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蓉城的游乐园早在86年就开了, 翻滚列车差不多是90年引进的。车厢12节,不过24个座位,却是全国仅次于北京上海广州的项目, 更是年轻人追捧的游戏。
于绍言和袁锦悦到了围栏外,望着一眼看不到头的排队人群,暗暗咋舌。
“我先去排队, 你和金豆豆他们去玩儿别的项目。”于绍言目测了下,这里至少要排两小时。
“要不别玩儿了吧, 我看疯狂秋千、海盗船也挺刺激的。”袁锦悦又打起了退堂鼓。
“没事儿, 最多两小时就能排到。来游乐园怎么能不坐翻滚列车呢?而且这套票里最值钱的项目就是这个,不坐多亏啊!”
于绍言很了解袁锦悦这个小财迷, 果然她上钩了。
确实, 不坐太亏了。就算下次来人少,时间金钱成本也高。袁锦悦从善如流:“那就麻烦你排队了,我先去玩会儿别的项目。”
男孩儿一听就高兴了,像个小傻子似的站在队伍最后面。“你去吧, 两小时后回来找我就行。”
金豆豆撇嘴嘀咕:“还说我对婷婷过于殷勤, 你小子还不是一样。”
“你说什么呢?我把丫丫交给你了,你可别只管婷婷啊!”于绍言叮嘱金豆豆。
游乐园人多, 浑水摸鱼偷钱拿包、偷摸女孩子身体的坏人不少。“知道了, 丫丫也是我妹妹。”
两个女孩儿跟着金豆豆走了, 于绍言远远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有些不舍。
游乐园的人越来越多, 每个项目都要排长队。金豆豆和关雨婷自然黏在了一块儿,袁锦悦这个灯泡自觉落在最后。玩的时候, 两个人一排,袁锦悦和别人拼座。
没人陪,这些项目确实没那么好玩了。袁锦悦也就不上去了。
终于玩了两个项目, 三个人晃荡着路过翻滚列车时,袁锦悦看到于绍言百无聊赖地排在队伍中,也有点同情。这年头没手机,排队两小时就是纯罚站。
本来阳光般的帅气少年,现在在寒风中缩住肩膀抄着手站在围栏外,挤在人群里。一遍遍看着翻滚列车飞驰而过,一遍遍听着他们的尖叫,露出羡慕的模样。
有点像一条可怜的小狗。
“你们去玩儿吧!我去上厕所。”袁锦悦给关雨婷打了个招呼。
“那我们去碰碰车排队,待会儿在那边见。”金豆豆招呼她。
“我不过去了,待会儿去翻滚列车和绍言汇合,还要找吃的。大家各玩各的吧!”
“行!”关雨婷头也不回地跟金豆豆走了。电灯泡离开,终于是纯粹的二人世界了,两个人靠得更近了。
“哎!”袁锦悦叹气,去小吃街买了两碗碗醪糟粉子,热腾腾地端着给于绍言带过去。
雪中送炭,无疑是最让人感动的。“你专门给我买的?”
“快吃吧,一会儿凉了!”袁锦悦埋头喝着自己的这份。
温暖的醪糟捧在手里,吞进胃里,于绍言瞬间觉得整个人都活过来了。他看向袁锦悦冻得红红的小脸,觉得她太可爱了。
“还想吃什么?你去吃吧,我在这儿排一会儿。”袁锦悦准备换他出去活动活动。
于绍言想想:“那你排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袁锦悦喝掉最后一口醪糟汤,暖暖地站进队伍,正准备叮嘱于绍言多玩一会儿。头上落下一个暖和的东西,围在她的脖子上。
“这里风大,别感冒了。”属于大男孩儿的清爽气息,瞬间包围了她。
这是一条文莉君给于绍言织的灰色毛线围巾,刚才一直被他随意挂在脖子上。
围巾太长,于绍言给她缠了三四圈,看着被冻红的小鼻头被遮住了才离开。
袁锦悦被他的举动弄懵了,虽说于绍言这几年很听话,也很关照她,可两个人很少如此亲昵。
最亲密的接触不过是初中时于绍言骑车载她上学。可她从来不会坐在自行车的前杠,而是坐在后架子上。她也不会抓他的衣服或身体,她抓着车架子,方便她随时跳车保护自己。
此刻她僵直着,藏在围巾下的脸有些发热。她想,于绍言这个幼稚的男孩,终于有点做哥哥的样子了。
于绍言走出去几步,恍然发现刚才的举动好像有些越界。他的手无意穿过她的秀发,蹭过她的脸颊,现在自己的耳朵莫名其妙烧了起来。
当哥哥的关心妹妹,应该很正常吧!很正常吧!
等了不到一刻钟,于绍言就回来了,提着一个大口袋:“各买了一点儿,想吃什么尽管拿!”
袁锦悦准备和他交换位置,却被于绍言挤在了围栏边。
“风大!吃完了再走。”于绍言用身体挡住风口,给她敞开口袋,薯片、炸鸡、烤香肠、热橙汁。看起来他的压岁钱都在这儿了。
“别吃多了,待会儿坐上去怕反胃。”袁锦悦张望了一下,选择困难。
“太饿了也不好,吃一点儿垫垫底。”于绍言拿出一根香肠塞进嘴里。
“行!”袁锦悦挑了橙汁和炸鸡,小口小口地咬着。
吃着聊着,时间过去很快,终于轮到两个人了。于绍言坐在袁锦悦身旁:“第一次坐吧,如果害怕就拉着我。”
我,会害怕?袁锦悦胸有成竹地坐下,袁总从来都没怕过!
“我不会害怕的!”小姑娘信誓旦旦!
铃声响起,翻滚列车启动,上升急降,旋转扭转,再翻个跟斗!
啊啊啊啊啊啊啊——太可怕了!前天吃的饭都要从嘴里冒出来了。
袁锦悦脸色煞白地下了车,小腿打着哆嗦。这几分钟简直就像是坐牢,逃不开,躲不掉,像衣服一般被洗衣机甩来甩去。太丢脸了,在出发前,还她大言不惭说自己不会害怕。
于绍言看她紧闭着嘴绷着一张小脸,知道她被吓坏了又不好意思说,伸出手扶着她胳膊:“别害怕,第一次坐就是这样的,多坐两次就好了。还有我呢!”
就这么一次都快吐了,谁还想坐第二次。袁锦悦只想给他个白眼儿。
“我没有害怕,就是颠来倒去胃不舒服。我还是不坐了。”
刚才吃的烤肉和橙汁在肚子里翻滚,这会儿是真不舒服了,袁锦悦找了张椅子坐下,才发现于绍言挽着她的胳膊。
她抽出手:“你自己去玩会儿吧,我缓缓。”
袁锦悦不去,于绍言当然不能一个人跑了:“我陪你坐一会儿,等你舒服一点儿了,我们再看去哪儿玩,还是回家。反正金豆豆已经不需要我们给他们打掩护了。”
说到这个,两个人都笑了。
高中学业压力越来越大,家长们都盼着孩子们考重点大学。放了假,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不管是金豆豆、关雨婷,还是于绍言,都想做点儿开心的事。
袁锦悦勾了一下唇:“既然出来了,就统统玩一遍再回去吧!”
“那你不喜欢的项目,我们就不去了。”于绍言掏出公园地图。“你看看最想玩什么。”
“看起来都差不多,你选吧!我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在下面等你好了。你玩高兴点儿。”袁锦悦是个不扫兴的大姐姐。
“好!”于绍言看袁锦悦更觉得可爱了,她怎么能这么善解人意呢?
四个少年难得出来放松一下,自然不会早早回家,大家不约而同天黑前才离开。只是于绍言没想明白,公园也不大,怎么就碰不上金豆豆和关雨婷了呢!他们俩到底去哪儿约会去了?
袁锦悦看他叨叨金豆豆的模样好笑:“别人的闲事你少管。”
“这不怕他们被人看见穿帮了吗?”于绍言得意地笑。“学校可是三令五申不得早恋的,就算他们学校和我们不一样,规矩应该也是一样的。”
“确实不该早恋!”袁锦悦摇摇头:“好好学习高考才是学生真正应该做的。大学都没读,工作都没有,耍什么朋友!苍蝇耍蚂蚁,都是穷光蛋。”
于绍言没想到袁锦悦对这事儿这么排斥:“可别人不是说,学生时代的爱情最干净最纯洁吗?”
“干净纯洁能当饭吃吗?”小姑娘露出看透世事的不屑。“爱情在亲情、事业、金钱、权势面前,脆弱不堪。”
“你的意思是,他们俩成不了?”于绍言不知道为什么,还挺为他们着急的。
“看家世还行,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可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呢?小孩子的爱情,可能不算爱情吧。”袁锦悦自己都没谈过,她没法给出答案。
于绍言盯着她低垂的眉眼,心里有些发堵。在她眼里,金豆豆和关雨婷都是小孩子,他也是吗?
两个人不再讨论金豆豆和关雨婷,坐着公交车穿城而过回了家。
“今天玩得开心吗?”文莉君帮着女儿递换家居服。看见她从脖子上拿下一条围巾,好像是于绍言的。
兄妹共用围巾,没什么奇怪的吧!文莉君没有多想,收好了待会儿准备拿给于绍言。
“还行吧!过山车挺吓人的。”对着亲妈,袁锦悦并不撒谎,还要撒娇。“妈妈今天去看韦老师了,怎么样,她同意帮您吗?”
“韦老师真是好人,她同意帮忙设计,但我现在没想好要做些什么。丫丫能不能帮我出出主意,蜀绣还能做成什么?”文莉君十分诚恳地盯着女儿。
袁锦悦回想了一下在熊猫节看到的场景:“蜀绣的艺术品现在老百姓消费不起,出口的话需要在外国经销商大力推荐,外国客人现在基本不来了,也卖不出去。蜀绣的生活用品价格太贵了,要不卖便宜点儿?还能像喜鹊公司一样,生产花边和绣片?比刺绣一套完整的服装便宜。”
曹云离开喜鹊合作社后,带着几个朋友在蜀绣厂后面租了一个农家院子做皮鞋,专门接广州的设计订单,生意还不错。
原来的喜鹊合作社转型成立了服装辅料加工公司,专门做服装辅料。
不管是皮鞋还是服装辅料,私人小企业出的货品种丰富,样式新鲜,价格比大厂便宜很多。蓉城这几年涌现出来的个体私企,把几家大的服装厂、纺织厂都干垮了。
同理,蜀绣的市场本来就小,小型蜀绣作坊都在想方设法抢客源,大厂再不改,真的没活路了。
文莉君听了下,认可袁锦悦的建议:“开工后,我去提一下试试!”
听到母女俩的谈话,于哲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我觉得不光走低档路线,还要考虑蜀绣的文化特质。钢铁厂、服装厂、陶瓷厂随时都能再建,但是蜀绣没了,以后延续传承就难了。我去找找□□门的老朋友,看看能不能给厂里一些支持。”
“对,蜀绣不光是商品,还是文化。”袁锦悦对于哲提议。“叔叔看看能不能找找电视台的人,给蜀绣做做宣传。”
嗯!文莉君点头,多管齐下总是好的。
看见三个人顺畅无阻碍地谈论蜀绣厂和文化产业的变革,于绍言一个字也插不上。他越发感觉到自己和袁锦悦的差异大,想帮忙都不行。
他回到房间,衣架子上挂着灰色围巾。鬼使神差地,他把它取下来凑到鼻子下面深深吸了一口。淡淡的,属于年轻女孩的甜香进入了他的鼻腔,让他的心不受控制地怦怦跳动。
这是在干什么,于绍言丢下围巾,翻找起书柜里的书籍。除了教材,不过是一些补习资料和志怪小说。
他穿着拖鞋去了书房,第一次认真看着书柜里的书籍,手指一一滑过。书柜里一部分是历史类的,一部分是艺术类的。
他把手伸向了《蜀绣绣谱》,翻开第一页,作者这一栏写着文莉君和于哲的名字。
这是两人的共同杰作,也是定情信物,就从这本书开始看吧!
第152章
年后开工上班, 人们带着新年的喜气,相互拜年,期待来年的好光景。可行政们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一周后, 蜀绣厂召开了行政会议,气氛眼见着沉闷。
高志川走后,蜀绣厂不再设置书记岗位, 张红蕾成了唯一的厂领导。文莉君初见她,不过四十多岁。如今十年时光过去, 她已经迈入五十大关, 不再意气风发了。随着这两年来蜀绣厂的日渐萧条,经营越发艰难, 她的头发明显白了很多, 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
“我们厂的经营情况大家也都知道了,过去一年几乎没有新订单,销售部和库房里产品严重积压。全厂人吃的是去前年的老本。现在账上只够发一个月的工资,还有不少欠账。”张红蕾艰难地说着, 指挥财务小梁把账本给大家看。
“厂长说的是实话, 我们现在每天的电费、水费,都是欠着的。”小梁把账本翻开, 摊平在桌上。
文莉君等人伸长脖子瞅了一眼, 销售主任韩文超把账本捡起来放在他和崔碧泉之间, 两个人慢慢翻开着, 神色凝肃。
“这周刚上班,我就去找轻工局老领导帮忙。好说歹说, 上级同意给我们借贷三个月的工资和日常开销,让我们维持运转。”
张红蕾深深吸气,吐出艰难的决定:“我们这三个月要抓紧完成前期订单, 争取拿到二十万元还账。否则,我们也只有学东郊的工厂了。”
东郊是蓉城的工业聚集区,集中了两百多家工厂,拥有蓉城 70% 以上的工业产值。90年代国企老厂普遍面临设备老化、机制僵化、市场竞争加剧等问题,其中的巴蜀棉纺一厂、蓉城纺织厂、蓉城印染厂纷纷关门,剩下全都岌岌可危。
学东郊,意味着蜀绣厂也面临工厂倒闭,工人下岗的结局。
此话一出,大家不再保持沉默。
“厂长,就算收到尾款,也不过才十万块,还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
“我们怎么做才能拿到新订单?”
“现在根本没有外国旅客,我们又没机会出国,怎么去找订单。”
“安静!安静!”张红蕾喊了两声,大家才平静下来。
“我和韩主任,未来一个月都会出差,看看上海、广州那边有没有机会。崔主任带着设计室,创作一些新花样出来。文主任,车间还有多少任务没完成,抓紧做完收尾款……”
“好!”文莉君盘算了下,车间的任务不多,还能空出几个人来。“厂长,您看,我们恢复日用品的生产好不好?”
