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疯狂 她真的已经受够了这些折磨。……


    为什么一个人的神色, 可以这般哀戚、这般脆弱?


    她也不知道谢璟是怎么了,此刻只有满心的惊疑,只觉得需要快些到他身边来。


    谢璟也搂紧了她, 她感到对方微微的颤抖、低低的呼吸, 几乎被他带得也一片酸涩。


    这毕竟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如果这个人难过, 她也感同身受。


    喻青也不知该怎么做才好, 手抚上谢璟的肩, 对方的头发披散着,难得有些乱, 她下意识地捋着他的头发, 也在轻轻地拂过他的脊背。


    谢璟情绪激动, 缓了良久,每次想开口, 都眼泪汪汪, 最后终于委屈道:“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谢璟稍稍让开一些,狼狈地用衣袖擦了擦脸, 轻轻吸了口气。


    喻青张了张嘴, 其实想开口叫他轻一些,这个擦法,回头脸上该痛了。


    她道:“你过来。”


    她拉起谢璟的手腕,谢璟乖乖地跟她走,两人坐在床边, 喻青道:“你的手帕呢?”


    谢璟递给了她。


    谢璟这个习惯从来都没变, 身上永远有干净的帕子。她用这方柔软的锦缎给谢璟拭去眼角未干的水,心想,睫毛真长。


    “你哭什么?”喻青道, “遇到什么麻烦了?”


    她出口后,觉得声音太冷硬了些。从前她对清嘉都是十分的和缓,可是许久没有这样说过话,都有些不习惯了。


    “……我就是……”谢璟顿了一下,垂下眼睛,道,“不太高兴。”


    喻青:“……”


    她叹了口气,心想,真是废话,要是高兴,还会哭吗?


    谢璟本来也不想在喻青面前这样,确实没想到她会回来,现在也很难为情。


    仔细想来,他的那些事,似乎不算很严重,唯一比较可怕的就是他的病,但究竟是轻是重他也说不清。


    本来他能挺住的,可今天喻青一走了之,他就不行了。总不能说是喻青惹的吧?


    喻青见不得谢璟蹙眉,道:“罢了,不便告诉我也没关系。你去跟你皇兄讲,让他给你想办法。如果有我能帮你解决的,你就来找我。”


    她稍作分析,觉得谢璟好歹是个亲王,总不至于在谁那受了委屈。


    他之前对上朝就有些紧张,难道是交给他的事务太多太重?今日他在皇宫里耽搁许久,兴许是跟瑞王有什么要务在讨论,不便对外说。难道有什么险要的斗争?遇到难关了?


    也不知道瑞王是怎么看护他的,喻青心想,对亲弟弟都不上心。


    ……就算知道谢廷昭对清嘉的态度是有原因的,喻青在心里埋怨他似乎也成了习惯了,成见一时还真不好改。


    谢璟道:“嗯。”


    他定定地看着喻青,又觉得心中一软。喻青见他表情不对,又立刻道:“好了,别哭了。”


    谢璟解释道:“我也不想的……”


    他又软绵绵地抱住喻青,喻青有些僵硬,但还是任由他抱着。


    她好像也终于能喘出一口气来,整个晚上,她都觉得沉闷不已,好像把公主哄好了,才能舒坦一点。


    谢璟道:“你今晚还要走吗?”


    折腾这么久,又到了三更半夜,喻青心想,这还怎么走?她道:“……我在这歇下吧。”


    躺下来的时候,她其实还是有些不放心,总是想去看看谢璟。黑暗之中,谢璟轻声道:“你会不会觉得我讨厌?”


    喻青心想,谢璟一定不知道讨厌二字怎么写。


    她无奈道:“不觉得。你睡吧。”


    谢璟小心地移了过来,然后又把额头搭在了她的肩膀上。他说:“你真好。”


    其实喻青一直也没变化。


    最初,他刚刚到侯府的时候,对喻青而言清嘉也不过是个陌生的公主,但喻青也会耐心照顾。


    现在,她还愿意回来陪伴自己,其实她一直都很心软。


    每当他碰了壁,偶尔也会心想为什么喻青这样冷酷,其实喻青根本就没有过错。是他贪图的太多,一直不甘心,喻青分明已经足够好了。


    只有他最明白她有多善良,他是受到了最多照拂的人。


    喻青在这里,他才能感受到久违的安稳。


    谢璟感受着她的气息,好像从未有过的满足,无论是倦怠还是忐忑,都渐渐地被消融了,为了这一刻,之前的所有痛苦都无足轻重,喻青的存在就是这样重要。


    他终于沉沉地睡去。


    ·


    而喻青听着他悠长的呼吸,几乎一夜没有合眼。


    她发现,自己真的已经离不开谢璟了。


    纵然有许多不可言说的贪欲,可是当她真的看到谢璟流泪,心里就只有难受。


    她对谢璟的感情,已经深到了如此地步。此刻不是意乱情迷之下的混沌,是清醒地感知到自己的心境。


    世界上不会有人代替谢璟了,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必说,就能把她的心攥住。


    喻青的心中,充斥着谢璟,自己,侯府,帝王,朝堂,形形色色纷乱如麻。


    ·


    翌日她少见地主动告了假,从王府出来,也没去禁卫府,回到家中补了一觉,醒来之后,先想起的竟然还是谢璟,也不知今日他好些了没有。


    即使谢璟未必那么忧愁,在她心里还是重若千钧。


    其实她不知谢璟的眼泪是因为什么,有可能谢璟是故意的呢?他上次还这么引诱过她。


    可她很快又想,他哪能神机妙算到这个地步,还知道她走了又能回来。


    她甚至开始自顾自地为他说话了。


    喻青来到自己的院中,想提一提精神,便执起了剑,但是练到最后,就像是发泄一般,直到被剑气扫过的树叶花草都飘了满地,才收住了手。


    她定了定神,将要离开,发觉喻微竟然在不远处。


    喻青一愣:“长姐?”


    喻微道:“我路过你这里,听见有动静,过来看看。你今天没去上值吗?”


    喻青道:“……嗯。”


    其实喻微早上就来过一趟,发觉喻青不在,绮影虽然不说她的去向,但喻微心知肚明,喻青八成又去跟人私会了。


    不过,她没想到喻青这会儿在府里,神色又看着不痛快,喻微走过去,撇了眼那满地狼藉,笑道:“怎么啦,谁惹你不高兴了吗?”


    喻青垂下眼睛,道:“没有。”


    作为一个过来人,喻微怎么会看不出端倪,带着喻青到屋里,软磨硬泡了一会儿,想撬开喻青的嘴:“……到底是吵架了,还是怎么样,莫非是做得不尽兴?”


    喻青:“……”


    她扶额道:“……真的没做什么。我和他就没什么关系,毕竟我又不是……和常人一样。”


    喻微一愣,没想到喻青会这样说,顿时也明白了,绊住喻青的困难是什么。


    她秀眉一凛,道:“我明白,我给你想想办法。你那个天仙是男是女?”


    喻青道:“……男的。”


    喻微道:“唔,你看重他什么?”


    寻常姑娘们互相谈论这些实属正常,但喻青并没有经验,现在已经有点不好意思了。


    要说性情如何,气质如何,都有些张不开口,最后她道:“脸。”


    喻微拉长声音“哦”了一声。她心想喻青果然是讲实用的,不错,不标致的男人要来何用,这一点她们姐妹的观点很一致。


    喻青尴尬道:“也不止是脸。也有别的。”


    “都好办,”喻微道,“你不用担心这么多,不过就是个男人嘛。”


    喻青一怔,心道,他可不是一般的男人。


    “你呢,就跟他直说,愿不愿意来咱们侯府,来了就别在外面乱跑,往后吃住有人伺候,像娘娘一样养着。他要是不答应,把他绑来也成。咱家家大业大,总不会亏待了他,只要他愿意跟着你,每天哄你开心,锦衣玉食少不了他的。”


    喻青:“……”


    喻青艰难道:“……不大行吧?”


    喻微道:“这有什么不行的,要是他不听话,想跑,就关到地牢里去,铁链子拴上,鞭子抽几下,时间长了就乖了,对男人就该这么治。凡事先想自己开心,不用管那么多。既然这个男人的脸蛋你喜欢,那就留下来。”


    喻青看着自己面容温婉的姐姐,都有点汗流浃背了。


    “哎呀,他未必不愿意的,当年我相中你姐夫,也是想若他不答应就硬来,但是他还挺高兴呢,这么多年也没出什么岔子,你的眼光不会差,”喻微道,“再说你从前连公主都相过,只要不是凤子皇孙,到了咱们家都是高攀。咱们家是什么地位,能来是福气。只要安分守己,少不了他的好处。”


    喻青:“……”


    可惜,真的是凤子皇孙。喻青心想,如果告诉喻微,她多半就不会这么轻松了。换了谁,都会让自己和谢璟尽快了断吧。


    但她仍被长姐一番话震得不轻,晚膳时去父母那,看见沈湛正忙活着哄小女儿吃饭,她不禁想起什么铁链什么鞭子的,心下有些复杂,缓缓道:“……姐夫,跟着我姐这些年,你也不容易。”


    沈湛:“?”


    他不明就里,抬头看看不远处的喻微,妻子笑眯眯的,他也情不自禁地笑笑。


    “也还好吧,”沈湛微笑道,“没觉得辛苦呀。”


    ·


    如果谢璟是个寻常的男人,喻青或许真的会听长姐的建议。把谢璟养在侯府,就在她身边,每天朝夕相对,和以前一般,想想就很心动。


    只是,那些法子对谢璟不管用。


    作为一个王爷,寻常的锦衣玉食是没法打动他的,宣北侯府对他来说亦没有太多可取之处,谢璟本来就离开过一次了。


    那如果用其他的来满足他呢?喻青可以给他更好的。


    如果喻青对他说,愿意无条件地帮持他,愿意成为他的一柄利剑,愿意用自己的权利、人脉为他扫清障碍,以此来换取谢璟永不背叛,谢璟会答应吗?


    喻青也不知道。


    睡前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徘徊许久,都快成为一种冲动。想对谢璟说,只要她拥有的,都可以为他所用。


    ……这种冲动没能持续到第二天。


    她的梦乡中一片灰暗,困在没有出口的暗巷里,兜兜转转许久,才终于寻到一丝光亮。她看到谢璟站在哪,她原本是满心的期待,旋即身上传来剧痛,她低下头,谢璟在她身上插了一剑。


    她一瞬间醒来了,冷汗涔涔,窗外闷雷炸响,一瞬间照亮了她的屋子。


    梦里的急躁,梦外的困苦,交织在一起,如同细密的网。


    她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


    这一生永远是理智在前,感受在后,她没办法把一柄能伤害自己的剑,递交到他人的手上。不论谢璟是否会这样做,她都会为此担忧。


    所以她总是想,自己和谢璟是没法永远纠缠的,最好的结果,还是了断,或许她最大的让步,就是允许谢璟这样一个知道自己秘密的人还照常活着。


    现在她知道,不可能了。


    她爱得死去活来,甚至都要迷失自己了。她对谢璟的占有欲,只会越来越深。但是爱和信任,毕竟是两回事。


    还有什么办法呢?


    让她可以好好的、全心全意地拥有他?同时,也保证谢璟永远不要伤害她?不会让她担惊受怕?


    夜雨不止,初秋时节,雨水的凉气侵袭了窗棂。


    喻青的眼神缓缓凝固下来,她真的已经受够了这些折磨。


    雷声再次响起的时候,她脑海中的某一根弦也应声而裂。


    第92章 囚禁 殿下,可能有点痛。


    有喻青陪过一晚后, 谢璟整个人都平和了。


    这比任何神药都有用,他甚至难得乐观地想,也许自己没有大碍, 之前只是劳累过度, 有点淤血而已。


    更让他意外的是,才隔一日, 喻青又登门拜访, 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去找她呢。


    她大概是刚刚下值, 一袭玄衣,气质冷冽, 分外惹眼。但是谢璟看到她, 又觉得心里很软。


    “殿下近来哪日有空?”喻青道, “……总是在你府上,是有些沉闷了。你想换个地方么?”


    谢璟道:“好啊, 你想去哪里呢?”


    喻青道:“上次是你来安排的, 这次换我吧。”


    谢璟感觉就像天上掉馅饼一般,喻青竟然带他出去。自从上回在南湖不欢而散, 他都没敢再提。


    “最近我长姐回来了, 上一次没跟你见面,就是为了接她,”喻青道,“所以你来侯府不大方便。不过,我在京中还另有宅院, 最近让人收拾了一下, 是仿照从前雯华苑的样式装点的。如何?”


    他忙不迭地点点头。


    他又道:“原来是你长姐啊,我记得她。还有一个叫瑶儿的小姑娘,是吗?”


    喻青一顿, 心想谢璟也还记得这些。


    “……还有,”谢璟道,“上次把雪团送过去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它了。能不能让我再看看它呀?”


    喻青道:“嗯,可以。”


    她看着谢璟毫无阴霾的笑容,又叮嘱道:“但是,我不想让别人知道那地方,你少带些侍卫。有我在,你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谢璟欲言又止,喻青挑了挑眉,以为他要拒绝。


    但谢璟问道:“那……我要穿成什么样子?”


    他对喻青有着盲目的信任,听从她的指示自然没有意见。没有人比喻青更安全了。


    只是,不在王府,到了外面,他总不好再装成清嘉。他只想给喻青看,绝对不给别人看。但是这些也要问喻青的意思。


    喻青道:“你也不用特地准备了,就正常过来吧。”


    谢璟欣然道:“好。”


    他心想,其实带上衣服,到了那里再换也可以。毕竟喻青看见公主,态度总是相当温柔。


    ·


    和喻青会面的晚上,他就带了两名随侍,趁着暗淡的天色溜出王府。


    他没让自己的人跟着进来,把他们留在外院,自己则穿过游廊,往里走,远远望见一片院墙,垂花门边,有人向他招了招手。


    是喻青。


    谢璟走近了她,喻青一直定定地看着他,还对他笑了笑。


    “殿下,你来了。”


    这一笑让谢璟目眩神迷,跟着她走进院落,完全没有意识到任何问题。


    等到站定了,即将进入屋子,他才发觉,这里面的陈设其实和雯华苑并不一样。而且,他之前以为喻青会把雪团一起带来,现在也没见到那只小狗。


    谢璟有些犹豫,略微疑惑地看了眼喻青,还没问,喻青就明白了似的,她平静地说:“没有把狗带来,它太粘人。怕它一见你就又叫又疯,不好管。”


    谢璟:“哦……”


    喻青道:“没关系,以后你会也会经常看到的。”


    谢璟点点头。


    喻青走近了一步,稍稍仰起了头,那一瞬间,谢璟以为喻青是想吻他,呼吸下意识一停。


    但是喻青说的是:“殿下,可能有点痛。”


    话音未落她已经抬手,谢璟一怔,不等反应过来,后颈就是一下钝痛,然后他眼前一黑,失去知觉了。


    ·


    谢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头脑还是不大清醒,手刀劈过的地方尚且隐隐作痛。


    他完全没有昏迷时的记忆,也不知过了多久,想要撑起身,一抬手,却见双手手腕上都绑着绳索,另一端连在墙上。


    谢璟懵了一下。


    “你醒了?”


    黑暗中,有人低声道。


    谢璟自然能听出这是谁的声音,怔怔地看着喻青从阴影里走出来,然后她坐下,轻轻的抚上了谢璟的脸。


    “本来是想给你用药的,但是怕你睡得太久,”喻青道,“但是你还是昏了一个多时辰,我还以为手太重了。”


    谢璟整个人还是恍惚的,喻青的眼瞳特别深,一眼不见底,他脊背有些发凉,但是,喻青摸着他脸的动作,却很轻。


    “……这是哪里?”他问。


    喻青回答道:“这是侯府的地牢。委屈你先在这里待几日吧。”


    谢璟:“……?”


