终究还是心软地挪开了椅子。
陈逸凝赶紧端着面,开门进去。
房间里,陶华抱膝坐在床沿,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倔强如初。
陈逸凝把面碗塞到她手里,劝道:“听话,先吃点东西。你爸是气糊涂了,才把你关起来,可他也是为你好啊。你想想,你从小成绩就好,考上那么好的大学,多少人羡慕?这眼看毕业了,能找个体面稳定的工作,却要中途转去唱戏……”
“唱戏能有什么前途?那是旧社会的玩意儿,能当饭吃吗?爸妈是怕你走错路,将来后悔啊!”她语速又快又急,像要把所有的担忧和期望都倒出来。
陶华捧着碗,氤氲的热气熏得她眼睛发酸。
她是固执地摇摇头:“妈,我知道你们的苦心。可我好不容易找到我自己喜欢的事情……你不知道,我在台上唱的时候,心里是亮的,是热的。我喜欢那个感觉。”
陈逸凝看着女儿眼中闪烁的光,那是她从未有过的神采,一时语塞,只能重重叹口气:“唉……先……先不说了,吃饭吧。”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陶冠泽阴阳怪气的声音:“有骨气就别吃家里的一粒米,自己靠唱戏挣去!”
陶华的火“噌”得又蹿了上来,她把碗往床头柜上一放,对着门外大喊:“不吃就不吃!饿不死我!”
她转身扑回床上,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像个密不透风的茧。
棉被隔绝了光线,黑暗中,委屈、愤怒和不被理解的孤勇交织翻涌,几乎要将她淹没。
陶冠泽这一嗓子,瞬间将陈逸凝所有的努力都炸得粉碎。
“你!你……” 陈逸凝心口一阵阵发紧,话都说不利索了,只狠狠剜了陶冠泽一眼。
她轻轻拍着那隆起的被子:“听妈的话,别理你爸那混账东西。起来,把面吃了,啊?身体是自己的……”
被子里传来闷闷的声音:“妈,你走吧。我不吃”
“这孩子……” 陈逸凝知道现在说什么陶华都听不进去了。
她叹了口气,将那碗面轻轻往床头柜里面推了推,尽量让它离女儿近一点。
“面就给你放这儿了。你想通了,就吃一口,趁热吃,啊。” 陈逸凝一步三回头,最终还是掩上了房门。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陶华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因为被子里闷热得实在受不了,陶华才掀开被子,大口喘着气,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亮得惊人,像燃烧着两簇不肯熄灭的火苗。
陶华坐起身,目光扫过床头柜上那碗已经有些坨了的面条。
她赤着脚,跳下床,端起那碗已经发冷了的面条,几步走到房门口,猛地打开门。
门口,陶冠泽眉头紧锁,显然也在生闷气。
听到开门声,他下意识地抬头。
陶华将那碗面直接塞进父亲怀里,带着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
“您的饭,还您!” 陶华的声音像冰珠子砸在地上,清脆,冰冷,带着划清界限的意味。
说完,她根本不给父亲任何反应的时间,“砰!”地一声摔上门。
那关门声,重重砸在陶冠泽的心上。
他低头看着怀里那碗冷面,有些错愕,半天没说出一个字。
回了屋里的陶华开始了另一种形式的“反抗”。
她把自个屋里的收音机调到戏曲频道,音量开到最大,咿咿呀呀的唱腔和铿锵的锣鼓点很快穿透门板,在寂静的客厅里肆意回荡。
陶冠泽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听得心烦意乱,原本那点儿担心,立刻被愤怒取代。
他转身拍了拍门板:“关了,把这鬼哭狼嚎的东西给我关了!”
这次陶华倒是听话了,戏曲声戛然而止。
陶冠泽刚松口气,以为女儿服软了,下一秒,一段截然不同、充满时代气息的豪迈旋律猛地从门缝里冲了出来。
伴随着一个男人豪迈粗犷的歌声,响彻整个屋子:
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
迷迷茫茫一村又一庄……
梦想刻在远方一路走一路想……
远方啊 山高水远 挡不住我的脚步
远方啊 路远心近走不完我的向往!
陶冠泽气得猛拍房门,对着闻声出来的陈逸凝怒吼:“你听听!你听听!她这是在干什么?!”
陶华看达到了效果,为避免深夜扰民,便把收音机关了。
夜色如墨,陶冠泽像一尊沉默的石狮,固执地守在紧闭的房门外,枯坐了一整夜。
陈逸凝在里屋的床上也是辗转反侧,几乎没合眼。
天边刚泛起一丝灰白的鱼肚白,她就再也躺不住了,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外衣,再次走到陶华卧室门口,看着丈夫疲惫的样子,又是气又是心疼:“你真要把孩子关出个好歹来,我看你怎么收场!”
陶冠泽昨天憋了一晚上,没好气道:“收场?我不用收场!有本事她就硬气到底!看谁耗得过谁!”
在这空档里,姜禾也起来了,她越过对峙的公公婆婆,走到院子里,悄悄溜到了陶华房间的窗户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注意,这才伸手敲了敲玻璃。
窗户内侧的窗帘动了一下,紧接着被拉开一条缝。
陶华苍白憔悴的脸出现在后面,眼睛里布满血丝,看起来也是熬了一夜。
“嫂子?” 陶华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疑惑。
姜禾二话不说,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用蓝印花布仔细包好的小包裹,从窗户缝隙里塞了进去。
“快拿着!” 她压低声音催促。
陶华下意识接住,入手感觉沉甸甸的。
她解开布包一角,看到里面是几块黄澄澄、散发着香甜气息的鸡蛋糕,几块酥脆的桃酥,还有两个裹着布套保温的军用水壶。
“嫂子,这……” 她心头一酸,眼圈瞬间红了,下意识地想推回去,“我不能……”
“嘘——!” 姜禾立刻打断她,声音压得更低,“别犯傻!这是我跟你哥昨儿晚上特意去外面买的,用的是我们自己的工钱,跟爸一分钱关系都没有!你安心吃!”
她们本想昨天晚上就送过来的,可看陶华闹得实在僵,便等了一夜。
“算嫂子求你,给嫂子个面子,行不行?” 她快速说完,又警惕地看了一眼堂屋方向,“快收好!我走了!”
不等陶华再说什么,姜禾迅速猫下腰,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贴着墙根,敏捷地溜了回去。
陈逸凝正和陶冠泽僵持着,看到姜禾一闪而过的身影和她递过来的那个微不可察的眼神。
陈逸凝知道她有话要跟自己说,便不再理会陶冠泽,转身跟在姜禾身后,走进了里屋,关上门。
陶振在姜禾出去时,就醒了,见她俩进来,忙问:“送进去了么?”
姜禾点点头,压低声音:“你们都别担心了,东西都送进去了,水和点心都有。”
“好……好孩子……”陈逸凝紧紧握住姜禾的手,悬了一整夜的心终于放下一点。
禁闭进入第三天。
陶华蜷坐在床角,脸色比前两天更显憔悴,眼睛里也有些红血丝。
窗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窸窣声,随即是两下轻叩:“笃、笃。”
陶华打开窗,外面是二哥陶忠那张带着点不耐烦、又藏着担忧的脸。
“喏!” 陶忠迅速把一个军绿色水壶和一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从缝隙里塞了进来,动作有点粗鲁又急切,差点砸到陶华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