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恶怨五 水中疯
青嗓子里血腥气直往上窜,膝行向前——
可是,那女人却并没有实体,只是一道白光,在阵阵阴风中飘渺,好似一层青白色的纱,冷冷清清地纠缠在风中。
他一个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只感觉脸上湿乎乎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俯在地上,心如刀绞,没脸面抬起头来,泪水一滴滴掉在地上。
“对不起,都是我害得你,你索我的命吧……”
那女人似笑了一下,语调淡淡,并不挂怀般:“柳叶青,抬起头来,叫我看看。”
青顿了顿,哽咽地说不出话,最终道:“少家主,青再无脸面对你。”
那女人又道:“抬起头来。”
青慢慢地抬起头来,那张脸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他却垂着眼,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滑,不敢直视对面的人。
那女人不过一抹残存亡灵,堪堪有个轮廓,明明是伶仃脆弱的,却带着一股决断气概。
那女人温声道:“你的脸,怎么回事?”
青跪在森冷崎岖的地上,地砖往外透着股股阴风,扎得他膝盖生疼,可半分不敢挪动,他垂下头,良久说:“是我活该。”
那女人也不多问,只淡淡一笑:“跪着做甚,起来吧。”
她说话时,阴风不知从何处吹来,白色光芒闪烁飘荡,她似要被吹散了般,恍若鬼魅,明明灭灭。
青以为她要彻底消散了,嘶哑着嗓子,伸手去抓,可触感冰凉,手穿过那白色衣摆,什么也碰到。
他只感到喉间一片腥甜,哇地呕出一口血来。
他很少哭,打他记事开始就没哭过,可此刻不知道怎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他只感觉心里难受得很,面上火辣辣地疼。
那女人看着他:“我死了很多年了,往事如烟,我早就忘了,你也忘了罢,何苦折磨自己。”
青猛地摇头,情绪剧烈起伏,浑身都在颤抖:“月少主,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作过的孽,若不是因为我,你就是家主,都是因为我……”
“我做了假证,说亲眼看你杀了老家主——结果害你枉死……我真是畜牲,对不起,少家主……”
柳叶月淡淡一笑:“你不懂这些算计,受了人挑唆,我不曾怪你。”
青听到这话,心里像是被刀一寸寸割着。
他知道那人不想听他旧事重提,但这些话他已经在心里重复千万次,多少次午夜梦回,一直一直坠着,若是不说,必将不得解脱,死不瞑目。
他不知道眼前的白光化作的人形是什么,或许只是死之前心魔生成的幻境,但既然给他再次见到她的机会,他必须当着她的面——
忏悔。
他又磕了几个头,颤抖地有些无语伦次:“月少主,青不是故意害你。”
“当年所有矛头都指向你,我真的,以为是你杀害的老家主,那时我恨毒了你……”
“有人告诉我,你很狡猾,若没人出来作证,老家主就会不明不白的死了,叫你这个弑父凶手逍遥法外,所以我才……信口雌黄,说我亲眼看到你杀人。”
他又垂下头,把头埋得很低:“可后来,挑唆我的那人步步高升,顶替了你的位置,我才明白过来,真凶究竟是谁,我真是蠢透了腔。”
“我做错了事,早该把命赔给你,可是又不能眼睁睁看着害你的人得意,我想要杀了他,却——”
柳叶月笑了笑,替他说道:“可惜,你不是他的对手,他要灭你的口,放火烧你,可你侥幸不死,却被烧毁了容貌。你知自身难保,从此改名换姓,远走他乡?”
柳叶青自嘲般地扯动嘴角,指着自己那张丑陋惊悚的脸:“我而今这幅模样,全是咎由自取。”
……
只听城门出传来巨响,无数厉鬼凝成一股,合力地撞着门,霎那间天地震颤,曲无霁皱起眉,唇边一片鲜红血色。
城外,仙盟众人死伤惨重。
事变突然,仙盟里那些老滑头没机会开溜,直接与源源不断的妖魔撞个正着。
何况,有资历参加试仙赛都是各派的尖锐弟子,掌门若是自己跑了,门派百年基业毁于一旦!
一个个掌门家主也是拼了老命,背水一战,极力护阵,惨烈非常,隐隐有全军覆灭、同归于尽之态。
祭灵澈看不到城外的场景,狂风呼啸,只能听到鬼嚎和远处的妖魔嘶吼,风依旧狂刮,血腥味翻涌上来。
她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看惯了这些杀戮场面,可此刻却是喉间腥甜,前世无数画面涌现,走马灯一般,不由得头痛欲裂。
祭灵澈注视着那巍峨的鬼殿:“五族禁器在这城中,这东西,我死也要拿回来。”
曲无霁忽然道:“当年那禁器已被你炼化了?”
祭灵澈不置可否。
只有把神器合为一体,才发挥最大威力,她当年费了好大气力,才把那神器融为一颗丹丸大小。
她顽劣地勾起唇角:“这禁器,本该放在锁妖塔顶镇压妖主,可它被偷了之后,你知道我用什么代替它吗?”
曲无霁转头看向她,神色冷冷。
祭灵澈笑得天真无邪,贴近他,手抚上他的丹田,轻声细语道:“用你的金丹啊,师尊——”
“我亲手剖的,渡劫期的金丹,好用。”
曲无霁看着她笑得弯弯的眼睛,忽然舒眉一笑:“活剖我金丹,报仙盟屠你师门的仇,可解气了?”
祭灵澈见他语气虽然笑着,但语气不善,知他话中有话,刚要说什么,曲无霁忽然扼住她的手腕,往自己身边一带,随手捏碎了一个正扑来的厉鬼,血沫横飞。
他满脸是血,那双狭长锋利的眼睛含着疯癫的笑意,他俯下头,轻轻在她耳边道:“可我不解气,怎么办。”
祭灵澈挑眉:“那怪我喽?”
曲无霁一挥袖子,荡开拦路鬼众,带着祭灵澈猛地下坠,直向着那裂缝而去!
那些厉鬼,见二人进了这裂缝,却都止住,像是恐惧里面的东西,并不敢进来,只趴在地上冲着裂缝哀嚎。
二人猛地向裂缝里扎下去,阴风扑面,刺得骨头缝生疼,狂风倒灌,吹得祭灵澈浑身难受,她头晕目眩,想大骂曲无霁缺德,可一张嘴风直往肚子里灌,只得闭嘴任他拽着。
越往下坠,阴气越重,四面八方地席卷而来,好似被厉鬼吞吃入腹一般。
须臾,下坠的速度稍缓,祭灵澈只听有细微的水声,他一扯曲无霁:“慢着,底下没路了。”
曲无霁揽着她悬在半空,只见脚下三尺,是一大片水面,周围似乎环着一面墙,除非泅水无路可去。
这里的尸荧格外的多,幽幽地荡在水面上,折射一片微弱的光,二人好像踩在一大片镜子上。
祭灵澈看这景象,偏了偏头,一笑:“我猜到了这是什么地方。”
曲无霁只不咸不淡“嗯”了一声。
祭灵澈偏头看他,忽然笑着说:“你怎么阴晴不定的?一会冷,一会疯,一会又不高兴,我心思蠢笨,真真是琢磨不透你呀——”
她语重心长拍了拍他的手背:“可是,总这么疯,也不是办法,又是当首尊的,是我们的表率,实在不行找郎中看看呢?”
曲无霁良久不说话,忽然冷冷道:“原来,你是故意的。”
祭灵澈:“什么?”
曲无霁反手扣住她的手腕,握得她生疼,盯着她那双眼睛:“故意惹我发疯,故意惹我生气,故意逗弄我,戏弄我……”
“好玩吗?祭灵澈。”
祭灵澈眨了眨眼睛:“天地良心,那我闭嘴?”
曲无霁:……
见曲无霁脸色更阴沉,祭灵澈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她道:“我闭嘴你也不高兴?”
曲无霁忽然伸手掐住她的后脖颈,把她往自己身边一带,手指重重摩挲着她的嘴唇:“为什么,你要一直逗弄我,我在你这,就是解闷的?”
祭灵澈:“……”
祭灵澈终于没话说了:果然,宿敌就是宿敌,他克我。
忽地,只听脚下水声哗啦一响,祭灵澈眼光一动,心道不好,只见水面豁然分开,什么东西刷地从水底窜出——
是一条极其粗重铁链!
祭灵澈向旁边一闪,那铁链“铮”地一声,狠狠扎到墙上,紧接着又三条铁链从水中蓦地钻出,扎到不同方向的墙上,四条铁链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紧紧地绷着,水面剧烈起伏,水花四溅,像什么东西潜在水里,正被大铁链往外扯!
可水中的东西似乎气力极大,那玄铁的粗重链条竟有被扯断的趋势。
祭灵澈眯起眼睛看着,忽然道:“曲首尊,他不情愿出来,你就拉他一把嘛!”
曲无霁一指那水面,向上一挑,只听哗地一声巨响,那水中的东西瞬间卸力,那铁链猛地绞紧,将水中的东西豁然扯出,生生地吊起来。
祭灵澈:“竟然是活人?!”
那人被吊起,衣服早就被水泡烂了,一丝半缕的挂在身上,根本难以蔽体,就这样活生生地被吊了起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被打的皮开肉绽,伤口早已发黑化脓,往外透着阴气,看着像是被厉鬼给咬的。
那人头也不抬,带出的水顺着他身上往下滑,好似被拖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就这么明晃晃地吊着他,便是莫大的羞辱。
祭灵澈喃喃道:“竟怪可怜的。”
曲无霁忽然冷冷开口:“抬起头来。”
那人动也不动,曲无霁又说:“慕野,抬起头来,看看本尊是谁。”
慕野……
祭灵澈忽然睁大眼睛,等等,这个人不就是青进城所寻之人吗?!
慕野,广陵慕氏的少主,那个忽然发疯……屠戮门人,把妻子手脚砍折,塞进柜子里,然后自此消失无踪的疯子……?
第32章 恶怨六 “佑她平安,愿她以后再不为他……
那被吊着的人,脖子支着,脑袋垂得很深,不着力地完全坠在纤弱的脖颈上,像死得不能再死。
他许久未听人声,已听不懂人语一般,叫他也没反应,恍然间听道“慕野”二字,浑身一激灵,神志竟慢慢清明起来,脖子牵着重重的头颅,非常吃力地缓慢抬头——
他虽强撑着抬头,可眼睛却并不聚焦,只看到眼前模糊飘着两个人影。
他啐出满口血沫,含糊笑道:“杂种,你就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杂种。”
祭灵澈平白无故捡了骂,便拍了拍手:“喂喂,看清再骂好不好?”
他却像是没听到这句话,头脱力地慢慢地垂下去,这时曲无霁忽然道:“慕小公子,本尊进城前,受了某人之托寻你。”
祭灵澈心中想:这人怎地这么抢手,一个两个的都在找他?
曲无霁:“记得亓向晚吗,慕小公子——”
“你的结发妻子。”
声音传了好久才传到他耳朵里,然后在他脑中慢慢地过,他喃喃重复了一遍:“亓……亓向晚?”
“亓向晚!”
三魂七魄骤然归位,终于是醒了,他猛地抬起头,缚着他的铁链哗啦啦剧烈晃动。
他声音嘶哑:“晚晚怎么样了?是她托你来寻我吗?你……”
曲无霁语调冷冷,毫不委婉:“亓向晚多年前就死了,你不记得了吗。”
只见慕野恍然愣住,双目圆睁,两颗血泪蜿蜿蜒蜒地滑下,鲜红的印在惨白的脸上,他疯了一般大喊,铁链响个不停:“骗我,不可能的!你们肯定是在骗我!!……”
祭灵澈看得直皱眉,便问曲无霁:“是谁托你来找他?”
曲无霁:“亓凤元。”
祭灵澈一愣:“濯缨山庄,亓君梧?”
说道亓凤元,她端地想起许多桩事来。
她记得,那时濯缨山庄的果树长得尤为好,且四季不败,盛时几乎可以与广爻峰的桃树媲美,她少年时,一得闲便去偷果子,那亓凤元是个脾气古怪的,平日里又没事做,只死守着他那些果树,每次都能把祭灵澈逮个正着,他仗着自己岁数大,搬出师长的架势,好一顿训斥她。
祭灵澈那时心气极傲,又岂能任人揉圆捏瘪,亓凤元喝她三两句,她便也来了脾气,趁夜把他满山头的树一把火全烧光了,几千几万年养出来的仙树,连根都烧没了,算是彻底地毁了。
结果亓凤元却是个耍混的,一点都不在乎脸面,直接闹到了逍遥门,扯着她师父的衣领要说法,好大一把岁数当堂撒泼打滚,倚老卖老,声称要是见不到果树一夜之间重长回来,就一头撞死在你们山门前!
这亓凤元与她师父萧弃冕私交甚笃,祭灵澈挨了骂,只得扛着锄头给人家种了半年树……
结果却又一环扣一环,扯出不少事端来——
这半年里,亓凤元天天就在她旁边盯着,不准她用术法,还振振有词道:树是最通灵的!你须其力亲为,岂能偷奸耍滑,用术法?你对它越真,它才长得越好!土,须得一铲一铲挖,树,须得一颗一颗种,若是用仙术,它是长不高大的。
祭灵澈一铲一铲挖了半年,才种了不到十分之一,老东西又成天在她耳边喋喋不休,一会说这铲子挖重了,一会说那铲子土没盖实……
祭灵澈咬牙切齿:“老东西,再有一句废话,我把你胡子一根一根都拔光!”
亓凤元捋着胡子:“行,我找你师父说去,他要是不管,我一头撞死。”
祭灵澈:“……”
给他使唤了半年,虽然种出来的树,还没到原来的一成,但她也已是仁至义尽,正要甩手走人,亓凤元却找上门来,她刚要骂人,却顿了顿——
亓凤元身上带伤,脸色沉得可怕,毫无玩笑颜色,与跟她撒泼耍赖形如两人。
他直截了当地说:“你帮我办一件事,树我就不用你种了,咱们之间的事一笔勾销。”
祭灵澈一笑:“老东西,我给你使唤半年已经够可以了,你可不要蹬鼻子上脸哦。”
亓凤元:“你想要凤凰血我知道,我可以帮你破阵,你去偷禁器。”
祭灵澈顿住脚:“哦?你知道的还不少——你想求我办什么事?
亓凤元:“偷凤凰血的时候,把殷沛给我杀了,于你而言,顺手的事。”
祭灵澈嘶了一声:“你怎么不自己动手?”
亓凤元:“我杀不掉他,但你可以。”
祭灵澈眯起眼睛:“殷沛……是云中殷氏的新任家主吧?你要杀他做甚——”
等等……
祭灵澈忽然想到了什么,皱眉道:“老东西,你这人真是坏透了,我隐约记得,那殷沛是你女婿吧?”
