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四十一步试探


    “铛。”


    黑色箭羽掷入壶边缘的圆环,撞起清脆声,随即人群喝彩。


    “雙贯入耳,六筹!”珠燈前方的蓝衣郎君高喝,“诸位!可还有来挑战的?”


    一只纖细洁白的手腕从人群中伸出来,少女声清凌如溪水,砸了下来:


    “我来!”


    那郎君笑了笑:“小娘子,你身旁的郎君呢?叫他来替你贏。”


    流光溢彩的珠燈挂在他身后,飞檐四角珠玉成串,长长流苏垂落下来,烛火晃动间,折出碧蓝色闪光,精巧别致。


    头上雙髻的少女从人群中钻出,手扶住轮椅,椅上竟还坐了个貌如观音的美人,白紗半遮面,露出一雙水润黑眸与额心紅点,纖长睫毛微抬,扫了一圈,目光停在珠燈之上。


    来投壶的郎君,本就是为了贏这珠燈给自家娘子,剩余皆是围在这看热鬧的。


    吵嚷的人群静了一瞬。


    宋蘿笑盈盈说道:“没有郎君,我来贏灯给我妹妹。”她打量了下木牌上的墨字,从腰间布袋取出十文,“可开始否?”


    蓝衣郎君接过铜钱,神情猶豫:“这……”


    人群中有郎君蠢蠢欲动,站出个面貌细白,眉眼輕佻的男子:“哪有讓娘子们投壶的道理?我来替二位娘子贏得这珠灯如何?”


    他靠近几步,扑来甜腻的脂粉味,一展折扇:“女子力气輕,与男子比,可不成我们欺負你了?”


    他直勾勾盯着椅上美人,一股清冷难驯的气息气质透出来,猶如天上仙子,又带了几分冷艳。


    仙子黑润的眸子中浮起讥诮,若隐若现的面紗下,紅唇勾起。


    宋蘿生怕这奸相弄出什么幺蛾子,挡在他身前,“我们只是试试,玩一玩,若能赢灯便算我运气好,若不能就当是玩乐。”


    她仰起臉,头上双髻晃了晃,无辜道:“公子这般,是讓我们姐妹俩湊个热鬧都不许了么?”


    輕佻男子面色一滞,人群中有女子輕嗔声传来,多是埋怨他为难两个小娘子。他白细的面色涨紅,反而风流一笑,也拿出十文铜钱来,厚着臉皮说:“怎敢,某只是想借花献佛罢了。”


    “若能赢下花灯,某便赠与二位娘子,若赢不了,便只能赠某一番心意了,还望莫要嫌弃。”


    宋蘿被他身上的香气呛得不行,往后退了退,落入众人眼中就是让了步。蓝衣郎君拿过来十二支箭,先递给男子,轻佻男子站定,回过头抛了个媚眼。


    沈洵舟扯了扯她的裙摆,宋蘿低下头,这双黑漆漆的眸子映着流光花灯,犹如荡漾的清湖,因挤在人群中,白皙的皮肤冒了层汗,蒸起一点暖红。


    他左右看了看,不少觊觎的目光投过来,既想靠近,又仿若怕亵渎似的隔了些距离。顿了顿,他执起她的手,翻过来,在她掌心写字。


    指尖轻划,传来痒意。青年穿着她的罗裙,如画眉间印着她点上去的胭脂,遮面的紗也是她亲手围的,不能张口出声,只能将字写与她一人看,就像只漂亮的金丝雀。


    宋萝忽然有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感觉,仿佛有缕风吹到心口,清凉凉的,卷着心尖,久拂不去。


    有些痒。


    她张着掌心,沈洵舟手指带茧,一笔一划,垂落的纤长睫毛扬起,他写完了,是一个“走”字。


    沈洵舟仰着头看她,面纱貼着面颊,双唇顶起小小弧度,映在纱下,殷红朦胧成雾。他捏了捏她手指,眸中有些恼,像是在说:看什么?


    宋萝抽回手,指腹微红,忍了忍,没忍住,戳了戳他白生生的额头。他眨眨眼,更不高兴了,黑眸沉沉,瞪着她。


    她彎下腰湊近,小声说:“干嘛要走呀,大人不是想要那灯吗,而且我钱都给了,走了可不就亏了”


    话音未落,周围爆出喝彩声。


    “倚杆十筹!恭喜公子!”


    轻佻男子回头一看,两人亲密地靠着说话,没朝他看一眼,眉头跳了跳,忍耐着走过去,维持着笑,谦虚道:“某技艺不精,这灯便赠与二位娘子了,不知可否同游?”


    宋萝直起身,问:“公子赢了?”


    男子细长眼睛扫了一圈:“还有人上来挑战否?如若没有,那就是某赢了。”


    寂静半晌。


    蓝衣郎君已将珠灯捧了过来,流苏珠串撞出清响。


    沈洵舟面纱下勾起冷笑,握住她撑在椅前木把上的手腕,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


    她犹豫什么?还真想和这男的同游?


    今日一起看花灯,明日说不定就一起吃饭了!后日就变成她嘴里那什么劳什子大哥了!


    宋萝低下头看了看沈洵舟,又看了看那珠灯,最后看向眼眸含波的轻佻男子:“可我们热闹还没凑上呢,而且钱都给了,便让我们玩上一局吧。”


    胜負已定,轻佻男子不置可否,笑了声。


    十二支羽箭递到她手中,纤细的指圈着,愈发显得柔弱。


    这壶被改过,壶口细小,难以投中,壶底还有一丝不平,使得壶身倾斜,难以察觉。


    沈洵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少女神色未变,将箭塞给他:“你来。”又湊过来压低声音,“这下我们赢了有花灯,输了也有花灯,我就让给大人玩一玩,凑个热鬧。”


    他抬起眼,撞入一双彎弯月牙,气笑了。


    心底的躁意却奇异地被抚平了。


    忽然想起那晚灯下,她说带他来花朝节凑热闹,玩一玩,就只是玩一玩。


    上次握住箭,是什么时候?他已经记不太清了,但每一次落在耳边的话,都是“一定要赢”。


    军营寒凉的夜,传出少年呜咽,靶场羽箭四散,他坐在地上,看着自己通红的手掌掉眼泪。


    “我不要学了,好痛”


    沈将军冷着臉:“别以为你哭就不用練了,上次在陛下面前,你拿了个倒数第一,你自己说说你丢不丢脸?不仅丢你爹的脸,还丢你娘的脸,这次你把护城河哭满都没用!”


    他抹了抹泪,抿住唇,止不住抽噎:“他们说我是妖精投的胎,是怪物。”


    “所以你才分心没比好?”


    他点点头,随即迎面拍来一巴掌,沈将军怒喝:“我可去你的吧死小子,就算你认真比也只是个倒数,弓箭練了多少年了?连那些养尊处优的官家子弟都比不过,还找借口,给我跪着,今晚不许吃饭。”


    “那为什么我什么都要練,练枪,练箭,练弓,练刀,还要背那么多书,练字,学诗,学画,学棋我最讨厌下棋了!”他缩了下脑袋,泪水“啪嗒嗒”地掉,浸湿了膝下的黄土。


    “那是因为你要赢。”沈将军说道,“不止在战场,还有官场,你必须得赢。”


    沈洵舟一阵恍惚,指间的箭掷出,坠入壶口,发出“铛”声。


    “十二支全中!恭喜娘子!”


    宋萝提着珠灯走过来,碧蓝色珠串撞起她垂落的裙带,停在他面前。欢呼声在她身后,圆月洒下盈盈银光,披在她肩上,笑着对他眨眨眼:“怎么样,好玩吧?”


    沈洵舟垂下眸,避开这刺眼的烛光。


    身下的轮椅陡然一震,“嘎吱”响了声,木头四散裂开。他迅速撑着木把站起身,不稳地晃了下,扑入面前少女的怀里。


    她短促地叫了声,抱住他的腰,两片碧色的裙摆緊緊貼在了一起。


    灯上的珠串剧烈撞着,犹如下了场疾雨。


    沈洵舟漆黑眼瞳睁大了些,全身被少女软香包裹,心跳和珠子一齐震起来。


    她好软。


    比梦里还软。


    酥麻从贴住的肌肤处炸起,仿佛底下的血液被煮沸,滚出小泡,又破掉,溅起血花燎过皮肉,泛起难以言喻的烫与痒。


    忍耐过这阵快意,唇上触感温热,他于天旋地轉中分辨出,这是她裸露在外的脖颈。


    眼前闪过那截洁白的雪砖,此时正贴在他双唇之下。


    齿尖发痒。


    宋萝卸力轉了个圈才站稳,赶紧把人推开了,扶住他一只手臂,问:“没事吧?”


    沈洵舟眼尾泛红,眸中凝起水意,遮面的纱微微凌乱,像是被蹂躏欺负了似的。他摇摇头,垂下眸,长睫颤了颤。


    她转头看向始作俑者,喊住那轻佻男子:“你跑什么?不就赢了你,你就故意踢坏我妹妹的轮椅,一个男子怎么如此小肚鸡肠。”


    被她大声点破,轻佻男子只好转过身,脸色阴沉,但仍挤出个笑:“二位娘子误会了,我就是不小心撞了一下,想必这轮椅早就旧了,才一碰就散,某绝非故意。”


    宋萝没戳穿:“我妹妹从小用到大,确实是旧,可若没有郎君那一撞,可也不会散架呀。”话锋一转,卖起惨,“郎君就这么跑了,果然是觉得我们女子好欺负吧?”


    “那某送二位娘子回家?”


    她上下打量:“方才郎君还说要与我们同游,转眼撞散我妹妹轮椅就跑,怎知郎君会不会嫌弃我们走得慢,再次抛下我们跑了?”


    人群讥笑,他面上挂不住,脸色更沉:“你要如何?”


    宋萝等的就是这句,眉眼弯弯,闪过狡黠:“赔钱吧。”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咬咬牙,递过去钱袋,故作潇洒道:“里头有二十两,赠予娘子,算某赔罪了。”


    钱袋沉甸甸地落在白皙掌心,向上抛了抛。


    沈洵舟一只手提着珠灯,另一只手臂被宋萝扶着,从人群中挤出来,路过个糖画摊子,她接住钱袋在他面前晃了晃。


    “有钱啦,大人要不要买个糖画?很好吃的。”


    “回去就热化了。”


    “哦。”


    宋萝左看右看,见四周的人往一个方向聚集:“大人,那里还有热闹凑,我们去看看吧?”


    被她紧紧贴着,沈洵舟腹中蛊虫翻涌,额上浮了层汗。


    可挨着她,那难以忍耐的酥麻仿佛被抚平了,抚慰过后,又荡起新的渴求,犹如缺水之人路遇甘霖,怎么喝都不够。


    他喉间重重滚了下,说:“热。”


    宋萝扶着他,还得护着他不被人撞到,随口回道:“是挺热的,等到了空旷些的地方就好了。”


    “你贴着我,我热。”


    宋萝停住步子,抬起脑袋,瞪大一双栗色眼眸:“大人,我不靠过来,那我怎么扶您?”


    沈洵舟拧起眉,低头看她:


    “牵着我。”


    “”宋萝把手搭到他掌心,恨恨想:真难伺候!


    走了一段,珠灯撞声清脆,像浑身挂满了铃铛。


    沈洵舟开口:“为什么是我提着灯?”


    宋萝感觉手心汗津津的,动了动,立即被握紧了。


    她郁闷地说:“不是大人想要的吗?”


    “我什么时候想要了?”沈洵舟不高兴了,“明明是你要拉着我去凑热闹。”


    “看了那么多花灯,就这个满是珠串亮晶晶的花灯,大人您看了足足五眼,您不想要我也得给您赢回来呀。”她晃了晃牵着的手,故意说,“您要是不喜欢的话,我就拿回去送给玉娘啦。”


    面如观音的青年垂下眸,昏黄灯火映在他面纱上,额前肌肤发亮,眼尾勾出一抹莹光,漆黑长睫微翘,如水墨勾勒的美人像。


    他轻捏她指腹,纠正:“这是我赢回来的。”


    宋萝顺着话说:“既然是大人赢的,自然该大人提着啦。”


    沈洵舟瞥她一眼,愈发觉得她头上两只髻像狐狸耳朵,顶着三片叶子,正晃悠着嘲弄他。


    巧舌如簧。


    就是只狡猾的小狐狸。


    前方人群围成个圈,比方才投壶赢灯还热闹,多是些挤在一起的女子,衣裙上的金饰,金线,映出火一般的亮光。


    外围完全看不清,似乎是个高台。


    宋萝踮起脚,努力望着:“这么多人,好像也是在看一个花灯。”


    倏然,她看见了花灯一角,瞬时冷汗涔涔。


    拉着沈洵舟,态度拐了个大弯:“人太多了,我们走吧。”


    沈洵舟腿伤不便,走的慢,便与女子莲步相似,裙摆如水波荡,更显身姿飘逸,吸引了许多人望过来,下意识给她们让了道。


    他皱眉:“走什么?热闹不看了?”


    宋萝急得不行:“没什么好看的。”


    她拽着沈洵舟走,没发现本应腿脚不便的青年,极其自然地跟上她步伐,丝毫不见方才慢吞吞,一步一疼的模样。


    到了角落,周围没什么人了,她才停下。


    沈洵舟半靠着墙,冷眼见她叉着腰喘气,抬高了灯,照亮她面孔。


    “你遇见仇人了?”


    宋萝抬头望着他,胸前的肌肤仿佛覆了层薄薄的水,显露出清晰的骨骼,一起一伏地鼓动。如桃瓣泛粉的唇微张:“没有啊。”


    说完她舔了舔唇,润泽得像是饱满的桃子——


    作者有话说:是不是节奏太慢了(栗反思)


    小沈:牵手


    阿萝:真难伺候!(牵上)


    栗:今天是牵手,明天就能do了!


    顺便,收藏破千啦,庆祝(撒花)(撒花)


    第42章 第四十二步试探


    渴意升上喉间,沈洵舟吞咽了下,移开视线,手中的燈垂落下去。


    宋萝感觉有人碰了碰她的发髻,转过头。


    一道清亮的声音帶着笑:“姑娘的发簪掉了。”


    暖亮的燈映过来,照出张清润的青年面孔,黑色圆领袍几乎融于黑暗,身形修长,指间握着枚碧绿簪子,泛起莹石般的光泽。


    她摸摸头顶,摸了个空,自己的三片绒花不见了。想了想,她微微后退,目光在沈洵舟与这青年之间晃了个来回,語气犹疑:“这是我的?可我掉的不是翡翠簪子呀。”


    青年眉梢一挑,故作玄虚地说:“或许我们在梦中也说不定,绒花簪变成了翡翠簪,我那花燈上的春宫美人也走了出来,就在眼前,奇妙的很。”


    宋萝脸颊涨紅了:这人自己让把沈洵舟的春宫畫在燈上就算了,怎么还正大光明拿出来放到台上!


    沈洵舟冷冷盯着她,心想:她脸紅什么?这么拙劣的搭话,还害羞上了?


    他抱起雙臂,眸光如刀割在青年脸上,很不高兴:“謝靈台謝御史,你离她远点。”


    “哈!”謝靈台笑了两声,反而向前走了几步,“沈长史,许久未见,倒是脾气未变。”


    宋萝恍然大悟:这两人原来认识!


    她弯起眼,跟着叫了声:“謝御史。”


    少女語调在这方黑暗中砸下来,如夏日清爽的雨珠,荡起一点甜。她明媚面孔被暖黃照亮,栗色眼眸像弯月,犹如浸过水,显得湿乎乎的,雙髻顶起来,中间缺了抹碧色。


    谢靈台瞅着她,忽而将手中的簪子扔过去,那素白纤細的手掌伸出,稳稳接住了。他吹了个口哨,像在逗鸟:“哎——身手不错啊。”


    宋萝转头去看沈洵舟,捏着翡翠簪子,莹色映在胸前,顺着起伏的锁骨流淌,没入襦裙邊缘。她眸中含了水色,比月光还要软。


    宛如在说:我可以拿吗,大人?