    他张了张嘴,但喻青把指尖竖在他的嘴唇边沿,谢璟又抿住了。


    “我也不想这样的。”喻青轻声道。


    要怪就怪你自己,让人割舍不掉吧。


    喻青其实根本没有去打理外面那个哄骗谢璟过来的宅院,外宅也都不放心,要做就做得稳妥些,所以从一开始,她给谢璟布置的就是侯府的地牢。


    想来想去,就这个地方最安全。


    这里和之前关押普通人的地方也区别开来,更加隐秘且不为人所知,只有自己人和心腹才知晓入口。不论怎么叫喊,外面都听不见分毫。


    她让人给谢璟准备了柔软的床塌、锦被,还有地毯。只是这里还是阴寒些,又不见天光,不能长时间待在里面,她想着,等到风波一过,再把谢璟挪到雯华苑去。


    被关在这里,凭谢璟自己,绝对是无法逃出去的,外面的门也不止一层,其实不用绳子也可以。


    不过,以后在雯华苑里,还是要把他给看管好,为了让他适应一下,喻青也暂且把他的手脚都拴上了。


    喻青心想,都做到这个程度了,谢璟也醒了,反正也没办法回头了。


    她也可以随心所欲了。


    从今往后,景王就不存在,只有谢璟。完全属于她、依附她的谢璟,现在她可以不再担心自己被他反咬一口,谢璟终于成为了她的盘中餐。


    她已经等待了太久。


    喻青扳过谢璟的下巴,吻了上去,又品尝到了这种魂牵梦萦的味道。


    谢璟整个人原本还有些呆滞,一时也没能理解自己的处境,但喻青吻他,他当然也不会挣扎,只是觉得对方的侵袭太猛烈,有些喘不上气。


    结果亲着亲着,还是被带着沉浸进去了,忘了自己还被牢牢绑着,只顾着享受起来。


    不过,喻青的气息太长,到最后他有点撑不住,被喻青放开之后,他大口地喘息了几下,感觉嘴角一片湿润,眼前直冒金星。


    他惊疑未定,但喻青的脸色似乎更沉了。


    看着她的表情,谢璟的喉咙动了动,没觉得害怕,反而心跳得更快了。


    喻青又捧起这张她心仪的脸,感觉熟悉的热潮又泛了起来,只在面对谢璟时才有这种感觉。


    想让他全心全意地对待自己。他是笑也好,是哭也好,都让她先看到。只要她足够心狠,就不用再顾虑重重,其实她只要牢牢地控制起来就好。


    本来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按一贯的杀伐果决,早就该想到的。怎么就一直止步不前,畏手畏脚呢?


    她起了念头之后,很快就制定了计划,就连实施也相当顺利。


    随随便便就把谢璟骗了出来,谢璟一点防备都没有。


    对方的那两个侍卫,被她的人直接用药迷倒,现在也正关着。之后灌些失魂汤,留一阵子再想办法送出京城。


    对应的几具尸首,也都准备好了。


    到时候放一把火,将马车和尸首一起烧了,干净利落。然后,随便嫁祸给哪个皇子身上。反正玄麟卫都听她的,想怎么做伪证都可以。


    这京城里盯着谢璟的想必有很多,她也大可以多牵连几个进来,一时半会儿都排查不清,也不会有人直接怀疑到她的头上。


    就连瑞王也对她颇为信任,现在交给她的不少事,都是暗中谋划不可对外言说的。到时候,兴许也会靠她去查证,而想不到是她害了谢璟。


    没有人知道她的动机,连她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能做出这样的抉择。


    不是因为阴谋、憎恶、嫉妒,而是因为爱欲。


    后者比前者还要可怕,拥有超乎一切的力量。


    “我会好好对你的,就像以前一样,”喻青道,“只要你听话……”


    她抓起谢璟的衣领,唇齿又触上了他的脖颈,被咬在咽喉上的时候,谢璟抖了一下,连喘都喘不出来了。


    他发现喻青有时候也是真的很凶,比如,对他的脖颈情有独钟,好像好几次都被她掐过,或者咬过。


    他应该感到恐惧了,不过一想到这个人是喻青,就变得满心茫然……以及,身上也有股奇异的冲动。


    谢璟难耐得想躲,但是被喻青抓紧了,喻青的力气毕竟不是他能拒绝的,只能被迫承受着细细密密的疼痛。


    喻青看着他蹙着的眉,莫名又升起了罪恶感,就像看不下去了似的,她垂下眼睛。


    ……这种时候就不要再犹豫了。


    对他做什么都可以。直接做到底吧。


    喻青放任自己的理智被烧成灰烬,好像被一股力道推动着向前,只有对谢璟再狠一点,才能好受些。


    她索性就跨坐在了谢璟的身上。


    “……”


    肢体也纠缠着,喻青富有力度的腿就在谢璟腰身的两侧,他被禁锢得动弹不得,感觉自己都快疯了,满脸潮红。


    因为一切太快太急,迄今为止,他也没搞清楚事情的原因,就被喻青弄得神魂颠倒了。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搂住喻青的腰来借力,但是喻青也没让他动,反而把他的手扣下来。谢璟失去平衡,又往后倒去,陷入了柔软的床塌上。


    然后,喻青伸手解开了他的腰带。


    谢璟浑身发紧,看着喻青紧绷的脸,有些绝望地想,太突然了,也没带母妃的那个东西……


    他很有自知之明,就没想过反抗。但是确实有点惶恐。


    因为喻青今天太奇怪了。虽然她的面色和说的话都很冷静,动作也凌厉,可是,谢璟似乎感知到了某种焦躁和不安,甚至是混乱,他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喻青,不知道该怎么去回应她。


    下一刻,喻青的手顿了一下,也拉开了自己的腰带,露出了雪白的内襟。


    谢璟睁大了眼睛。


    喻青的心口也砰砰直跳,她还是……不习惯袒露出自己的身体,谢璟这样看着她,对她来说太艰难。


    “……你闭上眼睛。”


    喻青去捂住谢璟的眼睛,但是,掌心下谢璟的眼睫颤动不停,痒得她难受。她余下一只手也不好动作。


    于是她干脆也用那条腰带,蒙住了谢璟的眼睛。


    她的动作很急、很快,不由分说地把谢璟的眼睛遮住之后,就又想去扯开谢璟的衣襟。


    谢璟突然短促地“啊”了一声。


    喻青一顿,她看了看自己的袖口,那里箍着精良的护腕,刚才她没注意,护腕边沿勾住了谢璟的一小缕头发,现在,已经被她扯断了。


    她怔了怔,指尖拈起这缕发丝,触感如此柔软。


    她低头看着谢璟,从方才开始,她就刻意没再看谢璟的脸了,现在他胸口剧烈起伏着,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害怕。


    ……我到底在做什么呢?她心想。


    她还是想把谢璟奉为公主,像精心养护一朵花一样也养护着他,把最好的东西都奉送到他的面前。


    但这里是阴暗的牢狱,面前是狼狈的谢璟,还有她手上断掉的长发。


    好像一切都背道而驰了。喻青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对他做出这种事。


    他有血肉至亲,有尊贵的身份,华丽的府邸,在朝堂上也有一争之力。如果剥夺了一切,是不是对他太残忍了?


    明明她是期盼谢璟能够开心的。曾经他还是清嘉的时候,喻青总觉得他孤苦无依,明明这么好的人,却得不到别人的看重。想起清嘉连一座公主府都没得到,就总是心有忿忿。


    现在她要亲手毁掉他吗?


    被蒙着眼睛的谢璟不知道喻青为什么突然停了,良久不动,不由得有些紧张。


    “喻青……?”他试着叫了一声。


    谢璟的声音很轻缓,喻青似乎又清醒了一些。


    她犹豫了一下,把谢璟脸上的带子解开,他的眼睛又重新露出来,她发现,谢璟的眼神还是很无辜,很温和。


    实际上,谢璟全程都没有抵抗过她。


    如果有的话,她也许会更舒坦一些,但谢璟都没有,像公主一样又温顺,又缄默。


    没有生气,没有厌恶,没有咒骂,没有挣扎。


    她发现,谢璟好像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表露过这样的面目,一次都没有。所以她都想象不到。


    喻青深深呼吸了几下,对谢璟道:“你害怕吗?”


    谢璟摇了摇头。


    总之,喻青是不会伤害他的。他只是不知道喻青是怎么了,现在手足无措。


    喻青的脸色很白,方才强撑的沉静已经褪去了。


    偏执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她从谢璟的身上退开,然后低下头,一一解开谢璟手上的绳索。


    “……这是我的错,”喻青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出去之后,怎样问责我都没关系,别牵扯到其他人吧。”


    她一阵眩晕,面对谢璟的时候,她总是变得不像她了。


    她闭了闭眼,同样也不知为什么要放谢璟走。明明她都规划好了一切,今夜过去,就能够得偿所愿,可现在,还是放手了。


    谢璟看着喻青的面色几经变化,自己的脸色也变了,他分明感觉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焦躁,忧虑,甚至是痛苦。


    这些如此清晰,他不由得拉住喻青的手腕,道:“我不会问责的,你没做什么呀。你……你在想什么?”


    “我想把你永远囚禁在我这里,绑在我身边,”喻青道,“我不想让你做景王。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太痛苦了,我不知道怎么对待你,不这样做的话,我就没办法解脱。”


    谢璟:“痛苦……?为什么会痛苦?”


    喻青轻声道:“殿下,你是不会懂的。”


    她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诉说过痛苦,这一刻竟然感到十分心酸。


    谢璟都慌神了。


    反正他先听懂了,喻青想做什么,现在也不管别的,只想把绳子重新绑回自己的手上,不过他毕竟不是很娴熟,便把绳子往喻青的手里塞,他道:“可以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怎么开心就怎么来!你绑吧,我不会走的。我留在这里,行吗?”


    喻青道:“你别再这样了,我真的……”


    控制不了。


    谢璟放下了手,无计可施,怔怔地看着喻青。


    “和我在一起,你会这么难受吗?”他问。


    喻青点了点头。


    “可是……我从来都不想伤害你,”谢璟说,“我只想让你开心。”


    第93章 打动 是不是太可怜,太无辜了?……


    为情所困的痛苦, 谢璟已经感受太多遍了。


    很多次心碎、失望、寂寞、叹息,白天怏怏不乐,晚上辗转反侧。


    这些不是喻青强加给她的, 但是确实是因为喻青而来的, 源于他的求之不得。


    他有些茫然,难道自己在无形之中, 也给喻青带来了痛苦吗?


    他一直都想尽可能地满足喻青的要求。她想见公主, 就给她见公主, 她想回到过去,那他也重现过去。总之, 喻青喜欢的他就做, 喻青不喜欢的他就不做。


    此刻看到喻青的难过, 他觉得比自己亲身经历还要深刻。


    “是我做错了吗?”谢璟喃喃道。


    喻青也愣了,她神色复杂地看着谢璟。


    其实也不是谢璟的错。


    “殿下从前是清嘉公主的时候, 我是真心对待你的, ”喻青缓缓道,“我真的把你当作妻子。”


    谢璟道:“我知道的。我也想尽量把妻子还给你……这样不好吗?”


    “可是殿下终究不是公主, 每次只有短暂的相会, 对我来说就是饮鸩止渴,”喻青道,“所以我忍受不了。”


    谢璟确实也没办法时时都用清嘉的面目伴随在喻青的身边。他艰难道:“那平时呢?平时的我,没办法让你满意吗?”


    喻青道:“你没有错,但你是王爷, 是皇子, 我和你原本就是两路人。你是谢璟,并不是清嘉……我总不能一直欺骗自己。”


    那他该怎么做呢?


    谢璟一直以为,清嘉的身份对他来说是一个很好的依仗, 难道,这原本是一个死结?


    喻青太善良,也太专情了,她放不下清嘉。所以她只能勉强自己,跟他相处,可是这到头来又货不对版,这让她很难受吗?


    其实每一次他自顾自地想靠近她,喻青都很为难吗?


    谢璟有点想哭了。


    “是我不好,”谢璟说,“是我总是死缠烂打,追着你不放,没有考虑你的想法。我不会为难你的,如果你不喜欢的话,那我就……那我就……”


    谢璟都说不下去了。


    那我就不再来打扰你了。


    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多么艰难啊。


    喻青不在身边,他会痛苦。喻青和他在一起,喻青会痛苦。如果必定要选一个,那他宁愿是自己承受。


    他也记得,从前喻青好几次说过,不想和他来往,两人一刀两断,桥归桥路归路。


    是他没有听她的话,一直不肯罢休,才会给她这么大的压力。


    谢璟一直觉得此生没有喻青的话,到死都遗憾。


    但在这一刻他似乎领悟到了,如果真正爱一个人,自己的感受其实并不重要。


    只要对方能称心如意,万事顺遂,那么他可以放手。


    ……也许我活不了几年就郁郁而终了吧,谢璟心想。那也没关系。


    谢璟的表情又是十分的哀凉,喻青蹙起眉,觉得他有些误会。


    “我没有不喜欢,”喻青叹道,“我只是……见到你的话很折磨,没有你在就更折磨。好像永远都好不起来了。”


    长久以来她都在承受着重负。爱一个人,成为了这样艰难的一件事。


    不过她并不怨恨谢璟。


    当年的始末,她知晓后,也觉得对谢璟来说,一切都是正常的,合理的。他总不能一辈子装成她的妻子吧?他能回归原本的身份,这不是也很好吗?


    不把身世告诉自己,这也没什么,就像她不相信谢璟一样,谢璟凭什么相信一个赐婚的夫君不会泄露他的秘密呢?


    很多事本来就是无解的。


    她有时也觉得太不公平。世上的眷侣千千万万,为什么她就是没办法和深爱的人在一起呢?


    她也找不到任何能替代谢璟的人。他在眼前的时候,一切总是黯然失色了。


    她垂下眼睛,而谢璟起身,他反过来捧起喻青的脸。


    “你不要哭。”谢璟说。


    喻青愣了,其实她自己的眼睛还是干的,反而是谢璟,他正在流泪。


    为什么呢?他像在替她哭一样。


    “到底是什么在折磨你呢?”


    喻青喉咙滞涩,她也不知如何当面说出对别人的揣测,但是谢璟的面容如此诚恳和柔和,让她想起清嘉了。


    “你很可怕,殿下,”喻青道,“你知道我的秘密,不论你做什么事,我都没办法动你。如果你背叛我,我就完了……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永远有一个弱点。”


    如果换一个人看穿了她的身份,喻青也不会这样进退两难,她还有很多方式可以保全自己的。


    但是谢璟不一样。就算他真的做了什么,喻青也没办法对他刺出一剑。


    谢璟怔怔道:“……你觉得我可怕,觉得我会害你?”


    喻青望着他,无声地抿着嘴唇。


    他想了想,道:“可是,你也知道我的秘密。你就对外说,景王过去不男不女,是个笑话;还有九皇子的身份是伪造的,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寺庙里长大的,那个孩子二十多年前就真的死了,现在的九皇子只是个骗子。你把真相昭告天下,让我成为皇家最大的丑闻。”


    当谢璟说到“是个笑话”的时候,喻青的脸色就变了,说到最后,她更是难以想象。


    她道:“我怎么会做这些?”


    谢璟道:“你都可以做的。你可以要挟我,要是我不听你的安排,你就把清嘉的画像送给皇上、送给皇子们。如果我敢对你做什么,你就立刻让我也声名狼藉,让皇帝先来砍我的头。我一定比你死得更早。”


    喻青睁大了眼睛,她道:“……不可能的。”


    谢璟道:“这些你从来没有想过,是吗?”


    喻青真的从来没想过。她连谢璟断了一缕头发,都觉得心疼,怎么可能会害他?


    谢璟轻声道:“我和你一样,我也从来没有想过。”


    喻青愣了。


    谢璟不说的话,她好像从来没意识到,自己也掌握着谢璟的弱点。她已经自顾自地为他保密了。


    就连血肉至亲,她都没有道出一个字来。唯一知道的绮影,她也再三说过千万不可泄密。


    “你不相信我,没有关系,因为我确实……骗过你,对不起,”谢璟道,“可是,我不想你这么担心。要是你想把我关在这里,那我就可以留下,真的。这个地方很好,够我住了。”


    喻青的心神一片动荡,谢璟拿着绳子,站立不语,似乎只等她一个回答。


    “不……你走吧。我……让人送你回府。”她说道。


    ·


    现在早就是月上中天了。


    她给谢璟和那两个昏迷的侍卫安排了一架马车,同时也告诉自己的人,所有布置都中止。


    其实她的头脑还是有些混沌、纷乱,她闭了闭眼,整理了一下心情。


    “今日是我让殿下受惊了……”她道,“请您忘了今晚这些荒谬至极的事吧。”


    谢璟揭开了车帘,道:“我答应你,我绝对不会找你的麻烦的,你本来也什么都没做。你放心,好不好?”