亓凤元冷哼一声:“不错,所以我才要杀他。”
祭灵澈向来懒得八卦这些世家之间的爱恨情仇,更不想乱参合,她虽势必要拿到殷氏的凤凰血,但为此杀了殷沛,未免代价太大。
她只淡淡道:“抱歉啦亓前辈,我若是杀了殷家主,怕是第二天就会被仙盟通缉,在下身上的麻烦事已经够多了,恕我爱莫能助。”
说罢她转身就走,结果一开门,正撞着个女人。
那女人一只眼睛秋水般,惊慌地看着她,另一只眼睛被白纱蒙着,随着动作渗出片片殷红,也不知道瞎没瞎,但凡裸露出来的皮肤没有一寸好的,几乎被打的遍体鳞伤,
这女人身上更是一大片血迹,定睛一看,她怀里抱着一个十岁左右小女孩,那孩子胸口上霍然插着一柄长匕首,正汩汩地往外淌血。
她本不欲管,却不知怎地顿住脚,皱眉道:“怎么回事?”
说着伸手握住那小孩胸口的匕首,一边灌输灵力一边往外拔,这可给那女人吓得不轻,忙道:“求求仙子不要拔,不然……”
亓凤元这时也跟了出来,忙与那女人道:“慎儿,无妨,这小仙子有神通。”
祭灵澈神色依旧冷冷,知道这些人是给她戴高帽,可这女孩子实在可怜,胸口上那把长匕首直从后背捅出来,亓凤元没本事救她,她若是不出手这孩子必死无疑。
她一边缓缓地向外拔着匕首,一边问那女人:“这是你女儿,殷沛的孩子?”
那女人眼泪决堤一般,良久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祭灵澈心中了然,又说:“你身上的伤,和这柄刀,都是他伤的?”
云中殷氏向来以天资纵横和暴虐狠辣著称,专出精神病,可变态毒辣到这等地步,连祭灵澈都要叹一句丧心病狂。
那女人忽然说道:“我这伤是他打的,可这孩子——”
还没说完,便泣不成声。
祭灵澈不由得抬起眼睛看她,皱眉道:“什么?”
亓凤元替他女儿道:“你当殷沛缘何能放他们回来?那畜生同我女儿说,你要走随意,但休想带走我殷氏的血脉!我女儿舍不得这孩子,一直忍气吞声受着……”
他伸手抚着那孩子被汗濡湿的额头,眼中却已是泪光闪烁:“可怜我这外孙女,看着软弱,小小年纪却是极有气节……”
原来这孩子再也看不惯父亲发疯殴打母亲,死命护着娘亲,结果把殷沛惹毛了,骂她小杂种胳膊肘往外拐,这孩子却挺着背脊:“汝不配为父!”
殷沛气得发狂便道:“你们亓家这等肮脏的血脉,真是玷污我,我也没有你这样的杂种女儿!不过你的命是我给的,你不是不认我吗?!好个小兔崽子,你把命还给我!”
结果这孩子抽出架上的长匕首,哭道:“还给你就还给你,从此往后,我娘亲与你再无瓜葛。”
说罢那匕首,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祭灵澈听完,正巧已经那长匕首完全抽出来,她轻轻按住那孩子胸前的伤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催动灵力游走于这孩子的每根经络,将碎掉的脏器一点点拼好,她能感觉到的是,这孩子的经脉是极其普通的,这辈子几乎没有结丹的可能。
为什么殷沛要一直侮辱这孩子的血脉,大抵是她继承了母亲的平庸?
据她所知,云中殷氏数百年都族内通婚,甚至是兄妹相合,结果就滋生了不计其数的神经病,直到近几十年,才开始与外族通婚,可见,殷氏对于血统有着变态的追求。
祭灵澈忽然想,收这个孩子为徒。
可是一转念,自己麻烦缠身,怕是会给这个孩子招致祸端,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慢慢地将手抬起,淡淡的说道:“好了,她没事了。”
“亓前辈,我虽同情你女儿和外孙女,可我还是不能帮你杀你女婿,见谅了。”
她从自己手腕上褪下一个银环,给那女孩带在手上:“佑她平安,愿她以后再不为他人流血流泪。”
那女人愣住了,看着自己女儿手上灵光流转的手环,便知这东西是祭灵澈用自己气血养出来的,轻易不与人,她愣了愣,有些语无伦次地道谢。
祭灵澈微微一笑:“亓阿姐,你以后也都是好日子了。”
她说完,转身要走,却忽然被亓凤元拽住手腕:“我亓某这辈子都会感念你。”
祭灵澈笑着说:“得了吧,别再拉着我种树,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亓凤元:“你既救了她,我便助你得到凤凰血,三日后子夜,云中见。”
祭灵澈眯起眼睛看着他,勾起唇角:“那便多谢了,亓前辈。”
至于偷凤凰血那天,发生了怎样的意外,祭灵澈不得已杀了殷氏守卫百余人,又怎地被当时还是仙督的少年曲无霁给捉到太华玉墟的缚仙塔里……
那便是后话了。
祭灵澈想,她的名声也是从那之后,一步步地坏掉了。
而今回过神,她看着眼前被吊着的慕野,只觉世事无常,人生就是这样令人唏嘘。
忽然间,好像有一道细小的光芒闪了一下,祭灵澈蓦地愣住了——
她清清楚楚地看到,那慕野手腕上戴着的,正是她很多年前,送与那女孩的那枚银坏。
令狐瑾的话一字一句地回荡在她耳边:“慕野?就是那个把怀有身孕的妻子手脚砍折,塞进柜子里的……疯子?!”
把妻子的手脚砍折……
祭灵澈忽然汗毛倒竖。
“佑她平安,愿她以后再不为他人流血流泪。”
——她亲口说出祝福,而今成了最大的笑话。
第33章 恶怨七 十指紧扣,我带你走
铁链哐当哐当响,慕野拽着链子不断挣扎,胡乱叫着,血泪糊了一脸。
祭灵澈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睛沾在他手腕上,随着他的动作目光微动。
曲无霁看向她:“你怎么了。”
祭灵澈皱眉:“……你说的亓向晚,是谁?!”
他道:“她是殷沛的女儿,亓凤元的外孙女,少时与殷家断了关系,便随了母姓,后嫁与慕野为妻——”
曲无霁随着她的目光,也看到了慕野手腕上那银亮的手环,便顿了顿:“这是你的东西?”
祭灵澈沉默良久,才淡淡地道:“是我曾经送给……亓向晚的。”
祭灵澈:“她……怎么死的?”
曲无霁没说话,只是静静地伫立着,一时无言,岑寂非常,只听水声哗啦啦地从几人脚下淌过。
他什么都没说,结局已定。
祭灵澈知道,后来她嫁了人,被疯掉的丈夫给杀了,手脚俱折,三魂俱失,被人发现时,可怜地窝在柜子里,已然惨死。
祭灵澈说不出话来。
她有些想不通。
那个小女孩如此坚毅果敢,应该有很好的人生不是吗?为什么最后却会是这样,为什么灾厄偏缠着她……
祭灵澈头又疼了起来,牵着心里也跟着疼。
世界上令她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太多了,一直都是这样的。
她太阳穴剧痛,闭着眼睛,抬手按了按,显得有些疲惫:“所以——”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睁开眼,目光锋利如刀,刷地扫慕野,直刮到他骨髓一般。
祭灵澈语调阴寒:“慕野。”
“你其实根本就没疯,对吧?”
慕野却跟听不懂她的话一般,只是不断地扭动,带着链子叮咣响,口中颠三倒四地念着什么。
祭灵澈眯起眼睛盯着他,冷哼一声,指尖蓄着一道法诀。
却忽然,一道极凌厉的剑诀刷地劈出,直砸到那几铁链子上,只听那铁链咣当一响,顿时开裂!
慕野再一挣扎,那锁了他不知多少年的链子,就这么哗地断掉,只听落水声,他掉到水里,扑腾了起来,水里响作一片。
曲无霁劈开那锁着他的链子,却没有捞他的意思,只是冷冷地盯着。
二人默契非常,并肩立着,俱是冷睨着他,并不动作。
那慕野似乎不会泅水,扑腾了一会,便一心求死,心如死灰一般止住动作,双目无神地直直地盯着上方,咳出一口血,咕嘟吐出一个水泡,便向下沉去。
祭灵澈想呛他一下,可没想淹死他,何况路在下面,要出去就必须得下水。
她想了想,悄然从怀中摸出古潮音在白玉楼抛给她的那枚指环,套在食指上,灌住灵力转了三圈,忽然那戒指闪了一下,然后迅速熄灭。
她看着那指环,微微勾起嘴角,启动了,只消等上一个时辰,就可以——
忽然感到手腕一冰,只见曲无霁冰凉的手正扣住她,她抬头看他,只听他道:“下面有路,我带你走。”
他的手顺着她手腕往下滑,最后握住她的手,慢慢地十指相扣,紧紧地牵着她。
祭灵澈不由得一愣,只感觉他的手凉得刺骨,偏头看他,只见黑暗中他形影消瘦,不由得心下落寞,便也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他冰凉的手似乎在微微地发抖。
曲无霁拽着她的手,带着她往前一跌,二人径直向水面扑去!
却没有任何的水花,一道避水诀将二人包裹,便向着水底而去。
……
青依旧跪在地上,垂着头,浑身火灼一般,只想一头撞死,巴不得眼前的人是什么亡魂恶鬼来索他的命,好叫他彻底地解脱,免得日日心如火煎。
可是眼前那抹孤影却说:“起来吧,青弟。”
那白影晃动,好似在夜风中跳荡的烛火。
柳叶月作古多年,此刻忽然被人拉出来,连为什么都不知道,一上来就被人抱着哭坟,更是一脸懵,不由得头疼,只得幽幽地问道:“这是哪,你怎么和阿瑾在一起。”
青看着气息奄奄的令狐瑾,才恍然想起来自己而今身在何处,阴恻恻的感觉就像是无数触手在脊背爬行,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强整思绪,终于捋直了舌头。
青:“这里……是丰都城。”
柳叶月皱眉:“丰都城,铁剑镇?”
“这等禁区,你怎么进来的?又是所为何事?!”
青没脸说,头垂得更低,最终说道:“有人向我许诺,若我能在城里找到广陵慕氏的少主,就会……”
“就会帮你翻案。”
柳叶月沉沉地看着他:“糊涂!”
青:“他有能证明你无辜的证据,也有害你之人的把柄……”
柳叶月一时哑言,青痛苦非常,手重重地捶在地上,掌心满是鲜血:“姐姐,我心中有愧……”
他蜷在地上,心中滴血一般,没错,他做这些,本意并不是为了月少主的名声啊……
他只是想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我真是……一个又蠢笨,又自私的人啊……”他低声说道。
他感到头顶凉丝丝的,柳叶月的袖口拂过他的头,她说道:“如果这么做能解你心魔的话,想做便做吧。”
听她这么说,他更觉得自己简直是仙鹤脚底下的一摊狗屎,该被人踩得稀巴烂的那种。
他正要说些什么,忽地,只听哐当一声轻响,又脆又闷,好似什么铁制品的摩擦声——
声音竟在二人身后……
青骤然回头,发现那声音的来源是……令狐瑾!
她受了重伤,一直隐在暗处声息全无,此刻青才看到,她手腕上竟然栓着根铁链,正猛地绞紧,将令狐瑾向后拖去!
青迅速跃起,刷地劈出一剑,可打到那链子上,只发出铮的一响,那巨大链子竟毫发无损,依旧拖着她飞速向后!
速度之快,人眼几乎跟不上,瞬间给她拖到一面墙前,无路可退,结果那面墙忽然开裂,没想到墙后也是别有洞天,直将她扯了出去。
令狐瑾被霎时拖远,柳叶月忽然神魂震颤,好似立时就要烟消云散一般,她忽然明白过来,自己不能离令狐瑾太远!
原来自己这一抹残灵忽然出现,是和她有关……?
她心中一紧,忽然有些酸楚。
便倏然向前荡去,化作一道白烟,随着令狐瑾而去。
青的剑风不能伤那铁链分毫,便只得追着那链子狂奔!
结果他刚跃出墙外,才发现——
眼前竟是一大片水域,令狐瑾已经被那链子直拖到水底去了!
……
祭灵澈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被避水诀护着,那水并不贴身,但依旧冰冷刺骨,幽黑的水中飘着莫名的蓝色光点,隐隐照着,也仍伸手不见五指。
曲无霁忽地伸手,抓住飘在水中的慕野的脖领,将他也罩在避水诀内,他软塌塌地任拽着,已然失去意识。
祭灵澈心理盘算着,这慕野既不会水,便不可能是一直被泡在水里,那他定然是从哪里被拽出来。
正想着,她忽然感觉触到了什么东西,拿手一摸,竟然又是一根锁链——跟方才锁住慕野的是一般材质!
曲无霁一挥袖子,霎时间将水中数十里都照得透亮。
祭灵澈眯了眯眼,不由得头皮发麻——
这水里竟然满是铁链子!密集地几乎像是头发一团团地纠缠到一起。
每一根都手臂粗细,错综复杂,不知道伸往哪里,就好像是树木根茎一般,四向延伸,看不到尽头,某些铁链正微微晃动,好似铁链尽头有什么东西在牵着它动,一根根就好像活过来一般,触手一般招招摇摇,霎时间诡异非常。
祭灵澈伸手握住一根铁链,扯了扯,心中盘算着若是顺着这链子前行,许是会找到那头牵着的东西?
她一笑,原来这里的锁着的都是“阶下囚”啊!
祭灵澈忽地想到在白玉楼,那狐狸面具的侍者所说的什么地狱……
若真如此,看这铁链的数量,这里至少囚着千百人。
曲无霁忽然说道:“这些铁链看似无章,实则成阵。”
放眼看去,链条则不再是单根的枷锁,竟成了拼凑阵法的一笔,一条一条勾勒出了一个极阴毒宏大的阵法。
极为精密强悍,森寒间又带着点正道之风,竟然像是——
仙盟的手笔!
祭灵澈问道:“这事和你们有关?”
曲无霁坦诚道:“不知道。”
他虽是仙盟首尊,可这阵法却存在了几百年,八成是丰都遭屠时布置的,那时候他还不知道在哪呢。
几人接着向下泅去,果真看到了一条极粗极粗的链子,正在在不停地震动翻滚,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
曲无霁:“此处是阵眼”
祭灵澈冷笑:“一箭双雕,果真够毒!”
这地狱果然不辱其名,不仅囚着一些人,更是利用这些人起阵,镇压一个极厉害的家伙。
到底是什么东西,需要用这么大的阵法来镇压?!
这丰都城里诡相环生,颜尽尘虽自称城主,也近来才只是躲进来避难,而这底下锁着的,估计才是令仙盟都悚然棘手的大麻烦。
如此看来,怕是不只颜尽尘一个需要对付了。
可眼下毫无退路可言,就算是真的鬼府地狱,也得咬牙硬闯。
祭灵澈:“顺着这条最大的链子走,就能看到这里到底封着个什么东西。”
曲无霁:“且等一下。”
他伸手握住链子,阖上眼,用神识感知那头的东西——
就在这时,祭灵澈忽然脊背发凉,周遭骤然阴寒,她一回头,正对上一双全黑的眼睛,没溜一丝白缝。
她不由得一惊:这什么东西,好丑。
什么时候来的?!
下一刻,一柄窄窄的利刃刷地贴上了她的脖子——
见血封喉,正要割断她的喉咙!
第34章 恶怨八 小朋友,你们好呀~
刀快,祭灵澈更快!
