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山还在念小学。
    不是每个芒寨的孩子都有机会去读书,更多的孩子只能留在家里帮工,夏天就泡在河里玩儿。
    河里、水库每年都会淹死人,可再危险也没人会管他们,成人都没这个意识。
    来通的妻子读过几年书,也要求来通送孩子们去读书。
    吴元青昨日来过芒寨后,就特别调查过,来通家在芒寨很出名,来通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他老来得子,很宠温山,但温山并没有被宠坏,在芒寨里的风评还不错。
    纳塔这两日已经被搞麻了。
    从前他在警署工作:喝茶、看报、慢悠悠地出警。
    现在他在警署工作:看人头、地窖捞腐尸、看温水煮尸。
    工作的刺激性大幅度提高,他弱小的心脏不能很好地接受。
    纳塔刚吐完,今天早上他喝的肉汤。
    涉案人员被带到警署,吴元青向长峡市借来的法医也已经到了,法医缺助手。
    吴元青看了一圈,道:“纳塔,去帮忙。”
    纳塔听到这几个字就开始反胃。
    其他警探还在外面奔波,瘾君子的身份还没确定,芒寨还需要调查,做这些都需要人手。
    桑白玉及时举手。
    吴元青道:“小孩出去吃冰棍。”
    方小满说:“可你们也没有其他人能用。”
    “验尸需要两个人在场的,我可以负责记录,”桑白玉顿了顿,补充道,“验完再吃冰棍。”
    法医好奇地打量桑白玉。
    宁蓝国就是厉害,小朋友都掺和起凶杀案了?
    他不太喜欢孩子,但桑白玉看起来乖巧懂事,倒是挺招人喜欢。
    吴元青黑着脸。
    桑白玉说:“叔叔,你摸着良心说,我做不好这份工作吗?”
    吴元青:“……”
    他很想把良心丢掉,但桑白玉没准还真行。
    方小满道:“这不还有我呢,我可是成年人,我……”
    吴元青面无表情:“你确实不行。”
    方小满:“……”
    进临时用作解剖尸体的房间前,桑白玉偷偷问吴元青,“一会儿要审郦榕吗?”
    “当然。”
    “闵文呢?”
    吴元青严肃道:“也会重视她。”
    桑白玉却是欲言又止。
    吴元青看到她这反应,莫名心慌,“还有问题?”
    “就是……”桑白玉朝吴元青勾勾手指,“你试试这样问。”
    *
    纳塔和吴元青一起审郦榕和两个孩子。
    从前警署的工作流程没那么规范,吴元青任职后,一切都以华国的标准来。
    纳塔负责记录,他干这活儿的次数不多,好几次疾呼,“等等,再等等!”
    吴元青:“……”
    就该把纳塔丢进去验尸,让桑白玉过来做笔录。
    反正尸体能等纳塔。
    吴元青开始怀念桑白玉。
    人家年纪虽然小,可比纳塔靠谱。
    坐在吴元青对面的是闵文。
    郦榕还在等候,吴元青点名让闵文先进来。
    纳塔多多少少认为探长有点儿疯了,闵文和桑白玉一样大,杀人、藏尸、缝到热水袋里,闵文做不到。
    但桑白玉接连几次都对了,闵文好像的确是最可疑的人。
    纳塔紧紧盯着闵文,试图用自己凌厉的目光让她吐出答案。
    吴元青问:“你父亲离开家时,说过要去哪里吗?”
    闵文摇头。
    “他和你母亲关系如何,经常吵架、偶尔吵架,还是几乎不吵架。”
    吴元青圈定答案范围。
    闵文:“经常。”
    “那天他们吵架后,你亲眼看到闵淳离家?”
    “……恩。”
    纳塔大喜,闵文犹豫了!
    吴元青却换了个方向,“来通和闵淳的关系怎么样?”
