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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1章


    而等在蛮夷邸的巴旦这次是真的饿了,他看到赶来的季胥,连说了几遍的:


    “太慢了,你的工作太慢了。”


    季胥解释道:


    “慢工出细活,使节大人的要求我尽力满足了。”


    巴旦可不信,这不过是他随口刁难这个厨子的话,这世上不可能有不甜不咸不酸不辣,还好吃的东西。


    “如果不满足要求,你还要重做。”


    说罢,当着季胥的面将门一关,将里头的陶盘取了出来,只见是片状的东西,并一杯乳浆。


    他嗅了嗅,应该是羊乳,大宛农畜兴旺,有大片的草原来畜养马匹牛羊,他是大宛人,从小到大习惯了喝牛乳、羊乳,吃乳酪,因此对这杯羊乳是接受的,一口气喝完了。


    至于那盘片状带干果的点心,他能嗅到一股麦子的香气。


    他的家乡大宛也种植稻谷和麦子,日常吃各样的饼干点心,不过,还没有见过这样的,里头有许多的气孔,一口咬去,边缘是酥脆的,内里又是松软的,吃着很有嚼劲,很香。


    不知不觉,他竟然把这一盘吃完了,肚子里的饥饿也很好的得到了缓解。


    “巴旦,看来,那个东方姑娘不像去年的王胡子,她接受住了你的‘考验’。”


    这间屋子,分里间外间,来进京朝贡的各国队伍,一般来说,身份最高的是使节,他们也会选择住里间,外间则留给贴身的侍从。


    而大宛这间屋子,却是巴旦住外头,侍卫打扮的年轻男子从里间出来了。


    他是典型的高加索人的长相,高鼻薄唇,金发浅肤,蓝色的瞳孔,身材还有着属于少年的苗条清瘦,看了巴旦面前的空盘子,用一口流利的古希腊语,似笑非笑的道。


    “没这么简单,这还只是开始。”


    巴旦擦了擦嘴道,才发现他的胡子都沾上面包碎屑,想想刚才的吃相,简直太失礼了。


    是夜,季胥照常在住所教了小葫芦、铜儿两个认新字。


    她们的月钱不多,早先更小时,还被一些坏心的食官昧去了,如今都拿来给季胥攒着,托她在外头买笔墨,和练字的木笘了。


    不过她们也只是在住所,才会动笔写字,平常在饼饵次室,有空了就用沾水的柳枝,在门口的地下写写画画,都有一颗好学的心。


    周平看了,常说她们是猪鼻子插大蒜,装相。


    其实她的字,还是她姨母花膳人日常教她认的,从小在这做厨婢,起初也是大字不识的。


    教了半个时辰方散,她们回隔壁院时,周平出来泼洗脸水,见两个小鬼怀揣竹卷回来,甩了甩盆说:


    “又到隔壁苦读用功了,日后可是要去太学读个五经博士回来?”


    “哼,就你话多。”


    小葫芦歪头鼓嘴道,拉着铜儿钻进屋里睡觉了。


    隔壁的季胥也吹灯歇了,她不认床,在哪都能睡好。


    夜半时分,睡的正香时,却被一阵拍门声吵醒了。


    “季膳人,季膳人?醒醒呀。”


    是管院的老嬷嬷在叫她。


    “嬷嬷,怎么了?”


    她披了外裳,趿了鞋来开门,夜已经黑透了,老嬷嬷提着灯笼道:


    “外头一个蛮夷邸的小吏来找你,额,说是什么碗……”


    “大宛使节?”


    “是,就是大宛使节,他要吃宵夜。”


    说话的功夫,季胥已经系好衣裳,外头披上了羊裘,


    “我知道了,大晚


    上的嬷嬷受累了。”


    说着,到隔壁院叫醒了小葫芦、铜儿两个,她们也都是睡的正香,两眼惺忪的,穿上衣服,出来被冷风一吹方醒,和她并这老嬷嬷,出了住所。


    这里的动静再轻,夜深人静的,也难免吵醒同院觉轻的人。


    “谁啊?大半夜的出门?”


    屋子里的庖人姑子坐在炕上,向窗看了会儿,说:


    “是季膳人和她手下两个小丫头。”


    这话一说,里头睡的周平就明白了,打了个哈欠道:


    “必定是那大宛使节作妖呢,可有的她受了。”


    “好在咱们没在季膳人那,连觉也不能睡了,她的手气可真差。”


    姑子庆幸道,摇了摇头,听见旁边的人嘀咕进风了,冷的很,便关紧了窗户缝,缩回了暖和的被窝。


    季胥一行出了住所,果见白天见过的小吏拢手缩在亭边,向这里张望,跑到跟前来诉说:


    “蛮夷邸的厨房做了给他,他挑我们的不好,一定要膳人来做,实在没法,才来扰季膳人的。”


    膳人的官职比他这小吏要高,照说只管使节的一日三餐,再有别的,就该蛮夷邸应付了。


    只是那巴旦使节实在粗蛮,不通人情,本以为中食、晡食那巴旦都没闹事,这一天也就平安过完了,没想到半夜还有这么一出,他也很不好意思来找季膳人。


    季胥道:


    “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们的难处,他可有说要吃什么?”


    “这回倒说了,要吃咱们这里的豚皮饼呢。”


    有想要的倒好,季胥只要依样做来就是了,好在饼饵次室还有前些天领的米粉,不然还得扰起导官处粉屑室的人。


    她先给小葫芦、铜儿两个分工,说:


    “小葫芦去导官处的肉室取二斤羊排肉来。”


    肉室不同于别室,那里的肉官、屠官们鸡鸣时分就得起来烧水、宰杀牲畜,以便天亮时各室去取新鲜的肉骨,所以这时候去,倒能取着肉。


    “铜儿替我注水生火,烧开那高汤。”


    两个小丫头听话的忙去了,小吏不是这里的食官,按规矩不能进里头,因此在汤官处的院外等候。


    等灶上的水沸了之后,季胥用开水调了米粉,使其成流动的浆糊状,再用一个底部浑圆的铜钵,这样舀一勺粉浆在里头。


    手指捏住钵底,在手里转上一圈,使得粉浆挂在壁面上。


    放到沸水里头,再适当的摇晃,粉浆便均匀的铺在每个面,很快能煮熟,粉白粉白的,好像一张小猪皮似的,因此叫做豚皮饼。


    这样做上十来张,镇在凉水中,小葫芦也把羊排肉取回来了,说:


    “是今日才宰的羊,鲜着呢。”


    季胥将这羊肉斩成骰子大的小块,用鸡汤来煨熟,这汤是季胥白天吊好的,有老母鸡、鸭、猪骨、火腿、牛骨等等,三四个时辰才成。


    原本是想做帝室的早膳用的,一些需要肉羹的汤饼,用了这吊汤,吃起来味道更加的浓郁。


    汤里另加了笋丁、香蕈丁,还有薯蓣丁子,一起煨熟,和羊肉并热汤浇在豚皮饼上,浇上辣汁,胡葱、胡荽,满室都是香气,这便成了。


    她叫两个小的回去补觉了,自己和那小吏去了一趟蛮夷邸,折腾到这会儿,小吏敲了大宛的客舍门,说:


    “使节大人,你要的豚皮饼来了。”


    不曾想巴旦说:


    “我不想吃了。”


    这就是刻意的玩弄人了,季胥想,难怪师父王胡子从前会跟他动起手来,不过她也没有恼,只说:


    “既这样,就不扰使节大人清梦了。”


    但这大宛使节要在这里住到年后方归,要是每天都这样折腾,她肯定是吃不消的,想起自己看到的,向小吏打听道:


    “怎么咱们敲门,不是他住在外间的侍卫来开门,反而是巴旦亲自来开,一直都是这样?”


    小吏想了想,还真是,


    “一直是他开门的,这巴旦,对侍卫倒是体谅的,偏偏对咱们刁钻。”


    “去年呢,可也是这样?”


    季胥问道。


    去年也是这小吏接待的大宛,因有印象,说:


    “去年是他的侍卫来开门,比巴旦和气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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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胥回想起早上自己看到的,巴旦鞠躬的那幕,心里的疑虑更大了,这也许不是表象那么简单。


    一路下了楼,只见一个外国客在楼下要吃的,用蹩脚的汉话道:


    “伙计,我需要一盘点心,来填饱我的肚子。”


    “去去去,打烊了,打烊懂吗?”


    他面前原本在打盹儿的年轻小吏道,比手划脚的,


    “厨房,厨房里没有人了,他们在睡觉。”


    做了个闭眼打鼾的姿势,说:


    “要吃的,只等明早辰时罢。”


    这是来自安息国的商人,安息国不像大宛,大宛是服属大汉,归汉朝的西域都护府管辖的,每年要向大汉进行朝贡,而大宛的使节,在汉朝自然也有些厚待,住的是二楼的客舍。


    安息国在西边,比大宛离这里还远,靠近古罗马了,那里的商人,会通过丝绸之路,做西域、罗马和大汉的贸易,比如带来那里的香料、香水、玻璃、水果,卖给汉人,再带走关中的丝绸、陶瓷器,卖给西方各国。


    安息国是独立的国家,并不服属大汉,所以那里的商人,在蛮夷邸自然没有优待的,住的也是一楼的客舍。


    在小吏眼里,这个安息商人和关中普通商贾没啥区别,因也不会为了他,去吵醒厨房当差的食官,更别提季胥这样的帝室膳人了。


    安息商人道:


    “外面宵禁,不能走动,也买不了食物,伙计,别这样,我会付钱的,我是真的饿了。”


    他是黄昏才入住的,那时已经错过了蛮夷邸的晡食时间,身上的干粮又吃完了,他现在饿的能啃下一头牛。


    季胥见状,便托身边的小吏将那碗白做了的豚皮饼,送给那个安息商人,自己提了空的食盒回少府官署了。


    这安息商人正在哀求人家,却见一碗热乎的汤饼推到了自己跟前,小吏和他比划着说了什么,指了指门口,是一个纤细的汉人女子的背影。


    他举着钱袋子追到门前,只来得及看到马车在夜色中驶去。


    “嘿!”


    马车并没有停留。


    安息商人回到案前,狼吞虎咽的吃了那碗豚皮饼,他发誓,这绝对是他吃过最美味的东西,问那个小吏:


    “我该支付多少钱合适?”


    小吏道:


    “她是少府的食官,这碗饼,不收你的钱。”


    “你们真是心地善良的人,我真想定居在长安,天天吃到这样的美食。”


    安息商人道。


    “你定居长安可吃不着她的手艺,今天是凑巧罢了,不过,我们长安的确有许多好吃的,煎鱼切肝,韭卵炙豚,你待久了就知道了。”


    而季胥这里,回到住所,略合了眼,天边泛白时,便去了汤官令的院中。


    汤官令身边随侍的奴婢正捧了水来给她洗脸,便听外头的人来说:


    “那个年轻的季膳人来了,说是有要紧事和汤官令禀报。”


    第202章


    季胥入内了,这里丫头在为汤官令梳头,银白的发丝梳成发髻之后更添了几分优雅。


    听完季胥所说的,汤官令眉头微锁,陷入了沉思,季胥想了想,将自己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


    “能得身为使节的巴旦如此尊重的,那人身份应该不一般,必定在巴旦之上,且扮作侍从入京,说明他的身份,是不被允许离开大宛,进入长安的,也许,会是大宛王室的什么人?”


    当年,大宛和汉朝是交过战的,起因是先帝听说大宛出产汗血宝马,便遣使臣携带一匹黄金铸造的金马,并金银财宝,前往大宛,以这些换取大宛的良马,不过两方意见相左,换马不成,大宛还将使臣杀之,先帝一怒之下,派兵讨伐大宛,将其降服,另立了亲汉的贵族为大宛王。


    后来大宛贵族又杀了大宛王,另立了王,遣质子入京,时过境迁,这位质子应该也年近半百了,据说便居住在长安附近的某处别馆。


    汤官令点了点头,眼里有了认可的神色,命人写了她的拜帖,说:


    “你的心很细,若是牵扯到大宛王室的事,并非我们汤官处受理的,少府大人近日因亲眷病故告假,离京返乡了……


    这样,你持了我的拜帖,去光禄勋的官署上,那里是专管宿卫宫城之事的,想必会有法子。”


    又传令下去,命手底下一个信得过的老嬷嬷去领半日饼饵次室的事。


    季胥乘了官署的一具马车,离了少府。


    光禄勋和少府同为九卿,属官众多,汇集办公的官署,在未央宫附近的章台街,不过和少府也有区别,这里进出往来的,多是身穿铠甲,腰佩刀剑的武官,也有些谏大夫的身影,和少府那里进出的食官、医官这些,又不一样。


    季胥是外来人,是不能进里头的,这也是汤官令给她写拜帖的原因了。


    门室的小吏看了帖子,上头有汤官令的印,于是遣人递到里头去了。


    不多时,季胥被领了在一处武场附近。


    只见是尤鲁在那里练枪,他才听人来报,说是汤官令手下的属官,要来见他兄长,便令带来自己先见过。


    “胥娘?”