刀刃还没割断她的脖子,祭灵澈的手已经猛地插进那人的胸口,趁那人怔愣的空当,一偏头,避过刀锋,手掰着那人的肋骨往外扯——
可惜,没扯动。
那人刀锋又至,祭灵澈赶紧撤手,向后疾退,堪堪避过。
她定睛去瞧那人,只见他一身黑袍,胸口被开了个大洞,血红色瞬间在水中荡开,可他浑不在意,只见那伤口迅速愈合,不多时就完好如初!
祭灵澈一勾嘴角:“有点本事嘛。”
曲无霁睁开眼,一扯祭灵澈的手腕,挡在她身前,神色晦暗地盯着那似人非人的东西,杀意森然。
祭灵澈一拉他袖子:“当心,莫要杀他。”
那东西被曲无霁一盯,忽然浑身打了个寒战,明知自己讨不着好,却有甚是孤勇,刀光狂暴分水而来!
曲无霁伸手一点,那人顿了顿,可不知怎地,只被定了三息,那刀刷地向下劈去!
那刀几乎将水切开来,直奔曲无霁而去。
祭灵澈:“好厉害!”
曲无霁抬手一挡,那刀悬于他手心三寸,那刀客嘴角抿成一条线,浑身绷紧,忽地,那刀又下了半寸!
曲无霁蹙眉,另一只手猛地拍向那人心口,虽收着力,但水体嗡鸣晃动,灵压借着水势倏然荡开,层层叠叠地击了出去。
祭灵澈心口一痛,亦是受其波及,不由得向后退了退。
再看那人被拍了一掌,血从七窍渗出,洇在水里,鲜红一片,他伸手扶住心口,嗬嗬喘着,却并没受致命伤。
这人果真是极有本事,缓了几息,霍然抬刀又要砍将来,祭灵澈刚想说这人可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结果刀锋未至,眼前却一黑!
什么东西?!
曲无霁方才施的光明咒竟被点破了,她刚要后退,手腕被紧紧攥住,黑暗中曲无霁低声道:“他跑了,我们追。”
祭灵澈一笑:“你怎么连个小贼都擒不住?”
曲无霁道:“水中借力,怕伤了你。”
这回轮到祭灵澈吃瘪了。
曲无霁揽住她的肩,另一手拽着慕野的脖领,顺着那最粗的铁链,快速向前而去。
祭灵澈识海能嗅到那血腥味,知道曲无霁带着她正紧紧坠在那东西身后,跟了一会,水便越来越凉,飘着冰碴儿,也越来越浓稠,泅水更加艰难,好似在粥里翻搅一般。
水中漂着的尸荧也异变一般,竟发出殷红色的光,照得周遭暗红一片,几人好像泡在血水里一般。
祭灵澈浑身汗毛倒竖,已经能隐隐感觉到前方那东西的威压。
“真是邪了。”她心中道。
曲无霁正不远不近地跟着那人,却忽地,水体开始翻涌起来,像是什么东西在水里骤然疾驰而来!
只见一条铁链子,刷地从几人身边掠过,尾端还拽着一人,不管其死活,被拖着向着那迸发邪压的地方而去。
祭灵澈:不儿,刚什么东西过去了?!
紧接身后就传来动静,一人被远远甩开,已然强弩之末,避水诀都要失效了,却咬紧牙极力跟着——
祭灵澈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脱口而出:“青?!”
“你这是在干什么?”
柳叶青胸口像是要炸掉一样,在此处凫水本就艰难,为了追那铁链心脏都要蹦出来了,骤然闻得人声,几乎以为是出现了幻觉。
祭灵澈:“……你没死啊?”
青心如火烧,来不及说闲话,直指着那铁链道:“令狐瑾!!”
祭灵澈一惊,只觉此事几乎是诡谲非常,曲无霁忽然同青说道:“过来。”
青在水中看不清他的长相,并不知他是谁,当下无暇细思,随机泅过来。
曲无霁瞬间结阵,霎那间整个水面都被照亮,白色光芒爆开,将几人紧紧包裹,下一刻天旋地转——
缩地千里!
青心中惊骇,在这煞气极重的地方什么术法都难以施展,遑论还是水下,并一起带着这么多人瞬移,这个人……
再一睁眼,几人已经出现在岸上,衣物半点未湿。
祭灵澈被满眼红光晃了一下,心脏狂跳,复睁眼看去,只见一道直冲云霄的十字型大架子,鲜红的液体从那架上渗出,乍一看去,那架子匿在黑暗中,就像是巨大的邪神张开怀抱,在俯首看着蝼蚁般的信徒。
无数铁链密密麻麻地拴在这架子上,蔓延开来,直伸到水里。
有些链子那头在剧烈扯动,可那大架子底部生根,任尔东南西北风,岿然不动——
原来只这一个架子就牵制住了无数囚徒!
那架子的顶端,生出一根极粗重的大链子,巨蟒一般,一层一层绞在架子上,盘旋而下,透着森然诡意,那链子却没有入水,而是伸向后方,隐在无穷的黑暗中,不时晃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曲无霁指着不省人事的慕野,对青说:“你背着他。”
他语调又轻又冷,冰得青浑身打了个寒颤,生不出违逆的勇气来,好似在这人身边不自觉地就会对他言听计从。
曲无霁握住祭灵澈的手腕,却愣了一下,只见她满手都是血,伤口极深,手背已经露出骨头来。
祭灵澈怕他又发疯病,忙往回抽手,曲无霁依旧紧紧拽着她的手,并没回头,跟身后的青说:“跟上。”
他攥住她的手掌,一边拉着她往前走,灵力一边往里灌,她只感到手上凉丝丝的。
青刚背起慕野,就看到这一幕,几乎惊悚,他此刻可算是认出了那人是谁,嗫嚅道:“曲……曲首尊,首尊大人?”
比仙盟首尊出现在丰都城更惊悚的是,首尊大人和邪修头子公然手牵手。
祭灵澈深感无语,对曲无霁道:“……好了,这下别人也知道你脑子有病了。”
曲无霁冷笑:“就算是有病,也是拜你所赐。”
祭灵澈:“好吧,我有罪,我是最坏的大坏蛋,都是我坏你道心,不然你早飞升了,成了吧。”
曲无霁什么都没说,祭灵澈只感觉手上一疼,不由得“嘶”了一声。
青见令狐瑾和柳叶月那抹残灵都不见了踪影,心急如焚:“首尊大人……”
祭灵澈知他要说什么,她识海里能感受到令狐瑾的生魂还在,便道:“她无事——”
她甚是敏锐,随即问道:“你怎么有点不对劲?”
青一愣,知道她问得是柳叶月的事,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几人绕到那大架子的后面,只见一条无尽的长路。
空中飘着殷红色的尸荧,脚下黏腻腻的,遍地鲜红,血腥味直冲鼻腔。
祭灵澈皱眉:“这是人血,不会错的。”
青只感觉心脏砰砰跳,一种濒死才有的恐惧从心底漫出来,不由得腿肚子转筋,只听前方曲无霁忽然说:“活人献祭。”
祭灵澈回头看向柳叶青,见他脸色极差,便道:“你不是已经找到慕野了?可以回去复命了,你走吧。”
青摇头摇得利落:“不行!我……”
他忽然止住话茬——
祭灵澈回头,挑眉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看见谁了?”
青顿时哑然,心中对祭灵澈的恐惧又漫了起来,她就那么盯着他,他便半点谎话也说吐不出来,他又不知如何说,顿时冷汗直冒。
他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曲无霁忽然道:“落单危险,你跟我们一起。”
青如蒙大赦般,忙点头称是。
祭灵澈忽然眼光一动,前方的黑暗里有东西过来了!
还没开口,曲无霁的法诀就已经打出了,霎时间将那长廊照得透亮,白光中一个东西轰然倒地。
祭灵澈看清那人,冷冷一笑:“你这家伙,真是血厚啊——”
只见倒在地上的,正是方才在水里偷袭他们的人,现下被曲无霁死死钉在地上,不断地挣扎,但也不过白费力气。
曲无霁开口淡淡,却极具威压:“你是谁。”
那人原来会说话,只不过一开口,嗓子尖尖,像是踩到了猫尾巴,老不老少不少,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
那人厉喝道:“呸!”
“咱家还要问你呢!你娘的,你们来这要干什么?!”
祭灵澈目瞪口呆。
她早年当国师的时候,和皇室热络,常年在宫里走动,所以见这人就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这人不会是……太监吧?!
她早年听过什么门派,功法要义是欲先修炼必先自宫,可那门派踪迹难寻,且气概飘渺,和眼前这人大相径庭,所以这人是……真太监?
她从没听说过修仙的太监,毕竟,红尘是红尘,仙家是仙家,他既净了身,就说明已经一心扑在俗世中了,又焉得修行?
曲无霁却面不改色道:“我们无意叨扰,只是误入此处,并无恶意。”
那捻起兰花指,朝他厉喝:“你丫的放屁!”
祭灵澈:“啧,老东西嘴巴真不干净。”
“我们要想杀你,你早死了好不好?”
祭灵澈一边说,一边靠近那家伙,最后在他面前蹲下身,平视他:“里面锁的,是你家主子?”
那太监气性倒是不小,呼呼地喘着,好似个蛤ma气鼓鼓的,几乎要把自己气炸了一般。
祭灵澈本想给他顺顺毛,让他别真气炸了崩自己身上,可见他身上黏腻腻,便嫌弃地站起来,离他远远的。
曲无霁走过来:“进去看看。”
那太监喝道:“放肆!扰了帝姬清修,尔等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祭灵澈摸了摸自己的脖颈,似在数自己的脑袋,说道:“哇,好可怕哦!”
曲无霁忽然开口,声音冷冷,竟带着透骨的寒意:“春熙十六年,丰都城破,齐国大军挥刀屠城,无论皇族平民无一生还,大宴亡于是夜。”
“四百年了,你们,还在做复国的美梦吗。”
他的话音刚落,凉风刷地从长廊卷过来,好像带着千百年前的怨念,只听谁幽幽叹息一声——
那太监笑了起来:“你们这下可惨了,我们的国师大人恼了。”
祭灵澈挑眉道:“国师?”
在这都能遇到同行?
她眯起眼睛盯着前方空无一人的长廊,一勾唇角:“真人不露相吗,排场还真不小。”
那国师似乎并未恼,声音飘了出来:“小朋友,就这么跟前辈说话吗?”
祭灵澈低头,只见地上那粘稠的血液开始蠕动,一团团地顺着鞋子往人腿上攀,祭灵澈一脚把那东西给踢飞,然后死死踩在脚下,碾了碾:“什么狗屎东西,敢来称我的前辈?”
虽然某种程度上,的确是前辈。
忽然,只听青不由得闷叫一声,他背着慕野,本就行动不便,那地上的猩红色血液迅速顺着他的腿,直卷到他的脖颈,忽然绞紧,他一瞬间头晕目眩,几乎要被勒死——
却忽然间,只见曲无霁一挥袖子,空气又猛地灌进他的鼻腔!
缠在青脖子上触手般的浓稠血块,忽然化了一般,变成了大滩的液体,顺着他前襟往下淌,渗进他的衣服,整个人好像在血中浸过一样。
风猛地灌来,吹起几人的衣裳,曲无霁双掌合十,又飞速掐诀:“天狼,破阵。”
只见青黑的光芒闪烁,一道黑影化作巨狼,带着疾风猛地向前跃去,“砰”地一声,撞上长廊的尽头,灵压荡开来,与邪压对冲,随即爆炸一般,威压轰然散开来!
祭灵澈后退几步,撞到一人,被那人揽住,用袖子护在她身前。
她耳边嗡鸣,只见周遭世界开始扭曲,不断被拉扯,最后一片一片地割裂,就像镜子一般啪地碎掉!
祭灵澈被曲无霁护在怀里,只感觉周遭空气一凝,邪压逼人,好似忽然从棺材里掉进火坑一般,灼得五脏六腑难受。
她睁开眼,只见满目鲜红,场景陡然一转,入目是一座大殿——
原来方才几人落入障眼的阵法,而今阵破方才见真容。
青和慕野滚到一旁,青哇地吐了出来,窒息感生不如死地缠着他。
祭灵澈眯起眼睛,向前看去。
只见这里像是皇帝上朝的大殿,甚是宽阔,不远处有一高台,层层铁链之下,栓着一个人。
铁链从他琵琶骨和四肢恶狠狠穿过,钉满了周身大穴,几乎是铁链上长出个人来。
那人却仰在一个大椅子上,视这些链子为无物,甚有几分养尊处优的优容。
铁链层层叠叠,钉在他身上,几乎要将他给埋了。
可那人往那一靠,就好像一尊勾人的邪神,任谁都移不开眼去。
他头发披散,青丝如瀑,看起来极年轻,又俊美至极,眼底下一圈乌青,青黑的嘴唇泛着一点浅薄的血色,勾着一抹邪笑。
他抬起手,撩开散乱的黑发,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来,带着的手铐哗啦一响,在他手腕上却像镯子一般,煞是好看。
那人轻启乌唇:“小朋友们,你们好呀。”
祭灵澈面不改色地移开眼,只见他脚底下,赫然躺着一人,衣裳微敞,正是令狐瑾。
第35章 恶怨九 好一对天打雷劈的璧人
祭灵澈盯着他,良久笑道:“老东西,你也好呀。”
如果他真是前朝的国师,岁数最起码要五百岁往上,这声老东西还真没冤枉他。
那人也不恼,微微抬起下巴看着她,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水银一般鬼气蒸蒸:“这位小朋友,真的是很有性格。”
祭灵澈一勾嘴角,刚要说些,曲无霁攥住她手腕,挡在她身前:“前辈,在下并不愿叨扰,只是想带回我们的朋友罢了。”
那人置若罔闻,倒是眯起眼睛打量起曲无霁来,随即好似很满意一般,低笑一声:“我就说,仙道虽然衰落了,但也不至于全是废物,你倒是看起来很不错。”
他懒洋洋地倚着:“五百年前,那样好的时代,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竟不如你呢。”
五百年前,正是最鼎盛的时代,充沛的灵力于风中流转,天地精华润泽万物,以至于金丹元婴都遍地走——
可惜后来……
这些高手大能在妖魔之战中死了个精光,灵气骤然衰竭,彻底地进入末法时代,仙道成了个笑话。
那人忽然懒懒一笑:“小姑娘,你的身体是偷来的吧?”
“你这样的神识,连我都没见过,跟这资质平庸的身体可半点不搭呀。”
祭灵澈皱眉:“老东西,东扯西扯想说什么?”
那人抬起手,微微一动,一只银色的蝴蝶诞生于指尖,那蝶拖着银蓝色的光芒,绕着他修长的手指转了转,然后光芒渐渐暗淡,他摊开手掌,那蝶最后落在他掌心,慢慢化为虚无——
他轻轻喟叹:“好难啊。”
“不愧是最顶级的仙法,我学了好久都学不会呢,果然,幻术只是天才的游戏,就算是灵力时代,会这个的都屈指可数呢。”
祭灵澈怔了一下,幽幽笑道:“邪术罢了,有什么好学的?”