    “……”


    谢璟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脸,又黯然道:“我总是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不知道怎么对你才是好的。你有什么想法,下次也可以对我说吗?我经常猜错。”


    喻青望着远去的车盖,还是有一种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她发现,自己对谢璟的预测,从来都不准。


    比如,今天她把谢璟绑来,关进地牢里,都做好了他会抵触、谩骂的准备,但是谢璟都没有。


    今晚,谢璟说的所有话,做的所有事,都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决定把谢璟放走,其实也是被他打动后的一时冲动,自己对他的所作所为,万一被瑞王他们知道,结果也不堪设想。


    但是她现在好像真的不担心了,是因为谢璟临走时的承诺吗?


    谢璟会是为了从地牢里逃出去,所以才说了这么多漂亮话,让自己放下戒备吗?也不是吧。


    她本来就解开绳子,要放他走了,没必要多费这些口舌的。


    ·


    喻青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深更半夜,没有惊扰其他人,结果养在院中的小狗自己醒了,跑了过来,在她怀里小声哼着。她知道,准是又闻出谢璟的味道了。


    连小狗都这么喜欢他,这只小家伙向来最通灵性了,有时候喻青被它闹得烦了,佯装皱眉,它就会消停下来。但是它对谢璟总是肆无忌惮的,顺着景王殿下的腿就敢往上爬。


    喻青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心乱如麻。


    刚才在地牢里,她跟谢璟纠缠了一会儿,身上潮热,现在冷下来了,还是不大舒服。


    她又来到净室,没有让人烧水,用冰凉的水沐浴,过了一会儿,她又发起呆来,泡了一会儿,最后轻轻打了个寒颤,才起身。


    最后她沉默着倒在了床上。


    这一天真的令人疲惫。


    早上开始安排人手,筹备计划,确认一切进展顺利;晚上,等到了景王,把他劈晕,带回了自己家的地牢里,其他的人负责销毁行迹;想对谢璟霸王硬上弓,然而什么也没做成,稀里糊涂地把他给放走了;然后让自己的心腹立刻收手,再好生把谢璟送回去。


    折腾来折腾去,也不知是在折腾谁。


    但是,现在她没有觉得心力交瘁,也没有急着为之后被追责、被问罪做准备。


    结局轻飘飘的,反而让她不适应。


    好像曾经也发生过,在她面对公主的时候,有那么几次心怀忐忑、忧心忡忡,然而最后什么都没发生。到了公主那里,总是很快地被三两句话、一个笑容消解了。


    她总觉得谢璟看不清、捉摸不透。那层不详的、象征阴霾的面纱好像正被缓缓揭开,他的脸清晰无比地停留在喻青的脑海里。


    喻青突然觉得自己先前的梦很奇怪。


    谢璟是个佩剑只当摆设的人,只有剑花挽得不错。


    为什么会幻想他凭空刺自己一剑呢?


    而且,自己倒是真实地把他给伤过,那道伤痕上次看还有些泛红,不知道现在好了没有。


    而且谢璟总是很疏忽大意,让他来侯府,或者去王府见他,他身边都不留人。今天也是,让他去哪,他就去哪,侍卫都不带齐全。


    要是真的被人给关起来,一辈子都逃不脱,那怎么办?


    为什么谢璟就没怀疑过她呢?


    算起来,自己也有很多次对谢璟不敬了,对他没什么客气可言,说动手就动手,谢璟就不害怕吗?


    记得以前在宣北侯府的时候,谢璟总是面带微笑。后来的这段时间,她却时常看到谢璟的眼泪,以前并没有这么多的。


    那天谢璟想要留她,她把谢璟抛在了王府,直到后来她回去,才发现谢璟不知道哭了多久。如果她没回去呢?会有人知道吗?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又有多少个那样的晚上?


    如果她的所有疑心,都是妄想,那真实的谢璟,是不是太可怜,太无辜了?


    喻青怔怔地想着,几乎不敢细想,也喘不过气来。


    第94章 毒蛇 她里衣领口还有湿意——早已被冷……


    喻青醒来的时候, 头痛得厉害。


    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竟然有些烫,她终于把自己给折腾坏了。


    好些时日睡眠不足, 凭精力吊着, 平时照常上值,夜间还偶尔带人潜伏出去替瑞王办差, 没少昼夜颠倒。剩下的为数不多的空隙, 也不曾休息, 心神全耗在谢璟那,被搅得没有一刻安宁。


    昨晚从地牢出来, 又洗了凉水澡, 过了一晚上, 头发都没干透。


    这接二连三的,就算神仙来了都经不起。


    然后她发现, 癸水也来了。


    喻青:“……”


    她的体质和常人有些差异, 兼加常年习武,一般一年也只有几次而已, 每次她能够提前感知到, 而且基本对她没有影响。但这回她也完全没意识,偏偏就赶上了,整个人从身到心,混乱成了一锅浆糊。


    ·


    喻青发了两三日的低烧,总是犯困, 感觉身上也不大有力气。


    其实也没有大问题, 自己就能好,除了脸上烧得有些嫣红,看起来也并不憔悴。


    但她不想走动, 见外人也烦,只想静静待几天,于是告了假。


    听说世子病了,侯府上上下下都震惊了。


    喻青多少年没有病过,上一次是何时,谁都记不清了。


    全家人轮番过来看她,老侯爷都来了怀风阁几次,他自己尚且病歪歪的,有时候喻青觉得她爹坐在那比自己咳得还厉害,哭笑不得地让他先回去。


    喻青觉得自己都不必喝药,但绮影给她煎了,苦得很,她也只能乖乖喝完。


    瑞王听说了,派人来侯府慰问,送了厚礼。大概是觉得前阵子她确实办了太多事,过意不去,还特地又多允了几日假。


    闲暇的时候,喻青的心里就只有一个人。


    她梳理着这半年多,自己同谢璟的往来,很多次撑着额头,定定出神。


    囚禁未遂、放走谢璟之后,他确实没有报复,一切风平浪静的。


    长姐一家也该离京了,休沐的最后一日,喻青送他们到了城门外。


    喻微同她依依惜别,临走时还不忘提醒她,记得考虑她先前说的办法,以后有问题,可以给她传信。


    喻青:“……嗯。”


    喻青的行动比喻微想得快多了,只是最后一败涂地,也不好意思告诉对方。


    ·


    她没有空闲太久,紧接着就是秋猎了,禁军要随圣驾去往猎场,一应仪仗礼节十分繁琐,玄麟卫、金羽卫各有值守,不容有失,都是庄严以待。


    启程当日,天子自宫阙而出,宗室子弟、王公贵族相随在后,卫队拥护着圣驾,浩浩荡荡地离京前往猎场。


    喻青看着绵长的车马队列,不知道景王殿下身处何方。


    直到了安营扎寨时,她才看到了谢璟,两人的营帐都在同一片,离得不远。


    ……其实她这段时间里有想去见谢璟的,然而,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他。


    连把人敲晕绑走都做得出来,现在却连面对面说句话都有忐忑。


    越到近处,越是情怯思深。


    不过,一时两人也无暇碰面。谢璟并不会狩猎,还是搬来一套不杀生是为了祈福的说辞,皇帝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十分信服,也不知谢璟那句话又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听说皇上把谢璟留在了跟前,晚上还要一同用膳。


    喻青便去带了人巡营,到了傍晚,她同卫队分开,回到自己营帐处时,远远地看到了谢璟。


    即便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她也知道那是谁。


    她竟有些紧张,甚至想要绕开,或者装作没有发觉,可是,手中并不听使唤,控制着战马径自往那个方向而去。


    谢璟也看到她了,他停下脚步,其余的侍卫也跟着他伫立不前。


    营帐聚集处人多眼杂,其实也没法说什么。


    喻青下了马,道:“……殿下好。”


    谢璟也礼貌道:“统领好。”


    两人对视的时候,喻青下意识地稍微错开了视线,但是,她分明感到谢璟的目光依然在自己的脸上。


    “……我听说,统领前些时日抱恙,”谢璟轻声道,“现在都好了吗?”


    喻青其实并没有对外称病,只是告假,仅仅同瑞王说了原因,谢璟大约是从他那打听来的。


    “……没什么事,”喻青道,“劳烦殿下挂念。”


    谢璟道:“等下统领要去哪里?”


    喻青道:“回帐中。”


    谢璟欲言又止,大概想问什么,眼中透露着关切,但最后就说:“好,统领近日护驾辛苦,早些歇息吧,明日就要开始围猎了。”


    其实喻青早就不在乎什么狩猎,什么名次了,她差点想说,其实也不用太早歇息的。


    她在帐中用过晚膳,熄了灯,毫无困意。上一次,她和谢璟还是共睡一间营帐的。


    白天,她带他出去游玩,跑马,晚上回来,看着他的睡颜入梦。


    很久没见到谢璟了。今天匆匆一面,都没怎么看清楚他。


    其实她应该好好跟他说几句话的,是她太犹豫不决了。


    喻青想着,明日谢璟不去狩猎,留在营帐附近的话,她是不是也能中途回来,过去找他?


    皇帝年事已高,这次不会亲狩,喻青只希望他老实地去跟爱妃们厮混,不要再把谢璟叫走了。


    她隐约听到外面有些声响,还有卫队脚步经过,便出来看了一眼。


    谢璟正在营帐外,身边围着几个人,正在同他说话。


    喻青停顿了片刻,还是走过去问道:“怎么?”


    除了她之外,四周其余的营帐内也有人闻声而出,或是派人探问,这会儿众人大约都未入睡,谢璟也没料到会惊扰这么多人,有些犹疑。


    “……就是,”谢璟道,“我帐中的气味有些怪,不大好闻。就想找人问问。”


    喻青:“……”


    她一时哑口无言,心想这个怎么替他解决呢?


    与此同时,两名卫兵也从他帐中出来,回禀道:“殿下,并未发现异样。此处乃是猎场,平日兽类聚集,这营帐下便是土壤,有些气味大约也是正常的……”


    谢璟:“……”


    他一时也觉得过意不去,这样一来好像显得他十分挑剔任性似的,对卫兵道:“唔,好,本王知道了。”


    喻青道:“不然给殿下换一间营帐?”


    谢璟道:“……不必麻烦了,应当都差不多。”


    喻青:“那多点些熏香如何?”


    谢璟道:“……嗯,我试试。”


    喻青无声叹了口气,转身时又想到,点熏香未必能压住,到时候两相混合,更加怪异怎么办?她回头去看,见谢璟已经回了帐中。


    她心想,也不知道谢璟能不能睡好。


    上次她是为了公主精心准备了一番的,现在她人又不在谢璟身边,不能亲力亲为。


    这片猎场确实不怎么样,要什么没什么,营帐里再怎么布置也简陋得很,比他王府里的寝居差了太多,野外又多见蚊虫鼠蚁,也不知他那边的人仔不仔细,有没有给他驱散干净……喻青总担心他要吃苦。


    ·


    谢璟将就着躺了下来,还是很不舒坦。


    床榻硬,枕衾有些粗糙,外面隐隐有些虫鸣,帐中又有股怪味。


    之前也来过秋猎,怎么没觉得如此不好呢?


    好像是因为有喻青在,他都没怎么顾及这些。


    他睡不安稳,闭着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似乎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猎场本来也不如府邸宁静,起初他没睁眼,也没多管,听着听着突然觉出不对。


    这不是隔着营帐传来的,而是……就离他不远。


    谢璟皱着眉,撑起身来,往榻下扫了一眼,没点灯也看不大清。


    外头有风拂过,卫兵巡逻的火光顺着营帐缝隙漏进来了些许,一刹那照亮了那片地面。


    原本平整的地毯上,有几处隆起。还有……长条型的、弯曲的黑影,正在往外爬。


    谢璟浑身发毛,头脑空白,僵在当场。


    “来人……”


    他的第一声都没有喊出去。


    这一幕唤醒了很久远的记忆,宫人的尸体,滑腻的触感,还有哭声……他整个人被阴影笼罩住,一阵耳鸣眼花。


    他尽力提高声音:“来人!”


    话音未落心口就传来一阵剧烈的绞痛,下一句哽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了。


    ·


    喻青隐约听见一声呼喊,其实离得这么远,本听不清是谁的声音,但她直觉不好,立刻起身出了营帐。


    卫兵举着火把匆匆过去,聚集在不远处的营帐外。


    她意识到了那是谁的住所,当即一惊,疾掠而至,只听里面在唤“景王殿下”,还有人说“蛇”。


    喻青从旁边一人手中抢了支火把,踏入帐中,立刻见到了地上蜿蜒的痕迹和蛇影,瞳孔骤缩,先赶到的卫兵也是有些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对付,匆匆拔剑欲刺,没有切中要害,反而逼得那数条蛇疯爬起来。


    她道:“剧毒,当心!”


    喻青提剑斩了几条,余下的几人定下神后也逐一将其打杀,有蛇垂死时还亮着毒牙、喷出毒液来,性烈得很,只要是沾上恐怕都要不好。


    “……殿下?殿下?”有人唤道。


    她抬头去看谢璟,只见谢璟正靠在一名侍从的身上,自始至终没有出声。


    瑞王也闻声赶至,衣冠都不大齐整,看见这帐中景象和蛇尸,也是变了神色,先走到谢璟身边,将他从侍卫手中扶了过来。


    谢璟面色如纸,呼吸急促,瑞王低声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还能起来吗?”


    见谢璟的手按在他自己的心口上,还是说不出话,瑞王眉心紧锁,道:“是这里吗?痛?”


    谢璟点头。


    喻青心中亦是一紧,想去看看谢璟的情况,但有瑞王在场,她再凑上去显得奇怪。瑞王轻轻地抚了抚谢璟的背给他顺气,然后又探查了他的脉搏、心跳,沉声道:“……不行,太快了。”


    她便没有忍住,还是走上前去,俯下身来,握住了谢璟的手腕。


    首先是被冰了一下,然后感受到谢璟的脉搏确实反常得吓人,可见惊悸得多么厉害。


    瑞王同她对视了一眼,也并未对她的突兀的举动多做表示,先吩咐道:“速传随行太医,把九殿下先安置到我帐中。”


    这地方有毒蛇潜入,现在又一片散乱,谢璟在瑞王那里会更安全。


    她眼看着侍卫们把谢璟接过去,下意识也跟了半步,定定地望着,想提醒这两人小心些、慢一点,只觉得他们粗手粗脚,怕谢璟被他们抱着难受。


    瑞王也拂袖离去,走前叮嘱她几句,就算他不说,喻青也知晓要做什么,她命人将这营帐牢牢看住,不容进出,又让卫兵去安抚附近受了惊扰的贵胄们。


    侍卫掀开厚毯,下方地面明显松软些,依稀有孔洞,喻青嗅到了一丝怪异的气味。


    很浅淡,如果再经过土壤和地毯的阻隔,几乎就感受不到了。她猜想这估计是用来驱蛇的。提前将蛇准备好,再用药物将其从地下逼出来。让人再掘得深些,竟然又翻出了两条活蛇。


    想到这些东西就离谢璟那么近,她就握紧了手。


    ……晚上,谢璟可能发现了异状。


    但是他并不熟悉野外。所以,听别人说这里有兽类残留的味道、草木泥土的味道,还以为是正常的。


    当时她明明也在,怎么随随便便就走了,没有留下来多看一眼呢?


    喻青后悔极了。


    安置好了这些,证物也搜集完了,她来到了瑞王的营帐附近,里面还亮着灯。


    站了一会儿,终于见有侍从出来,喻青拦了一下,问道:“景王殿下如何了?”


    那人被黑暗中静立的统领大人吓了一跳,道:“好转多了。方才太医拿了护心脉的药,也施了针,现在应当无大碍了。”


    喻青紧绷的弦松了些许,心悸有轻有重,万一出事,有可能救不过来的。


    谢璟虽然年轻,可刚才那一幕实在太惊险,她一想到那惨白的脸、冰凉的手就害怕。


    虽然听人说了,但她没看到谢璟,还是放不下心。


    她又缓缓走近几步,目光望着营帐的缝隙,这时,瑞王迈了出来,他的脸色阴沉,似是到外面来透口气,看到喻青在外面,怔了一下,目光略有复杂。


    喻青张了张嘴,瑞王便道:“还行,睡了。有太医守着,你也不用太担心。余下的事待明晨再说吧。”


    她还没问呢,瑞王怎么知道她的来意了?


