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安全通道里,沉重的门被关了,楼梯安静,人在这里说话,会自带混响,声音传得很远。
狭小的空间内,她们三个站的距离也拉近了。
康继纯:“我话可能说的有些直白,希望你多担待。”
程荔缘没说话。
康继纯慢慢道,“江斯岸和他关系不好,你又去接近江斯岸,他出于责任,难免会分心,倒不是说他喜欢你。”
一旁王郁宁连嗤笑都很明艳:“对啊,你还想让甘衡吃你醋不成?”
程荔缘没说话,目光始终很安静。
康继纯有些拿不准了,对方既不回应,也没有任何情绪变化,好像连她的暗示都没听懂。
康继纯微微叹了口气,得体地说:“如果甘衡比赛受影
响,身为他表姐,我只能跟表叔说了,不好意思,我们就先走了。”
康继纯转身朝楼下走去,王郁宁跟在她旁边。
突然,康继纯被一股力道向前推去,她穿的是中跟鞋,重心不稳从楼梯上摔了下去,疼得捂住腿,半天没起来。
王郁宁惊叫一声跑下台阶去扶她:“你没事吧!”
康继纯咬着嘴唇,脸上很懵:“……刚刚是你不小心推我吗。”
王郁宁:“怎么可能!”说完转身抬头瞪向程荔缘:“你推她?”
程荔缘站在楼梯上:“我没有推任何人。”
康继纯声音更小了,好像很不想麻烦别人:“刚刚确实有人推我。”
王郁宁听了,冲程荔缘提高了声音:“不是你还能是谁,你之前不就推过她,别走,今天这件事必须搞明白。”
康继纯皱着眉,露出疼痛的表情:“我好像崴了脚……”
王郁宁直接给江斯岸打了个电话,说程荔缘推了康继纯,康继纯受伤了。
怕程荔缘走人,王郁宁还上去挡住路不让她走。
程荔缘神情从容,一点慌乱和被冤枉的愤怒都没有,这让王郁宁心里没有把握。她更讨厌程荔缘了。
安全通道门打开,几个人走了进来。
程荔缘一眼看到了最后面的甘衡,他倒不是很着急,还把安全通道门打开了。
工作人员过去把康继纯扶起,要带她去做检查。
康继纯一瘸一拐的,来到甘衡面前,欲言又止:“我感觉是有人推我……当时在场的只有王郁宁和程荔缘,王郁宁是我朋友。”
王郁宁心脏在怦怦跳。她第一次严格意义上干坏事。
谁让程荔缘推了康继纯,康继纯打了两个月石膏,程荔缘却没有道歉也没有赔偿,更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之前她追问细节,康继纯叹了口气:“没有人证,不好追究,要是当时有人看见,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康继纯提了好几次“没有人证”,表示自己实话实说,甘衡妈妈却觉得是她在污蔑程荔缘。
王郁宁觉得自己有必要帮好友出一口气,康继纯太善良了。
没有人证是吗,那现在有了。
王郁宁不觉得自己有多过分,她下手注意了分寸的,康继纯不会出事。
程荔缘没有替自己辩驳,脸色很冷静淡漠,王郁宁和她对上目光,不知道怎么的,心跳快了一下,很快移开视线。
甘衡听了康继纯的解释,没有回答,他似乎完全不在意这些扯皮,目光落在康继纯的衣服上。
“你衣服哪里来的?”
康继纯软软地说:“以前在你家,衣服不小心弄脏了,想要一件你的秋衣,表叔说这件是多的,就送我了。”
甘衡似乎没有听她在说什么,目光移到程荔缘那边。
江斯岸走到程荔缘面前,低声问:“你没事吧?”