那人看着手心里那抹幽蓝色,不由得露出些许的神往——
“勾灵者,乃借天地大势为己用,看似取巧,化虚为实,实含窥天之径,其精妙处在化天地灵气为己用,在四两拨千斤,恰合大道至简之真谛。”
“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仙术啊。”
他抬起苍白的手指,懒洋洋地指着她:“你人品不好,败坏了勾灵的名声,是你个人作风问题,莫要诋毁勾灵。”
祭灵澈:……
祭灵澈:“你在这被锁了几百年,想来名声不会比我好到哪里去吧?”
那人闭上眼,低低地笑了起来,惨白的脸像是纸糊的,眼底乌青,带着精绝鬼气,近乎病态的……美。
他冷冷一笑,叹道:“小朋友,我惜才,就不杀你们了。”
“一个两个的,别在这烦我。”
曲无霁忽然开口,声音清凛决绝:“前辈可能错会了我们的意思。”
他一指令狐瑾:“我们的确无意叨扰,但一定会带着那个人走。”
那人忽然睁开眼,青黑色的嘴唇勾起,低低地笑了起来:“勇气可嘉,但不合时宜的勇气,便是愚蠢。”
“倒真希望你们都能学聪明一些。”
这人活了五百多年,容颜不老,又经过妖魔混战,既然能活下来,而今至少是个地仙级别,甚至已经不算是修士了,早已半只脚迈入仙门了。
就算是他被锁在这里,两人合力都未必是他的对手。
祭灵澈忽然想,若是她当年没有剖曲无霁金丹,废他修为,他现在是不是也能达到这种境界了 ?
——没准还不止……
曲无霁冷冷含笑:“若我等就是学不聪明呢?”
祭灵澈一笑:“所以,你抓令狐瑾是想干什么?”
怪不得令狐瑾在白玉楼会受伤失踪,定是家伙捣的鬼。
他派人混在颜尽尘的鬼将中,趁机打伤她,再把她抓来此处。
那人竖起手指,贴在唇上,“嘘”了一声。
他闭上眼睛,微微扬起下巴,神情不由得透出点神往,好像在聆听什么神谕,脸上似乎都泛起了丝丝血色:“殿下马上就会回来了。”
他这话轻飘飘的,好似吃了什么致幻的丹药,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祭灵澈皱眉看向地上的令狐瑾,她刚进城的时候问令狐瑾,她为什么会有进城密钥,可她没答,这密钥早已经消失几百年,她到底是从哪里得来的?
为什么,她会有丰都城的密钥,为什么,尹蓝心偏偏找她来。
为什么……
忽然间,祭灵澈只感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炸开——
她忽然头皮一阵发麻,皱眉道:“这狐瑾是大宴皇族的后裔?!”
她与曲无霁对视一眼,顿时心有灵犀:难不成,这个国师想用令狐瑾的身体让旧主复生?!
祭灵澈心中惊骇,脱口而出:“你疯了吧,李令希?!”
那国师睁开眼,邪魅地不似活人,风冷冷地刮来,吹得人衣裳晃动,层层的铁链也锁不住他那股邪气。
他眼睛微眯,勾唇一笑:“你认识我。”
祭灵澈:“……不才,拜读过仙盟史《为祸篇》?”
《为祸篇》乃仙盟正史,唯有罪大恶极的人才能占些篇幅,若能让此书单独为其开一篇,必然是名震一时的大祸害。
祭灵澈曾经为了看仙盟怎么编排自己,特地弄了一本来看,每一千年编成一册,薄薄一本她就占了三成,结果往前一翻,就发现当真是高手如云。
有一人,她印象尤为深,那人篇幅占得不长,但事迹却够唠一壶。
那前辈,名李令希,号诓义,不知道什么来头,名声倒是十分响亮,给大宴当国师,当着当着,不知怎的,一大把岁数,竟跟一个十几岁的公主勾搭到了一起!
为她杀父杀兄,杀尽反臣,亲手把她推上帝位。
那公主肉体凡胎,哪能有修士的寿数?这李国师为了给她续命,让她永葆青春,竟然屠戮平民百姓来借寿,杀得人之多,几乎是流血漂橹,一时间大宴人人自危……
二人狼狈为奸,一个祸国,一个殃民,当真是佳偶天成,好个天打雷劈的璧人!
在这等威压之下,便有义士去叩天门,鲜血淋漓地上黄金台去喊冤。
修士本就不该插手凡尘的事情,依照仙盟律令,搅弄凡尘乃是死罪。
“国师”于天道而言,本就是罪人。
这等高危职业,逆天而行,遭天谴都是轻的。
自古“国师”难善终,轻则身败名裂,多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凡尘国祚亦需要人来维系,总会有些“来历不明”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缘由,去当国师,只要不扰乱凡尘秩序,仙盟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李令希国师当得太荒唐,简直到了耸人听闻的程度,他已然成了仙道极大的耻辱。
同时大宴多年来累积的弊病,早已令这个庞大衰颓的王朝昏昏欲坠,四分五裂。
天道不与,君臣离心,又恰逢大旱,百姓苦不堪言,遂而揭竿而起——
依照《为祸篇》记载:
国师被仙盟就地格杀,帝姬被起义军刀砍下头颅,枭首示众。
……可显而易见的是,仙家可没有帝王家史官秉笔直言的气节,扯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
这李令希,明明好端端地活着。
——虽然他被锁成这样,很不体面。
可这恰恰说明,这是个仙盟都杀不掉的人。
李令希含笑看着她,笑得眼睛弯弯,更是阴测测的:“哦,这么说,我很有名?”
祭灵澈:“……是啊前辈,你很有名。”
“但是——”祭灵澈说道,“斯人已逝,往事如烟,你未免太过偏执了吧?”
“你的殿下回来了,那我朋友怎么办?”
李令希掩面大笑起来,一副已然入魔的神情,再配上俊美无俦的脸,几乎是疯得诡异,疯得漂亮,疯得毛骨悚然。
曲无霁看到李令希那副神情,不知怎的,只觉得心口忽然绞痛,带着丹田火辣辣地疼,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孤寂涌上心来,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好痛。
浑身都痛。
他又想起某人死的那些年来,他做过的事。
疯魔一般不惜一切代价地招魂,一次又一次。
他曲无霁与眼前这个疯子,有什么区别吗?
只是他装得好罢了。
除了他自己,别人都不知道。
祭灵澈看着眼前那人真的入了魔,只觉一阵悚然,忽然回头看曲无霁,却发现他蹙着眉,神色晦暗,便道:“你这是什么表情——令狐瑾还救不救了?”
她与令狐瑾并没有过命的交情,何况她此次来是拿五族禁器,外加清理门户,实在是不想节外生枝,本应该直接绕过这家伙去杀颜尽尘。
可这事对于令狐瑾实属无妄之灾,祭灵澈本想着能捞就捞一把,但谁曾想这地底下锁着个上古精神病啊……
曲无霁抬头看向她的眼睛,周遭暗红色光芒正好投进她的眼睛里,一片粼粼赤色,就像是一片深红色的幻梦。
祭灵澈冷笑:“你傻了?!”
曲无霁闭上眼睛,将横生的念头断然剔除。
再一次睁眼,眼风坚韧,看向那高台上,正搂着令狐瑾的男人,沉沉地说:“必须要带令狐家主走。”
“如果她死在这,令狐家必有暴动,牵一发而动全身。”
家主若身死,令狐家群龙无首,世家为了抢夺这块肥肉,必会相互残杀,而仙盟,已经衰弱得经不起这样的事变了……
仙道,真的衰落了。
第36章 恶怨十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令狐瑾躺在他膝上,像是生魂离窍一般。
李令希透过令狐瑾的肉身,不知道在看谁,祭灵澈觉得那眼神疯魔却又分外熟悉……
好疯。
李令希显然不把几人放在眼里。
他等这一天实在是太久了。
他从袖中摸出了一节白色的骨骼,好像是谁的指骨。
他轻柔地拿着,不舍得用力,可那指骨已经被摩挲过太多次,已被摩去棱角,光滑圆润。
李令希手中不知道何时多了柄匕首,他割破手掌,将那节指骨紧紧攥住,让鲜血浸透——
“我以我血,祭故人。”
殿内那燃着红光的血灯一齐颤动起来,只见光影流离,明明灭灭,不由得让人头晕目眩。
隐约中,只见一抹白色的残灵从那指骨中飘出,正要慢慢地化作人形。
祭灵澈勾了勾手指,一只银蝶刷地从她指尖飞出,奔着那残灵飞去!
可还未至,那蝶靠近幻影的瞬间便化作晶蓝粉末,随风飘散。
祭灵澈一惊,心道不好,再看曲无霁手中已然握着一柄光剑。
只听一声轻笑,李令希半点眼光都没分给他们,只是幽幽盯着手中那节指骨:“你们是真的不乖。”
他话音未落,曲无霁剑已劈出,可只听“铮”一声,好似劈到了结界上,剑风一顿,悉数折回!
那李令希动也没动,身前好像展开了一层看不见的屏障,视二人若无物。
祭灵澈低声道:“完了,这人真的是地仙境了。”
修士境界与境界之间,不啻天堑,任你怎样的勇毅,越级对打就是毫无胜算,只有死路一条。
这人现在被锁在这里,功力已经被削弱大半,可二人合力依旧不敌。
祭灵澈站在屏障外,看着那抹残灵,已然化出原本模样,不由得愣了一下。
可与她想象中那妖妖娆娆的祸国妖姬半点不搭边。
她甚至可以说是瘦小,有些伶仃的苦意。
李令希抬手,覆在令狐瑾的额头,正要把她原有的灵掐碎,腾出地方。
忽然间,他不由得一顿,只感觉手心一凉——
一抹白色残灵从令狐瑾额头忽地飘出,瞬间荡到那公主还未完全幻化成形的灵前,死死扼住了她的脖子!
那公主明显就不是那残灵的对手,眼看着就要被掐得彻底消弭,李令希眼睛赤红,却不敢轻举妄动,大吼道:“你敢!”
那残灵什么也没说,只死死地掐住那帝姬的脖子,满是威胁意味。
李令希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亦是掐住令狐瑾的脖子,冷笑道:“你若伤了殿下,我让你们都来殉她。”
祭灵澈不由得眯起眼睛,待看清那残灵是谁,惊疑道:“柳……柳叶月?”
世家的人,祭灵澈认识的不多,但这位月少主,她可是印象深刻。
这人因为弑父的罪名被押上黄金台处刑的时候,她正混在人群中遥遥看着。
原因无两,她只是觉得柳叶月很可惜。
世家守旧,女家主少之又少。
柳氏的老家主更是极品,他虽只有月一个亲女,却每每感叹柳家后继无人,家道中落。
他把旁支的但凡姓柳的阿猫阿狗都收为义子,连柳叶桃这种来路不明的人都能登堂入室,大摇大摆地当起继承人预备役来。
柳叶青也是如此,他并不是柳家主的亲生儿子,只是沾亲带故罢了,却能叫柳叶月“姐姐”……
可这些他收来的义子也不过一群貌合神离、只会掐尖吃醋的废物,与那霁月风清的柳叶月云泥之别。
柳叶月样样优秀,远超同侪,才堪堪当起少主来,可老家主仍旧处处挑剔刁难她,那些义子们仗着家主的偏袒,又岂能服她,每每阴阳怪气地喊她“姐姐”,拿腔拿调地叫着“月少主”……
这般情景,柳叶月夹在其中,是何心情可想而知。
祭灵澈初听闻柳叶月把那偏心眼的老东西宰了,抚掌而叹:好!早该如此!
权势地位这种东西,还要等着他人来赏赐施舍吗?
什么狗屁名正言顺,明明是各凭本事。
杀得好,杀得漂亮!
可再听到柳叶月的消息,则是她上了诛仙台。
祭灵澈不免有些失望,想这柳叶月动手也忒不利落。
她心中道,管他仙道还是红尘,男人们弑父弑兄夺权的多了去了,大多都平步青云,她怎么落得这般田地?
既动了手,就该干净一些,该早早编排一套说辞,找个替罪羊,让自己名正言顺才好。
她这般优柔寡断,功亏一篑,倒也怨不得别人。
祭灵澈雷霆手段,以己度人,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
月是良善的人。
弑父这种事,她做不来。
当日在黄金台上,柳叶月被压着,眼看就要被处以雷刑,却忽然挣脱桎梏,飞身而起。
祭灵澈眼前一亮,心道,不引颈受戮乃是枭雄本色,有如此血气,败又何妨?
快杀出一条血路去,让那些瞧不起你的老东西都开开眼!
柳叶月出手如电,连伤数人,刷地抽出刑官腰间的长剑,霍然前指,震得周围的人不敢上前。
可她却将剑慢慢地横到颈前,一字一句道:“女不知父,父不知女,罢了。”
罢了?
祭灵澈一愣,风吹起柳叶月脸上的乱发,她神色平静,并无狂躁愤怒之色,指带着一丝惨淡的笑意。
她淡淡道:“我柳叶月做事桩桩件件都是问心无愧,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亦无需辩白。”
“月既无罪,清白一身,缘何要上诛仙台?”
“而今走投无路,以死明志。”
她凄凄勾起嘴角:“岭南柳氏少主柳叶月,死于世家倾轧,而非弑父。尔等记着。”
刷地一道鲜血飞潵,柳叶月横剑自刎。
那道鲜红映在祭灵澈的瞳孔里,映在真凶的瞳孔里,映在所有人的瞳孔里。
风声烈烈,寂静无声。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可惜了。
“可惜了。”李令希冷笑。
他手覆在令狐瑾额头上,微一用力,令狐瑾痛苦地闷哼一声,皱起眉来,额上冒出冷汗,魂灵颤动,几乎要立时魂飞魄散。
他们四个似乎成了个死局,互相挟制,谁也不肯撒手。
祭灵澈与曲无霁在不远处站着,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办。
祭灵澈忽然道:“李前辈,不如这样。”
“这人对仙盟至关重要,你放了令狐瑾,我再给你找一个更好的容器来?”
李令希冷笑:“你骗鬼呢?我是不是太给你们脸了——”
“诓义,放了她吧。”
一道细细的声音传来,虽细如蚊蚋,怯生生的,却吐字清晰。
只见那帝姬已经完全显露出真身,虽然飘渺只一道白光,但也隐约可以看得出来形貌。
她竟全无养尊处优的公主做派,细脚伶仃,枯枯瘦瘦,好似小时候营养不良,以至于没长起来,就算不以修士的眼光去看,就是是以普通民女的标准来看,她也过于瘦小了。
姬苔儿,祭灵澈心中道,她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命如春苔,无根而生,无果而去,这个名字对于一个公主来说,未免太轻贱了。
“公主……”李令希一时愣住,仰头看着她,不由得有些痴了,疯魔神色渐渐消融于眼中,染上凄楚之意。
“放开她吧。”她又说道。
李令希:“不行!”