    喻青只好道:“好,臣告退了。”


    瑞王在那,她也没法一步三回头地去看。回到自己的住处,脱掉外衫,她里衣领口还有湿意——早已被冷汗浸透了。


    第95章 后怕 如果他死了,这一生都没有快乐可……


    这一晚格外漫长, 似乎怎么也等不到拂晓。


    皇帝一觉醒来,得知了景王深夜逢蛇的消息,但是在这节骨眼上, 一应秋猎祭祀的礼仪还要照常推进, 今日还有开猎的仪式,不可能因为这耽搁大事, 故而先只让瑞王去留心。


    自从犯了中风头疾之后皇帝的脾性变了许多, 留恋后宫、迷信鬼神, 政事过问得越来越少,越发优柔昏聩。


    不知听身边哪个内侍说, 景王这时遇险兴许是个不吉的征兆, 皇帝思忖过后竟觉得有些道理, 又召了瑞王去,商量是否要尽快将谢璟送回京中安歇, 全然忘了昨日自己还因为谢璟龙颜大悦, 把他当吉祥物看待。


    瑞王本也没指望皇帝能做什么,但是寡情至此, 还是有些恼火。


    他耐着性子哄皇帝安心, 谈了一番国祚运势之说,又说景王兴许是在挡灾消厄,这样一来今年秋狝必将顺遂。


    皇帝信了,便也不再提这事,瑞王从皇帝处出来, 在半路瞧见了喻青。


    平时喻统领就不苟言笑, 现在那张隽秀面容看着阴沉沉的。


    “……”瑞王叹道,“你也跟本王来罢。”


    ·


    喻青随瑞王进入营帐,皇帝之外, 就数他这里最为宽敞华丽,内里其实也隔了几间独立的小室。


    两人在外间坐下,而喻青下意识地往里看了看。


    “还在昏睡,有人伺候着。昨晚歇了没多久,到了四更天又发起高热,迟迟不降,说了半天的胡话,太医忙活到天亮才好些了。”


    喻青一蹙眉,道:“他说了什么?”


    瑞王的表情闪过一丝矛盾,随即淡淡道:“没什么,就是瞎叫人,一会儿叫母亲,一会儿叫皇兄,一会儿叫你的……别的本王也听不清。”


    其实谢廷昭只是有些不爽。


    真相是谢璟唤喻青的次数比唤他多了不少。


    算上世子之类的称呼,那就更多了。


    他不想承认,也没跟喻青说实话,假装自己还排在喻青的前面。


    喻青方才一瞬间其实是有些担心谢璟会不慎泄密的,不过看瑞王对自己态度没什么变化,觉得可能不大。


    但是瑞王的回答让她一时怔愣。


    没想到自己在谢璟那,都能和这两人相提并论了。而且,瑞王似乎还并不意外。


    她定了定神,又问道:“为何会高热,太医有说法吗?臣以为心悸之症缓过来就无大碍了。”


    “兴许……”瑞王顿了一下,又摆摆手,道,“罢了,等他醒来再问问他吧。太医说是惊厥引起的。”


    喻青却不大信服,觉得太医很不负责:“惊厥高热一般都是小儿才有,殿下如今已经成人了,怎么还会如此虚弱?别是有什么问题。”


    瑞王道:“本来底子就不好,前些年消耗了元气,总归是比旁人差一些……另外他小时候被蛇惊过一次,爬进了他寝宫里,把他身边的宫人毒死了。这次必然吓得不轻,五志过极,皆可化火。”


    这简短的一番话,喻青却觉得理解有些困难。她滞涩道:“我并不知晓这些。”


    瑞王道:“蛇么?本王从前亦不知。上回是审问皇后宫人时,那些人一口气把过去十几年做的恶都招供出来了,这才知晓,很多东西他也没有同我和母亲讲过。”


    喻青心潮翻涌。


    她记得自己带谢璟去檀音寺那次,他被一条无毒的小蛇吓到了。回来的时候一路都很紧张。


    原来他真的很害怕。


    公主的真相大白之后,尽管很多往事细节都历历在目,但是喻青并不会再去深思。


    毕竟谢璟很狡猾,又极擅长伪装,现在他扮起公主都像模像样,从前只会更加真实、手到擒来。她还以为那些大多是他为了让别人卸下防备的手段而已。


    她垂下眼睛,扶住了额角,低声道:“……昨夜……殿下察觉不对劲了,但臣没有进他的营帐查看……确实是疏忽大意,是臣的错。”


    喻青平日礼仪周全作风清正,但在朝局上一向是强势的,利落干脆,不会相让,本身做事也难有失误,自然从不告罪。


    瑞王第一次听他如此自述,顿了一下,也道:“有心加害,防不胜防。”


    他心下也很疑惑,喻青这回怎么如此正人君子了,有营帐都不进。按他的构想,两个人背地里肯定会卿卿我我。这段时间他也没太顾得上谢璟,难道这两人又有了新的矛盾?


    看喻青十分自责的样子,瑞王也不追问了。


    他道:“本王也未料到有人这么早就出手,太心急了些。倒要看看他们是有什么底气,敢在此时来挑衅,那本王就奉陪到底。”


    喻青想了想,道:“按之前拿到的情报,那些世族有尚在观望的,即便有心,这么短的时间也来不及筹备太多。但凡谨慎些就不会在此时动作,这不是打草惊蛇么?这猎场禁卫重重,出事了更会严加防守,想谋反除非现在能调兵。”


    瑞王眯起眼睛,思索道:“是如此。像是有谁沉不住气,一时冲动……从阿璟回京以来,就有人针对他……不,在他回来之前就不对了。他们对他的仇恨来得奇怪。甚至不知从何而起,他也并非惹是生非之人……”


    喻青沉默片刻,瑞王以为他有什么见解,却听他道:“……殿下平日里,都叫他阿璟么?”


    瑞王:“……”


    他心想,罢了,两个情种。


    喻青意识到自己问了句傻话。可是,她现在这一颗心确实全都是谢璟。


    瑞王道:“璟是他小字,你不知?”


    喻青道:“臣知道。”


    她一直都记着,这还是重逢时谢璟对她讲的。尽管封王之后有了新名,但喻青在心里也习惯了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外人大概都不了解,就会显得特殊些。现在听瑞王这么叫,她心中还有种不可名状的怪异。


    瑞王多嘴问了句:“那你不叫这个,叫他什么?”


    喻青:“……”


    她望着瑞王探究的目光,脑中卡了壳,一时失言说了真话:“叫……公主。”


    瑞王:“……?”


    他有点搞不懂年轻人的趣味了,一时无语。但是仔细一想,又道:“行吧,是挺像公主的。”


    两人一番简短交谈并未持续太久,快到了秋狝仪式的时辰,瑞王今年主持典仪,喻青也要去护卫圣驾。


    她在皇帝近处,目光由近及远,扫视过那整齐肃穆的人群,心想,害了谢璟的就在里面。


    上次谢璟在她眼前落水,她还曾疑心他栽赃嫁祸,现在,她已经分不出心去质疑什么了。她一想到谢璟的脸,就心口发闷,甚至站在台上,不由自主地开始敌视在场的每一个人,觉得谁都有责任,她自己也有。


    她经历过很多凶险万分的场合,但过后感受都会淡去,只有这一次,越想越后怕,害怕得近乎失措。


    如果谢璟没有那么敏感、细心,会怎么样呢?如果他晚上糊里糊涂地歇息了,会发生什么?


    半夜里毒蛇爬到他的身上,他还在安睡。


    那么,今天一早醒来,大家走进他的营帐,只会有一具尸首。


    昨夜只是幻想着那一幕,她就不住发抖。如果了无生机的、冰冷僵硬的谢璟出现在眼前,一定是她终生难忘的噩梦。这辈子都不可能越过去了。


    仅是得知他的死讯,她已经如斯悲恸。如果亲眼看着,她当场发疯都说不定。谢璟活着的时候她都不受自己的控制,如果又失去他一次,她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最多只想过自己和谢璟各行其道,两不打扰,但从没想过谢璟会死。


    这才是真正的夜不成眠、五内俱焚,整个晚上,巨大的恐惧扼得她无法喘息。她才发觉,自己先前的那些顾虑、那些担忧并不算什么,她还尚有余心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那根本不是真正的胆寒心惊。


    比起谢璟伤害她,她更害怕谢璟会死。谢璟未必会背叛她,而且就算他做了什么,喻青也还有转圜之地的。可是,谢璟是真的险些死了。


    如果他死了,她这一生都没有快乐可言了。


    更可怕的是,如果从那之后她再去了解谢璟的一切,发现很多东西不是她所料想的那样,该怎么办?


    ·


    喻青没有去参加秋猎。


    她禀了皇帝,昨夜营帐处已经有了意外,余下的几日,要安排卫兵加强巡视和防护,以防再有不测。职务如此,皇帝自然没什么意见。


    秋猎开始后半个时辰,喻青交代好了下属们,然后又回到了营地。


    她不知瑞王的亲卫们是否能放行,没想到,营帐的守卫们见了她,也并未阻拦。


    她心想,是谢璟或者瑞王提前吩咐过什么吗?是什么时候?自己尚对谢璟百般防范,对方身边的人,似乎都已经默认了她的安全,就像已经全然接纳了她。


    “景王殿下呢?”她轻声问。


    侍从把她带到最里面,屏风后,谢璟闭着眼躺在床榻上。


    喻青一时间既想贴近了仔细看看,又觉得多看一眼都不忍心。


    一个人怎么能脆弱成这样?她心想,谢璟最好哪也别去,什么也别做,每天就在府里被人锦衣玉食,像呵护名花一样精心照料着才行。


    过了一会儿,侍人端着药过来,喻青低声道:“这是给殿下的?”


    侍人点了点头,道:“太医煎的,到了喝药的时辰了,殿下还没有完全退热……”


    她觉得谢璟既然睡着,就不想打搅他,可是药总不能不用。她上前摸了摸谢璟的额头,确实是有些偏热,和平时并不相同。


    因为身处猎场,众人都不会额外带侍女前来,除了皇帝身边随行的宫妃贵女们身边有贴身侍奉的人,其他人帐中留的都是随侍。


    如果是秋潋她们,兴许还能贴心些。可这瑞王身边的侍人,她也不大相熟,总觉得下手没个轻重,看他扶起谢璟,就直皱眉,最后忍不住道:“……不然让我来吧。”


    谢璟可能不是睡着,而是昏着,被扶起来,也没睁眼,唇色和肤色几乎融为一体,喻青小心地喂了他几口药,发现他很省心,可能是混沌中也有些感知,知道是在服药没有排斥。


    太乖了,喻青又觉得有点难受。


    最后她放下碗,平稳地把谢璟放回去,看着他的脸,犹豫了片刻,最后又对侍人道:“请问……能否让我同殿下单独待一会儿?”


    这侍者乃瑞王近身之人,聪敏机灵,知道不少内幕。他见喻青有意,便点点头,道:“那小的去外头候着,统领大人有事尽可吩咐。”


    旁人一走,这便只有她们两个了。


    喻青冷静的面容终于松动下来,她怔怔地看着谢璟,目光在他身上游移,满脸都是关切。


    谢璟突然小声地咳嗽了几下,然后眼睫动了动。


    他迷迷糊糊的,只知道自己在瑞王帐中,见眼前有个影子,便哑声道:“……皇兄?”


    喻青道:“你皇兄不在,是我。”


    谢璟道:“……喻青?”


    他这才睁大了眼睛,盯着喻青看,眼珠都不转一下,喻青也不晓得他能不能看清,道:“嗯。”


    谢璟喃喃道:“我在做梦。”


    他恹恹地闭上了眼睛,喻青都不知说什么好,无奈得有点想笑,她道:“你醒着呢,不是梦。你认不出我了吗?”


    她摸了摸谢璟的脸,感觉他现在很不清醒,也没什么神志可言,想了想,又问道:“现在还有哪里不舒服呢?”


    谢璟摇了摇头。


    喻青一口气还没舒出来,就听谢璟小声道:“哪都不舒服。”


    喻青扶住了额头,低叹道:“你都快娇气死了,公主殿下。”


    第96章 温软 我想让你抱我一会儿。


    话是如此, 但喻青的语气里全然没有丝毫嫌弃,只有怜惜。


    谢璟喃喃道:“我活不了多久了……”


    喻青最听不得这种话,皱眉道:“别乱说, 一时生病而已, 很快就无恙了。”


    大概是因为太难受了,他才会这样低落, 她又是好一阵心疼。


    谢璟又低声道:“我不一样的, 不会好得那么快, 我知道。”


    喻青问道:“怎么呢?”


    她想到上一次谢璟落水,便在景王府里休养了好一阵子, 再见他时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只是, 后来谢璟并未多提,自己倒是问过, 但被他简单揭过去了。


    她不禁心想:难道当时他也和这次一样?


    她并不知道内情, 因为她都没去探过病。


    此刻喻青不禁懊悔,其实她明明也有心去看的, 可一直犹豫不前。有太多她想做而没能做成的事, 就像这些天她一直没去找谢璟,其实去见他一次又能怎么样呢?谢璟从来也没有给过她难堪啊。


    偏偏在谢璟这里,她缺少勇往直前的心气,因为总觉得结局一定不是自己的期望,所以有太多次逃避。


    非要到了关头才惊觉, 世事瞬息万变, 容不下太久的等待。如果谢璟真有三长两短,做什么都晚了。


    谢璟面容苍白脆弱,和清嘉生病时分明一样, 看一眼都叫人心碎。


    她总以为先前都是做戏更多,心中虽然也有忿忿,可到头来总不会太在意,人好好的,总比生病强吧?现在她又不确定了,如果那也是真的痛苦,她宁愿是在演戏骗她。


    谢璟如在梦中,半阖着眼,浑浑噩噩的,指尖碰到了喻青的衣襟,感受到了些许真实的触感,一时有些疑惑,睁眼又仔细看看,只觉得喻青现在温柔得如同幻觉,连语气都轻得听不清,他挣扎了一下,道:“……我要起来。”


    喻青把他按下去,道:“做什么?躺着都这样,起来了岂不更难受?”


    谢璟委屈道:“我想让你抱我一会儿。”


    喻青一时无言,只好哄他:“抱着你就更热了,你还发烧呢。”


    她心想要不让人端些水来给他敷一敷额头,兴许能好些,但谢璟被她拒绝,伤心极了:“在梦里你都不搭理我……”


    喻青:“……”


    她无从抵抗那泫然欲泣的眼神,只得把他扶起来,小心地调整了下姿势,让谢璟靠在自己的怀里,连抱着他都不敢太用力。


    她抚摸着谢璟的头发,静静地陪着他,不久后她感觉谢璟的身体有些紧绷,眉尖也蹙着,仿佛在忍受某种疼痛,她连忙问道:“怎么了?还是心口痛?”


    “……不是,”停顿片刻,谢璟又低声道,“我应该好转不了了。越来越严重了。”


    喻青不是大夫,不懂病症,而谢璟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她一时也有点心慌。谢璟感受到她的动作,道:“不要走。”


    喻青道:“我去叫太医来看看,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


    谢璟恹恹道:“太医没有用,太医也治不好的,得吃药……而且我还会变丑。怎么办……”


    喻青心想,果然是烧糊涂了,开始说胡话了。她摸了摸谢璟的脉搏,感觉还算平稳,姑且也先不找人了,而谢璟还是蹙着眉。


    “你不丑,全天下都没有比你再好看的,”她想了想,柔声道,“这么漂亮的脸是不会变丑的。”


    这些话终于有作用了,谢璟稍微放松了些,但还是道:“不是的,你都没见过……”


    喻青道:“你什么样我没见过?”


    就算是病着,也是病美人。她只好又夸了几句谢璟的美貌,反正就捡他爱听的说,总算是让他安心了些。


    谢璟又道:“我想……”


    喻青俯首,道:“什么?”


    谢璟:“我想听你吹笛子。”


    喻青:“……”


    她无奈道:“这是猎场,吹不了,我也没有带笛子来。”


    谢璟眼眶又有点湿润,喻青真是怕了他,连忙道:“下次再带笛子,我多抱你一会儿,行不行?”