    沈洵舟扬起眉,漆黑眼瞳掠过浅浅笑意,意味明显:拿都拿了,还问什么?


    宋萝眨眨眼,试探着问:“那我有事先走了?”


    沈洵舟看她半晌,倚着墙,半邊身子没入阴影,遮面的白紗被风吹起一角,无声无息,像是从观音变成了阴鬼。她后背生寒,仿佛被毒蛇缠住手腕,輕輕摩挲,起了层鸡皮疙瘩。


    糟了。


    忘了这奸相讨厌别人揣测他。


    回过神,她发现手腕是真的被握住了,这手指冰凉,只用指尖触碰她,缓缓一按,她下意识张开手掌,翡翠簪子掉落,身后的人伸出另一只手,接住。


    飘来极淡的沉香味,正如他表面,似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谢靈台将簪子钗在她发间,三片叶子像是莹蟲,栖息在狐狸耳间。他松开手,后退几步,眉眼帶笑,轻拍她的肩:“去吧,本官与沈长史借步一谈,到时候去找姑娘放河灯啊。”


    他站到了沈洵舟身侧。


    两人一同望着宋萝。


    她莫名感觉他们有些相似,谢灵台一身黑衣,领口翻出藏蓝色,犹如翻飞在暗中的冷刃,沈洵舟顶着白紗,手提珠灯,额间朱砂貌若观音,黑眼珠沉沉,生出几分鬼气。


    两条毒蛇。她心想。


    “在河邊上游等我。”沈洵舟开口,漆黑眼睫翘起,意味不明地扫了眼她发上碧簪,“放完河灯再回去。”


    尾音压低,似含了缱绻情意,一副女子装扮,仿佛真是闺中密友。他递来珠灯,流苏撞声清脆,说:“看路,别再被陌生男子摸了手。”


    谢灵台笑了声,忍俊不禁,双肩抖动,几乎弯下腰。


    宋萝接过灯,顿觉无语:方才这御史使了一手擒拿,她手还疼呢,怎么被他说的像被调戏似的。


    她揉了揉手腕,踩踩这两人落在地上的影子,心里的气顺了些,笑盈盈说道:“知道啦大人。”


    珠串随着走动缠入裙带,又被撞开,纤細的影子渐浅,绣着玉兰花的鞋头探出裙摆,停在狭小巷口,人群嘈杂歡呼隔了条街,听不真切。


    青石砖上放了盏简陋的灯笼。


    谢灵台连灯都懒得提,仔細打量一番,嗤笑:“在学堂时我就说你适合穿裙子,你还打我,怎么如今就穿上了?”


    沈洵舟眼眸漆黑,在眼底罩了层浅浅的暖黃。面纱未摘,眼尾如波流动,在光下呈现朦胧的玉泽。


    似仙似鬼。


    风吹起裙带飘扬,显露出如少年柳条般的身躯,硕长而有力。


    他抬手按住白纱一角,抿起唇:“朝中几位同窗,也只有你常提学堂旧事。”


    谢灵台看着他:“确是如此,不过正因如此,你才让我来查老師的事,不是么?”


    沈洵舟直接承认了:“是。”


    “唉——”谢灵台面上浮起些怀念,长长叹气,“老師啊,可真是,死的不值当。”


    他靠住背后的墙,靴尖抵着灯笼,语气松快几分:“好在罪魁祸首也都要下去为老师


    赔罪了,周五明,黃大土,卢寂”


    他骤然顿住,停了半晌,似笑非笑地说:“除了你。”


    遮面的白纱陡然垂落,露出漂亮白皙的面孔,唇色殷红,眼瞳如墨,额心朱砂红点。耳垂上的碧石坠子晃动,不断贴着轮廓略钝的脸颊,磨出莓果似的粉。


    谢灵台想笑,嘴角的弧度弯到一半,又落下去。心想:真没意思,他们这算与老师的期望背道而驰了吧?杀人的杀人,当狗的当狗,当初许下的雄心壮志,早不见了。


    沈洵舟漆黑双眸在灯火跳动下犹如噬人恶鬼,轻轻一眨,回道:“待我死后,黃泉路上,不孝学生自会向老师领罪。”


    “好。”谢灵台将吹翻的领口按回去,面上的笑收了,浮现几分认真,“那就先来说说我查到的。”


    “我找到了一名证人,可证明当今县丞周临宇,就是当年犯案的黄大土,欺君之罪是为死罪,再加上买通监考,至本来的状元卢寂含冤而死,數罪并罚,应是当庭问斩。不过,这还不够,得有更多的证据。”


    *


    黄大土翻了个身,将自己惊醒了。身躯陷入柔软的被褥,他摸了又摸,才确定这是被子,不是黄土,狂乱的心跳平下来,又抹了把额上冒出的汗。


    屋内昏暗,浅浅的光从支起的窗透进来,床边矮桌上的花瓶映出朦胧人影。


    “哐啷。”


    矮桌猛地晃了晃,随即清脆声响砸落,花瓶碎成數道瓷片,映出数个狰狞面孔。


    吴管家闻声进来,点亮榻前的莲花燭台,一连点了十几支,将内屋照得亮堂堂的。


    他看着自家老爷站在碎片前,头发披散,两撇胡子不断颤动,仿佛陷入癫狂,一时不敢说话。


    黄大土长吸了几口气,肚子比胸腔还鼓,被燭火照着,渐渐恢复了满脸红光的模样。瞪起眼睛,喝道:“人呢?没一个人在外头守着吗!”


    吴管家低下头,腰弯的低低的:“今日是花朝节,您晚饭的时候给丫鬟小厮们放假,让他们去灯会玩了。”


    黄大土想起来,烦躁地又踹了脚矮桌:“他娘的,老子随口一说,他们还真跑了,今天跑去灯会的全让他们卷铺盖滚蛋!”


    “是,老爷。”吴管家端来一盏茶,“您坐下消消气。”


    黄大土喝了口茶,在窗前来回踱步,脸上的肥肉不停抖动,问:“人抓到了没有?”


    吴管家削瘦的脸露出笑来,眼角纹路深刻:“回老爷,那名姓谢的御史有功夫在身,不好抓,但今晚抓到了个别的。”


    “别的?什么东西?”黄大土皱眉。


    吴管家弯着腰,仰起面,皮肤干瘦如树皮,说道:“十三姨娘,抓到了,算算时日,最多两月,蛊蟲便能破腹而出了。”


    *


    水波荡漾,浮在河面的花灯被牵引着往前涌动,荷花状的,四方的,小舟的,像是成群发亮的小鸭子,踏着小脚,一摇一摇,带着愿纸与蜡烛奔向下游。


    河边不远的花灯攤子,头顶双髻的少女身影晃动,发间碧色如萤虫,在四亮的灯笼间翻飞。


    攤前已排起长龙,多是成对的郎君娘子,也有手挽手的女娘,笑着与少女谈话,宛如叽叽喳喳成群的小鸟。


    沈洵舟走过来,便看到这一幕。


    年轻的夫妻从摊上接过河灯,女子眉眼带笑,捧着四面的灯,其中一面以细笔勾勒二人样貌,畫上女子微笑,男子宠溺,互相亲密地靠着,下方还畫了对小小的鸳鸯。


    从他身侧走过,交谈声入耳。


    “那娘子画的真好看,我都舍不得放了,要不咱留在家里吧?”女声说道。


    “早知元娘如此喜歡,为夫就多买几个了,放一个,留一个。”


    “照你这么买呀,家里就要放不下了,阿娘又得调笑我们。”


    男子握住她的手,温柔道:“这有什么不好,元娘喜欢,我再去排就是。”


    女子拦住他,忍不住锤了他胸口一下,“行了,你净会说些甜言蜜语来哄我,再等天都要亮了,去放河灯吧。”她目光落在这貌若观音,静静站着的少女身上。


    一瞬,声音又远去了:“夫君,你瞧见方才那遮面的娘子没,肯定是个美人”


    沈洵舟望着花灯摊子后的宋萝,心想:他才离开这么一会,她就已经做起生意来了,还有那么多人喜欢她


    那什么李大哥靠在她身边,时不时看着她,露出憨厚的笑。


    他漆黑的眸子颤了下,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上前去叫她,而是走到人群后,排起了长队。


    周围好奇或是艳羡的眼神投过来,他垂下眼眸,盯着绣了玉兰花的鞋尖。


    人实在是很多,队也实在是很长。


    在这堪称折磨的挪动中,腿上传来酸涩的刺痛。他的腿还没完全好,没人扶着,只是走了几步,呈出细微的跛来。好在如此缓慢移着,旁人看不出来。


    他每隔一会看向她。少女低着头,眉眼认真,烛光映亮两团栗色,柔和得像初升的日光。她指尖捏着纤细毛笔,迅速勾勒,鬓间出了汗,几缕碎发黏在颊边。


    一个念头从心底冒出来,仿佛柔嫩的草芽顶破了土:排了这么久,她什么时候才能注意到我呢?


    这想法覆盖思绪,令他惊了下,捏紧了裙边,仓惶移开视线,脚下挪了一步,想从队伍里走出来,又顿住了。


    宛如吃了个多汁的桃子,喉间吞咽,浮上更多的清甜,汁水顺着流进胸口,渗进皮肤,淌入了心尖,泛起细微的痒。


    宋萝头也未抬,毛笔沾了点墨,估摸是最后几个了,照常问道:“要什么样的河灯呀?”


    余光扫到一点碧色裙摆,很是眼熟。


    她抬起眼,青年黑润的眸子撞了进来,他眼尾冒起细小的水珠,洇湿了长睫,望过来的目光湿漉漉的。


    遮面的白纱似乎也湿了些,鼓起褶皱,贴在脖间,隐隐透出下方的如玉肌肤。


    她怔了一下,心想:他怎么热成这样,出这么多汗。


    李大哥看见人也有些不好意思:“沈姑娘,你妹妹”说到一半,停住了。


    宋萝也看出沈洵舟好像有点不高兴,从摊子底下摸出两个河灯,四四方方的,画了两个双髻的少女,依偎在一起。


    她低声解释:“我一开始就只想画咱俩的,没想到来了这么多人,我就银子不赚白不赚嘛,怎么样,好看吧?”


    沈洵舟接过两盏河灯,目光在画上停留一瞬,随后上抬,落在她脸上。


    少女睁着眼眸,眼中倒映出他的影子。


    腹中的空虚感被填满了,泛起奇异的暖,仿佛装进了片软乎乎的云,撑得他心思有些飘。


    这样只看着他的宋萝。


    想把她藏起来——


    作者有话说:感情戏没写完qvq


    本来应该到放河灯再加一段甜甜的剧情结束的


    想了想还是放下一章吧


    第43章 (补)第四十三步试探


    纤细的手腕伸过来,温熱结结实实地按在他额头上。宋蘿摸到湿凉的水,神情有些疑惑:“没发烧呀,怎么出这么多汗?”


    被她一按,沈洵舟飘忽的心思又落了下来,踩进了实地。


    抱着两盏河燈,黑润的眼眸盯着她。


    宋蘿收回手,往后一望,没人排在他身后了,收好笔墨,和李大哥打了个招呼,去河邊放燈。


    她用帕子擦擦掌心沾到的汗珠,又伸过去,递到沈洵舟眼前。他睫毛一颤,少女掌心沾了些墨迹,晕成黑乎乎的一团。


    寂静半晌。


    沈洵舟没动。


    宋蘿打量他的神色,心想:有洁癖,难伺候!


    “一时半会擦不干净,嫌脏的话……”她卷起袖子,露出白净的手腕,淡色青筋延伸至輕薄的襟衫,“就扶着这吧!”


    沈洵舟眸中浮起纠结的水色,怀中一空,她拿了盏河燈,颇为花哨地指尖顶着轉了个圈,眉眼中顯出輕快的期待。


    她催促道:“快点呀,等会都没位置啦。”


    玉雕竹节般的指节圈上来,与外表的冷凉不同,印上炙熱的烫,像被烧熱的铁钳缠住了。


    她没忍住抖了抖,颤栗从脉搏处传过来。这感覺不像搀扶,仿若被得了个新奇玩意的小孩,来回抚摸,指腹磨蹭,顺着纤长的骨划动,爱不释手。


    “沈姑娘。”背后響起李大哥的声音,“等会你记得再来一趟,我将银子结给你。”


    沈洵舟冷笑一声,不顾四周拥挤的人群,身体靠近,碧色裙摆交缠晃动,他面紗贴着她脸頰,語调极輕:“不是要快些么,还不走?”


    宋蘿耳邊麻了麻,柔軟的紗被气息吹得鼓起,像羽毛撩着耳尖。他刻意壓低了嗓音,如碎冰化水,几乎能听见口中粘腻的水意。


    热意立即窜上来,她耳尖发起烫,推了下他的腰,远离半步,凉风灌进来,方覺呼吸顺畅了些。


    少女眸中含了层水雾,雙頰泛粉,暖燈映衬着,她张开如桃色的唇,小口吸气。沈洵舟一望,怔住了,眨眨眼,思绪揉成团,緊贴着她的身子站直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恼从心中泛上来,他下意识收緊手指,触到如云般的軟,胸腔中的跳动很重地撞了下。耳中全身“撲通”的心跳声。


    “砰——”


    河面升起金焰,在浓暗的夜空绽开。


    她的唇也被映亮了,如月光般的水泽,因为惊讶闭合,圆润的唇珠挤入下唇,像是饱满的桃肉。


    沈洵舟垂下眸,目光上下游离,观察她的神情。


    害怕突然的声響。


    她曾经被什么声音吓过吗?脸色都白了。


    夜空上的烟花焰火落入眼中,宋萝紧绷的手臂慢慢放松下来,回过神,发现沈洵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乎在思索。


    她先回头对李大哥应了声“好”,又轉过来,笑眼弯弯,说:“走吧。”


    想找一个人少的地方放河灯,宋萝搭着沈洵舟向上游前行,放缓了步伐,另只手中的河灯轉啊转。


    裙裾飘飞,珠串輕晃。


    碧蓝色的流苏缠入裙带,又被撞开。烟花在头顶绽放,她一路像只小鸟叽叽喳喳,将之前画过的年轻夫妻,亦或青梅竹马,又或是同游灯会的闺友一对对数过来。


    “那位郎君看他娘子的眼神都要柔出水了,听说他们适才新婚,我特意又在下面补了对鸳鸯,他娘子看了脸都红了,当真是秋波送水,楚楚可怜,可好看啦。”


    沈洵舟感覺她格外高兴,讲到兴奋处连步子都蹦起来,脑袋上的雙髻晃着,发簪碧绿,几乎灵动地飞起来。


    他瞥她一眼:“人家恩爱,你笑什么?”


    宋萝眼眸亮晶晶的,歪头看过来:“就是感觉高兴,我喜欢见到别人相爱,相守,而且,这里很热闹呀,大人玩的不开心吗?”


    沈洵舟默了默,从她眼中看出了十足的笑意。


    既非平常那种温柔的笑,也不是方才得逞狡黠的笑,而是像稚童一般,纯净又真挚,看着竟觉出几分暖。


    开心。


    三年前,他心里只有恨。为爹娘平反后,恨也没有了。


    没得到回答,她已兀自转过头,語调轻快:“不开心也没关系,灯会结束还早呢,一会再逛逛”


    “你期望我开心吗?”


    宋萝愣了下,沈洵舟握着她手腕,停住脚步,黑眸紧紧盯着她,溢出一点偏执:“可你都没有等我。”


    等他?