“你这是最后一抹灵了,要不了多久就散了,你……”
姬苔儿偏了偏头:“你哭什么,没什么好可惜的呀。”
李令希眼光一瞬不瞬盯着她,姬苔儿衣袖拂过他的脸颊,可并碰不到他,只一阵凉风吹得她若隐若现。
斯人已逝,生离死别,五百年再见,却已是草木成灰,阴阳两隔。
姬苔儿:“令希,放手吧……”
良久,李令希才慢慢抬手,手从令狐瑾额头上离开,他想抓住姬苔儿的衣袖,可手穿透那抹残灵,只一丝凉意残留在手上……
姬苔儿慢慢得俯下身,含笑与他对视,正要对他说什么。
趁着这空当,曲无霁拖着令狐瑾跃了出来,她命悬一线,曲无霁手掌覆在她头上,一缕一缕收回她溃散的魂魄——
柳叶月荡到令狐瑾身边,却已然是强弩之末,她这抹残灵马上就要散了。
祭灵澈目不转睛地看着柳叶月,并指一点,止住她的涣散:“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
柳叶月不由得愣住,她隐约觉得这人术法似曾相识,有些不可置信,慢慢地吐出:“……观澜神君?”
祭灵澈见她能认出自己,不由一惊,灵力依旧源源不断灌给她,笑了笑:“好久不见啊,月少主。”
残灵的消散无法挽回,就算是金仙来了也是回天乏术,柳叶月淡淡一笑:“神君不必再为我浪费气力了。”
“您……有什么话要问呢?”
祭灵澈慢慢收起灵力,霎时间柳叶月的身形就开始飞速消散。
她看着她,沉默一刻道:“诛仙台上,刑官故意把剑给你,你明明可以走掉,为什么要自刎呢?”
柳叶月并没有答。
她只柔柔一笑:“原来神君那时在看着我啊,让您见笑了。”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目光投向令狐瑾,垂下眼睛,目光沉沉地笼着她,落寞又哀婉,好似在跟故友做最后的道别。
“还望神君替我转告阿瑾,说月谢她自毁其灵,把我的残灵带着身上……可怜她孑然一身,走了这么远的路。”
她垂眸道:“可恨,今生缘浅,来世定然不负。”
她这话出口,祭灵澈一惊,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再抬头,只见柳叶月如烟袅袅而散,向上飘去,迷蒙一片白雾中,须臾散为无物……
柳叶青跪在不远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一个头重重磕在地上,额间鲜血直流。
祭灵澈心中震撼地说不出话来——
今生缘浅,来世不负……
怪不得。
怪不得令狐瑾会失忆。
她为了能给柳叶月留一线生机,竟不惜生生剜去自己魂灵的一部分,把柳叶月的残灵融进自己的身体。
可她因此损了识海,忘了柳叶月,更忘了自己为什么疯魔一般想要当家主。
但冥冥中有个念头一直萦绕,让她心如火煎昼夜不安。
她身上带着故友的亡灵,弑兄弑叔,不择手段,一步一步地坐上家主之位。
哪怕她自己都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这样孑然一身,一腔孤勇,带着故人的残灵,走了很远很远。
却可恨,水冷风寒,满座衣冠皆如雪。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祭灵澈闭上眼睛,头又疼了起来,只感到世事如潮人如水,自己越来越想不明白一些事情。
忽然,她只感到呼吸一滞,脖颈上一紧,不知怎的就跪到了李令希身前,正被他扼住脖子!
再看曲无霁单膝跪倒,手捂着胸口,一口血吐在地上。
变故发生的太突然,祭灵澈瞳孔骤缩,掰着李令希掐着自己的手,冷笑道:“这是做甚?”
她随即反应过来,眯起眼睛:“啊……怪不得把令狐瑾放了,原来是你的帝姬没看上那具身体,看上我的了?”
李令希笑得疯魔:“不是你刚说的,把那个放了,再给我找个更好的,怎么这就说话不算话了?”
祭灵澈:……?
姬苔儿微微一勾唇角,垂头弱弱道:“对不住了,小妹妹。”
“我真的好喜欢你啊。”
祭灵澈抬起头,正与她对视,却发现她眼中噙着盈盈笑意,透着窒息般的恶意,与她那怯懦语调半点不搭!
祭灵澈嗤笑一声:“可这身体我也很喜欢啊,不愿意让给你,你说怎么办?”
姬苔儿直视她的眼睛,慢悠悠地道:“那我就来抢啊。”
李令希扼在她脖颈上的手骤然收紧,祭灵澈只感到喉咙腥甜,好似立时要被掐碎!
祭灵澈勾起嘴角,艰难冷笑道:“果真够坏,我还蛮欣赏你的。”
姬苔儿不说话,含笑看着她。
可下一刻,笑容就僵在脸上——
她垂下头,只见自己残灵的胸口被开了个洞。
祭灵澈的手给她捅了个透心凉。
怎么可能……
姬苔儿喃喃道。
祭灵澈活人之躯,竟然能触摸的到残灵?!
她冷笑慢慢地握拳,攥住了姬苔儿的心脏,一点一点绞紧:“永别了,公主。”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怔愣间,只见一道白光闪过,祭灵澈已经把姬苔儿的灵给捏碎了。
缕缕白烟绕着祭灵澈修长手指袅袅而上,白雾消散之后是李令希一双暴怒的赤红双眼。
他喉结滚动,却一声也不发出来,大口大口地喘息,好像窒息一般,耳畔嗡鸣……
只听“咔”地一声,他扭断了祭灵澈的脖颈。
第37章 恶怨十一 祭灵澈,你没有心
祭灵澈头颅脱力栽在脖子上,向后倒去——
身影直直映在曲无霁眼中,他眼睁睁地看着她重重摔在地上,带起烟尘。
曲无霁愣住了,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只听一声闷吼,李令希入魔了一般叫了起来,带着穿着他琵琶骨的链子剧烈晃动,牵动那十字高架抖动,水域翻涌,惊涛骇浪地卷了上来。
一时间水漫金山,宫室裂开,阵法寸寸崩裂,这锁了他几百年的地狱似要毁于一旦。
曲无霁跪在地上。
头顶碎石纷纷下坠,水漫了上来,打湿他的衣裳,凉得透骨。
可他脑海中一片空白,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周遭发生了什么他已然全看不见。
他只想的是,要和她一起死。
他膝行上前,水声哗啦。
他一把攥住祭灵澈的手,不住地抖。
她的手被冰凉的水一泡,带走了仅存的体温,凉得骇人,曲无霁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试图用体温捂热,可那手无论如何就是暖不起来。
曲无霁把她拉入怀中,轻轻地托起她折断的脖子,见她面色惨白,脑袋重重的地向下坠着,说不出的可怜。
他忽然感觉识海剧痛,比渡雷劫剜金丹都要痛上百倍千倍,好似被勒住了脖子,窒息般难受,他再也不是他自己了。
曲无霁垂下头,把额头轻轻贴在她冰凉的额头上,他觉得自己似乎从没有离她这么近,又从没有这么远……
他闭上眼,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落在她脸上,冰冷又潮湿。
曲无霁紧贴着她没有温度脸颊,低低地笑了。
为什么要这样,一次又一次。
冰凉的水不断往里灌,曲无霁跪在地上揽着她,水已经没过他的胸口,若是再不动就会将他整个没过。
曲无霁没有施法,没有用任何术法,只是一动不动地揽着她。
他低声道:“带上我,好吗?”
下一刻冰凉的水呛进他的鼻腔,曲无霁闭上眼睛。
可忽然间,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只觉得一股诡异的灵压爆开——
只见祭灵澈手指上的那漆黑的指环忽然闪了一下,然后那指环瞬间碎裂,一道刺眼白光爆开,将二人包裹起来,须臾光芒散去,二人凭空消失!
……
曲无霁识海嗡鸣,只感觉天旋地转,五感骤然全失,世界陷入一片混沌。
忽地一只手重重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他猛地拉回!
曲无霁骤然踩到了实地,不由得一踉跄,眼前视野慢慢清晰,却面前一片幽蓝的水域,正是初遇慕野的地方。
他猛然回头,看到了一张带着浅笑的脸。
祭灵澈:“怎么了,把我们首尊大人给吓成这样?”
她摊开手掌,掌心托着些黑色碎片,显然是刚才发出光的戒指,而今已然碎掉了。
这指环正是当时古潮音在白玉楼抛给她的——
祭灵澈有些得意地笑道:“回溯之环,没见过吧?”
举世无双的神器,给你重来的机会,相当于多了一条命。
这指环一旦触发,一个时辰之后,会带着持戒人回溯到一个时辰前的触发点。
——无论持戒人生与死。
一个时辰前,祭灵澈去追慕野之前,察觉到不妙,把这戒指戴在手上时,就已经启动回溯。
所以这一个时辰内无论发生了什么,时间一到,她都会回到下水之前。
而曲无霁,祭灵澈在他体内植入银蝶,所以指环会认为他和持戒人是一体的,二人可以同时回溯。
这也是她敢毫不犹豫掐死姬苔儿的原因。
因为她根本不怕死,她只想争口气。
可这一切曲无霁毫不知情。
他真的以为她死了。
直到现在他还没从钝痛中回过神来。
曲无霁没看那戒指,只是沉沉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
他胸口堵着一块石头般沉甸甸的,只觉她什么也不告诉他,自己简直像条狗一样被耍得团团转。
心中钝痛转为无尽的酸楚。
最后什么也没说,别开脸,阴影里,祭灵澈看不到的地方,一滴泪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正被高挺的鼻梁给挡住。
祭灵澈偏了偏头,隐隐看到了他脸侧一抹晶莹,不由得愣了一下道:“你怎么了?”
他冷淡道:“你说呢。”
祭灵澈:“那个,其实我不是故意瞒着你,我……”
曲无霁:“够了,别再说了。”
祭灵澈止住嘴,偏头看着他。
见他生气,便去扯他的衣袖:“喂,仙家讲,爱恨嗔痴皆有罪,当喜怒不形于色……”
曲无霁终于转过脸,垂眼盯着她,眼里满是血丝,竟看起来有些可怜,他却很快别开眼:“……罢了。”
“祭灵澈,你没有心的。”
祭灵澈愣了愣,手往胸口摸了摸,明显能感受到心脏的脉搏。
她吐出一口气:“吓我一跳,我以为这戒指的副作用把我心脏给弄没了……”
曲无霁一双淡色眼睛凝着她,此刻亮晶晶的,是被眼泪淘洗过的那种亮,失望与落寞却昭然若揭。
他道:“祭灵澈,你真的没有心。”
祭灵澈愣了一下:“……对不起?”
曲无霁语气之淡,好像是不沾染任何情感:“你没有对不起我,都是我自作多情,是我纠缠于你,让你生厌了。”
他冷冷道:“既如此,便依你说的,待出城,你是死是活,再去作什么孽,都与我再无瓜葛,前尘恩怨一笔勾销,我们便当从没有见过。”
祭灵澈闻言一愣,心理不是滋味,却说不上来,良久道:“随你?”
曲无霁心中绞痛,好像这颗心都被捏碎了一般,面色却越来越冷,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只一挥手,祭灵澈手背忽地刺痛一下,只见那金印被祓除了。
祭灵澈后知后觉,想明白了什么,说道:“商徵,你是在跟我发脾气嘛?”
“你真的生我的气了?”
曲无霁脸色冷得要结冰,却很想发疯,很想很想。
他想告诉她,自己早就疯掉了。
他想咬破她的嘴唇,想咬得她满嘴都是血。
想掐着她的脖子告诉她,自己永远都不会放过她,会一直一直地恨她,一直一直地纠缠她,直到天崩地裂之时……
可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一双褐色眼眸冷冷地盯着她,一副冷漠至极的神色,良久道:“生气?你看错了吧。”
祭灵澈长出了一口气,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那就好,那就好……”
“还好你没有疯到李令希那样,要不然那可真是有点惊悚了。”
曲无霁微微眯起眼睛,将她罩在眼光下,一字一句道:“是啊。”
祭灵澈听出曲无霁微妙的讽刺,扯开话题——
“既如此,那咱们就走吧,再去会会那神经病国师和骗子公主。”
曲无霁忽地紧紧攥住她的手腕,气得说不出话来。
良久愠怒:“你就这么想死?”
祭灵澈手腕生疼,说道:“谁说咱们和他们非得是敌人,只能你死我活?”
她盯着曲无霁,一双眼睛雪亮:“此前激怒他,是为了试试硬碰硬有没有胜算,既然打不过,为什么还要打?”
“为什么不能针对他的弱点,算计他为我所用?”
祭灵澈就是这样的人。
哪怕她不久前刚被那人扭断脖子,不仅不会屈服恐惧,反而越挫越勇,会琢磨着这一次该怎么对付他。
剑走偏锋,胆大包天。
“为你所用?”曲无霁冷笑,“你未免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吧。”
轻狂,真是轻狂到头了。
祭灵澈看着他紧攥着自己的手,蹙眉道:“你干什么,我要做什么跟你没关系吧?”
曲无霁的手在不住地颤抖,他声音极轻,却又极霸道:“若我说,就是不让你去呢?”
祭灵澈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一笑:“我会怎么做,你不是很清楚吗?”
她一点一点将他的手掰开,语调有些漫不经心:“那我只能甩掉你,自己去喽。”
“你知道的,你拦不住我,向来如此。”
甩掉你。
曲无霁想,他是什么包袱,什么垃圾吗,说甩就甩?
果真是这样。
又是这样。
还是这样……
曲无霁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一片空白。
他这次不只是心里想。
他晃着祭灵澈的肩膀,疯魔一般吼道:“为什么!”
“你为什么做什么都不告诉我,我那么担心你,你为什么从来都不带上我?!”
向来如此。
他只感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说不出话来,幽幽地看着她,一双凉薄的眼睛此刻亮闪闪的,良久眼眶再也涵不住,一颗颗泪珠就这样滚了下来。
祭灵澈愣在原地,见那人泪水断珠一般,被幽蓝的水面一照,在他极俊美的脸上,就好像神明垂泪,连痛苦都是可以欣赏的。
他偏执的语调慢慢软了下来,竟然带着莫名凄楚:“阿澜,原来你是嫌我挡了你的路啊……”
“用得着的时候,便逗弄我两句,用不着了就一脚踢开,是吗。”
“所以,你到底拿我当什么了?”
祭灵澈不知所措,但向来见不得人哭,更何况是曲无霁。
她慌忙抬手去擦,连声哄道:“对不起,对不起,你别……”
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曲无霁猛地擒住她的手腕,将她推开:“离我远点。”
他偏过头,不再看她。
这是她第二次见他垂泪。
第一次是剖他金丹的时候。
祭灵澈忽然觉得心中难过,心脏好似一搅一搅地疼,却说不出缘由。
良久无人说话,一片死寂。
祭灵澈觉得应该赶紧找点话说,但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对。
于是就这么僵着,只有流水从脚下奔走,二人相对无言。
祭灵澈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玩脱了。
如果这样,她跟曲无霁算是彻底完了,连仇人都没得做了,以后怕是得装不认识。
她看着幽蓝水面,良久道:“我没有耍你……”
“我只是不能回头罢了。”
她深知自己走的是一条不归路,注定了孑然一身不得好死。
她习惯了千夫所指,习惯了众叛亲离,习惯了形单影只。
她转过身,看着他:“我不怕死,更不怕身败名裂。”
“我只怕我一旦退缩,便再也生不出勇气来,会节节败退,一败涂地。”
“所以我要做的事,一定会去做,哪怕粉身碎骨——”
忽然间,曲无霁道:“可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
祭灵澈转头看他:“什么?”