    见了来人,收枪近前来,难掩的喜色,一面问道,


    “你怎么来了?在少府还好啊,听说你迁为膳人了!”


    “一切都好,说起来,还是你和司隶校尉做赌,使我有一个在汤官令跟前露脸的契机,才有了后来以饼酵法升迁的事。”


    事后季胥休沐时,还做了点心送给他吃。


    “你替我赢了赌约,让那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司隶校尉受了我一鞭,我还没谢你呢!”


    彼此寒暄了一番,听季胥说了正事,带她去见了兄长。


    从官署出来,季胥也算弄清了始末,原来巴旦那个侍从,竟是如今年迈的大宛王的幼子,名为延留。


    方才在室内,庄盖邑听了她的来意,和她道:


    “在长安的质子,是延留的兄长,半年前染上了瘟疫,加上旧疾复发,眼看病入膏肓了,后来按方吃了药倒好转些,他弟弟延留是当时收到消息,伪装成侍从来探望他病重的兄长的。”


    庄盖邑也是前些日子在明光殿飨外国客时,观察到了一些异样,遂查明的。


    “这么说,这事倒不险?”


    季胥问道。


    “嗯,他们此行人数不多,不足以构成威胁,只是于矩不合,此事我也禀明了大将军,念在他们兄弟分离多年,只需放任他与质子兄长见上一面,年后照旧启程回大宛,也就是了。”


    “你近来可还好?”


    说完这些,庄盖邑又看她问道,季胥弄明白了这事,自然高兴说好,她只有半日工夫,急着回少府,点了点头,辞别离去了。


    先在汤官令跟前回禀了此事,接着在饼饵次室当差了。


    果然,到了夜里,大宛使节又使唤蛮夷邸的小吏来说,要吃点心,季胥烤了一盘木瓜酥送去,他依旧改变主意,说不想吃了。


    季胥再不想任其折腾下去,因道:


    “不知道使节的侍从可有因我敲门而被吵醒,不若将这木瓜酥送给他,就当是我的赔礼道歉,也许他会喜欢我们关中的木瓜酥。”


    “你什么意思!”


    巴旦捉弄这个汉人厨子的坏心瞬间无了,反而因她的话而情急了。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在这段日子,与使节和平相处,”


    季胥又道,“包括你那个不该进京的侍从。”


    “你在胡说什么!”


    巴旦不像早先那样粗声大气,大呼小喝的,反而放低了嗓门,左右看了看。


    好在是深更半夜左右客舍都睡熟了,而那个随同的小吏,也因季胥有捅破这事的打算,而事先叫他在楼下等候了,因此这里就只有巴旦和她两个人。


    “巴旦,还不请这位季膳人进来?”


    门的另一头传来命令,巴旦便让开身子,为她开门请她进去了。


    里间的延留早已出来了,双手接过季胥手里盘盏,说:


    “多谢你的款待,我为巴旦的粗鲁向你致歉。”


    这个金发浅肤的大宛人,倒能说上一口流利的汉话,手扶胸口向她微微弯了腰,抬头时看了眼巴旦,说,


    “巴旦的父亲早年败在汉朝与大宛的交战之中,他的内心,一直觉得中原人阴险狡诈,因此每年来这里,心里便有捉弄汉人的心,不过这是早年两军相争的事,不该把气撒在无辜的姑娘身上,巴旦,你也该向季膳人道歉。”


    巴旦不情愿的向她颔了一首,季胥也向他回了一礼,说:


    “你在这里的事我只当不知情,叨扰了。”


    欲走时被延留叫住:


    “等等,你是怎么发现的?”


    季胥坦言道:


    “使节性情粗犷,唯独对你恭敬有加,加上每次都是他亲自来开门,也就不难猜了。”


    她身为汉人,发现大宛王室入京了,首要做的必然是上报,既然专管京师安危的光禄勋说了此事不险,她便正好借机给自己谋个便利。


    延留入京来会见质子兄长的事,若是闹大了,到底是不合规矩的,有了这件把柄,以后也就可以不受巴旦的刁难了。


    “哼,你们中原人果然狡诈、阴险!”


    巴旦气的吹胡子瞪眼,那王室的延留反道笑了,说:


    “你是个聪明的人,我有件礼物送给你。”


    说罢,回身入内取了一个羊皮囊做的酒壶来,


    “这里面是我的家乡大宛酿造的葡萄酒,在我们那里,若是欣赏一个人,便会请她喝家里酿造的葡萄酒。”


    这时候的葡萄,还叫做蒲萄,大宛盛产葡萄,一些王室贵族的家里会珍藏百石千石的葡萄酒,中原也引进了葡萄苗,不过还相对少见,葡萄酒坊间还没有卖的。


    新鲜的葡萄要上层高官显贵方能吃的着,普通百姓能在市井里买着西域进来风干葡萄,那些比鲜葡萄容易保存,也就没有那么珍贵了。


    “这酒囊珍贵,我不能收。”


    酒囊上还镶嵌了宝石与珍珠,看着贵重,她不好收,但却之不恭,想了想道,


    “我去楼下借一个陶罐来,将酒倒在里头。”


    “这个羊皮囊是专为盛葡萄酒而造,换了容器,就不是我家乡的味道了,”


    延留道,他一点也不觉得这酒囊珍贵,


    “你们中原有句诗歌,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看了看案上的木瓜酥,这木瓜酥,是季胥用了木瓜泥和面,烤成指头大小一个,外呈金黄色,外面起了一道道的酥,两头扎了一道海带,好像枝头熟透的木瓜一样。


    延留将这木瓜酥吃了一块,香甜酥脆,极为可口,巴旦若是尝了,一定要后悔他这两晚拒绝了她做的宵夜点心,他说:


    “我吃了你的木瓜酥,你也该收下我的葡萄酒才是。”


    将盛着葡萄酒的羊皮酒囊递了给她,季胥暂且受了,后来浅尝了这里头倒出来的葡萄酒,感受过了来自大宛的美酒。


    便在西市买了两个普通的羊皮酒囊分开来储存,一囊送给了王胡子,王胡子别提多高兴了,他还没吃过葡萄酒呢,不过季胥可不交给他,而是给了夷姑保管,夷姑每天只倒一小盅给他吃,别看这是葡萄酒,吃多了也醉人呢。


    还有一囊,自然是带回家了,田氏说要留着过年吃。


    如此便将这个镶宝石珍珠的酒囊空了出来,在某次来送晡食时还给了大宛的延留,说明了自己已经尝过他家乡原本风味的美酒,感受了他的心意,请他收回贵重的宝石酒囊,这是后话。


    当日夜里,她在蛮夷邸和延留、巴旦他们说开了,下楼来,又遇着了那个安息国的商人,他说:


    “我终于等到你了!昨天夜里那碗豚皮饼,真是美味至极,我应该当面谢你!”


    送给了季胥一个刻花的绿玻璃碗,据说是罗马来的东西,是他运来关中贩卖的,因为季胥不收他的钱财,便送了这个作为回馈的礼物。


    “这玩意可真稀罕。”


    田氏在院里,将这刻花的绿玻璃碗对着太阳来照,


    “绿莹莹的,还能透光呢。”


    “我的女儿,你也太能耐了,连骡马的东西也能带回家来。”


    休沐日时,季胥将这绿玻璃碗带了回来,田氏宝贝的放到东厢房的博古架上去了,不舍得拿来吃饭,只看着赏玩,每日擦拭灰尘。


    直到除日前夕,平安食肆也暂时闭店了,二凤小珠,四豆都在家里,桑树巷的姑子来家里磕牙,满室屋子叽叽呱呱的笑声,田氏将房中的宝贝拿来给她们看了。


    “嗳哟,绿油油的,怪好看的。”


    “不是泥捏的,也不像瓷,更不是铜了,哪来的?”


    姑子们上手来摸,田氏一点也不撒手,怕给碎了,只拿出来现一现,说:


    “这是骡马来的稀罕物。”


    “骡马?那是啥地方?”


    刘老姑道,那日外国人从渭水街上一队一队的进长安城,她老姑子也去看了热闹,不曾听过有这个地方。


    “必定是养了许多的骡子和马了,才起这么个名字。”她女儿刘春娘一面吃香豆,一面道。


    秋姑笑的肚子疼,说:


    “罗马,不是骡子和马,我听说是西边的国家,离咱们这十万八千里呢,胥娘怎么得了那里的东西?”


    田氏脸上有光道:


    “是一个外国商人给我女儿的,叫做绿玻璃碗,罗马那里吃饭用的。”


    第203章


    年后,各国使节陆续归国了,过了这年关,汤官处也渐渐清闲了些,一些庖人姑子下值后,窝在住所的门房,烧了热炭盆,掷羊拐骨赌钱玩,不免说起她们这阵子负责的使节们,


    “我去给夫余使节送早膳,他送给我一颗珍珠呢,比黄豆还大,我做了攒珠的簪子,留给女儿做嫁妆。”


    “韩秽人送给我一包鱼干。”


    “哎,周平,你得了什么?”


    “还用问哪,没看前阵子头上戴的那顶鹿角毡帽。”


    旁人说的周平心里得意,在院里收衣裳,问小葫芦那两个厨婢:


    “你们的季膳人可有收着什么?”


    “哼,就你爱挑拨。”


    小葫芦原本挤在那里看她们大人掷羊拐骨的,听说这话,也不高兴待了,拉着铜儿钻进了自己的屋里。


    “那大宛使节粗鲁难缠,哪能得到他什么,季膳人怕是这半个多月都没能睡一个好觉罢。”


    一个姑子道,季胥得了宝石酒囊装的葡萄酒这事,并未声张,后来也把贵重的酒囊还回去了,她们也就更加不知情了,连小葫芦她们两个也不清楚,只记得那巴旦一开始的刁钻难缠。


    “我可听说汤官令有心提拔人,填补空缺一年的汤官丞那个位置!”


    “当真?”


    周平心动了,紧着追问。


    “当真,是她身边的一个老嬷嬷透露的口风,说是要看这次咱们各室对这些使节应对如何,再做决定呢。”


    “那些使节们临走前,帝室在明光殿飨食了他们,六百石以上的官员都在,咱们的汤官令也在,你们那里可有托那些使节们,帮各自说好话?”


    “我姨母负责的肃慎使节,可是答应了我,一定在汤官令面前多多的说我姨母的好话。”


    周平道,若是她姨母升迁成汤官令,那饼饵室膳人的位置就空出来了,姨母必定拉拔她来填补。


    光想想,她就高兴不已,瞥了眼隔壁院,那大宛使节还能替她说话?


    不颠倒黑白,胡乱指责就不错了,汤官丞的位置,她姨母得有七八成的胜算。


    次日,汤官令召集各室,果然说起了这事:


    “汤官丞的位置已经空缺多时了,关于此职的拜迁,我已经向少府举荐,昨日也得到了禁中的恩准。”


    此话一出,底下都激动不已,这是汤官丞的拜迁结果已经有了!各室领事的膳人、酒正,彼此对看了一眼,在想会不会是自己,周平悄悄的和花膳人道:


    “必定是姨母了,羹汤室的许膳人资历不如姨母;果蔬室的赵膳人年前还因赌钱的事受过苛责;酒浆室的贾酒正去年有用烈酒陷害王胡子之嫌,这是咱们私底下传开的事;


    至于饼饵次室的季膳人,她这次抽中了大宛,姨侄女听说大宛使节多次挑她,竟说她做的饼里有沙石,想必也在汤官令面前说了许多她的不足,因此是最最不足为惧的一个了。”


    花膳人心里也有个谱,觉着这位置多半是她的了,要知道,汤官令年事已高,若能成为她手下得力的汤官丞,等她告老辞官了,便能接替她的位置了。


    正盘算,却听汤官令将文书宣告道:


    “饼饵次室膳人季胥兼领原职,入守汤官丞,试守一岁,满岁称职为真。”


    “什么?”