    她忽然想起他那时说的话,“在河邊上游等我,放完河灯再回去”,这是在怪她没有一心一意等他?


    心中升起无语:她又不是什么石墩子,非得蹲河邊等着他才行?


    算了,今天晚上高兴,就哄哄他吧。她这样想着,说道:“下次我一定乖乖的,哪也不去,哪也不做,专心等大人回来!”


    “这次就原谅我吧。”


    沈洵舟眸中浮起恼意:“我没生气。”


    宋萝早已习惯这奸相的阴晴不定,点点头:“是是是,没生气没生气。这里还算空旷,就在这放灯吧。”


    她拿出一沓红色愿纸,从中抽出一张递给他。


    裙摆在河边青石上散开,长條的愿纸写下心愿,被折好放进河灯。


    沈洵舟在旁边看着,暖灯映着他眼睫,抿起唇,一言不发。


    宋萝心想:还说没生气呢,目光都像刀子把她扎穿孔了。


    她边写边念:“希望大人今晚开心,每天都开心。”


    折好,放进去。


    灯上已经放了四五个纸條,她还在写。


    沈洵舟冷笑:“你許的愿望太多,要将灯壓塌了。”


    “不会的,除了希望大人开心的那个,我的愿望都很小,不会塌的。”她抬起脑袋,纤细的手指递来笔。


    河灯亮在她身侧,照出半边朦胧暖黄,发间翡翠簪泛起莹光。仰头望过来,犹如山间的小狐狸,支起毛茸茸的耳朵,光勾勒出柔软的轮廓。


    沈洵舟不自觉接过了笔,少女残存的温热,顺着指尖传来。


    墨滴入空白的愿纸,凝成小点。


    他捏着笔杆,睫毛颤动了下,说:“我没有愿望要許。”


    “那大人直接过来放灯吧。”宋萝往旁边让了让,水波推着各种样式的河灯涌动,燃起一片漂亮的金色。


    沈洵舟伸手放到一半,忽然收回来,将里面的空白纸条捞出来,黑眸望着她:“你替我写。”


    河面荡起来。


    青年遮面的白纱被吹起一角,露出白皙的下颌,唇抿成线。轻薄的襟衫与罗裙紧贴身躯,向后飘起,他挪了挪,挡住正面撲来的风。


    她被他罩住了,耳边呼啸的风声骤停。


    “”她栗色眼瞳微微睁大,原本想拒绝的话卡在喉中,转而问,“写什么?”


    沈洵舟低头看她,似乎是怕她听不到,他不再压低嗓音,清澈如冰的声线响起:“愿望,你替我许。”


    哪有替人许愿的?宋萝心想:这人也太任性了。


    他按住纱,扬了扬下巴,眉眼流转,顯出一股少年的矜傲与娇俏,“快写。”


    宋萝将自己的河灯放到旁边,四方的灯面微晃。借着这亮光,她迅速写下一行字,叠好,准备放入他灯中。


    手腕立即被握住,沈洵舟下意识圈住最细的地方,指下的脉搏跳动。他眸光上移,落在她下唇,盯了一会:“我先看看。”


    哪有人刚说完替他许愿,下一刻就要知晓愿望是什么的?这简直是把她对他的心思剖给他看。


    她犹豫着说:“看了就不灵了。”


    沈洵舟不知按了她手腕哪个位置,骤然一麻,她张开手掌,愿纸落入他另一只手。


    这动作,很熟悉。


    和那个谢御史如出一辙。


    他放开她,展开纸条,清晰的字迹露出来:希望每天有甜杏子干吃。


    宋萝揉着手腕,与他对视上,从中看出了两个字:无语。


    沈洵舟将纸条丢入河灯,放进流动的河里,摇晃着飘走,他回过身,对她伸出手掌。她从善如流地把自己的河灯递过去,笑眼弯弯:“多谢大人。”


    望着一片金黄河灯晃悠,宋萝眼前有些花,直起身,倏然发现地上有张遗落的愿纸。


    修长手指先于她拾起,念出上面的字:“希望手变干净。”


    沈洵舟看她一眼,转而拿出帕子,用河水沾湿,轻拧:“手伸过来。”


    “哦。”


    手帕擦去她掌心的墨迹,触感轻柔,她蜷了下指尖。后知后觉地问:“大人是在帮我实现愿望吗?”


    沈洵舟抬起眼皮:“那你呢?”


    宋萝唇角翘了翘:“明日我就给大人买杏子干回来。”


    连指缝也被湿润填进来,青年垂下眸,纤长睫毛映着暖黄,显得眸光柔和又专注。


    擦完手,她感受到这奸相难得的温柔,得寸进尺地试探:“方才大人那招,可不可以教教我呀?”


    “明日。”沈洵舟提起灯,珠串撞响,在台阶上偏过身望着她,“等你的杏子干。”


    宋萝赶上去,殷勤地递上手臂,“多谢大人。”


    两侧店铺屋檐下坠起长串灯笼,馄饨铺前的桌椅几乎坐满了人,谈笑声与碗勺清脆声融入街上欢呼。


    桌前遮面的少女,微微掀起面纱,吃的斯文雅致,众人的目光时不时投过来。宋萝舀起一勺馄炖,脸颊鼓起,越吃眼皮越沉。


    见他碗里还剩大半,她靠过去,小声说:“您先吃,我趴着眯一会。”


    周围嘈杂声入耳,沈洵舟打量她的脸,双颊红扑扑的,吃的额前冒起汗,栗色眼眸浮了层水雾。


    “这么吵,你也能睡得着?”


    宋萝思绪混沌,眼睛已经闭上了,额头蹭过他肩膀,又清醒了些:“我喜欢在热闹的地方睡。”


    她脑袋一点一点的,双髻晃动,听到他压低的嗓音:“困了就早点回去。”


    “不行,现在也太早了,陆大夫说不定还没出门。”


    面纱下,沈洵舟唇边掀起冷笑:“你倒是会为他着想。”


    都困成这样了,还想着别人。


    宋萝睁开眼睛,揉了揉脸。他语调恶劣,眼眸沉沉,冷嘲道:“你给他搬药材,修屋顶,他还提防你,趁夜逃了,这就是你的好陆大夫。”


    她叹气:“那又怎么样,若换成我,我也不敢全信才认识几日的陌生人呀,而且他与玉娘也不一定今晚走,说不定是我们想多了呢?”


    她退回去,将胳膊摊在桌上,下巴抵着,歪了歪脑袋:“人心是这世上最好算,也最难算的东西,猜错了也有可能。”


    沈洵舟望着她,少女闭上眼睛,呼吸平稳,睫毛像个小勾子似的翘起来。


    他心想:谁教她的大道理。


    周边的人群渐散,馄饨店主收拾好空碗,忍不住问:“娘子,灯会以鼓为令,快结束了,可要叫你姊妹回家睡?”


    沈洵舟颔首,站起身。


    慢慢挪到她旁边,伸出手准备推她。


    少女睡得脸颊泛红,双髻斜着,像是歪倒的狐狸耳朵,中间的翡翠发簪泛起莹色。


    他指尖一顿,摸向冰凉的簪子,拆了下来。


    顺眼多了。


    不自觉望向她的唇,微黄的烛光照映,显出水润的色泽,唇珠挤入饱满的下唇,像是泛粉的桃。


    好渴。


    他弯下腰,凑近,喉间滚动了一下。


    手指轻触到柔软的桃肉,她张开唇,指腹传来濡湿,被更软的舌扫过,泛起密密麻麻的痒。


    “咚——”


    鼓声响起。


    沈洵舟猛然惊醒,撤开手,推了把她的肩。宋萝被他推得一晃,差点倒下去,他握住她的手臂扶稳,几乎分不清鼓还是心跳在响。


    她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他强行将她拉起来,黑眸浮起恼意,压低声音:“醒醒,该回去了!”——


    作者有话说:补上


    有点感冒,明天如果能更就更,写不完的话就周五再更~


    第44章 第四十四步试探


    夜色深沉,河燈摇晃着前进,一只手横生过来,拿起四四方方的河燈,里面紅色的愿纸交叠成块,被修长指尖捏上来。


    谢灵台眯起眼睛,仔細辨别字迹,半晌,輕笑一声,将纸条揉成团,扔进河里。


    “大人,正如您所料,陸云風果真跑了。”黑衣下属踩进泥地,恭敬彎身,“已照您的吩咐,通知了周府去抓人,照这个速度,想必已抓到了。”


    谢灵台微微低头,河燈暖色映出偏瘦下颌,唇色薄淡:“怎么,你不忍心了?”


    下属摇摇头:“卑职不敢妄议大人决断,只是流言所传为真,那秦氏女也太可怜了些。”


    谢灵台“扑哧”笑出声,一身黑衣勾勒清瘦腰身,被燈火映衬,眉眼暖融融的


    他随手掷下灯,砸入水面,荡起涟漪。盯着圈圈泛开的水纹,叹息:“我们又何尝不可怜呢,随波浮萍,无依无靠,只能借刀杀人。”


    尾音飘入風中,逐渐消散。


    他从台阶上走下,长靴踏入平整的街道,提着盏简陋的灯笼,眉眼如墨:“你先回去,本官去找找陸大夫。经此一事,他就算再不想出庭作證,也不得不求本官让他出庭了。”


    他微微笑,眸中流出股冷厉:“仇恨既消,那就让它再燃起来。”


    *


    漆黑大门緊闭,纤細素白的手指按上门板,指尖曲起,用力推了推,纹丝不动。珠灯上的碧蓝色流苏撞响,清脆声靠过来,暖黃烛火映亮微紅的指节。


    “笃笃。”


    敲门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毫无回應。


    宋蘿试着叫了声“陸大夫”,又等了等,郁闷地轉过头,“好像真没人。”


    青年身着碧色罗裙,头顶白紗,眉心一粒紅点,面如观音,站在月光下,犹如披了层霜色的雾,像是踏月而来的仙子。


    仙子漆黑眼瞳浮上讥诮,红艳的唇張开:“跑了。”


    嗓音如冰粒一滚,又极其自然地吩咐:“小五,翻过去开门。”


    提着灯给宋蘿照明的少年不敢看他,听话地点点头,半截指尖从皮革手套中露出,将脆响的珠灯递过去:“我,翻墙,去开门。”


    宋蘿目光从他微红的耳尖上扫过,接过灯盏,有些想笑,心想:他恐怕是第一次见自家大人女装吧?


    她后悔了:这奸相太显眼了,一出门,人都找上来了。


    这念头湧上来,她感觉自己像是将美貌妻子金屋藏娇的丈夫,便抬起灯,照亮“娇娇”本人。暖黃浸染白色面紗,衬得他眸若星子,偏偏瞳色漆黑,生出几分幽幽鬼气。


    宿五脚尖輕点,黑色衣摆扬起,掠过院墙。


    沈洵舟收回视线,望向笑盈盈的少女,冷问:“你笑什么?”


    “找到小五了,我开心呀。”宋蘿栗色雙眸彎成月牙,盯着他,忽然凑近。


    香气飘过来了。


    沈洵舟忍住后退的欲.望,她的呼吸拂过面紗,微微吹动,冰凉的纱贴住他的唇,柔軟顺滑,他眸光落在她張开的下唇,水泽潋滟,说话时拉起短短的水丝,被烛光映亮。


    他喉间重重滚了滚,想起方才指尖触碰到的,湿与热。


    “小五今年都十七岁了。”她压低声音,面上全是好奇,“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呀?”


    总是这样好奇,对哪个男人都好奇,他心想着,指尖湧起阵阵酥麻,不自觉捏上她的下巴,拇指按入柔軟,磨蹭。


    宋萝怔了怔,仰着头,还没来得及反應,沈洵舟的脸靠近过来,面纱垂落,扫在她颊邊,带起细微的痒。


    她心想:这是什么秘密,还要靠这么近说?


    少女眼眸中的好奇更强烈了,她没有躲,身子主动向他这邊凑了凑,一副“你小声说,我听着”的模样。


    他面纱下的唇緊紧抿着,黑润润的眼珠凝出一点恨意,顷刻闪过,又如含了春水,缓慢荡开笑容。


    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的笑,宋萝一时呆住,胸口“扑通扑通”跳起来。如寒雪消融,又像毒蛇吐出蛇信子,绽开了毒花,那层观音的清冷也碎了,取而代之的是诡异的艳色。


    仿佛画上的美人成了鬼,吸人精气,却还是美貌惊人。


    他将唇附在她耳边,吐出的气息吹起纱,蹭着她耳廓,宛如亲吻。


    “宋娘,小心好奇心害死猫。”


    凉意落在耳尖,宋萝回过神,思绪还有些凝滞。他直起身,捏在她下颌的手指没松,狠狠按了下她的唇,陷入一片湿软。


    她皱起眉,被弄的不太舒服,张开唇,咬了口戳进来的指尖。


    沈洵舟长睫輕颤,撤开手指,听见她控诉般地说:“我又没问什么不能问的,莫非为大人做事,都不能有喜欢的人不成?”


    不然何必连这也不能问。她用手背擦擦嘴,瞪着他。


    他眸色冷了,语调低下来:“你想喜


    欢谁?”


    宋萝唇上还有些疼,心里冒起了火:不就问一句,这人又威胁上了,是在警告自己这张嘴不能乱问吗。


    “真有这个规矩呀。”她退后半步,凉風从两人身间涌进来,思索片刻,表了忠心,“宋娘谁也不喜欢,只想永远跟着大人。”


    少女脸上又露出笑,眉眼弯弯,很是认真。


    沈洵舟指尖泛痛,她方才咬的不轻,轉眼又能笑成这样。他心想:会咬人又会假装讨好的猫。


    “吱呀。”


    大门从内侧拉开,少年身影显露出来,他看了看宋萝,只听见她后一句话,跟着说:“大人,里面,有人。”


    灯火如莹虫飞入院中,点亮黑漆漆,站在院中的人影。


    “陸大夫?”


    宋萝提起灯,仔细照了照。陆云風满身泥泞,头发散乱,不知在这站了多久,衣裳扑来湿冷的寒气,目光直勾勾看着她,面无表情。


    她犹疑地问:“出什么事啦?玉娘呢?”


    陆云风动了动,宿五立即挡在她面前,紧张地盯着他,说:“阿萝,这人,怪。”


    宋萝戳了戳少年的背,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头上雙髻晃了晃:“小五,把剑收了,陆大夫是好人。”


    宿五听话地收剑入鞘,一偏头对上自家大人极冷的视线,僵了僵,如做错事般垂下眼睛,让开了。


    沈洵舟已扯落面纱,一步步走过来,碧色裙摆在月下荡动,面颊如玉,双唇殷红,翘起个冷笑。


    她还真是有本事,不过重逢一会,就叫小五对她言听计从。


    他也不装了,上下打量宋萝扶住这破大夫的手,漆黑眼眸浮起恶劣:“怎么,逃失败了?”


    宋萝扶着陆云风往屋里走,陆云风像个失了魂魄的木偶被她搀着,她转头看了眼说风凉话的青年,对陆云风放轻了语气:“我们进屋说,外边冷,出什么事了,大家一起想办法。”


    进了屋,她点亮两根蜡烛,烛火传来暖意,陆云风抬起眼看她,神情古怪:“沈姑娘,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门前投下两道影子,沈洵舟半倚着门,长睫垂落,身着女子襦裙,喉间没了遮掩,喉结凸起,臂间挽纱,随风飘动。


    宋萝眨眨眼,耳边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扫了眼门前的两位,没什么反应,想到:似乎没关门。


    黑色长靴越过两人,迈入门槛。青年一身黑色圆领袍,目光直直落在正中央的陆云风身上,随后上抬,停在少女发间,笑道:“这么多人啊。”


    陆云风面色一变,身躯绷紧,随即听见少女唤道:“谢御史,好巧。”


    谢灵台微笑:“早知你们与陆大人认识,某就不费这么多力气了。”他看向沈洵舟,“沈长史,这便是某找到的證人,若他作证,黄大土欺君之罪便是板上钉钉,周府覆灭也在转眼之间,不如劝劝?”


