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情欲(小修)
舒窈知道蕭承璟想听些什么,可全然柔顺的话,莫名其妙地堵在喉头,怎也说不出口。将言語在齿间掂量几回,她垂颈轻声道:“晋中豪族盘踞漕运数十载,臣妾偏偏长于晋廷……”她垂眸,长睫在脸上投下浅影,“如今这副耳坠被人翻出来,不过是有人想要借机移祸罷了。”她眼波微动,随即浮上几分凄然的了然,“只要臣妾还在陛下身邊,这等事便不会断绝……”
"朕知道。"
听她说完,蕭承璟心头一阵酸楚。
她这般冷静自持,还是在應对他,而非倾诉于他。
隐隐覺得,漕运事成那日,她脱口而出的不愿,才是她藏了许久的真心。
“有朕在,此事不会损你分毫。”凝视着她低垂的眉眼,他无声一叹。
“陛下明鉴。”舒窈屈膝行礼,姿态无可挑剔,“既然误会已除,臣妾不敢再扰陛下清静。”言語间,不见半分温度。
行至她身侧,蕭承璟微微倾身。
开口时,尾音里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挽留,恰似耳語:“窈窈这就走了?点心还未上呢。”
他靠得那样近,其中意味,似乎不言自明。
想这半月风波不断,只怕他自觉忍得辛苦,才借机恩威并施。
她不着痕迹地将脸侧向一旁,指尖虛虛抵在他襟前,轻声道:“陛下说的点心……究竟是备给臣妾的,还是备给陛下自己的?”
闻言,蕭承璟眼底掠过一絲玩味,故意停顿片刻,才缓声道:“窈窈想到何處去了?”语毕,修长的手指轻击桌面两下,宫人便低着头,将点心奉上。
这番做派,倒像真把暂不迫她的约定放在了心上。
反教舒窈有些无所适从。
直到一日,崔尽忠送来宫裝与头面,低声提醒道:“娘娘且上心,再过两日便是千秋节了。”
舒窈微微一怔,蓦地醒悟。
连日来扮作坐懷不乱的君子,莫非是在等他生日?
千秋节这日,舒窈終究还是依制梳妆起来。
镜中人,珠翠盈头,广袖层叠,华贵得几乎陌生。
忽就想起两次出逃、两次被擒的遭遇。
比起悄无声息消失的宇文昭,萧承璟待她,已算留有余地。
不由有些恍惚。
这般處境,她还要继续争下去么?
千秋节上午有馬球会。
舒窈到时,萧承璟正与几位宗室亲王站在场邊说话。
她寻了席位坐下。
恰此时,他回头望来,難得见她盛裝模样,喉结滚动。
身体先于意志做出反應,他踱步近前,目光在她脸上細細描摹,含笑道:“朕的窈窈,今日竟这般光彩照人。”眼神滚烫,几乎要将人灼穿。
舒窈立刻蹙起眉头。
萧承璟只一笑,便去换了身利落劲装,朝场下走去。
跃上馬背,他一夹馬腹,骏馬嘶鸣着驰骋开来。
俯身挥杆,矫健击球,竟透出几分她从未见过的少年意气。
舒窈莫名泛起一絲羡慕。
他于马上回头,恰撞见她追随的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下马鞭,随即朗声喝道:“都打起精神!今日誰拔得头筹,朕重重有赏!”
一场終了,萧承璟大步流星地走回她身邊。
她垂眸,客套道:“陛下英勇。”
轮到赵婉上场,舒窈见她英姿飒爽,不由多看了两眼,出声为其喝彩。
誰知身侧立刻传来一声轻哼。
萧承璟俯身靠近,眸色暗沉:“德妃球技尚可,也值得爱妃这般喝彩?”声线压得低低,帶着酸涩。
舒窈心下暗嗤:阿婉晚上又不会来迫她。
面上却只淡然应道:“陛下英勇,满朝文武皆交口称赞,想来也不差臣妾这一句虚词。”
“一直坐着也无趣,”许是瞧不得她看别人,萧承璟开口问道,“可想下场试试?”
舒窈微怔,随即摇头:“臣妾不会马球。”
“无妨,”他却不以为意,目光扫过她繁杂的宫装,“便是骑着马走两圈,也松快些。”
这话倒让她心动。
与其坐立難安,不如借机换身衣裳。
依言换了骑装,舒窈被人扶着,上了一匹温顺的牝马。
一手握缰,一手持杆,挥舞了几下,总觉得别扭,便想调整一二。
不料指尖刚松,马儿不安地一动,舒窈重心顿失。
一道玄色身影疾掠而至。
萧承璟探身过来,手臂一揽,不容分说地将她从鞍上捞起,稳稳锢在自己身前。
“胡闹什么!”他厉声喝问。
胸腔剧烈起伏,箍在她腰间的臂膀收得格外地紧。
其实方才的情形,舒窈自己也能应付得来。
此刻,被萧承璟这般护着,又听他这般呵斥,那股子被人管束的不耐,瞬间窜了上来。
她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有劳陛下挂心。臣妾不过是想换个手罷了。”
萧承璟听出了她隐隐的不悦。
心下微顿,只怕今晚与她亲近,她多半又会认为是强迫。
索性不再多言,他手臂稍稍收紧,策马帶她驰向远处。
春风迎面扑来,带着凉意,吹得二人衣袂猎猎作响。
舒窈望着不断退后的景色,鬼使神差地侧首,声音散在风里:“还能再快些吗?”
这话落入萧承璟耳中,顿觉这才是他认识的姜舒窈,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勾,应道:“抱稳了!”说罢,一挥马鞭。
骏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射向远方。
因着晚间还有宫宴,舒窈不得已又换上了那身华服。
待到两人独处时。
萧承璟斜倚在榻上,含着笑意问道,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慢悠悠地问道:“今日是朕的生辰,窈窈……可备了什么贺礼?”
舒窈垂眸拂了拂袖口繁复的绣纹,唇边漾起一丝浅笑,语气疏淡:“陛下将臣妾打扮得这般隆重,摆明了要将臣妾当作贺礼。既然如此,臣妾又何必多此一举?”
萧承璟闻言,低笑出声:“你倒是务实。”
身子微微后靠,他伸手取过一旁早已备好的白玉酒壶,指腹摩挲了一下壶颈纹路,随即稳稳斟满一杯。
酒液澄澈,漾着琥珀色微光,被他递至舒窈面前。
“朕说了不迫你,”他眼底幽光流转,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浅笑,“陪朕饮了这杯,便算全了今日的礼数。”
舒窈并未推拒,举杯饮尽。
原想着,醉了总好过清醒相对。
谁知,这酒极烈。
一杯入喉,灼意直冲而上。
眼前景物顿时晕染开来,身子也跟着发软。
一条手臂稳稳揽住她的腰肢,将她带入一个温热的懷抱。
“这就醉了?”萧承璟低沉的嗓音贴着她耳廓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餍足。
他垂眸,看着怀中人,眼波迷离,双颊绯红,全不似往日那般清冷自持,只温顺地倚着他,乖得不可思议。
他抬手,指腹轻轻抚过她微微发烫的脸颊,诱哄般低语:“告诉朕……那日……你为何……又回来了?”究竟有没有一丝是为着他这个人?哪怕只有一丝……
这个疑问在他心中盘桓已久。
他无论如何也要听她亲口说个分明。
舒窈醉眼朦胧地望着他,似乎努力分辨眼前人,红唇微撅,含混不清地嘟囔:“……船……船沉了……”
“嗯,船沉了。”萧承璟耐心极好,指尖划过她唇角,“然后呢?为何回到我的身边?”
她有些不高兴地扭了扭身子,想避开他的手指,却被他箍得更紧。
醉意让她卸下心防。
委屈漫上心头,她声音带了点哽咽的鼻音:“你……烦人……但你……不能死……”
不能死……
破碎的字眼,奇异地抚平了他的不安。
他心底却升起一种近乎固执的确信。
无论手段是否光明,无论过程如何曲折,他终究在她心底刻下了不容磨灭的印记。
“是啊。”他近乎叹息般地低语道,“我死了,谁还管你?谁还这样抱着你?”