    “那好吧。”


    喻青摸了摸他的眉眼,叹息道:“你不要总是哭,你怎么成天这样呢……”


    谢璟低声道:“可我就是每一日都不开心。”


    一个风风光光的王爷,吃穿用度都是最顶尖的,前前后后一大帮人伺候,再惨能惨到哪里去?可喻青听他这么说,心里就一梗,也觉得真有这么回事似的。


    “你有什么不开心的,殿下?”喻青道。


    谢璟道:“和你见面太少了。”


    喻青沉默了,也分不出谢璟这是在胡乱撒娇还是说真的。


    良久,她道:“……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见我,为什么迟迟不和我相认呢?你早些告诉我的话,不早就能见面了。”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诘问,但现在愤懑也早就淡去了,她也不再执着答案。话音轻飘飘的,不知谢璟是否能听清。


    过了许久她以为谢璟不会回答,但是谢璟睁开眼,纠结道:“我不敢。我也没办法去见你。”


    喻青一怔,道:“有何不敢?就算你无暇动身,给我传个信,我知道了,也会来找你的。”


    谢璟:“谁会接受妻子好端端的变成男人,你肯定不会像以前一样喜欢我了。而且你也不想跟男人纠缠不清……我告诉了你,你要是不理我,还讨厌我,那还不如不说。起码不会影响从前的事。我已经不是公主了……”


    喻青道:“你……你怎么会这样想?你不就是公主吗?”


    她感觉又被绕入公主怪圈里了,她心想,谢璟和公主从头到尾就是一个人,怎么不是公主呢?


    谢璟也不听她的,还在那梦游般呓语:“我又没什么好的,什么也不会,和别人不一样……谁会喜欢?你知道我是男人之后也不愿意来见我。你之前都是心仪女子的。”


    她哭笑不得,道:“什么心仪女子,在你之前,我分明谁都没心仪过。而且,你怎么不好了,我很喜欢啊……”


    谢璟道:“嗯。你喜欢我的脸。”


    喻青:“……”


    喻青急道:“别的我也喜欢。再说你会的东西也很多,你又会弹琴下棋,又会缝衣绣花……”


    谢璟这番胡话让她十分费解,脑子都烧起来了。


    一片酸涩茫然间,她忽然懂了谢璟的心声——其实谢璟也很惶恐吗?


    她好像能够理解了。这些说出口会引得别人迷惑的心绪,其实也都曾在心中千回百转地酝酿过,是真实的。


    她也一度因为恐惧而畏手畏脚,担心谢璟的未知,所以不同他来往。她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困境,明明想抓紧,但只能放开手。如果谢璟也是这样的煎熬,那她就原谅他了,本来也没怪他。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心潮起伏。仿佛心河的堤坝裂开了一道缝隙,所有的情绪都奔涌而出。


    她最后只是心想,或许还是自己从前做得不够多,不够好。没能让谢璟安心。


    ·


    喻青陪了谢璟半个多时辰,终究不好一直待在这,晚些时候还有事。她摸着谢璟的额头,温热又褪了些——看来太医的药还是有些用的。


    她轻手轻脚地把谢璟放回床榻上,又凝望了一会儿,才起身离开。


    傍晚时分,今日的围猎结束,众人带着猎物归营,收获颇丰。


    照例每晚都有宴席,美酒炙肉香飘十里,下方击鼓作乐,武士们排了剑阵。皇帝不时抚掌称赞,氛围大好,席间众人亦互相敬酒。


    “我见你今日都没去猎场。”五皇子道。


    喻青道:“嗯。臣要负责防护,就不参与围猎了。”


    “这些交给下属不就行了,你一个统领,也不必事事亲为啊,”五皇子添了酒,向喻青举杯,“是不是被昨夜的事波及的?听说他被蛇咬了,是真的?”


    景王的位置是空的。


    他的缺席众人也都察觉了,昨晚附近营帐也有不少人听到风声,虽不知具体细节,但遇蛇一事总是知晓的。谢璟昨晚后再也未露面,外人不知他状况如何。


    喻青看了五皇子一眼,也举杯同他撞了一下,道:“我也不清楚。”


    她瞧见有侍从到瑞王身边低语几句,不多时瑞王便起身向皇帝告退离席。后来皇帝也乏了,先行回去歇息,喻青便也寻机离场,没有回自己的住处,绕了一圈,又来到瑞王的营帐前。


    她暂且等在外间。


    瑞王的侍从为她端来茶水,道:“统领大人,晚膳时九殿下已醒了,现在精神尚佳,殿下正同他说话呢,您且稍等一下。”


    “……”喻青试探道,“那,我能过去等吗?”


    侍从想了想,道:“殿下也没说过您不能来。”


    喻青:“……”


    瑞王的侍从都还挺好说话,当然,这些多半也是主子们默许的。


    她走向里间,脚步极轻,气息也收敛了。尽管无人阻拦,但贸然过来也是有些犹豫。


    屏风后有人低声交谈,先是瑞王,然后是谢璟。他的声音没有早些时候那么哑了。


    谢璟道:“……不是经常,偶尔而已。”


    瑞王道:“嗯,除了这些,还有别的症状么?”


    谢璟沉默片刻,弱弱道:“还吐过几次血……两三次吧。”


    喻青一怔,而里面瑞王也惊了:“什么时候?两次还是三次?”


    谢璟道:“上月二十是第一次,后来一直都没有,所以我以为没事了。但是秋猎前一阵,咳了两次,不过是在同一天,就算一次吧。我后来让太医开了药方。”


    瑞王道:“你怎么没早点跟我说?”


    谢璟道:“……你又不是太医,告诉你做什么。而且你总是跟母亲乱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明白。”


    瑞王道:“你明白?你才不明白呢!”


    谢璟恹恹道:“……反正我已经看开了。要是好病,太医自然治得了;要是治不了,那谁都没办法。都是命。”


    瑞王还没反驳,喻青就已经听不下去了,她道:“殿下,喻青求见。”


    里面的两位殿下停止了交谈,喻青上前一步,屏风上出现她的影子。


    瑞王道:“……你进来罢。”


    喻青走进去,屋内弥散着药香。只见谢璟靠在床前,身上还盖着毯子,怔怔地看着她。


    瑞王:“……”


    他就眼看着两个人一语不发地对视着,直到谢璟投来一个小心翼翼的眼神。瑞王满心烦闷地起身,道:“本王出去透气,你们说。”


    喻青走到谢璟的床边,道:“上月二十,不就是我去找你的那日么?”


    第97章 旧病 一旦觉得他可怜,就没救了。……


    喻青的直白让谢璟一怔。


    他也没料到, 喻青连这个细节都记得,他小声道:“嗯。不过也没什么,后来就好了。”


    根本就没好, 喻青心想, 不然怎么这次还会惊悸?


    眼下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那天谢璟的表现那么奇怪, 两人相处时, 频频走神, 而且她总觉得对方周身很压抑,多半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了。


    前几日, 也正是她告病闭门不出的时候, 两人没碰过面, 喻青对谢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谢璟一直在默默承受这些?


    谢璟见她沉默不语,神色依然严肃, 也是有点忐忑。他轻声问道:“你今日……是不是来找过我?”


    喻青点点头。


    面对一个神智不清的谢璟, 她倒是足够坦诚。结果现在谢璟醒了,她反而有些不自在——毕竟跟他独处时, 又抱又哄, 温言软语的,世子有点难为情。


    这一天一夜,谢璟大半时间都是昏迷不醒,依稀记得喻青来过,不过有些细节他不是很清楚——不知道是自己幻想中的添油加醋还是真的发生了。


    他又问道:“你是不是还抱我了呀?”


    喻青:“……”


    她道:“嗯。”


    谢璟鼻尖一酸, 一时间身上也没那么痛了, 心口也没那么堵了,方才在他哥面前还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消沉,现在突然觉得自己说不定还有得治。


    他眼巴巴地望着喻青, 道:“那你怎么现在站得这么远啊?”


    喻青沉默片刻,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站了过去,谢璟就搂住了她的腰,又靠在她的怀里,简直就像个受伤的小狐狸精,喻青无奈地想,也太粘人了。


    她缓缓道:“吐血是怎么回事?”


    她看着表情冷,声音也没波澜,其实是在强绷着脸,也不想让自己的声音颤抖。刚才听到谢璟的那些话,任谁听了不是心惊肉跳?


    谢璟道:“我觉得还行。你别担心。”


    喻青顿了顿,她分明知道谢璟自己也很害怕。不然那天晚上在王府,他为什么满脸泪痕?还有今日那些喃喃低语,一想到就揪心不已。


    她道:“你抬头。”


    谢璟仰起脸,不明就里,然后喻青低下来,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你也不要害怕,”喻青道,“一定会有办法。”


    ·


    瑞王还等在外面,喻青也不便耽搁太久。起身经过屏风后,就不由得叹了口气。


    方才在谢璟面前也不好表现得太担忧,怕加重他的不安,其实她也没底。


    出来之后她跟瑞王商谈片刻,说完了正事,她便道:“九殿下……”


    “这两日他养好些,本王就先行派人送他回京,”瑞王沉声道,“对于病因本王有些猜测,兴许是旧日的遗症。回去让本王这里的名医好好再替他看看,只要没耽误太久,应当不会有事。”


    喻青追问道:“遗症?”


    瑞王默然片刻,终究摇头:“你不必知晓。”


    喻青蹙了蹙眉。


    瑞王平日直接坦荡,有事说事,不让人猜。现在却玩起谜语了,偏偏事关谢璟,她莫名有些不安。


    不过她也赞同返京,猎场缺医少药,在这里拖延着总归不好。


    次日,金羽卫副统领亲自率队护送谢璟回京。


    秋猎余下的时日,喻青把控着禁卫,瑞王也稳住了局面,暂时没有把谢璟的事掀到明面上,不过四下依然暗流涌动。


    庆典完成之后,启程还朝。


    喻青到家不久,在母亲那听管家说忠武侯夫人过几日设宴,邀相交的贵妇们前去品茶,她想了想,道:“先称病推了吧,这段时日需谨慎些。”


    陆语芙一怔,道:“好。”


    喻青又道:“若是他家来人拜访,不好闭门不见,但是身边一定留人。”


    话说到这个地步,自然都该明白了,陆语芙忍不住道:“青儿,你在外面也当心些。”


    京城里接下来要乱一阵,喻青早有预料,倒是没什么可忧虑的,瑞王这边都已经准备多时了。她唯一比较担心的是,谢璟前几日回京,现在还不知他休养得如何。


    绮影来禀告道:“世子,前几日你不在,信鹰带回了信笺,我替你收下了。”


    喻青有些意外,近来她也没有修书与人联络,莫非是长姐?还是边关哪位将领?她发现这信卷还颇有些厚实,展开看了几行,便愣住了。


    三年前她刚得知公主患有先天不足之症,无论是宫中太医还是京城名医都束手无策,她曾发信多方托请,想着中原浩大,兴许能寻访到良医。


    只不过这病症棘手,音书又迟缓,许多医者也不知晓如何下方,偶有推荐名医的,联络上了,也是得动身来京城给公主亲自相看才能知晓病情。结果,才几个月,清嘉就病逝了,自然也无从医治,她也没有再相约。


    而现在,她收到了一封迟来的回信。


    传信的这名友人其实是江湖义士,数年前西北战局僵持时去支援过,刚领兵不久的喻青便和他结识了,后来他也没有步入朝堂,继续云游各方。


    此人对京城里的事知之甚少,虽然同喻青有往来,但对王侯将相都无甚兴趣,从不打听,压根不知道清嘉公主早就入土为安了。


    近来他访至南沼一带,对见闻颇感新奇,突然想起喻青曾经替妻子问药的事,思忖比对着,觉得有些头绪,便给喻青发了封信。


    据说之前公主所生的怪病是周身性的,每隔一段时间便发作一次,中原的大夫看不出异样,而他恰好接触到了类似的症状,是南沼的巫蛊之术。


    那边的巫医自有一套和中原人全然不同的体系,巫毒蛊术亦有各种功效,譬如情蛊、迷魂蛊、子母蛊等等。有些可以医人,譬如断了经脉或者脏器受损,可以用蛊虫修复;自然也有阴险至极的蛊,若是入体,发作起来便教人剧痛难忍、七窍流血,最后饱受折磨而死。


    中了毒蛊的常有病症,譬如疼痛、发热、心智受损……若是当寻常疾病医治,是断然不会起效的,很多中原的医者也并不了解这些巫毒术理。


    话本中宫廷里都是斗争不断你死我活,既然喻青的妻子是出身皇室,那人便猜测兴许是有仇人给公主下了蛊虫也说不定,或许可以请巫医来为她看看。


    喻青越往下读,神色越凝重。


    从前她倒是听说过一些蛊虫的传言,只当作志异故事,毕竟从未亲眼目睹过。没想到,世上真有蛊虫这种东西?


    仔细想想……还真的有可能。


    南沼也是瑞王的流放之地。她想起瑞王的隐瞒,疑窦丛生。


    她又看了一遍,愈发觉得十分相似。


    谢璟确实比旁人体弱些,手总是有些凉。心悸、吐血,可能是心脉受损,而发热,也像是蛊毒侵袭的征兆……


    还有之前太医全都束手无策的旧病。


    如果就像信中所言,周身剧痛、气血逆行……


    喻青攥着纸的手都有些发白。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猜测是否真实,但是,已经感到心慌意乱了。


    绮影过来给喻青送了些茶点,发现她又在怔怔地出神,这幅模样,自从清嘉……景王回来之后,就总是出现。


    “世子?……青儿?”


    喻青回神,站起身来,道:“……我先出门一趟。”


    “……”绮影心想,果然如此。


    以前都还是天黑再走,现在晚膳都不用了。


    然而,世子迈出几步后,又折返回来,犹豫地开口:“绮影……那个,你往后帮我……在父亲母亲他们面前,稍微透露一下。我怕他们一直不知情,以后把他们吓到了。”


    绮影睁大眼睛。


    她道:“等等,你要跟他们说公主的事了吗?”


    喻青叹道:“先不谈公主,这个说来话长,太复杂了,容易误会。先多少让他们知道有这个人吧。”


    从前喻青一直嘴硬,绮影旁敲侧击,她始终不承认自己和景王有过多牵扯,也不愿向家里人透露。


    绮影幽幽道:“哎,我想也会有这么一天的。你总是丢了魂似的……从前是,现在也是。”


    喻青哑口无言,有些讪讪。


    其实她也没有想得太长远。只是突然觉得,还是同父母说一声比较好。毕竟除了谢璟之外,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她向来不是很擅长敞开心扉,想说“可我真的太喜欢他、离不开他,没有办法”,实在说不出口,最后就道:“……他也挺可怜的,所以……”


    绮影叹道:“你知道吗?上次长姐跟我说过,对男人,再喜欢都还有得救;如果一旦觉得他可怜,就没救了。”


    喻青:“……”


    她辩解道:“不是我觉得,是他真的很可怜啊。”


    绮影用一种“没救了”的眼神看着她离开。


    ·


    喻青这一路上也在反复想着谢璟可能经历过的病痛,愈发动摇。


    从他回来之后,也没怎么关心过这些。她心想,是不是对他太差了?


    也不知他这几日好转了多少,替他诊治的医者够不够可靠。她之后想想办法,看能否请到南沼最好的巫师来一趟,兴许真是蛊毒呢?替他看看总没坏处的。


    然而,她还未登门,已经发现景王府的守卫尤其森严,比平时多了一重。


    见到她,那门口的侍卫道:“大人,王爷近日不见客,还请回去吧。”


    喻青道:“你去通传一声,喻青来见。”


    侍卫想说什么,但还是转身进门,不多时,便回来了,道:“王爷不见,大人请回吧。”


    喻青蹙起了眉,她道:“连我也不见?”


    侍卫点点头。


    喻青从未在谢璟这吃过闭门羹,每次她来,他都是笑意盈盈的。


    若是数日前的景况,喻青闻言便转身走了,不会多留,多半还要在心里怀疑一番。


    现在她已经不会对谢璟妄加揣测了。


    她心念一动,心想,难道他现在病得更厉害了?


    喻青佯作离开,不多时等到暮色四合,她便绕开卫兵,和从前那样飞身上了院墙。正欲去往谢璟的住所,然而她刚跃上中途的一座屋顶,却有人蹿上来拦住了她——轻功很好,显然也是个高手。


    喻青一看,意外道:“段将军?”


    段知睿无奈道:“世子,末将奉命看护九殿下,眼下特殊时期,实在不能放行。您请回吧。”


    喻青蹙眉道:“我不过是想见殿下一面,守卫太多不想擅闯,才出此下策。将军且行个方便,我断然不会对殿下不利的。”


    她不欲耽搁,移身便走,但段知睿还是也跟着后撤几步。


    他眼看喻青的手放在剑鞘上,求道:“世子啊,末将当差也不容易,风里来雨里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要是被您打成重伤,讨不到抚恤金还要挨骂,您行行好吧。”


    喻青:“……”


    她胸口起伏几次,段知睿又恳切地说:“末将知道您的来意,殿下没什么事,您放心吧。”


    如果她要硬闯,段知睿肯定也不是对手。


    她看着段知睿,目光锐利,道:“二殿下的意思?”