程荔缘摇摇头。
她穿着江斯岸的球衣,江斯岸站在她这边;康继纯穿着甘衡的号码,站得离江斯岸更近。两边相对而立,形成了奇异微妙的场景。
甘衡的目光越过众人,盯着她的脸,仿佛能透镜点火,程荔缘没有对上他视线。
王郁宁忍不住了,做了个美少女撒娇的表情:“江斯岸,她推了康继纯,你问她有没有事,这不太对吧。”
江斯岸耸耸肩:“谁知道,万一是不小心摔下楼梯出现了幻觉呢。”
王郁宁:“……”她万万没想到江斯岸居然站在程荔缘这一边。
康继纯:“你是江斯岸同学吧,我是六班的康继纯……”
甘衡开口了,冰凉的声音压在楼道空气之上:“所以都堵在这里干什么,要开会吗。”
工作人员也不想耽误:“对,先去检查吧,有什么事待会再说。”
康继纯被扶走了,她以为甘衡会跟过来,谁知甘衡一点注意力也没分给她,还是站在原地盯着程荔缘和江斯岸。
康继纯只能扭过头:“那个,衡衡……”
“只有我妈能叫我小名。”甘衡漫不经心打断,也没看她。
气氛顿时降至冰点。康继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前甘衡对她不是这个态度,起码拿她当自家人,会很尊重地喊她一声三表姐,她要跟着,他也不会拒绝。
现在的甘衡,给她遥不可及的距离感。
康继纯黯然:“你是在生我气吗,我没有指责谁的意思,就是担心你……当初我发现你躺在雪地里,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现在也是不希望你身边有不利因素,比赛受影响。”
甘衡抬起了眼皮,程荔缘看到他眼里闪过了一些晦涩难懂的东西。
程荔缘不知道那些是什么,她猜不管康继纯如何说如何做,甘衡都会站在康继纯那边。
他们同属一个世界。
甘衡和朋友去国外天然雪区滑野雪,落点偏差,坠入陡崖,下面全是深雪,当时他自己一个人去滑了,朋友也不知道,更没人知道他落在了哪个位置。
要不是康继纯及时发现通知了救援队,后果难以想象,她母亲康屏动用人脉,把甘衡快速转移到了最好的医院。
甘霸原更是认为康继纯救了他儿子甘衡一命。
甘衡自己大概也默认是这样。从他对康继纯的态度就看得出来。
康继纯有什么问题,他都会正常地好好地回答,不像对她,心情不好的时候,要么毒舌,要么对她恶作剧。
这并不是康继纯救了他之后才发生的。第一次见到康继纯,程荔缘就发现甘衡的态度了。
他对其他人都不像他对康继纯那样耐心。
那次滑雪事件后,甘衡对康继纯甚至可以称得上温和,收敛了他在程荔缘面前的刺,程荔缘这才知道,原来他是懂得把伤人的爪刺收回去的。
甘衡滑雪出事和程荔缘有关。
他和她大吵一架,气到心情坏得不行,才做出了单人去滑野雪的决定。
董芳君一点没有怪程荔缘,说是甘衡不成熟,甘霸原却明显意见不同,康屏在书房跟他谈了很久,含蓄地说程荔缘会影响甘衡。
那之后,甘霸原就经常让康继纯和甘衡相处。
或许是同圈层家庭出身,他们早早就知道了很多同龄人接触不到的信息,自然而然有共同话题。
她那时懵懵懂懂的,一知半解,试图融入他们的聊天,闹了不少笑话。
康继纯总是微笑看着她,不接茬,好像她是个不敲门贸然闯入房间的客人,而甘衡总是把她当一个无知的小妹妹,用亲昵的言行戏弄她。
一次在饭局,遇到一个来寒暄的长辈,长辈提前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却搞错了他们的身份。
“哎呀你就是甘衡的小青梅吧,听甘董夫人说过,”长辈笑眯眯地拉起康继纯的手,“真是一对小金童玉女啊。”
康继纯温柔大方地叫了声阿姨好。
甘衡懒懒地说:“阿姨,那是我表姐,我小青梅是这只。”他伸出手,掌心按在程荔缘脑袋上,手劲儿不客气地呼噜,把程荔缘的头发都揉乱了,好像在薅一只小狗。
他还说“这只”。她觉得甘衡是故意的。心里有一点慌乱,有一点迷惑。
她不知道该不该为这称谓的私密高兴。就好像……她是他专属的。
那长辈愣了一下,笑着夸了程荔缘两句。程荔缘并没有接话。
这样的心情是很多件小事堆积起来的。常常能让一个被动承受的孩子沉默一整天。
她像在加了冰的沸水里煎熬,反刍他说的话。
一会儿因为小青梅是她而开心,一会儿因为他对康继纯更耐心平等,而特别难过。
人如果端一杯水,手臂会不知不觉麻木,程荔缘那时和甘衡相处,似乎没有感觉到任何压力,康继纯来了之后,程荔缘才恍惚觉察,原来她一直端着那杯水,早已麻木疲累,甚至没发现一切背后的真相。
她要放下了。
程荔缘想起了那次康继纯唯一对她泄露了真心。那会大家年纪都小,平时演得再好,关键时候还是忍不住图穷匕见。
“