“所以,窈窈,好好留在朕身边。恨也罢,怨也罢……你都别无选择。”
打横抱起她,他走向内殿,将她轻轻置于榻上。
肌肤触到微凉的锦被,她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更显娇弱无助。
她双眸半阖,长睫如蝶翼般轻颤,唇瓣微张,胸口因呼吸而微微起伏,任谁看来都是一片任人采撷的靡丽。
萧承璟目光沉沉,如同实质般流连在任人采撷的靡丽上……
他不急于索取,只单膝跪在榻边,缓缓俯身。
气息相近,在触碰上她的唇前,悬停少许,方以一种近乎虔诚的侵略姿态,覆了上去。
她能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喷在脸上,能感受到唇上的固执渐渐深入。
脑袋愈发昏沉,身子不由软了下来,原本虚抵在他胸前的手终是失了力气,无声地垂落榻间。
“不……”她含糊地吐出一个字。
“窈窈,你醉了。”他在她耳边低语,声音温柔得近乎残忍。
他和她亲密了那么多次,太知道如何撩动她了。
只片刻,她便化成一池春水。
帐幔低垂,隔绝一方天地。
唯闻他逐渐加重的喘息,和她无力承迎的呜咽,在夜色中缠绵交织。
第42章 逆转
日子流水般过去。
舒窈似乎真的認命了。
连蕭承璟也记不清,这是第多少回了。
白日踏进殿中,见她倚在窗下美人榻上,睡得正沉。
日光透过窗棂,暖融融地笼住她半边身子。
她双眸輕阖,羽睫在眼下投出两片安靜的浅影,手里松松搭着本看了一半的书卷。
蕭承璟靜立榻边。
心头无端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
这般贪睡……莫非……
找了个由头宣来太醫,旁敲侧击地一问。
老太醫听罢,眉毛微微一抬,捻须沉吟片刻,方才恭敬回话:“陛下容禀,若是身体原本康健的女子出现此类情状……确有可能,是喜脉。”
尽管早有猜测,可亲耳听到太醫口中喜脉二字时,蕭承璟仍是瞳孔一缩。
负在身后的手,指节无意識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一股热浪毫无征兆地冲上胸腔,先是心跳一滞,再是耳边嗡鸣。
他和她的……孩子?
太醫屏息靜气,小心观察着他臉上的神色,心中惴惴。斟酌着补充道:“陛下,脉象为凭,老臣不敢妄断。万全起见……不若容老臣为娘娘正式请一次平安脉,便可确知分晓。”
请脉?
他眼前映出她知晓此事后可能的表情。
狂喜骤然冻结在心口。
她会怪他吗?
那日他……
蕭承璟静默一瞬,下颌微抬:“朕知道了。”他声線平直,語意简洁,“此事,切勿声张。”目光沉沉压向太医,顿挫之间,空气都似凝滞,“下去领赏吧。”
太医何等精明,当即心领神会,深深一揖道:“老臣明白,老臣告退。”
萧承璟虽未表露,
可月信迟迟未至,本身就是最明显的信号。
一日……两日……十日过去……
每多数一日,舒窈心底的寒意便滋生一分。
她试图欺骗自己,许是心绪不宁,许是天时转暖……
晚膳时。
萧承璟語气平和:“今日进的鲥魚甚好,尝尝。”他执箸,夹起腴润的魚腹,仔细剔去细刺,輕輕放入舒窈碟中。
在他的注視下,舒窈緩緩拿起银箸。
盯着那块油亮的鱼肉,她胃里一阵翻涌,迅速移开視線,不敢再看第二眼。
萧承璟当即搁下筷箸,身形前倾,直视她微蹙的眉尖,声音紧绷:“怎么了?”語调却听不出半分意外,更像是一句等待已久的确認。
舒窈指节攥得发白,硬生生将恶心咽了回去,勉强牵起唇角,挤出点苍白的笑意:“没……没事,陛下恕罪。”话音虚浮,带着无法掩饰顫抖。
萧承璟眸色深了深,却并未追问,只从善如流地接口:“是朕疏忽了,竟未察觉你胃口不佳。”随即抬手,温声吩咐左右:“将鱼撤了,换些清淡的来。”
不多时,一盏炖得澄澈的燕窝被推到她面前。
细微的动作,却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知道了?
或者说,他懷疑了?
她缓缓抬起头,臉色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脆弱。
眼中却寻不见半分闪躲,只余一片平静。
她直直望向萧承璟,声音很輕,却異常清晰:“陛下。”
萧承璟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周身气息微微一凝。
舒窈开口,声线平穩得近乎枯寂,如在陈述他人之事:“您对臣妾的饮食如此上心。”话音微顿,目光落在那盅燕窝上,又缓缓移回他脸上,“既如此担忧,何必费心试探?”她迎着他的眼眸,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明明有了答案,为何不直接宣太医来,为臣妾诊脉?”语毕,她不再看他,径自垂敛了眉目,唯有搁在膝上的手,微微蜷起。
……
太医顫巍巍地收回诊脉的手,伏地叩首,声音隐隐有一丝激动:“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脉象如盘走珠,滑利有力,确为喜脉无疑!”
滑脉?喜脉?
太医道贺如同钝重的耳鸣,在她脑中挥之不去。
一个尖锐的诘问破心而出。
他究竟凭什么要她承受这一切?
空气仿佛凝固。
一瞬间,萧承璟看到了很多。
他看到了太医的如释重负,看到了宫人们的恭敬谄媚,也看到了……她。
那是一种万念俱灰的平静,将他胸腔里翻涌的炙热,瞬间熄灭,只余下湿冷的灰烬与滞重的闷痛。
难以名状的慌乱,悄然掠过心头。
他只将手一挥,太医与宫人迅速躬身退下。
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
二人间,弥漫着几乎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俯下身,极其小心地握起了她蜷住的
手:“朕定会倾尽全力,护你们母子一世安穩。”他语音渐沉,夹杂着一丝复杂的痛楚,“我们的孩子,会长在真正的疼爱里长大,你我儿时之苦,绝不会落在我们的骨血身上。”
舒窈異常坚定地将自己的手,从他掌心抽离,声音哑得似砂纸磨过:“为什么……”她重复道,带着积压已久的悲愤,“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无视我的意愿?”
萧承璟喉间一哽。他自然记得自己曾应允过她什么。
可那天……是他的生辰……
情难自禁四个字,明明那么天经地义,此刻怎会如此难以启齿。
萧承璟重新握住她的手腕,拇指在她手背反复摩挲,像是在确认什么易碎的珍品。
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你可知当年的慈恩寺有多冷?朕本该悄无声息地冻死在那个破败的禅房里。”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她,仿佛要从她眼中找回当年的暖意,“直到你推开门,带着柑橘走进来。朕的命数,便从那一刻起开始转向。”他向前倾身,似要望进她眼底最深处,“后来朕查到,当年那个救我的小娘子,是个无依无靠的质子公主。”他语气里带着几分疼惜,“朕当时就发誓,定要护她一世周全。再遇时……”他的声音忽然变得轻柔,“朕第一眼就认出你来了。你善良聪慧,美得让人移不开眼。”他声音渐沉,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笃定,“你就像上天为朕量身打造的珍宝。有了你,朕才觉得此生圆满。”
听完他的话,她像是不认識般看着他:“就因为……”她的声音轻得几乎破碎,“你便觉得,有了足够的理由,来安排我这一生……该怎么过?”
“不是觉得有理由。”他立即纠正,指尖轻轻抬起她的下颌,迫使她看着自己,“而是这世上,除了朕身边,朕想不出还有哪里能容你,配你,能给你,你所应得的一切。”指腹摩挲着她颊边的肌肤,他动作轻柔,语气却执拗,“你恨朕强求也好,怨朕专横也罢。但你不能否认,朕给你的,是这世道女子最好的归宿了。”
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她死死咬住唇,尝到了腥咸的滋味。
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悲凉。
她渴望的是自由,他需要的是依附。
他看着她眼中写满荒芜,自嘲道:纵使他给得再多,在她心里也与强迫无异。
可那又如何呢?
他仍想将她拥入懷中。
他这么想了,也这么做了。
她凝起全身力气,准备推开他。
可就是那一刹那。
她的身体,背叛了她。
环在他后背的……是她的手臂吗?
指尖甚至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袍。
他的怀抱是滚烫的。
她紧绷的脊背几不可察地软塌了一瞬。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肩膀随着每一次抽噎而微微耸动。
他收紧手臂,将她嵌得更深,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安抚道:“别怕……”
她终究没有推开这个怀抱,并非接纳,更非臣服。
她清醒地知道这是饮鸩止渴,清醒地知道这拥抱背后的代价,也清醒地恨着给予她这片刻慰藉又将她推入深渊的男人。
她感觉自己就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虫豸,四周是透明的、凝固的绝望。
绝望之下,一个念头,宛若暗夜奔驰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混沌的脑海。
她已不是当年那个无权无勢的质女。
阴差阳错间,萧承璟亲手递给了她破局的钥匙。
这个孩子,她会生。
她要让高高在上的萧承璟也尝尝被各方勢力掣肘的滋味!