    周平不敢信。


    这文书的意思是说,由季胥拜迁为汤官丞。


    至于“入守”,意思就是正式任命之前的试用,试守一岁,也就是一年。


    一年试用期过后,这个汤官丞的职位便是真正授予了。


    不过,诸多紧要的官职都需要时间试守,这一年里,只需要称职尽责,不犯大错,一般来说,一年后也不会出现太大的变动。


    底下一片响动,有忿不过的,也有忙着向季胥道喜的,汤官令听见了这里头一二句愤懑之言,因道:


    “季膳人将大宛使节迎待的很好,巴旦临走还在我这里说了,她是个出色的膳人,他因为心存偏见,初来那两日才闹了许多的事。”


    巴旦那个粗鲁的大宛蛮子,能说出这样好听的来?


    周平先是惊,这会心里又是疑。


    这其实是季胥的请求,因她也听说各国使节临行前,帝室会在明光殿设宴送行,三公九卿等属官也陪同在侧,因此她托巴旦,在自己的上峰汤官令跟前替自己美言两句。


    不止她,许多负责以美食迎待使节的膳人都托人家说些好话。


    虽然巴旦在这里半个多月吃胖了好几斤,但他打心里觉得汉人诡诈,要他说汉人厨子的好话,还是不可能的,皆因有把柄在她手里,又有延留说和,这才不情愿的答应了。


    “季膳人,恭喜,恭喜呀!”


    汤官令一行离去了,这院中还是久久不散,一伙人围着季胥作揖道喜,有的笑眯眯说了:


    “还叫什么季膳人,该称汤官丞了。”


    “就是呀。”


    “不过还在试守期间,诸位太客气了,还按原来那样称我也不妨事的。”季胥回礼道。


    “你也太谦逊了,试守一岁,这一岁里你做的可是汤官丞的事,那膳人的职位不过是兼领,该当这个称呼。”


    有的连忙奉承,立刻有许多附和的,


    “就是呀。”


    丞是令的副职,协理汤官处的大小事务,汤官令年事已高,以后倚重的必定是她亲自挑选的副手,他们自然先巴结上了。


    也有后悔当初没有去饼饵次室的,这季胥一升,膳人的位置可不就是自个儿的了?一时悔青了肠子,直到黄昏回到住所,说起这事,懊恼的后槽牙都要咬碎了。


    “当初真不该看走眼了,她竟然是个这么能蹦跶的,比花膳人升的快多了。”


    “日后咱们这整个汤官处,想必也是她来主事了。”


    桑树巷这里,也有一桩喜事,阳城老爷家今日嫁女,他女儿阳城丝,闺名叫做丝娘的,芳年十九,许的是同为安陵邑的人家。


    男方是羽林卫里头的一个羽林郎,当初丝娘因瘟疫被带去收容所,在那里两人互通了情愫,又在家里过了明路,今日是明媒正娶,迎亲送嫁的大喜日子,吹吹打打的。


    桑树巷附近的男女老少,都钻出来看热闹了。


    田氏也拉着凤、珠两个在这里,并这一条巷的邻居们都到了,他们是来婚宴上吃喜酒的。


    这时候就有婚丧嫁吊赠送庆礼的习俗了,礼金通常在百钱以上,根据远近亲疏、家里贫富情况等,数目不等。


    来的宾客们,既有亲戚朋友,也有邻居,桑树巷住的人家都收到了请柬,这些姑子们也商量了,作为邻居,每人送一百钱的礼金,用红布包着,在进门时就去房里给了新娘子。


    田氏因为她家的平安食肆是阳城老爷主事建造的,多包了些,包了五百钱。


    因申氏管的严,她女儿丝娘鲜有出门,这巷里还没大的小女子,都对她稀罕着,借着家里阿母大母来送赠,一伙的钻进来看新娘子呢。


    “新娘子好漂亮呀。”


    “脸蛋儿红红的!”


    羞的丝娘低下了头,这里正说话,外头一片嚷叫道:


    “新郎官来咯,新郎官来接新娘子咯!”


    一群皮猴儿从巷口就跟着那接亲的队伍,只见刘老姑家的孙子大牦手持一木杖,敲打在那新郎官的身上,这是在进门前行棰杖礼,代表这家人嫁女的不舍。


    因为丝娘没有兄弟,便找了大牦来拦门,不过阳城家的祖先到底是勋贵人家出身,也没有借着棰杖来戏谑玩闹这位女婿,有的地方,因为棰杖没有分寸,还打出人命来的。


    大牦轻轻敲了,便放这新郎官进门来接新娘了,满屋子的鼓钹吹打之声,别提多热闹了。


    “这新郎长的也端正俊气,和丝娘很般配!”肖姑道。


    “到底是羽林郎出身,不说这是秩次三百石的官身了,能做羽林郎的,可都是品貌端庄的良家子弟,可见不会差了。”


    秋姑年轻出入富贵之家,最重视旺儿读书,巴望他能做官,对这些也是最通的。


    “秋姑在我们这里,可是百事通了。”


    田氏道,在院里吃酒的姑子都笑了开来,那里申氏正送女儿出门,哭成了泪人,阳城老爷也红了眼圈,秋姑便道:


    “你还有心笑?”


    指着那里看新娘的凤、珠两个,“你家可有三个女儿,待她们出嫁,可有的你哭了。”


    田氏这心里顿时酸了一片,不过嘴硬道:


    “我是铁一样的人,你何曾见我撒过泪?”


    这里的酒案是首尾相接的,金氏一家也在这里吃酒,看了他们多般配的一对人,又听人家说新郎是羽林郎,秩次三百石,想想比他女婿杜贤还高一级。


    对着满院钻来钻去撒欢儿的二女儿季止黑了脸,将她扯来规矩坐好,教训道:


    “你也二八的年纪了,还和毛丫头似的疯疯癫癫,你阿母我可怎么给你说个好人家?快安生些罢!”


    季止只好不和那些小丫头玩闹了,坐下来大口吃这里才端来的炙肉,


    “真香,阿母,你也吃呀!”


    金氏看在眼里,攥紧了牙根,用帕子擦了她嘴上的油,说:


    “吃没吃相,多大个人了还贪吃成这样,元娘像你这个年纪,都已经成婚了。”


    话说季元已经怀孕了,月份大了在养胎,这里院子小,人又多,金氏


    怕她被人家推搡着,动了胎气,因此叫她别来了,回头带点给她在家里吃。


    “总说这些话,真没意思,我才不要成婚呢。”季止道。


    也不知道这次女着了什么魔,总是说些恨嫁的话,可把金氏气坏了,拧了她一把,又将她骂道:


    “胡说什么,男当娶,女当嫁,你现在是正好的年纪,蹉跎成怨女旷夫,看哪个还要你。”


    “哼,不要就不要,我也要像隔壁的胥娘似的,做个女官,她十九了,比我大三岁,也不急嫁呀。”


    第204章


    说起季胥,附近的姑子七嘴八舌的问起田氏来:


    “田姑,你家胥娘过了年,可是十九了?”


    “和阳城家的丝娘同庚,可有说人家了?你这个做阿母的,怎么一点也不操心这事。”


    “俗话说,女子二七、丈夫二八便能有子,你家胥娘十九了,若是还未说定人家,可就有些迟了。”


    当今的风气是早婚的,这姑子说的俗话,应该是流传自《黄帝内经》的素问篇,里头有写: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


    又写:丈夫二八肾气盛,天癸至,精气溢泻,阴阳和,故能有子。


    女子十四岁,男子十六岁,就已经是能够有子的年纪了,可见这时候的婚育年龄还是比较小的。


    不过十四岁或者小于这个年纪出嫁的女子还在少数,因也有一种说法,世俗嫁娶太早,女子和丈夫还不懂为人父母之道,就有了孩子,容易教化不明,养不大也养不好。


    所以一般会在闺中说定人家,等及笄了再出嫁,成婚的年纪在十五岁以上的比较普遍。


    对于女儿的婚事,田氏哪有不上心的,及笄过后便是适婚的年纪了,她们初到长安那一年,也有不少人家听说她家女儿模样好,性情温柔,有手艺,请媒人上门来介婚的。


    不过都是一些市井出身的贩夫屠人,最多也就是个家境还算殷实的商贾。


    妯娌金氏的大女儿嫁了个做市官的丈夫,在隔壁有两间房、一匹马,田氏当时还在租人家的仓库住,多少有点眼红。


    因此也有心给女儿说个为官的人家,便以要多留女儿在家一两年为由,拒绝了登门的媒人。


    后来和小幺的亲生阿母宋氏结好了,还托她在茂陵邑多多留意附近好人家的适婚青年,介绍给她的女儿。


    当时的季胥还是给人家登门庖厨的一金女娘,后来在高市开平安食肆,因生意做大了,又是自家的店肆,是要入市籍的。


    不过她家也和许多长安商贾一样,选了可靠的门客来入籍,她家则是放了金豆的身契,使她免奴为良,入了市籍,每年要交的税钱依旧是她家来出。


    市籍不能为官,虽不比民籍,但比奴籍要体面,就说将来不顺心了,是有来去自由的权利的,金豆也神气,心觉自己被倚重了,在这家里她的月钱也是最高的了。


    这平安食肆因有了金豆的市籍,后来才能一直开店做生意,这事也是常见的,托赃侩张二便给办成了。


    也就是尴尬在这了,季胥虽未入市籍,但实际做的是商贾的事,名号再响,也只是市厨,清贵人家是看不上的。


    宋氏做了两次媒。


    一家是卖盐的小吏,照说卖盐的商人是不能为官吏的,在西汉初期尤其严苛,但后来盐铁官营,店肆卖盐的也换成了小吏,况且各官署小吏又多又杂,里头也不乏有些贾人;


    还有一家的丈夫,则是有爵位的,是个五大夫,不过是买来的,此时是有卖爵令的,尤其当财政紧张,或是需要招募兵卒时,各地便有颁布卖爵令的时候。


    当时幽州边庭匈奴来犯,便有了这卖爵令,那家通过输送奴婢去戍边打仗,又捐了一笔军费,得了这个五大夫的爵位。


    虽说是个小爵位,但好歹可以“复身”一人。


    复身,便是免除兵役、劳役的意思,可别小瞧了这作用,这时候的男子从十七岁开始就得服役,兵役劳役都有可能,一直到五六十岁为止,不想去的话,便要出钱来买役,这钱也不便宜。


    因此买爵可以有免役权,许多家里殷实的商贾还是会买的。


    宋氏的夫家是祖辈贩盐发家的,也买了爵,不过到底不是在朝中为官的,能张罗的这两家,也算是还不错的人家了。


    起码男家一个是盐吏,是小官;一个是五大夫,是小爵。


    纵使微末,但都是复身了的,不用担心成婚后丈夫还得服役的事,且都是长相周正,未曾纳妾的清白人。


    有她在中间搭桥,那两家都使媒人上门来介婚了,请媒人登门来说亲,便叫做“介”。


    田氏看好那家有五大夫爵位的,后来把女儿的生辰八字给了男家,由男家去请巫师问名占卜,这也是缔结良缘的必要步骤。


    通过占卜,看这桩婚事是否吉利,不料算出来却是大凶,这家便不能成了。


    田氏又反过来觉得那盐吏一家也还不错,丢了西瓜,她可不得捡个芝麻,不过,盐吏家算的卦,也是凶兆,这家也没了音信。


    这可把田氏气坏了,当时在家里骂那两家:


    “请的什么阿猫阿狗算卦,要请也该请灞桥的马道姑,她的卦才准!”


    然而没多久她家就因不肯做下妻,得罪了黎家,人人避之了,女儿的婚事自然无人问津,都不想揽祸上身。


    这会子,说起季胥的婚事,还有街坊记得那两家,说:


    “大半年前就见有媒人登你家门,我还问了,说是五大夫家来说媒的,后来怎么没成?”


    听人家说起,田氏心里还有气,也不说是占卜出凶兆的事,强嘴道:


    “那家没福,我女儿如今是有铜印黄绶的食官了,想要更好的也有。”


    “说亲还是趁早,蹉跎了好年华,日后只能配个老男子,不能挑清俊的男人了。”


    一个这附近的姑子道,可算是一句话掏中了田氏的心,十九的年齿还没说定人家,确实有些迟了。


    人家又问起金氏,她家的女儿如何,金氏这脸上有光,说:


    “我那长女怀着胎,就要临盆了。”


    “你有福呀,今年就能做外大母了!”