“日用品,哪种日用品?我们厂里不是已经在生产领带、手绢这些东西了吗?”张红蕾轻轻敲着桌面。“文主任可能不太了解市场,这些东西根本不好售卖,库房里已经滞销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是用于服装上的绣片,比完整的刺绣要便宜,市场需求量很高。”文莉君翻开笔记本,拿出几块喜鹊合作社制作的花朵绣片。
她听了女儿的建议后,专程跑了一趟喜鹊公司,他们的生意很好,卖了五万块绣片,每个1块钱,都是给本地服装厂供货。如果供货给广州杭州的服装厂,质量好的可以卖到2~3块。蜀绣手工做的,供货给高档服装厂,价格还能再高一点。
张红蕾接过来自己看了看:“我知道这种东西,等我先考察一下,你别着急。”
“请厂长一定参考一下。”文莉君带着期盼。
“那就这样吧!今天的会议内容,请大家保密。”张红蕾关上笔记本,宣布会议结束。
厂里一百来号职工,眼巴巴看着行政小楼的门开了,鱼贯而出的干部们面容苦涩。
“怎么样?说没说什么时候发工资?”有好事者打听。
“这个月有,三个月以后可就没有了。”有口风不严地漏了消息。
“什么?三个月后就发不起工资了,蜀绣厂也要垮了吗?明明我们还在加班加点地生产。”
“这些东西都是去前年的订单,交货的钱,都是要还债的。我们现在的工资,已经是上级借贷的了。哎……临到老了,要被分流下岗?”
“我们要下岗了?”
“是真的吗?三个月后开始分流下岗,那我们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也要被下岗了。”
……
好事不出门,谣言传万里。蜀绣厂三个月后要分流下岗的消息瞬间传遍了全厂。
设计师们不过是叹了口气,继续作画。他们从去年开始,重心已经转移到厂外的绘画市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外快来源。有仿制名家绘画的,有到字画市场售卖的,有到培训机构教绘画书法的。
但是工人们除了绣花,什么都不会,下岗意味着没饭吃。“我们工人只管生产,经营管理是干部的事儿,我们找干部去!”
几个工人找到了后勤主任姜雅丽讨要说法,姜雅丽怎么敢说蜀绣厂濒临倒闭,只能含糊其词。
工人们听了她的话,觉得她避重就轻,甚至有人说:“这些干部会不会以我们的名义申请贷款,结果把我们卖了,他们拿钱跑了呀。”
这一番煽风点火,工人们越聚越多:“不行,直接找厂长问清楚。”
“对,找厂长!”
张红蕾为了找订单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没想到后院失火了。她刚从轻工局领到了一个月的工资,回到工厂发现办公室门被堵了。搭眼一看,二十多个各车间的绣工,男女老少都有。
“工人师傅们,出什么事儿了?”办公室肯定坐不下,张红蕾站在门口询问。
平时工人都挺尊敬厂长,觉得她能把厂搞好肯定很忙,有什么事儿都不会去直接找她,要么找主任,要么找工会。
“我们也不想找您的,可今天这事儿,您一定要给我们说清楚。工厂是不是只能维持三个月,三个月后就让我们分流下岗了!”领头的工人已经五十多岁了,退休在即。
“对,给我们说清楚!厂里的情况究竟怎么回事儿?我们工人是信任你们干部的,大家老老实实绣花工作,没一个人偷懒的,为什么工厂说垮就垮了。”年纪大的工人已经没有退路了,说话不太客气。
低声下气去轻工局求了好多天,就为了给大家发工资,可一回来就被堵着门质问。张红蕾心里一下子就不舒服了。
“你们是哪个车间的?你们组长、主任没告诉你们?这是国际形势,是国家经济大势所趋。你们看看这几年,有多少厂子倒闭了。”
这番说辞,工人们听不懂也不服。“别拿国家国际来吓唬我们,我们单位也不是别的厂。他们人多机器多,负担重,被淘汰很正常。我们人少,也没啥大设备,蜀绣流传了上千年,怎么到厂才十几年就不行了。”
“就是!”工人们只听得懂朴素的道理。“厂长,说点有用的,我们厂怎么才能保住?才能给大家好好发工资。”
张红蕾心中憋着火气:“我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既然大家不信任我,要不这样。我向上级申请,蜀绣厂转为股份制,大家都来入股。谁的钱投得多股份多,谁股份多谁说话,我这个厂长也听你的!你让咋办就咋办!”
股份制大家没听懂,可谁股份多,谁来当厂长,这个可听懂了。如果大家都会搞管理经营了,还在蜀绣厂死守着干什么。“你这是推卸责任!”
“我哪句话说错了,你去轻工局告我啊!”张红蕾彻底怒了。
隔壁的蒋巧巧等人慌忙来拉架。“厂长厂长,犯不着和工人置气。”
“蜀锦厂和蜀绣厂本是姐妹工厂,可蜀锦厂在三年前就关门了,去年连地皮都卖了。蜀绣厂能维持到今天,我容易吗?”张红蕾说着说着,眼圈儿红了。
工人们也难受:“我们也不想来闹事,谁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单靠那口子,根本养不活一家子。我们只想要工资,如果发不出钱来,也要给我们想办法。”
“你们有老人小孩,我就没有吗?我工作三十多年了,看着就要退休,还得天天在外求订单。”
工人们和厂长吵了半天,谁也不服谁,谁也没有赢过谁。他们私下讨论了半天,也没什么好主意,最后想来想去,找到了文莉君。
文莉君是车间主任,是工人出身干部,一定能理解工人群众的。而且她作为蜀绣厂第一个离婚的,曾经帮助过很多离婚的妇女,声望很高。
此刻,她正带着小组刺绣《银杏秋日》,用于省政府宴会厅的摆设。
绣工们靠近文莉君,又不敢打扰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绣绷上金灿灿的银杏叶片片闪着华光,却照不亮大家的眼睛。
“出什么事儿了?”文莉君收好手中的线,望向周围。全厂一半的绣工都站在她周围,张娟和刘卉一直在人群中在给她打眼色,让她小心。
“文主任,您读了大学,比我们更明白事理。告诉我们实话,蜀绣厂是不是要倒闭了,我们是不是要下岗了?”带头的女工人赵姐五十多岁了,眼看着就要退休。
“你们别急,厂长没说一定下岗分流呢!你们在哪儿听的闲话。”文莉君作为直接管理绣工的车间主任,必须稳住军心。
“这不明摆着的事儿吗?厂里去年就在吃老本了,今年还要借钱发工资。三个月后,工厂欠账几十万,还没有新订单怎么办?”胖胖的年轻绣工问道。
“厂长刚才还让我们搞什么股份制,谁给钱多,谁当厂长,谁出去卖货。”
“她真这么说?”
“是呀,你没听到,厂长不就该干这个吗?凭什么效益好的时候她分钱,效益差了让我们来当……”
文莉君吸了一口气,强制自己露出一个笑脸:“几十万看起来很多,只要能卖出去几个大屏风就能收回了。工厂前几年生意好的时候,一年一两百万随便挣,用自己账上的钱都把工厂外观翻修了。”
93年蜀绣厂挣了不少钱,学着苏绣把苏式冷硬的外墙穿上了中式外衣,加了中式屋顶。翻修后,客流量确实多了不少,还引来了不少回头客和国内客。
谁也没料到,辉煌不过三五年啊!
“早知道就不翻修了,省下几十万,又能多坚持一年半载的。”大家纷纷摇头。“厂领导没有远见啊!”
“姐妹们,别急。如果真的能卖出去几个大屏风,确实就能熬过去了。”刘卉帮腔,把大家的注意力转回来。
“对啊!所以大家要有信心,我们好好干,工厂一定会好起来的。”文莉君是真心希望蜀绣厂的低谷期快点过去。
“可展厅里的大屏风已经放了小两年了,一幅都没有卖出去。”
“对啊,熊猫节我也去看了,蜀绣厂的摊位根本没销路,连看的人都很少。”
工人们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也不傻!“文主任,您是我们工人的希望,您可要帮大家想想办法啊!”
四十来个工人齐刷刷望着文莉君,甚至小组的成员也望着她。这些期望的目光就像深潭,文莉君觉得自己被淹没了。
“我,我想一想!你们先回去吧,大家好好干活儿,别去找厂长闹事儿。有什么话,我去帮大家问问。”文莉君只有劝大家安心,把压力一个人背了。
第153章
蜀绣厂行政楼二楼的厂长办公室里, 阳光透过斑驳的玻璃窗,落在积了薄尘的旧账本上。
张红蕾坐在褪色的皮椅里,手指烦躁地敲着桌面, 上午被闹了一通,打电话去轻工局求助,却被局长批评心胸狭窄, 不能担事儿。不愿意干,有的是人接替。现在好不容易缓过来, 看到文莉君, 心中很不是滋味。
文莉君技术好、工人喜欢,如果她镇不住工厂, 说不定真的要晚节不保。
张红蕾耐着性子:“文主任啊, 有什么事儿?如果是工人工资的事情,你别担心,这个月肯定有钱发。我们把尾款收回来,说不定还能多发一个月。还是说, 工人闹完, 你是来替他们要说法的?”
突然被指责,文莉君吓了一跳:“厂长, 您别误会, 早上工人来闹, 我也是刚知道的。我要是授意他们, 怎么会现在才来?我刚才在车间拦着大家,劝了半天才散, 就是怕您为难。”
她半坐在板凳上,捏着手里的笔记本和绣片,眼神恳切, “我上次提议蜀绣厂重新做日用品绣片,您看能不能实行。”
“你具体想怎么做?”张红蕾没有直接拒绝她。
“我们有闲置的工人,可以承接绣片、花边辅料这类的东西。只要我们的手工比机器的好,价格相差不大,他们一定会选我们的吧!”文莉君把几块绣片递给张红蕾,她搭眼扫了一下,并没有伸手去接。
“还有厂里积压的手绢、香包,可不可以降价处理。按照绣工的工时和材料成本来重新核算成本。如果价格和私人绣坊的持平,我们的工艺更好,一定会有销路的吧……”
张红蕾盯着文莉君,嘴角没有笑意,眼神复杂。
“厂长,我说得不对吗?我们可不可以试试?”文莉君被这目光盯着,有些紧张地拽住了衣服。
“文主任!没想到你还有这些想法……”
“我只是不想蜀绣厂就这么倒闭了,想让她延续下去。”
“我说今天工人怎么来质问我,为什么不搞别的项目,不降价。是你把开会的消息透露给他们,叫他们来闹事的吧?看来主任这个官小了,还想当厂长是吧!”张红蕾突然变脸了。
“我没有!真不是我透的消息,我这几天赶着完成订单,给大家收尾款呢!”文莉君脱口而出。
“厂长,我绝没有当官的心思,更没有怂恿大家来找您闹事。我只想帮厂里脱困,这些是我去喜鹊辅料公司实地考察想到的办法,他们把服装厂的电话都给了我。我是真觉得这办法可行,才来跟您说的。再看看是不是能借助电视台的力量,把蜀绣多宣传宣传。”
张红蕾突然笑了,笑声里满是疲惫,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从抽屉里翻出一本销售记录。
“你以为我没试过?去年秋天,我就让草堂寺的销售部把手绢降价三成,结果呢?一个月才卖出去二十条,还不够付草堂寺租用摊位的租金。所以我把在外面的摊位全撤了,销售人员全部辞退了,总算省了点钱。”
她把账单翻开摊在桌上:“至于绣片,先不说找不找得到上游服装厂,单就我们的生产力就跟不上。厂里80多个绣工,一天能绣多少绣片,还能比机器快吗?
而我这次去轻工局听说,机器绣花工艺都不流行了,现在最时兴的是电子印染技术。把布料放在机器下面,像印刷挂历图片一样,图案就印上去了。你要什么花纹色彩没有?就算要钉珠,现在也有粘胶技术,粘上去就行了。东郊的棉纺厂,接了辅料订单,没赚到钱还欠了设备款,说垮就垮了!
蜀绣做日用品已经严重落后了,作艺术品严重依赖旅游业和外贸出口。现在改革最重要的是政企分开,政府是政府,企业是企业。我们这样的单位没有政府帮忙,根本没办法生存。谁有能力去引入外商出口,把外国游客调来?”
张红蕾越说,文莉君越心冷。“可是,我们就这样干等着,机会也不会来啊?如果上级不愿意救我们呢?我们总要自己找点出路。”
“文主任啊,别天真了,你确实很能干,就算离开蜀绣厂也能活下去,可你上哪里找这一百多号人的出路。”
张红蕾无奈地笑了,语气软了些:“莉君,我知道你想保厂,想保大家的饭碗,可我今年五十四了,还有四个月就退休了。现在一睁开眼就是工厂今天运转起来,又欠了多少工资,欠了多少水电费。”
她指着墙上挂着的 “轻工业先进单位”的奖状,声音越来越低:“我在蜀绣厂干了三十年,从学徒到厂长,看着厂里拿百花奖。当初我们是一块儿在广州跑订单的,后来我跑苏州、上海,求了不知道多少人,让蜀绣熬过了一年又一年。可现在我真的跑不动了,看着车间一层层填满积压商品,我比谁都难受。
可现在是什么时候?轻工局三天两头催改制,隔壁蜀锦厂去年就拆了,我求爷爷告奶奶才借来三个月的工资钱,就想安安稳稳把这最后几个月熬过去。”
张红蕾站起身,走到文莉君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的心思我懂,可咱们拗不过大势。降价、做辅料,这些办法听起来好,可风险太大了。一旦弄错了,积压的东西更多,账上的亏空更大。别说工人,连已经退休的工人们工资都未必保得住。”
她眼神里带着无奈,“听我一句劝,这三个月,咱们把手上的订单做完,拿到尾款给大家发工资,至于以后…… 让上面定夺吧。我知道工人们大多都听你的,求你站好最后一班岗,安抚好大家,平稳过渡。他们要离开的,咱不劝,全都放掉。让我安安稳稳退个休,行吗?”
文莉君望着张红蕾满头的白发,收走了绣片样品,指尖的温度一点点凉下去。她张了张嘴,想说 “咱们再试试吧!”