翌日,她起身侍候他更衣。
看着她低头为自己系玉带的模样,他忽又将她圈入怀中:“窈窈,朕会加倍对你好。”
舒窈指尖微微一颤,随即顺势靠进他怀里,脸颊轻贴衣袍龙纹:“陛下该去上朝了。”她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像拂开一片云。
萧承璟走后,舒窈轻抚上小腹,那里平坦如初。
“云袖。”她开口唤道,唇角勾起惨淡的弧度。
“奴婢在。”云袖垂首恭立。
舒窈目光虚虚落在,窗棂透进的晨光里,一字一句清晰地吩咐:“传话下去,本宫遇喜,六宫同赏。”
云袖正想说娘娘胎气未稳,此时声张恐非良机,却听舒窈冷冷道:“你不去,还有春桃。”
第43章 构陷
宣政殿里,晨光熹微,光影在玉阶金壁间游走。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屏息垂首。
馮侍中持笏出列,声若洪钟道:“陛下,臣有本上奏!此事关乎江山社稷,臣不得不言。”指间玉笏微微震颤。
蕭承璟目光垂落,直看得馮侍中头又垂下去三分,才从齿间碾出一个字:“讲。”
馮侍中靜默了一瞬,仿佛在积蓄些什么,隨后伏身深深拜下。
“陛下,”他额首触地,声音里有一种豁出去的沉毅,“臣恭贺陛下!淑妃娘娘有孕,实乃宗庙之福。”言及此處,他喉头微动,声调陡然转沉,“然……淑妃娘娘,出身礼国,昔为质子。其血脉牵连异邦……”他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御座前的金砖,虑及他日皇子长成,知悉母族旧事,或心生芥蒂,或动搖国本。为绝后患……”他闭了下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赤红,“臣昧死恳请陛下,效古制去母留子!”語毕,他将整个身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似是等待最终的裁决。
蕭承璟垂眸谛听,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龙椅扶手,直至去母留子四字落下,悬在半空的手指骤然定格,一切声响戛然而止。
死寂中,他缓缓起身,龙袍曳地,步步逼近伏地不起的馮侍中,声音冷得像冰:“冯逊。”他直呼其名,語气低缓却危险,“你今日这番慷慨陈词……”言至此處,他话音一頓,向前倾身时,竟低低地笑了一声,“究竟是为我蕭氏皇嗣纯正,还是为你一己揽权之私,欲挟幼主,以令天下?!”
“陛下!”冯侍中猛地一颤,“臣侍奉两朝,忠心日月可鉴!“他抬头,眼眶已然泛红,“陛下可以责臣愚钝,却不能疑臣忠心!臣今日所言,字字句句皆出自肺腑,为的是大粱江山万年之基业!陛下……”
“忠心?”他居高临下地审視着脚下跪伏的老臣,轻声反问,“那朕倒想问你了,为何漕運案中,處處关节,都查得到你冯氏族人的手笔?”
冯侍中如遭雷击,眼中盡是骇然。
他膝行半步,声音陡然拔高:“陛下!”他向前探出手,似要抓住些什么,“漕運案与臣何干?此必是诬陷!”
话音未落,殿中七八名官员几乎是同时出列,齐刷刷跪倒在地。
为首那位梗着脖子,扬声道:“陛下!冯公乃两朝老臣,忠心耿耿,豈会行此不端之事?此中必有冤情,望陛下明察!”
其余众人亦隨之叩首,一时之间,求情声此起彼伏。
蕭承璟闻言,眉梢微挑,不怒反笑。
好整以暇地坐回龙椅,他漫不经心地朝崔盡忠招了招手。
崔尽忠躬身奉上一卷书册。
“诬陷?”萧承璟轻轻抚过书卷邊缘,手腕陡然一翻,将供词地掷于冯侍中膝前,不偏不倚,“曹家家主已然招供,说你收受黄金千两,为曹氏贪墨粮饷大开方便之门。更以耳环构陷淑妃,动搖宮闱!你还敢说诬陷?!”
冯侍中目眦欲裂,猛地扑上前,抓起地上书册,雙手剧烈颤抖,目光在纸面上疯狂扫視:“伪造!赤裸裸的伪造!”他嘶声力竭,将证词狠狠攥在掌心,指节咯咯作响,“陛下明鉴!必是曹贼受尽酷刑胡乱攀咬!臣……臣根本不曾见过此人!陛下豈能因一面之词定臣之罪?!”
“陛下!”冯侍中身后几个言官重重磕头,“漕运案错综复杂,岂能凭一家之言定案?臣等非为冯逊一人,实为朝廷体统
,恳请陛下彻查,勿使忠良寒心!”
萧承璟缓缓站起,环视满朝文武:“冯逊結党营私,勾結豪强,祸乱漕运,更构陷妃嫔,动摇国本——罪证确凿,无可宽贷!”他手臂一挥,决然下令,“即日起革去官职,抄没家产,流放闽越,永不召还!”
冯侍中像是被抽走了浑身筋骨,整个人瘫软在地,官帽滚落一旁,花白的头发披散下来,他却浑然不觉,只瞪着一雙老眼,任由浊泪纵横满面。
忽地伸手,他死死抓住御阶的邊缘,朝着那高高在上的身影,发出哀嚎:“陛下——!四十年!老臣侍奉萧氏江山整整四十年!天日可表!……您为何不肯信我?为何——!”
为何?
萧承璟心中腾起一声冰嗤。
一个自幼便鄙夷他血脉不纯、暗讽他不类先帝的臣子,一个处处以血统高低党同伐异之人,也配在他面前哭诉忠心,也配执掌政令驳斥的权责?
他略一摆手,禁卫即刻上前,将冯侍中拖下。
哀嚎声渐远。
冯侍中倒台的消息传得极快。
几乎风声刚起,舒窈便知道了。
朝臣争夺皇嗣,在舒窈意料之中,萧承璟流放冯侍中,却着实出乎了她的意料。
依稀记得沈靜姝是冯侍中的外孙女,此刻处境必然艰难。
她略一沉吟,终是起身前往探望。
到了沈靜姝宮中,只见趙婉挨着沈靜姝坐在榻边,低声劝慰。
沈静姝眼圈泛红,默默垂泪。
趙婉见舒窈进来,忙招手招了招,引她过来:“阿窈姐姐,你知道吗?阿姝姐姐的外祖父,被陛下流放了。”
舒窈点点头,视线却不离沈静姝。
沈静姝为人端方,不曾以争宠暗害过她,反常在细微处帮扶她。
如今,沈静姝外祖父因她获罪流放……
舒窈难免心生愧意。
但很快,她便硬下心肠来。
冯侍中会因为她怀孕而有所动作,她早有预料。可对方却想着去母留子,实非良善之辈。她裹挟其中,也只是尽可能的寻求破局之法罢了。况且流放冯侍中的是萧承璟。
趙婉见舒窈久久不语,忍不住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阿窈姐姐,陛下他……”她仰起脸,一双明亮的眸子,睁得圆圆的,“你能不能替阿姝姐姐向陛下求求情,你是若开口求情,说不定……说不定陛下会网开一面!”
沈静姝闻言,脸色白了白,倏地按住赵婉的手,声音凌厉:“阿婉慎言!陛下圣意已决,岂是后宫可以议论的?”她快速扫过舒窈,随即盯紧赵婉,“淑妃娘娘自有难处,更何况,后宫不得干政!你莫要糊涂!”她这话说得又急又重,看似训诫赵婉,实则提醒赵婉。
德妃被斥得一愣,先看看沈静姝,又看看舒窈,眼尾微微泛红。
委屈地扁了扁嘴,终究没再说什么。
勉强又坐了一会儿,赵婉寻了个由头,起身告辞了。
临走时,嘴角仍向下撇着,脚步也有些拖沓。
舒窈抬手挥退了左右宫人,缓步走近,坐在沈静姝身旁。
轻轻握住沈静姝微凉的手,舒窈眼底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阿姝。你的难处,我岂会不知?”她声音柔和,“但正因如此,有些话,我不得不与你明言。”她微微倾身,带着推心置腹的坦诚,“陛下待我,看似恩宠,实际从未为我,改变过任何决策……莫说是为你外祖父求情,这等干系前朝的大事……”
舒窈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苦笑:“便是当初那道封妃的旨意,我求陛下收回……亦是徒劳。陛下决定的事,从不为任何人、任何事轻易转圜。”她在沈静姝手背上轻轻一拍,“我若求情,非但于事无补,只怕更会引火烧身,让陛下疑心你我串联。此事……我真的无力改变。”
沈静姝一直低着头,静静地听。
良久,砸下一滴泪。
沈静姝缓缓抬手,拭去眼角酝酿的泪珠:“阿窈说的,我岂会不知?”她声音微哑,带着深深的疲惫,“外祖父贵为先帝遗老,又掌政令驳斥,明明可以急流勇退。可他偏偏舍不得清流直臣的虚名,一次次以卵击石。以为仗着资历,陛下会容忍……”她目光落向窗外疏影,语气洞悉世事,“如今这般结局,已是陛下念在旧情,格外开恩了……怨不得人。”
闻言,舒窈暗自心惊。
沈静姝的清醒,远超她对古代女子的认知。
“阿姝通透,是我多言了。“舒窈语调轻柔得近乎气音,“入宫以来,阿姝待我如何,点点滴滴,我都记在心里。我……我非常希望能帮道你,可是流放这件事,我确实无能为力。“她頓了顿,迎向沈静姝湿润的眼眸,目光诚挚,“除此之外任何事,凡我力所能及,只需你开口,我定义不容辞!”
沈静姝回望舒窈,眼中的复杂渐渐沉淀。
又抬手拭了下泪痕,她恢复了以往的温婉模样。
“阿窈,谢谢你。“她轻声说,三个字,重若千钧。
舒窈本以为此事暂了。
没曾想,不过三日,云袖来报贤妃娘娘在外求见——
作者有话说:沈静姝是好孩子[坏笑]
女孩子之间不应该斗来斗去[让我康康]
第44章 贤妃
舒窈执起茶壶,缓腕为沈靜姝斟了盏七分满的茶汤。
雾气氤氲间,不着痕迹地扫了眼对方眉眼:“阿姝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要緊事?”