    闵文的头微微抬起来,神情渐渐自然,“他们关系挺好的。”
    “可尸体出现在来通家,”吴元青微笑道,“据我观察,来通在芒寨的地位远比闵淳高,佐科信赖来通,现在来通是最大的嫌疑人,估摸着短时间内不会放他走。你妈和你弟弟就算了,你以后在芒寨如何立足?如果不能留在芒寨,以你的年纪,要么和郦榕一起流落街头,要么去福利院,福利院的条件……啧。闵淳和郦榕吵架后究竟是否离开,你再好好想想。”
    吴元青起身。
    闵文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说的都是实话。”
    “叔叔相信你,”吴元青说,“温山就在隔壁,你好好想想,我先去问他。他年纪小,懂得少,兴许都不知道杀人是怎么回事,估计坚持不了几分钟。这先交代和后交代也是有区别的,不过只要不犯法都没事,叔叔相信你。”
    吴元青拍拍纳塔的肩膀,示意阮枫看好闵文,接着走到隔壁。
    纳塔奇怪道:“不继续审了?”
    吴元青把纳塔拽出去。
    纳塔关上门,说:“我都看出来了,她没说实话,现在就放弃?还是……是不是桑白玉和你说什么了?”
    桑白玉走之前,和吴元青嘀嘀咕咕说了很久。
    吴元青挑眉,“针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审讯方案。”
    “闵文是什么样的人?”
    吴元青不语。
    他不知道闵文是什么样的人,但他知道,桑白玉明明白白告诉他,审闵文时,强调闵文的个人安危。
    这是个很微妙的提议,证明在桑白玉心中,闵文更在意自己。
    吴元青道:“去看看温山。”
    温山的状态比闵文差很多,是个很好的突破口。
    桑白玉也提到了温山。
    桑白玉的提议,吴元青都能想到,但他是老刑警,工作多年,人精一样,桑白玉才多大?
    还在念初中,就能看出这么多弯弯绕绕,这孩子将来……
    一定是个祸害。
    吴元青都能想象到将来桑白玉跟着方小满混成平乡街一霸的样子。
    对于温山,桑白玉也有提议。
    吴元青把温山带到偏僻的房间,从他进警署后一直没有提供水和食物。
    吴元青坐下后,说:“我上学时,最重视的就是哥们义气,为朋友要两肋插刀。”
    温山茫然地看着吴元青。
    吴元青收起笑容,“不过啊,我还很听老师和家长的话,咱得分得清谁是大小王。”
    温山咬住下唇,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落。
    吴元青说:“反正你爸和你妈都有嫌疑,他俩都得留下来调查,一会儿叔叔就送你回家,明天早上可能没饭吃了,你先饿几天,说不准他们还能回去。”
    吴元青偷偷踹了纳塔一下。
    纳塔忙说:“回去?不可能,凶手肯定是他们。”
    “也是,小孩子力气没那么大,没法把尸体塞进去。”
    话音刚落,温山边掉眼泪边敲桌子,“谁说的?我就能,你们是坏人,你们抓我爸爸妈妈!”
    吴元青敛起笑容,嗓门比温山敲桌子的声音都大,“是你把他们送进警署!说!放尸体的究竟是谁?!”
    房间只开了一盏功率极低的台灯。
    台灯离吴元青有一米远,吴元青几乎完全藏在阴影中。
    他一声厉喝,吓得温山呆若木鸡,连哭都忘了。
    吴元青问:“是你把尸体放上去的,谁在帮你?!”
    温山:“……我的朋友。”
    “几个人?!”
    “……五个。”
    “你杀的人?”
    “不是,有人让我帮忙。”温山的声音越来越小。
    吴元青再次暴怒,“还不交代?!”
    温山的眼泪无声地往下滑,“是闵家的……”
    吴元青心里咯噔一声。
    真是闵文?十岁冒头的小姑娘?
    他以为郦榕的可能性更高。
    温山说:“是……闵俊。”
    *
    再次面对闵文,吴元青一时无言。
    纳塔也被温山的话惊到,他说找他搬尸体的人是闵俊。
    他叫来五个同龄男孩,几个人坐下来商量后决定,把尸体藏进温山家的热水袋里。
    巨大的热水袋曾引起同伴们的嘲笑,现在它能起到用处,温山非常自豪。
    温山还交代,他们是先在芒寨外搬了一具尸体回地窖,又利用绳索,将地窖中的尸体抬出来。
    运到仓房顶部也是利用绳索,相当于滑轮。
    他们闻到了尸体的臭味,但不知道为何会发臭,也不认为这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纳塔吃惊地问他,为什么要帮这种忙?