    第98章 惊澜 就算是完全相同的脸,她也不会弄……


    段知睿不语, 喻青心知不对劲。


    她最终还是收回了手,如今不宜冲动行事,她总不能在谢璟这里大动干戈, 平添许多是非。


    喻青道:“罢了, 明日我亲自去问。”


    段知睿目送那轻敏的身影消失在黑夜尽头,这才抚着胸口松了口气, 心想:九殿下平时和此人在一起, 真的不害怕么?


    ·


    现在夜已深了, 去找瑞王不是时候,虽然她也等不及, 想要去他府上提着领子问个清楚。


    喻青暂且压下这股焦躁。


    这些时日里瑞王并不大避讳她, 很多筹谋她都知情, 他亦时常召她和其他几名重臣长谈,俨然算是心腹了。


    ——那现在是在搞什么名堂?


    别的喻青或许不会管, 唯独和谢璟相关的, 她没法忽略。


    若非对瑞王还存有几分信任,又念及他是谢璟的亲兄长, 喻青几乎要怀疑到他头上。就算是有什么计划, 也不至于对她遮遮掩掩。难道是谢璟真有什么不测?


    前几日谢璟回京时,喻青也想亲自护送,但圣驾尚在猎场,瑞王担心别人镇不住,最终让段知睿替了她。


    从那之后, 她就没见过谢璟了。心中越想越不安宁。


    ·


    然而次日一早尚未动身, 一桩大事便猝不及防地爆发了。


    昨夜,御史台的孙大人在家中遇刺身亡。


    在其书房暗格中,搜出了一份尚未写完的弹劾奏疏, 罗列了十余条罪状,条条直指瑞王谢廷昭。


    命案本该由巡防卫队先行勘查,此次刑部却来得极快,仿佛人一死就赶着收尸一般,匆匆验明正身、搜查证物。


    死者家眷泣诉,称孙大人近日忧心忡忡,甚至嘱咐他们收拾行囊投奔亲友,不料还未成行,大人就已惨遭毒手。


    官员横死,必要上奏天子。刑部将未写完的罪状一并呈递御前。皇帝尚未理清头绪,不知是该惊还是该怒,几个世家大族已群情激愤。


    此案疑点重重,并没有直接问罪瑞王,但他毕竟受了牵连。


    瑞王为避嫌暂请停职,将手头政务分交他人,并向皇帝请命回王府自省。


    ·


    风波初起局势紧张,京城一时风声鹤唳。


    瑞王的罪责里,喻青也占了一条。说瑞王组建玄麟卫祸心昭昭,喻青为虎作伥,同他结党,多次以权谋私,亦替瑞王做了不少黑心事。


    事态进展得迅急,又有太多眼睛盯着,喻青只得先放下别的,抓紧时间按原本的布局去推进。


    前段时间瑞王明里暗里让那些世家吃了不少苦头,对方日益消耗,早已按捺不住了。猎场那件事,又是一个引子,瑞王看似安分,背后应是早就拿到把柄,细想令人心惊。


    所以,明知时机未至、准备仓促,还是抢先出手,利用先机扩大影响,不仅针对瑞王,对他身边的人也是泼尽脏水,能掣肘一个是一个。


    喻青这边尚能应对,而闻旭那边的声浪更猛烈,瑞王之后,下一个被群起攻之的就是他。


    作为户部尚书,唯利是图,收取贿赂无数,还借着家族的势力笼络臣子,买卖官职。


    甚至还有到衙门击鼓鸣冤滚钉板的,指控闻旭搜刮百姓钱财,中饱私囊,害得人家家破人亡,行迹卑劣。


    ——闻氏百年名门祖荫浓厚,产业多得数不过来,也不知道图那几十上百两银子是做什么。


    不过,上一次闻家被查处,闻旭被提走候审,就是因为瑞王得以无碍。现在这桩事被重新提起,大肆渲染,咬定了闻旭和瑞王早有勾结。


    整个闻家都被拖下了水,两日后,闻旭留下了绝笔信,将罪过都揽在自己身上,服毒自尽。


    ·


    喻青接受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质询,临近入夜才回到侯府,然后去自家地牢里看了一眼。


    打开里间暗室,灯火通明,坐着的赫然是不久前畏罪自尽的闻尚书。


    “闻兄,今日可好些了?”


    闻旭:“好多了,多谢世子。”


    自尽是不可能的,闻旭是遭人投毒,所谓绝笔信自然也是伪造,他只是用上了准备好的假死药将计就计。


    喻青一直留心着他那边的动向,收到密讯就将他暗中救下,一个“死人”在外面太不安全,也不能被人见到真容,喻青干脆把他安置到自己家的地牢里了。


    这地方隐秘,侯府里也是亲信才知晓,闻旭在这可谓稳妥极了。


    只不过那药的猛烈有些超出预估,闻旭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书生,服了药之后,闻旭迟迟没醒,把他唤醒了,人也是气息奄奄、浑身无力,喻青险些以为要真出事,派人好好看护了两日,他才终于恢复了正常。


    “辛苦闻兄了,”喻青道,“若是还有不适,让绮影给你调几幅药来。”


    “不辛苦,”闻旭笑道,“此处甚好,劳烦世子布置这些,没想到贵府牢房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屋里宽敞干净,应有尽有,除了不见天日、有些憋闷外,并无其他不妥之处。


    喻青顿了一下,道:“嗯,你待得惯就好。”


    ……其实这些东西根本不是为了闻旭准备的。


    当初关押谢璟时就备好了,只是没派上用场,现在正好迁了过来。


    其实谢璟的那间牢房比这更宽敞、陈设更精细,连床褥都是绸缎面蚕丝里,跟宫里娘娘相比也不遑多让。


    直接把闻旭带到那去更省事,但是喻青有些奇怪的执拗,觉得那地方应该是谢璟独有的,不愿别人住进去,所以只是把一些用的上的物件拿给闻旭了。


    ·


    闻家一倒,瑞王失去了文官中最大的一方助力,而喻青这边也是诸事缠身、无暇他顾。


    这一出趁其不备、一鼓作气的攻势,竟然成效卓著。一时间,原本还暗中支持的家族,也乘势纷纷冒头了,主力自然更不会放过这机会,尽力押上更多筹码,只图直接将瑞王钉死,翻不了身。


    眼看势头一片大好,到了最高点,却停滞住了。


    本以为毫无还手之力的瑞王,突然开始了反制,从前那些软弱无力的辩驳通通作废,忽然多了一大堆确凿的证据,不论如何施压,都再难进一步。


    喻青虽然深陷风波,但是玄麟卫运转丝毫未受影响,依然把控着全城。就连本应树倒猢狲散的闻家,也隐隐地凝聚了起来。


    一时间双方陷入胶着,拖延越久,越觉心焦,本来几乎以为胜券在握,还没得意几日,就急转直下,任谁都坐不住。


    这日喻青从北宸司下值,回到侯府,接到一封密讯:“今夜欲商密事,万望来赴。”


    ·


    深夜,喻青应约来到五皇子府。


    事到如今她已不觉意外,只是心下稍有复杂。


    谢廷琛见了她,如释重负,满面恳切,直接将她邀入王府内室。


    “如今我身份敏感,本不该贸然与殿下相见,以免牵连您,”喻青礼貌道,“只是殿下甚少发来急讯,不知究竟所为何事?”


    谢廷琛道:“眼下本王也找不到旁人可商量,思来想去唯有你有力协助了。你可知,现在已经到了何等危急的地步?”


    喻青:“怎讲?”


    谢廷琛沉声道:“——瑞王谢廷昭,意欲逼宫谋反。”


    喻青面色一变,谢廷琛急道:“我舅父已经探知了消息,尚且不敢外传,只怕打草惊蛇反逼他提前动手。现在宫廷怕是都在他掌控之下,父皇的安危都无法保证!”


    喻青蹙眉道:“可瑞王他尚在府中,名为自省实为禁足,如何会有这么大的异动?”


    “他迟早都要被放出来,”谢廷琛道,“铁证如山,他都能千方百计翻盘,谁料他手腕如此之多。他早已暗中连结京城内外兵力,甚至金羽卫副使段知睿都为他所用,公然抗命,现在正率部盘踞于皇宫之内。”


    喻青心下一动——段知睿在皇宫里?


    段知睿不是专门负责保护谢璟的么,现在把他调走,那谢璟谁来管?


    谢廷琛见她沉吟不语,还以为说动了她,道:“我这里有些能动用的兵马,但是对方深浅还不可知,最怕他们挟了父皇,到时候就算搬救兵也来不及。京城里,只有你麾下禁军最为强劲。为今之计,就是下令全城戒严,镇住异心,然后命禁军驻守皇宫外围,一旦生变,立刻入宫护驾。”


    喻青缓缓道:“兹事体大,不便轻举妄动,瑞王是何做法尚不明朗。如今未有陛下旨意,怎能擅自调兵?到头来只怕反被设计了。”


    五皇子:“这两年父皇病体孱弱,有心无力,瑞王他们母子及其党羽借机蒙蔽圣听,后宫几成容妃一言堂!终日花言巧语蛊惑父皇,父皇现在恐怕还不知危难将近。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就算父皇真的怪罪,本王也一并扛了这责任。”


    喻青神色犹疑,谢廷琛又道:“且看,这些便是从瑞王那里拦截下的传讯。”


    她拿到手中翻看几页,目光逐渐凝重,五皇子道:“你行事素来磊落,本王本就觉得这次是无妄之灾。过去我本有意扶持你,但瑞王抢先组建玄麟卫,确实是意料之外。现在你看似平步青云,实际每一步都极险,如今无端生出这许多风波,连你们侯府都受了牵连了!现在务必识清此人面目!”


    喻青道:“……容我想想,最晚三日内给殿下答复罢。”


    对于喻青的回答五皇子并不意外。


    他又抛出了杀手锏。


    “……喻青,”五皇子叹道,“你可还记得两年多以前,年关在即,北蛮的那场暴乱?”


    “当初你不在京城,恐怕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北蛮生变,朝野动荡,东宫被废,之后一发不可收拾,然后瑞王便回到了京城,区区几个月就在京城立足,分明是早有准备。后来押送北蛮质子的正是我舅父的旧部,从那质子口中,得知北蛮新王起兵是受人挑拨……你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么?”


    喻青和父亲都是数年镇守边关,对北境相当重视,果然听罢后,喻青就定定地看他:“确有其事?”


    “千真万确,你可自行去北蛮质子处询问。”


    喻青道:“好,多谢殿下相告。”


    “……你宣北侯府世代忠良,如今被他连累得声名狼藉,可知本王多替你不值,你我毕竟是世交的情谊。现在这个关头,真的容不得拖延,你且细想清楚罢……若不尽快行事,还不知瑞王又要掀起什么风波,想你父亲母亲,年事已高,真有什么闪失,也……”


    听他提及父母,喻青不由得眯起了眼睛。


    这时门外传来匆匆脚步,一名副将进来禀告:“殿下,罪人已经擒获了,正往王府押送过来。”


    “好。将他先带到我这里,其他人直接押入牢中。”


    喻青问道:“这是……?”


    “闻旭负罪身死,那些罪业当然不止只同他有关,”谢廷琛冷冷道,“替人顶锅罢了!今日刑部已经查出结果,谢廷晔也逃不了干系,许多事闻旭便是受了他的指使,自他进户部后风波不断。本王这便将其缉拿归案。”


    喻青一怔。


    “……殿下与他同为皇子,”喻青道,“可有刑部公文?可有陛下旨意?”


    “本王既负责查办,自可先行审问。如今父皇被小人蒙蔽,罪人又骄横不肯伏法,不见棺材不落泪,”五皇子道,“本王先拿下这乱臣贼子,等到审完,再带上朝堂禀明父皇。”


    喻青攥紧了手。


    “……他在外终究也是祸端,若不擒他,他必会和二皇子一党勾结,到时候更难控制了。”


    不多时外面传来纷沓脚步声,谢廷琛喝道:“带上来!”


    几名亲卫押着一人步入堂前。


    喻青跟着谢廷琛一并站起了身。


    那人身形高挑却略显清瘦,一袭锦衣已染污渍,浑身狼狈。他被强按着跪倒在地,随后抬起头,面容俊秀,漠然看向谢廷琛。


    谢廷琛冷笑一声,猛地一脚踹在他肩上。那人跪立不稳,侧摔在地。


    ……喻青不动声色地坐了回去。


    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形。


    但从对方进门的第一刻,她就已认出——


    并不是谢璟。


    也不知用什么手段把外貌伪造得八九不离十,但是一个人的神韵是很难模仿的。


    喻青太了解谢璟了。


    谢璟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氤氤氲氲,时浅时深,仿佛是与生俱来的,非要形容,就像一盏散发着香气的春茶。


    靠近了就很舒服,看见了就想深深地凝望,再冷硬的心肠都会变得柔软。


    原来就算是完全相同的脸,她也不会弄错。


    其实早在江南谢璟重逢的那一刻起,她就认出他来了,本不需要任何佐证的,只是连自己都没察觉到。


    第99章 无常 喻青喃喃道:“男人还真是都不大……


    谢廷琛冷冷道:“现在没有人给你撑腰了罢。”


    他又抬脚踩上假谢璟的肩胛, 那人发出一声闷哼。


    即便知道这是用来迷惑视线的,真身或许是暗卫或死士,喻青心中仍翻涌起一阵不适。


    ……两人明明几乎没有交集, 何至于此?


    看五皇子仍不解气, 喻青道:“……殿下。”


    谢廷琛闻言回头,并没有对上喻青上一刻那如看死人的目光。


    “人既然已经捉到了, 便交给下面的人先审吧, ”喻青道, “臣在这里待不了太久,不妨先谈你我之间的正事。”


    谢廷琛面上闪过一丝欣喜, 他道:“也好。”


    几名卫兵上前, 将地上的五花大绑的九皇子带了下去, 那人毫无反抗之力。


    谢廷琛深感满意。


    让喻青看到这一幕亦是一种示威。九皇子他都可以拿下,其他那些不成气候的, 自然也敌不过他的权势。


    喻青也不是蠢人, 连哄带劝的费了这么多口舌,现在总该知道如何站队了吧?


    他带着隐隐的期盼看向喻青, 而喻青的面容上终于也显出了一种决断的气魄。


    “明日我会去北蛮质子处, ”喻青道,“我想亲耳听一听,究竟是谁害了边关无数士卒与百姓……”


    谢廷琛并不意外。


    按喻青的性子确实也会这么做,他当然也做好了准备。不过,对方既然这么说, 基本就是已经信了他, 答应了他。


    “好。”


    喻青道:“殿下等我明日的传讯吧。”


    他言辞素来简练,但听在耳中只觉得十分坚定有力。谢廷琛目送喻青离去,宽厚方正的脸上, 出现了割裂的哂笑。


    ·


    瑞王府。


    夜深,谢廷昭尚未安寝,听到窗外传来轻叩,他还以为是哪个暗卫来报备通传,却听得一声清冽的嗓音:“殿下。”


    “……”


    谢廷昭放下手中信函,内心复杂,最终还是道:“……进来。”


    喻青到底是闯了一次瑞王府,里面诸多侍从、暗卫,虽然没有阻拦,但见她来也是如临大敌,她推门进入瑞王的房间,外面有人不放心想要跟上,谢廷昭吩咐道:“你们等在外头吧。”


    “现在你来还有些冒险,王府外头还有奉命看管本王的诸多守卫呢,”瑞王道,“可有要事?”


    喻青道:“今夜谢廷琛派人抄了景王府,强安了罪名,直接把九殿下带走了。”


    瑞王未料到喻青如此开门见山,顿了一下,最终道:“……他无事,你暂且不必管。”


    喻青道:“臣知道。当时臣就在谢廷琛府上,已经看出来了。不然臣也不会这样不紧不慢地来找您了。”


    “……”瑞王心想,现在哪里是不紧不慢,都直接冲到本王的房里了。


    他缓缓道:“谢廷琛果然是找上了你?”