    “是呀,我的次女虽才十六,也在替她慢慢的相看了,耽误到十八、九,那都是为人母的不尽心。”


    说的金氏心里也高兴,后头这句时,瞅了眼田氏,只见脸都灰了,一点不如她的鲜亮


    神气。


    这里吃酒散了席,田氏心里还在琢磨这事,次早,正要去找媒人来家,不料接连的有媒人登门了。


    “田夫人,田夫人,给你道喜,给你贺喜呀!”


    其中一个媒人簪着大红绢花,笑的喜气洋洋的,说着到田氏跟前来。


    “你这媒人,倒说说,哪来的喜?”


    田氏身边的田豆先问道。


    “你家的官女儿,昨日才荣迁比六百石的汤官丞,你们竟不知道?”


    蔡媒人的话,田氏听了,脸上别提多有神采了,说:


    “我这女儿,向来不好声张的,她的性子就是这样,稳的住。”


    “是,我们做媒人的,都知道田夫人有个聪明温柔的官女儿,才半年,就连升好几阶了,多少为官的男子,也没有她晋升的快呀。”


    一番话人把田氏奉承的找不着北了,只顾着乐,媒人吃了口田豆捧来的茶,接道:


    “我这里有一桩亲事,叫夫人家里喜上加喜,男家呢,是早年迁茂陵邑的三百万巨富,日子和您家一样,美着呢!


    又承袭了祖上七大夫的军爵,能够复身免役,他家的儿郎,今年二十,从小饱读经书,读过太学,后来还学了医道,如今在太医署做待诏侍医呢,和你家的女儿,同是少府的官儿!这可是门当户对的缘分。”


    若是田氏答应媒人的介婚,便要给媒人包一份喜钱。


    男家那里得到媒人的好消息,便会派人,一般是长辈,备了礼物上门来会见女家,看看这家女儿的仪容样貌,端不端正,是不是像媒人或是外头说的那样,这也叫做“纳采”。


    去年田氏安排的盐吏、五大夫两家,都是背着女儿的。


    她女儿一心庖厨,不肯配合她,她便想了个法子,请那两家先后到渭水桥上等着,女儿回家时会打马路过那里,田氏等在那里迎她下马,两家也就能远远的看上一眼,看她走路,看她的相貌。


    这些田氏很有把握,她女儿的仪容自然没得挑的,就是出门骑马不坐轿,那两家也不到讲究这些繁文缛节的地步,因此对季胥都很满意。


    相看满意了,后来就到问名占卜了,也就是拿着女方的姓名、生辰八字回去占卜,看凶吉,不料接连的都在这一步出了差池。


    “附近多少俊秀的女娘要嫁给他,好容易等到他家的媒,我自然想着夫人你了。”


    媒人道,


    “田夫人,你可得早做决断哪!”


    双喜临门,田氏脑子一热,险些答应了。


    想了想:


    这家不比宋妹子介绍,知根知底,我可不能瞎答应,招了人家来相看,万一不好,岂不误了我女儿?


    因说:


    “嗯,我想想,改日答复你。”


    媒人走的时候,还叫她别耽误了这门好亲,田氏本想去一趟茂陵邑,向宋氏打听打听这家人,后来一想,就近问秋姑也行呀,便去她家了,她家旺儿在门口读书,字写的比以前还好了。


    秋姑在屋里向窗缠线,田氏也上手帮她,说了这门亲,秋姑却摇头道:


    “待诏侍医,啥是待诏?那就是等着诏令。他家那个,只能算是临时的侍医,还没成为正式的呢,故而才叫待诏。


    官阶比现在的胥娘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你才说是姓什么,姓方?家里有七大夫的军爵?


    不成不成,他家才迁茂陵的时候确实是三百万巨富,可惜子嗣不争气,败家,如今落魄的不行了,怕是看你家平安食肆开的好,胥娘又是汤官丞了,打着拉拔他家的主意呢!”


    田氏听了不禁骂道:


    “好个蔡媒人,说的天花乱坠,险些把我哄住了,亏的我们这里有个秋姑,有个百事通。”


    第205章


    次日,蔡媒人果又登门来了,田氏可不是昨日那样迷瞪瞪的,心里可清醒着,说:


    “怪道说媒人的嘴,一尺水十丈波!你昨日将那待诏侍医说的千好万好,根本不是那回事,他的官阶,不过才比二百石。


    我的女儿,如今可是比六百石的汤官丞了,我也不贪图什么高嫁,且得找个门当户对,品行好,样貌端正的官丈夫!”


    蔡媒人自个打了一个嘴巴子,又凑过来,有说有笑的:


    “昨日那七大夫家的待诏侍医,论理是差了你家一些,田夫人看不上,也是我料想之中的,若非他家的夫人一再叫我来,我也不来说这样孬的亲事。”


    各家有适婚男女的,都不想和媒人闹的不堪,她们的嘴没量斗,谁知道会在外头说道什么,没的妨碍了自家的姻缘。


    因此蔡媒人把话说圆了,田氏也不好端着了,命金豆煎茶来,请她到榻上坐了,这蔡媒人又道了:


    “今日我来,有一桩真正好的姻亲。”


    “你的嘴我可不敢信了。”


    田氏被她哄了一回,也只是半信半疑的听了,蔡媒人道:


    “田夫人听我说,这可不是我混编的,那男家丈夫,是羽林左监,与你家的女儿可是有过谋面的,就说半年前闹瘟疫,你的女儿可是在东郊的收容所做庖厨?”


    这倒是,她女儿在那里足足待了五十天,只听这蔡媒人接道:


    “那羽林左监,叫做顾秋,便也在收容所那里,手下带了一队人,专在各处查一些染疫的百姓,带到收容所去,也是那里做事的,还吃过你家女儿做的羹汤、髓饼呢。他也许心里藏了情意,这不禀明了父母,请我来介婚。”


    蔡媒人吃了茶,说:


    “要说他家,也是有军爵的,虽说是曾大父那一辈买来的军爵,那也是捐了一万二千石粟米买来的,一万二千石!那可是能够一家七口吃上一辈子的粮食,这顾秋已经死了的曾大父,那时便是个有许多良田的富户,故而能捐的起,因此得了十八级爵位——大庶长。


    这大庶长呢,可比五大夫、七大夫的爵位都要高,复身免役自不必说了,这大庶长的爵,还是能世袭继承的,你若有了外孙、曾外孙、曾曾外孙……他们可都是能继承这爵位的,也就都能复身免役了。”


    田氏不禁听迷了,军爵能世袭,那女儿的后代,可都不用受兵役劳役的苦头了!


    想想她那死了的丈夫,孩子们的阿翁,虽说不是个东西,在父母面前就是个软耳朵,委屈了自己的妻女也要尽孝,啥也不争。


    田氏为了自家顶撞姑舅时,他还要数落田氏的不是,甚至动过手,好在田氏泼蛮,又还算高大,敢于还手和他对打。


    他也占不着便宜,便扬言要休


    了她,若不是家里没钱另娶,只怕早也将她扫下堂了,因此他死了,田氏也不难过。


    这会儿会想到他,是蔡媒人说了承爵免役的事。


    季贵便是为了挣点盖房钱,替人家代役,去修栈道,被落石给砸死的。


    在她看来,服役是有很大的风险的,老家还有不少的男人,因为服役,断了手,残了腿,甚至还一去不回的,留了一个寡妇,带着子女,日子别提多艰难了。


    因此听说了这家有大庶长的世袭爵位,能够子孙后代免服兵役劳役,心中狠狠动摇了,拉着蔡媒人的手,就要答应男家来纳采相看了。


    好在是银豆在旁边守着,咳了声,说:


    “这事还是得问过小姐。”


    “哎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人也不可太纵容女儿了,这么好的姻亲,还有什么挑的呢,小姐年齿十九了,可得抓紧呐。”


    媒人劝道。


    田氏到底找回了几分理智,说:


    “我那女儿,向来有主意,否则也不能做官了,这样,我劝她,一定将她劝妥当了,再给蔡媒人你一个答复。”


    笑盈盈的送走了蔡媒人,也留了个心眼,又到秋姑家里,打听了这羽林左监顾秋这一家,秋姑说的,倒和那蔡媒人的没啥出入。


    且还有一点,田氏也问了:


    “那羽林左监,官阶咋样?”


    “嗯,秩次六百石,倒比胥娘的比六百石,还高一阶。”


    听了秋姑此言,田氏也就彻底宽心了,只等女儿休沐归家,告诉她这一喜事。


    “你们可听说了,大将军有意把女儿许配给如今的光禄勋。谁是光禄勋?”


    小葫芦如今地位也不一般了,因季胥拜迁了,虽说这一岁,仍旧兼领膳人一职,可汤官丞事务繁多,到底忙不过来。


    因此汤官令和季胥商议了,另派了两个做老了的庖人到这里来,一个姓刁,一个姓卓,季胥都教了他们饼酵法,以及这里饼饵的做法。


    日后教熟了,她只要偶尔这里来,无需事必躬亲了,厨婢也另添了三个,小葫芦管着这里的钥匙,和从前的周平一样,是为首的大厨婢了。


    听了小葫芦问的,那个新来的刁庖人道:


    “哎呀,就是曾经活捉了匈奴的瓯脱王的那个羽林中郎将,后来又彻查了瘟疫一事,拜迁成现在的光禄勋,年纪轻轻就位列九卿了,日后必定能入内朝佐政了,听说二十几了,还未娶呢!不过也快了,大将军有意结亲,要把女儿许配给他了。”


    季胥来这饼饵次室,正好听见了这话,两个庖人见汤官丞来了,也都不说闲话,专心的做饼饵了。


    “用饼酵发过的面团,要揉着将气要排干净。”季胥看了卓庖人手里的面团道。


    又在这里教了他们一会儿,去了隔壁的饼饵室、果蔬室、酒浆室、羹汤室,依次看了。


    她如今亲手庖厨的时候少了,以指挥居多,除非是一些新菜,或是禁中指明了要吃她做的什么,才要亲自动手。


    她要负责的是这里食官的调动、考绩,和其他太官、导官两处的协商,包括各室竹牌的安排,等等。


    从前这里缺了汤官丞一职,因此一些菜馔酒浆的安排,暂时由导官处的食监全揽了,现在她填了这位置,也有一半的抉择权。


    汤官令年迈,已有致仕的想法,因此派了身边的一个老嬷嬷来教她,季胥每日事多繁剧,不过也充实,直到她休沐,才有工夫歇一歇。


    汤官丞比六百石,月俸六十斛。她如今在试守期间,拿的还不是全俸,是一半的俸禄,到一年后职称为真了,才领全俸,得到黑绶带。


    不过好在在出行上面,还是提前给了待遇的,她有官署配的马车、车夫了,回家不用自己到槀街上去雇车了。


    且若是正式出行,按照比六百石官员的规格,前面还会配备两个开路的骑吏,前后各有导车、从车,不过休沐回家也就不至于这么兴师动众了。


    车夫驾车送她回家,沿着香室街,从清明门出了城,到了渭水边上,忽然勒停了马匹。


    这车夫姓邹,老伯的年纪,季胥称他为邹老伯,掀帘问道:


    “邹老伯,怎么停了?”


    “前路两车相撞,纠缠不休,堵了路,恐怕在等司隶校尉的人来处理了。”


    季胥看了,确实如他所言,这条道狭窄,常有“车祸”发生,司隶校尉的人是专管京中道路秩序的,等他们来,只怕要一会,要么就绕远一点路。


    这里离家也不远了,季胥索性下了车,说:


    “邹老伯原路返回罢,我家就在不远处,看看夕阳水景,走回去也好。”


    “哎,汤官丞行路注意脚下。”车夫向她作揖了,掉转车头,离去了。


    这里相撞的两车,都是宝盖华车,一个的车夫说:


    “是你冲出来太快!”


    另一个车夫则说:


    “是你分心!”


    边上还有一些做了判官的看客,对着指指点点的。


    季胥从边上过了,走不多远,只见柳下停了朱轓漆轮的官员马车,两侧车轓都是朱色,该是二千石的仪制了。


    前头还有骑吏,一个骑吏掀了帘,庄盖邑下车来,皂色官服,腰间配的青绶鞶囊,应当是办什么公务回来。


    骑吏并车夫离远了,他们在柳下说话,如故人朋友似的,起码季胥是这么以为,她说了自己右迁的事,他也贺了她。


    不过他话少,若非公事,或是她的话匣子,彼此也安静了。


    柳枝拂的水波摇曳,季胥道:


    “家里等着,我便先回了。”


    “外头的传言,不知你可有听过?”