沈靜姝垂眸望着案上清茶,手指在袖中微微收緊:“家中见我恩宠淡薄,子嗣无望,如今……已将心思放在了妹妹腹中……”她頓了頓,终是抬眼看进舒窈眼底,唇边凝着一抹苦笑,“他们盼着皇嗣落地,由我……代为撫育。”
舒窈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頓,眼底霎时风起云涌,却又在瞬间归于平靜。
她未露声色,只将手輕輕覆上小腹,语声淡淡:“阿姝将此等要事相告……”是突然天真?还是另有深意?
沈靜姝眸中水光一闪,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若有半分争夺之心,今日便不会坐在此處……”她深吸一口气,苦涩道,“我将此事告知于你,只因视你为知己,更因……我尝够了为人棋子的滋味。”她缓缓起身,后退半步,在舒窈面前郑重跪下。
她抬手輕按心口,指尖微颤:“虽然决定权,从来不在你手,亦不在我手,而在于陛下。但至少我能提前讓你知晓真相,讓你有所防备。我无力阻止家族在朝堂的运作,但我……”她缓缓举起右手,指天为证,“我沈静姝在此立誓,若将来皇嗣真交予我撫养,我必视若己出,以命相护。”她闭了闭眼,一滴泪终于滑落,“陛下从未真正……亲近过我。这孩子,或许会是我此生唯一的孩子。”
这记直球,讓舒窈精心准备的周旋与试探,顿无處着落。
她深深地看着賢妃,试图从中找出半分伪饰,却只窥见一片苦涩的澄明。
心被一种更远的哀凉淹没。
原来沈静姝一直都知道自己在牢笼里……
凝神细想,舒窈忽就明白沈静姝的在用一种更温和、也更煎熬的方式抗争。
长长吁出一口气,舒窈似叹似慨,声音里带着说不清的复杂:“阿姝,你可知你今日这番话,有多重?”她起身,輕轻托起沈静姝的手肘,引着沈静姝重新坐回案旁,“明明在这深宮里,真心比阴谋更致命,你却……”
沈静姝缓缓抚过茶盏边沿。
半晌,她抬眸,眼底清亮如秋水洗过。
“阿窈说的那些手段……我岂会不知?”她唇角牵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只是总觉得,但凡尚存一线余地,谁又願意用那些阴私伎俩脏了自己的手呢?”她垂眸看着杯中茶汤微漾,“你说,不是吗?”
沈静姝的提议,对舒窈而言无異于瞌睡遇到了枕头。
明知这是破局良机,话至唇边,她却莫名滞涩。
静默片刻,她迎上沈静姝的目光,音色平稳:“阿姝的坦诚,我收到了。我曾说过,凡我力所能及,只需你开口,我定义不容辞……此言,至今有效。”她顿了顿,将身子坐得更直,“只是此事关系重大……可否容
我……思量几日……”
沈静姝闻言,肩头微微一松,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好。”她的声音很轻,“阿窈願意考虑,于我而言……便已足够……”她眼底写满愧疚,“我……不敢再有更多奢求。”说罷,缓缓起身,極郑重地一礼。
离去的背影在空旷殿中显得異常单薄,步伐却比来时轻盈了许多。
沈静姝离去后不久,蕭承璟便下朝回来了。
刚踏过殿门,他却在珠帘處顿住了。
隔着晃动的玉珠,他望着殿内朦胧的身影,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般的不安。仿佛这精心织就的圆满之下,藏着某种不可言说的裂痕。
分明一切皆如所愿:心爱之人已侧,腹中更孕育着他们的骨血。朝堂上最后的钉子也已拔除。待她平安生产,便可名正言顺地立她为后。
他比谁都清楚,讓一个异族女子,坐上大梁最尊贵的位置,会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
可这后位,他不仅要给,更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意志,便是天意。
长久以来的相处,让舒窈对蕭承璟的存在生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察觉力。
一絲极淡的自我厌弃悄然浮上心头。
她起身迎向他,步履轻缓,轻轻伸手,指尖略带迟疑地觸到他的袖缘,继而极轻地拽了拽。力道弱得如同羽梢拂过掌心。
她默默告诉自己:是他先夺走了她的一切,她不过是争取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罷了。
“陛下……”她声音也放得低软,尾音微微拖长,“今日庭中光景甚好,陛下可愿陪臣妾走走?”
蕭承璟身形几不可察地一滞。
这种带着暖意的亲近,于他而言,陌生得近乎奢侈。
尽管内心深处知道这份主动太过突兀,他还是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许是有了身孕,她心境不同了……
沉默一瞬,他垂眸看她,目光深沉:“好。”声音出口,比他预想的要更为温和,“朕陪你。”
她甩开袖子,转身向殿外走去,步速比平日稍快。
萧承璟心下蓦地一紧,不假思索地探手,拉住了她的手臂,动作快得近乎本能,指尖力道透着急切。
“小心些。”他声音有些紧绷。
姜舒窈顺着他的力道站定,意外地没有抽手。
她抬眸,眼底如深潭泛漪,交织着令人心折的倔强,却在觸及他目光的瞬间,化作一片沉静。
羽睫轻颤,终是默然垂首,任由他掌心的温度穿透衣袖。
在彼此间牵起一道无声的暗流。
那一眼,看得萧承璟心头微动,手下意识地沿着她的小臂向前滑去,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微凉的手指包裹在掌心,牵着她往殿外走去。
春日暄和。
两人并肩行于御苑石子铺就的小径上。
他不语不言,却不着痕迹地迁就着她的步调,衣袖若即若离地与她相触。
还是舒窈先开的口:“说起来……”她话音低徊,仿佛不愿惊破份宁静,“陛下先前命人做的那道蟹橙酿,当真滋味极好。”她眼睫轻垂,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絲赧然,“那时臣妾……好像还与陛下置气呢,可尝过一口后,便觉得……实在美味得叫人没脾气。”她抬袖虚掩了掩唇边笑意,语气却无端多了几分遗憾,“可惜如今有了身孕,太医嘱咐寒凉之物需忌口,怕是许久都尝不到这般滋味了……”
萧承璟明知她从不做无谓之事。
可她的温软,她的称赞,与她的回味,太像是一点一点在接纳他的好意。
他心甘情愿地沉溺于这虚幻中。
垂眸看她,他眼底漾开温存涟漪:“難得你还记得这般清楚。”他抬起手,指背极轻地掠过她颊边散落的发丝,“区区口腹之欲,有何難?”他语气轻描淡写,却字字笃定,“天下鲜物何其多?蟹性寒,便不用蟹。朕命尚食局调弄新味,定不输那道蟹橙酿。”他目光落向她依旧平坦的小腹,声音愈发轻柔:“待你生产之后,身子大好了,朕带你去江南。让你尝遍最地道的时令之味。”说完,便用拇指摩挲了下她的手背。
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她毫不示弱,立刻捏了回去。
这细微的抗议,非但没让萧承璟不悦,反而让他心头一松。
她并非全然温顺逢迎……
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扬,竟从这小小的对抗中,品出一丝窃喜。
或许她真的在尝试卸下心防……
他眸光愈发柔和,声音里浸着化不开的宠溺:“说起从前,倒让朕想起,你在行宮偷吃绿豆糕,被朕抓个正着的模样。”他低笑了一声,指尖在她掌心轻轻挠了挠,“像只馋嘴的猫儿,朕的窈窈,即便是耍小性子,也是可爱的。”
闻言,舒窈仰起脸瞪他,目光似怨似诉:“陛下难道不知道臣妾为何要偷偷摸摸地吃?”说着,她狠狠捏了一下他的手,将旧日被禁锢的委屈,恰到好处地翻出一角。
“朕知道。”他将她的手紧紧包裹在掌心,“所以朕才日日都来看你,盼着哪天……”凝视着她,他眼底波光浮动,“你能不再躲着朕。”
眼底掠过些许冷嘲,舒窈轻哼一声:“那陛下以后也要每日都来?”她晃了晃两人交握的手,“若没有陛下陪着,臣妾怕是走不了这么远的路。”她话音轻柔依旧,却似温柔刀,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是他拘着她了。
萧承璟眉宇舒展,仿佛春风化雪。
朗声笑起来,他答得毫不犹豫:“好!朕允了。”又沿着石径缓行数步,这才状似无意地提起,“朕听闻……賢妃来过?”他略一顿,声音里听不出半分在意,“她可与你说什么了?”
舒窈脚步未停,心下雪亮,略作沉吟后缓声道:“贤妃姐姐伤怀外祖父,乃人之常情。陛下也知,她最是恪守宫规,纵使心中悲切,也谨守后宫本分,未曾对臣妾吐露半句不当之言。”她侧首望来,眸光清凌凌地映着天光,似乎有些委屈,“陛下刚允了日日陪臣妾散步,转眼便这般追问……是不信臣妾,还是不信贤妃姐姐?”语罢,指尖在他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挠了下。
萧承璟自知失言,立刻收拢手掌,将她作乱的手指稳稳擒住,拇指安抚似的细细摩挲:“朕自然信你。”
舒窈别过脸去,心下冷笑——
作者有话说:狗男人改不了试探的毛病[狗头]
第45章 狼狈
紫宸殿外,天色微沉。
风刮得廊下的竹帘啪啪作响。
蕭承璟负手立于窗前,眉心緊蹙。
案头那叠奏章他半个字也看不进去,只覺心头窜着一股无名火。
新晋的周侍中面庞微垂,躬身行至御前五步处,正欲行礼,却见陛下仍负手立于窗前。只好将身子壓得更低,屏息以待。
蕭承璟目光锁着窗外沉郁的天色,静默片刻,才开口:“周卿。”
“臣在。”
蕭承璟缓缓轉身,視线如有实质般落在周侍中身上,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遍:“近日,递上来几份奏章,说淑妃母族微贱,非宜撫养。”他語气平淡,却在听得周侍中心头一跳。
蕭承璟继续慢条斯理地重复着奏疏里的字眼:“又说賢妃德行厚重、出身清贵,是最宜撫育皇嗣的人选。”话到此处,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讥诮,“周卿覺得该当如何?”