可话到嘴边,看着老厂长眉头深深的皱纹,眼底无尽的疲惫和恳求,最终还是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缓缓点了点头。
全厂都知道文莉君代表工人去谈判,希望能用一切办法保住工厂,保住大家的饭碗。
工人们不远不近地等在厂长办公室周围,一看见文莉君出来,立刻拉着她到车间。
“怎么说,厂长准备怎么扭亏为盈?”
“需要我们做什么?我们都可以。工资低一点儿都行,熬过去就好了。”
“我眼睛不花,手也不抖,每天能工作8,不12个小时,只要有活儿,我都能干。”
“……”
文莉君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建议,心中既温暖又酸涩。“大家,听我说!听我说。”
四周安静下来,大家默默注视着文莉君,心中带着无尽期盼。
文莉君攥了攥手心,尽量不让语气里带太多沉重:“大家的心意,我都懂。刚才听你们说愿意少拿工资、一天干 12 个小时,我这心里好温暖。咱们蜀绣厂的工人,从来都是最实在、最能扛的,把这间厂,当成了自己的家。”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的脸。除了张娟、刘卉,有跟她一起进工厂的老姐妹,有刚学绣没多久的年轻姑娘,还有手上布满老茧的老师傅,眼眶忍不住酸涩起来。
“可我也得跟大家说句实在话,不是咱们不努力,是这世道变了。厂里现在账上,只够发这个月的工资;上级那边,也只肯再借三个月的钱周转。不是厂长不争取,是咱们的绣品,真的卖不动了。
你们去过今年的熊猫节展会吗?手绣的手绢比纸巾贵,被面洗着麻烦,年轻人不爱要,老年人买不起,外宾又来得少,机器绣的印花的东西又便宜又快,咱们手工拼不过啊。”
人群里有人低低叹气:“为什么几千年都过来了,现在蜀绣突然被人嫌弃了呢?”
“是科技进步了,还是崇洋媚外了……”
“明明大家兜里都有钱了,为什么我们反而要失业了……”
90年代以来,电视电影里充斥着外国的、科技的新玩意儿,快捷便利是现在的主流文化,快速高效是大家的共同选择。消费观念变了,蜀绣这样的传统工艺品正在被慢慢淘汰。
文莉君摇摇头,不应该这样的,这样是不对的,蜀绣不能断代!可就算她知道,她无力改变。
她忍住哽咽:“时代变了,蜀绣厂跟不上了。继续拖下去,对谁都没好处。我知道大家怕,怕没活儿干,怕家里断了收入,怕这绣了大半辈子的手艺没地方用。”
“我也怕,我比你们更怕!”文莉君鼓起勇气说出残忍的话:“蜀绣厂是我的娘家,我在这里待了十年,从没想过离开。可我不能骗大家,不能让你们抱着工厂能撑过来的希望,耽误了找活路的机会。”
工人们的脸色难看起来,整个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气息,连春天的空气都更加阴冷了。
“我们都是绣花工,年纪也大了,失业了还能做什么?”老工人的脸上淌下泪水。
文莉君上前抱住了她:“李师傅,咱们手上的绣活儿不是白学的!现在很多私人成立的工作室就在家里,成本低,还能接到不少活儿。虽说大多数年轻人喜欢印染技术,仍然有老年人喜欢刺绣的。我师傅杨心的工坊还在收绣工,做些小绣品卖,虽说挣得不如以前多,也能糊口。
张娟家的火锅店缺人,年轻的姐妹们可以去帮忙;刘卉家的搬家公司也缺人,力气大的男工人,或者你们的家属可以去试试。九眼桥人才市场上,缺工人的单位很多……”
张娟刘卉赶快举手:“愿意来的蜀绣厂姐妹兄弟,我们优先考虑。咱工资绝不会低于蜀绣厂。”
工人们面面相觑,越来越多的人流下了无声的泪水。
文莉君握紧了自己的衣角,尽量让声音不再颤抖:“至于厂里,我会跟厂长再谈,至少把这个月的基本工资给大家发齐;后续要是有转机,比如接到定制的活儿,我第一个通知大家回来。可咱们也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别等着、耗着,耽误了自己。”
最后,文莉君说完,深深鞠了一躬:“这些年,谢谢各位姐妹们相信我、跟着我干;以后不管在哪儿,我们都是蜀绣厂出来的姐妹,有难处,我文莉君只要能帮,绝不推辞。”
泪水从眼眶里不要钱似的滴落在地,染黑了水磨石的地面。文莉君低着头颅,真诚地等待工友们的宣判。
就算他们要打她,她也认了。
呜呜呜……
终于,一个人开始忍不住泣出了声音,就像打开了水龙头的开关,越来越多的人放开了压抑的声音。
没有谩骂、没有指责,整个车间回荡着无奈的、伤心的,绝望地哭泣。
文莉君直起身体,眼泪也止不住落下,张娟和刘卉拥抱着她,满面泪光。
蜀绣厂,真的要再见了!
第154章
这个晚上, 文莉君的情绪很低落。
袁锦悦和于绍言下了晚自习,刚进门就发现母亲窝在沙发上,靠在于哲的肩头。她低声说着什么, 于哲时不时给她递过去一张纸,再轻轻拍着她的另一侧肩膀。
“孩子们回来啊!”文莉君擦掉眼泪,站了起来。“肚子饿不饿, 我给你们留了排骨绿豆汤,上课辛苦了。”
袁锦悦今年15岁了, 和母亲一般高矮, 能很清楚地看见她红肿的眼睛:“妈,出什么事儿了?谁欺负你了?”
“没有谁欺负我, 也没什么事儿。”文莉君扭头去了厨房, 于哲也跟着进去帮忙。
“阿姨,你这几天都唉声叹气的,是为工厂里的事情烦恼吗?”于绍言伸手端过两碗汤,给袁锦悦分了一碗。
“妈, 上次给厂长的建议, 她采纳了吗?”袁锦悦端着汤,完全喝不下去。
“说了, 可是没用!”文莉君没想到两个孩子都这么敏感, 女儿就算了, 连于绍言也开始关心这事儿了。
“张厂长怎么说?”两个孩子目光炯炯地盯着文莉君。
“这些办法张厂长早就想过了, 没什么作用。我们这么大的工厂,这么多的工人, 还有那么多的库存积压,谁都不敢保证上马的绣片生意能挣钱,迟早也是抢不过机器的。”文莉君长长叹息, 坐在了桌边。“也许蜀绣本身就不适合开大厂吧!”
“现在刚刚解决温饱,国家正大力发展机械工业加速奔小康。传统手工业要做大做强可能时机不对。”于哲端了一盘水果,也坐了下来。“等到大家兜里钱再多一点,把外国的洋月亮看腻了,一定会发现还是老祖宗的东西最好。”
“可惜,蜀绣厂等不到了……”文莉君难过的点就在这儿,人少一点,接几件作品就能熬过去。可一百多人的厂子,大家都要吃饭,熬不过去了。
袁锦悦的脑子里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想法,像个影子一闪而过。她曾经走过的未来,蜀绣是存在的。这段漫长的时光,一定能熬过去的。
女儿像小时候一样抱着母亲的脖子。“妈妈,虽然蜀绣厂不在了,可蜀绣是不会灭亡的。你看杨心师祖的店铺还在,团结镇上的铺子虽然少了,也还坚持着。也许化整为零,到民间,才是蜀绣厂暂时的出路。”
“丫丫说得对,爱好蜀绣的人肯定会越来越多的,你看我奶奶,现在除了蜀绣,什么都不想要。”于绍言尽力安慰着。
“希望真是这样吧!”文莉君拍拍女儿的胳膊,对于绍言点头致谢。
全家人这么齐心,文莉君感觉到工厂的日子不那么难熬了,万一还有转机呢?
三月的蜀绣厂的生产车间里,阳光透过明亮的窗户斜斜照进来,落在蒙了薄尘的绣绷上。本该针线翻飞的刺绣车间,此刻却空着大半。
张娟坐在角落的木凳上,嘴里嚼着牛肉干,手里捏着毛线针织围巾,线团滚到脚边也懒得捡;刘卉靠在绣绷旁,眼神发直地盯着手中的报纸。没有活儿干,只有闲着。
角落里有半幅《喜鹊闹春》,已经搁置半年了。
“唉,这喜鹊绣屏要是搁以前,早被外宾订走了。”赵姐走过来,指尖轻轻拂过光泽的画面,语气里满是遗憾,“现在倒好,绣出来也是堆着,还不如歇着省点线。”
早已当上技术指导的伍红玲看了看绣屏,伸手接了过来:“没人要我要,我带回家去绣完做个纪念。总之不能烂在这里。”
旁边几个年轻绣工凑在一起,低声聊着隔壁蜀锦厂去年工人下岗的事,有人说 “蜀锦厂当初比我们人多多三倍,还不是说下岗就下岗了。他们很多人去了南方,听说沿海地区服装厂很多,入职容易能挣不少”。
“还记得李华主任不?前几年还笑别人傻,丢了铁饭碗去经商,可人家现在是大老板了。广州开着一个大厂,专门做布料纺织的。你们如果愿意去,我还能介绍。”
有人询问电话号码,也有人叹息:“可我家祖祖辈辈都在蓉城,老人小孩拖着,根本走不了。”
整个车间没了往日的忙碌,只有聊天声、叹气声,偶尔夹杂着车间门被轻轻推开又关上的声响。没有干部监工,在与不在没人在乎,车间里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文莉君刚从行政楼回来,又一次行政会议的结果像块石头压在心里。
作为蜀绣厂引进的油画师,陈星宇是设计室最年轻,也是脑子最活的设计师。他在和沈新华搭档后,出了不少亮眼睛的作品。虽说蜀绣厂效益慢慢不好了,可该获得的奖项一个都不少。其中陈星宇和沈新华设计的作品就获得了省级金奖。
在这次会议上,设计室主任崔碧泉抛出一个消息,陈星宇辞职了。连这三个月的工资都不愿意拿,直接干净了当地辞了。
张红蕾听到这个消息,什么也没说,只说按原计划来。原计划,就是等着上级来宣布亏损关门吧。
文莉君走进车间,看着工人们闲耍的景象,刚到嘴边的 “抓紧干活” 又咽了回去,陈星宇走的消息也没说,大家迟早会知道的。她坐回了银杏树的绣绷前,拿起针线,用工作来摒除杂念。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一阵响动。沈新华背着旧帆布包,手里拎着一个铁皮饭盒,脚步有些迟疑地走进来。
她曾经和文莉君一块儿入厂,当初是最年轻的绣工,还跟着文莉君参与了《夏日荷塘》,当上了最年轻的小组长。后来受文莉君推荐和陈星宇组了队,确定了恋爱关系,四年前,两个人结了婚,孩子还没上幼儿园。
她最近总是不在车间,也没人管。她此刻站在文莉君身旁,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低了些:“跟大家说个事儿。我下周一,就不来上班了。”
这话像颗石子投进死水,车间瞬间安静下来。张娟停下织围巾的手,刘卉也从报纸里直起身,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沈新华身上。
“新华,你咋要走?” 赵姐最先开口,语气里满是惊讶,“你跟陈星宇两口子都在厂里,你走了,他也走?”
沈新华攥紧了手里的饭盒:“星宇的辞职信交上去,行政会已经同意了。”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无奈,“我们来得晚,没赶上分房,外面租住贵,回家住又远。孩子快上幼儿园了,厂里这情况…… 我俩现在都只有基本工资,加起来才两百,实在扛不住了。上个月上海朋友的广告公司来找星宇,说给他开一千二,还管住宿。我想了好几天,还是决定带着孩子和他一块儿去。那边帮我联系了一个服装厂,不愁没活儿干。”
“纺织厂?那你这绣花的手艺,不就白瞎了?” 有人追问。
“他们厂有刺绣车间,做服装辅料,用得上我的眼睛。” 沈新华说着,看向车间里几个跟她关系好的年轻绣工,“文主任要是愿意,也可以跟我去。那边大量缺人,待遇比这儿好不少。”
这话一出,车间里彻底炸了,赵姐眼里满是心动。“如果我再年轻几岁,就跟你去了。”有人羡慕,说 “新华你这是找着出路了”;也有人叹气,说 “这厂,怕是真留不住人了,早点走早点找到好工作吧!”
文莉君站起来,轻轻拥抱她:“找到好出路就去吧,你们两口子都能干,一定能在上海过得很好的。祝福你们!”
“嗯!”沈新华拥抱着文莉君,用了点力气。“师傅,再见了!”
文莉君张了张嘴,再想说点什么,比如 “再等等”,比如 “厂里说不定有转机”,可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她知道,沈新华的选择,也是很多人的无奈。要生活,要养家,总不能守着空绣绷耗下去。
当天下午,有三个年轻绣工跟着沈新华两口子签了离职申请。
三人收拾东西离开的时候,车间里没人说话,只有赵姐偷偷抹了把眼泪。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厂门口,张娟把毛线团塞进包里:“莉君,绣了这么久,出去逛逛,休息一下眼睛。”
文莉君放下手中的线,交代了几句站起身。刘卉放下报纸,跟了上去,三个人漫步在二楼。下意识地就去了陈星宇的画室,这里已经空了。
草稿、画作,都带走了,曾经摆满油画架的墙壁露出斑驳的痕迹,只有浓浓的松节油的味道还在空中,没有散去。
听见脚步声,崔碧泉从最后一间的设计室走了出来,看着文莉君望着陈星宇的画室,她向前走了两步,又停在了韦青画室的门口。
崔碧泉脸上带着惆怅的微笑:“陈星宇画室的位置太靠楼道了,领导来了,想装认真都来不及。我的画室又太靠后了,领导来了,接待也忙不赢。还是韦老师的画室位置好,我以前还想和她换来着。听见你的脚步声,出门就正好接到你。”
文莉君笑了笑,走到韦青的画室前:“尹凯老师不在吗?”
“他有课,先走了。”崔碧泉摇摇头。“我们画国画的,现在特别不好找工作,尹凯去培训机构算好的了。还是星宇好,学油画的,又懂一点设计,上海那边争着要。我就不行了,只能和几个快退休的一块儿等结果。”
“崔老师,您爸爸不是大画家吗?”张娟忍不住询问。
“画家也安排不了工作啊!现在谁还买国画啊。书店里的挂历一年一个样子,什么画面买不到,几块钱一张,每个月一翻新。”崔碧泉自嘲地笑笑。“也只有懂的人才尊敬你,不懂的人,还觉你穷酸讲究,这些画纸换不来钱米。”
一路走过去,一排设计室只有崔碧泉房间的灯还亮着,现在她也收拾东西了。“快清明节了,我准备提前回老家去,免得人多车多。节后见!”