    罕言的庄盖邑将她叫住道,


    “大将军那里,我已经回绝了。”


    “嗯。”


    季胥点了点头,其实她心里隐隐觉出点什么苗头,或许说早过于现在,在他帮自己解封了食肆,派骑吏来食肆送金匾额时。又或者更早,早到还在青州那会儿,只是还缺一点验证,如今当他在自己面前说了这些,她也就更加肯定了,他等在这不是为了寒暄。


    “你就不问我为什么?”


    “你不用说原因,我已经明白了。”


    看了柳枝在水面点弄的涟漪,她回头道,


    “只是我的心不在这上头,我只想度过试守的一年,称职为真了,再想别的,那些会叫我分心的。”


    “好。”


    庄盖邑原本还有一句话想说的,可却被她堵的结在了喉咙里,脸色也沉了。


    “你若是有遇到更好的,改变了心意,只管告诉我,我也不会强要你等我。”


    第206章


    季胥才到家,田氏就把她扳来屋里坐下,一张嘴从进门就没停过,说:


    “哎呀,我的好女儿,你说说你,荣迁了这么大的喜事,也不托人捎个信回来,这几日,媒人可都要把咱家的门槛踏破了!阿母留心了好几家,要说最好,和你也最有缘的,还是那个叫做顾秋的羽林左监,家世好,官职也不错……”


    这顾秋,季胥也有点印象,当初她在收容所时,那些羽林郎不想吃官署送的饭菜了,也找她做点好的来吃,当时替太医令烤的髓饼,香味飘到羽林卫去了。


    后来便有羽林左监找来,出了食材,请她做点给他的那队人打牙祭,这人就是顾秋,很是温和,体贴下属的一个人,季胥也听明白了这事,说:


    “阿母快别忙这事了,我如今只是入守汤官丞,要试守一岁,才算正式的拜迁,这一年里,须得恪尽职守,不出岔子。


    这位置得来不易,底下人不少想拿我错处的,若是这个节骨眼上去忙什么姻亲,成婚的事了,他们还不放心的钻空子了?就是提拔我的汤官令,也会觉得我的心松散了。”


    如今男女家缔结也很重婚礼酒席的,喜欢风光大办,流水席办个好几天的也有,都是要占据时间的。


    “这也有理,可成婚也不是说明天后天就能成的事,还得纳采、问名占卜、纳吉送聘、择定婚期,这才到最后


    的迎亲送嫁。依了阿母来看,你先和男家会见相看了,满意了,后头的事才有眉目呢。


    咱们也可以商量,将成亲的日子定在一年以后,不耽误了我女儿的官路,若是一概连纳采相看都不愿,你的亲事,猴年马月才能成的了。”


    “那顾秋,我与他早有会面,我对他没有心思,也不必再有两家来会见的事了,阿母尽早回绝了那蔡媒人,别误了他说别家。”


    季胥接道,


    “再有,阿母说的这些,可见繁琐,都是要费心神的,仕途不稳,我还无心于此事。”


    田氏一听,心凉了半截,女儿心里没人家,不能强扭,又嫌婚事繁琐,一心只想钻营为官的事。


    可她这为人母的,也不能不操心女儿下半辈子的事,起码嫁妆得齐备,这半年家里平安食肆开的兴旺,也挣着些钱,她也可以尽心的备嫁妆了,除去前半年已经找工匠打好的一套金头面,她准备添到嫁妆里,这还远不够。


    听说现在有钱人家都会给女儿的陪嫁里添一张琉璃榻,她女儿自然也不能少,还有大到车马、箱笼、竹笥,小到一些木屐、鞋袜……一件也不能少。


    一年也快,她得赶紧备妥当了,再暗暗的物色些好人家,等女儿试守的关键一年一过,便安排来相看。


    季胥在家的这一日,教了四豆一样新菜,平安食肆每十日会闭店一日,正好合准了季胥休沐的时日,她便在家检验她们四个的厨艺,另教些新菜给她们。


    这四豆里,要属蚕豆的天份最高了,一教就会,一做就像样。


    一眨眼开春了,隔壁的季元临盆了,竟是双喜临门,生了对龙凤双胞胎,粉团儿似的,三月三上巳日前夕,家里办满月酒,因天气好,抱出来给人家瞧了一眼,才吃了奶砸吧嘴睡着了,别提多招人喜欢了。


    当然,田氏是没去的,金氏也不曾请,她是听街坊们说的。


    这金氏,在这事上到底快她一步了。


    三月三,上巳日这天,风和日丽,春暖花开,官员在渭水边上举行祓禊仪式,洗濯宿垢,祓除灾气,文武官员后又随行帝室,在东郊别苑狩猎,太官、汤官、导官三处,自然要随行做炊的。


    汤官令年事已高,并不同去了,只在各室选了一班人,由季胥操持,前往东郊为帝室和随行的官员庖厨。


    出发时,季胥独乘一辆马车,前有导车骑吏,后面的从车坐了汤官五室随行的食官。


    周平看了眼她那马车,宽敞气派,还有一边的车轓是朱红色的,心中多有不服,说:


    “这位置,本该是姨母的,大宛使节说她的好话,不过是她瞎猫碰上死耗子,凭资历,她凭啥走在姨母前面?”


    花膳人低声将她呵道:


    “住口,编排上官,被治了罪我也不能袒护你。”


    说着,看了眼头上汤官丞的车,上了前车,周平这才不嘀咕了,钻进了和其他庖人同乘的一具车里。


    其实她能察觉出,她姨母心里也是不服的,不过不易在外人跟前显露罢了。


    到了东郊别苑,这里山涧绿林,春色晴朗,看着很是怡人,不过山里可凶险了。


    这处别苑就是专门为帝室狩猎而建,占地广袤,险山阪峭,堪比二崤,山里的动物,既有自然孕育的,也有别苑官员放养的,连虎豹熊罴这类的猛兽也有,只看春猎何人能猎到最凶猛的野兽。


    营帐是扎在山下平坦空地的,以帝室营帐为中心,簇拥着向外扩散,这布局是光禄勋那边安排的,有士卒专门负责扎帐。


    膳食局的营帐在离帝帐不远也不近,大约一里的地方,季胥正指挥放置炊具。


    导官丞那里,则在指挥放置带来的粮食,只见一辆辎车的绳索解开了,上面都是些精细的御米、英粉、面粉等,一些厨婢接连的搬运下来,放到帐中。


    酒浆室的贾酒正,正在指挥放置带来的酒浆乳酪,暗暗的瞅了眼隔壁导官处的马车,那上头的面粉,必定是给汤官处做饼饵用的了。


    待狩猎比试结束,一些官员猎了东西回来,帝帐那里便会吩咐太官,将这些动物庖解了,现做成炙肉来,在幕帐中飨食群臣;


    至于汤官,必然少不了要用这些面粉现烤热乎的馕饼,因现在流行一种西域传来的吃法,用囊饼卷着炙肉来吃。


    贾酒正的心思转了转,正好一个厨婢抱着袋英粉,险些脱手了。


    “当心!”


    他借着上前扶的动作,用藏在手心的大头针,使劲在马腿上扎了一下,只听一声尖锐的嘶鸣,车头的马匹顿时失控的向远处乱窜,连原本站在辎车上卸货的厨婢,都被甩了下来。


    随着马儿的跑动,车上松绑却还没卸完的粮食也一袋接一袋的甩落。


    “让开!当心!”


    贾酒正藏起了大头针,还假意的向远处的官员摇手,叫人家当心乱撞的马匹。


    “不好了,马儿受惊了!”


    小葫芦指着惊道,季胥看了,那车上可是做炊要用的粮食,此行轻装简行,一切都是有数的,只稍微多带了一些备用。


    可如今,甩落的粮袋滚在地下,被碎石、或是营帐的地钉划破,已有的露出雪白的面粉,沾上尘土了!


    那受惊的马匹还在狂奔,再远处就是小河了,一旦车上剩下的面粉袋被河水泡了,那汤官处,尤其饼饵室、饼饵次室,也就无粮可用了。


    周平看了,急的打转,将那才摔下来的厨婢指责道:


    “粗手笨脚的东西,那可是我们饼饵室要用的!此地离少府百里远,弄脏了你能有翅膀,飞回去拿不成!”


    看着远处流淌的河水,她姨母花膳人也是一片焦心,忽见一匹马追了上去,马上的背影清瘦,策马加鞭极为熟练,皂色的官衣也被急遽的风鼓的隆起,堆髻的发丝飞扬。


    周平回头看了眼,原本在那里的季胥不见了,就这一会儿,只见她追上了那匹拉着辎车的马,翻身到它马背上去了。


    只是那马癫狂,将她甩的身子都挂在一侧,摇摇欲坠,看的周平也揪住了心,咬牙道:


    “踩住马蹬呀!”


    季胥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马蹬乱晃,她一时很难踩着,更别提坐起来勒住缰绳了,只能暂时抱着马脖子先稳住自己。


    “把手给我!”


    庄盖邑才从大帐中出来,便看见季胥几欲坠马的险情,从侧向驾马赶上,要横臂将她揽到自己马背上来。


    至于这马并车,也就任由它冲到河里,自然就停了,可季胥抱住马儿不放,只道:


    “斩断车辕!”


    庄盖邑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可车辕斩断,马匹重量减轻,速度只会更快,带她一并落水。


    “听我的,斩断车辕!”


    季胥看了,他腰间有佩剑,河水就在眼前了,庄盖邑脸色一沉,拔出利剑,将车辕斩断,辎车停在岸边,粮食因惯性齐刷刷的前冲,不过前有车板挡住了,没有落入水中。


    而离了辎车的马匹,也像离弦的箭,瞬间冲入水中,庄盖邑正加鞭追赶,只见前面水花四溅,一声嘶鸣,马儿高扬前蹄,被她勒停在河心,她身上不免湿了,回首看了岸边的辎车,竟然还能笑的出来。


    “多谢。”


    她一面抚了马颈,一面掉转马儿向岸边踱来,向他道,反而他面色阴沉,说:


    “你知不知道这河水有多深,下游就是断崖!你不该这样涉险!”


    解下了披风,看了远处的人,只能发泄似的攥在手中。


    季胥说了:


    “我有把握在水里勒停它,况且,我小时候常采菱芡,水性好着。”


    “汤官丞,汤官丞!哎呀,大人,你可真威风呀!”


    小葫芦远远的跑来道,因见她湿水,故而抱着她的披风,被旁边那施帻戴冠,褒衣博带,佩利剑,气场低沉的人给慑吓的小声了点,不过还是高兴的蹦到了季胥身边。


    跟来的还有导官、汤官两处的人,连花膳人并周平也来了,看了她一眼,忙的查看车上那些面粉。


    导官丞先向马背上官高的光禄勋行了礼,又向季胥作揖道:


    “鄙人实在惭愧,这马匹是我的人看管不力,连累汤官丞受险来保住这一车的粮食。”


    季胥的视线落在从众上前来的贾酒正身上,对方眼神闪避了一下,她心里已有七八分的猜测,如今回了一礼道:


    “我无妨,东西保全了,也是成全我们汤官处。”


    第207章


    这里将辎车推了回去,连带掉落在地下被划破的粮袋,也都被抬了回去,统一清点了,还是不够。


    帝室召集了王侯和官员,在帐前鼓舞了士气,这些人都涌入山里去狩猎了,光禄勋也在其中,等他们带回猎物,太官处便要刨肉而炙,他们汤官处也该献上饼饵。


    “有六斛面粉被地钉划破,沾惹了尘土,已是不洁,不可能用了。”


    导官丞道,他家世代的食官,为帝室庖厨,原本是很看不上季胥这样半路出家,从市厨转为官庖的女子。


    当初季胥试守汤官丞一年的消息出来,少府各处同级官员都给她贺喜了,唯独他心气高,不屑与她为伍,素日见了,也不曾有过招呼。


    可才刚险情中抢粮的事,他的心也发生了变化,对季


    胥多了几分钦佩和恭敬,也到她面前来说话了。


    这次别苑狩猎,帝室赏赐了随行官员美食太官、美食汤官,也就意味这些随行官员,所吃的饼饵,都由汤官处做来,所用食材自然也是导官处提前备好带来的。


    如今这导官丞梁英道:


    “算上少府的膳食局、太医署、黄门署……光禄勋那处的羽林卫,这些为帝室随行护驾的人员在内,随行官员总有七百一十四人,算下来,面粉还差了三斛。”


    “这都是破了六斛,不然怎么也够的。”


    周平道,现在返回去取,必然也来不及了,心里不禁急了,东西做的不全,到底丢了饼饵室的脸面。


    唯有贾酒正看了这场景,心里一片得意,论理,他也是汤官处酒浆室领事的人,是不该做这样有损自己同僚的事。


    可他不甘心季胥平安度过试守的一岁,得了汤官丞的位置,早在王胡子落下马来,这个位置就该是他的,这一年他兢兢业业,反倒便宜了这个外头来的市厨,他怎么甘心?故而设计了这么一出。


    那扎马腿的针,早已被他悄悄的丢在草丛里了。


    季胥道:


    “带我看看那六斛被划破的面粉。”


    导官丞领她到专门存放粮食的帐中看了,只见这些布袋都有毛毵毵的破口,内里剩的面粉也沾上了砂土,季胥道:


    “用绢布筛一遍,先把较大的砂石筛出来。”


    “这怎么行?就算筛了,还是会有很细的尘土在里头,是不洁的,我们怎么能用这样的食材。”


    周平道,也许觉出她插话有些不妥,说的小声了些。


    倘若是普通人家,这些必然要筛一遍,照样拿来吃的,但帝室的膳食局不可能用这样的材料。


    “你说的有理,只是馕饼是炙肉宴上必要的,自然不能呈给帝室或是旁的官员,这事由我们起,就由我们汤官、导官二处的人,吃这些面粉做的馕饼,不知导官丞觉得可不可行?”