周侍中呼吸一輕,仿佛连吐纳都成了惊扰。
他将本就躬着的身子,又壓低了三分:“臣……愚钝。”他声音緊涩,字字句句都在齿间小心掂量过,“此等不当之论,实是荒谬絕伦,徒扰圣心清听……臣万死。”
“哦?”萧承璟尾音微扬,似是不经心的一问,却让殿內空气沉凝了几分,“周卿覺得荒谬?朕却觉得,言之凿凿者,颇有其人。”
“陛下息怒!”周侍中颈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此等妄测圣意、离间天家之事,臣必当竭尽全力,彻查到底!”
“嗯。”萧承璟略一颔首,吐
出几个字,“去办。”
就在周文谦心神稍弛,正欲告退的刹那,上首声音再度响起,語调较之前并无高低:“此事,朕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是。”周侍中躬身退出殿外。
萧承璟不再看他,重新轉向窗外。
思量片刻,还是决定去看她。
舒窈一身素净宫装,自坐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正专注对付手中一个碟精致小点。
远远看见这一幕,萧承璟摆手止住宫人的通报,独自沿回廊走来。
修长的影子落在了她身前的青砖地上,遮住了光。
轉头见是他,眼波微微一敛,舒窈起身准备行礼。
“不必了。”萧承璟伸出手,虚虚一按,止住了她的动作,并顺势在她身旁坐下。
目光扫过空寂的回廊,不禁眉头微蹙:“怎么独自坐在此处用膳?若是受凉,该如何是好?”
舒窈侧转身子,回眸望向身后殿宇。
暮色顺着她脸颊的轮廓流淌,染出几分说不清的寂寥。
她嘴角輕輕一牽,笑意淡得像初化的冰:“可臣妾却觉得……这样吃,才好吃。”她收回視线,对着庭中的花草树木,“殿內四方天地,再好……也終究是方寸之间。这里,至少还多些风景……”她低下头,指尖戳了戳碟中的点心,“陛下以为呢?”
这话,像一根细小的针,輕巧一探,便正正扎入他心口,愠怒油然而生。
他不惜代价替她荡平前路,她却毫不领情?
可这怒气,只一瞬,便泄了下去。
到底是他强求在先……
此念一起,顿叫他喉间发涩,只余滿心不解,
明明前几日还缓和了些,为何此刻,又变回了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
他唇角微动,終只化作一句低哑的询问:“你可是……还在怨朕?”
“陛下又来了。”舒窈缓缓转回脸来,幽幽地望着他,“怨与不怨……情深缘浅……”她摇了摇头,语气疏淡,透着认命般的倦怠,“臣妾也说不清……陛下又何苦非要讨个分明?”
萧承璟喉头一哽,心想他分明是关心她,何来讨个分明之说?
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
正哑然间,舒窈已自然地牽起他的手,引他朝殿内走去。
他微微一怔,只觉得她的手指凉得像玉,下意识地收拢手掌,想快点把自己的暖意渡些过去。
舒窈似有所觉,回首浅浅一笑。
萧承璟終是长长叹出一口气:“朕不问了……”
二人步入内殿,萧承璟一眼瞧见案上摆着一壺酒,心头猛地一沉。
她的身子明明不宜饮酒……
关切冲到嘴边,被他生生压回。
前番几句,便如此疏离,再贸然行事,唯恐一字不慎,又将她推远几分。
强自按下心绪,他声音放得极缓,试探道:“窈窈这是……?”
她未答话,只抬手一引,示意他入座。
待他依言坐下,她执起玉壺。
酒液倾入杯中,漾开圈圈细纹。
她将酒杯轻轻推至他面前,适时地仰起脸。
泪意将落未落,只在眼眶里盈盈打转,脆弱得恰到好处。
“陛下可愿听臣妾一言?”凄楚之下,藏着寸寸收緊的试探。
萧承璟声音低了几分:“你说。”
舒窈不顾他的阻拦,盈盈拜倒,广袖铺陈于地。
抬脸时,眸光清冽:“臣妾想求陛下一件事……”她一字一句道,“待孩儿出生,请陛下下旨,交由賢妃娘娘抚养。”不等萧承璟发作,她继续道,“陛下明鉴。臣妾终究是礼国贡女,这孩子身负一半异族之血。朝野眼中,便是原罪。如今已有人以去母留子为由上书,纵使陛下能压下明面攻讦,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私议,永远也无法消弭。”
“陛下不若顺水推舟,既可平息物议,亦能保全大局。”她语速略缓,似将无处可托的牵挂,都系在了话里,“深宫艰难……陛下与臣妾都曾亲历。”她深深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并非全然是戏,“臣妾只愿这孩子,不再受你我当年之苦。”
“贤妃姐姐出身清贵,家风严谨,在朝中根基深厚。”她言辞条理分明,俨然思忖已久,“孩儿若记在她名下,得了清流一派的认可,便可洗脱大半血统之碍。此举非为臣妾,亦非为贤妃,只为给孩子一个名正言顺的立身之基。”言至此处,她话锋微转,带上一丝决絕,“若陛下能应允此事……过往恩怨,臣妾……愿放下。”最后,她俯身,额头轻觸地面,决然地斩断所有退路,“陛下,这是臣妾能谋划的、最好的出路了。求陛下……成全……”
萧承璟凝视着她,一时竟难以分辨。
她这番话,究竟是存心刺他,还是真心替他谋划。
玉杯在他指间骤然迸裂,酒液混着血丝蜿蜒而下:“可是沈静姝与你说了什么?”他嗓音绷得嘶哑,眼底墨色翻涌。
她轻笑出声:“陛下忘了么?臣妾在晋宫寄人篱下了十五年。”
“还不至于连这点事情都猜不透……”
她取来只新的玉杯,执起酒壶,素手微倾。
琥珀色的酒液划出一道平稳的弧线,注入杯中,声响清泠。
她将重新斟滿的玉杯轻轻推至他面前。
他猛地探手,一把攥住了她正欲收回的手腕。
力道之大,让她指尖一颤,杯中酒液晃出些许。
“你看着朕的眼睛!当真无人逼迫?”
她任他握着。
继而缓缓抬起眼睫,蒙着水光的眸子迎上他汹涌的怒意,只悠悠道:“陛下明知此事根结在与你我,何必牵扯贤妃呢?”她声音轻柔似水,话语如刀如刃。
说罢,目光垂落,掠过案上那杯酒,举重若轻地补上一句:“陛下还是喝一杯吧,若非臣妾不宜饮酒,此刻定当举杯,陪陛下满饮此杯。”
他越发看不透她了。
凝视她片刻,终仰首饮尽杯中酒。
任由烈酒灼过喉间,似要借此说服自己。
他展臂,将她紧紧箍入怀中,声音带着压抑的轻颤:“窈窈,朕……”后面的话哽在喉间,唯余滚烫的吐息,烙得她颈侧肌肤一阵战栗。
被他箍着,她身体有片刻的僵硬。悬在半空的手迟疑了一瞬,终是缓缓落下,略显生疏地在他紧绷的背脊上,极轻地抚了两下。
那觸碰一触即离,非但未能缓解他的焦渴,反而更激起一股深重的无力感。
轻飘飘的触碰,非但没能带来丝毫慰藉,反而激起深重的无力。
他猛然意识到,她提出放下,恰恰证明,她根本放不下。
她不是不在意,而是是太在意。
在意到,宁愿骨肉分离,也要斩断和他的联系。
心头蓦地浮起一丝诡异的满足。
哪怕她最炽烈的愿望是逃离,他也以一种,她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方式,深刻地拥有了她。
他骤然松手,抓起酒壶连斟三杯,仰头灌下。
最后一杯狠狠掼在地上,碎玉四溅开来,裂声响彻空殿。
他猛地握住了她的肩头,深深看进她眼底,眸光深处似有万语千言。
却终究一字未吐,只无力地将她揽回怀中。
这个拥抱,没有半分旖旎,只剩穷途末路般的占有。
一双颤抖不休的手臂,虚虚地环着她,怕碰碎了她,更怕她消失。
高大的身躯彻底佝偻下来,头颅深深埋入她颈窝。
像溺水者汲取最后的空气,绝望地呼吸着她发间的幽香。
“不准走……”嘶哑的,含混的,不成调子的哀鸣,紧贴着她的肌肤溢出。
他狼狈得不成样子,却浑然不觉,只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颤抖,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边喃喃:“窈窈……不准走……求你了……不准走……”
残酒在地面上,积成一小片幽暗的水渍,映着摇晃的烛影,似破碎的镜面。
舒窈想:萧承璟大概是真的醉了吧……
第46章 攻心
入了夏,暑气一日盛过一日。
舒窈身子愈发重了。
她依旧每日散步,可沿着抄手游廊走不上半圈,便觉气息
短促,腳下发軟,只得由春桃和云袖搀着回来。
索性不再勉強自己走动,倚在凉簟上,背后垫了两个軟枕,心不在焉地翻看起棋谱。
忽觉裙裾被什么扯动,低头一看。
原是大橘不知何时滚倒在地,亮出雪白的肚皮,毛茸茸的脑袋一下下地蹭着她的腳踝,喉间发出讨好的呼噜声。
她抿嘴一笑,伸手去挠大橘的下巴。
大橘仰起头,眯着眼睛在她指间蹭了蹭。
温存不过片刻,它便扭动身子,朝着殿门方向跃去,正遇上下了朝的蕭承璟。
蕭承璟身着玄色常服,带着一身初夏午后的微燥气息。
大橘见了他,非但不怕,反亲热得很。它立起身子,两只前爪扑腾着蕭承璟腰间玉佩垂下的穗子玩。
穗子被拨弄得左摇右晃。
蕭承璟停下脚步,垂眼看向脚邊的毛团。
迟疑了片刻,他有些生硬地弯下腰,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極快地点了点大橘的头顶,隨即便直起身,仿佛完成了一桩不得已的差事。
大橘像是被他勾起了兴致,来回蹭着玄色龙纹的衣料,很是卖力,喉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末了,它仰起脑袋,琥珀色的瞳仁里是全然的依赖。
萧承璟眼神凝滞了一瞬,像是困惑于该如何回應这份纯粹的热忱。
片刻后,他又伸出手,極輕地刮了刮大橘耳后的软毛,便将手收回。
宽大的袖摆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
悄无声息地走近,见舒窈正对着棋盤打谱,他挥手屏退了左右,在她对面坐下,含笑道:“朕陪你手谈一局,可好?”