    “今夜是第一次,我只想探探他的动向,”喻青淡淡道,“他现在再找些依仗,我看他很快就要动手了……估计是事态失控,等不了了,想赶在您脱身之前成事。”


    “他们赶不上的,”瑞王颔首道,“明日本王便能出来,你便暂且盯紧他罢。”


    喻青蹙眉道:“但我不是为了他来的。”


    “殿下,九殿下现在究竟在何处?此前我只猜他是病情有些棘手,有些隐情您不欲让我知悉。可现在连他的下落都不清楚,实在是……安不下心来。”


    瑞王默然片刻,道:“本王也并未想瞒你太久。只是你终究……不大稳妥。多了你知道,就多了一重风险。”


    喻青本就是强压着心急,听出瑞王的言下之意,甚至都有些许愠怒。


    什么意思?难道她还会对谢璟不利么?这岂非怀疑错了人?


    她本来就是耐着性子忍了许久,现在早就没心情拖延了。


    瑞王看出她的眼神中的波澜,摇了摇头。


    “用人不疑,若只有本王一个,自然是愿意信你的,”瑞王道,“但是既然多了廷晔,本王便得多加小心。”


    喻青心想,正是因为有谢璟,自己才是十足十的安全;要是没有谢璟,她何必如此忠诚?


    瑞王怕不是彻底搞反了。


    “……你和谢廷琛毕竟私交甚笃,一直有联系,现在他也确实主动拉拢你了。就算你并非故意透露,兴许有个疏忽大意被他猜了去……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


    喻青道:“事关九殿下,臣一向慎之又慎,殿下多虑了!”


    其实自从微云山的那次游猎之后,她就对五皇子心有戒备,几乎再也没有私下往来。就算当时还不知道别的,她也知晓了他对谢璟心有怨怼,自然不会谈及任何同谢璟相关的事。


    瑞王道:“毕竟前几次,你也未能有所作为。”


    喻青一怔:“……”


    谢璟落水那次,她没看护好,事后虽然有疑心,可未能深究……那时候她和谢璟之间隔阂太深,她还觉得谢璟兴许是有什么图谋,结果就这样放过了一回。


    在猎场时,谢璟那明明有了异状,她也没及时察觉。


    但这都是有原因的,她怎么可能真的袒护谢廷琛而忽视谢璟?都不用瑞王说,她自己亦是心有懊悔!


    她眉头紧锁,最终叹了口气,也是自觉无可辩驳,她确实有疏忽。


    瑞王看着对方表情变化,不由得也有些无奈。


    他又道:“其实你也没有错处,本王不是为难你。但本王不能拿廷晔冒险。你若是看重他,应当理解本王的心情。”


    将心比心,喻青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瑞王见他沉默,当他接受了,便道:“你只需要知道他在一个比你我都安全的地方,就可以了。”


    但喻青并没有罢休,闻言深吸一口气。


    “……我懂殿下,我也同您一样,不想拿他冒险。但是现在,我根本无法确认他是否真如殿下所言般安全!即便是您的安排,也不都是万无一失的。您怎能保证呢?”


    “……”


    瑞王依稀记得,当年谢璟尚未回京时,他对喻青试探过几次,那时候对方也是,没有顺水推舟给他面子,还因为“清嘉公主”的缘故呛了自己几回。


    时至今日喻青还是如此,仍旧为了谢璟寸步不让。


    “……已经发生的事,臣已经无法改变了,”喻青道,“所以现在才更多加小心。臣对殿下的情谊绝无半分虚假。”


    瑞王闭了闭眼,终究又开口道:“本王确实也不敢说万无一失。所以没有让他回京城。此番若是顺利,便立刻接他回来;若是事态真有不测,自会发出讯息,让人立刻护他远走高飞,不让他落入敌手……世子你也多虑了。即便本王沦为败寇,也会让他周全。”


    喻青想了想,道:“臣知道殿下的苦心。可是臣生平所历险境无数,殿下在朝局中虽然不乏争斗,但论真正见血一定不如臣多。”


    瑞王抬起眼。


    “……世上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也没有全无疏漏的计策,”喻青道,“任何事都不可能全部准备妥当,总有不测风云……因此我不会依赖已知的安排,真到了那一刻,能信任的只有自己当下的力量。所以在我看来,惟有知晓他身在何方,能够随时看顾到他,才是真正的安全。这一点臣可以保证。”


    瑞王一时讶异。


    喻青这番话斩钉截铁,但他确实有底气这么说。他的能力罕有人及,瑞王也找不到比他更强劲的人了。他周身都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锋芒。


    其实他也有些动摇了,诚然,谁也预料不到一切。


    到了这个份上,堪称推心置腹,瑞王长叹道:“……北行宫。”


    喻青蹙眉道:“……北方?殿下说的是长宁行宫?”


    “……长宁行宫年年都有人去避暑,那地方太显眼,谁都知道,北行宫在另一处,”瑞王道,“早年修筑得不好,冬凉夏暖,已经荒废了数年,在长宁行宫以西数里。行宫宽敞些,留得下人手,也能让他先好好养病。”


    “当时从猎场回来途中,便直接把他安置在那,留了一批暗卫,段知睿再直接带剩下的人回京,留在王府一段时日,也是掩人耳目之用。从北行宫往西便可经山林离去,方便逃离,就算有其他危机,也能尽快前去照应……你可满意了?”


    ……喻青思索片刻,一时也挑不出错。


    瑞王在猎场事端之后想到的计划,确实还称得上稳妥,连退路也有。


    “多谢殿下相告,”喻青道,“殿下既然信臣,臣也竭尽所能助您成事。”


    瑞王一直觉得谢璟有点不值钱,胳膊肘往外拐,天天想着外头的男人。


    现在他发现,他这弟弟某种意义上其实相当值钱。


    ·


    喻青离开瑞王府,心里依然稍有沉闷。


    她发现,先前自己觉得瑞王对谢璟护持不力,就会心生不满;现在发现瑞王对他手足情谊如此深,却也不大舒服……


    她还是想让公主最倚重的人是她,不想被瑞王比下去。


    翌日,为了取信于谢廷琛,她也依言去了趟北蛮质子的关押之地。对方和谢廷琛的口径,自然是一致的。


    她便命人给五皇子传话,再约他今晚共议,还没接到答复,先接到亲卫的急报:“统领,方才五殿下调了一批人,往玄武大街的方向去了!”


    喻青一怔,昨夜尚且风平浪静,难道谢廷琛突然发现了什么?有内奸?


    “来势汹汹,巡防卫队不敢妄动,”亲卫道,“要拦吗?”


    喻青道:“我亲自去一趟。”


    她即刻匆匆赶去,到了玄武街,将五皇子及其数名家将拦在中途。谢廷琛听到喻青的马蹄声,阴沉着脸回头望来。


    “殿下如此大张旗鼓所为何事,臣得了消息便过来了。”喻青道。


    谢廷琛道:“……昨日那人,是个冒牌货。本王一时不慎,竟疏漏了!谢廷晔狡兔三窟,必定还藏在某处。”


    喻青蹙眉道:“怎会?昨日那人,我瞧着分明是景王。”


    “……你不了解他,”谢廷琛道,“昨晚本王亦没有觉察,今日去牢里招呼了他几下,总觉得不对劲,他与平日有些出入……令人用热水泼面,果然撕扯下了一张人皮面具!拷问也没有结果!”


    提起这事谢廷琛就气不打一处来。


    他就说那景王似乎没有平日令人讨厌了。虽然也鼻子是鼻子眼是眼,但分明少了那种让他看不惯的、一劲一劲的感觉……结果还真是被他糊弄了!


    “……”


    喻青满心复杂。


    谢廷琛大部分时候都是个糊涂蛋,偏偏这个时候机灵。


    凭借着恨意,竟也能认出谢璟的真假。


    若是对别的也有对付谢璟同样的用心,恐怕也不至于年仅而立还做不成事,现在连逼宫都逼不明白。


    “……原来如此,”喻青道,“但殿下切勿冲动行事,这是玄武大街,青天白日,周遭俱是王侯府邸,玄麟卫亦有值守,如何强闯王府?”


    谢廷琛皱眉盯住喻青。


    喻青道:“昨夜您手中还有刑部的罪状,现在旁人又不知真相,风声正紧,莫要授人以柄。”


    谢廷琛眯起眼。他其实已近乎肆无忌惮——距离那个位置不过几步之遥,就在这几日功夫,届时谁还敢动他?


    恰在此时,一辆马车又停在外围。喻青与谢廷琛转头望去,只见车厢华贵大气,帘幔掀起,露出谢廷琛舅父、当今忠武侯的脸。


    “糊涂!”忠武侯沉声道,“还不快将人撤了!”


    忠武侯当年蒙获圣恩,府邸也坐落在附近,听了属下报备便动身前来。


    他的目光扫过喻青,面色微不可查地顿了顿。喻青拱手道:“贺伯父。”


    谢廷琛道:“舅舅……”


    他在忠武侯面前强横不起来,忠武侯又对喻青道:“劳烦世子。”


    喻青会意,没让其他人近前,都守在外围。


    忠武侯将谢廷琛唤到近前,道:“你已因他误了事,当时便没拦住你,如今还要纠缠不休?气量怎么就不能放大些!”


    谢廷琛辩驳道:“舅舅有所不知,谢廷晔极其狡诈,现在就是把本王耍了!若放他在外,还不知有什么变数,焉知不是去何处搬救兵了?”


    “他能有什么气候!一介皇子而已。就算搬来了人,岂能顷刻便至?根本妨碍不了你……”


    谢廷琛道:“他假借病名返京已久,现在无影无踪,再晚些就真的抓不到人了。”


    忠武侯气道:“就非急在这一日?过了这当口,想怎么派人去捉拿都使得。你可知方才宫里传了消息,陛下有谕传二皇子,他已经要解禁了!你先回王府,我晚些去一趟。”


    谢廷琛一怔,终究是悻悻回身,神情十分焦躁。


    忠武侯也匆匆离去。


    喻青略听了一耳朵,心里多少有了数,又迎上谢廷琛。


    “……早些时候派人给殿下传了口信,殿下想必是还没收到,”喻青道,“今日臣已经见过质子了。”


    谢廷琛心情憋闷,缓缓摇头:“舅舅说瑞王已经要出来了……他还真是快得很。”


    喻青面色凝重,道:“若真如殿下昨日所言,那现在便容不得马虎了。臣能为殿下做什么?晚些待臣下值,也去一趟您府上罢。”


    “……好。”谢廷琛道。


    他还是不大甘心地看着景王府,喻青道:“他既然已经遁逃,一时半刻也拿不住人的,殿下,正事要紧。”


    “……不,本王还有办法,”谢廷琛喃喃道,“等本王回去,将金羽卫里的‘种子’叫过来……”


    喻青面不改色,心下却骤然一惊。


    金羽卫多年积累根系复杂,谢廷琛和忠武侯在里面有人手很正常,自从废太子倒了,余下的脉系也被几家瓜分。


    但是段知睿是金羽卫副使,手下理应都是可信之人才对,难道会有漏网之鱼?


    她对亲卫道:“……你且去趟瑞王府,避开人。”


    ·


    申时三刻,在王府自省数日的瑞王得了传召进宫面圣,车架在距离宫禁不远处短暂地停留了片刻。


    喻青自隐秘处现身,直接进了他的车厢。


    “……听他的意思,应当是在金羽卫里有些见不得人的门路,”喻青道,“之前护送九殿下返京的人手有多少,都可靠吗?”


    瑞王神色也凝重,道:“基本都是段知睿常带的人马,但……”


    段知睿的手里有一批亲卫,都是忠心耿耿的嫡系部下。


    不过自猎场返京时,也怕半路上又有旁的变故,毕竟谢璟从前就被追杀过一次。


    所以,确实又加带了些外围卫兵,可那些也是经过了挑选的。


    多数人也并不知晓路过北行宫时将谢璟放下了,负责假扮谢璟的暗卫直接替换了谢璟的身份……可是若是知道路线,也很危险,这件事不能心存侥幸的。


    “金羽卫统领早年受忠武侯提拔,他们的势力必定极深。我听他提到‘种子’,那其实是豢养死士或者奸细的一种法子,提前下毒,若不定期服用解药便会发作……”喻青道,“百密一疏,兴许其中真有被他们胁迫之人。”


    不说瑞王,她也没想到谢廷琛如此执拗。


    他资质平平,真正要忌惮的是那些世家。他们煞费苦心扶持谢廷琛,兴许就是指望这么个皇子登基之后,便方便他们欺上瞒下,势力能够大肆发展。


    没想到谢廷琛无论在哪边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别人都忙活着谋权篡位,就他还在如同疯狗一般撕咬人。


    按照常理,送一个假谢璟过去,他也该消停了。谁知道竟然真有变数。


    瑞王道:“等下本王进宫,让……”


    “别再调段将军来回奔波了,”喻青道,“让他接着镇守宫苑吧,本来就是他最了解皇宫大内。”


    瑞王其实本来拿不准是要发信出去让人先带谢璟避险,还是把人紧急寻回来。但有喻青昨晚的那番话,加上现在却是有了意外,他的思路也受了影响,觉得……确实是把人放在眼前更好些。


    “谁去我都不放心,”喻青顿了一下,无奈喃喃道,“……男人还真是都不大可靠。”


    瑞王:“……”


    他哑口无言,这话分明是在点自己。


    ……这句话似乎很久以前他还对谢璟说过。


    现在他十分理亏,只觉得脸有点疼。毕竟昨夜还信誓旦旦地跟喻青保证,把谢璟安置得很安全,今日转眼就出了问题。


    当时他避着喻青,就是担心喻青和谢廷琛的关系。结果到头来弄巧成拙。


    “……我今晚去一趟,带了人便折返,”喻青道,“只是忠武侯那边说不准何时动手,今日听了殿下进宫就坐不住了。若我当真未归,我手下几名副手也足够支撑局面,殿下可以调配。”


    喻青临走前,回身对瑞王道:“不论如何,先预祝陛下万事顺意。”


    瑞王闻言一震,良久无话。


    他发现,喻青看上去十分冷静稳妥,其实还真有点疯劲在身上。除了他,怕是还没人敢如此笃定。


    ·


    傍晚时分,喻青来到五皇子府。


    听说谢廷琛正在后堂,她跟着仆从步入府中深处庭院,恰看到谢廷琛正在门口,放飞了一只信鹰。


    她抬头,见那鹰展翅飞向北方。


    “……你来了?”谢廷琛道,“正好,我舅父不久前刚走。”


    他见喻青的目光正循着鹰,便道:“……金羽卫里人多,方才还真审出了消息,听说当时他从猎场回来时,中途绕了点路,在北行宫歇了歇脚。本王命人先去搜查一下。”


    喻青道:“搜查?殿下打算派什么人去?”


    谢廷琛:“舅父在京郊几处庄子上都养着些人马,北边的虽然不算多,搜一个行宫大抵也够用。若他不在,也只能认了。”


    喻青心下有些紧,稍加思忖,道:“臣觉得似乎不大妥当。”


    “怎讲?”谢廷琛道。


    “今日听殿下说起,臣便有些奇怪,他平白无故留在京郊作甚?”喻青淡淡道,“殿下之前说瑞王虎视眈眈,在京城内外都集结了人,兴许他就是在外面待令,意图里应外合,手上或许有些兵力呢。”


    谢廷琛一怔,他似乎还真从来没往这边想过。


    喻青道:“再者他为人狡猾,就算没什么威胁,也怕被他脱逃了去。只派那些人手未必够。不如臣替殿下去一趟吧。”


    谢廷琛:“你?”


    “臣也不曾为殿下立过寸功,既然他对殿下很重要,臣便替殿下办成。”


    谢廷琛眯起了眼。


    其实不久前,忠武侯便提醒过他,喻青就算投了他这里,也要多加防备。


    宣北侯那一脉从来都不好拿捏,多年前他和喻衡共事,从来也没成功拉拢过,就算两家交好,喻衡也不曾涉足这些纷争。


    忠武侯总是反复告诫他,不要轻信,只要保证喻青不出手妨碍他们就可以了。毕竟他手上的禁卫确实很难对付。只要没有他,其他的都算不了大威胁。


    若真是起兵进宫,不要将喻青带在身边。


    他和他们不是真正的一条心,若真被他发现他们的图谋,只怕要生变。


    舅父百般强调,他也是犹疑着,只是不知如何才好稳住喻青,现在喻青似乎给了他一个不错的选择。


    喻青亲自去,谢廷晔一定插翅难逃。


    同时,也能暂时调开他,不必时时想着这个变数。


    舅父更狠心些,还想叫人去宣北侯府……先拿出喻青的软肋,也不怕事后喻青再与他为敌。只是喻青人在京城,根本下不了手,要是他不在……似乎舅父那边也能成了。


    “……也好,”谢廷琛道,“你手上可有趁手之人?可用本王再加派些给你?”