    导官丞哪会有任何异议,只是他算了算人数,说:


    “就算你我两处的人吃这些,那些洁净的面粉也还是不够。”


    不过,同在膳食局的太官丞来说:


    “我们太官处的人,也可吃这些。”


    又有太医署的人来说:


    “方才汤官丞涉险救粮,我们都有目共睹,听闻面粉不够做饼饵,我们太医丞说,太医署的人也可吃这些处理过的面粉做的饼饵,将干净的留给在朝的其他同僚们。”


    紧接,这事传开了,黄门署,就连光禄勋那里的羽林卫,也派人来说,愿吃这些。


    周平在内的,饼饵室的所有人,不禁松了口气,只听他们的上官季胥吩咐道:


    “这些面粉若能处理好了,也不会不洁,可都用绢布筛过一遍了?”


    “筛过了。不过这里头还是有细微的尘土,比绢布的孔眼还小,不能除去。”周平道。


    季胥也料到了,因又命取来粟米,这粟米是在另一辆辎车上的,没有任何受损的,因此会有些富余。


    “要这粟米有何用?”周平不解道。


    只见季胥将粟米煮的发涨、微微柔软时,用爪篱滗出来,再倒到一口装有面粉的大布袋里,束住袋口,提着反复的旋转抖动,倒出来一看,这些柔软的粟米粒,都沾上了微黄的尘土!


    季胥道:


    “尘土附着在粟米上,这样便能用绢布筛走了,面粉也不会受损。”


    这也是家乡不舍得丢弃掺了砂土的粮食的土法子,季胥道,


    “一斛面,约用三升粟米,都按这法子,尽量的使面粉洁净。”


    “是!”


    周平激动的应道,连她姨母花膳人也照做了,吩咐厨婢也依样处理,人多力量大,这六斛受了砂土的面粉,都用这样的法子变得雪白,看不着细小的尘土了。


    这里正忙,一年轻女子找到帐外来,说:


    “这里的汤官丞是哪个?”


    季胥掀帐出去,只见来人眼生,穿着胡服马靴,头上结了许多小辫,还点缀了鲜艳的宝珠,很是秾丽张扬的打扮,后头还跟了两个简装的奴婢,应该是某个高官的家眷。


    这趟狩猎,也不乏一些显赫的官员被恩准带家眷来打猎,不过家眷们自然是自带干粮或是奴婢生火做炊,不属于膳食局管。


    “你就是这里的汤官丞?”


    郝锦娘打量出帐来的人,与她相仿的年纪,杏壳脸,白白净净的,形容婉约,不像大多的食官过于腴胖,反而身单似柳,有脱俗的气质。


    “我便是。”


    听她说了,郝锦娘道:


    “我是当今大将军的女儿,锦娘。”


    “不知锦娘找我何事,我正好要去河边饮马,不如边走边说。”


    她大约猜到了,不过这里都是同僚,忽然一个官眷找来,已是引起不少人侧目了,季胥便寻了个借口将她带远了。


    郝锦娘跟了她向拴马的草地去,路上多走几步,回头将她拦住说:


    “当初他拒绝我阿翁的议亲,说的是他心里有人了,想必你就是光禄勋所说的心里人了?”


    她方才见到了马匹受惊,光禄勋加鞭去搭救的那一幕,加上听说光禄勋曾经还遣骑吏去给她的平安食肆送金匾额,两人又有同乡故交之谊,便也猜到了。


    “你想确认这事,应当去找他询问才更有可信度。”


    季胥说。


    “这事我已经有数了,来找你,是想与你做个交换。”


    “什么交换?”


    “你现在还在试守期间,未满一年,若你去劝他与我郝家缔结良缘,我便回禀阿翁,请他以大将军之权,免去你试守的时间,提前使得汤官丞的称职为真,且日后汤官令年迈致仕了,她的位置也必定是你的。”


    锦娘看了她,问道,


    “我看你为抢粮不惜涉险,是个心系仕途的人,若是答应了我,这位置就提前是你的了,怎么样?”


    停下来说话的工夫,季胥背对的地方,锦娘的视野里,正好看到了话中人的身影,身形如树,他和他随行的属官都不曾出言,锦娘便也不提醒。


    本想令他亲耳听到季胥的应承,不料季胥却拒绝了,她说:


    “这交换我做不了。”


    “为什么?”


    锦娘不禁急了,出口的瞬间,却又后悔了,这必定是她心里视他高过于仕途了,自己还问原因,被他听去,反而当面成就了他们。


    季胥也不知后头有人,拾步越过她,一面走,一面道:


    “我也听说过,有的官员得到上头的特权,可以不需要试守,直接拜迁的,可到底不能服众,日后也难以管理手下人,走不长远,我不走捷径,是想走的更稳当一点。”


    况且她也有心能够度过剩下的试守时间,真正得到称职。


    不知道是不是锦娘的错觉,那树荫下的人,似乎没有听到想要的,眼里也和这乍起的冷风一样,落在人身上寒津津的。


    她掉头追上了季胥,又劝了几句,见她还是这番道理,不愿答应,气的走了。


    季胥独自到了河边草地,在找方才那匹受惊失控的马。


    整个营帐的马匹,都拴在这里了,由马官看守,她问了看守少府马匹的马奴,说是那匹马,被光禄勋的人借走了。


    “光禄勋的人?”


    季胥听了疑道,庄盖邑叫人来借这匹马做什么,光禄勋那里是最不缺马匹的,心想着,原路返回了。


    回程她是面向来时的后背方向的,远远的看见了庄盖邑,以及他身边下属牵的那匹棕马,正是导官处受惊狂奔的那匹。


    当着众人的面,她和他问候揖拜了下官的礼,上前去牵过缰绳来查看了,手心在马儿身上摸索。


    “在右后的大腿上。”


    听见他在身后的话,扒开绒毛看了,那里果有一个米粒大小的针眼。


    “光禄勋借了这马匹,就是为了察看它身上是否有伤?”


    这里从马的身上掉转视线回头,庄盖邑已将随行的下属遣散了,嗯了声应答,她道:


    “省了我不少的事,多谢了,我心里也猜着是谁,衣针小巧易丢弃,不易寻,只怕他早已将证据毁了,此番我们这里的汤官令不在,只能先防着,回去禀明了再处置。”


    说着,将马儿牵走,要还给照看的马奴,便要告辞了,看他脸色似乎不大好,问道:


    “光禄勋心里有事?”


    他抿唇不言,两眼有如深水暗流似的看住她一会,最后到底转开了视线,说:


    “没有。”


    季胥便去了,还马后回到营帐,操持汤官处的事。


    第208章


    光禄勋在长陵邑的私宅门前,陈卷送走了大将军府上门客的马车,摇扇返回府内,心中有了盘算,尤鲁问道:


    “大将军的遣人登门来,所为何事?”


    “为的是庄、郝两家的结亲的事。”陈卷道。


    “这事我兄长早已回绝了。”


    拒亲那天尤鲁也在,他兄长所说的是心里有人,他虽是个大老粗,但多少也能猜着,那人必定是家乡同在一处的胥娘了,这些年,兄长唯一有交集的女娘也只有胥娘了。


    这事陈卷心里也有数,早在主公不惜得罪黎家,也要帮扶那家平安食肆时,他就明了了,一向谨慎的人,还遣骑吏入高市,去送什么金匾额,这就是在昭告世人,自己和市厨的故交之情了。


    不过陈卷说了:


    “与大将军联姻,方有助于大人拜入中朝佐政,你我应该劝大人缔结这段良缘。”


    “要劝陈先生去劝,上回听信陈先生的,瞒了我兄,心里好不自在,后来还被申饬了一番,可见郝家这门亲不能成。”


    “未必。”


    陈卷道,他听说,主公的母亲怀他时,正值收麦子的季节,五百户封邑的老牧平侯带领兵民去收麦子了,不曾想被山贼偷袭了城郭,占领搜刮了封邑,老牧平侯也死于埋伏的山贼之手。


    且这伙山贼担心斩草不除根,日后招来报复,要将其妻儿也赶尽杀绝。


    其怀胎的妻子,只能在亲生父母的陪护下,南下避祸,直到在会稽的灵水县落了脚。


    后来这寡妻为了有个庇护,二嫁了当地的杀猪匠,将遗腹子分娩了,可惜母子被朝打夕骂的,日子并不好过。


    其母死后,这杀猪匠吃了酒,时常的鞭挞这个没有血缘的幼子。


    事情做到这份上,杀猪匠被入室偷盗的贼人割喉所杀时,他那受了苛待的儿郎却用家里的杀猪刀,追贼十里地,将其手刃了,那年不过才十余岁,成就了一段为父报仇、孝心至诚至坚的佳话。


    过两年,还以此得到了县官的举荐,成了看守公田的田啬夫。


    对这段佳话,陈卷心中却有两个令人寒毛倒竖的猜测:


    这家的儿郎,力能扛鼎,也许亲手将他那继父割喉了,反将其嫁祸给入室的贼人,自己再亲手将贼人杀之;


    又或许是旁观贼人将继父杀害,自己再追敌杀之。


    不管何种前因,他都能得到一个孝子的美名。


    不过这也只是陈卷跟了主公去打仗,和他朝夕相处的一点猜测。


    当然不全是空穴来风,起因是主公在京中做了骑郎官,承袭了先父的爵位之后,以落叶归根为由,命人将外大母、外大父,并母亲的墓迁至了在青州的封邑,其中倒也提到了,迁坟时,将假父,也就是继父的坟墓修一番。


    这本该是孝心所使,可是说这话时,眼里的冰冷恰好被陈卷捕捉到了,后来亲眼所见到主公在沙场杀敌割喉的利落冷静,他的直觉使然,便有了这番猜测,追随的心也越发坚定了,他看中的正是主公这份残忍的野心。


    正因此,陈卷也有几分把握,说服联姻一事。


    等主公从别苑狩猎回府,陈卷便在书房外求见,会见后说明了此事,尤其劝道:


    “大将军在中朝多年,根基深厚,主公若能与其结亲,日后必定加官晋爵,拜入中朝。”


    不料庄盖邑未曾采纳他的建议,陈卷揖拜道:


    “君子如樛木,女子如葛藟,樛木高大,葛藟攀缘,互相成全,方为福履。主公应当做枝繁叶茂的樛木,娱乐于情,而不宜太过纵情,大丈夫当以仕途为重哪!”