舒窈羽睫微动,隨即点了点头。
她执起一枚黑子輕輕叩在星位。
萧承璟执白隨之,落子如飞,看似淩厉,却总在紧要关头让出一线生机。
如此往来,竟成了个极为罕见的平局。
舒窈本正拈着一枚黑子,凝视棋盤片刻,终将黑子缓缓放回棋罐,发出一声嗒的輕响。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望向他:“陛下处处相让,这棋,下得没意思。”
萧承璟指节分明的手指,在白玉棋子上轻轻摩挲,刻意放缓語调道:“窈窈近来棋力精进,朕何须相让?”夸赞中带着几分生涩的讨好,像是精心排练过一般。
舒窈聞言,心头莫名窜起一絲火气,又觉着有些好笑。忽就倾身向前,眸中闪过狡黠:“陛下可曾听过五子連珠的玩法?”
“五子連珠?”他垂眸看向纵横交错的棋盘,神情里透出几分真切的迷茫。
于他而言,下棋从来不是消遣。
少年时通宵研习棋谱,不过是为了能与老臣们对坐手谈,借这方寸之地铺陈朝堂脉络。
“未曾听过。”他轻轻摇头,目光却不由自主追随着她布子的纤指。
舒窈见他摇头,眼底掠过一絲狡黠。
三言两語说完规则,她已将黑子清脆落定天元。
不过十来步功夫,她轻推最后一子,五枚墨玉连作一道直线。
"陛下,承让了。"她唇角止不住地上扬,眼尾染着許久未见的明媚笑意。
对弈时微微前倾的身子,此刻轻松后靠。
随手拈起案上青瓷抿了口水,连吞咽声都透着轻快。
原来赢他滋味,竟如此酣畅。
恰此时,舒窈忽觉腹中似有一尾小鱼轻巧摆尾。
那感觉转瞬即逝,却清晰无比。
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随即扶着腰肢起身,缓步走到萧承璟跟前。轻轻握住他的手腕,将他掌心引向自己腹部:“您瞧……”
觸及那柔软的弧度,他指节一僵,下意识便要往后缩,却被她稳稳按在原处。
“陛下稍待。”她轻声说着,眼底含着一丝期待。
一阵细微而有力的搏动自掌心传来,涟漪般的觸感掠过他的掌纹。
他身形猛地一震,是被什么击中。
倏然抬眼望她,眸中迸出惊喜,宛若暗夜流星,明亮却短暂。
大抵是想到了这孩子未来注定复杂的命运,她人是笑着的,眼圈却渐渐红了。
嘴角还弯着,偏生泪珠不听使唤地滚下来,她赶忙抬袖去拭:“原是欢喜的事,偏生忍不住……”越是这么说,眼泪落得越急。
她是恨他的,但在此刻,他们之间又存在着他人无法取代的联系。
这种联系至亲至疏,剪不断,理还乱。
萧承璟霍然起身。
双臂抬起,却在触到她衣袖时,蓦然僵住。
终究没能拥她入怀,只将掌心轻覆于她单薄的肩头,指尖传来她细微的颤意。
“窈窈……”他俯身靠近,衣袖扫过棋盘邊缘的棋子,声音里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沙哑,“若知今日,当初在慈恩寺……”他喉结滚动,像是吞下一枚苦果,“可还会……救朕?”
这一刻,他不再是生杀予夺的帝王,更像是慈恩寺里那个等待救赎的病弱少年。
舒窈垂眸,说不后悔,肯定是假的。
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里,她常想:若当初没有去慈恩寺,人生或許会是另一般光景。
可过去的,终究过去了,往后,才是她该争取的。
眼下,她必须扮演好一个认命的妃嫔,利用好萧承璟的每一分愧疚。
再抬眼时,她眸中水光潋滟,显出几分易碎的真诚:“善恶在人。那时的陛下也只是个无辜受难之人罢了。”她故意停顿,尾音里带出些許哽咽,“因此即便知晓后事如何……”指尖悄悄掐进掌心,语气陡然坚定,“臣妾亦无悔。”说罢,仰起脸,努力弯出和顺的笑颜。
偏此时,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落,正巧悬在她扬起的唇角。
倒像喜极而泣。
她也不拭,任由泪珠,在他眼前亮晶晶地挂着。
萧承璟指尖微微颤动,几乎触及那点晶莹。
然将触未触的刹那,他的手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住,悬在半空。
片刻后,他缓缓收拢手指,任由泪滴直直坠落。
舒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迟疑。
心念微动,她轻轻问道:“陛下问臣妾可曾后悔。”她声音轻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臣妾也想问问陛下……”她顿了顿,尾音里掺进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往事种种,若能重来,陛……会如何?”最后一个字轻轻落下,她不着痕迹地观察着他的反應。
萧承璟聞言,神色骤然低沉下去。
他知道,再来一次,他恐怕依旧会強留她在身边。
这份明悟让他喉咙发紧。
沉默良久,他低声道:“你对我……可曾有过半分情愿?”说完,他屏住呼吸,仿佛在等待最后的宣判。
舒窈随手将棋盘上几颗散落的棋子徐徐摆正,坦然道:“也许……陛下不是陛下,臣妾不是臣妾,一切都会大不相同吧……”瞥见他眼里似有疑惑,她唇角浮起一抹浅淡的笑意,“陛下心里,或许有臣妾,但终究是江山更为要紧。臣妾心里……大概也有陛下……”白玉棋子在她指间转过半圈,她抬起眼,清淩凌地望进他眼底,“却也有其他更为重要的事。”
半真半假的话,细细密密地扎进心里,他眼底情绪翻涌,有释然,有落寞。终凝成一种近乎疲惫的清明。
他缓缓点头,语速很慢,仿佛每个字都需斟酌:“有你这句话,便够了。往后,朕必不会再勉强于你。”
闻言,舒窈只极淡地笑了笑。
她深知,宫墙之内,永远不可能有她要的自由。
深吸一口气,重新漾开温婉的笑意,语气却带了几分难得的娇嗔:“若是个公主”她扯了扯他袍袖的边缘,“陛下千万不许叫她和亲,要护她一世周全才好。”
萧承璟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若是公主便不必抱给贤妃了,可她为何说得像交代后事一般?
许是怕从她口中得知他无法承受的答案,他强自镇定道:“朕答应你。”——
作者有话说
:近乡情更怯啊,越到结局越写不动是怎么回事[小丑]
第47章 自由(文案剧情)
临近產期,无言的陪伴,成了彼此心照不宣的安宁。
突然,舒窈指尖一抖,书卷从膝头滑落,正正跌在罗裙褶皱里。喉间逸出一声压抑的呻吟。
烛影下,只见她眉头緊锁,額角渗出细汗来。
蕭承璟猛地掷下朱笔,墨点飞溅。
起身时,袖摆帶翻倒了茶盏,浑然不顾。
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她身旁,掌心稳稳托住她微顫的肩臂,声线里压着滚烫的焦灼:“朕这就唤太医!”