曲无霁:“问我愿不愿意和你一起。”
祭灵澈有些讶然,幽蓝的光芒跳跃在她眼里。
她琢磨道:“什么意思,你要和我一起作奸犯科?”
曲无霁:“如果我说是呢。”
她怔了怔,良久才道:“若我去赴死,你也同我一道?”
曲无霁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像要把她给灼出个洞来。
他一字一句道:“你死了,我也活不了。”
祭灵澈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煞是好看,却显得不甚真诚:“瞧你又说疯话。”
“我死的那些年,你明明是春风得意,快意极了。”
曲无霁喃喃道:“……快意?”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神色冰冷,目光把祭灵澈盯得浑身发毛。
祭灵澈。你的心被狗吃了。
他忽然感到头疼欲裂,马上就要疯掉一般,可忽然手上一凉。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被攥住了。
祭灵澈扯了扯他的手,正看着他:“无论如何,这次我不丢下你了。”
曲无霁愣住,只见她微微挑眉:“你说的啊,不是要跟我同生共死吗,我去找死,你不来吗?”
曲无霁垂下眼睛,嗤笑一声,淡淡的一句:“你一定觉得我很贱吧,祭观澜?”
给个巴掌,都不用给甜枣,招招手他就巴巴地过来,对吧。
祭灵澈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这没头没尾的话,宛若一道天雷劈得她瞠目结舌,她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曲无霁反手扣住她的手,慢慢地与她十指相扣,紧紧的攥着,似乎再也没打算放开一般:“就这次不丢下我吗,之后呢,出城了就甩了我吗。”
祭灵澈嘴角一愣,真假参半地说:“那从今往后,我走到哪都带着你,不离不弃,生死不论,怎么样?”
曲无霁轻笑着打磨话中意味:“不离不弃,生死不论。”
他笑得没什么温度:“你最好永远记得自己说的话。”
我当真了,祭灵澈,你最好真的能做到。
二人手依旧紧扣着,祭灵澈不想再跟他纠缠这些,看着幽蓝水面,说道:“走吧。”
“这一次,我带你走。”
她将他向自己猛地一拉,二人再次落入到冰冷的水中,向水底而去。
第38章 恶怨十二 为君拭泪
祭灵澈抓着曲无霁的手,却没按着原路走,反而是直接绕过锁住李令希的阵法,然后直向后泅去。
忽然间头顶一片大亮,有诡异的光倾斜下来,如果继续向上,就会离开这片水域。
如果没有意外,这上面就是那忽然升起的诡异宫殿。
二人此刻依旧潜在水里,祭灵澈仰头往上看,却迟迟没有动作。
曲无霁见她绕路走,只沉沉道:“你想先去杀颜尽尘。”
“再试图找到那姬苔儿的鬼魂,借此来要挟国师?”
祭灵澈闻言,笑道:“哎呀商徵,你果真懂我。”
路不通,换一条就是了。
多年的死敌,自然有难以言说的默契。
祭灵澈道:“你知道的吧,人有三魂七魄,外加一灵。”
“只有三魂七魄俱全,死者才有复生的可能。”
“可那国师手里只剩一抹残灵,他想让那公主夺舍重生,是完全不可能的。”
灵这种东西,只能寄生在活人体内,依附于魂魄。灵是无法独立存在的。
李令希就算是掐碎令狐瑾的灵,把帝姬的灵给塞进去,也得靠着令狐瑾原有的魂魄才能苟延残喘。
可这样不过是昙花一现,难以永继,不出三年,肉身就会腐烂,所有魂灵俱亡。
这李令希废了这么一番功夫,其实不过是徒劳,他自己也清楚的很,只是别无办法。
祭灵澈一边琢磨,一边说道:“李令希招不到她的魂,那魂魄定然是被封印了,而且,绝对还在这丰都城内。”
“上面这座鬼宫殿,想来就是前朝的皇宫旧址,那帝姬死不瞑目,不入轮回,既被术法囚禁,八成已经化作这皇宫里的地缚灵了吧。”
曲无霁皱眉道:“你想把她给放出来?”
祭灵澈含笑:“如何?”
曲无霁道:“仙盟把姬苔儿的魂魄封印,定是有缘由,你驱虎吞狼,必定祸连其身。”
仙盟杀不掉李令希,只得将其囚禁,却连姬苔儿的魂魄都忌惮,将这一人一鬼分别关押,虽离得不远却犹如天堑,让这两个祸害无论如何凑不到一块去。
若是祭灵澈放虎归山,真让姬苔儿的魂魄给跑了,指不定还要闹出多大乱子。
祭灵澈深谙这个道理。
知道断不能将那帝姬的鬼魂给放了,可又得用这个利用李令希。
只可惜那帝姬和国师都是聪明人,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曲无霁微微蹙眉:“若是不去救令狐瑾,就不必掺和这桩事了。”
“何况,按照时间来看,令狐家主已经命悬一线了,虽然柳叶月能周旋一二,可也撑不了多长时间。”
时间来不及,令狐瑾既然已经救不回来,二人也不必趟这浑水。
祭灵澈轻叹:“那便只能见机行事了。”
“不过——”祭灵澈说道,“若是有转机,还是得管一管的。”
“你想想看,杀了颜尽尘,这城里群鬼无首,定会暴动,咱们走了以后,还得指望这国师帮咱们制衡呢,咱们放任不管,没准这人哪天破阵而出,那便麻烦了。”
何况,她对令狐瑾的兴趣愈发浓厚,可不想看着她死掉。
她道:“令狐瑾的生魂不会散,最多只是灵被抽去了。”
“只要离体时间不长,我能给她续上。”
曲无霁看着她,良久道:“这会极损寿元。”
祭灵澈笑道:“早死晚死都得死,不差这一点。”
正说着,曲无霁忽然揽住她,低声道:“先上去。”
曲无霁带着她瞬间出了水域,还没站稳,耳边就一阵嗡鸣,良久才缓过来,虽然身处宫殿之中,面前是一大片废墟,不知道什么东西碎了一地,简直没处落脚。
身后是一道大裂缝,里面有着潺潺水声——正是二人方才上来的地方。
祭灵澈神识敏锐,眼光一动,忽然低声笑道:“怪热闹的。”
曲无霁一挥手,破了一层障,只见景象刷地暗下来,眼前立时出现了一大片肃立的……鬼,俱是垂头,障破的一瞬间忽然齐齐抬起头来!
衣着也甚是古怪,男男女女服饰出奇的统一,显然是前朝宫人的打扮,太监宫女带刀侍卫……
这东西数不清有多少,一双白眼睛混沌,只直直盯着前方的二人——
祭灵澈此前一口气把所有阴魂丸都嚼了,还没有失效,而以曲无霁的修为,用不着丹药就可以自如收敛生气,这些鬼物抬头,只是因为破障时的灵力波动,并不知道闯入者的方位,此刻很是茫然,有些呆傻地四处张望。
二人并不想自找麻烦,凝神敛息地看着,那些鬼物哼唧着动了动,良久便低下头去,又好像睡着了般。
曲无霁拉起祭灵澈的手,二人不动声色地在这些东西中穿行。
这些宫人站得前前后后,不甚整齐,却摩肩接踵,祭灵澈侧身而过,几乎要与一个太监脸贴脸,连那太监鬼脸上的沟壑都看得一清二楚,一阵恶心,不由得“啧”了一身,一个分神,没留意脚下,忽然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
她踉跄一步,忽然感觉有一只小小的手拽住她的衣袖,扯了扯。
祭灵澈心头悚然,忽地回头,却没看到人。
她不动声色地低头,只见一个小女鬼正扯着她的衣袖,抬头巴巴地看着她。
祭灵澈还没来得及惊叹这家伙能看得见自己,就愣住了。
她只觉这小女鬼几分眼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为什么眼熟,只见她的衣着与这些宫人都不同,不似是前朝服饰,竟像仙门的装扮。
曲无霁停住脚,正要出手,祭灵澈握住他的手腕,在他识海里道:“等一下。”
那小女鬼忽然道:“姐姐……”
她这一开口,好似一颗石头砸进平静水面,激起千层浪,只见周围的鬼物咔喳喳地转动脖子,一齐往这边瞧来!
祭灵澈心道不好,甩开那小女鬼的手,正要开溜,刚回过身却感觉心中有些刺痛,犹豫片刻,又转过来,对着那个小女鬼“嘘”了一下,俯身把她抱起来。
那小女鬼年纪不大,竟出奇聪慧,知道自己惹了麻烦,紧紧地抿唇一声不吭。
可她方才出声已经暴露了行迹,那些宫人眼睛逐渐漫上血色,红得妖艳诡异,猛地动了起来!
祭灵澈往后一仰,避开一个侍卫胡乱挥来的长刀,结果那刀刷地砍到一个宫女头上,那宫女的鬼头砰的一声掉在地上,随后捂着脖子尖锐地叫了起来。
祭灵澈心道不好,眼看着越闹越大乱了起来,又不敢施法,怕灵力波动暴露行踪,只是连连闪避。
这是她怀中的小女鬼指着一个方向,说道:“往那里走。”
祭灵澈与曲无霁对视一眼,她对着他点了下头,曲无霁心领神会,一挥袖子,眼前拦路的鬼物霎时间无声无息地如烟溃散,闪出一条路来。
果真,那小女鬼所指的方向有一条幽长的路,不知道通往何方,祭灵澈回头看了一眼,见那些鬼物已经开始自相残杀,知道这里出了乱子,颜尽尘不多时就会知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时间紧迫,也别无选择,几人向那长路而去。
祭灵澈抱着那小女鬼,手被阴气灼得生疼,想来那小女鬼也很是难受,痛苦地皱起眉。
曲无霁忽然道:“给我。”
祭灵澈转头看他,曲无霁已经伸出手来,接过那小鬼,轻轻搂在怀里,一道白色光芒把一人一鬼隔开,阻断了相冲的阴阳两气。
那小女鬼死的时候不过六七岁,一脸稚气,眼睛上白茫茫一片,脖子上一道浅红,应该是致死的伤口,让人心生怜惜。
几人一边走,祭灵澈问:“你方才为什么拦我,要与我说什么?”
那小女鬼偏了偏头,道:“我娘亲在受苦,求求你们救她,好吗?”
祭灵澈笑道:“你当我们是什么大善人啊,带你离开那危险地方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别指着我们帮你做别的。”
那小女鬼道:“如果你们帮我,我……可以把我的魂魄给你。”
祭灵澈:“我要你的魂魄有何用?”
那小女鬼垂头不语,良久才低低道:“可这是我唯一的东西了呀。”
祭灵澈听了这话,不由得一愣,说道:“你娘在哪?”
那小女鬼向前指:“被关在……被关在一个——”
这小孩死的时候年纪太小,情况又复杂,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曲无霁忽然伸手覆在她额头上,那小女鬼止住话语,片刻后曲无霁抬起手,说道:“读到位置了。”
他看着祭灵澈:“救吗。”
祭灵澈:“你觉得呢。”
曲无霁:“我知道你想去,我陪你。”
祭灵澈偏头看他,沉默了许久。
“我终于想起来她像谁了,”她低低道,“她长得像亓凤元的外孙女,亓向晚。”
亓向晚,就是那个少年护母与殷沛断绝关系,后来嫁给慕野惨死的人。
祭灵澈想,她初次见到亓向晚的时候,她应该也是这小女鬼这般岁数吧,十岁左右,一样的可怜。
她慢慢地说道:“商徵,你说她娘亲不会是——”
曲无霁握住她手腕,温声道:“走吧。”
只一道白光闪过,几人瞬间消失,出现在一座暖宫。
温度骤然拔高,暖香扑面而来,与外面那森寒潮湿形成鲜明对比,恍若直落温床,却有一种妖艳淫邪的诡异。
与方才那一地废墟截然不同,脚下软软的,是极名贵的毯子,周遭都布置得很精细,所有器物都泛着一层光泽,有层层仙法流转——俱是仙门的东西,华贵非常。
却见不远处软垫上呆坐着一人。
人?准确来说只是个鬼魂,被鬼道术法保持着形态,看起来像是个人。
曲无霁怀里的小女鬼忽然哭了起来——
祭灵澈完全愣住了。
只见那鬼魂完全是死前的形态,胳膊脱力地垂着,显然关节已经被废掉了,手再也抬不起来,目光往下移,就会看到她空荡荡的裤管,膝盖以下的部分荡然无存。
手脚俱折。
一股悚然的意味直窜头顶,祭灵澈张了张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那是亓向晚丢失的鬼魂,不会错的。
纵然她就见过亓向晚一面,也断然不会认错。
只见亓向晚的亡魂坐在那,呆呆的,好像一个没有生机的玩偶。
不得行动,不得解脱,不得轮回,连死了都要一直被定在那,只是一个供人讽笑玩弄的玩偶。
暖香扑面,便只觉讽刺,哪里是温房,明明就是牢笼。
听到小女鬼尖利的哭喊,那亡魂眼珠动了动,怔怔地看着曲无霁怀中的小人,良久,落下泪来。
鬼魂也有泪水,祭灵澈第一次知道。
她救过亓向晚一命,可她却被别人杀了。
连死去后都要受尽折磨。
一股浓重的怒意升了上来,灼得她几乎要失去理智。
“究竟是谁杀的你。”她心中道,“谁把你给害成这样。”
是谁,多年前在广陵慕氏犯下杀孽,嫁祸慕家少主慕野,毁掉广陵慕氏的声誉。
是谁,把慕野带到丰都的地狱里夜夜折磨,直到他真的变成疯子。
是谁,将亓向晚手脚折断,连魂魄都不放过,将她玩弄囚禁……
种种罪孽,更悚然真相逐渐浮出——
忽然祭灵澈眼光微动,感到什么东西带着阴风,刷地朝她脖子打来!
她刚要偏头躲闪,却只听“铮”地一声,好似什么东西在耳边爆开。
她一转头,只见那正对着她的咽喉飞来诡异的小薄片,被曲无霁给打落了。
那黑色小薄片被他的术法一击,便炸开掉在地上,瘫成一坨,随后有生命一般蠕动起来,隐隐约约透露出邪性。
曲无霁抬脚,将那不可名状的东西彻底踏碎。
祭灵澈看着这东西,低声道:“这东西跟妖魔有关。”
她不是第一次见了,当时在平安观,与那神像对峙时,也是这样的一个黑色薄片刷地飞来。
她那时用手指把这东西生生夹住,可结果却是指骨寸折,这东西化作黑丝扎进肉里,沿着她的胳膊蔓延,就像妖魔的黑色血肉一般,害她险些断臂——
只听一阵清脆的掌声,一道清亮的嗓音响起:“好嘛好嘛,不愧是观澜神君和首尊大人,总是能别出心裁,竟能找到这来。”
“亏得我还在前面严防死守,没想到你们从地下钻出来找我来了,话说,你们运气还不错,竟没碰上水底下关着的那个精神病?”