    不知这句话令他想起来什么,在灯下的面色也显得晦暗不明,略带嘲弄的道:


    “好一个以仕途为重。”


    丢下书卷,踱步出了书房,说:


    “此事我意已决,先生不必再劝,鲜卑匈奴一带今年大旱,寸草不生,牛羊不牧,昨日在别苑,八百里加急来报,已有几起匈奴掠夺边民的恶劣事件,禁中为此提前起驾回宫,我已请旨,以去年生擒的瓯脱王做向导,深入匈奴腹地,将其击溃,她不肯走捷径,我心亦如是。”


    “她若有这样一条不必以身试险的捷径,权衡之下,未必不肯走。”


    “住口。”


    陈卷的话,令那背影回身,将他喝斥了,陈卷不禁满头大汗,心惊自己妄议过头了,等再抬头,那背影已是大步流星的去了。


    季胥这里,也因狩猎结提前束,返回了官署当差,月中时候,听说了北境边庭不宁,光禄勋受命领兵击敌的事。


    出发那日,东郊大点兵,许多兵卒的家眷都来相送了。


    还有的带了儿女来,她们会在灞桥边上折了柳枝,放在丈夫的包袱里,以取相留的寓意,盼望郎君早日得胜归来。


    尤鲁的一房姬妾也乘车来送了,拉着哭哭啼啼的,尤鲁的脸直红到脖子,说:


    “老子是去杀敌挣功名的,比憋在长安畅快百倍,你反倒哭丧着脸。”


    这姬妾在他胸前捶了道:


    “妾这是心系将军安危,故而哭泣,沙场刀剑无眼,将军可一定要当心。”


    说着,也和许多女眷一样,在他手心塞了一段柳枝,依依不舍的与他挥别了。


    “回去,回去罢!别送了。”


    尤鲁一面回头招手,一面打马到了他异姓兄长身旁。


    见他低眸看了自己手中的柳条,越发不自在了,故作洒脱道:


    “这都是娘们才信的东西!”


    不过倒也没丢,将柳条攥成一个环,背着手下的将士,悄悄的塞在自己衣襟里了。


    “众将士已整顿待发,只等将军令下。”


    陈卷一改平素文弱先生的打扮,也身穿坚铠,打马来道,风将旌旗吹的飒飒作响,马背上的身影反而安静,顺着主公的视线看了,那是从清明门出城而来的路。


    不过,此处远离城郭,路上送行的家眷也已经撤去,空无一人,唯有风动野草,冷冷清清的。


    “出发!”


    庄盖邑敛收了视线,掉转马匹,对着千军万马施令道,乌压压的一地向边庭而去了。


    汤官处,也在说汉军去打仗的事。


    “卓庖人,你家女婿是军营里的弓弩手,可也在征讨匈奴的军队里头?”


    周平问道,自从历经别苑随行狩猎一事,她的心有了改变,心里对季胥少了几分尖酸,多了几分的诚服。


    连带饼饵室,与最早由季胥创立的饼饵次室,两室的关系也变好了,不像从前那样水深火热,她和这里的庖人还时常的磕闲牙呢。


    “可不是,我女儿一早就做了干粮、馕饼,去灞桥边上折柳相送了,盼他平安归来,这会儿行军的队伍想必已经出了函谷关了。”


    只听人群里有提醒道:


    “汤官丞来了!”


    院中聚集的食官们便不说笑话,或是聊闲天了,专心的听季胥给各室安排事宜。


    如今是春夏更换之际,各室的事务也随四季时令而更迭例。


    如酒浆室,不酿春醴,改酿夏醴多少石了;果蔬室的时令蔬菜,也由春韭等,换成了茄子、胡瓜等;饼饵室、次室的饼酵法,因天气转暖,发酵时间也要随之变短。


    “一定要多为留意,以免发酵过头,食之有损身体。”


    季胥叮嘱道。


    除此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酒浆室的贾酒正,因办事不力,被贬为酒人了。


    这事是汤官令她老人家的处决,季胥从别苑回来之后,将马匹被针扎而受惊发狂的事禀明了汤官令。


    虽无实证,但当时有不少人目睹了贾酒正上前替厨婢托举粮袋,排查后,只有他嫌疑最重。


    况且前年王胡子吃醉了酒误事,就有传言是他用烈酒,替换了王胡子的浊酒,虽说这也是王胡子自己当差时吃酒贪杯,有错在先,但贾酒正也有设计陷害上官的嫌疑。


    当初汤官令没有深究,放过了他,这次无论如何找了理由,将他发落了。


    这些事吩咐后,只听季胥照常道:


    “各室都散了罢。”


    “是。”


    食官们齐声应诺,各回地方当差去了,门口看了这幕的汤官令点了点头,和随身的老嬷嬷道:


    “这汤官处,越发井井有条了,我选的人,没有错。”


    看了这院里嫩绿的青槐树,被风吹的窸窸窣窣,一片盎然生机,老汤官令满意的拄杖去了。


    这院中的青槐树,从夏到秋,满地落叶,再到深冬,枝头堆雪。


    底下的食官来往不绝,官服也穿夹的,带毛的了,小葫芦穿着厚实的夹袄,在雪地里摔了一跤,爬起来道:


    “汉军凯旋,汉军凯旋了!”


    满院奔走相告了,都为此高兴不已。


    自然也更加的忙碌了,因禁中要在明光殿犒赏大败匈奴的军士,丝竹管弦,美食珍飨,整整三日方歇,整个膳食局都为席面而忙。


    季胥作为汤官丞,自然不能免。


    且还有一则消息,是禁中的小黄门来传的口谕:


    “光禄勋曾在敌腹身中箭伤,好在不曾伤及要害,太医已挖去腐肉,嘱咐调养,这期间的饮食,便由膳食局来筹备。”


    第209章


    光禄勋身负箭伤的事,在朝野中传开了,不少官员来府上探望,一连数日,门前络绎不绝的车马,都以病者需要静养为由,由陈卷接见了,事后到寝间回禀了此事。


    只见太医正在换药,庄盖邑的伤在右肩,因边庭荒凉,能用的药很有限,也找不到好的郎中,随军的医官到底比不上帝室的太医,加上他带伤御敌,要以右手挽弓挥剑,这伤口就一直没长好,后来还坏死,形成了腐肉。


    在班师回朝那日,太医为其挖空了腐肉,那右肩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洞,需要每两日换一次药,静心修养,避免使用右手,以便伤口痊愈,这些都是太医的叮嘱。


    这会袒衣由太医换药,能看到他前胸后背,都有不少旧伤留下的瘢痕。


    这右肩的箭伤,换作常人经受换药的清理,早也疼的嚎叫了,他连眉也不皱一下,仿佛一点也不吃痛。


    就连挖腐肉那日,也不曾发出一声轻哼,太医挖完下来,脑门的汗比他还密集。


    这会,换完药,系上中衣,听了陈卷说这一日有谁想见他的。


    “主公大胜归来,中朝局势有变,不少来登门来贺的,就连昔日口出狂言,与尤将军做赌的司隶校尉,一早也想会见主公。”


    陈卷摇了摇扇,颇为畅快的道,见他并未展颜,稍近一步道,


    “只是,汤官丞这几日倒不曾登门,也许可派人去请。”


    “退下。”


    “是。”


    陈卷撤身去了,和膳食局来送食馔的人迎面相见了,是导官丞领了一双厨婢来送的,由门上伺候的小厮接下了,管事的请了导官丞在偏厅吃茶。


    一小厮将菜拣出来,用雕漆食案捧着,送到寝门外,向里道:


    “将军,膳食局送的午膳来了。”


    “来的是谁?”


    “回将军,是导管丞和他手下的两个厨婢。今日送来的有松子鸡卷、琥珀莲子、八宝河鼋羮……”


    “赏给你们门上吃了。”


    里头一道意兴阑珊的声音道。这些可都是帝室的膳食局做的好菜,他们府上虽也有闻名西京的庖人,可到底比不上这份精细与体面。


    小厮谢领了,可也纳闷,将军的力气可拉开七石巨弓,饮啖兼人,难不成这箭伤令他虚弱,连饭也吃不下了?


    这日的汤官处,季胥照旧在将做好的饼饵递交给导官处,由他们去递送给各处,只听她有条有理道:


    “这份是禁中的,这十份是掖庭的,这两份是长乐宫的,这一份,”


    她指的是一份浇了牛肉羹的豚皮饼,


    “是光禄勋府上的。”


    他的这份倒也有些不一样,一概不放猪肉,她还记得,从前在吴地老家时,隆冬时节,他帮着乡民们猎回来一头野猪,在她家烧水杀猪,分猪肉,她挑了一条琵琶后腿来做火腿,他把他分的那份后腿也给了自己,说的是他不好豕肉。


    那个时候,老家哪有不好猪肉的人,一点荤腥都能把人馋坏,季胥想,也许是他家里杀猪为生,吃腻了反而不好这个的缘故,后来做了猪鬃毛的牙刷,给了他一把,也算是不白得他那份猪后腿。


    近来他因箭伤调养,汤官处也要做他一日三餐的膳食,这一点,季胥倒记下了,汤官处一直也没有做猪肉的东西给他。


    这里正说完,小葫芦慌慌张张的跑来说:


    “不好了,不好了,说是光禄勋吃了咱们羹汤室做的鱼菰羹,腹中绞痛!”


    “什么?你听谁说的?”


    羹汤室的许膳人拉住小葫芦细问,小葫芦说:


    “是他们光禄勋府上的人来请太医,我才在外头撞见了太医署的人,急急忙忙的,正跟了他府上的小厮要去瞧呢!”


    “你先别急,这样,你我和导官处的人一并去光禄勋的府上,送今日的午膳,再望侯一番,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季胥道,这事在她试守期间发生,她必然要妥当处理的,因此劝了有些心焦的许膳人,去往了他府上。


    他的宅邸在长安城外的长陵邑,以前她想请他相帮平安食肆被封的事,还问路到过这里,不过那时候是三伏天,这街上都是燥热的蝉鸣,如今道旁都是堆积的清雪,呼出的气也都成了雾气。


    出示了印绶证明来历,大门上的小厮便开了侧门,供马车通行,在院外下了车,这里看门的小厮也没有阻拦,带他们一行到了寝门外。


    只见一些捧了漱盂、巾帕、热水的小厮从里头鱼贯而出,随后太医也自内而出,季胥问了里头情况。


    医官和食官同为少府的官员,那太医官低一


    阶,客气的做了一礼道:


    “是吃了鱼菰羹,后又吃了茶,二者相克引起的腹痛,并无大碍,只需多饮些清水,便可好了。”


    这里说着话,里头拿话问道:


    “谁在外头?”


    季胥隔门回道:


    “汤官处听说大人身体抱恙,特来望侯。”


    “你进来。”


    一语毕,季胥想了想,才跻身里头,不防他就在门边,着一身皂色中衣,一只手在她头顶,将她背后的半页门关上了。


    这寝室内里格局开阔,白天也得点烛,应当是为了便于他休息,此时墙角墀地下那些连枝灯没有点上,这里头自然就暗沉沉的,季胥认了是他,道:


    “你伤了,怎么也不到床上躺着?”


    他一时没有应对,季胥总觉着他看自己的眼神,好像豹子在安静的看待猎物,没有扑食也只是暂时的压抑了本性。


    细想了,不禁对自己的这个比喻感到汗毛倒竖,因此借着放置手中捧进来的午膳,稍离他远了些,称他为光禄勋,也自称下官了,她说:


    “听说光禄勋吃了我们的鱼菰羹不舒服,下官心里惶恐,好在是误会一场。”


    “我若是不说吃坏了你们的东西,你也不来看我了。”


    “又是一个年关,实在多事,我的心里一直是惦记你的伤的。况且太医署也同在少府,你又是征讨匈奴的大功臣,你的伤势,在我们那里早也传开了,连枝头的麻雀只怕也会唱了,我自然也听说了,好在是不险,”


    她把午膳放在了案上,想起太医的话,将案旁炭火炉子上的一把紫皮银壶拎了下来,倒了一杯热水一并搁在边上,便要出这道门了,说,


    “那里放的是浇了牛肉羹的豚皮饼,你吃了罢,静心修养。”


    说着抬脚要走,不防被他从后头抱住,腰上的胳膊好像铁一样将她烙在怀里,她能感到耳边热了一片,是他的呼吸。


    她试着掰了一下,发现不能撼动分毫,便任由他抱了一会,说:


    “我该走了。”


    “你的试守一过,我就去提亲。”


    他粗粝的唇峰碰着她的耳珠道。


    季胥嗯了声,他总算松开了她,背过身,放她去了。


    等到明年的元月初六,她的试守也就满一岁了,如今正值腊月二十,马上就是年了。


    季胥回去时在车上算了日子,不过也就半个月了,这也快了,她要做的,便是度过这半个月,得到正式的拜迁,真正的成为汤官丞,一想这些,心里不禁热了。


    今年这时候,又逢使节来朝贡,入住蛮夷邸,需得他们膳食局接待三餐。


    不过,这次季胥并不做抽签了,而是整个汤官五室一起负责所分使节的膳食。


    她事先遣人去过问了使节们的喜好忌口,再和食官们商量了一份膳食表,也像平时一样,制定成竹牌,各室负责做自己擅长的部分,再轮流安排各室的庖人领了厨婢送到蛮夷邸,这样合力的完成这次接待。


    “女儿,女儿,下次休沐回来,你的试守可是就满一年了,称职为真了?”