    “扑通。”


    满身泥痕的大夫跪下,伏低了头。


    “谢大人,沈大人,草民愿意作证,只求两位大人救出阿玉。”陆云风没有多问一句,不停磕头。


    宋萝去看沈洵舟的神情,他轻轻拧着眉,眼眸漆黑,看着磕头带起的尘土飞扬,略嫌恶地偏开头,白皙下颌隐入阴影,仿若一瞬间变回了那个阴毒无情的沈相。


    她记得他有洁癖,蹲下身拉住陆云风的胳膊,止住他的动作。没磕两下,陆云风额头已经红了,泛起血丝。


    “陆大夫的头,留着公堂上再磕吧。”谢灵台眼中浮上关切,“阿玉姑娘便是你那位未婚妻吧,她被黄大土强掳进府做姨娘,若还活着,等黄大土认罪之后,本官自然会去周府解救出无辜之人。”


    陆云风不复那副冷淡模样,眼眶泛红,嗓音嘶哑:“草民明日就能去作证。”


    谢灵台叹了口气,对他满身泥泞视而不见,笑着说:“甚好,只是还有些证据待查,没有那么快。”


    他往后让了让,露出身后的漂亮青年,“不过这位可是当朝前丞相大人,曾任大理寺少卿,破获冤案几十桩,也不会查的那么慢,最多三日。”


    陆云风眼珠转了一下:“多谢大人。”


    沈洵舟眸光微晃,落在陆云风身后搀扶他的少女身上,她栗色双眸望着他,沉静中竟有一丝锐利射过来,饱满的唇珠陷入下唇,抿成条线。


    他察觉到:她有些不高兴。


    她不喜欢谢灵台。


    这个念头浮上来,心口仿佛被藤蔓搅紧,倏然泛起刺痛,他呼吸一滞,舌尖尝到了苦涩,喉口像是被堵住,说不出话。


    少女的怜惜将他救下,如今又分给了另一个男人。


    她为什么总要对每一个人发善心,她是菩萨吗?


    想把她关起来,想把这破大夫杀了,让他无法在她眼前露出那种可怜的神情。


    与此同时,他却不可控地想:她也会讨厌我么?


    这些时日,远离了官场,沉浸在如云朵般柔软的暖意里,令他险些忘了。


    他与谢灵台是一模一样的人——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对不起qvq


    这是一封给各位读者小天使的信:


    非常感谢大家能够喜欢我这个不成熟的作者写出的不成熟的作品,这是我写的第一本文,能有人看其实已经很满足了,但作为新人,写作途中还是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前15w字,我完全是凭我的xp去写作的,在单机修文的那段时间,都没有评论,会想我是不是真的写的很烂……但后来看到有和我xp一样的读者小天使留言,真的很开心,写到甜甜的剧情也很幸福,直到15w字后,开始卡文卡的很厉害,我发现我没有办法写出我脑海中的画面,就像上一章,我本来是想让阿萝枕在小沈腿上睡着,有一个隔着面纱的偷亲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没能写出来,所以我开始顺大纲,尝试把感情阶段梳理了一下,算是有一点成功了qvq,这个阶段不卡了,总之我会努力写下去的,不会弃坑!写了很多,断更了三天,栗没有能爆更的存稿补偿大家,也没有很多钱……只有一腔真心,所以写了一封信,感谢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晚安啦~好梦,睡醒给你们发红包qvq


    第45章 第四十五步试探


    铜镜映出如玉面頰,烛火跳动,纤长眼睫下投落的阴影晃着,修长指节按在发间,将发髻拆散了,乌黑墨发垂下来,顺着肩头滑落。


    沈洵舟握着梳子,眸光被暖黄映出潋滟水色,一下又一下梳发,似仙似鬼。


    视线落在镜中桌前的少女身上,近乎毒蛇般缠绕,粘腻,直勾勾地盯着。半晌,他睫毛颤动一下,輕缓地问:“为什么不高兴?”


    都不看他。


    还在想那个破大夫?


    又酸又苦的味道涌上喉间,出门前吃过了药,灯会上吃了馄饨,这些東西在胃里搅动,他忍着,白皙面色更加莹润,頰邊冒出细碎的汗珠。


    陷入難耐的煎熬里,少女清凌凌的声线传过来,像是清爽的雨水浇下:“为什么要这样对陆大夫,他头都磕破了,我看着覺得,很可怜。”


    沈洵舟不愿呕吐,更難以想象让她见到自己的秽物,手指捏紧了裙子,声线有些抖:“是他自己要跪的。”


    他輕笑,殷红的唇上挑,阴森森地说:“今日他跪的是谢灵台,明日就有更多像他一样的人,跪你,把头磕的头破血流,到那时候,你还要不要扶?”


    宋蘿怔了一下,抬头望过去,被他苍白的臉色吓了一跳,要说的话差点卡住:“我,为何会有人跪我?”


    “不是要做我的幕僚?有人跪我,自然有人跪你。”


    沈洵舟乌发晃动,站起身,窗户未关紧,灌进来一缕风,投在窗纸上的影子长条条的,被吹动着扭曲,拉长。


    他走近了,双頰白得像玉,眼瞳如浸了水的黑色琉璃珠,低下头看她。


    “大人”她说到一半,停住,仰着脑袋,“我们和陆大夫和玉娘也相识几日了,而且陆大夫还给您治了伤呢,我覺得两者不能相比。至少我知晓,陆


    大夫是个好人。”


    “如若有一天,真的有人跪我,磕的头破血流,那他一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難事,我得帮呀。”她栗色眼眸被烛火映的亮亮的,犹如初升的日光。


    沈洵舟冷嗤:“你还真是心善。”


    宋蘿忍不住揉揉耳朵:都听的快起茧子了,若不是她心軟去救他,这奸相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嗎。


    她弯起眼:“还聪明呢。”


    这副模样,像只得意洋洋的狐狸。


    沈洵舟心中一动,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心想:果然是毛茸茸的,翘起的额发撩过他手心,很痒。


    他手腕被温軟勾上来,随即拉下,指尖划过她的面颊,停在下颌处,几乎触碰到她的唇。


    “大人您臉色好白,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呀?”宋蘿握着他的手,感到手心一阵湿熱,微微抬起头,“您出了好多汗。”


    吐出的气息拂过手指,传来若有若无的酥麻。


    沈洵舟想起她唇瓣的触感,像是軟桃,輕轻一按,便会陷进去。


    他长睫轻颤,喉间上下滾动:“有些累了。”


    宋蘿已站起身,扶着他的手,走向床:“那大人躺下歇会吧。”


    白色床帳散开,犹如洒下的月光,两人交叠的身影朦胧地映在帳上。她膝蓋抵入柔软的床褥,帮他蓋上被子,他白皙的臉颊汗津津的,眼眸漆黑,浮起层如水般的雾气。


    “好些了嗎?”


    沈洵舟将脸埋进被子,闷闷地“嗯”了声。


    他长发散在枕上,有几缕颤进白皙的脖子,紧贴着,又痒又黏,望着她,却有种飄忽忽的麻。


    宋萝犹豫了一会,手撑在他身侧,低头俯视他,对上漆黑的眼瞳,抿了抿唇。


    沈洵舟盯着少女柔嫩的唇張开了:“大人,我们能不能先救下玉娘,我担心她撑不住。”


    霎时,腹中翻涌。


    他浑身绷紧,极力忍住涌上喉间的酸苦,没说话。


    宋萝知道自己这番话有些僭越,不太好意思地挪开目光,声音压低了:“就让小五趁夜潜入周府劫人,反正到时候周府也是要被抄家的,不如早些”


    话音骤顿,她睁大眼睛。


    沈洵舟半撑起身子,越过她,手扒着床沿,剧烈地干呕一声。


    他手指捂住唇,眼眸含水,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泪,眼尾晕开嫣红。碧色罗裙紧贴着窄瘦腰身,勾出纤纤曲线,脊背弓起,长发散落颊邊。


    被轻轻触碰,他身子猛地颤抖了下。


    宋萝指尖感受到绷紧的肌肉,缓慢地划过他的背,给他顺气:“大人,您没事吧?”


    白色纱帳翻飞,被风吹起,青年如绸缎般的发融入纱帐,飄了飘。


    “唔”他喘了一声,弓起腰,捂住腹部。


    白皙的脖颈显出青筋,大颗水珠冒出,滾下,挂在凸起的喉结上,摇摇欲坠。喉结上下一滚,水珠不停地晃。


    宋萝后撤了些,双髻頂开床帐,看清了他的神情。沈洵舟漆黑的睫毛被染湿,落在眼尾,像受惊的蝶不断飞颤,眉头紧拧,殷红水豔的唇抿起,湿漉漉地抬起眼。


    见他实在难受,她拨开纱帐,说:“我去给您倒杯水。”下了床,迅速走到桌前,水倒入茶盏,又小跑着端回来,“您喝一口,缓缓。”


    沈洵舟眼眶都红了,脸颊泛粉,看着她,唇边勾起冷笑:“你怎么谁都要救,真要坐台上当菩萨?”


    这人脸都白成这样了,还冷嘲熱讽的!真是折腾人!


    宋萝直接将茶碗抵上去,冰凉的碗沿陷入红豔的唇,他闭上了嘴。


    她解气了,扬起笑,殷勤地说:“不当菩萨,为您当牛做马,来,喝些水会舒服些。”


    沈洵舟盯着她半晌,垂下纤长的睫毛,張开唇。清凉的水没入薄暗的唇线,填满口腔,“咕噜”吞咽了下去。


    拿开碗,拉出一条银线,被他伸出舌尖舔断,红艳的下唇更加水润。


    “不舒服。”他眼尾上扬,生出几分瑰色,躺回被褥,像是话本中写的病美人,半阖眼眸,眉头轻皱,如娇弱的艳花。


    “嗒。”


    碗底碰上桌面。


    宋萝拢起床帐,挂了一边,明亮的烛光洒进来,问:“哪里不舒服?”


    “想吐。”


    “是不是吃坏東西了?”她想了想,掀开他的被子,朝他腹部摸过去,还没触上,手指被握住了。


    沈洵舟呼吸不稳:“你做什么?”


    宋萝眨眨眼,眸底是一片坦荡的亮,说:“大人方才不是没吐出来嘛,我会些手法,帮您揉揉肚子,您等会吐出来应该就好受了。”


    沈洵舟慢慢放了手。


    少女的手掌盖在他腹上,隔着层薄薄的纱,温热渗进来,他不自覺绷紧了小腹。


    她开始动了,一圈一圈地揉开。


    好痒。


    他腰腹往后躲了躲,她的手指追上来,揉得更加用力,裙子鼓起褶皱。


    “嗯痛。”他抑制不住喘息,漆黑眼眸被逼出了水光,染湿了一点下睫,面颊上红潮弥漫,眼尾潋滟。


    宋萝看了眼他,呆住了:怎么感觉自己像在欺负美貌小媳妇似的。


    她停住动作,神色为难:“可是不用力的话,您吐不出来呀。”


    她手掌下移了些,按了按:“那大人放鬆一点,这里”她指尖往上滑,停在他肋骨下,“这里,这一块都是硬的,放软一些,就不会很痛了。”


    软?


    可是男子身躯与女子身体本就不同。


    沈洵舟偏开脑袋,不再看她:“男子这里本来就是硬的,你放手。”


    宋萝已往下滑,手贴在他腹上,正要撤开,手心忽然被什么东西頂了一下。


    像是有东西在他肚子里涌动,翻身,将肚皮顶出凸起。


    她瞪大眼睛,沈洵舟神情一变,倏然握住她手腕,甩开,随即卷起被子,裹住。


    她难以置信,一时脱口而出:“大人,您怀了?”


    沈洵舟脸色黑了,蛊虫在腹中左冲右撞,涌起躁意,再回过神,他已抓着她的手,往自己脖间按,垂下眸,盯着她震惊微张的唇,声线带了哑:“摸到了吗?”


    宋萝手心被凸起的喉结上下磨蹭,传来炙热的烫。后知后觉,脸颊涌上热,艰难地问:“什么?”


    “我是男子。”他说话时带起一阵震动,她下意识收回手。


    沈洵舟不太高兴,又有些咬牙切齿:“怀什么,这是蛊虫!”冷冷看她几眼,眸中浮起讥诮,“看了几本医书,都学到哪去了?”


    “哦。”


    宋萝手心还残留着麻,心跳飞快,后退到床边:“那您还想吐吗?”


    青年顶着一张漂亮面孔,向她靠近。他沐过浴,传来皂角的浅香,垂落的发尾扫过她手背,他抿了抿唇,语气有些别扭:“好多了。”


    宋萝感觉耳尖发烫,往后挪了挪:“那就好,我去铺地铺,您先歇着。”


    裙带一重,她转过头。


    一截如玉指尖捏着碧色裙带,勒出红痕。


    沈洵舟鬆开手指,睫毛颤动了下,避开她的注视:“你多摸摸,我就好多了。”


    摸哪?


    她还没开口,沈洵舟就躺下了,双手放在腹前,像一只露出肚皮的猫:“你摸我肚子,像刚才那样。”


    她把手放上去,他皱起的眉松了松,似乎好受多了,烛光照映,乌发间的耳朵泛起红。


    沈洵舟漆黑眼眸溢出些满足,如春水荡开,水艳的唇张了张:“睡吧。”


    宋萝莫名其妙地也躺了下来,一只手盖在他肚子上,被他宽大的手覆住,另只手拉起被子。柔软的被子裹上来,她睁着眼睛,感觉特别亮。


    骤然想到:蜡烛还没灭。


    她动了动,想起身,沈洵舟死死握住她,嗓音轻飘飘的,问:“怎么了?”


    “蜡烛还没…”


    说到一半,他不知丢出个什么东西,烛火晃了晃,灭了。


    清脆的碎裂声响在黑暗中。


    沈洵舟语气平静:“行了,睡。”


    宋萝忍不住看向他,一团黑乎乎的轮廓,什么也看不清:“大人刚刚丢了什么,好像碎了。”


    放在他腹上的手心随着呼吸


    ,上下起伏,收紧了一下,他似乎笑了。


    声音如冰粒滚过耳边:“不值钱的东西。”


    手心被顶了顶,她一阵毛骨悚然,沈洵舟肚子里的蛊虫隔着肚皮,讨好地蹭着她,圆圆的脑袋不断扭动。


    这感觉,就像孩子终于找到了母亲似的——


    作者有话说:无奖竞猜:小沈丢的是什么?


    希望到50章能do上


    栗等不及了


    第46章 第四十六步试探


    卷成长条的纱帐穿过房梁,一只手指将两端系成结,眉心紅痣的脸探入绳圈,泪流淌下来。


    秦浓玉感到脖间的窒息,越压越紧,她闭着眼,准备踢开脚下的凳子。


    忽然,肚子里有东西动了下。


    她怔住了。


    有什么在踢她有孩子在踢她!


    “哐啷。”


    凳子倒落,随即重物砸下来。


    秦浓玉摔在地上,慢慢伸出手摸向腹部,肚皮凸起,圆润的头顶了顶她的手心,像是在撒娇。


    她的泪止不住下落,喃喃道:“陆云风我有我们的孩子了。”


    秦浓玉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怔怔地走到窗台前,泄入的月光照得她眉心紅痣更加艳丽,窗户被钉死,留了一道窄刀似的缝,她的眼睛贴上去,夜色的院子里飞起几盏灯。


    她听到了火燃燒的声音,“滋啦滋啦”,他们在燒什么?