还能再见,已经很好了。
大家告别崔碧泉走下一楼,展厅的门开着。文莉君没说话,只一步跨了进去,进门处是韦青老师最后的画作《繁华锦绣》,得奖后本来应该复刻出售的。可惜生意直线下滑,超大型作品除了上级政府,根本没有客人问津。
她的指尖划过冰凉的木框,《繁华锦绣》《夏日荷塘》《西游记》《熊猫吃竹》……它们都默默注视着她,依旧那么美,那么温柔。
文莉君突然觉得眼眶发涩。她想保的不仅是蜀绣厂,还有这些人的手艺、这些年的情谊,可现在,连陈星宇、沈新华这样的年轻技术骨干都走了,她还能撑多久?
第155章
张红蕾带着韩文超最后一次出差找订单去了, 大家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他们安安静静的出去,灰溜溜的回来,给蜀绣厂本不富裕的财政状况, 雪上加霜。
还没到四月,蜀绣厂年轻的一代陆陆续续离去,车间里少了三分之一。《银杏》刺绣完毕后, 厂里拿到了尾款,又能多坚持一个月。
于哲跑了半个多月, 找到了省博物馆的同学。他们正准备复刻一批明代服饰, 正好要找蜀锦厂和蜀绣厂的高级工人。
三件长衫的订单,顶多需要12个人就能完成, 可报名的却有四十几个。大家已经闲了一个多月了, 越等越心慌,没活儿干只有最基本的工资,一个月才一百多块。
文莉君没办法,把报名名单梳理了一遍, 按照年龄和能力排了个序列, 交给张红蕾定夺。
“你看着办就行。”张红蕾把名单退了回去。“三万块钱除去材料费,也不够一个月厂里的开销。”
“现在已经走了不少工人了, 说不定三万块还能多坚持一个月。”多坚持一个月说不定转机就到了。文莉君幻想着, 来上十车八车的外国游客或者有钱的华侨, 蜀绣厂的危机就过去了。
张红蕾仿佛看出文莉君的想法:“依赖外国游客是不行的。还是要我们国人有这个消费蜀绣的意愿和实力才行。”
她站起来收拾东西:“清明节要到了, 以往大家都忙得很,今年我给大家放五天假, 都去休息吧!这长衫的事儿,节后再说,反正人多随便选。”
以前安排分组的时候, 技术好的带技术弱的。为了保证质量,经常要等手艺好的工人档期,现在真是人人都有档期,随便挑。文莉君收拾了人员名单,先去了一趟博物馆,把要复刻的三件长衫资料带回家研究。
三件长袍,一件深蓝缎面的交领百花纹,一件紫色的对襟百蝶纹,一件孔雀蓝土司蟒袍。
从工艺来看,蟒袍最难,百花最容易,比对着人员名单,先得选三个组长。文莉君的手指点着名字,从头看了三遍,挑了三个人出来。
正忙着,家里电话响了,里面传出欢乐的声音:“阿姨,我是高阳,我和爸妈回蓉城祭祖,你们清明节出门吗?我想和绍言、老大一块儿玩!”
李华要回来了,文莉君自然欢迎,他每次都会带着广州香港的新鲜玩意儿来,是女儿特别喜欢的。
果然,袁锦悦听说李华要来,清明节也不睡懒觉了,早早起床帮忙收拾房间。还把于绍言从床上踢了起来:“今天有客人,别睡了!”
于绍言揉着稀松的眼皮,在房间里做游魂状。相比起袁锦悦,于绍言很厌烦高中的学习生活。高一重点班就已经加快进度了,高二文理分科,重点班拆掉了。
老师要在高二把所有高中的内容都上了,留待高三好复习。理科生的日常就是做题刷题,做题刷题。好不容易睡个懒觉……
“动作快点儿!”袁锦悦再次走进房间,瞅着他乱七八糟的书桌一脸嫌弃。
“知道了!”于绍言打着哈欠,还是很听话地收拾完了。
自从李华在广州开了纺织厂,生意越来越大,从最初三十多人,现在已经发展到一百多个人。生活富裕,早茶好吃,李华很快就胖起来了。现在已经看不出原来大学生知识分子的模样了,整一个温和的中年富态男。
可袁锦悦不在乎李华的样貌,她喜欢广州的美食,李华每次都会给她带。
几个大人占了客厅,孩子们去了于绍言的房间。
“老大,我好想你啊,一年都回不来一次。那边的同学都不好玩。”李高阳递上礼物就伸开双臂,想要拥抱袁锦悦,被于绍言抢先了。
两个男生互相拥抱了一下,似乎一般高矮。李高阳去广州读书,很少回蓉城,每次回来,他都会长高一截。随着年龄渐长,五官逐渐长开了,模样越来越俊朗。
袁锦悦打趣他:“有没有人给你写情书啊!”
“有啊!”李高阳还挺得意。“那边男孩儿不知道为什么,都挺矮的,所以我确实挺受欢迎的。不过我这个头,比言哥还差一截。”
“他比你大三岁,应该不怎么长了。你以后还会长的!”袁锦悦明显偏向李高阳。
于绍言向上的嘴角垮了下来:“你小子今天不是来炫耀的吧?”
“那当然不是,是因为我爹听说蜀绣要垮了,来请文阿姨的。她的色感好,对各种面料的染、织、绣技术都熟悉,我家的电脑提花车间缺个主任。”李高阳听说亲爹要请文莉君去广州,举双手赞成。如果文莉君到广州,老大肯定也会去的。
居然这样,于绍言看向袁锦悦,果然她连思考三秒钟的时间都没用:“我妈不会去的。”
果然,文莉君听说李华来请她去广州,婉拒了。“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会去广州的。我的家在这里,我的根也在这里。就算蜀绣厂没了,我也会继续在蓉城的。”
于哲似乎早就知道答案了,他给李华倒上热茶。“李总,辛苦你白跑一趟了,蜀绣不会永远走下坡路的,给我们一点儿时间,把蜀绣坚持下去。我相信能流行两千年的东西,不会在现代社会绝迹。”
李华笑着摇了摇头:“十年前我就知道蜀绣不行了,果然被我说中了,幸好当初我跑得快。莉君,我理解你热爱蜀绣,盼着她好,可你还有多少个十年。”
似乎这句话真的触动她,文莉君的手颤抖起来,连日来的苦恼、痛苦一起袭来。然后被于哲握紧了,温暖干燥的手仿佛一颗定心丸。
文莉君缓缓吐出压在心底的话。
“现在确实流行西式文化,流行快餐节奏,可这些虚浮的东西是不可能长久的。蜀绣一针一线制成,是画家、绣工和蚕丝共同完成的艺术品,是能打动人心的灵物,能让人放平缓心态。年少时,我第一眼看见蜀绣,我就知道离不开她。
现在大家不选择蜀绣,是因为不了解她,不知道她的美,不知道她的感染力。我会做这件事,让大家真正走近蜀绣,也许要十年、二十年,也许直到生命结束。
我会把火炬交给和我一样的人。这样,蜀绣的针法、纹样,永远都不会失传。直到,大家都爱蜀绣的这一天。”
李华没想到,文莉君对蜀绣的看法,不是抱着简单的赚钱糊口的心思,她是真正热爱这门艺术,并想为之奋斗终身。
“哎,你……”真傻啊!李华没说出口这句话,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袁锦悦在门口也听见了,妈妈真的很傻。她只要爱了,就是永远,除非被伤害。她只要做了,就是永远,除非被抛弃。
以前对袁家如此,后来对于哲于绍言如此,现在对蜀绣也如此。
袁锦悦觉得自己用尽全力想把妈妈教得更聪明些、更自私些、更物质一些,更像一个新时代的大女主。
可这些年,母亲其实一点儿没变。还是那么善良天真,那么执着。
她只有一个小小的梦想,希望能继续刺绣下去,刺绣出一个美好的图画,刺绣出一个美好的生活,再把刺绣传承下去。
可蜀绣厂倒闭了,工人设计师纷纷转行,谁来帮她实现梦想。谁能持之以恒地去把蜀绣当成终生的事业。
袁锦悦的心突突跳了起来,别人不行,但是她可以!
她以前一直想要去广州,重启上一世的销售之路。现在看来不用了,她读着好中学,将来还会读好大学,书桌下压着原始股票。就算不读书也没关系,她可以有更多选择。
蜀绣,妈妈想要延续,女儿可以帮你实现。
她走出房间,来到客厅,坐在母亲身旁:“李叔叔,谢谢您的好意,谢谢您送给我们的东西。”
“没什么,你喜欢吃,下次叔叔给你继续带。”李华胖胖的脸上全是和蔼的笑容。
于绍言和李高阳走出房间,坐在各自的父亲身旁。
“谢谢李叔叔在广州还想着我们母女,来告诉我妈妈不会失业,她还有地方可去。”
“可惜,你妈妈拒绝了。看来还是我开的工资不够高,我的魅力不够大啊!”李华笑了。
“嗨!李叔叔真谦虚,不过我妈妈确实不会为小钱动心了。她们小组刺绣的作品都是按千、甚至万为单位的。就算蜀绣厂垮了,杨心师祖的店铺还在,就还有老客户要我妈妈的作品。”
“可能再过一段时间,私人绣坊的生意也会下滑。”李华提醒道。“我去广州这些年,粤绣的小作坊减少了一大半。身边根本没人用粤绣,唯一看见的一次是在博物馆。”
“这不有趣吗?”袁锦悦耸耸肩。“没人做的事儿才有挑战性。我妈妈肯定能做一种符合新时代的,全新的蜀绣经营模式,倡导一种新蜀绣的流行趋势。我以后,也会和她在一起。我们母女俩,会有很多个十年的。”
“丫丫,你……”文莉君没想到女儿居然要做蜀绣,她下意识拒绝:“这行不适合年轻人入,一天天坐在板凳上不说话的时间太长了。”
“我说我会做蜀绣,又不一定要绣花。”袁锦悦笑道。“蜀绣根本不缺好的设计师和绣工,缺宣传、缺营销,缺找订单的能人。”
两个男孩听着袁锦悦自信且笃定的语气,看着她眼睛中闪着火花的蓬勃生命,心跳不由加快了。
“你!”文莉君想想,还真是。只是她觉得蜀绣已经是夕阳产业了,不适合朝气蓬勃的女儿。
她还想劝劝,于哲赶快打圆场:“既然孩子喜欢蜀绣,愿意为之出一份力是好事。不过现在说这些还早,等丫丫大学毕业了再说吧。高考都还要一年多呢……”
于哲暗示文莉君别和孩子着急,时间还多着呢。文莉君收到他的信号:“这事儿以后再说吧。高阳难得回来,让绍言和丫丫带你去玩儿吧,再吃点家乡味道。”
“对对,你们三个出去玩儿,我和于教授喝一杯去。”虽说文莉君拒绝了,李华也不着急。这世界变化那么大,谁知道后面的事儿是怎样的。
袁锦悦知道大人还把她当作孩子,说的话没人真相信,那就直接做吧!
“老大,走走走,你带我去玩儿,我请你吃饭。”李高阳高高兴兴站起来,拉着袁锦悦就要出门。
“你好不容易回来,还给我带礼物,哪有你请客的道理。等一下,我拿个包!”
袁锦悦进房间换衣服拿包,走出来一看,于绍言也换好了衣服。黑色的运动服套装,还挺酷。就是站在穿着白色卫衣的李高阳旁边,两个人像是黑白双煞。
“既然我最大,我来请吧。”于绍言伸出手揽住李高阳的肩膀,带着他出了门。
在所有人眼中,于绍言真是热情大方的好哥哥。只有于绍言心在滴血,他可看出来了,李高阳对丫丫绝对有别的心思。为了隔绝掉未来的障碍,他这是把所有积蓄都带上了呀。
第156章
四月的蓉城, 是一年中气候最舒服的时候。昨日小雨,空气中清新的泥土味还没有散去。淡淡的阳光照射下来,整个人暖洋洋的。
“言哥, 带我去哪儿?远的地方我可不去,累。”阳光洒在少年的脸上,朝气蓬勃, 明亮爽朗。
怎么中考在即,还没把这小子折磨得面容憔悴呢?于绍言心中腹诽, 嘴上却说:“逛街、滑冰、打保龄球、街机、游乐园、电影院……选一个吧。”
“看不出来, 言哥还挺懂的嘛。”李高阳看向袁锦悦。“老大,你说玩儿什么就玩儿什么。”
袁锦悦无所谓地说:“我都行, 你跳吧!反正今天是于绍言出血, 挑最贵的玩儿,不够还可以再来几个。”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蓉城的游乐园没有广州的嘉年华好玩,就不去了。游戏厅吵得很,我也不想看电影, 搞点儿运动吧!”
李高阳带头, 三个人去了旱冰场。袁锦悦比上一世长得更挺拔匀称,看起来人模狗样的, 可运动神经一直不太好。
旱冰场上人很多, 她穿着旱冰鞋就不会走路了, 脚下的轮子不听指挥地想向前跑。她本人却拖了后腿。只有扶着栏杆颤颤巍巍, 勉强走了一圈儿。
李高阳要来带着她,她拒绝了。于绍言要来扶着她, 也拒绝了。她怕两个男娃笨手笨脚,到时候把她给摔了,更麻烦。
“我就在旁边看你们玩儿。”袁锦悦及时退出, 坐在场边观看。
90年代的旱冰场大多设在闹市,吸引着大量的年轻男女来玩耍。于绍言和李高阳两个少年的身体素质好,运动神经协调,两个人很快就熟悉了轮滑速度,开启了你追我赶,偶尔还能转个圈,急刹车什么的。
袁锦悦就像看孩子的大姐姐,带着欣赏的眼神盯着旱冰场。别说,这群男男女女,就于绍言和李高阳最显眼,引得小姑娘追着他们跑。袁锦悦与有荣焉,有点我家男娃初长成的愉悦。
当然,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坐在墙角,自然也有人觊觎。几个小混混模样的年轻男孩就站在了她身边,其中一个问:“妹子,你一个人来的吗?”
