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政府大楼的办公室里, 罗宝珠与卫泽海就出租车公司场地一事进行激烈的讨论。
卫泽海想把蔡屋围一亩地的面积划给她做场地。
那块地恰好离制衣厂不远,这么一来,也方便罗宝珠管理。
卫泽海觉得这个主意很棒, 可惜罗宝珠不同意。
“一亩地太少了。”
“一亩地还少?”
卫泽海给她掰手指算, “你说你打算先弄36辆车, 一辆车咱们算10平米的停放面积,那总共需要360平米的场地停车,再建个300平米左右的办公用房,一亩地完全够用。”
罗宝珠不置可否,只问:“那以后呢?”
现在规划得满满当当,难道以后不准备发展了?
目前暂时只有36辆车,不代表以后永远只会有36辆车,公司随着时间会发展会扩大,到时候哪里去弄场地?
不出几年, 深城就会成为寸土寸金的地方, 等到前来投资的外商增多, 形成僧多粥少的局面,恐怕为了一点场地都要抢破头。
不趁着现在比较容易操作的时候给自己多预备一些空间,难道要等以后变成困难模式之后再去争取?
没必要自己给自己上难度。
“那你想要多少?”
卫泽海被她一句话问住,想了想, 也觉得有些道理。
一亩地似乎太少, 得多划一些留给未来的发展。
“这样吧,批你两亩地。”
罗宝珠摇头,“我要10亩。”
10亩?
卫泽海震惊, “这也太多了!”
“不多。”罗宝珠娓娓道来,“我的计划是几年后车辆发展到400辆,同时开辟两条大巴专线。”
甚至以后可以往综合型企业发展, 培养十几个车队,运输和工贸相结合,把公司做强做大。
400辆车至少要4000平米的停放场地,这就占去6亩地,还剩下4亩地,一部分留给运输车队,一部分留着做战略空间。
10亩地堪堪够用。
而且,一些地方丈量土地的方式不太统一。
解放后,土地单位统一改成亩,每一亩规定为666.6平方米,这样统一的规定是为了适应农业生产要求和管理规划,但有些地方不太适应亩这个概念,仍旧用老方法拿步子丈量土地。
每亩为240平方步。
这样算出来的面积达不到666.6平方米,两者相差30%左右。
她不知道深城这边的土地是否也存在用老方法丈量的行为,如果存在,那10亩地只会比她想象中更小。
所以10亩是一个相对保险的数字。
不能再少了。
“什么专线?”卫泽海不解。
他怎么不知道深城有哪里需要设专线。
罗宝珠解释:“深城到港城的专线。”
随着改开的深入,过不了几年,深城与港城之间的铜墙铁壁会慢慢打破,广东会率先出台政策,允许内地的人去港城探亲。
这样一来,深城与港城之间往来频繁,交通方面势必会做出响应。
未来专线迟早会开通。
“你说的不无道理。”卫泽海陷入沉思。
一方面,他觉得10亩地太多,一方面又认为深城与港城的联系加深是不可避免的趋势,罗宝珠的深谋远虑很有必要。
他很是为难。
思来想去,最后咬咬牙答应下来。
“不过蔡屋围那边划不出10亩地,倒是笋岗村那边有10亩地要征收,到时候可以划拨给你做出租车的场地。”
“可以。”只要是在罗湖,罗宝珠不计较近一点还是远一点。
“那就这么说定了。”卫泽海抹了抹额头的汗。
为着场地的事情两人商议大半天,一直谈不拢。
现在好不容易谈拢,他又要操心这10亩地的征收问题。
唉,只能慢慢去做工作了。
——
笋岗村被征收的十亩地旁,十几个年轻汉子扛着锄头站在田间抗议。
“同志们,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们要用双手去捍卫我们的土地,决不能让他们把我们的土地抢走!”
“他们抢走土地是为了给港城来的资本家做工厂,咱们老百姓的土地不能白白给资本家糟蹋!”
“这是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土地,这是乡亲父老用革命换来的土地,我们要誓死捍卫!”
为首的李秀梅站在田埂间,手舞足蹈,用尽毕生的口才唤醒乡亲们的反抗意志。
她嗓门大,情绪足,任谁听了都得被感染。
“对,不能被他们抢走!”
“我们要团结!”
“我们要抗争!”