    “他们说不定正忙着烧毁证据,什么账册,名册,付之一炬,到时候只能查个空。”


    谢灵台向后仰,懒散地靠在椅上,右手的杯子中酒液荡漾,他雙唇染了水泽,乍一看,就是个纨绔模样。


    酒菜堆了满桌,隔着镂空的栏杆往下望,楼下的戲台“吱吱呀呀”唱着戲。


    “铛。”


    雙锣一敲。


    戲中的郎君八抬大轿,求娶娇羞的新娘。


    如玉指尖捏着墨黑长筷,夹起片莹润的藕,送到嘴邊,紅艳的唇张开,咬了一口,鼓起的面頰比藕还要白皙。


    四周宾客不住地向这邊望。


    美人端坐席间,堪称秀色可餐。


    谢灵台“啧”了一声,“无论是学堂还是现在,你还真是显眼啊。”


    沈洵舟抬起眼皮,反嗤:“谢御史一如既往,喜歡抛头露面。”


    漂亮青年眼眸里浮上冷嘲,谢灵台毫不在意,酒杯扬起,一口灌下:“我打算,唱一出戲。”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民心尽失的周县丞,我看看还有谁敢保。”


    戏台已演到闹洞房。


    扑面而来的喜气,嫁衣鲜紅,映衬后方的喜字。新娘的盖头被挑起,唱词也说的甜甜蜜蜜,拉着夫君转起圈。


    沈洵舟一眨不眨地看着:“上一幕戏,她分明不喜歡这男子,为何会同他成亲?”


    谢灵台将酒杯放在桌上,似笑非笑:“没想到长史大人也爱看这种情爱的戏。”


    他在这酒楼呆了好几日了,这出戏倒是看了个完整,和戏班子老板也混了个熟。


    这是一出年輕員外与賣茶女的戏,賣茶女原有心悦之人,却被員外当街撞死,员外给了大笔银子平息此事,只有卖茶女心中不平,闹着要个说法,一来二去,员外喜欢上了这卖茶女,她心中却只有仇恨,假意答应成亲,想在婚后趁机为心悦之人复仇。


    可时间一长,她竟被员外的柔情打动,时时刻刻處于煎熬之中,毒死员外之后,她落下泪,也投湖自尽了。


    一对怨侣。


    谢灵台想起河灯里的愿纸,以及雙髻碧裙的少女,略带深意地瞧着沈洵舟,回答道:“女子表面厌恶强迫,可男子大把的珠宝首饰砸过去,她不还是动了心?男女之爱乃是天定,日日相伴,怎会不喜欢呢?”


    沈洵舟放在桌下的指尖蜷了蜷。


    谢灵台站起身,楼下戏已唱完落幕,他合掌叫好。


    “啪。”


    白皙的掌心张开,撑着瓦片,一片碎瓦坠落下去,发出清脆声响。


    宋蘿半蹲着,裙摆顺着屋檐倾斜,猶如绽开的翠鸟羽翅。她额前一片细密的汗珠,栗色双眸映入日光,像是剔透的琉璃珠子。


    她有些犯难。


    宿五在下面张开手臂,耳尖被晒得红红的,仰起脸,认真说:“阿蘿,跳,别怕。”


    “小五,就是因为你总接住我,我才学不会的。”她郁闷地说,“你讓开些,我自己来。”


    宿五耳朵更红了,方才少女扑到他怀里,他从没想过会这么軟,简直像是暖呼呼的小雀鸟,他怕她摔伤了,更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反驳。


    宋蘿心中叹气:装作初学者学輕功也太不容易了,还得不被他看出来。


    好在小五容易忽悠,若换了沈洵舟,还真不一定能糊弄过去。


    她换了个方向跳下来,稳稳落地,裙摆在空中飄了下。少年愣愣地看她,好半晌,才走过来,仔细确认她没伤到腿,结结巴巴地开口:“阿蘿,学的,快。”


    她弯起眼,拍拍他的肩:“谢谢小五,是小五教的好。”


    宿五黑白分明的眼眸一闪,抿唇笑了,黑色皮革手套包裹手掌,露出半截指尖,握着她手腕,将她牵到院墙之下。


    弯下腰,半曲着腿,示意她借力踩上来。


    见她犹豫,又说:“翻,试试。”


    宿五一身黑衣,被烈阳晒得发烫,只是靠近,熱气蒸着她手臂。他盯着这如雪藕一般的皓腕泛起粉,慢慢扶上他的肩,随即膝盖一重,宋萝已踩着他轻盈地跃了上去。


    宋萝撑了把砖檐上的筒瓦,坐在墙头晃起脚尖,面上笑意盈盈,“小五,你真厉害。”


    “你们在做什么?”


    冷不丁,如冰粒般的声线自下方传来。


    她扭过头,撞入一双漆黑眼瞳,日光下,青年双頰晕开淡粉,微微仰起头,唇色水润,抿成了线。


    沈洵舟不大高兴,盯着她不说话。


    他今日穿了件浅绿色圆领袍,翻开藏蓝色领口,黑色鎏金束起宽袖,腰间系上同色腰带,衬得身形修长,猶如拔出的一根嫩竹。


    如墨的长发束上去,玉冠莹润,面颊白皙,略圆的眼睛睁大,睫毛翘起,看上去就像个跑出家门的无辜少年郎。


    许久没见他这种装扮,宋萝怔了怔,不由得上下打量他,心想:他消失了两日,就是给自己买衣裳去了?


    美人到底是美人,穿什么都显得漂亮,他尖尖的唇珠上抬,显出一点娇矜:“看什么?”


    她真诚夸道:“大人这一身真好看!”


    沈洵舟睫毛顫动。少女坐在墙头,栗色眼眸弯弯,像两只小月牙,脑袋上双髻一晃一晃。


    她开心什么?


    被她这样熱切的目光看着,他覺得身上的衣服都紧了,不太自然地侧过身。


    “大人!您讓开些。”宋萝将身子转过来,语气颇为骄傲,“小五教了我轻功呢,您瞧。”


    碧色的裙摆荡开。


    她跳下来了。


    “唔……”


    两片碧绿的衣角交缠,从远處望去,像是被压弯的竹,落在院墙的阴影里。


    沈洵舟闷哼一声,胸口起伏着,宋萝的手撑在上面,指尖曲起,微微扣住他翻开领口的布料。她感受着掌心喷薄的温热,好像有什么在皮肤下鼓动,跳动的很快,被震得发麻。


    她抬起眼,沈洵舟也在看她。隔的太近了,几乎额头相抵,他漆黑眼眸犹如幽深潭底,阴影遮住大半光亮,只看到纤长的睫毛落在眼尾,仿佛宣纸上戳出的墨线。


    她背后一阵发凉,下意识想起身,后腰处传来轻缓的力道,不容置疑地将她又揽了回来。膝盖顶入他分开的□□,手按在他胸口,他若有若无的吐息拂过她下巴,撩起细微的湿痒。


    这个姿势,有点不对劲


    按住的鼓动愈发欢悦,像是有只小人在他心口处敲鼓,一下又一下地震着。


    他的玉冠歪了,散了些碎发,贴在如玉的脸颊上


    ,像是湿掉的藤蔓,蜿蜒出蛇状的汗痕。


    热意泛上耳尖,她目光无处可放,落在他脖间,淡色的青筋浮现,喉结凸起,不住地滚动。


    “大人”宋萝不自覺揪住他的领子,眼神飄忽,心想:这就像她强行扑倒,强抢民男似的。


    语调低下去:“您怎么不避开呀?”


    他心跳为什么这么快!害得她心跳也快起来了。


    分明没做什么,怎么生出一股旖旎的意味。


    沈洵舟漆黑的眼眸中仿佛有水在晃,一圈一圈地荡开涟漪,睫毛顫了颤,放在她腰上的手揉住柔軟的裙子。


    盯着少女近在咫尺的微翘额发,感到被蹭过的痒,他心思短暂地飘了下。


    裙纱好薄。


    香气飘过来了。怎么会有这样又热又软的少女,贴在身上,简直是一朵软乎乎的云。


    眸光落在她如桃瓣泛粉的唇,饱满的唇珠与下唇挤在一块,像是被挤捏的桃子。


    还没想什么,洁白的掌心挡住了姣好的唇瓣,他看着这掌纹,回过神,才发觉少女双颊通红,栗色眼眸浮上水意,竟是难得地羞怯,望着他。


    他霎时浑身滚烫,一把推开她,坐起身,眸中惊惶又懊恼。


    宋萝揉着腰,手背抵住唇,方才这人的视线如同实质,她现在感觉嘴唇像被摸了似的,狠狠地擦了擦。


    跳的飞快的心跳缓了缓,她深吸一口气,这奸相兴师问罪地先开口,语气不虞:“你不会跳远点?”


    她心中冒起火:“我都让大人避开了,我”目光落到沈洵舟红得滴血的耳尖上,猛地噎住,方才那股烫意重卷而来,手心仿佛又感受到飞速如鼓的震动。


    日光倾斜,撞入这片墙角阴影。


    沈洵舟眼眸被照亮,像是浸过水,眼珠表面浮起层水雾,溢出碎金般的光点。耳朵红透了,发冠歪斜,额前鬓间湿漉漉的,领口也被拽乱了。


    就像是刚被蹂躏了一番。


    美人委委屈屈地望过来。


    宋萝看着他,说不出话了,退了两步,宛如避开吸入精气的妖精似的,又一溜烟跑到门边。


    隔着老远,也不殷勤着想把他扶起来了,扬声喊:“大、大人,我去叫小五过来!”


    她逃了。


    沈洵舟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被烫得指尖微蜷,垂下的眼睫又颤了颤。


    他整理被她扯乱的领口,眸光涣散,心不在焉。


    吞咽了下,才发现喉咙烧得发干,渴意迟钝地升上来,眼前却闪过少女饱满泛粉的唇瓣,通红的脸颊,就像熟透的桃。


    他舌尖奇异地尝到一点甜。


    心中却冷静地想到:这蛊虫影响太深,不得不解了,可怎样才能让她愿意与他交.合呢?


    脑中浮现谢灵台的话,“日日相伴,珠宝首饰,怎会不喜欢”,他盯着敞开的门板,又覆上心口,跳动急促而剧烈,尚未停歇。


    念头像破土的芽涌上来:让宋萝与他成亲。


    第47章 第四十七步试探


    “翻进周府。”沈洵舟抿了好几口冷茶,下唇水润潋滟,端坐在椅上,“你还真想当菩萨。”


    屋门半开,日光透进来,照出方形的光。


    宋蘿踩着边缘,还是避他很远,倚在门边,碧色裙摆透出莹光。


    他不高兴了:“你离那么远做什么。”


    少女垂着腦袋,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像是雪砖。沈洵舟喉间滚了滚,才解了渴,却又烧得发干。他拿起茶盏,“咕噜“灌了一口。


    她还是不说话。


    仿佛一只被吓到发蔫的小狐狸,連耳朵也耷拉下来。


    腦袋上顶起双髻,影子映在地面,晃了晃。


    “咚咚。”


    沈洵舟曲起指节,敲了两下桌面,茶壶被震得发出脆响。他眼眸漆黑,方才耳尖升起的紅已退了,幽幽盯着她。


    宋蘿慢慢挪过去,心中很别扭:这人不穿裙子,显出少年般的英气来,漂亮得近乎尖锐,犹如一把青色的竹刃。


    她才意識到:男女授受不亲。


    还与他同床睡了这么久


    沈洵舟看她半晌,如玉指尖推来个小木盒子,在桌面划过,停在她面前。灵活地挑开盒盖,一对碧绿耳墜躺在里面,折出如水面的粼粼波光。


    耳墜顶端用銀丝勾勒出蝶状,振翅欲飞,栩栩如生,連着彎叶形的翡翠,仔細雕了叶脉,日光顺着紋路流淌,像是流动的溪水。


    和她之前用石头做的耳墜简直是天壤之别。


    宋蘿艰難地把目光从上面挪开,落在青年藏蓝色的领口,问:“这是什么?”


    她心想:難道周府已经被抄了家?这是搜刮来的赃物?


    “你那破墜子我丢了,这个,赔你。”


    冰玉般的声線滚过耳边,带起一点清凌的凉。


    宋蘿眨了眨眼,往上看,沈洵舟紅润的唇紧抿着,发冠已被理正,丝毫不见方才仿若被蹂躏的模样,生出几分摄人的娇矜,像是大户人家跑出来的散财小少爷。


    她站在他身侧,与他离的极近,挡住日光,她的影子将他罩住。


    陰影里,沈洵舟面颊莹润,如上好的冷玉,仰着脸,略圆的眼瞳显得更大,自然而无辜地对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只有两道掌紋。


    这是干嘛?


    宋萝不明所以地搭上去,牵住他。


    又止不住往翡翠耳坠子上瞟,真诚道:“多謝大人。”


    沈洵舟盯着两人相握的手,黑眸沉沉,不知想到什么,语调輕柔:“宋娘,当日是你给我戴,如今既要还你,那我给你穿上?”


    宋萝下意識看向他的耳垂,扎过的耳洞像颗小小的黑痣,这是她在他身体上留下的印记。


    她倒是觉得这对耳坠更适合这奸相戴,耳垂白皙如玉,形状也好看,挂上銀钩,下坠翡翠,耳垂被拉扯磨蹭出红痕,仿如白玉生瑕,更添艳色。


    止住思绪,她点点头,主动凑近,双眸彎弯:“好呀,大人请。”


    值钱的东西还是戴在自己身上比较好。


    温凉的手指捏上耳朵,她被銀质的触感冰了一下,忍不住缩了缩。


    沈洵舟抬起她下颌,“别动。”


    那尖锐在耳肉上戳来戳去,不疼,但还是有些痒,她忍不住催促:“大人对准点就进去了呀。”


    沈洵舟长睫颤动,指尖摸索着那块皮肤,摸到細微的凹陷,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凸起,像是米粒,他揉了揉。


    宋萝感觉他仿佛得了个新奇玩意,摸了好几下,还试着掐了掐,她“嘶”了声,手抵住他胸口,正要推开,忽然冰凉的银钩贯穿进去,随即指尖撤开了。


    他捏着她下巴,后退了些。少女栗色眼眸浮起水意,小巧的耳垂被坠着,碧色不停晃动。


    又用同样的手法穿了另一边。


    沈洵舟端详她,心中升起难以言喻的涨,像是有朵软乎乎的云进入身体,慢慢变大,填满了皮肉,輕飄飄的。


    听说成亲后,夫君要给妻子梳妆,画眉。


    他起先觉得这是沉溺温柔乡,可如今看着被他装扮的少女,竟对那样的日子生出期盼。


    “好了。”他放开她。


    宋萝直起身,摸了摸沉甸甸的耳坠子,瞅着这奸相开心了,暗暗松口气,不免觉得他也太记仇了些。


    上次给他穿环,那是不得已为之,而且她已经尽力不让他痛了。


    如今还要故意捏她耳朵报复回来。


    她保证道:“虽然谢御史送的那个翡翠簪子不知丢在哪了,但大人送的这对翡翠耳坠,我一定好好珍惜,不会丢的!”


    “一对耳坠而已。”沈洵舟伸出手掌,摊到她面前,“我的呢?”


    宋萝没反应过来:“什么?”


    沈洵舟唇边掀起冷笑,陰森森地说:“你说是什么?”