祭灵澈气得发狂,嘴角泛起冷笑:“师弟啊,你害我找得好苦啊。”
只见一人渐渐地出现在远处的阴暗处。
祭灵澈昂起下巴,睨着远处那人影,一字一句轻道:“若是一会不把你千刀万剐,我从今以后跟你姓。”
颜尽尘舔了舔虎牙,笑道:“嘿嘿。”
有意思。
第39章 恶怨十三 笼中鸟,何时飞
对面那人悠然踱步,一点点从阴影里踏出。
暖光从他肩膀上滑落,显得他温和又纯良,那张脸再一次映在祭灵澈的眼睛里。
那是一张极年轻的脸,下巴尖尖的,高挑纤瘦,看着十分清爽,一双眼睛澄净,神色带着点不谙世事的稚气,乍一看,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美少年。
只不过,美中不足的是,他右边的衣袖空荡荡的,虽是有意无意的遮掩着,但仍旧能看出少了一只胳膊。
一张无辜又清秀的脸,又端地风流,顶着这张脸做起坏事来,当真是方便极了。
一开口,声音带着微甜的少年意味,像是冰块与瓷碗的碰撞之声,清爽非常,他笑吟吟地道:“师姐,曲首尊,好久不见呀。”
祭灵澈看着他,冷笑:“小畜生。”
“上一次卸你一条胳膊,这次把你变人彘怎么样?”
颜尽尘眨了眨眼,笑道:“好残暴呀,怪不得会短命呢。”
他话说到一半,袖中短剑刷地向祭灵澈心口刺去!祭灵澈一侧身,那剑被曲无霁拂袖一挡,从他手中飞了出去。
祭灵澈咂舌:“偷袭,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颜尽尘根本不管那柄脱手的剑,一勾手,一串铃铛凭空出现,缠在他指尖。
他嘿嘿一笑,只听铃声清脆一碰,说道:“换个人来陪你们玩吧。”
点召铃!
千古厉鬼尽收麾下,银铃一响点召即来。
只见眼前升起黑烟,一股恶臭扑面而来,什么东西正要从雾中踏出,祭灵澈心头一沉,谁也不知道从那雾中出来的会是什么东西,而颜尽尘借着黑雾遮掩,慢慢后退,然后消失在雾中。
祭灵澈看向曲无霁:“点召出来的猛鬼交给你了,我去追他。”
曲无霁“嗯”了一声,只道:“小心。”
随后光剑霍然而出,踏进雾中。
银蝶飞出,寻着颜尽尘而去,祭灵澈本想紧随其后,却停在了亓向晚身前。
她看着亓向晚,良久俯下身来,却伸手死死扼住她的脖子,一点点绞紧。
祭灵澈低声道:“可怜,解脱吧。”
被鬼修淬炼过的魂魄不入轮回,只能无穷无尽的煎熬,唯一解脱的办法就是毁掉其魂,然后自此化为烟尘消弭,方得自由。
亓向晚的魂魄与她对视,那鬼魂青黑的泪水淌在她手上,凉丝丝的却灼的人生疼,让她微微一愣。
那鬼魂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张嘴,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祭灵澈看得分明,她口中的空荡荡的,舌头被生生拽掉了。
是在死前就被拔掉了舌头。
那鬼魂对她微微点了点头,似在道谢。
祭灵澈移开目光,不想直视她的眼睛,手上灌注灵力,只道:“你安息吧,叫我看看到底是谁把你给害成这样,帮你剐了他。”
下一刻,亓向晚的鬼魂化作青烟飘散。
一缕灵丝慢慢地融入她的手掌,祭灵澈瞬间进入了亓向晚溃散即将崩裂的识海,然后迅速撤出。
以外部的时间来看,只是一瞬,她却忽然穷彻心扉,拔舌断臂好似亲身过了一遍,有些喘不上气来,窒息一般头痛欲裂。
祭灵澈起身,却忽然晃了晃,踉跄一步,识海一瞬的胀痛。
那一瞬间好似极长极长,已经到了难以抽离的程度,她成了亓向晚,借着她的眼睛,看到了——
颜尽尘。
“嫂子。”
一个少年面容清俊,高高瘦瘦,眼睛笑得弯弯,却满脸血污,断了只胳膊,血流不止,将白袍染得大片鲜红,嘴唇惨白,十分可怜。
对面的人有些冷淡,起身想走,却被拽住手腕,少年道:“我好疼啊,你再陪我说说话,好吗?”
女人良久道:“首先,我不是你嫂子。”
“只是看你可怜才给你些伤药,还请你自重,就当没见过我吧。”
少年不依不饶,那女人一甩手,那少年低低惨叫了一声,依旧没撒手,胸口的伤复撕裂,又淌出血来,他可怜巴巴地抬头,眼中水亮亮的:“你怎的不是我嫂子?”
“那慕小少爷是你丈夫,我是他弟弟,你自然是我嫂子了。”
那少年语调凄楚,楚楚可怜,几乎要落下泪来道:“嫂子,整个慕家只有你对我好,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亓向晚被他拽着,根本挣不开,何况稍一用力就扯到这人的伤,她蹙眉道:“慕寻,你——”
慕寻楚楚道:“嫂子。”
他垂下眼睛,睫毛很长,翳住神色,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我的出身并不是我的错,可是他们为什么就是容不下我呢?”
“不仅如此,还要将我逼上绝路,非要让我去死呢?”
他抬起头,泪水在脸上划过,一种演技精湛,毫无破绽的凄楚,他凄然唤道:“嫂子。”
“你也是怜惜我的吧,要不然为什么要救我呢,还把我藏在这?”
亓向晚怔了怔,没见过这种阵仗,对着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竟手足无措起来。
前不久世家联合仙盟发动了一场大围剿,说是去对付那个制造蝶祸的大邪修,亓向晚修为不高本不参合,但听闻被围剿的是逍遥门,便说什么也坐不住了。
她少时被那邪修救过一命,一直感念在心,知那人虽脾气古怪,却不是十恶不赦的人,既有恩于自己,自己这条命都是她给的,明知世家要发难,又岂能恩将仇报坐视不理?就算是豁出性命去也是理所应当。
结果没撞见那观澜门主,却在山底下被一个满身是血的人给缠上了。
那人还少了一条胳膊。
这人告诉她自己叫慕寻。
是慕野的亲弟弟。
正一口一个管她叫嫂子。
他还说,他是门主大人的师弟。
凭着这个,亓向晚把他带走了,藏到一个地方让他养伤,又给他伤药。
想着既然是门主大人的人,这恩情不能不报。
只是她不知道,这人的胳膊,就是祭灵澈卸的。
亓向晚很讨厌这家伙叫自己“嫂子”。
她有些微妙的怒意,慕家主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这么多年来毫无绯闻,在世家里简直是出淤泥而不染,只有慕野这一个孩子,又哪里来的弟弟?
眼前这家伙,满口谎话——
慕寻惨淡笑着:“嫂子。”
“实不相瞒,我这一身伤,都是被我亲哥哥,亲爹爹给害的。”
“可并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天理不容的坏事,他们来杀我,只是为了掩盖自己做的腌臢事罢了。”
亓向晚开口打断他:“我救你是因为观澜神君,别的事我不想知道。”
慕寻微微一笑,说道:“你若是不想知道,根本就不会救我呀。”
亓向晚微微一哑,慕寻接着道:“黄金台旁边有一鬼城名丰都,满城厉鬼,连元婴修士进去都要被撕成碎片,有来无回呢。”
“听起来都悚然是不是?可我却自己在那熬了三个月呢。”
亓向晚蹙眉:“什么?”
慕寻语调轻轻:“我那时十岁左右,便被他们慕家人给扔到那里了。”
他接着道:“只是因为小时候,你丈夫不喜欢我呀,门客为了讨好他,就把我扔进去喂鬼了。”
亓向晚愣住,慕寻道:“他不喜欢我这个弟弟,他娘更是恨我,一把火,把我娘活活烧死了——”
“他们怕事情败露,这些年一直都在杀我,你没发现吗,世家向来明哲保身,什么围剿从不积极,只有在围剿逍遥门的时候,你们慕家才会出手呢。”
亓向晚:“鬼扯!慕家主他不是这样的人。”
慕野也不会做出那种事。
慕寻盯着她,笑得却有些森然:“可他们不仅做了,还这么毒辣狠绝呢。”
他语调很轻很柔,似乎不带什么情绪,就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他眨了眨眼,竟然笑了起来:“你以为那叱咤风云的慕家主是什么端庄货色?”
他道,多年前,又是一年试仙赛,那慕归笙还不是家主,作为慕家的后辈来打春擂,不知怎地看上了铁剑镇的一个医馆家的姑娘,那姑娘十八九岁,正青春靓丽,一双眼睛顾盼神飞,甚是动人,这慕归笙着魔了一般,无论如何就是想把人搞到手。
可他那个时候,已经娶妻生子了,刚出生的儿子还在家里嗷嗷待哺呢。
可他哪里管那些事情,心道只不过是露水情缘,骗骗又何妨?自己十天半个月后拍拍屁股走了,这姑娘一介民女,仙门山高水远,她哪里有本事找来呢,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了罢?
慕寻笑道:“可是我娘不知道被骗了呀,傻傻地等着他呢,还有了我,街坊邻里指指点点,她不得已,只得带着我,巴巴的去找那人。”
“可是她连慕家的门都没进去,这件事被他那家世显赫又难缠的老婆知道了,大发雷霆,骂我娘是勾引男人的贱货,不知道从哪里领来的杂种,就敢故意来败坏慕家的名声,这般诋毁广陵慕氏,其罪当诛,当街纵火将她烧死了,那慕归笙放任她那么做,连面都没露呢,事不关己一般。”
“那是我第一次见识术法,竟然是看着我娘在火光中翻滚,我当时只觉那火光是那样的亮,比灶台下的火光亮了很多,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娘许是被施了禁言咒,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后来也不动了,安静地躺在火光里,好像只是捆柴火似的。”
“那时候我看见了你的慕小少爷,他威风凛凛地站在石阶上,看着我,手中正把玩着一柄长剑,好像下一刻就要把我给捅个透心凉似的。”
慕寻虽然讲着,可声音却冷冷的,无甚哀切之意,他轻轻地笑了笑:“嫂子,我那时候就在想,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人那样盯着?为什么他们要像看狗一样睨着我呢?”
“……嫂子,你一定不会像他们那样对我,对吧?”
亓向晚看着他,不知道该不该信他的话,忽然间脊背发凉,不由得倒退几步,转身跑了。
多日后,她终于得空,再想着去看看他的时候,却早已人去楼空,只剩地上一滩干涸血迹。
她想,那人受了很重的伤,不只是胳膊断了,连灵脉都被废了,眼看是活不成,许是想要体面一些,强撑着爬出去,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吧?
自此以后,她好久好久都没见过他,以至于所有人都以为他死了。
这种事情在世家里算是见怪不怪了,可是亓向晚一想到那慕寻说的话,心中还是不由得刺痛,开始对慕家人有了芥蒂。
不由得又想到自己,她生于世家,却嫁回世家,始终在打转,难以挣脱。
就算是有些勇气,一番折腾,也不过是从一个笼子扑腾到另一个笼子里。
就算那鬼修说的是真的,她也无可奈何,她终归只是个很不起眼的角色罢了。
时间年复一年,她感觉自己慢慢麻木起来,再也没有从前时那般倔强心性,像其他世家少夫人一般,学着愚钝,学着忘掉此前所有的不甘,忘掉自己曾经说过的话。
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自己的母亲了——
那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又端庄淑雅的母亲。
她又想起殷沛来,自从她叛离殷家之后再也没见过他。
听闻他娶了自己的表妹,还生了个儿子,那弟弟她倒是见过,和他爹长得像极了。
亓向晚觉得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不会再有波澜,少年心性早已被磨平,不过笼中鸟一般被豢养,然后悄无声息地死去。
只不过窗外偶尔有燕雀振翅,她便会抬头看一看,直到那雁飞得很远很远,再也看不见。
直到那一天,她忽然听说,那个叱咤风云不可一世的大邪修死了,死因不明。
消息不胫而走,整个修仙界都震了震。
这消息好像一颗石子掷进她心里,泛着层层波澜,久久不息。
原来,真的有人连死都这么轰轰烈烈,狂妄诡谲,到死都不曾悔改半分。
她又想起来自己少时做过的事情,连自己都惊疑,为什么那个曾经倔强的人会变成而今这副温驯模样。
“娘亲。”女儿在扯她的衣袖,“我好饿,想吃糕点。”
亓向晚随口道:“你要练剑辟谷,不准吃。”
小女孩撇了撇嘴:“哼,你为什么不练剑?”
亓向晚:“因为我——”
她却顿了顿,最终什么都没说。
亓向晚忽然很想很想去祭拜一下那邪修,祭拜一下她的救命恩人。
想着想着,她便想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她真的动身了,只带着外公留给她的佩剑。
她竟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回来。
她挎剑而行,就像世家口中那上不得台面的散修一般,大步流星地走着,快意的好像一剑就能劈掉妖魔鬼怪的头。
夜风簌簌地吹,她停在山岚上,俯瞰星星点点的灯火,觉得自己早就该这样远走高飞。
什么修为低微,天赋平庸,不过是怯懦的托词。
她盯着远处的都慕氏看了许久,决然转过头去,想着,她再也不回去了。
结果她鬼使神差地转过头又看了一眼。
就这一眼,她就知道,自己再也走不了了。
只见慕氏法府那星星点点的灯火正在诡异的扩大——着火了。
还不是普通的火。
她目光渐渐移动,只见不远处,夜色里融着一人,那人黑袍被风吹飘飘荡荡,目光闪闪,噙着鬼森森的笑意,而比他那双眼睛更亮的,是一把被血洗得通透的长剑,借着月光,正泛着冷色的光芒。
那人咧开嘴,嘿嘿一笑:“嫂子,你要去哪里呀。”
“说好的会疼我呢?”
亓向晚悚然道:“慕寻,你没死?!”
她知道这个人是来做什么的。
那人“嘘”了一声,微微笑道:“我最讨厌这个名字了,你还是叫我颜尽尘吧。”
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她,比鬼更像鬼:“嫂子,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像个瓷娃娃一般,说起话来一股认真执拗的劲头,好可爱。”
他思附道:“像我小时候在集市上见过的那种,没有胳膊没有腿的娃娃,圆圆的脸蛋,抱着软软的,我那时便很想要,可惜没银钱,再后来我就学会了抢,可是抢来抱了抱,却并不是当初我想要的,后来我想,我喜欢的并不是那个娃娃。”
他只是喜欢东西被砍断手脚的样子。
亓向晚悚然冷笑:“所以呢,你要把我手脚砍断?”
颜尽尘嬉皮笑脸:“嫂子,你救过我,又对我好,我怎么能伤害你呢?”
“——早就听闻我哥嫂琴瑟和鸣,鹣鲽情深,我倒要看看是不是这回事。”
正说着,他吹出一声长长的哨音,只听重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趿拉着走来——
亓向晚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只见慕野拖着长刀,出现在草窠里,还没走近,她就闻到了一股极浓重的血腥味。
只见他身体里扎着几根蠕动的丝线,向外翻着,已然沦为被人操控的傀儡。
亓向晚厉叫:“慕野!!”