大姐头出入江湖这么多年什么人没见过,她把脸转向一侧,并不理睬小流氓。
几个小混混不死心,还想挑衅两句,于绍言已经走过来了,一把拉着袁锦悦的手:“别理他们,我们走!”
“哎,干什么呀!”“说两句话而已。”“一起玩儿啊!”几个小混混还不死心,伸出手也想拉着袁锦悦。
“啊,不要!”袁锦悦的弱势就在身体,她缩着肩膀往于绍言身边躲。
于绍言把她往怀里一带,用后背隔开了几个人,露出凶狠的模样。“听不懂人话吗?给老子滚!”
“哪儿来的高中生,哟,还挺厉害!”领头的小青年身材壮硕,留着一圈儿小胡子。
李高阳看见场外的动静,赶快站在于绍言旁边。“走开走开,别以为我们人少就欺负我们,我们还有几个同伴在场里呢!”
几个小混混一看来了两个高大的男生,其中一个还指着旱冰池里的人群,弄不清他们的底细,悻悻然离开了。
袁锦悦被于绍言护在怀里,露出胳膊的眼睛眨了眨,脑袋有点懵,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点爱护鸡仔的习惯呢!
第一次被他这么抱着,好像有点古怪。袁锦悦下意识推开他。
“你没事儿吧!”于绍言也发现刚才的动作有些过于亲密了,现在红了耳根,可是眼睛还是上上下下检查她有没有受到伤害。
袁锦悦整理着衣服头发,撇开脸:“没事儿,你们去玩吧!”
“这里有流氓,不安全。我们换个地方去玩。”于绍言可不敢再放着她一个人坐着不管了。
“对,我们去吃肯德基吧,听说蓉城去年才开的,我去尝尝和广州的味道是不是一样的。”李高阳脱了旱冰鞋,“走走走,我饿了。”
既然这样,那就去吧!三人转战到了春熙路的肯德基店,排了很久的队伍,才轮到三个人。
“来,姐请你吃!”袁锦悦掏出钱包。
“怎么能要你请。”李高阳掏出钱包要付钱,一只手突然从旁边伸过来,一把按住他的手腕。
于绍言没看李高阳,只盯着袁锦悦:“我来付,跟丫丫出来,哪用别人掏钱。”
袁锦悦看了于绍言一眼,他今天主动得有点奇怪。还是笑着对李高阳说:“既然绍言请客,咱就省了。”
拿到了汉堡炸鸡和薯条,三个人围坐在一块儿,李高阳想起袁锦悦在家里发表的言论:“老大,阿姨坚决不去广州吗?那边真是好地方,经济发展最快,赚钱机会最多。你看我爸,才几年工夫,就开上大厂了。你那么聪明,也不用守着蜀绣,到广州肯定能赚好多好多钱。”
袁锦悦想想上一世的事,还真是在广州找到好机会,赚到了钱。可这一次,她不想走老路了。
“高阳,谢谢你惦记,可我喜欢蜀绣啊,我也算是在蜀绣厂长大的。小时候每年寒暑假,都会在韦老师的画室学画学书法,还会在前后几个院子里玩耍,偷偷去参观一楼的展厅。厂长书记设计师对我都可好了,经常给我零食吃。我记得蜀绣每一幅作品,希望它们永远美下去。”
“可是,蜀绣现在已经不行了,你要重新做起来,需要多少时间精力啊!跟着我家发财多简单啊。”李高阳着急道。“你真的就想一辈子做这个吗?说得好听是传承民族艺术,挺伟大的,不就是让人守着清贫吗?”
“这事儿总要有人做吧,我妈能做,于叔叔能做,以后为什么不能是我呢?”袁锦悦心如明镜。“这辈子,我只想做点喜欢的事情。”
于绍言就在旁边一直听着顺手帮她把汉堡的包装纸撕开一角,把可乐的冰块捞出来放自己被子里。
李高阳还想再劝袁锦悦去广州,话还没出口,于绍言就说了:“高阳,你别劝丫丫了,她喜欢蜀绣,不会去广州的。”
“可这行没前途啊,到广州,我还能罩着她。”李高阳咬了一口鸡翅膀,满心不情愿。
“你这是希望她好,还是希望她到广州,方便你啊?不要那么自私吧!”于绍言毫不留情地戳穿李高阳的谎言。
果然,男孩脸上浮现可疑的红晕:“胡说什么呢?我爸和阿姨是好朋友,我和老大也是好朋友,我肯定是希望她好的。”
“既然是他的朋友,就尊重她的想法,支持她的决定吧!”于绍言把汉堡塞进嘴里不说话了。既然袁锦悦想做蜀绣,他应该做什么职业来协助她呢?
李高阳小声嘀咕:“我又不是为了自己!”
“你是好意,谢谢高阳。”袁锦悦安慰完李高阳,又盯着于绍言的脸,他今天怎么回事儿,管得真宽啊!
回家的路上,袁锦悦忍不住问于绍言:“于绍言,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跟高阳是朋友,他劝我也是好意,你用得着这么针对他吗?”
于绍言愣了一下:“他就是想让你去广州陪他玩儿,根本没考虑你的想法!我看不惯他这番少爷做派。”
“那你也不用抢着给钱请客吧,说好了我请的,这是我小弟。”袁锦悦叨叨。
“你请我请有什么差别呢?”于绍言本想说我们都是一家的,可他把这句话吞了进去。在他心底,他不想再把她当作妹妹。
袁锦悦听到这话,自动脑补于绍言是因为觉得自己是家人,有责任保护她,给她说好话,还帮她给钱照顾朋友。他还惦记着当她哥哥呢!
既然这样,她露出一个莞尔的笑容:“我懂了,那我就谢谢你啦,哥…哥……”
在一起住了五年,袁锦悦从没喊过哥哥,于绍言脸色唰地就白了,慌忙转过身:“你,你为什么喊我哥哥?”
“嗯?你不是一直想当哥哥吗?好了好了,你做得很好,今天特别照顾我,帮我,我也就认可你啦!以后也可以喊你哥哥,就像小时候一样。哥哥,亲亲的好大哥!”
袁锦悦和于绍言认识十年了,最开始就是喊小哥哥的。后来是为了在重组家庭中占据有利地位,才坚决不喊他哥哥。
五年过去,两个人早就磨合好了,大家就像星座一样,各自占据自己最舒服的位置。
袁锦悦以为他会开心,可于绍言脸色更不好了。他脸红了,眼光躲闪:“还是别喊了,我,我不习惯……”
喊了哥哥,以后对她好,她都以为是亲情,他不想把这份懵懂永远锁在亲情里。
没想到于绍言居然拒绝了,袁锦悦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一脸无奈:“你说不喊,我以后可就真不喊了。”
“还是喊我名字吧,习惯!”于绍言笑了。
真是奇奇怪怪的男娃,袁锦悦瞅了他一眼,扭头走了。
家里文莉君还在苦恼蜀绣厂的事,见袁锦悦回来立刻坐在她房间,拉着她不放:“丫丫,今天和李叔叔说你要做蜀绣,说着玩儿的吧!你的未来还长着呢,不要着急选专业。蜀绣现在真不行了。”
袁锦悦没想到亲妈对此介意上了:“妈,我说的是真的。蜀绣真是好东西,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和方法去经营。”
“我们厂现在都没解决的问题,你能有什么办法。”文莉君愁眉苦脸。
“你们现在不就是想多挣一点儿钱,把厂子关停的时间往后挪,在此期间争取更多订单吗?”袁锦悦笑了笑。“虽说我不能帮忙找订单。可把已有资产盘活,方法很多。”
“说说看?”于哲也来了兴趣,坐在旁边聆听。
“蜀绣厂已有的房间、大型绷架、车辆都是可以出租的,食堂可以改为自负盈亏的餐厅对外销售,后院的花木苗圃也可以种植售卖。还有积压的丝线、绸缎、蜀锦,卖给团结镇的工坊应该没问题吧……”袁锦悦一口气说了好几个。
文莉君的眼睛越来越亮:“等着,我去找笔记下来。”
于哲帮忙找纸笔,于绍言问道:“这样蜀绣厂就不会倒闭啦?”
“当然不可能,蜀绣厂这样的庞然大物,必然是拖不动的。只是想让妈妈安心,她把能做的都做了,也许就该告别了。”袁锦悦抱着胳膊。“我将来要做的蜀绣,可能真不是蜀绣厂了。”
“那你准备选什么大学专业?”于绍言准备选和袁锦悦一样的。
蜀绣厂今年,最迟明年,肯定要倒闭。到时候文莉君应该就自由了,可以加入别的工坊,或者自主创业。袁锦悦沉吟片刻:“我不读大学,应该也可以吧!”
“不行!”文莉君刚好听到这句话。“丫丫这么好的成绩,一定要读大学。读大学才能长见识,读大学才知道怎么帮妈妈!”
“我不读大学也可以啊!我对蜀绣熟着呢。”对于销售经营,袁锦悦早就了然于心,书本上教的还没她自己总结得多呢。
“那也不行!”文莉君开始着急了。“我就是因为没有读大学,所以现在才对蜀绣倒闭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有死守着针线过日子。但是你不一样,你去了大学,一定会有更多选择。”
于哲见文莉君着急起来:“丫丫,你妈妈期望你能多读书,也是希望能找到更多解决蜀绣的难题。未来,蜀绣的经营方式一定和别的商品不一样。她的根在民族的魂里,但是她的魅力,应该让全世界都知道。这不是简单做做销售就行得通的。有一个民族文化认同的习惯在里面。”
这话有些道理,袁锦悦没有反驳。毕竟上一世她是卖汽车的,蜀绣要售卖成功,一定要和民族文化的发扬光大一起。但是对于传统文化的一切,还是在大学里能做更深入的研究。
“我知道了,我会考虑看看的。”袁锦悦没有拒绝考大学的可能,文莉君终于松了一口气。
于绍言心中怦怦跳,那他是不是应该选择和国际接轨的专业呢?袁锦悦扩展国内市场,他扩展国外市场。
他的亲妈好像在M国,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
第157章
清明节后, 李华带着李高阳离开了蓉城,母女俩去火车站送行。
临上火车前,李高阳仍然没死心:“老大啊, 来找我玩啊,你去过就知道广州的繁华了,一定会留下的。”
袁锦悦笑笑, 广州曾经是她的第二故乡,她创造过人生的辉煌。可现在妈妈在哪儿, 她就在哪里。
李华也没死心:“莉君, 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你千万别客气。如果需要我做什么尽管说, 我在广州永远欢迎你。”
“谢谢!”文莉君和李华挥手告别, 她想起还有一个做生意的朋友,总能找点路径。
蜀绣厂背后的农田现在渐渐地少了,建起了楼房,住了好些人。小块的田地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 荒废着, 长着杂草。农舍也分散了,基本没有农人居住。这些小院儿大多改成了小型工厂, 有切割石材的, 有做钢材门窗的, 有酿造白酒的, 有做皮鞋的……
小小的皮鞋小院里,机器的哒哒声混着皮革的味道飘在空气里。曹云穿着沾了胶渍的皮质围裙, 刚把一双缝好的皮鞋从机器上取下来,就看见文莉君站在小院门口,手里拎着个大包, 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莉君,你怎么来了!” 曹云放下手里的鞋楦,快步走过去,把她往厂房里让,“快进来坐坐,外面乱得很。”
文莉君跟着她走到角落的小办公室,刚坐下就打开布包,拿出几块叠得整齐的绣片样品。有巴掌大的卡通绣片,还有绣着梅兰竹菊的小方块。
“曹云,我是来求你帮忙的。蜀绣厂现在,订单越来越少,库里堆了好多绣品,我知道你在广州有不少客户,能不能帮我问问,有没有服装厂或者礼品店愿意收这些?哪怕价格低点儿也行。”
曹云拿起一块熊猫绣片,对着光看。针脚细密,熊猫的眼睛绣得活灵活现,她忍不住感叹:“你这手艺还是这么好,可惜了,蜀绣厂人太多了、负担太重了。领导的经营方式严重落后,要不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
她放下绣片,看着文莉君失望的脸,有些不忍:“莉君,不是我不帮你介绍客户,我跟你说句实在话。就算我帮你推出去这一批,下一批呢?手工刺绣根本不适合做日用品,人手永远比不过机器,时代变了啊。”
文莉君捏着绣片的手握紧又放开,没说话。
曹云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接着说:“莉君,你看我,当年从喜鹊合作社出来,租这小厂房做皮鞋,一开始也难,可我能自己接订单、自己定价格,广州那边要什么款式,我第二天就能改版型,比在厂里灵活多了。
你手里有这么好的蜀绣手艺,不如自己出来干。租个小铺子,或者跟我一样搞个小作坊,自己定价自己做,不比在厂里耗着强?如果你开了铺子,我一定来捧场。”
“我……” 文莉君捧着热水杯,指尖传来暖意,心里却泛起酸涩。
她想起 1987 年,自己刚离婚,带着丫丫走投无路,是蜀绣厂给了她第一个岗位,给了她集体户口和宿舍,让她们母女有了落脚的地方。
想起高志川书记帮她挡袁鹏的骚扰,帮她争取去苏州的机会。想起韦青老师带着她获得全国金奖还送双面绣到了亚运村。张红蕾器重她,让她从一个普通绣工,慢慢成了技术骨干,车间主任。
“曹云,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文莉君抬起头,眼里带着红血丝,却很坚定。
“可蜀绣厂对我来说,不只是个工作的地方。当年我最难的时候,是它庇护了我和丫丫,给了我尊严,给了我生活保障。现在厂里难了,我要是走了,那些跟着我学绣活儿的姐妹怎么办?那些绣了大半辈子蜀绣的老师傅怎么办?我想再坚持坚持,哪怕只有一丝希望,我也不想先放弃。”
曹云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她知道文莉君的性子,看似柔弱,可只要她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行,我懂了。广州那边的客户,我帮你问问。有做服装辅料的,也有开礼品店的,我把你的绣片样品寄过去,看看能不能谈成批量订单。”
文莉君眼睛一亮,连忙道谢:“太谢谢你了,曹云!”