一片群情激愤中,李秀梅偷摸摸蹲下来,用双手朝旁边水潭里捧了一捧水,直往嘴里泼。
渴死她了。
做领头的可真累,也不知道以前那些红小将批判人的时候会不会口渴。
不管怎样,乡亲们已经被她煽动,大家一定会团结一致,反对土地被征收。
说来也气人,昨天她还在为找不到小花姑娘而忧心,以为是自家母亲偷偷打发人回老家了,还准备去探探她母亲的口风,结果今天一早就接到一桩噩耗。
她家旁边的两亩地居然被征收了。
连同一起被征收的还有周围五六户人家。
这可太气人,凭什么说征收就征收啊,给点钱就想把老百姓的土地给收走,哪有这种事。
收走用作正途也就算了,居然是为了腾地方让港商办厂,这不成。
得坚决抗争到底!
李秀梅喝饱水后,站起身继续摇旗呐喊,闹出的动静之大,早已惊动政府大楼的卫泽海。
卫泽海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听说征地那边有人闹事,马不停蹄赶过去。
还没走近就瞧见十几个壮汉聚在田垄间,个个扛着锄头,大有大闹一场的架势。
“怎么回事?”卫泽海皱着眉走近问话。
作为领头羊的李秀梅主动上前一步,替大家伙发声:“卫主任,咱乡亲们没什么诉求,只有一点,坚决反对土地被征收。”
“为什么要反对?”卫泽海望了一圈义愤填膺的汉子们,“你们是不是没了解清楚征收政策,政府有政策,征收的地都会相应给出补偿款。”
李秀梅大手一挥,“咱们已经了解清楚了,每亩地补偿3000块,这点钱能够干啥?”
嚯,好大的口气。
3000块都成小钱啦?
卫泽海盯着为首的李秀梅,“这么说,你们是嫌钱少?”
“倒也不是嫌少。”李秀梅与卫泽海看待问题的角度不一样,她是从一辈子的角度来看待这3000块。
想想看,土地一旦被征收,那就永远回不来了,只剩3000块。
3000块乍一眼看上去还挺多,但与一亩地相比那就不够瞧了,钱花完了就花完了,什么都不剩,土地是没法花完的,只要还有地在,以后一家就饿不死。
再说了,她又不是没经历过通货膨胀的年代,以前几万元都只能买一袋米呢,现在的3000块看着值钱,谁知道未来会怎样。
到时候如果3000块也只能买几袋米,她找谁哭去。
思来想去,还是土地拿在手里安心。
“卫主任,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相比这3000块,我们更想要土地,你要是执意征收,咱们乡亲们坚决不答应!”
再说了,这附近这么多地,凭啥只征收这几户人家?
她就活该做这个倒霉蛋呗。
李秀梅心里很是不平衡。
这次说什么也不能让政府把地收了!
“这个事情不是你这么看待的。”眼瞧乡亲们心里有情绪,卫泽海也不好来硬的,只能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解释。
“现在深城搞开发,农民手里的土地迟早要征收,统一规划管理,或早或晚的事情而已,不存在针对哪一户人家。”
以后征地的范围会越来越大,这是不可避免的趋势。
农民对土地有感情,这个他也能理解,因为他自己也是农民出身,但是深城要开放,要发展,就要统一规划。
深城为什么搞开放,为什么要发展?
还不是为了老百姓的日子能够更好过一点。
深城的前身宝安县,从70年到79年,这十年间只增加了8000左右的人口,增长0.26%。
人都去哪了?
都逃去对面的港城了。
为什么要逃?
因为日子过不下去,要饿死。
这些情况,身为周围的农户简直再了解不过。
现在中央体恤到地方的这种外逃情况,也在尝试着做出改变,想要把大家的家乡建设得更好。
“既然如此,大家为什么要反对呢?”
卫泽海一番苦口婆心,听得乡亲们沉默下来。
他们也并非不明事理,执意要和政府对着干,只是割舍不下自家的土地,一时间没能从愤慨的情绪中抽身。
眼下卫主任好声好气给他们做思想工作,他们也都能听见去。
其中也包括李秀梅。
她能理解卫主任的话,但她具有更现实的一面,眼看着乡亲们已然被卫主任说动,马上要放弃抵抗,立即号召几个主力聚到一旁商议。
“我知道你们也不想继续抵抗了,但咱们真的要以每亩3000块的价格把家里的地给让出去吗?”
“想想看,这些地都是腾出来给港商办工厂的,咱们为什么不能从港商身上撬点好处?”
“我想好了,我们可以答应政府的征地要求,但我们有个条件,要港商也以每亩3000块的价格补偿我们一部分,怎样?”