你知道吗,”少女站在窗边,罕见地主动和她聊天,脸上亲切而怀念地淡笑着,“其实我和甘衡,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程荔缘身体微微缩了下,像被钝刀子划了很长一道,一开始没出血,事后才觉察到损伤深度。
康继纯从小就懂得如何运用语言。有些意图不必直白。
程荔缘意识到,康继纯一定忍了她很久。
她沉默着想要再做最后一次努力,于是甘衡生日上发生了那件事。
那件事之后,程荔缘觉得,或许甘衡心里也有隐秘的遗憾,和康继纯一样的遗憾。
她应该谢谢他们。让她真的明明白白长大了。
“你还好吗。”江斯岸的声音把她拉回当下。
程荔缘回过神。
康继纯现在提到滑雪,甘衡是什么回答,程荔缘并不在意了。
程荔缘拉了拉江斯岸袖子,江斯岸弯下身,听她低声说:“我们先出去吧,太晚了,我家有宵禁。”
江斯岸:“好。”
他虚扶住程荔缘的肩膀,防止其他人阻拦,经过通道门口,甘衡堵在那里。
他一直盯着他们。程荔缘拉江斯岸袖子的动作,对江斯岸耳朵说话的动作,清晰落入他瞳眸,每一帧都放慢。
江斯岸落落大方看着他:“衡队,麻烦让开,我要送程荔缘回家了。”
他们身高相差无几,江斯岸根本不怕他。
甘衡眼帘半阖:“她是我发小,我自己送她。”
程荔缘:“不用,我跟你没那么熟。”
她声音清脆,没受这出闹剧影响,甘衡似乎有一瞬间没反应过来。
她以前从来没这样,哪怕在学校里,在人前也没有对他态度有一丝不客气。
就这么一迟滞,程荔缘越过他和江斯岸一起出去了。
她身上的球衣和他的长袖轻轻摩擦了下。
甘衡一动不动站在原地,被她抛在了脑后。
新鲜空气又回到程荔缘呼吸道,她还是不喜欢楼梯,心情平缓下来,对江斯岸说:“我就是过来跟你打声招呼,其实你不用送……”
话音未落,手腕被扯得很疼,一股力道从后方逮住了她,程荔缘朝另一个方向踉跄,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你干什么……放开我!”
甘衡不知道从哪里赶上来的,直接躬身抱起她,像抱小孩儿一样,走到了对面一个空房间,随意踢上门,门咔哒落锁。整个过程不超过三秒。
程荔缘震惊到忘记说话,趴在甘衡肩膀上,视野骤然拔高而晕眩。
“你……你要干什么!”她终于反应了过来,“甘衡!”
听到她用熟悉的语调叫他名字,她的情绪真实起伏,甘衡胸口那股无处释放的躁动恶意,才缓缓释放了一些出来。
但还不够。
他把程荔缘扔到了房间里的沙发上,这里看上去像是个不常用的办公室。
程荔缘在真皮沙发上弹了下,脸都气红了,手撑在两边:“你是不是疯了。”
甘衡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她坐在那里的样子,全身绷紧戒备的样子,让他真的很想对她做点什么。
门口传来重重敲击。这里隔音很好,江斯岸的声音一片模糊:“甘衡!开门!”
甘衡站在那看着程荔缘,从她视角,他看上去更高了,即将向她倾颓的山,投下浓重阴影。
房间昏暗如笼,程荔缘本能生出想逃的冲动。
“你和他关系好成这样了吗?”甘衡轻轻地说,他声音清澈而柔和,“我不在的时候,你们发生了什么。”
程荔缘脑海空白,思考受阻,声音锁在咽喉。
仿佛看透了她在怕什么,甘衡走了过来,在她面前单膝蹲下,离得太近,程荔缘不由自主向后倒去,变成手肘撑在沙发上。
“你在我十四岁生日上走了,但十三岁生日的时候,你说过什么?”甘衡的脸逆着光,眉眼看不清,人好像变成了黑暗中的影子,只剩下声音。
“你说,会永远当我的小狗。”
“你跑掉,我可以把你抓回来。”
程荔缘骤然睁大眼睛,回忆呼啸而来,从她身上碾过,吞没了视野和听觉。
小少年的声音干净清雅,带一点变声期的沙沉,说话时,仿佛全世界每个角落都有一轮草莓月亮冉冉升起:“那你有一天跑了怎么办?我想你了怎么办?”
他说他想我。
程荔缘那时还很幼稚,喜欢一切和甘衡有关的强烈假想体验,沉浸在多巴胺奖励的纯爱剧本中。
“那你就来抓我啊,汪汪汪!”她开心地学小狗叫,学得特别像。
“乖狗狗,乖狗狗。”少年的掌心贴在她脑袋顶,特别温柔,只有手指象征性拍拍她的头发,酥酥麻麻的,细微的战栗扩散开,好像发丝一样的电流轻轻鞭挞全身。
这样的感觉初来乍到,却是如此迅猛,让她感觉好到天理难容。
程荔缘乐陶陶地心想,我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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