“丑话先说在前面,我不能保证销路。”
“没事儿,有机会,总比没机会强!”文莉君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清明节放了个长假,节后的蜀绣厂的生产车间里,绣绷排成一排,却没几个人动手干活儿。四十多双眼睛都盯着文莉君手里的报名名单,空气里带着几分紧绷。
文莉君把拟出来的十二个人的名单贴在公示栏上,底下立刻就炸了。
“莉君啊,我不服!”赵姐第一个站出来,挽起袖子叉着腰。“我在厂里绣了二十多年,牡丹花、蝴蝶我哪样没绣过?怎么这次就没我的份?”
旁边的万胜男也跟着点头,声音带着急:“就是!我年轻,眼神好,手脚也快,每天能多绣两小时,主任为什么选郑招娣不选我?她去年还绣错过花纹呢!”
一时间,质疑声此起彼伏。
有人说 “凭什么按年龄排,按工龄排才靠谱”,有人抱怨:“选的都是跟文主任走得近的,关系好的”。
刘卉皱着眉,小声跟张娟嘀咕:“虽说我们俩没入选正常,可这选法确实容易让人多想。”
文莉君没急着反驳,走到车间中央,双手往下按了按:“大家先静一静,我知道大家盼这活盼了多久。三件长衫,能让 12 个人有活干,我比谁都想把机会分给每一个人,可订单就这么多,我只能按实际情况选。
我们一共三个组,需要选一个组长带着大家做,除了要刺绣还要会缝纫、盘口、收边等手艺。目前做得最好的是这三位。”
文莉君用笔圈了出来,大家看到名字,也算心服口服。
“其他人呢?她能做,为什么我不能做,我们手艺差不多。”
“我选这 12 个人,没按关系,没按资历,就按两件事:一是能不能干,二是适不适合。年轻的手脚快,负责赶进度;老手艺精的,负责抠细节。同等条件下,我选了家庭最困难的。大家可以对着名单仔细看,不是我瞎选的。我自己,还有我最好的朋友刘卉、张娟,几个车间组长基本都没入选。”
大家仔细看了看,一组剩下的三个人里面,一个是刺绣手艺好的,一个是年轻速度快的,还有一个是家庭困难的。要么是一个人带着孩子的,要么是老人生病丈夫瘫痪的,还有一个孩子正准备高三,要存钱供着读大学。
这话刚落,人群里有人小声问:“那我们没选上的,就只能等着了?”
“我问过博物馆了,如果这三件做得好,还有三件。这次做长衫的小组,每天收工后留一个小时,轮流教没选上的姐妹盘扣、绣暗纹、钉珠。咱们现在缺的不是活,是能拿得下各种活的手艺。等大家都学会了,以后再多订单,咱们也能一起干!”
车间里慢慢静了下来。万胜男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说:“莉君姐,我刚才急了,没想着活还分细活粗活。”
赵姐也叹了口气:“再来三件又怎样,还是养不活这么多人。”
文莉君拿起名单安慰大家:“既然大家还在蜀绣厂,我一定会继续想办法的。就算蜀绣厂没了,蜀绣还在。我们的手艺还在,就饿不死自己的。”
“好!我们信莉君!”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接着更多人附和。之前紧绷的气氛消散了一些,有绣工开始跟选上的人讨教盘扣技巧,三个组长围着文莉君问长衫订单的各项细节,车间里终于又有了些过往的活人生气。
有工人把私活带到了单位刺绣,干部们也没有阻止。只要不用蜀绣厂的材料,允许他们用场地和时间。一个人有事儿做,总比没事儿做好,有事儿做才有希望。
文莉君把绣工们安顿好,她带着笔记本再次敲响了张红蕾办公室的门。
“又是你?”张红蕾打开门,带着一点不悦。
“厂长,我不是来找麻烦的,我和我家闺女想了些办法,能给厂里赚点钱,不会让您投一分钱。”文莉君把笔记本摊开放在张红蕾桌子上。
张红蕾看了一眼,这次都是节能的方案。她终于有了兴趣:“食堂这事儿我怎么没想到呢!白白养着三个工人,还用了那么多水电气费用,完全可以用来创收呢!”
文莉君这回终于松了口气:“那请厂长上会谈论吧!”
“好!”张红蕾把食堂、绣绷、厂房、公车都打上钩。第二周的行政会,大家很快都同意这些自救方案。
第二天,文莉君带着食堂做的包子给于绍言和袁锦悦晚上加餐:“尝尝,我们食堂自己做的。材料地道,味道好,比省大食堂的好吃。”
“这就开始转变方法啦!”袁锦悦咬了一口,还真是肉汁饱满可口。
于绍言连吃了两个包子,才停下来说:“蜀绣厂干脆改成餐饮店算了。”
袁锦悦听到后眼睛一亮:“妈妈,蜀绣放在公园没人买,要不要放在高档酒店里试试呢?说不定客人吃完饭,发现这东西还没一桌宴席贵,就把蜀绣带回去了。”
“这确实可以问一下!”文莉君刷刷写进了小本子,眼见的高兴起来。
转天文莉君找到了崔碧泉,她正在画室焚香静坐。最近没有生产任务,她心中烦闷。
文莉君等她休息好了,给她说了想去高档酒店卖蜀绣的想法:“只是餐厅里摆大作品可能不容易卖出去,但是小东西一定是喜欢的。请崔老师帮忙,我们一块儿去库房选选。”
崔碧泉闻言立刻起身,找到韩文超打开了库房。韩文超指着堆满的滞销货品:“都在这儿了,你们挑吧!”
蓉城最高档的酒店和餐厅都是以男性消费者为主的,文莉君和崔碧泉挑选了领带、手绢和几个绣着老虎狮子的小绣屏。
当天两个人带着作品去了蓉城的第一家五星级宾馆,却被拒绝了。
宾馆经理很明确地告诉她们:“我们这里不能强制推销,如果你们要来售卖,就开个专柜吧!在我们这五星级酒店开专柜,一个月至少5000块租金,还要三万块押金。我们的服务员是不会帮忙推销的,你们要自负盈亏。”
连草堂寺的免费专柜都撤了,怎么可能花更多钱给宾馆开专柜。蜀绣厂根本拿不出这个钱。
“打扰了!”文莉君和崔碧泉只能告辞。
离开的时候,文莉君站在宾馆门外踌躇不前。她明明看着来往的客人衣着光鲜,都是潜在的客户群体,却不能靠近。
她在门口犹犹豫豫,被保安看见了:“这是外事接待单位,你们别站在这里。走开,走远点!”
回到蜀绣厂,张红蕾告诉她:“蓉城的宾馆我早就派人去问过了,我们连工资都发不出,风险太大。这个月糖酒会的时候,我向上级赊了个专柜,出掉了一些积压产品,可只卖出去小东西,大件的商品客户还是嫌弃太贵了。但是,让我低于成本价格卖,我还是舍不得。”
曹云带来的消息也不乐观,她到处求人,也没找到愿意定制绣品的工厂:“广州那边的工厂回复说,手工刺绣一个平方厘米的花纹至少两小时,机器只需要几分钟。而且这两年好像不流行刺绣风格的服装和纺织品,要不我们再等等?”
当天晚上,文莉君又一次失眠了。蜀绣厂太大了,就算是用了所有的方法,还是拖不动。
于哲感知到她的沮丧,就着被子抱着她的后背:“莉君,别伤心了,你已经尽力了,尽全力了。”
文莉君抱着于哲的胳膊,忍不住抽泣起来:“为什么,什么方法都不行,要让蜀绣厂活下来,就这么难呢?”
袁锦悦睡到半夜,听到低低的抽泣声,打开了房门。循声站到了母亲的门前,她犹豫着,没有进去。
身后的房门悄悄打开,于绍言也走了出来,看见门口站着的袁锦悦,丝毫不觉得奇怪。
袁锦悦转身看向于绍言,幽暗的光线里,眼睛仍然散发着光芒。
于绍言看见这段时间袁锦悦为了帮母亲,在繁忙的学业中学习蜀绣,整理绣片,查找书籍资料,甚至偷偷学刺绣。她为保护母亲这么拼命,他也想护着她。
心脏突然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黑暗中,于绍言带着笑意点了点头,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第158章
五一节前, 袁锦悦、于绍言带着零花钱到蜀绣厂找文莉君。“丫丫、绍言,你们来做什么?”
“我们来进货代销。”袁锦悦笑笑。
“代销是什么意思?”
文莉君不知道,袁锦悦笑着拉她去了销售部。“韩叔叔, 我买20条方巾手绢,20个香包,你给我个批发价呗。”
“买这么多干什么, 你们也用不完啊?”亲妈好惊讶。
“我拿去卖的,反正亏了赚了都算我的。”袁锦悦一副小老板的模样。
当初她在广州摆过地摊, 卖过文具鞋帽。现在她想试试现阶段人们对蜀绣的认知度和购买力, 摆个摊是最简单、最快速能摸清楚的。
韩文超笑着给袁锦悦数了东西,报了价钱。袁锦悦掏出600块巨款, 拿走了这些东西, 还让韩文超赠送了一个扇面。
文莉君又紧张起来想阻止。
“阿姨,就让我们试试吧!”于绍言笑着说。“我们只是想帮上您的忙。”
行吧!孩子们的好意,文莉君总不好再拒绝,反正这钱就当是自家给蜀绣厂的贡献吧。回头用家里的钱给两个孩子补上。
五一节的蓉城人民公园, 紫藤花把长廊染成淡紫色。老人们摇着蒲扇, 坐着藤椅坐在茶桌旁摆龙门阵,一杯杯的盖碗茶香气扑鼻。孩子们在周围追逐打闹, 争着玩滑梯。
袁锦悦蹲在树荫下, 把蜀绣的手绢、香包一一摆开。于绍言把折叠小桌子小椅子摆好架稳, 又帮着把东西摆得更整齐, 还学着小贩的腔调吆喝:“蜀绣手工做的高级货,送朋友、送家人都合适!”
“多少钱一个呀!”立刻就有带孩子的妇女来问价。
“20一个, 30两个,随便选!”袁锦悦笑眯眯地,很有小商小贩的劲头。
“这么贵啊!”妇女蹲下翻看了几个香包, 又放下离开了。
陆陆续续又有好些人来看,都说好美,但是好贵。
只有一个穿着旗袍的银发老太太,捡起一块方巾手绢:“我年轻时有一条差不多的,丢了后就找不到了。现在居然找不到类似的,今天好巧让我碰见了。”
“您真是找对了,这是蜀绣,以前商店里都是卖手工刺绣的,现在手绢都退出商场了,根本没人买。这是我从蜀绣厂里进货的,全是高级绣工亲手刺绣的。”袁锦悦绘声绘色地讲述着。
于绍言也帮腔:“蜀绣厂现在面临危机,以后厂子没了,您更没地方买。”
老太太本来还高兴着:“什么,蜀绣厂要没了,那我要再选一块。女娃娃,你帮我选选,男娃娃,你给我算便宜点。”
“好呀!”两个少年异口同声,配合默契。
两人正忙着,身后传来熟悉的笑声:“哟,这不是于绍言、袁锦悦吗?你们俩怎么在这儿当小老板啊!”
袁锦悦把两条方巾给老太太装好,回头一看,是高中同班的文娱委员周萌,还跟着两个女生。“你们卖的是什么啊?”
“这是我妈蜀绣厂的手工刺绣,有喜欢的吗?”来者都是客,袁锦悦都推销。
周萌凑到摊位前,拿起一个香包,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笑着打趣:“我说你们五一不跟我们出去玩,原来在这儿搞个体户啊?于绍言,你这吆喝的劲儿,比人家亲生闺女还卖力。”
另一个女生也笑道:“你们俩比人家亲兄妹还亲!”
袁锦悦无所谓地拿回周萌手里的香包:“我们本来就是兄妹,你们才知道吗?”
“你想当人家绍言哥的妹妹,人家想不想让你当呢?”女生们笑了起来。班上有省大的同学,大家早就知道于绍言和袁锦悦不是真兄妹了。
于绍言有些尴尬,却没反驳,他内心并不想让袁锦悦当妹妹,遂岔开了话题:“班里好多同学约着去春游,你们怎么也来人民公园了?”
“刚从百花潭公园过来,看见你们就过来了。”周萌把钥匙扣放回摊位,冲两人挤了挤眼,“行吧,不打扰你们亲……兄妹做生意了,回头班里见啊!对了,你们俩这搭档,还挺配的!”
“就像一对儿!”“嘻嘻嘻”几个女生走远了,于绍言的手心出了汗,刚才周萌的打趣,竟让他心里泛起一丝说不清的甜蜜。
袁锦悦低头扒拉着丝巾:“你刚才为什么不说清楚?”
“说什么?”于绍言满面春光,还沉浸在甜蜜里。
“澄清我们是兄妹啊!”袁锦悦抬头盯着他看。“以前你天天盘算着当我哥哥,和我争吵打架争当老大。可现在我明明叫你哥哥了,也承认你是老大了。为什么你要否认?”
“我……”于绍言的脸从下到上变得通红。“我,只是……不想当你哥哥了!”
“?”袁锦悦盯着于绍言的脸看,越看他越心虚。
他把脸转向另一边:“我觉得你挺厉害的,聪明、有办法,也会经营,阿姨和我爸都不会把你当小孩子,我可不敢当你哥哥……”
我只想用平等的身份喜欢你,想和你永远在一起。这句话刚到舌尖,被他赶快咽下。他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真是要命。
袁锦悦看着他脸可疑地红着,又避开她的视线,他这是怕她吗?居然不敢当她的哥哥了。
他居然崇拜她!她有些没闹明白,这家伙和她争了五年,怎么突然就变了呢?还是他早就变了,她没发现。
“行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明白了?”于绍言还以为袁锦悦猜出了他的心思正准备高兴,就听见袁锦悦又补充了一句。“我知道你想当我小弟,但是在学校最好还是兄妹相称的好!免得同学八卦。”
少年膨胀的爱意,就像被扎了孔的气球,哧溜一声就泄气了。“知道了!”