    温山说:“他给了我们椰子糖。”
    一块椰子糖而已。
    吴元青说:“闵俊被关起来后,一直吵着要见郦榕。”
    闵文轻声道:“我也很想妈妈。”
    “考虑好了吗?怎么回答。”
    闵文再次沉默,但这次她没沉默多久便开口说道:“爸爸和妈妈吵架,吵得很凶,妈妈情急之下用家里的菜刀砍了爸爸。”
    吴元青问:“闵俊做的事,你知道吗?”
    闵文摇头。
    “妈妈是怎么处理尸体的?”
    “丢进地窖里。”
    “公用地窖,会被发现。”
    闵文说:“可妈妈情急之下才拿起菜刀自卫,我们怎么可能考虑得那么全面呢?”
    吴元青无言。
    闵文终于张嘴,接下来的事情倒也简单。
    郦榕比闵文好对付,听说女儿指认自己杀了闵淳,她愣神片刻,便全部交代。
    郦榕其实隐瞒了很多事,包括结婚的日子。
    其实她十三岁那年就被父亲丢给闵淳,当时闵淳是华人,华国那会儿不许做生意,投机倒把要被抓起来,但龙星岗和长峡之间还有黑市存在。
    闵淳靠在黑市倒卖赚了点儿小钱,郦榕的父亲便用女儿在闵淳这里换钱。
    十三岁,和桑白玉同龄,但不是每个人都是桑白玉。
    她什么都不懂,懵懵懂懂成为人家的妻子,甚至因为营养跟不上,那会儿她根本没来过例假。
    后来华国渐渐开放,开始正常贸易往来,闵淳就赚不到钱了。
    在黑市上不赚钱,他还不想种家里的地。
    鹰嘴豆丰收时能赚一点儿,可闵淳就是不想去干活儿,满脑子就是打牌、斗鸡。
    “我对不住小文,在小俊和她之间,我总是更照顾小俊。所以在我得知闵淳竟然打小文的主意,想把她嫁出去换钱后,我就无法忍受了。你们知道十三岁的女孩结婚后会经历什么吗?我不敢让小文知道。如果是我就算了,连小文也……所以那天吵架,我很生气,拿着菜刀将他砍死。他直到咽气都没想过我会反抗,真是讽刺。”
    *
    验尸工作进行得比较艰难。
    闵淳没有被砍头。
    瘾君子的头颅和身体也能拼得上,可以确认二人身份。
    法医确认闵淳死于大出血,凶手用长达二十厘米的菜刀狠狠砍断他的颈动脉。
    至于瘾君子,他是被枪杀的。
    宁蓝国不限枪,也没有登记型号,无法找到枪支主人。
    桑白玉跟着法医一起去吴元青的办公室。
    法医对桑白玉只有两个字:佩服。
    最开始他还对吴元青派两个孩子跟着他有意见,结果尸体的情况太糟糕,尤其是被温水慢煮的尸体,他在里面待了几个小时,他都快吐了,桑白玉跟没事人似的。
    听方小满说,桑白玉的嗅觉还格外敏锐。
    三人正好遇到匆匆走向办公室的吴元青,法医笑道:“我看你不用担心没人帮你了,小玉的心理承受能力可真不一般,很有做刑警的天赋。”
    吴元青说:“你该盼望她别走警察对面那条路。”
    真放桑白玉去作案,他都不见得能抓住她。
    桑白玉问:“他们招了吗?”
    “闵俊这孩子心思最重,郦榕和闵文都招了,他还什么都不肯说,进去说。”
    吴元青走进办公室,疲惫地坐下,“妈妈杀了爸爸,姐弟俩都看着,姐姐帮妈妈藏尸,弟弟认为只要地窖里的尸体不是爸爸,妈妈就不会被怀疑,这一大家子可真是。”
    桑白玉问:“叔叔,闵文的反应,和我说得一样吗?”
    吴元青点头,“她的确比较在意自己的出路,你反应很快。”
    别人的想法桑白玉可闻不到,只能说明她聪明。
    桑白玉的笑容却有些古怪,“真是这样表现的?”
    吴元青奇怪道:“你说这是表现?”
    “是呀,别忘了匿名信可是她写的,”桑白玉道,“她最初的目的就是让我们发现尸体,你审讯她时,她又要装着不配合,我想,她应该很想把郦榕送进监狱,下面该查的,就是闵文和电话报案的男人了。”
    吴元青心里咯噔好几声。
    本以为案件终于有重大进展,没想到芒寨还有一堆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