李秀梅的提议极具诱惑力。
这样一来,每亩地就能得到6000块的补偿。
6000块可不是一笔小数目,省着点花,够活下半辈子了。
众人齐齐心动。
“好,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待会儿由我来出面与卫主任谈这个事情,你们这一次一定要坚决的站在我背后,不然这额外的每亩三千块的补偿,咱们一分都得不到!”
瞧见大家伙纷纷点头表示答应之后,李秀梅才转回身,走到卫泽海面前。
她这次不像刚才那样义愤填膺,神情沉稳下来。
像一个老手,游刃有余地朝卫泽海讨价还价:“卫主任,咱们乡亲不是不明事理的人,既然您苦口婆心劝了一番,咱们可以退一步,不过我们有个条件,我们要见一见在这片土地办厂的港商。”
“你们见她做什么?”卫泽海一双眼睛眯起来。
以他为官几十年的经验,这些农户心里的一点小算计没能逃得过他的眼睛。
此时此刻要见港商,左不过是为了多拿些补偿。
卫泽海很是犯难,“这地是政府要征收,和人家港商关系不大。”
即便不是这个港商,也会有那个港商。
犯不着盯一个羊毛薅。
“我知道,但我们就这一个诉求,您要是不答应,那我们也不答应。”李秀梅毫不犹豫地跨上前,做出绝不让步的姿态。
这一次,那群扛着锄头的壮汉们义无反顾站到李秀梅身后给她撑腰,大有不罢休的趋势。
见状,卫泽海深深叹了一口气。
其他方面的思想工作他可以搞定,利益这一块很难调和。
人性都是贪婪的,哪能这么容易知足。
他拍着额头沉默片刻,转身吩咐身后跟来的小伙子,叮嘱对方去给罗宝珠送个信,让她过来一趟。
此时的罗宝珠正在罗湖火车站附近观察周围一带空地。
跟在她身边的人是来自越南的商人何庆朗。
两人之前在深城旅店有过一面之缘,并且约定好一起投资合办快餐店。
沉船事件之后,何庆朗惊闻噩耗,好几次朝卫主任打探消息,他还以为这个合伙人已经葬身海底。
“如果这次也没能和罗小姐达成合作,那我可能真的与你们罗家人无缘。”
何庆朗很是感慨。
以前和罗冠雄的合作总是功亏一篑,这次和罗宝珠的合作也差点打了水漂。
所以在得知罗宝珠尚在人世之后,他第一时间将人带到罗湖火车站附近查看办店地址。
“快餐店就开在这一带,你看怎样?”
附近邻近火车站,人来人往的乘客,不愁客源。
而且随着深城的开放程度加深,以后火车站周遭只会越来越繁华。
罗宝珠点头赞同,“这里是个好地址。”
“场地我已经与卫主任商量好,目前没划分清楚的是投资占比,之前一直没有罗小姐消息,现在见了面,我们可以聊聊这个问题。”
闻言,罗宝珠眉目一动。
她轻轻扬起嘴角,“不知道何先生给我预留了多少份额呢?”
何庆朗没有立即回答。
周围时不时有行人从两人身旁经过,路边高大的风景椰树随风轻舞,热辣的阳光洒在地面,头顶拉扯的电线低矮杂乱。
天空碧蓝,树荫婆娑。
一片宁静中,何庆朗沉着的声音响起,“10%吧。”
或许是意识到这个份额太少,他堆满笑容解释:“听闻罗小姐在深城还合资办了制衣厂,我担忧罗小姐的资金周转问题,只给你预留10%的份额。”
明明是舍不得多给份额,话倒是讲得够冠冕堂皇,仿佛一切都是为了她着想似的。
罗宝珠看破没说破。
也是,快餐店只要能开起来,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肯定能赚钱。
这个机会本来也是她厚着脸皮主动开口求来的,何庆朗大概是没想到她会直接讨要合作的机会,在缅怀一番她父亲的状态下,没好意思拒绝她的合作请求而已。
给出10%大概已经是看在她已故父亲的面子上。
这桩合作于何庆朗而言,估计只是维系一下与罗家的联系,没必要给太多,意思意思就行。
“10%也可以。”罗宝珠笑了笑,“不过制衣厂的资金周转问题就不劳何先生担忧了,温经理占了股,我想制衣厂无论如何也沦落不到资金周转困难的境地。”
闻言,何庆朗眉头微皱。
他敏锐地抓住其中关键字眼:“哪个温经理?”