    宋萝怔了怔,飞快地跑出去,裙摆在门边一闪,片刻后捧着个油紙包回来了。笑盈盈地递过去:“大人的杏子干,我记着呢。”


    她的声音雀跃,又如小鸟般叽叽喳喳起来:“我跑了好多地方,都只有酸杏没有甜杏,这个是我又用糖渍腌了一遍的,可甜了,您尝尝。”


    紙包打开,甜腻的味道散出来。


    沈洵舟拾起一个,红艳的唇张开,咬下深色的杏干肉,脸颊鼓起,吃的斯文精致。这姿态与这身华贵的衣裳,硬生生将这破屋衬得蓬荜生辉。


    宋萝盯着他,心想:不愧是长安来的,吃个东西都这么


    文雅,跟个世家公子似的。


    不像小五,把杏子干塞他嘴里,就笑的很不值钱,夸赞“好吃”。


    “难吃。”沈洵舟咽下去,眉间轻皱,抽出帕子擦手,漆黑眼眸浮起几分嫌弃。


    “”宋萝也吃了个,舌尖甜到发麻,差点说不清楚话,“下次我再给大人买更甜更好吃的。”


    沈洵舟沉默片刻,望着她:“你真要翻入周府救秦浓玉?”


    宋萝摇头叹气:“还是算了,轻功学的不好,去了也是送命,我就是想想。”


    沈洵舟将纸包叠好,想起少女扑在他身上的那瞬,裙摆散开,像只偏飞的翠鸟。


    他长睫颤动了一下,轻道:“你最好是。”


    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


    趁夜里沈洵舟不在,宋萝拉起宿五直奔周府,两人穿上夜行衣,身影融入黑暗,从墙头翻过去,轻稳落地。


    宿五牵着她的手,避开四走的家丁,走到亭中,借着假山掩盖身体。


    他蒙着面,声音闷闷的:“大人,怪罪,怎么办。”


    宋萝拍拍他的手臂,安抚道:“没事的,相信我。”


    先斩后奏,只要她能在周府找到他想要的,官场之上,利益为先,这奸相不会拒绝。


    她指了一个方向:“那片好像是后院,住人的地方,我们分头找。玉娘住的屋子应该有锁,或是有人看守,小五你小心。”


    宿五乖巧点头,也学着嘱咐:“你,也小心。”


    “謝谢小五。”宋萝探出身子,左右看了看,四周黑漆漆的,“那一个时辰后,不论找到人否,周府外汇合。”


    几盏暖黄的亮光游过长廊,荡入庭院。


    与宿五分开后,宋萝避着人,来到书房,里面黑暗一片,半夜三更,估摸着周府的人都歇息了,小心翼翼推开窗,翻了进去。


    来到内室,吹亮火折子,慢慢翻找。


    崔珉给了她周府的地图,甚至细致到书房的布局,没有暗门,迅速扫了一圈,周临宇贪污受贿,按通款曲,虽然没找到賬冊,但能翻到几桩匆匆了结的悬案卷宗,还有一些往来的书信。


    她都揣进怀里。


    一边找一边翻,终于在最里面的暗格,她卸下耳环,用尖端撬开锁,发现了崔珉所说的賬冊。


    薄薄一本,记载着数十个被替换命运的春闱考生。


    *


    沈洵舟接过这本薄冊,借着日光翻了翻,黑眸溢出些冷意:“去周府一趟,不仅带回了人,还拿了这么多证据。”


    他扬起眉,意味不明地说:“宋娘,你可真厉害。”


    宋萝心跳“扑通扑通”,顶着他审视的目光,硬着头皮,说了一半实话:“都是小五厉害,其实我们中途就被发现了,是小五一手一个拉着我与玉娘逃的。”


    “我去找人,不知怎么就到了个特别大的院子,我好奇嘛,就推开窗看了一眼,闻到浓重的墨味,我猜测这是书房,就进去翻了翻,没想到真翻出了些东西。”


    她弯起眼,一副求夸赞的模样:“怎么样大人,这些有用吗?”


    “啪。”


    账冊被合上,甩在桌面。


    沈洵舟冷笑:“有用,足以让商县,长安至少五十个官员,满门抄斩。”


    他目光落到她绑着纱布的手臂。少女身上带伤,眉间隐隐可见疲色,嘴唇苍白,一双眼眸亮晶晶的,浮上喜色。


    “这么厉害啊。”她看了看桌上这一堆纸据账册,又看了看他,“那大人不是能立功,很快就官复原职啦?”


    她语气美滋滋的:“到时候还去什么汴州呀,直接回长安,陛下重用,大人仕途定然比之前还要青云直上”


    马屁拍到一半,沈洵舟额角直跳,敲了两下桌面,打断她的畅想:“别做梦了。”


    “哦。”


    宋萝垂下脑袋,耳边的翡翠坠子也跟着晃。过了会,又忍不住好奇:“这可是春闱,破获这样一桩案子,不算立大功吗?”


    沈洵舟眼眸漆黑,幽幽看着她,不知在想什么,忽然翻开册子,指出个人名,指尖停在墨迹之下:“这人,认识么?”


    她念出来:“徐修明。”


    诚实道:“认识,他是洛阳的参军,三年前水患,我们这些灾民守在洛阳城门前,就是他亲自动手清的人。”


    沈洵舟顿了顿。说是“清人”,恐怕是杀人,灾民聚集不愿走,难以驱赶,就只能见血。


    心中升起一丝说不清的怜惜,像是喝了杯雨后春茶,水润入喉,留在舌尖却是清苦。


    他半晌才开口:“这是崔氏的人,这本账册牵连甚广,得慢慢查。”


    宋萝松了口气:他要是现在就把这事捅出去,她只能找机会灭口了。


    不由得又看向这奸相的脖子。


    白皙如藕,浮起淡色的青筋,只要割断一点点,鲜血便会喷涌而出。


    一夜未见,沈洵舟又换了件衣裳,靛青色圆领袍,袖口束紧,显得格外利落。暗纹交织,是缠绵的银色云纹,胸口以银線绣了莲花,圈成个圆,像是道教的阴阳符。


    腰身用同色的银线绣上墨色宽带,勾出窄瘦的腰线,看上去宛如骑马看花归来的春日少年郎。


    他后靠在软榻上,姿态懒散,被这精致的上房衬着,生出几分矜贵来。


    宋萝算是知道他这几天都在哪歇着了。原来是自己住上客栈了,他用的谁的银子?那谢御史的吗?


    她有种自家闺中密友攀附上了大官,摇身一变高高在上,高攀不起了的感觉。


    他睨她一眼:“你在想什么?”


    宋萝垂下脑袋,郁闷地说:“大人说的对,得慢慢查。”


    沈洵舟合上账册。见她的情绪低落下来,他心想:真是奇了,属狐狸的也会不开心。


    她胳膊上的纱布又晃进眼中,他不自在地坐正了,这册子拿在手里像是个烫手山芋。


    “你什么意思?嫌我只是个长史?”


    听见他骤然发问,宋萝愣了下,抬起眼。沈洵舟水艳的唇抿成条线,眼眸漆黑,不大高兴地盯着她。


    她试探道:“没有呀,我觉得长史特别好。”


    沈洵舟冷哼一声,放下册子。


    宋萝觉得他莫名其妙,心想:又犯什么病!


    响起两道敲门声。


    门外小二喊道:“客官,热水已备好,是送到哪个屋?”


    沈洵舟慢悠悠走过去开门,让小二把浴桶抬了进来,房内瞬时飘起蒸腾的水雾。


    他倚在门口,身形修长,衣裳上的莲花被暖日映着,泛起冷光。


    这是他要洗澡?


    宋萝提着裙子走过去,正要出门,沈洵舟伸手拽住她,眼睫微扬。


    “你洗吧。”


    “我?”她睁大眼睛,“在这洗澡?”


    沈洵舟思索她的神情,皱眉,随即点头——


    作者有话说:写的太赶了


    后面有空再修一下


    第48章 第四十八步试探


    宋蘿猶豫地看了眼放置浴桶与热水的小二,视线转回,落在站定门前的沈洵舟,热雾蒸腾散开,洇湿他眉眼,生出几分濡豔的俏丽。


    她捏住裙子,心跳“扑通”快起来,垂下眼。


    心想:在他的房间里洗澡?他想要做什么?


    虽说以往在医馆时,二人洗澡都是在屋里,各自避开,但那是没有多余的屋子,如今在客栈这么多间房,还挤在一个屋洗澡


    半晌沉默。


    沈洵舟眼眸黑润润的,低下纤长的睫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绑着纱布的手臂,不易察觉地皱起眉。


    “大人我为何要洗澡?”宋蘿感觉热意升上了面颊。


    沈洵舟怔了


    怔,目光隨之上移,看见少女微紅泛粉的耳尖,像是漂亮的桃瓣,他戴上的翡翠耳坠在下面輕輕晃动,猶如風吹动的碧叶。


    他不可避免地被吸引片刻,隨即思绪回神,略不自在地站直了身子。


    “你身上太脏了。”他抱着双臂,扬起白皙的下巴,眉间显出一点矜傲的嫌弃。


    宋蘿看向自己的裙子,除了从周府逃跑染上的些灰尘,还有手臂纱布上渗出的血迹,其他地方都是干干净净的。


    想起这奸相有洁癖,心中咂摸:毛病真多!那账册还是她捂在怀里帶出来的呢,也不见他多嫌弃。


    小二走过来,躬身道:“二位客官,热水与衣物已备好,可以沐浴了。”


    “咔哒。”


    门被小二帶上了。


    房内支起半透的屏風,隔开浴桶,隐约可见水雾飘散。


    淺绿色的襦裙搭在屏風旁的架子上,黄色暗紋从裙摆盘踞而上,像是在树林里仰头看,透过叶片洒下来的日光。同色襟衫垂下迎春花似的系帶,与压住的紅色帶子缠绕。


    宋蘿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衣裳,睁大了眼睛,唇边抿出笑,回头真诚道:“这是大人给我准备的衣裳嗎?”


    沈洵舟冷哼一声。


    她从这奸相的表情中读出嘲讽:没见过世面嗎?


    她不和银子过不去,这么好看的纱,肯定是花了大价钱。栗色眼眸弯成两个小月牙:“多謝大人。”


    少女身上的淺淡香气夹杂血腥味飘过来。


    沈洵舟漆黑眼睫微翹,睨着她:“三脚猫功夫,也敢去劫人。”


    “我受点傷算什么呀,人救出来了,周县丞受贿的证据也递到大人手上了。”她的语气听上去满不在乎,顿了顿,带着几分狡黠,“至于功夫嘛,再让小五教我就是了。”


    投落在地上的影子顶起双髻,像狐狸耳朵似地晃。


    “也是。”沈洵舟紅豔的唇上挑,弯下身,漆黑眼眸看着她,语气意味不明,“毕竟你的好陆大夫都感激得给你跪下了。”


    他焚过香,清冽的味道扑过来,像是枝叶割断后涌出的青汁,这張漂亮的面孔也仿若雨后清霖,莹润发亮。


    宋萝往后仰,一时无语:他又发什么疯?陆云風分明謝的是他,她只是顺带的。


    聊了这么久,他还不走,不会是真要看她沐浴吧?


    她决定提醒:“热、热水要凉了。”


    沈洵舟缓慢地眨了下眼。


    见她双颊浮起红晕,察觉她视线落在自己胸口处的莲紋,她睫毛也是栗色的,在日光下泛着金,随即清脆声音带着犹疑响起。


    “我沐浴,大人留在这里男女授受不親。”


    话音入耳,心口仿佛有个铃铛剧烈荡了下,将思绪惊醒。


    后知后觉,屋内水雾弥漫,他下意识扫了眼屏风后的浴桶,朦朦胧胧,生出旖旎。


    他像是被烫到,眸光顫了顫,有些恼:“我没想看!”


    手指拨住门扉,打开,修长的身影掠出去,“啪”地一声。


    门关上了。


    带起的风撩起宋萝额上翹起的碎发。


    她抹了把发烫的脸,谨慎地把门锁上,走到屏风后脱掉衣物,支着受傷的胳膊,把自己埋进热水。


    做局置棋,每走一步,都得小心斟酌。把崔珉让她毁掉的账册交给沈洵舟,便是在赌,经此一事,沈洵舟怀疑了她几分,又信了她几分。她全然不知。


    这水里溢出清苦味,她闻出来是几味养神安眠的草藥,想起之前在长安见沈洵舟,他身上时时附着的浓重檀香。


    被热水浸着,脑中混沌起来。她沾了水,一点点擦掉傷口边缘的血渍,刺痛拉扯着她的神志,指尖上移,摸到肩上的刀伤疤痕,底下是那日行刺拜沈洵舟所赐的镖伤。


    层层叠叠,像是蜕不掉而堆积起来的皮。


    她心想:民间传闻沈洵舟是个报复心极强的人,既然拿到账册,早晚要向崔珉动手的。


    *


    门外。


    小二捧着梳妆的用具,等在外头,时不时看着站在门廊间的漂亮郎君。


    略圆的眼瞳像只猫似的,带起森森寒意,偏偏皮肤白皙胜雪,唇色红艳,一身靓青色圆领袍显得身形如竹,腰身窄瘦,长靴踩在地上,添了几分少年般的意气。


    小二没忍住,问道:“客官,里头那位可是您夫人?”


    又是备热水又是备衣裳,还以为是夫妻间的情趣呢,没想到不过一刻钟,这漂亮郎君就出来了。莫不是姐弟?还是别的关系?


    沈洵舟讨厌被猜测的目光,冷冷抬眼:“不是。”


    顿了下,又说:“尚未成親。”


    小二转了转眼珠,尚未成親,那就是即将要成親,堆起笑:“恭贺客官,提前祝您与夫人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沈洵舟神色微松,想起謝灵台的话来。


    宋萝喜歡金银首饰,他送她就是,日日相伴,她会喜歡他,愿意与他成亲么?


    看向这小二,冷不丁问:“你成亲了吗?”


    小二捧着木盘:“回客官,小的成亲过。”


    日光倾斜进来,照亮沈洵舟的脸,漆黑眼瞳中闪过一丝迷茫:“女子会因何喜欢上男子?”


    小二笑了笑,给出的答案与谢灵台完全不同,他听着皱起眉。


    “小的以为,是因一颗真心,若是虚情假意,即便一时成亲,也走不长久。”


    小二心想着:怎么都要成亲了,这客官还不确定里头的娘子喜不喜欢他?鸳鸯乱结,里面的女孩子可是要吃亏的呀。


    她稳住手中的木盘,劝了两句:“真要成亲,是要考虑许多的,譬如性格合不合适,双方是否知根知底,有没有隐瞒,不然成亲之后,发现对方不是心中那个模样,先前即便喜欢,也会变为不喜欢的。”


    “为何?”


    小二粗布麻衣,日光映亮她柔润的眼睛:“同为女子,我也经历过,算是过来人。我那前夫君成亲前温柔良善,成亲后却是薄情冷漠,家里的仆人病重,他毫无慈悲心,将其赶出门,我这才发现他竟是这样一个人,我担忧他有天也会如此对待我与孩子,与他和离了。”


    小二又笑着说:“真心换真心,才能让里头的娘子将心交给您呀。”


    沈洵舟睫毛颤抖一下,眸中升起沉沉杀意,一瞬,又压了回去。嘴唇紧抿,唇角翘起,如春风拂面,道:“我自然是真心。”


    *


    铜镜中映出少女明媚面孔,刚沐浴过,眼角眉梢仿佛带着水汽,显得眼眸柔软,像是带着晨露,迎向日光绽开的小草苗,翘起的碎发晃了晃。


    倒是第一次被女子梳妆。


    她的头发挽上去,有几缕仔细地编成辫子,盘成了半开的花苞,比之双髻的俏皮,多了一些柔美,侧边簪上碧蓝色的蝶花,蝶翅由银丝勾勒,微微颤动,振翅欲飞。


    宋萝局促地坐着,身后女子的手指轻柔,撩起一根浅绿色纱带,穿入她发间,在她后发上系成蝴蝶结,抚平垂落的纱带。


    她问得这小二名为彩娘,与夫君和离闹得厉害,没要一分钱财净身出户,如今在这客栈做工。透过镜子看彩娘的面孔,岁月为她留下几道眼角的纹,却是精神奕奕,眉目温柔。


    彩娘道:“娘子当真美貌,比戏里的人都还好看。”


    说完,她看着镜子怔了下,随即探头去看这位娘子,紧張地问:“眼睛怎么红了?脂粉进到眼睛里了吗?”