袁锦悦没空管少年的别样心思,她通过在人民公园摆摊,基本了解蜀绣在老年人中还是有市场的,但是具有购买能力的青壮年却知之甚少。如果是她做蜀绣,需要让蜀绣在年轻人中普及开来。
得到这样的结果,袁锦悦记在了笔记中,头脑中开始规划未来的商业地图。她说要做蜀绣,绝不是玩玩而已。
假期结束,省大附中高二的走廊,袁锦悦刚抱着作业本从语文老师办公室出来,就被人故意撞了一下,本子散落一地。抬头一看,是班里的林薇薇。
小姑娘同样是住在省大湖畔宿舍区的,自高中才转到省大附中读书。人长得肤白貌美,即便穿着宽松的校服,依然能看见姣好的身材。是班里公认最喜欢追着于绍言跑的,常找借口要他笔记、递水。
“走路不长眼啊?” 林薇薇踢开一本作业本,声音不大却足够周围人听见,“有些人啊,不就是个蜀绣厂的工人女儿吗?蜀绣厂都要垮了,下岗工人可不怎么好听。这母女俩要不是攀着于教授,能住上省大的教师宿舍,读省大附中?现在居然仗着家里跟于教授沾点关系,就以为自己能跟于绍言平起平坐了。真是好本事。”
周围几个女生跟着哄笑,有人还故意说:“就是,上次看见于绍言帮她去食堂打饭,说不定是被她缠上了。”
“他们还住在一起呢?不知道关起门来做了多少舔着脸求男人的事儿!”
有病吧!袁锦悦翻了个白眼,不想和恋爱脑说话。每次遇见于绍言的追求者,都这样。
她刚想弯腰捡作业本,一只手却先她一步伸了过来 。于绍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把散落的作业本一本本捡起来,拍掉上面的灰,然后挡在袁锦悦身前,眼神冰冷。
“林薇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于绍言把作业本递给袁锦悦,声音掷地有声,“文阿姨是我家人,袁锦悦也是我……我妹妹,我们住在一起怎么了?什么叫攀附?什么叫求男人?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去找你爸你爷爷。”
林薇薇没想到于绍言会突然出现,还这么不给面子,脸涨得通红:“我…… 我又没说错,大家都这么说!”
“就是!”旁边的女生小声嘀咕。“大家都说你们都去人民公园摆夫妻摊位了。”
“一群长舌妇!就是你们这群人天天造谣,搬弄是非。不是这个好了,就是那个看对眼了。搞得男生和女生现在连话都不敢说了。你们有这时间,不会多刷两道题吗?要高考了!”
于绍言扫了一眼周围附和的女生,“还有,我和袁锦悦现在是一家,将来也是一家,不是你们挑拨离间有用的,少管我们家的事儿。”
说完,他没再看林薇薇,转身接过作业本对袁锦悦说:“走吧,我送你回教室。”
袁锦悦本来还想出手的,现在保镖出师了,自己可以省心了,不禁老怀安慰:“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也!”
于绍言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她永远明朗大方,毫不畏惧,现在的道谢带着真诚和俏皮。可当他说自己是她哥哥的时候,她没有反驳,还挺用力地点头,真是让他心情不悦。
“我刚才喊你妹妹,不是要占你便宜,只是不想让她们再纠缠下去。”
“我知道啊!谢谢你出手,这群女生烦不胜烦。”袁锦悦眼神明亮磊落,好像一束光照亮了他心底晦暗的角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突然为自己感到羞耻,喜欢上自己的妹妹,这可怎么办才好?
“不用谢,我们是家人嘛。” 于绍言慌忙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发飘。“以后有男生纠缠你,我也可以帮你赶走他们的。”
“那就太好了!”袁锦悦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可你还是不着急出手啊!万一有我喜欢的人怎么办,听我口令,看我指挥。”
“你有喜欢的人了?你才,才15岁。”于绍言没料到听到这个答案。
早就超过15岁心理年龄的袁锦悦耸耸肩膀:“哎,别紧张,暂时还没有,顺便看看嘛。万一有又帅又聪明,还会运动的阳光大男孩呢?总要先认识认识嘛!”
“我们学校哪儿有又帅又聪明还会运动的,他们都不如我!”于绍言越想越生气,她怎么就不能看到他的好呢!
“?”袁锦悦搞不懂少年的心思。“这有什么好比较的。你再好,我还不能看看别的小男生?”于绍言确实属于拔尖的男娃,可再好,看这么多年也审美疲劳了吧!
“啥,你还想早恋啊,你妈肯定不答应!”于绍言觉得胃里的气好像鼓成了气球。
“我就是纯欣赏不可以吗?”袁锦悦一脸谄媚。“你们男生不也喜欢看漂亮女生吗?别装了,大家欣赏欣赏美人,作为繁重学习的调剂。我帮你打掩护!”
“……我又不是你!”于绍言看着袁锦悦,她怎么能说出这么大胆直白的话呢?他明明只想看着她而已。
没法解释,他转身迈腿进教室,嘴唇一直紧紧抿着。
袁锦悦只能稀里糊涂地跟着走。“啊,这就生气了,为啥生气啊?”
“我没生气!”
没生气才怪,袁锦悦腹诽,青春期的男娃真麻烦。一会儿要当她哥哥,她愿意喊哥哥了又不让喊了。一会儿要帮她,一会儿又限制她,看个帅哥怎么了嘛!又不会影响学习,还能让人身心愉悦。拉他下水一块儿看美人,他也不愿意。
想不明白,于绍言一点儿都没有小时候可爱了,长大了,越来越矫情!
第159章
学校不顺, 亲妈的拯救蜀绣厂大业也不顺。就算她拼着命找来的订单,也不过让蜀绣厂多活了一个月。
端午节后,工厂正式停发基本工资。
食堂外的公告栏上的告示一张贴出来, 很多人都哭了,也有人开始骂娘。
张红蕾的办公室再次被堵了,她关着门窗、关着灯, 听着门外的绣工们的谩骂声,数着桌上钟表指针一格格的跳动。
文莉君站在走廊, 眺望对面行政楼的动静, 也难受得不行。
没人相信蜀绣厂是倒在了时代里,大家都觉得是厂长中饱私囊, 管理混乱, 能力低下。
骂声越来越难听,张红蕾在越发昏暗的房间,默默流泪。
工人们敲不开厂长的门,又纷纷回来找文莉君:“文主任, 我们信你, 再去和厂长谈谈吧!”
还能谈什么呢?文莉君心知肚明,蜀绣厂没救了, 但她还是去了。
门敲响了, 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可文莉君知道, 张红蕾一定在里面听着呢!她让大家安静, 注意秩序,清了清嗓子, 放声说道:“厂长,我是莉君,您能出来和大家说说话吗?工人们不是想造反, 就是心里难受,想找你说说话,听个准信。”
房间里面有一点动静,可门还是没开。
“厂长,我是您招进蜀绣厂的。那年新员工考核培训,我还记得您当时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从今以后,蜀绣厂就是你们的家。后来,蜀绣厂给了我一次次庇佑,我是真把蜀绣厂当作家。我相信,很多兄弟姐妹,也是一样的感受。”文莉君尽量平静地回忆着,周围的人的抽泣声更加明显。
“我们只是害怕!怕被欺骗,怕被抛弃,怕离开蜀绣厂活不下去。您是我们的大家长,您给我们说说,厂子卖了以后,我们还能怎么办?好不好?”
张红蕾一直在里面听着,如果可以,她也不愿意宣布这样的消息。可文莉君说得对,这个时候她更要有担当。
擦干眼泪,她打开门走了出来,看了看大家或期盼、或悲伤的脸。“既然大家想听,我们去活动室说吧!”
一传十,十传百,所有职工齐聚四楼的活动室。这次曾经是文莉君第一次进厂考核,后来无数次举行职工培训的地方。
张红蕾眼睛红肿,脸色憔悴,她把账本放在了第一排:“工人师傅们,我张红蕾绝不会把钱揣进自己腰包,和大家一样拿着工资奖金。大家如果不相信,这是今年的《资产审计报告》,这是厂里历年来的账本,大家可以去查查看看。”
后勤主任姜雅丽忍着泪水,把账本翻开递给工人们,上面的表格里密密麻麻全是数字。大家伸出脖子瞟了一眼,低下了头。
大家看不懂,可也知道,张红蕾开放账本,是想说明自己光明磊落,绝没有贪污。
“其实从90年起,粤绣首先就没落了,蜀绣也已经开始走下坡路。这几年,我们靠着高质量的画稿和绣工技术,努力开发国际国内市场,又坚持了许多年。可是从94年开始,厂里的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去年我们只出不进,已经用掉了往年来的全部存款,今年只有欠账和亏损。
上级派人来进行资产审计,厂里现在欠了银行三十多万,水电、原材料的欠账也堆了一摞。我们的厂房只值80万,可地皮是国家的,我们没有权利动用。
我们继续维持下去,欠账只会滚雪球,越来越多。上次我提过的全员买断,全厂实行股份制,可大家并不同意。我自己这几年来也许比大家多挣一点儿,但是远远不够,而且改制文件里明确写了管理层禁止自买自卖。
我也找过很多商人朋友,可现实是蜀绣厂拖累太大,谁也不能保证拿出钱来,还能收回成本。厂里给的这六个月最低工资,其实也是给大家机会,有能力有门路的都可以离开。辞职可以,留职停薪也行。”
这些事情文莉君也尝试过了,连李华这样对蜀绣厂有感情的老员工,听到蜀绣厂要倒闭,都觉得是迟早的事情,更不会接手这么大的包袱。
“工友们,不是我狠心。现在要么变卖厂房还账,要么申请破产。这已经是我们全部行政想到的最好解决办法了,你们的文主任也是知道的。”
工友们知道文莉君这半年多的忙碌,现在看她低垂的眉眼,知道张红蕾说的是真话。
文莉君站起来,她这半年也参与了很多经营工作,不像最初时那么痛苦自责。就像于哲说的,她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她艰难地向工人们解释:“工友们,我去过广州、苏杭上海和北京。真是时代变了,大家的消费观念变了。蜀绣是高价格长时间的传统手工产品,怎么比得过低价格短平快的机器洋制品。
张厂长真的尽力了,变卖厂房,至少还了欠账,还给大家补点安置费。可一直拖着,最后把蜀绣厂列进破产名单,大家一分钱都拿不到,临近退休的师傅们也没有退休金。”
“真的,没希望了吗?”一个工人问。
文莉君看向张红蕾,她闭上了眼睛;文莉君看向大家,很多人眼眶红了,包括坐在里面的崔碧泉、韩文超、伍红玲、刘卉、张娟、蒋巧巧。他们的脸上全是不舍和失望,文莉君想起早已离开这里的高志川、韦青、何东妹、李华。所有人的蜀绣梦都在这里终结了。
“真的,结束了!”文莉君看向最后一排的入口,好像看到十年前的自己,从这里意气风发地走进来。
“工友们,我张红蕾会待到最后,你们需要找工作,我会尽量帮忙联系。我的所有干部,也都会帮你们找到合适的工作岗位。”
这一次,没人再说话了,安静,很安静!心死一般的安静,一动不动。
天黑了下来,所有人像是经历了一场长跑,安静而沉重地离开了会场,从此各奔东西。
接下来,上级同意蜀绣厂改制的方案审批下来了,给出的安置标准:按工龄算,满 10 年补 5000 元,满 20 年补 8000 元,不足10年的给3000,不足5年的给1500。在职职工举手表决同意后,一一签字留档。
自主经营两个多月的食堂关了,食堂里的三个人背着菜刀锅铲,离开了蜀绣厂。
销售部关了,韩文超被推荐去了百货大楼,其他销售各自找到了工作。行政们找到各种门路,有去事业单位的,有直接办理退休的,有自主经商的。
崔碧泉和尹凯作为最后的设计师,选择待到最后,直接拿安置费。工人们大多也是留职停薪,能多一份保障总是好的。
手艺好的绣工,很快就联系到了各地的私人绣坊,或者组合开办工作室。手艺弱一点的绣工或者年轻人,离开后选择了别的行业。年纪大的,纷纷办理了退休。
张娟火锅店招了五个年轻绣工,每月开 400 元工资;赵姐去了杨心绣坊后,绣的金丝猴香包被游客抢着买,第一个月就赚了 200 元,比在厂里的基本工资还高。沈新华在上海接手了几个姐妹,李华在广州招了七八个,曹云也帮忙接手了五六个,大家的日子比想象中好。
蜀绣厂的大部分区域关闭了,只留下一楼的一个车间还开着,文莉君、张娟、刘卉还在,还有另外9个工人仍然坚持刺绣工作。博物馆的文物服饰仿制工作尚未完成,给的尾款会单独作为几个人的工资。
一个月过去,夏日的阳光照在蜀绣厂的锈迹大门上。
蓉城蜀绣厂的招牌已经取下了,只留下招牌曾经遮挡过墙面的痕迹;空车间里,蒙尘的绣绷排得整整齐齐,上面空空荡荡的。没有绣工们的欢声笑语,没有绣品丝线的五彩斑斓。
在蓉城最热的夏天,蜀绣厂老厂房冷清且冰凉。
文莉君仿佛老了很多岁,喜欢睡觉,不想工作,又不得不扛着爬起来。一个热伤风,来来回回吃药打针都没康复。
七月一日,一个特殊的日子,文莉君一家待在客厅,从上午就开始看直播回归,也看到了香港的一切。
袁锦悦看着电视,吃着水蜜桃,一切都是熟悉的感觉。当年先去广州,再去深圳、上海,没少去香港。
于哲和于绍言看着这一切很兴奋,此时的香港高楼林立,经济发达,在蓉城人眼中看来如同未来世界。可以预见,未来几年港风流行,人们追求更高的物欲,追求极度的繁华,加入到快速的经济发展中去。
电视里香港会展中心升起国旗,于哲和于绍言欢呼起来;文莉君却摸着毯子上蜀绣厂的旧标记摩挲,隐隐约约还能看出蓉城蜀绣厂几个字。一个时代在狂欢,另一个时代在落幕。
香港回归的仪式还没播放完,文莉君已经蜷缩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裹着旧毯子。就像一个遗留在旧时代的老物件,已经和新时代格格不入了。
稍晚些,文莉君醒来,房间里安安静静的,女儿在沙发另一头刷题。走廊的灯亮着,于哲和于绍言估计在各自房间里忙碌。
“丫丫,几点了,还不睡。”文莉君看看挂钟,十点了。
“我刷刷题,没事儿!”袁锦悦收了作业,盘腿坐在沙发上。“妈妈口渴吗?要不要喝水?”