她疼得蜷起身子,額角渗出细汗。
闭目抵抗,指甲深深掐入他臂膀中,指节微微泛白。
待痛楚稍歇,她睁开眼,借着喘息间隙勉强挤出声音:“且慢……臣妾有要緊话……求陛下……容臣妾……先说几句话……”
半扶半抱地将她放至床沿,他顺势半跪在腳踏上,不帶絲毫犹豫。
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合在掌心,如同呵护一缕輕烟。
他喉结滚动几下,放软姿态,哑声道:“你说,朕听着。”
烛火,在他紧锁的眉宇间,投掷出搖曳的暗影。
她在他怀里顫了顫。
額发被冷汗浸透,黏在她煞白的额角。
她用尽全身力气勉强稳住身形,这将他微微推开了些,好能看清他的脸。
“陛下……臣妾一直不敢说……”她直直地望进他眼底,眸里闪着骇人的清醒,“太医诊断……臣妾……怕是熬不过……”急促地倒吸着冷气,她嘴角牵起惨淡的弧度。
“闭嘴!”他吼着打断她。
手指下意识地收拢,将她腕子攥得生疼,仿佛这样就能留住什么。
他声音里带着近乎哀求的强硬,像是要说服她,更像是要说服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有朕在,太医院有的是法子!”他猛地转头朝向殿外,“来人——!”
又一波劇痛袭来。
她深吸一口气,借着他臂膀的力,将食指緩緩点上他的唇,止住了一切声音。
“听臣妾说完……”
耳畔是他慌乱的心跳,她搖了搖头,扯出一抹近乎苍白的笑影:“若臣妾福薄……”她气息虽弱,眼神却依旧清亮,“臣妾只求两件事:一……莫罪及旁人,二……放春桃自由。”
他刻意别开脸,不去看床上之人的虚弱模样,語气又急又冲:“住口!不许再说了!太医署若保不住你,朕必让他们提头来见!”他的话,掷地有声,像是要筑起一道摇摇欲墜的堤坝。
她无力去辨他话中的恐慌,只凝神聚起一絲气力,指尖在他掌心极輕地蜷了一下:“陛下……”她气若游丝,每说一个字都需要拼尽全力,“生死有命。他们……稳婆也好,医女也好……不过是尽了本分。”她喘息着,眼中浮起哀恳,“他们也有父母儿女要养……臣妾……不想再造杀孽。”
“不会的……不会的!”他死死攥着她的手,喉间像是被什么死死扼住,只剩下一句破碎的,“……不会的!”
語未尽,一滴热淚,重重砸落。
他竟然在此刻品尝到了自己眼淚的咸涩。
她看见了。
泪,毫无征兆地沁出他的眼角,沿着他的脸颊,划下一道短暂的痕迹。
舒窈微微一怔。
她预料到了他的震怒、他的阴鸷、他的强横。
却唯独,没有料到,他的眼泪。
这个将她困于金丝笼中的男人竟也会流泪?
为她而流泪?
目光微动,她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怜悯。
快到让人无从捕捉。
“别难过……”
她聚起仅存的气力,指腹颤抖着碾过他的脸颊,仿佛带着无限的眷恋。
劇痛再度撕扯起她的意识。
她将额角抵在他肩头,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待阵痛稍緩,她目光落向虚空,喘息着低语,似要将一字一句都叩在他的心上:“能为陛下诞育子嗣……是臣妾的福分。”这句话,她说得无比虔诚,也无比诀别。
太医匆匆赶到,殿内充斥着压抑的吩咐和器物碰撞的细响。
嘈杂仿佛隔着一层水传来,听不真切。
她时而墜入黑暗,时而被疼痛拽回。
意识浮沉间,她想起了那日和沈靜姝说的话。
“陛下耳目通天,此事走漏风声……”舒窈目光却紧紧锁住沈靜姝,声音低得近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你我皆死无葬身之地。”她停顿片刻,像是在积蓄着什么,终是淡淡地试探道,“既如此,何不趁此了结我?永绝后患?”
“杀你固然稳妥。”沈靜姝闻言,原要拾起茶盏的手緩缓收回,垂在了身侧,“可到底过于阴损……”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朗,“今日若行了这步,他日孩儿在怀中仰面问起生母,我当如何作答?”她摇了摇头,神色近乎悲悯,“再者,纵能瞒尽天下,也瞒不过己心……”她抬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忽有啼哭声刺破迷雾。
她眼皮颤了颤,见稳婆捧着一团红霞凑近。
温热的气息呵在她锁骨上,竟烫得她缩了缩。
“娘娘……”
正自昏沉间,一股苦涩逼近唇边。
原是稳婆捧着一碗浓黑汤药,小心喂来。
她认得这味道,是曼陀罗熬制的汤药。
药汁触到舌尖,泛起一阵麻木。
艰难地吞咽了几口,身子漸漸发软,羽毛般往云雾里坠去。
眼皮愈来愈重。
婴孩的啼哭,渐渐远了。
宫人的道贺,像是隔了重纱,只余嗡嗡。
“不好了……”有人喊。
舒窈却已彻底陷入黑暗。
產婆抱着襁褓,疾走而出,到了沈靜姝面前,忽然收住腳步,将怀中婴孩稍稍往前一送。神色似喜似忧,说不出的古怪,喉咙里滚出一句:“恭喜陛下……是位皇子。”话音未落,她又压低了嗓子道:“只是淑妃娘娘……方才见了大红。”她喉头一滑,余光扫过左右,续道:“太医们正在里头竭力救治。”
蕭承璟唇边因得子而扬起的弧度,尚未全然展开,便猝然冻结。
瞳孔猛地一缩,他目光钉死在产婆脸上,踏前一步道:“你说什么?给朕再说一遍?”他声音像是从齿缝里碾出来似的,冷硬至极,“朕要的是万无一失!她若有个好歹,你们一个都别想活!”
昔日种种,如潮般扑来,瞬间将他淹没。
一个念头蓦地扎进他心底:是不是他的强求,害了她?
心念电转间,似有野火燎原,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沈静姝见他神色剧变,心下恻然,不由轻声道:“陛下……”说话时,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接过新生的婴孩。
萧承璟反应快得惊人。
目光,在沈静姝即将触到襁褓的瞬间,猛地刺向她。
清清楚楚地递来一个警告:别碰我和她的孩子!
沈静姝的手,僵在半空一瞬,终是缓缓收回。
殿内愈发纷乱。
宫人步履惶恐地进进出出,捧出铜盆里的景象,一次比一次骇人。
蓦地,声响一歇。
太医面如死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踉跄至御前,重重叩首:“陛下……淑妃娘娘……薨了!”他整个身子伏倒在地,额头抵着地面,不敢抬起半分,“臣等……无力回天……求陛下恕罪啊!”
“滚开!都滚开!”萧承璟一脚踹开拦路的太医,踉跄着扑向殿门。双手重重拍打门板,敲得门轴吱呀作响,“开门——!”他眼眶红得骇人,悬在门板上的手,
却蓦然顿住,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忽然不敢
推开这扇门了。
“姜舒窈……”他额头抵住门框,沿着门框缓缓滑跪在地,“你怎么敢……”
沈静姝急急上前,毅然拉住殿门。
她深吸了一口气,垂眸望向萧承璟:“陛下留步!”她目光写满哀戚,“淑妃妹妹已然薨逝。”她眼角余光扫过跪地的宫人,语气愈发恳切,“产房血气重,陛下莫要入内!"
说罢,忽然想起,那日她曾问过舒窈:“若陛下疑心,强行验尸如何?”
就在沈静姝沉吟未决之际。
五十里外,京郊别院。
舒窈躺在陌生床榻上,怔怔地望着帐顶。
身下被褥,带着曝晒后的干燥气息,并不似宫中惯用的沉水香或龙涎香,令人格外安心。
窗外蝉鸣,透过窗纱,一声递着一声,嘶哑却鲜活。
她缓缓抬起手,指节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抖。
成功了吗?
沈静姝……她能做到吗?
萧承璟……他会信吗?
还有那个孩子……
她指尖无意识地蜷了一下。
那个她只来得及感受一缕热气的孩子……
绪纷乱如潮——
作者有话说:普大喜奔,女主逃跑成功了,后面几章虐一虐男主[撒花]
正文部分,女主成功出逃HE,男主求而不得BE
男主带球追妻火葬场在番外[狗头]
第48章 哀思
沈靜姝用广袖掩住半张面孔,肩头微微顫动。
再抬头时,眼圈已然泛红,她忽地扯住太醫衣袖,嗓音里压着哽咽:“你且说个明白……淑妃妹妹素来康健,怎会突然就……”说话间,指尖在太醫腕上不着痕迹地一掐,“莫非是急症?还是……”她声音放得很轻,语调却沉得很。
太醫额头紧紧贴着地砖:“叩禀陛下!叩禀娘娘!臣等无能!淑妃娘娘此番乃血气逆冲之症,邪气直攻心脉啊!”他连叩三个響头,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此症亘古罕见,医书上仅寥寥数笔记载。发作时如狂风暴雨,臣等金针汤药轮番上阵,可……可终究……”他快速瞄了眼蕭承璟的神色,随即伏低身子,嘶哑道,“淑妃娘娘以凤体膏肓滋养龍裔,今虽大行,实为社稷之功臣!臣等叩请陛下節哀,保重龍体!”最后几个字混着牙響。
蕭承璟原本锐利的眼神,此刻像是被掏空了般,死寂一片。
他先是嗤笑一声,随即低吼道:“住口!”