    宋萝摇摇头,说:“你长得有些像我阿娘,我想她了。”


    彩娘面上晕开笑意,摸摸她的脑袋:“我今年才不到三十呢,就到做娘的年纪了。”


    宋萝站起身,发后的绿丝带随着走动飘扬,宛如风在廊中流动,吹到门外站着的青年面前。日光洒落在她浅黄色的襟衫上,下方的碧色襦裙绽开,暗纹被照得闪闪发亮。


    像是春意扑面而来,绽开了迎春花。


    沈洵舟漆黑眼眸中极浅地荡了下,犹如清湖,拂开圈圈涟漪,映出比花还要明媚的少女。心中升上来奇异的悸,他睫毛颤动着,目光落在她的唇。


    抹了口脂,比平时更红,微微張开,又合拢,饱满的唇珠轻碰下唇。


    “多谢大人的衣裳与伤藥。”她笑起来。


    彩娘给她上了药,纱布藏在袖子中,隐隐可见一圈模糊的黑。


    宋萝第一次穿这么柔软的裙子,感觉像是被溪水裹住,凉凉的,滑滑的,感觉伤口都不痛了。


    沈洵舟移开目光,心想:真是一朵迎风摇晃的迎春花。


    她为什么总对自己说谢谢?


    腹中的蛊虫扭动,却不是先前那样汹涌的情.潮,而是痒痒的,仿佛有根羽毛撩着肚皮里的脏器,传来轻微的酥麻。


    他“嗯”了声,越过她走进屋,沐浴过的皂角与药草味尚未消散,残留的湿意拂过额头,如玉指尖按在薄薄的书信纸张之上。


    这都是周临宇受贿的证据。


    宋萝见他拿起分开几张,靠近过来:“这些证据可以把周县丞送下官位了吗?”


    沈洵舟指尖顿了顿,余光扫到她飘近的裙带,与他的衣角交缠。


    方才还说男女授受不亲,现在靠这么近


    他露出冷笑:“可以送周府全家去死。”


    仍旧注意着她的动静:宋萝抖了下,退开半步。果然是这副畏惧的模样,猜测落实,他心中却升起一丝不明的滋味,转过身,眸中才浮起冷嘲。


    宋萝拽了拽肩膀处的纱,抖动没停,仿佛有只虫子爬进衣服里了。


    沈洵舟漆黑眼眸看着她:“不舒服?”


    宋萝又摸了把滑腻腻的裙子,努力克制住身子,脑袋上的蝴蝶钗不停晃:“没有没有,大人,这衣裳太精细了,穿在身上打滑。”她又笑得灿烂,见缝插针拍马屁,“若没有大人,宋娘哪能穿上这么舒服的衣裳呀,我要一辈子跟随大人。”


    沈洵舟缓慢地折叠这几张书信,白皙的下颌隐入阴影,唇色殷红,面无表情,愈发冷艳,开口道:“那走吧,我们一起送周府全家去死。”


    宋萝背后一凉,感觉他像个恶鬼,只是顿了个眨眼,审视的目光停在她脸上。沈洵舟靠过来,温热的吐息落在她裸露的锁骨,激起小片的鸡皮疙瘩。


    他眼瞳略圆,面上的轮廓偏钝,看人时生出几分无辜,仿佛邻家无害的少年郎。殷红的唇张开了:“怎么,你害怕?觉得我残忍么?”


    没办法说谎。


    她只能实话实说:“不觉得大人残忍,只是略感兔死狐悲,我怕大人有一日倒台,我与小五还有芸娘也被抓进去,一起处死,我这个人愿望不多,最大的一个就是希望我能活的长长久久。”


    又找补一下:“不过我也不后悔跟着大人,您送我伤药和翡翠坠子还有衣裳,宋娘都记在心里,而且若您这算残忍,周县丞这些年强抢民女,鱼肉百姓,毁了数个学子前程,恐怕算得上天理不容了。”


    她弯起眼,语气轻快起来:“我觉得大人这是在惩恶扬善呢,周府一家人,按律问斩,算是便宜他们了。”


    沈洵舟看了她好一会,“真心换真心”的话在脑中闪过,令他难得产生了犹疑。


    这是只聪明的小狐狸,他想,对谁都很好奇,对每一个人都是这般哄法,小五才与她认识不到一月,就已经被她哄得听她的话,跟着她去周府劫人。


    她肯定听过他的传闻,那些不好的,见血的,他是踩着同僚的性命爬上官位。


    可是她却说他在惩恶扬善。


    真是好笑。


    这样想着,他勾起唇角,可却有另一个念头扯着他,被迫开了口——


    作者有话说:来晚了,抱歉抱歉,给这章的宝发红包qvq


    这两天在研究写作干货,试着改变了下写法(不知道读者小天使有没有察觉到嘿嘿)


    第49章 第四十九步试探


    “我没打算惩惡扬善,更不是什么善人。”沈洵舟漆黑眼瞳盯着她,心中鼓跳起来,竟生出一股快意,红豔的唇上下碰,“我要杀他,是因他害死了我老师,我要他全家下去给我老师赔罪。”


    他一眨不眨地注意着她的神情,像是捕猎的毒蛇,眸中升起粘腻的冷意,不斷地划过她的眉、眼、双颊、嘴唇。


    腹中仿佛火撩,压不下的恨翻涌而来,尽数倾泻在少女身上。他伸出指尖,攥住她手腕,随即圈紧,感受指下温热的脉搏。


    十分平稳。她神情也很平静,宛如树木的叶脉,传来源源而沉静的生命。


    沈洵舟慢慢靠近,衣袍擦过她裙摆,从远处看是一对亲密的少年夫妻。他低下头,眸光颤得厉害,宋蘿感覺他像个受到惊吓的小兽,润黑的眼珠里显出水光,伸出爪子在求安抚。


    “你不怕嗎?”他很轻地问。


    还没等她回答,不过一瞬,他又猛地躁动起来,拧起眉心,勾出森森冷笑:“我不是善人,是实实的惡人,平安寺的住持说的没錯,我罪孽加身,为了一己私欲,便要杀人全家,不留活口,以泄我心头之恨。宋娘,跟着这样的主子,你怕么?”


    她对誰都很好她要当菩萨,救他,救陸云风,救那个女子。


    他清楚自己的本性,冷血自私,坏事做尽,与“善”一字毫不沾边。


    她还说过她不要恶人的钱


    即便今日收下了这翡翠耳坠、簪子、衣裳,明日就会像那小二所说,知晓他的本性,抛掉一切跑了?


    那个不知廉耻的念头涌上来,他捆住她的脚腕,细细的银链在皮肤上研磨,绑在床头的柱子上,她被藏进他准备的缀滿金玉的屋子里,誰也找不到,只能与他说话,再也看不了别的男人一眼。


    他不自覺地将目光落在这双栗色眼眸上,看见她眸中掠过一丝微弱的怜惜。


    宋蘿語调很轻很缓,却是担忧:“大人您的手好凉,没事吧?”


    沈洵舟一怔,温热的柔軟覆上来。她的手还殘留着热水的暖烫,手腕挣开,反握住他,将暖意渡给他。


    像是捧着什么珍贵的东西,掌心贴紧他手背。


    她仰起头,眼眸被日光照得亮晶晶的:“之前尚未认识大人时,听到这些传闻的确害怕,但现在不同了呀,大人为我治伤,我无处可去时还收留我进了沈府,送我如此华贵的坠子与衣裳,我覺得,待我很好,所以如今,不怕大人。”


    沈洵舟睫毛颤动一下:“若我以后待你不好呢?”


    宋蘿弯起眼,搓了搓他的手:“大人可听过君子论迹不论心,您桩桩件件,都是在待我好呀,只要以后大人不杀我,在宋娘这,就不算不好。”


    将这冰凉给捂热了,她放开手指,感觉这奸相在试探她,又昧着良心说:“既然周縣丞害得大人老师长眠,您如今报仇也是应该的,这哪算什么恶呀,而且没了周縣丞的管制,商縣的百姓还更高兴呢。”


    沈洵舟的手半抬着,没收回去,冷道:“说谎。”


    宋蘿奇怪了:这人是什么眼神!一眼就看出她说的不是真话。


    她绝不承认,睁大眼睛,让他看见她眼里的真诚:“我都是真心说的!比金子还真。”


    沈洵舟:“”


    与她炯炯对视了个正着


    她眼睛还挺大的。眼瞳呈现栗色,像是圆圆的杏子。


    似乎是抹了脂粉,比平常要白一些。


    他心想:现在真成了个粉面的小狐狸了。


    明知温柔乡毒害如沼泽,可听她几句话哄着,心底压着的不快散了不少,升起一点甜来。他舌尖又尝到浸滿糖渍的杏子干,说不上好吃,但确实很甜。


    他直起身,将距离拉远,漆黑长睫落在眼尾,仿佛染了墨,衬着靛青色圆领袍,半边肩膀沐在日光下,方才的阴冷豔丽浑然不见,变为少年般的意气,挑起眉。


    “好啊,若让我发现你骗我,我就把你关进牢里,让你日日见不得光。”


    宋萝一时无語:这人之前就把她关进牢过,真是关上瘾了。


    面上殷勤地应着:“是是是,大人想把我关哪就关哪,不过我可是句句实话,从没骗过大人。”


    沈洵舟往外走,黑色腰帶勾勒窄瘦腰身,背影显出少年人的修长,跨过门,脚步骤停。宋萝提着裙子跟在后面,差点撞上去。


    他让了一下:“你走前


    面。”


    “哦。”


    宋萝越过他,碧色裙摆荡开,轻碰他衣角,交錯一瞬,又远离开了。她站定回头,问:“我们去縣衙嗎?”


    沈洵舟白皙的面颊浅笑了下,如枝头鲜嫩绽开的玉兰花,显出莹润的光泽,神情竟十分柔和。


    他已迈开步子,伸出手指,扶了下她发髻间歪倒的蝴蝶钗:“去酒楼。”


    宋萝下意识去摸,被他握住手腕。日光穿透门廊,落在他身后,面前青年漆黑的睫毛像把小扇子,生出几分秾艳,说:“发钗歪了,给你扶正。”


    他松开她,眼眸看着她,无声催促。


    宋萝又提起裙子向前走,发后的蝴蝶结飘起两条丝绦,少女身形纤细,不急不缓,他离了半步,淺绿色丝帶被风吹到他肩上。


    她仍是话语不停,偶尔偏过脑袋看他,像只探头的小鸟。“大人饿不饿呀”“酒楼有什么好吃的”“我们什么时候去看陸大夫”“和小五一起去吗”一连串传到耳边,沈洵舟淺浅出神。


    几乎已经习惯这样的热闹了。


    仿佛孤寂的人行走世间,无意拉动一支绳,万千铃声响起,震颤中涌来人声鼎沸。


    沈洵舟捏住她飘过来的发带,扔开,心想:让她做做沈府的夫人或许也不错。


    *


    商县流传起一出戲。


    戲班子在酒楼中央搭起的戲台上,原先的苦凄爱情,换成了当官的故事。


    正是晌午,挤满了人,饭菜酒香飘散在大堂中,桌边传来欢笑声、低语声、谈论声,咿咿呀呀的戏腔响起,正是那扮作大夫的老生,横眉竖指,高喝一声。


    “黄大土,你为何假扮县丞,将我们骗的团团转呐!”


    面上花臉的男子跪下来,惭愧垂头:“我,我见那官员死在山坡上头,心生歹念,便拿了文书,妄想狸猫换太子,是我错了,陆大夫!求你莫要告发于我啊!”


    “铛。”


    锣响愈发欢快,敲击着,台上已换了另一幅场景。


    白布裹住直挺挺的人,穿着蓝衣的小生绕着转圈,捂住鼻子,后跳一大步,喊道:“县丞大人!这是瘟疫呐,索性还未入城,快快就地烧了——”


    “且慢!”扮作黄大土的花臉摸了把臉上的胡子,急行两步,指向白布,“人还没咽气,怎可不救,速速送去陆大夫的医馆,叫他诊治!”


    蓝衣小生一跃而起,双手摊开,惊叫:“怎可呐大人,若是瘟疫蔓延,县城里头百姓性命不保啊,大人三思啊!”


    “啰嗦!”花脸手提起长矛,戳向他,小生倒地,鼓声响起。


    花脸仰天笑了两声,踏步绕着白布走,唱起词:“陆大夫,非是我黄大土无忠义,要怪就怪你撞破了我的秘密,终究是留你不得!”


    琴弦声宛如流珠,淌落台上。


    白衣小生跪倒,悲痛欲绝,鼓声愈快,一道撕裂的“爹!”破出来。


    扮作大夫的老生殘喘一口气,斷断续续唱道:“儿啊,瘟疫的药方你给县丞大人,先救下百姓,我的病症已无力回天,你要好好照顾县里的百姓……”


    话音骤断。


    凄厉的奚琴声自台上响起,传入下方,楼上食客耳中,不知是谁拍桌而起,掀了筷子,怒喝道:


    “恶人当官,善人横死,这世间有公道王法何在!”


    入夜。


    黄大土惊醒,耳边嘈杂一片,他慌忙起来穿衣服,穿到一半,门被踢开了,两名捕快架住他往外拖,他像条待宰的猪一般挣扎,被甩到一双黑色长靴前。


    院内燃起数盏灯,他看清了这青年的脸,又骇又怒:“谢!”


    谢灵台微笑,低下身来:“周临宇,不对,应当叫你黄大土,这出戏可看的精彩否?”


    黄大土面如死灰,喃喃道:“是你,是你偷走了账册”


    谢灵台“啧”了声:“有什么话到公堂上说去吧。”直起身,清了清嗓:“周府一家三口人,还有姨娘与仆从若干,一个都不许落!都带回衙门问罪!”


    *


    客栈门廊中挂起灯笼,照得一片明亮,两道影子交叠着走近。


    “吱呀。”


    如玉指尖推开门,屋内亮起烛火,暖色浸染莹润白皙的面颊。


    沈洵舟端着灯盏,眼眸漆黑,殷红的唇抿着,幽幽照过去。


    宋萝抱出被子往地上鋪,听了戏还有些意犹未尽,边鋪边仰起脑袋问:“大人,这戏里说的是真的吗?那陆大夫真的也太惨了些。”


    见他盯着她不说话,一身暗色,杵在那跟个幽魂似的。她摸摸脸,又摸头上的发钗,嘟囔:“没乱啊,盯着我干嘛。”


    沈洵舟扬了扬白皙的下巴,示意地上的被褥:“你做什么?”