    喻青道:“不必,我带一批亲兵即可。”


    谢廷琛想了想,道:“……贺奎是你手上的人,也带上他罢。”


    贺奎出身忠武侯府,是谢廷琛的表弟。先前正是被他推荐来了北宸司,在玄麟卫中领了个职务。


    喻青道:“好。”


    谢廷琛又试探道:“……但你若离京,玄麟卫群龙无首,本王只怕……”


    喻青抬眼:“臣现在也要去北宸司点人,殿下随臣来一趟罢。”


    ·


    谢廷琛带着数名亲卫,乘车随着喻青共赴北宸司。


    她将谢廷琛带到正堂,在自己的案首下取出一方锦盒,递给谢廷琛。


    “这是?”


    “此乃玄麟卫的虎符,”喻青平静道,“见它如见我,我若不在,持此符者便可号令卫兵。此物便暂交给殿下保管罢。”


    谢廷琛一时意外,随即难掩心中狂喜。


    他抚盒笑道:“好!喻青,有你在,本王可是十二万分的安心了!这么多年,本王没有错看你啊。”


    喻青永远都这么干脆果决,不会拖泥带水。有他在,仿佛什么都不足为患了。


    他也打开锦盒看了一眼,这物件是他亲眼看着喻青从紧要之处拿出,想必不会作伪。


    里面用锦缎包裹一物,竟也不像寻常的铜制虎符,而是一块十分别致的白玉符,颇有些精美。


    “有意思,”谢廷琛道,“玄麟卫的兵符,却是白玉做的。”


    喻青也微笑了一下。


    她告别五皇子,便率部下策马出城。


    那名为协助、实则监视的贺家人,此前几乎也没有直接同喻青汇报过。现在紧紧跟在喻青最近的位置,难掩兴奋。


    “殿下的人马想必也快抵达行宫了,”贺奎凑近些,“再加上统领您亲自去……”


    喻青偏头看了他一眼,电光火石间,贺奎嘴角的笑容凝固了。


    低下头,一柄长剑穿胸而过,鲜血涌出,他后仰摔落在地。


    喻青一振剑刃上的血,剑身又雪亮如初。


    余下的所有卫兵都目不斜视,跟着她一路往北疾驰而去。


    第100章 灼灼 你比我上次抱你要轻呢。


    北行宫。


    行宫依山, 位置略偏僻些,平时没有什么人气,格外幽静。


    数年前三皇子谢廷瑄大婚, 那时谢璟还是养在皇后膝下的清嘉公主, 一场病拖拉了许久都没好全。


    本也不重,只是时常咳嗽, 但被皇后那的嬷嬷们添油加醋地一提, 谢廷瑄怕清嘉留在那妨碍了喜气, 于是就把他连带着身边几个宫人挪到了北行宫。


    谢璟在这住过几个月,还算熟悉。


    在他过来之前, 王府里的亲信们和照料他的医者也都暗中被送来了。除此之外, 都是皇兄和段知睿拨过来的暗卫与死士, 其实也有不少人手。


    这名医者,从前在江南时也见过, 给他端来的药, 喝着总有股怪味,而且过后总是晕乎乎的, 好似特别催眠。


    “大夫, 这药对吗?”谢璟疑惑道,“有没有不小心把蒙汗药放进去了?”


    医者捋须摇头。


    “……元气不足,病中精力比旁人少些,药效上来容易入睡是正常的,”医者道, “这也正是温养之道, 殿下本就需多加休息,不然总耗费心神。”


    这确实,谢璟能睡着还好, 每次醒着的时候,都经常焦虑。


    他这里还算安稳,但京城里局势想必已经很动荡。知道回京后一定不太平,瑞王才没让他留在京城王府,一旦乱起来,只怕受了波及,病没好利索又经不起折腾。于是便让他来到北行宫,好生静养。


    只是在这,眼前没有亲人,这个当口,来回传信也有风险,谢璟一个人,实在是很不踏实,总在想万一事败该怎么办。


    暗卫首领说,他们一直在盯着京城的讯号,一旦有变故,立刻带他沿着山林撤走,南下躲避,叫他不要担心。


    暗卫根本不会安慰人,谢璟听完,更悲观了。


    万一哥哥没了,母妃多半也是保不住,喻青或许能好些,可她也在风口浪尖……他一个人跑了有什么意思?要是真出事,他也不想活了。


    只有秋潋和冬漓比较懂他,能劝几句,说是二殿下诸事早就准备妥当,怎么可能会生变?而且世子的厉害殿下您是知道的,其他的臣子和将军也都不容小觑,整个玄麟卫加上小半个金羽卫都在手里,想输都难。


    这样谢璟心情稍微就能好点。


    暗卫每日都轮流在外查看,也关注着京城那边的动静。


    今日他总有些心神不宁,午后服了药,医者在他身边,他昏沉着睡了过去,最后被人唤醒,睁眼一看,天色竟都黑了,屋子里却有不少人,他心里一乱,直觉不妙。


    果然暗卫道:“殿下,方才山脚下见到火光,有人马正往山上来。”


    谢璟道:“……哪边的人?”


    “没有收到讯息,恐怕来者不善。”暗卫道。


    这地方不能待了,谢璟面色不好,心慌也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想着敌人都找上来了,却没京城其他人的消息,难道已经……?


    “可能是殿下的行踪泄露了,看着那些也不似正统兵马,像是私兵死士一类,”暗卫道,“属下先去探探,剩余人等准备马匹行囊,若有不测,立刻送您走。”


    ·


    信鹰飞行迅疾,自皇子府到北郊的庄子,不过几刻。


    养在这里的私兵是忠武侯的手下练出来的,行事利索,为首的原本是军中一名参将,犯了军法被逐出军营,后来就投奔了忠武侯。就算对眼下五殿下的指示有些纳闷,但也立刻往北行宫赶去。


    行宫修筑的地方也不是深山老林,山头不高,一队人马举着火把照路上山,到了行宫外围,最前方探路的几人被飞来的箭矢拦住,定睛一看,正是严阵以待的暗卫。


    “还真藏在这里!”首领道,“……动手!”


    ·


    喻青行至半路,亲卫就沿途发现了凌乱的马蹄印,看着人数还不少,都是不久前新留的。


    她稳住谢廷琛,从北宸司带人出城,一刻也没耽搁,不想还是略晚一步。对方动作太快,暗桩毕竟本来就在京郊,离北行宫近。


    将近山脚,只见一片幽暗的山林间,有星星点点的火光蜿蜒成线,一路直到山腰行宫处。


    喻青蹙了蹙眉,策马又快了些,跟前方的敌军几乎就是前后脚,身后亲卫突然道:“起火了。”


    她抬头遥望,见不远处有明亮火光窜起,月色拂照的林间,已经冒出了股股浓烟。


    ·


    私兵本不如暗卫身经百战,但胜在人多,无所顾忌,眼看一时攻不进去,当即放火烧行宫。


    本就草木茂盛,里外屋室多有木制,火上添油一点就着,接着风势越烧越旺,不多时就黑烟四起了。


    焦糊味灌进屋里,起初只是一点,后面越来越浓,前院已经热浪扑面。


    暗卫护着谢璟已经到了后墙,对方要把他们逼出去,各个出口必定会留人。暗卫道:“殿下,属下们带您杀出围障,您务必小心,留在正中。”


    人杂马乱,谢璟回头看着一直跟着他的几名侍从还有医者,心念流转,最终叹了口气。


    “你们别跟我走,”他蹙眉道,“在这再躲一会儿,等我离开,你们找机会溜走下山,留些暗卫和你们一起。”


    秋潋道:“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反正都是冲我来的,”谢璟道,“只要我不在,他们也顾不上你们。”


    冬漓急道:“不行,殿下,要死一起死!”


    “……”谢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道,“还没到死的时候!你们死不了,听我的。跟着我走只怕看护不了你们。”


    侍女不干,危机时刻都是属下出去掩护主人,没见过主子先走引开敌兵,然后属下自己逃命去的。


    “我也死不了,他们抓我也是想要活的……”谢璟想了想,又低声道,“要是真有万一,那你们回去之后,把我箱子里喻青的东西还给她吧,有个镯子是她家祖传的。”


    侍从眼泪涟涟,谢璟竟然没哭。


    现在他脑子其实也是乱糟糟的,这些天总是昏沉,除了躺着就是坐着,突然来这么一出,紧赶慢赶的,只觉得气力实在有点跟不上,不仅胸口难受,还有点眩晕恶心,也不知道是不是被烟呛的。


    对于能不能活,他也没底,其实对方未必会留活口,留不住的话死了也行。毕竟之前就被人追杀过一次,谢璟也不是头一回经历了。


    但这次喻青并不在。


    所以他没什么信心。


    暗卫带着他从后门突围而出,果然有不少人守着,暗卫砍倒几个,护住他,然而这动静也是吸引了附近其余的敌手,一边喊着“景王在那”一边又围过来。


    他身前的暗卫道:“不好,那好像又来了一队人……还不少。”


    谢璟又是被颠簸又是被烟呛,连咳了好几下,有点喘不上气,听人一说,回头往下一看,果然黑暗中还有一长串的火光进山,速度极快,似乎要和这些敌兵汇成一路。


    他心一沉,没想到还有第二批追兵,真要赶尽杀绝?


    要是这样,暗卫恐怕也顶不住了,今晚可能跑不掉了。


    混乱之间全是兵戈相击,相当刺耳,伴随着血腥气弥漫开来,又开始有弓弦响动,箭矢嗖嗖横飞,正有一箭射中了马匹,马儿当即高抬前蹄嘶鸣仰倒,带着他的暗卫当即护着他滚落在地,一时间便有追兵杀至身前,而其余暗卫连忙飞身来阻挡。


    不远处火光越聚越多,谢璟也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突然心一横,竟然也没直接往暗卫身后躲。


    长剑出鞘一声铮鸣。


    连谢璟自己都不知道这是哪来的狠劲,一直以来都当装饰的剑,竟然还有见血的一天。


    当时去猎场,他不会弓箭,总也要带个佩剑做做样子。来行宫的时候,剑自然也在身上。


    喻青总是会把剑放在随手就能触到的地方,睡觉的时候,也都在床头或枕边,这是她的习惯。他这几日总安不下心,所以也学着她的样子把剑放在身旁,仿佛是冥冥之中的一点保护。


    方才匆忙间,他也顺手提上了剑。


    电光火石间,他那一剑竟出奇地又稳又狠,如有神助,直接扎进了对方的胸膛。


    “……”


    常言道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谢璟这只兔子第一次咬人就把人咬死了。


    穿透心脏,真的会血溅三尺,血气扑面,谢璟的手有些颤抖,他抽出剑,剑身进出血肉之躯的感觉让他头皮发麻。


    那叛军也表情愕然,没想到看似文弱的景王竟然还能动手,下一刻颓然倒地,咽气了。


    谢璟之前在江南时,为了复原肌体,跟着暗卫学过剑,几套剑法全是稀松平常,也就是图个飘逸好看。暗卫也教过一些实用的招式,谢璟从未跟人对阵过,情急之下原来还真能使出来。


    别说敌人,连自家暗卫和景王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暗卫回过神,连忙便去带着谢璟上另一匹马,私兵也扑了上来,伸手来抓他,谢璟咬牙躲闪,同时又在间隙里送出一剑,虽没刺中要害,但多少也是留了伤。


    谢璟胸膛剧烈起伏,眼前有些发黑。


    远处不断传来惨叫和肢体坠地的声音,越来越近,谢璟回头一望,只感觉火光闪烁连成一片,都从四面八方围过来似的。


    “……算了,”谢璟叹道,“不要管我了,你们也都逃命去罢。”


    暗卫怔道:“殿下您……”


    眼下,谢璟也没什么好怕了的,只觉得现在已不可能全身而退,还是别让暗卫都折在这。


    大不了就跟他们走,要杀要剐,都随便。


    兴许他幸运些还真不会死,对方还能留他一命。


    那会不会拿他当诱饵或者俘虏威胁皇兄他们?谢璟绝望地想到这个可能,决定若真到那时候,就一头撞死在刀上。


    他没上马,暗卫的动作也慢了片刻,正好又一名追兵提刀过来,谢璟下意识举剑去挡,但是力气实在比不上人家真正的武士,冲击之下剑差点脱手,整条胳膊连着肩都麻木了。


    数名暗卫也都飞扑过来,急道:“殿下!”


    谢璟撑到现在一口气也快散了,已经好几次超常发挥,现在基本上没了体力,连起身都难,眼看刀兵将近,索性闭眼。


    锐器入肉的声音响起。


    但是自己身上不痛。


    两息之后谢璟抬眼,发现那人已经被后面一个暗卫抄下了刀,但是……同时还有一箭穿颈而过。


    暗卫也都有些意外,抬眼望旁边看。


    接着身边又有两人接连倒地,前方有人马从一片混乱中杀出来,为首的那人手中还擎着弓,箭矢朝着谢璟的方向,背后的火光一瞬间照亮了视线,谢璟怔住了。


    分明是他魂牵梦萦的面容,隽秀冷冽,如冰如玉。


    那人放箭,箭矢在谢璟旁边擦过,正中他斜后方的一名敌兵。


    “……殿下!”


    谢璟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满地的血泊里,他只是仰着头定定地看着,看她就这么扬鞭纵马奔向自己,英姿飒爽锋芒凛冽,好像一切都停止了,也忘了呼吸。


    ·


    喻青飞身下马,赶紧来到谢璟近前。


    方才远看着谢璟差点落入敌手,她整颗心都要停了,现在心绪也是激动不已。现在看他委身在一片狼籍中,四下都是尸体血水,几乎也是说不出来。


    她瞳孔都有些颤抖,俯身捧起谢璟的脸,见他脸上有一道血印,她当即喉咙一滞,轻轻地用指尖抚过去,发现血迹下皮肤光洁,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幸好不是谢璟的伤,只是溅上去的血。


    她又飞快地扫视谢璟全身,看他虽然身上不少烟尘和血污,但的确是全须全尾,几乎跳出胸口的心才稍微落下了一些。


    还没缓出这口气,谢璟踉跄着站起来,神色似喜似悲,直接扑进了她怀里。


    他浑身都在发抖,冰凉的脸就埋在她颈侧,声音哽咽:“……你怎么……你怎么来了?”


    及至这时,所有的恐惧、委屈、激动才像潮水一样把他淹没,强撑的镇定全崩裂了,他抱着喻青就像抱着唯一的依靠,呼吸又急又乱,眼泪簌簌落下。


    喻青的颈间又感到了热烫,烫得她也满心酸软,她抚摸着谢璟的后脑和脊背,连忙道:“我来晚了。不哭,没事的。不用怕。”


    谢璟恍惚明白,之前的厮杀和喊叫声,原来是喻青在了结敌人。


    他还以为已至绝境,其实有人给他劈开了一条生路。


    喻青总是会在他最艰难的时候出现,就像来拯救他的神明一样。只要有她在,所有的恐惧和迷茫都会消散。


    喻青稍微让开了些,先给谢璟擦擦眼泪,这烟熏火燎刀山火海的,谢璟何曾受过这种苦,看着这一副凄楚可怜的样子,心都碎了。


    “有没有哪疼?受伤了吗?”喻青道。


    谢璟摇头。


    其实浑身都不好,烟呛得喉咙痛,手臂脱力,现在都还发颤,一阵阵的血腥气也让他头疼。


    “这烟太大了,”喻青道,“我们先走吧。”


    谢璟点头。


    喻青转过头,自己的一圈手下早就解决了所剩不多的敌人,现在正装作若无其事地四下乱看,假装不知道统领和景王殿下一直抱在一起。


    喻青:“……”


    旁边的暗卫们也是十分激动,谢璟的侍从们也都被唤了过来,侍女提裙跑在前面,大哭道:“世子,呜呜呜,您来了,呜呜呜……”


    喻青:“……”


    她哄不过来这么多人,一个公主都还没哄完呢。喻青叹道:“好了,先别哭,下山回京吧。”


    卫兵和暗卫们分了分马匹,又各自带上侍从。


    喻青对谢璟道:“还能骑马吗?”


    谢璟道:“嗯。”


    谢璟以为喻青是要给自己一匹单独的马,但是喻青先上了马,然后俯下身,直接又把他给抱了上去。


    谢璟:“……?”


    他靠在她的背上,还有点懵。


    喻青却有些难受,她喃喃道:“你比我上次抱你要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