“朕让你住口!”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险些踩中太医的手指,“什么血气逆冲,什么社稷功臣……这些混账话,朕一个字都不要听!她昨日还好端端地……”他骤然俯身,一把攥住太医的衣襟,几乎将人从地上提起,“你如今却来告诉朕……什么叫大行?啊?!”赤红的双目死死盯住对方,眼底血絲清晰可见。
“你的针呢!你的药呢!难道尽是摆设不成?!”他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宫灯烛火都为之一顫,“给朕救!”话至此处,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要强行压下什么。
攥住太医衣襟的手,微微打着顫:“若是救不回来……”他猛地将太医往后一搡,“等着为她陪葬吧!”
他凝望着那扇隔绝生死的门,作势欲闯。
沈靜姝提着裙摆径自跪倒在他脚边。
“陛下不可!”她声音发紧,双臂稳稳拦在门前。
见蕭承璟脚步未停,她索性伸手拽住龙袍一角。
明知这动作已是大不敬,可她却竟是不肯松开。
“连你也要拦朕?”蕭承璟腕上使力要将人挥开。
“陛下!”沈静姝借势迎上,泪水恰在此时滑过下颌,“淑妃妹妹生前要臣妾发誓……”她吐出言语却拧着一股韧劲,“说万不能让陛下瞧见她形容不堪!”她感覺到掌下龙袍微微一颤,立即续道,“臣妾今日便是触怒天威,也要全了妹妹这片心意!”
萧承璟凝望着隔绝生死的殿门,喃喃:“她定是怨我了……”语气竟从方才的暴怒,骤然转为一种近乎卑微的哀求,“怨我用孩子鎖住了她,才这般罚我……我得去陪着她……”他闭上眼睛,声音越说越低,“我错了……窈窈……我不该逼你……”他指節在袖中捏得发白,“求你别……”最后一个字化作气音,消散在夜风里。
往前冲的身子骤然钉在原地,他极其緩慢地转过身,空洞的眸子死死鎖住沈静姝,艰难地开口:“她……”他深了吸一口气,胸腔深深起伏,“还说过什么?”
沈静姝垂首避开了迫人的視线,唇瓣轻颤道:“臣妾……不敢隐瞒。”她声线帶着细微的战栗,似在掂量每个字的分量,“淑妃妹妹还说过……若她难产……”指尖在袖中微颤,终是凝了口气道,“忘陛下,依祖製,将她以庶人禮製安葬。她说……不愿因身后哀荣逾矩,让皇子前路艰难。”
沈静姝那句,以庶人禮制安葬,落下时。
太医的求饶,宫人的啜泣,甚至婴孩的啼哭,都在一瞬间抽离。
萧承璟耳边只剩血液奔涌的轰鸣,一声急过一声。
庶人禮这三个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彻底的否定了他所有给予。
他仿佛听到她说:“我与你,最好死生不复相见。”
他不解。
她竟厌恶他至此?
良久,他微微颔首,吐出一个字:“准。”这大概,是他能为她做的,唯一一件也是最后一件,合她心意的事了吧。
他将自己锁在她生前居住过的寝殿里,整整三日。
这三日间,前尘旧影如走马灯般,一幕接一幕,不断在他眼前浮现。
想起晋国重逢时,她低垂着眼,声如碎玉,清清冷冷地吐露出无主之质四字。
想起马车遇袭时,她用尽全力也扯不破他的衣袍,那般笨拙,那般固执。
想起教她骑马时,马儿小跑起来,她忍不住绽开笑颜,阳光落在她发梢,明媚得灼眼。
想起她醉酒后,大胆地戳他的脸颊,笑着说他生得好看,那是她第一次主动碰他。
还有无数个夜晚……
直到这一刻,萧承璟才惊覺,慈恩寺初遇时的那点悸动,不知何时已在他心中失了颜色,而今占据他思绪的,是她鲜活、狡黠、帶点烟火气,又惹人微恼的真实模样。
他闭起双眼,近乎徒劳地压制着翻涌的酸涩。
黑暗中,指尖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
是大橘在舔他。
他越发不想睁开眼。
他怕。
怕掀开眼帘,看到的只有死寂的空殿,再听不见那帶点娇嗔的埋怨:“陛下怎么又来了?”
唯有指尖被猫儿舔舐的触感分外清晰。他越发不敢睁眼。怕只怕眼帘掀开的瞬间,眼前唯有满殿死寂,那声鲜活灵动的“陛下怎么又来了?”便会彻底消散,再无踪迹。
他死死闭着眼,不让一絲潮意溢出。黑暗里,指尖传来温热湿润的触感——想必是阿橘在舔他。他更不敢睁眼了。他怕。怕眼帘一抬,看到的只有这死寂的空殿,再听不见那声带着娇嗔的埋怨:“陛下怎么又来了?”
他得到了她的人,得到了他们的孩子,也得到一口没有名分的棺椁,一座他永遠无法公开祭拜的坟。
他的权势、他的谋略、他的不甘,此刻竟苍白得没有半分分量。
她去后,禮国又遣了新的质子来。
竟然是个五六岁的垂髫女童。
慈恩寺初见她时,她也是这般年纪。
一股无名火猛地窜起。
他甚至能听见自己指节捏紧时的脆响。
殿内空气瞬间凝滞,侍立左右的宫人皆屏住呼吸,不敢稍动。
萧承璟面色沉得骇人:“礼国
是无人了么?”他眸中寒意凛冽,刺得使臣浑身一颤,不待使臣辩解,他厉声下令,“来人,将此女即刻送回!”
崔尽忠慌忙上前,抱走吓呆的女童。
行至遠处,细弱的呜咽,随风送了进来,像幼猫哀鸣。
更搅得他心烦意乱
他倏然起身,一步步走下禦座,袖袍带起一阵冷风。
逼近汗出如浆的使臣,他眼眸深处痛楚与讥诮交织:“礼国国君竟想用垂髪幼女来替她?是觉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死死盯着使臣,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挤出,“怎么,如今她不在了,怕苛索岁贡?”
使臣伏地颤栗,不敢作答。
殊不知,礼国的揣测,对也不对。
她死了,萧承璟确然没打算对礼国客气。
但那区区岁贡,岂能入他眼?
很快,一道旨意降下:适龄的宗室女远嫁礼国。
明面上,是施恩结好,暗地里,却是打算借机把控礼国朝政。
礼国国君既这般不识抬举,那这国主之位,也该换个人来坐坐了。
宗室女远嫁礼国的宴席上,琼筵铺陈,觥筹交错。
萧承璟端坐主位,心中却是一片冷寂。
原本这般场合,她会坐在他身侧,轻扯他的衣袖,在他耳边低声品评,禦膳滋味如何。
现如今,那个位置空荡荡的,只余一缕若有若无的冷香,提醒着他物是人非。
他举杯欲饮,眼风扫过侍立角落的宫人,蓦地定住。
那眉眼,那轮廓,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心口像是被什么猛地一撞,他鬼使神差地抬手指去:“你,过来斟酒。”
宫女怯怯上前,纤纤素手执起玉壶,为他斟满。
酒液微漾,映出他晦暗不明的神色。
整场宴会,他再未置一词,只在她添酒时,視线不由自主地滑落,胶着在她相似的面容上。
宴席散罢,崔内侍悄然近前,低声请示:“陛下,方才斟酒的那个宫人,可要调到御前伺候?”
萧承璟眸中闪过一丝凌厉:“带她过来,朕要亲自问话。”如此相似,必是有人用心安排。
不多时,两名内侍领着宫女去而复返。
宫女行至御座前十步之遥,深深跪伏下去,纤细的身子绷得紧紧的。
被陛下单独召见,是祸?是福?
诸多念头在她心底一闪而过。
萧承璟目光沉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专注,似要透过这副皮囊,捕捉另一个人的骨血。
烛火在她的眼睫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有那么一瞬,光影错觉,竟真将两人重合。
萧承璟沉默良久,緩缓开口道:“若朕将你留在御前,你可愿意?”
宫女紧攥衣角的手,微微松开了些,指节泛起的白痕,也缓缓褪去。
她呼吸凝滞了一瞬,随即变得急促起来:“奴婢……但凭陛下做主。”声音里满是顺从。
闻言,萧承璟唇角微微向上牵动,像是嘲弄,又像是叹息。
愿意留的,他不想留;不愿留的,他留不住。
“退下吧。”他挥了挥手,语气倦怠。
这话,如一盆冷水当头淋下。
宫女身子明显一僵。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
她哽咽着谢恩:“奴婢……谢陛下恩典。”说罢,手脚并用地从地上撑起,踉跄着退出殿外。
萧承璟望着她的背影,眼底嘲弄更深。
他的窈窈,绝不会说出“但凭陛下做主”这样的话。
若遇此情此景,她定会蹙起好看的眉,带着三分恼意七分倔强,直视他:“陛下只会仗势欺人这一招吗?”
呵,一点也不像她。
这世间,终无第二个她——
作者有话说:明天大结局,结局be,番外he[撒花]
番外可能要鸽两天,刚写完结局,情绪出不来,番外不够甜反而不美[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