    “铺地铺睡觉啊。”宋萝觉得他莫名其妙,低下头摊平被子,“还是和之前一样,大人睡床,我睡地上。”


    她累得不行,铺好就躺了进去,裹上柔軟的被子,幸福地闭上眼,心想:不愧是上房,连被子都这么软和,还香香的。


    沈洵舟看着她呼吸逐渐平稳,少女的下颌抵住被褥,陷出一个软坑,她不知是何时卸掉的发钗与耳坠,规规整整地放在枕边


    她睡的好快。


    他将灯盏放回桌上,走过去蹲下身,眸光沉沉,仔细地扫过她的脸,停在她唇上。


    饱满的唇微微张开,烛火照耀下,泛起晶亮的水泽,像是溢满汁水的桃子。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手指,按了按这桃子,触感湿软,再次拿开,却没有沾染水渍。他指尖仍是干燥的,只是方才的软渗透进去,传来浅浅的酥麻。


    腹中的蛊虫立即动起来,顶凸肚皮,横冲直撞。


    情.潮压抑久了,便成了难耐的痛。


    他将指尖按在自己的唇,感受她残留的触感,蛊虫被安抚,静了片刻,闪过尖锐的快意。


    克制住喉间的喘息,沈洵舟深吸一口气,猛地推了宋萝一把,她被推得翻了半圈,被子像面饼卷在身上,又晃着翻回来。


    她迷迷糊糊问:“天亮了吗?要升堂了吗“


    一看烛火跳动,窗外漆黑,青年漂亮的面孔抵在眼前,眉眼如玉,嘴唇红艳艳的,宛如妖鬼。


    宋萝捂住心口坐起身,语气里带了几分疲累:“大人,您总是半夜吓我,怎么了呀?今日跑了这么多地方,我可累了”


    沈洵舟看着她说:“你睡错地方了。”


    “那我去哪睡呀?”


    沈洵舟抿了下唇,强行把她拉起来,漆黑眼眸闪过恼意,顺手拾起耳坠和发钗塞到她手里,把她推出门。


    宋萝懵懵的。


    青年身影修长,挡住门,胸口莲纹泛起漂亮的银光,嗓音有些难以察觉的哑:“给你定了隔壁的房,你去那里睡。”


    “啪”地一声。


    门合上了——


    作者有话说:终于要结束这个副本了……


    下一个副本超刺激嘿嘿


    第50章 第五十步试探


    “咚!”


    鼓槌落在鼓皮上,重重敲了三声。人群围在县衙外,里三层外三层,嘈杂的议论声纷纷。


    身着囚服的犯人跪在堂中,头发胡须散乱,雙手缚于身后,弯着腰,垂下头。


    上方的县令面白无须,扶了扶官帽,坐正身子,往左邊瞅了眼,一拍惊堂木,道:“升堂!”


    碧裙的少女从衙门外的人群中探出脑袋,雙髻抵住旁邊人的胳膊,那人正要出声,被她身后的少年冷眸吓到,默默让了让。


    宋蘿拽着宿五的手腕,总算找到了个好位置,不仅看的清楚,还听的清晰。她后背貼着少年胸口,又把他拉近了点,指给他看:“小五,你看,是謝御史!”


    她身上的温熱传过来,宿五耳尖浮上薄紅,挪了下腰间的剑,以免碰到她,沉默地点点头。


    于县令已开始读罪状:“罪犯黃大土,


    五年前冒充县丞,瞒天过海,这些年以权谋私,收□□闱考官,令其子周五明顶替考生卢寂状元之位,至卢寂身亡,其二强抢民女至府中,假作姨娘,实则凌虐,至七名女子身亡,数罪并罚,按律法,当即刻问斩!”


    黃大土猛地抬起头,露出满是血渍的脸:“于大人,我不认!我们共事五年,我是不是真正的周临宇,您还不清楚吗?!”


    人群惊声一片。


    宋蘿看的津津有味,听见有人开始小声争论,她凑过去,邊留意着堂内的动静。于县令面露难色,又看了看身着紅色官服的謝灵台,戴上官帽,謝灵台多了几分正经,嘴角仍噙着笑。


    打扮粗簡的大娘擦擦额上的汗,急道:“老王,你说这周县丞怎会是假的呢,前些年我家里的田被李员外家的马给踩坏了,就是周县丞帮我主持公道的呀!”


    “对啊。”老王刚收完饼摊过来凑熱闹,想起来:“于县令方才是不是说什么强抢民女,可大家都知晓,周县丞是正儿八经娶她们过门的,还给了聘礼呢!”


    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宋蘿不太认同,“若过了门,便能随意对妻妾凌虐了吗?杀人有罪,可杀妻妾就无罪了?”


    大娘看着她,顿了顿。老王说道:“这姑娘,不过是妾,即便发卖出去也是合律法的呀。”


    宋蘿扬起眉,双髻像两只耳朵似的支起来,耳边的翡翠坠子晃了晃:“可秦娘子不就不愿,这律法还规定了呢,拆人婚姻者,抢人妻者,杖二十,这周县丞就是在以权谋私,活该定罪。”


    见她一副华贵模样,宛如长安来的贵女,懂的多,见识长,老王不自觉点头。


    又道:“秦氏女确是个可怜人啊。”


    人群倏然让开条道,宋萝拉着宿五往后退,堂上传来一声:


    “传证人陸云風!”


    陸云風经过时瞧了她一眼,随即面色冷淡地步入堂内,跪下,指认黄大土。


    *


    鲜紅的喜字被纤细的手指按在墙上,随即摊开。


    簡陋的醫馆变了个样,门外挂起紅灯笼,院子里打扫过,两个里屋的门扉都貼上了红喜,前堂的窗支开,大片明亮的日光洒进来,一扫往日的灰扑扑。


    宋萝站在凳子上,左看右看,十分满意:“玉娘,还有要貼的吗?”


    “没了,謝谢宋姐姐。”秦浓玉眉心红痣愈深,面頰瘦了些,眼眸晶亮盈着笑意,扶她下来。


    黄大土被判入狱,陸云風白日留在县衙,晚上才回来。真相大白,他们也不必离开商县了,决定继续开醫馆,并将婚事一起定了,过几日便成親。


    沈洵舟白日里也不见人影,宋萝索性来醫馆帮忙。有时会有人在外头张望,扔进来一袋米,有时又是些合季的杏子,却不肯进来露面。即将端午,今早宋萝过来碰见余娘子,她在门口徘徊許久,手中提着粽子。


    余娘子说:“你们这喜事,我是卖纸钱白燭的,一身晦气就不进去了,这些粽子是我親手包的,里头放了红枣,宋姑娘你们分了吃了吧。”


    宋萝接过这沉甸甸的粽子,提着上面的棉线,刚往医馆里头喊了声,余娘子便跑了。


    她与秦浓玉说了这事,问:“你与陸大夫成親,可邀了人来呀?”


    秦浓玉盯着粽子发呆,摇摇头,她与陆云風的父母皆已过世,两人的亲事从小便定下了,那件事后,她父母不許她出门再找陆云风,日日被关在家里,后来被逼着做了周府的姨娘,更是没了朋友。


    宋萝一合掌,翻出笔墨,裙角飘飞得像只蝴蝶:“那正好,写封喜帖邀余娘子过来呀,凑凑熱闹,沾沾喜气!”


    几封喜帖逐渐堆叠。


    秦浓玉撑着下巴,磨墨,看着她:“宋姐姐,多谢你。”


    宋萝笔尖绽出并蒂莲花,将简陋的喜帖画的漂漂亮亮的,头也没抬:“这有什么好谢的呀,我和沈大人能在这里养伤,多亏了你与陆大夫,要说谢,还得是我谢你们才是。”


    秦浓玉眉心红痣映着日光,眼圈泛红:“我听说周府的姨娘都与周临宇一同问斩了,若不是你那晚将我救出来,我恐怕活不到今日”


    说着,她落下泪。


    宋萝放下毛笔,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想到她肚子里的蛊虫终会破腹而出,命不久矣,叹了口气。


    心想:崔珉,你真是害人不浅。


    过了会,秦浓玉挽着宋萝的胳膊出门,緊緊贴着她,另只手抱着喜帖,面上已喜笑颜开。


    先去了余娘子的纸燭店,又找到马車前等客的車夫,客栈的彩娘、卖馄饨的小贩、买菜的大娘宋萝把自己这些天认识的人都送了个遍。


    留了张喜帖,在客栈门廊等来了人,递过去。


    沈洵舟眼眸漆黑,烛火映亮白皙的下颌,如玉指尖按在这红色的信上,颇为嫌弃:“什么东西”


    “喜帖呀。”


    宋萝站了许久,身上都染了些寒气,凑近过来,令他手背感到一丝凉。


    他眸光一闪,问:“你在等我?”


    宋萝点点头:“对呀,我都好久没见到大人了。”


    这奸相早出晚归,连个面都碰不着,要不是玉娘的婚事在即,她才不冒着冷风等他呢。


    送完了喜帖,她想着说辞,试探道:“陆大夫与玉娘后日成亲,大人,我们一起去吧,很热闹的。”


    朱砂在纸上画了道红,黑色墨迹规规整整的写满了字。


    她的字与她的性子很不一样,明明像只嘰嘰喳喳吵闹的小鸟,对什么都好奇,字迹却是漂亮的簪花小楷,笔画横平竖直,十分收敛。


    沈洵舟盯着出了神。


    若她与他成亲,这样的喜帖发给谁呢。


    少年时一半待在军营,一半待在学堂,倒是有不少友人,可如今反目成仇,恐怕无人会来。


    她又如此喜欢热闹


    “大人!”耳边炸起少女清脆的喊声,他眨了眨眼,抬头看她。


    宋萝怀疑他在发呆,忍了忍,闷声问:“您去不去呀?”


    “知道了。”


    沈洵舟收好这简陋的喜帖,推开门,想到什么,从怀里拿出个帕子递给她。


    她打开,发现是个玉镯,在烛火下透出莹润的光亮。


    “送你了。”


    沈洵舟关上门。


    *


    喜宴开始前,宋萝不知从哪掏出了条鞭炮,在陆仁堂门口点燃,随即跑入门内,捂住耳朵,眼里俱是笑意。


    沈洵舟站在她身旁,手里提着红绸包着的盒子,漆黑眼眸望着她。


    “噼里啪啦”的鞭炮响到一半。


    两人对视。宋萝惊了:这奸相没见过放鞭炮吗!怎么不捂耳朵?


    她迟疑一瞬,踮起脚靠近过去,将手緊紧盖在他耳上,没忍住笑了下。


    沈洵舟漆黑眼瞳映出两个笑着的少女,她离的太近,他也能看清她眼中的自己。耳边被隔绝,像是蒙了层雾,传来闷闷的钝响。


    少女特意打扮过,涂了口脂,唇色像是朱红的柿子,唇瓣微微张开,闭合,似乎在叫他“大人”。


    还未反应过来,她已然放开手,退后两步。


    一双栗色眼眸弯成小月牙:“怎么样大人,喜庆吧?”


    沈洵舟摸了摸耳朵,看她一眼,抿住唇,转身向里走。


    宋萝心中咂摸:怎么好像生气了?


    堂内布置了喜烛,房檐上挂了红绸,垂落下来,扎成红花。


    喜气扑面而来。


    陆云风一身红服,牵着同是嫁衣的秦浓玉拜了天地。


    发了那么多喜帖,只来了上次见过的车夫,他带了壶酒来。婚礼太过简陋,秦浓玉索性掀了盖头,坐下来一起吃宴上的菜。


    五个人挤在小小的桌边。


    车夫有些不好意思,看了宋萝好几眼,敬了杯酒过去:“宋姑娘,上次诓你来这治伤,实在抱歉,见谅!”


    “这有什么的,来!一酒泯恩仇!”宋萝接过这杯酒,一口


    干了,被呛得眸中涌出了水光。眨眨眼,又若无其事地坐下了。


    “好!姑娘豪爽!”车夫笑起来。


    陆云风冷淡的面色波动了下。这些年总有外乡人来他医馆治病,原是因此。他语气复杂:“章兄,这些年”


    章太初摆摆手,指上全是牵绳磨出来的茧痕,“你我不必言谢,我当初摔下山崖,只剩一口气,若非你救下我,我的命早没了。”


    他原先是个土匪,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完了,没想到缝缝补补,又多活了两年。


    做车夫,也是因为发现商县周围地势险峻,外地人路过容易受伤,就近便是这,他便将人拉到陆仁堂。


    陆云风医术高明,无非是商县的人因偏见不来看病,可外地人什么都不知道,就能觉得陆大夫真真是个神医。


    章太初又倒了杯酒:“陆兄,你于我,是天大的贵人,我这下半生,就守着你这贵人啦。”


    素白的手指捏着酒杯伸过去,酒液倾倒,晃出波纹。


    五只酒杯抵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沈洵舟轻抿了口,唇上染了些水泽,白皙面頰泛上粉。


    他今日穿了件浅黄色圆领袍,品蓝色的领子翻出来,袖口以黑革束紧,上方金色暗纹随光流转,姿态微微松散,靠着椅背,像是富家跑出来的小少爷。


    众人的视线齐齐朝他这边瞟。


    他手臂放在桌上,漆黑眼睫翘起,打量这布置简陋的喜堂,不知在想什么。


    秦浓玉不敢直视他,记忆中的女子忽然变成这样一个漂亮的青年,这实在悚人。


    宋萝又端起酒杯,笑眼弯弯,甜甜说道:“祝陆大夫与玉娘长长久久,百岁不相离。”


    这对新人也站起身敬她。


    陆云风面上浮现真切的感激,他与秦浓玉十指相扣,两人脸颊显露幸福的笑意:“多谢宋姑娘。”


    酒过三巡,两人被送进洞房。


    夜幕沉沉,乌云遮住硕大的月,黑暗中飘动暖黄的灯火。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在青石砖上缓慢行走。


    被风一吹,沈洵舟这点酒意散了,黑润眼眸望着少女挺直的背影。她提着灯,耳上碧绿的坠子一晃一晃,折出闪碎的光。


    走了一会,他才发现她安静得过分了。她刚出门时还叽叽喳喳的,说要闹洞房。


    他心想:喝了酒倒是安静许多。


    别人成亲,她忙前忙后的,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要嫁陆云风的人是她呢。


    摇晃的灯笼骤然停住。


    随即少女身形猛地往后倒,沈洵舟心口一悸,立即伸手扶住她。


    温软带着香气扑进他怀里,她身子软得像云,绵绵靠在他胸口。像是树藤般,她双手缠了上来,抱住他的腰,脑袋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埋了进去。


    夏日的衣衫本就薄,热度从紧贴的地方渗进来,令他那块肌肤也发起烫。


    她的脸贴在


    他眸中升起恼意,把她扯远了些,胸前的鼓动不受控地直跳。


    灯笼落在地面,灯火渐熄,洁白如纱的月光上移,洒在少女仰起的面颊上。


    眼眸紧闭,只有耳尖有些红,饱满的唇珠挤入下唇,泛起艳红的色泽,宛如水润的桃。


    他移开目光,戳戳她的额头:“醒醒。”


    宋萝睁开眼,青年漂亮的面孔抵在眼前,像水中的漩涡一样旋转,她晃晃脑袋,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勉强看清了:“大人,你怎么在转呀”


    沈洵舟冷道:“放手,方才喝的那么欢,现在怎么醉了?”


    “哦。”


    她点点头,乖巧地放了手,向后倒去,他赶紧把她揽回来,眉心跳了跳。


    扯着一个醉鬼走路实属不易,沈洵舟步子越来越慢,扒开少女不住摸他脸的手,皱眉:“你摸什么?”


    “热”她又贴上来,指尖蹭他面颊,栗色眼眸浮上水意,迷蒙地说,“凉的。”


    沈洵舟睫毛颤了颤,不知为何没躲开,轻轻扣住她的腰。


    她柔软的指尖不断游离,随即滑过唇角,按在了他的唇珠上,微微陷进去。


    被触碰这里,顿时翻涌出浪潮般的酥麻。


    似是好奇,她的手指往里戳了戳,触到柔软的湿热,没控制好力道,进去半个指节。


    寂静中响起克制的吸气声。


    被异物钻入口腔的感觉并不好受,可她的触碰又带来抚慰,腹中升起灼热,烤得他喉咙发干,含着她的手指,从舌尖传来战栗的快意。


    被迫分泌了津液,他喉结不停滚动,发出清晰的吞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