    大年初一大早,官署的邹老伯驾了一具马车在门口等候,要接她去当值了,因一年四季三餐不断,所以因膳食局每天都不能离了人,他们的休沐都是轮着来的。


    昨天除夜,是大节日,也得留部分的人当值,按往年的规矩,一般是留那些独身一人,外头没有家眷,食住都在官署的,这样的一般是从官奴升上去的。


    他们也会攒个夜局,一起在住所的院子里,过个年,赌钱到半夜。


    季胥也想他们过个好年,令平安食肆送了些好酒好菜给他们吃,也不多留,恐怕他们反倒不自在,要对自己恭维起来。


    把东西交给小葫芦,叫晚上大家分了吃,便回家和母亲、妹妹们过年了。


    今日一早恢复当值,换了昨日那一班人,走前在对镜整理官服,田氏拉住她问了。


    “是了,待我初六回来,便已满试守的一岁了。”季胥道。


    “哎呀,我女儿可真能耐,这一岁到底平安过来了,你过了年,也就双十的年齿了,再有好人家来说亲,你可不能强着不肯会见相看了。”


    田氏打着主意道,她女儿倒和当初应承的一样,答应了她,出门乘车而去了。


    田氏在门口目送了官车离去,也叫五福套了家里的马车,要出门呢,


    “金豆,你陪我去一趟东市的榻肆。”


    换了件体面的貂裘,一路进城,到熙熙攘攘的东市去了,榻肆的掌柜的迎道:


    “田夫人,你的琉璃榻打好了!我带您去库房瞧瞧。”


    这琉璃榻,足足打磨了大半年,琉璃是从安息商人那里买的,木头是上好的黄梨木,和琉璃成榻,尤其夏日坐卧在上头,清凉无比,这可是花了重金的,田氏摸了摸,果真是细腻光滑,点头道:


    “好,可配给我女儿使。”


    第210章


    金氏的那对龙凤外孙,一个叫杜子腾,一个叫杜娥飞,粉雕玉琢的,已经能坐能爬,到了蹒跚学步的月份了。


    金氏给他们穿了肥嘟嘟的绵衣,左一个,右一个的抱了,在门口巷子里的平地上,摇了手里的拨浪鼓来引他们走路。


    桑树巷的街坊们稀罕这对孩子,也在边上拍手逗他们玩,


    “子腾,娥飞,到刘老姑这里来!”


    “拨浪鼓,好玩的拨浪鼓!”


    子腾是个懒哥哥,走两步摔了一跤,干脆坐在地下不动了;娥飞聪明,还知道扶墙,稳稳的走到了金氏身边,拿了拨浪鼓来玩。


    “车车来咯,谁家的车车来了?”


    听见姑子们的话,还机灵的转头去看,指着进巷的马车说:


    “车车!”


    子腾也扭过头去,看见马车格外兴奋,站起来拍手道:


    “车车!马马!”


    金氏也看了,那马车眼生,不知道是谁家的,到了跟前,只见下来一个穿金戴银的媒人,向她们问道:


    “这家的夫人可是姓田的?”


    “是呀,你是来介婚的?她家有个待嫁的闺女,还是个食官呢,你要介的是哪家的婚?”


    “是如今左将军的婚事。”


    说着在那里叫门,金豆来开的门,问了来历,到田氏跟前说了,后来田氏高声说话,将人请进门了,大门关上,她们也就瞅不着了。


    “左将军?”


    刘老姑可不懂这些,好在秋姑在这里,说:


    “左将军就是光禄勋哪,是征讨匈奴的功臣,回来就加封了左将军,论官阶,前、后、左、右这四方将军,官阶二千石,这可是中朝官!”


    “是他呀,你说是他我就知道了,那日汉军打了胜仗回来,我还去看热闹了,为首那个,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玄色铠甲的,看着很是威武,街上多少女娘都挤着去瞧他呢!”刘老姑一拍大腿道。


    “是他。”


    金氏也想起来了,这个如今赫赫威名的左将军,从前还在老家附近做过田啬夫,据说力能扛鼎,比远近所有的力士都强,难怪如今能征讨匈奴了,如今看到媒人来介左将军的婚,心想:


    论远近,我家也是灵水县出来的,当初还与他有过照面呢,我那二女儿还年轻好几岁,怎么不来说我家的亲?


    “哎呀,只怕那左将军,早就属意胥娘了,不然当初也不会送了金匾额到平安食肆,任由外头相传,他是平安食肆的靠山了。”秋姑道。


    一说这个,金氏又想起来,过去田啬夫就买过那小蹄子的蒸饼,大雪天猎了猪,偏偏在隔壁二房给乡民们分猪肉,这出了柴禾来烧热水的人家,即使没出力,也能分得猪肉,想通了嘀咕道:


    “我说呢,那时候咋偏去她家,咋不来我家分呢。”


    一时眼热不已,这样的人物,竟要做她田桂女的女婿了?


    她们这些姑子在外咭咭呱呱了一阵,只听大门一响,是金豆送那媒人出来了,金氏问了:


    “听说这左将军,比当初的黎家官阶还要高


    ,该不会也来说妾室的罢?”


    “夫人的话可不中听,聘则为妻,奔则为妾,谁家说妾还使媒人上门的呢,这自然是明媒正娶的,才差我来登门介婚了。”


    媒人说完,这门口看热闹的姑子也说了:


    “当初黎家的事闹的这么大,谁也知道胥娘不给人家做下妻的,她如今又是食官了,谁还来讨这个没趣。”


    金氏被她们这话给呛了一道,假装低头哄了一会孩子,媒人走了,她们还在那说个不停,说这门亲事多好,郎才女貌,情意互通,金氏听了酸溜溜道:


    “你们也先别起兴头,想我那大侄女,一心做她的食官,这一年都没相看人家,就算是天上下凡的神仙,只怕也不如做官使她上心。”


    金氏道,这是可不是她胡诌的,连她那次女,都学了这坏头,成天的说不嫁,总是异想天开的,想做个女官。


    金氏自然也盼了,想她田桂女的女儿都做食官了,眼看都比六百石的官阶,比她女婿杜贤都高了好几阶,成日里有个少府的老车夫接送她上下值,她见了,哪有不眼热的,几番和次女季止说:


    “别说做官了,你若是真能进了尚方局,做个吃官饷的工匠,我也就拜谢神仙保佑了。”


    如今,金氏道:


    “我那侄女若不肯,只怕也难。”


    “是了,还不知道胥娘是个什么主意?”


    刘老姑道,她们可都是见过胥娘的刚烈的,照说当初黎家说妾,于普通人家来说也是个极好的归宿了,胥娘被那样为难,硬是不肯低头。


    金氏都悔死了,早知道当初那田啬夫会是今天的左将军,她那时也该卖个好,给他两个蒸饼吃,这样,自家和他也有故交之分了。


    就是不能攀亲,那也能找他帮忙,想来女儿做官匠,女婿升官的事,在他这样的中朝官眼里,就是动动嘴,一弹指甲盖的事,越想,越悔的肠子都青了。


    自然巴不得季胥不点头了,否则她那妯娌越发得意了。


    “我答应这门婚事。”


    田氏一天都在想怎么说服这事,不承想女儿回来,她一说,她就答应了,像是早有预料似的,甚至还把纳采的日子安排了,


    “嗯,就定在元月十一那日,我那天休沐,也不去外头了,阿母和媒人说,就在咱家会见相看。”


    到了那日纳采,这巷子里的人都出来瞧热闹了,只见前有四名骑吏开路,后有红轓皂盖,朱漆雕轮的马车,因桑树巷窄长,车不得旋,这车是从交门市的北大街进来的,衬得老街巷都好像贵气了起来。


    车后跟了都是腰系红布绸,抬着男家礼物的小厮,他们看了,有大雁一对,羔羊一对,鹿一对,金漆两石,鱼鳔胶两石,等等。


    主要取的是大雁的忠贞诚挚,吉祥成双,如胶似漆的好寓意,还有各样的好酒,都是市面上买不着的,也许是御赐之物。


    “这阵仗还只是纳采,不知道的还以为下聘来了呢。”


    这一路看的各人乍舌,那马车停在田家门口,只见下来的人身长八尺半,面目英俊,气宇轩昂,这里的人在街上看过汉军回朝,可不都有很深的印象,都能认出来。


    后车上被下人搀扶下来的,是个须髯花白,手拄鸠杖的老者。


    “听说左将军父母双亡,这应当是青州族中的什么长辈。”


    人群里有的道,庄盖邑这些生平之事,随着他风头正盛,自然成了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是庄盖邑头一次到这里,进了门槛,这院墙边有两畦伺弄的齐整的菜地,转到内里,桑树秋千,黑猫八哥,院里立了五口大缸,应当是她在捣弄的什么粉浆,墙角下还种了一溜不知名的小花。


    田氏和他族中的老伯见了礼,这老伯道:


    “听闻田夫人有女,柔婉灵慧,仁恕温谨,今备了薄礼,特来纳采见女。”


    男家看女,女家自然也看男,田氏打量了这左将军,身长玉立,英貌伟岸,今日来见,穿的是博带常服,比班师回朝那日少了几分从沙场带回来的煞气,不过气场还是天生的冷冽逼人,不像是个好聊天的,可以说说笑笑的随和性子,田氏问道:


    “听说你受了箭伤,伤在哪里,可有好些了?”


    “晚辈谢伯母关怀,伤在右肩,已然好多了。”


    后来吃茶时,还用右手端了茶盏,田氏见状,便放心了,她也怕落下个什么终生的残疾,误了女儿。


    聊天中,她也打听清楚了,这左将军也是有爵位的,牧平侯,属于列侯,是二十级军爵里最高的一等,属于贵族爵,能世袭,是高祖时祖先受封的,虽然随着早年的酎金夺爵,被削了许多的县邑,最后就剩下五百户封邑了,但田氏看重的是爵位可以荫护子孙,为后代复身免役的权利,况且,随着他一再的打胜仗,封邑范围也加封到万户了,这可比她老家的一整个灵水县还要大的多!


    说实话,也就是女儿也有官身,否则平民见爵是要跪拜的,田氏见他反而对自己作揖,行晚辈的礼,心里也就越发看好了。


    后来还听这族中老伯说,纳采的这些大雁、羊、鹿,都是他自己猎来的,是出征前就猎好了的。当时随了帝室别苑狩猎,人家都想着猎虎豹熊罴,以挣威名,随行官员中他最擅猎猛兽,反而一心猎了这些,养在家中,直到今日。


    得知他这么早就上心此事,田氏哪还有挑的。


    厨房那,除了蚕豆在平安食肆,其余三豆都在那里偷偷的看,她们可不都好奇未来姑爷长啥样,田氏前几日就嘱咐了她们,要穿的干净体面,不得乱跑,在客人面前失了规矩。


    凤、珠二个,也听了这样的话,如今在西厢房呆着呢,也从窗户缝里向外头瞅,季珠说:


    “是那个田啬夫!也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坏,欺负阿姊。”


    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季珠还记得小时候他鞭挞人的那幕,加上行伍之人气场强大,季珠见了他,心里还是战战的。


    她如今十岁了,已经读完了蒙学,在范书师的介绍下,跟了一个先生学医道,就是不知道是娘胎里进补的少,还是小时候没吃啥好的,一直瘦瘦小小的。


    田氏每日煮羊乳给她吃,个子还是不显高,比同龄人矮了一个头,初见的都还以为她才七八岁,如今还得踮脚方能够着窗户的高度。


    季凤倒是拔节了,身量长挑些,一早穿了田氏新做的体面衣裳,原看了这院里的大雁、羊、鹿这些活物,正乍舌的,听说了这话,道:


    “他若敢欺负阿姊,我就拿了大棒子打上门去。”


    田氏这里,引人在榻上坐了,说了些话,叫金豆把屋里的小姐叫出来。


    照季胥所想,她也一并在外头等就是了,可田氏一定要学那些富贵人家的派头,在堂屋焚香插花,命她在里头矜持等候,这都是秋姑教她的。


    等金豆来叫,季胥便出门去了,只见她描了愁眉,面施粉黛,鬓发如丝,梳成了垂云髻,湘妃色裳裙,衬的她犹如清水芙蓉。


    其实她心里已有数,这不过是走个礼数上的过场,看了他一眼,坐下吃了茶,感到田氏掐了她一下,便主动的回房去了,后来自然是长辈们交换了生辰八字,各自策告两家祖宗,问名占卜了。


    不出意外,她就要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