罗宝珠不答反问:“整个港城,还有另外的温经理吗?”
显而易见,是汇丰银行的温经理。
意识到这一点,何庆朗恍然大悟。
虽说生意范围一直在越南,但他在港城也有一些人脉关系和生意往来,之前听闻罗冠雄去世,留了遗嘱,罗家财产的大头都分给了二房三房,大房只分得一家快要破产的制衣厂。
所以当初他在深城旅店碰见罗宝珠,心里还很纳闷。
不知道她是怎么将快要倒闭的制衣厂拯救回来。
现在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汇丰银行新上任的温经理出手相助。
不过……
温经理是英国那边直接委派,且身份不同凡响,一般人根本攀不上关系,罗宝珠是使了什么法子让对方出手相助,甚至还入了股呢?
何庆朗心思流转,不过须臾间,已然换了话术。
“原来是这样 ,既然有温经理占股,想必罗小姐的制衣厂不会出现任何资金上的问题,既然如此,那分给你30%的份额,如何?”
罗宝珠笑而不语。
她原本的预期是20%,现在多了10%,也挺好。
“谢谢何先生。”
“你真要谢我,不如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何庆朗趁势问道,“不知道罗小姐是怎么与温经理成为朋友的呢?”
朋友这个词语用得很妙,他已经笃定罗宝珠与温经理建立某种友谊。
罗宝珠只是笑笑,“我们不算朋友。”
事实上,她和温经理的关系的确还远远够不上朋友。
她只是拿温经理当幌子,想间接多讨要些份额而已。
既然温经理入了股,总得物尽其用。
“罗小姐说笑了,不是朋友,温经理为什么会出手相助呢,看样子罗小姐是不打算满足我的好奇心啊。”
无论何庆朗怎么旁敲侧击,罗宝珠没再吐露一句。
她打算拿其他话题岔开,搪塞过去,刚要开口,不远处电线杆子上一抹熟悉的身影引起她的注意。
“抱歉,我有点事情先离开一下。”
话音一落,她人已经走到电线杆子下方,一双眼盯着上方正拿钳子修剪电线的李文旭,很是好奇:“你怎么还会干这个?”
难怪昨天他进门就找钳子,原来是为了接这个活。
李文旭被绑在上面,老早就瞧见这条路不远处的罗宝珠以及她身边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
两人对着火车站旁边的空地指指点点,毫无疑问,肯定是在谈生意。
有钱人的世界,他犯不着打扰,也不想打扰。
只当没看见。
没想到罗宝珠主动过来与他搭讪,他手上继续干着活,绑着脸接话:“技多不压身,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穷。”
穷,所以要多学点技能养活自己。
“对了,”既然碰见,他也顺道问一嘴:“我去港城的事情,你怎么安排的,给我个时间点。”
不然他安排活儿的时候没个准,万一头天接了活第二天就要去港城,那铁定完不成。
亏钱不说,还亏了信用,那就不值当了。
“我得先回港城一趟,给你录入信息,让你成为制衣厂的员工,之后你就可以在深城这边提交申请,至于申请多久会通过,我也没个准。”
流程是这么个流程,罗宝珠已经安排好,她过两天回港城一趟,和梁姨碰碰头,看看梁姨那边有没有招齐十来个沪城裁缝。
顺便将梁姨带来深城,负责培训深城这边合办的制衣厂新招来的那些员工。
“我回港城的具体时间在两天后,在那边待两天就会回来。”罗宝珠给出明确信息。
“明白了。”算算时间,他还至少有四天的空挡。
李文旭心里有了数,正想让她去忙她的正事,突然瞧见不远处匆匆忙忙跑来一个小伙子,对着罗宝珠一通报告:“笋岗村那边征收土地的农民在闹事,卫主任让你马上过去一趟。”
罗宝珠脸色变了变,立马跟着小伙子一起离开。
留在电线杆子上的李文旭眉头一皱。
笋岗村征收土地的农民,不是包含他大姑一家吗?
该不会他大姑在带头闹事吧?
依着他大姑什么好东西都往自家搬的雁过拔毛的性子,真闹起事来,原因只有一个,肯定是为了钱。
该不会他大姑还想从罗宝珠身上敲一笔吧?
两方要是闹得太难看,他去港城的计划岂不是又要泡汤?
李文旭没了干正事的心情,解开绑在身上的绳索,往下一跳,也朝着罗宝珠离开的方向匆匆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