文莉君点点头,袁锦悦到厨房接了杯凉开水,给她端过来:“妈妈最近太累了,多休息休息。”
“是有点累,现在蜀绣厂只剩下我们12个人,什么活儿都得干。清洁、做饭、修理、送货……”文莉君接过凉水喝了两口。
“蜀绣厂人多的时候,没活儿给大家做。现在没几个人了,时不时还有一两个订单。博物馆的服装复制完了,还有外贸局的礼物。”
“妈妈也要注意身体,蜀绣厂变卖走到哪一步了?”袁锦悦知道母亲不是真的累,而是心中的目标没了。
“前几天在进行登记拍卖什么的,快了吧!”文莉君故作轻松。“卖了也好,卖了大家就有钱了,我也不用去上班了,正好休息一下。”
“妈妈,蜀绣厂不在了,蜀绣还在的。您会去杨心婆婆家的欣欣向荣吗?”
文莉君把水喝完,放下了杯子:“不知道,也许就在家里吧。”
“妈妈,你有想过自主创业吗?”
“做个体户?”文莉君沉默了。
“韦老师上次到家里来看您,不还说只要需要她,她可以帮忙出稿子吗?张娟阿姨和刘卉阿姨也说这么年轻退休好无聊。您一直想把蜀绣传承下去,蜀绣厂不在了,可大家还在。”袁锦悦摸出书包里的笔记本递给文莉君。
“妈妈,你看,我这几个周末去摆摊做的调研。五十岁以上的妇女购买了六个产品,三十到五十岁之间的买了两个,三十岁以下的没人购买。说明什么,说明不是没有销路,是我们没有打开市场啊!”袁锦悦眼睛亮晶晶的。“明年我就毕业了,我能帮上忙。我们主动出击,在年轻人中宣传蜀绣。”
文莉君接过女儿的笔记本,厚厚的笔记本已经记录了大半,上面有她擅长的花纹和手法。有摆摊后的调查记录,客人的年龄和喜欢的纹样。还有她对未来的规划,进学校、上电视、找名人合作……
她的鼻子有点酸,女儿早就在为她构思出路。她应该振作起来,成为女儿的支撑才对。
“丫丫,蜀绣的事儿以后再说吧!你说的话妈妈会考虑的。可是你从小成绩就好,千万不要说不读了,考大学、读研究生才是你眼下最重要的目标。多学点儿东西,才好帮妈妈。”文莉君可不想女儿高中毕业就去工作,未来都是高智商人的较量,有知识有文化才有好出路。
“你这暑假过完,就高三了吧?蜀绣厂没了,集体户也没了。要不,我俩迁到于叔叔的户口上来?这样你读书高考都方便。这次迁户口,有一次改名字的机会,以后办了身份证,再改名字就不容易了。”
“改名字?”袁锦悦想了想,她虽然讨厌袁鹏,可这名字跟了自己那么多年,还真没想过要改。不过父母离婚那么久了,袁鹏上山劳改也不需要征求他的同意了。
改改也好,免得给亲妈添堵。“那就改吧,我都可以。名字就不用改了,改个姓吧!”
第160章
“那你是准备跟我姓呢?还是跟你于叔叔姓?好像教师子女考大学要加分的。”文莉君突然笑了起来。
“啥?”袁锦悦有点懵了, 难道为了加分,她不叫文锦悦,还能叫于锦悦?
名字于她, 不过是一个代号。于锦悦,好像也挺好听的!
“不,不好听!”于绍言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里钻出来。“我自己都不喜欢姓于, 小时候被同学取了好多外号,什么大鱼小鱼咸鱼的。丫丫还是姓文吧, 姓文好听。”
晚来一步的于哲, 满怀的老父亲粉红爱心就被亲儿子吧唧一下戳破了。“为啥姓于不好,于锦悦这名字不正好吗?”
如果袁锦悦愿意跟于哲姓, 喊爸爸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吗?这臭儿子怎么想的呢?多好的当爸爸的机会啊, 亲生的皮夹克真是漏风啊!
“总之,人家丫丫可没说要姓于。”于绍言有点着急了,袁锦悦真的变成了于锦悦,他们将来就成真兄妹了。到时候他再表白, 两个人还能在一起吗?
这个理由牵强得明显, 袁锦悦挑了挑眉:“你以前也没说姓于难听啊,怎么现在……”
“就是难听!” 于绍言打断她, 转身就往房间走, 关门声震得墙壁都颤动了。
客厅里静了下来, 于哲看着儿子的房门, 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文莉君没想到于哲不反对,于绍言居然反对, 她看向于哲。眼神很明确:这孩子今天怎么回事?
于哲满脸尴尬:“你们的户口就迁到我这里来吧,改姓这事儿还是看丫丫,丫丫想跟着谁姓就跟着谁姓。谁也管不着。不过丫丫跟我肯定是好的, 教师子女考师范有加分,考省大也会额外照顾。莉君抓紧办,我陪你去。”说完,他去找于绍言谈话去了。
于绍言此刻也知道自己反应过激了,怎么也不肯开门了。“我困了,睡觉了。”
袁锦悦却盯着过道关上的门,心里泛起一丝疑惑。于绍言的反对,好像不只是 “外号” 那么简单。最近他有点反常,各种行为都难以费解。
文莉君站起来收拾了沙发:“太晚了,休息去吧。暑假也不要熬夜睡懒觉,对身体不好。”
隔了几天,趁文莉君带着袁锦悦去张娟家玩还没回来。于哲推开了于绍言半掩着的房门。少年正趴在书桌上,面前摊着一本翻开的暑假习题册,台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半天没写几个字。
“今天天气不错,我们出去打羽毛球!” 于哲拉了把于绍言出门,到了省大的灯光操场,父子俩打了个酣畅淋漓。于绍言终于露出一点儿笑容。
中场休息,于哲擦着热汗,目光落在儿子的侧影,“前几天你反对丫丫跟着我姓于,不是因为外号吧?”
于绍言的肩膀僵直了片刻,半天没说话,只拿毛巾盖住了自己的脸。
“你跟丫丫从小一起长大,她要是姓了于,在外人眼里就是你亲妹妹,” 于哲的声音放得温和,“你是不是…… 怕这个?怕爸爸以后不把你当作唯一的孩子,不再爱你了?这个你一定要放心,爸爸一定会对你和丫丫一样好的。”
儿子看了于哲一眼,眼神却很坦荡:“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会争父母的宠爱。”
“那是因为什么?丫丫得罪你了?你们最近吵架了?”于哲摸不着头脑了,他开始回忆曾经看过的各种青春期孩子的教育书籍。
“没什么!别猜了。”于绍言转过脸。“还打球不?”
于哲站起来,边打边回忆。于绍言整个青春期没什么特殊的,和袁锦悦在一起,脾气收敛了很多,两个孩子在学习上你追我赶,非常和睦。可现在,为什么他突然对袁锦悦要改姓这么敏感。
于哲再看于绍言,他并不讨厌袁锦悦,可说到袁锦悦却眼神躲闪。他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一个不小心问了出来:“儿子,你不是害怕丫丫,总不能是……喜欢吧!哈哈哈”
这句话像戳中了于绍言的心事,他沉默下来,很久很久,久到于哲以为自己猜错了。
他停下手中挥舞的球拍,猛地抬起头,眼眶通红:“爸,我…… 我喜欢丫丫,不是哥哥对妹妹的那种喜欢。我怕她姓了于,我们就真的只能是兄妹了。”
羽毛球掉在两个人的中间,弹了一下,滚到一边,谁也没去接球。
什么?儿子,他居然真的喜欢上袁锦悦了?
于哲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里的球拍指着于绍言:“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们是重组家庭,法律上你们就是兄妹,你是不是疯了!”
“我没疯!我们又没有血缘关系!也没在一个户口本上。” 于绍言也急了,站在父亲的球拍前跟他对峙,大声喊着“我就是喜欢她,看到她被林薇薇欺负我会生气,看到她为蜀绣厂发愁我会心疼,我不想她当我妹妹!我想爱护她,想帮助她!”
“没血缘也不行!这是起码的家庭伦常。” 于哲走近于绍言,拉着他到墙角,语言急促:“你给我小声些,宿舍区都是爸爸的同事朋友,还有你的同学家属,大家平时本来就喜欢盯着我们家看。你要是跟丫丫出点什么事,你让莉君和丫丫怎么抬得起头?别人又怎么看你,你让我在省大怎么做人?”
“我又没做什么坏事儿,我只是喜欢她而已!” 于绍言涨红了脸,声音带着哭腔,“你从来都不问我的想法,就知道顾着你的面子,顾着所谓的体面!”
“我是为了你好!” 于哲气得狠狠拍了于绍言的背,少年一个踉跄,“你现在是青春期,懂什么叫喜欢?等你长大了就知道,这种心思会毁了所有人!”
“我怎么不懂?”于绍言狠狠摔了手中的羽毛球拍。“我不是一时兴起喜欢她的,是经过长久的观察和深思熟虑。我们性情相投,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追求。我愿意支持她的一切决定,我甚至想过我们一起创业,一起把蜀绣做大做强。”
“你才17岁,说什么深思熟虑,说什么做大做强。冷静冷静吧!你是因为青春懵懂,和漂亮的女生天天住在一起,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没有!你不知道吧,从小就有女生喜欢我,给我写情书,送东西。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只喜欢丫丫,这辈子也只有她了。”
于绍言吵得面红耳赤,浑身颤抖,心里憋着一团火。不说出来,他和袁锦悦做了兄妹,以后就没机会在一起了。说出来,好像更糟了。
于哲看他这副模样,知道一时半会儿劝不了,激怒他更让他逆反。“你以后长大了喜欢哪个姑娘,爸爸绝不反对。可你现在还没满18岁,没去上大学,咱以学业为主,不想这些啊!先读书,读书最重要。”
于绍言捏着拳头看向于哲,他说的话确实无法反驳,他只能转身向着操场外走去。
“哎!散散步也好,冷静冷静。我先回去了,你别太晚回来啊!”
看到于绍言消失在夜色中,于哲转身收拾东西。新买的球拍被儿子摔断了,气得他胸口起伏。他不是没察觉儿子对袁锦悦的特别,可没想到会发展到喜欢,甚至非她不可的地步。
第二天一早,于哲把自己关在书房,给远在M国的林暮雨打电话。
电话接通的瞬间,他的声音还带着没消的火气:“暮雨,绍言最近心思不正,我想送他去你那边读高中,让他换换环境。”
林暮雨在电话那头愣了愣:“怎么突然要送他出国?他不是跟你们生活得挺好吗?上次他还写信告诉我想留在国内考大学。”
如果可以,林暮雨也不愿意接手于绍言。她和罗文应现在生活稳定,还生了一个小儿子。罗文应日常在大学教授数学,她在唐人街开了一间杂货铺,日常维持小生意还要做家务带孩子根本忙不过来。
“如果能去国外名校读,将来就业更方便。当初确实想过读了大学再出去,可现在儿子青春期,喜欢上了班上一个女生。我想着正好给他们分开,免得惹事儿。”
于哲揉了揉眉心,语气疲惫,“你帮我看看学校,越快越好。明年他就不高考了,直接去国外读大学吧!不到18岁出国,还不用考英语。你放心,他自理能力很强,不会要你在生活上照顾他的。”
“我有嫌弃他吗?别胡说。”林暮雨被戳穿也有点不好意思。“你说得对,早点来读书,去大学更方便一点儿。”
既然林暮雨同意了,这事儿就由不得于绍言了。
挂了电话,于哲看着书房的玻璃门外面。
袁锦悦正陪着文莉君吃早饭聊天,阳光落在她身上,笑得眉眼弯弯。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这是唯一能阻止儿子犯错的办法。
当天晚上,一家人围在小餐桌刚吃完晚饭,一人端着一碗汤,于哲把送于绍言出国的决定说了出来。
文莉君放下汤碗,很好奇:“为什么突然要送孩子出国啊?还有一年就高考了。他不是说想留在国内读大学吗?”
“当初和他妈妈说好了,高考前决定。我们考虑现在去更省事儿,读半年英语学校,就能直接申请读大学,非常方便。” 于哲避开儿子的目光,语气强硬,“手续我已经让林暮雨帮忙办了,少则三个月,最多半年就能出行。儿子也好久没看过他妈妈了,去陪陪她。”
于绍言猛地放下碗,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你就这么想把我赶走?都不问问我的意见?”
“这是为了你好!” 于哲长长叹息。
“为我好就是不尊重我的想法,把我推到国外去?” 于绍言的眼眶通红,“爸,你从来都没懂过我!”
袁锦悦没想到一向宽容大度的于哲居然不问于绍言意见,直接给他做了这么大的决定。她有些于心不忍:“于叔,你要不和绍言再商量一下?毕竟是他自己要读书。”
“没什么好商量的,他现在的成绩在国内最多上个普通大学,去M国能上更好的学校。这是早就定好了的,他妈妈说想他将来站得更高,我觉得她说得对。”于哲一口气把汤喝了,好像喝慢了,气饱的胃就装不下了。
“确实没什么好商量的。”于绍言笑了。“反正我不去,你还能把我绑上飞机?”
“年轻人,这件事由不得你!”于哲放下碗,露出强势的一面。
于绍言猛地站起来,板凳重重摔在地上,发出砰地巨响。“你为什么要逼我!”
“我为什么要逼你,我只是让你看远一点,看清楚自己。”于哲不甘示弱。
文莉君拉着于哲劝道:“孩子不愿意就算了吧,国内读大学也不错。”
于哲不愿意说出于绍言喜欢袁锦悦的实情,只能含糊地说:“男孩子总要离开父母才会成熟,要不总说幼稚的话。”
于绍言看向袁锦悦:“丫丫,这事儿你怎么看?”
我怎么看,袁锦悦睁大双眼:“嗯,说实话,叔叔没说错。现阶段国外的大学确实比国内好,就业后工资也很高。很多人想去还去不了呢!”
于绍言肩膀颤抖着,说出来的话带着哭腔:“我懂了!”
说完他转身跑回房间,重重地关上了门。
袁锦悦看着父子俩的样子,心里满是疑惑。于绍言为什么会对出国这么抗拒?于哲为什么突然这么强势。
她想问,可看着于哲铁青的脸,还有文莉君担忧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想起刚才少年颤抖的双肩,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她明明觉得于绍言确实有点奇怪,可为什么,他的难过看起来这么真实,又这么…… 让人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