可是无济于事,慕野一双眼睛赤红,已经对着她举起了刀。
——鲜血飞溅!
颜尽尘笑了起来:“哎呀,哥哥,你这是做什么,你怎么上来就把你心爱的妻子腿给砍断了,那嫂子岂不是得活活疼死吗?”
亓向晚瞬间失去一条腿,她栽倒在地,耳边一片嗡鸣,混沌中,她只感到有人死死掐住她的脖子,有人在她耳边轻声道:“嫂子,你求求我,我没准放了你?”
亓向晚啐了他一脸血沫。
然后喉间剧痛,舌头被生生割掉了。
颜尽尘摔开她,冷道:“给你机会,你不中用啊,既然不说,那就永远闭嘴吧。”
……
祭灵澈伸手轻触自己的嘴唇,还没从幻痛中走出来。
她睁开眼,见银蝶并未飞远,给她指出了那人藏匿的方向。
第40章 恶怨十四 表字无泪
身后的雾越来越浓重,鬼物疯魔一般往外冒,却刚一露头便被曲无霁尽皆劈散,他看着祭灵澈,蹙眉道:“你怎么了?”
她回神说道:“没什么。”
那鬼雾源源不断,她只道:“那铃铛不碎,雾不止。”
“你在这里拖着,我去毁铃铛。”
曲无霁忽然拽住她的手腕,良久却只说:“小心。”
祭灵澈看着他:“这雾既然能招揽古今厉鬼,你不妨去雾中看看那姬苔儿在不在?”
曲无霁点头,祭灵澈手覆在他冰凉的手背上,微微一笑:“放心好了,没事的。”
她轻轻拂去曲无霁的手,出了那暖室。
忽地凉意刺骨,只见眼前一片漆黑 ,那银蝶微光莹莹,滑行向前,在黑暗中拖出一道翩然亮光来,像是一道光剑划开夜幕。
却见那蝴蝶在前方转瞬消失,要找的人就藏在前面。
祭灵澈一步一步穿过长长的无光通路,却发现回到了最初从水里出来的地方,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来在这里站岗的一排排鬼物都不见踪影,难不成是被那铃铛召进雾中了?
周围暗得几乎要看不清东西,祭灵澈微微眯起眼睛,凝神屏息地听着——
只听一声细微的衣角摩擦之声,好像是微微抬起来胳膊的动静,祭灵澈冷笑,动作如电,瞬间闪到那人身侧,猛地出手压住了他的手腕,铃铛只半声响动,便被打断了,没能召出鬼来。
颜尽尘无半分犹豫,猛起一掌直拍向祭灵澈胸口,祭灵澈侧身一躲,顺势拽着他手腕上的铃铛,向自己这边猛扯——
颜尽尘死不松手,恨得牙痒痒:“你找死。”
良久,忽然间只听砰的一响,他叫了一声,连连后退,手上被丝线割得鲜血横流,直往下淌。
再看祭灵澈,也是满手鲜血,那铃铛上的绳子几乎要割进肉里,她挑眉举起这铃铛,在他面前晃了晃:“哎呀师弟,你不中用呀。”
他们二人目前都是身残志坚。
一个断臂灵脉被废,一个肉身修为近乎为零,打来打去不过是比谁更凶残谁更邪。
祭灵澈冷笑道:“我记得我上回就把这东西给毁了,你这是又做了一个?”
颜尽尘怒视她,不掩恨意,眼睛蛇一般毒辣辣的:“还给我!”
祭灵澈冷睨着他,勾起嘴角,冷哼一声:“就不给你。”
颜尽尘森森地道:“我说过,别用那种眼神盯着我。”
祭灵澈将那铃铛紧紧握着,似乎马上就要捏碎,颜尽尘知她什么都做得出来,语气又软了下来,露出伤臂来,扮出凄楚可怜的样子,他款款地上前几步,说道:“师姐,你何苦逼我?”
可话音未落,长剑便至,对着祭灵澈当头便砍!
又是偷袭。
来得极快极猛,根本无从闪避,那剑从祭灵澈的右脖颈直砍到左肩,将她的头带着半个肩膀削了下来!
随着剑光,鲜血扬起抛在空中,热淋淋的洒落。
只听一声痛彻心扉的惨叫。
却是颜尽尘的血。
只见那本该被削掉脑袋的人如烟飘散,那身影出现在了颜尽尘身后。
祭灵澈双手持剑,冷冷看着颜尽尘的背影,只见他身体晃了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地上赫然一条断臂躺在血光中,而此刻他两臂都空荡荡的,袖管随着阴风摇晃。
祭灵澈这一剑又猛又狠又准,手起刀落,鲜血溅了一头一脸,那槐花幻化出来的光剑,此刻正泛着冷锐的光彩。
她好像是从血池里走出来,杀神一般,抬手擦了擦脸上被溅到的温热鲜血,狠厉道:“被人砍去肢体的滋味,好受吗?”
恶人还需恶人磨。
祭灵澈冷笑道:“一报还一报,今天到你了。”
颜尽尘的胳膊断了,想来再也摇不了铃铛了,可他却像是没事人一般,额头大颗冷汗往下掉,疼得战栗,却表现的毫不痛苦,笑道:“我他妈的真后悔。”
祭灵澈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垂下眼睛看着他。
颜尽尘盯着她的眼睛,笑道:“就该在你死的时候招你的魂,把这双轻蔑人的眼睛给挖出来,让你向亓向晚一样,供我取乐。”
祭灵澈一哂,用剑挑起他的下巴,剑锋直点他的咽喉:“这么敢说,舌头不要了?”
颜尽尘被迫抬头与她对视,只见祭灵澈这身体虽然是别人的,那双眼睛被血浸得亮得出奇的眼睛,是那般的熟悉,那般的令他毛骨悚然。
祭灵澈微微挑眉:“师姐我啊,向来欣赏顽强的对手,你这么恨我——”
“还能打吗?站起来,接着打?”
颜尽尘惯会装可怜,卖同情,但他知道这把戏在祭灵澈面前通通没用。
这人没有心的。
于是半点也不装了,笑了起来,语调轻轻,带着与生俱来的狠毒,与不加矫饰的恶意:“哎,可惜,但凡有机会,我定将你给千刀万剐。”
祭灵澈的剑点在他脖子上,扎进肉里,血顺着剑尖留下。
她才不管他有什么身世苦衷,只是冷冷地问:“五族禁器呢?”
颜尽尘抬头,直视她道眼睛,慢条斯理地道:“哈,忘了告诉你了,那东西,你再也拿不到了。”
祭灵澈蹙眉:“什么?”
颜尽尘嬉皮笑脸,像小孩一般道:“嘿嘿,不过是为了骗你进城,才故意那么说的,那东西我从来就没带到过城里来呀。”
祭灵澈脸色越来越冷,却什么都没说,眼睛落在他脸上,观察他细微的表情,企图能发现他说谎的证据,可惜,这人的表现实属天衣无缝。
颜尽尘接着道:“你以为我被你废了灵脉,如何还能活?”
祭灵澈:“有人救了你,代价是你要交出禁器?”
颜尽尘不置可否,祭灵澈的语调近乎阴冷,带着煞气,一字一句地问:“那个人是谁。”
颜尽尘笑个不停,本就单薄的身子,没了双臂就好像一块板,风一吹就能给吹折一般。
他任断臂鲜血横流却不封住穴位,眼看嘴唇已经没了血色,一股子不打算活了的破罐子破摔,他很是开心地笑起来:“祭灵澈,你不是想要当什么救世英雄吗?”
他笑得眼睛弯弯,话语又轻又慢,让她清清楚楚地听到每一个字:“师姐,你且好好的活着,你将会亲眼看到你所期待的、向往的、理想的一切一切,在你面前崩塌。”
“神罚会降临到你头上,降临到所有人头上。”
神罚?
祭灵澈冷笑:“哦?是吗?”
“还真是让人期待呢。”
颜尽尘知她心里的火已经窜了起来,依旧继续说道:“我告诉你那禁器在哪吧,那东西,在无烬之渊呢。”
“而且,已经被妖主给吞了。”
祭灵澈闻言神色骤变,拿着剑的手似在发抖,她紧盯着颜尽尘的脸,试图从他脸上看道谎言的神色——
可惜。
他脸上完全是一种幸灾乐祸的畅快,这种畅快远远超过双臂俱断快要流血而亡的痛苦,几乎是神采奕奕了起来。
祭灵澈知道他没说谎,因为仅仅是欺骗不会带来这么大的快乐。
颜尽尘道:“如此,要不了多久,那妖主就能破了你的封印了,你还有命去重新封印他吗,观澜神君?”
怪不得。
怪不得那妖魔会这么猖狂,不仅妖魂离体,还敢明目张胆的挑衅,在试仙赛发难。
若是那妖主燃楼真的将那禁器克化吸收了,不假时日,定能震断她的那柄鸦羽剑,重获自由。
祭灵澈并没有暴怒,只不过面色沉沉,阴森得令人胆寒,她良久道:“为什么要这么做。”
颜尽尘大笑起来,眼眶微红,一字一句道:“举世皆负我,举世皆可杀。”
“世上的人,各个罪孽深重,就该被杀个精光,只有这样才能洗脱罪孽,往生极乐啊——”
他的尾音上扬,声音好像漂浮在九天之外又近在耳边,听得人头脑发胀。
祭灵澈又举起剑,悬在他头顶,却迟迟没有劈下。
只听哐当一声,剑尖点在地上,祭灵澈道:“师弟……”
颜尽尘惨笑道:“我也想问为什么!”
“我曾真心对待世人,我又得到了什么呢?”他倔倔地抬着头,却仍旧是一张笑脸,不曾有半分悔恨的神色,死到临头半滴眼泪也无,“谁能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你说我狡诈卑鄙,但我若走错一步,我早就死了!早就跟我娘一样被当街烧死了!”
被扔进丰都城的时候还不到十岁,修为低微,与鬼夺食,只有他自己知道是怎样活下来的。
为猛增修为,杀人炼鬼,却被师门唾弃,丧家之犬一般处处被驱逐唾骂。
他道:“我想报仇有什么错?!”
“我想增强修为又有什么错?!”
“我不想像只臭虫一样被人一脚踩死,我到底有什么错!!”
他声嘶力竭地笑了起来,再次说道:“我对我的所作所为从未后悔过。”
“从未。”
祭灵澈冷冷看着他,只道:“敢做敢当,不算孬种。”
颜尽尘一勾嘴角,呸了一声:“祭灵澈,你这副嘴脸,真是傲慢极了。”
“你就该做个又聋又瞎又哑的,才能令人看了舒坦呢。”
他邪邪地笑着,好像一个生了坏心思却又没长大的小孩:“你想做什么呢?一剑砍掉我的头?剁掉我的四肢?把我交给仙盟处刑?还是——”
“放了我?”他笑了笑,露出尖尖的小牙,“师姐,连你也可怜我吗?”
祭灵澈勾起嘴角,说道:“怜悯?你不是最讨厌别人怜悯吗。”
她收起了手中那柄长剑,围着他慢悠悠踱步打转:“放了你可以,只要你完完整整地告诉我,妖魔的事,以及,那个救了你拿走禁器的人是谁。”
颜尽尘笑了起来:“不愧是门主大人,真是有魄力呀。”
“我以为你会暴怒杀掉我呢,没想到你竟然现在就开始想办法解决妖魔的事了。”
祭灵澈幽幽笑道:“怒有何用?”
“我知道你不怕死,所以,若你老实交代,我不仅可以放你走,还可以答应你一件事。”
颜尽尘道:“嘿嘿,师姐,咱们都是知根知底的同门手足,跟我耍心眼,何必呢?”
“只怕我一交代,脑袋立马就会掉在地上,毕竟债主都不在了,诺言自然不必践行了。”
他眨了眨眼睛:“耍耍别人可以,耍我就没必要了,毕竟我这么懂你呀。”
祭灵澈见骗不到他,微微一笑:“好聪明呀小尘,我都有点舍不得杀你了呢。”
她此时正站在他身后,长剑点这他的后心,在犹豫要不要给他穿一个透心凉。
无论如何都要除去这人,要不然以他的本事和人品,指不定还要生出多少祸端。
反正问他什么他都不会说,就算说了也是谎话,他又不怕死不怕疼,思来想去,还是一剑结果了罢。
念在同门的份上,给他个痛快——
就在这时,忽然感觉背后一凉,一股浓重的鬼气参杂着哀怨锐利地迎着她心口而来!
她转身,只听“铮”一声,只见一把匕首悬在她胸前,正被她并指夹住刀刃。
祭灵澈定神一看,有些意外,随即冷笑道:“阿汜?”
那女鬼一双眼睛通红,恨意几乎要溢出来,拿刀的手在微微抖着。
祭灵澈语调森冷,带着笑:“你这是何苦呢?你想想看,我把他杀了,他不就能做鬼陪你了吗?你不就能得到他了吗?这么怕他死啊。”
祭灵澈看着这小女鬼不由得有点观火。
当真是阴魂不散呐。
当年,如若不是这家伙横插一脚,她那时候就该把这畜生师弟杀了。
也不知道这阿汜缘何对她那师弟如此死心塌地,颜尽尘虽然救过她,却并不把她放在眼里,不过拿她当奴仆,平日里颐指气使,非打即骂。
但这阿汜却在生死关头竟替他挡了一掌,用自己魂飞魄散,为那人挣出一条命来。
只听哐当一声,这小女鬼手中的刀被祭灵澈给掰断了。
灵力爆开,阿汜不由得后退几步,然后栽倒在地,她抬起眼睛恶毒地凝着她,一字一句道:“祭灵澈。”
指着她骂道:“贱人!”
“我要杀了你。”
祭灵澈眯起眼睛,笑了一声:“好啊,本座等着你来杀我的那一天。”
说罢,悠然抬脚,将她视若无物,从她身边而过,向着颜尽尘走去。
阿汜气得发狂,笑了起来,对着她道:“你给我站住!”
“你以为你很有气度吗?!”
祭灵澈:“我确实算不上什么淡雅大度的人,只是懒得搭理你。”
阿汜冷笑着,挣扎着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踉跄几步,勉强站住,又朝祭灵澈扑去——
“唔!”祭灵澈伸手掐住她的脖子,掐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祭灵澈气笑了:“你是不是有病?”
却忽然听阿汜厉叫:“主上,快走!”
祭灵澈一惊,只见面前的女鬼化作缕缕黑丝,猛地向自己飘来,霍然缠住了她的手!
她挣了挣,竟然挣不开,反而越绞越紧。
祭灵澈蹙眉道:“自爆了?”
也不知道这阿汜缘何这么情深意重忠心耿耿,竟粉碎自己的魂化作黑网,牢牢地套住了祭灵澈,为那颜尽尘挣出时间来。
再看那颜尽尘,向后一仰,倒在地上,随后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虽没有双臂却依旧站得住,无半分犹豫,转身就走,连头都没回。
祭灵澈看着那逐渐消散化作黑丝的女鬼,低声道:“你看他,你死了他都没看你一眼。”
祭灵澈手臂被紧紧缚住,阴气透骨,蚀得浑身刺痛,但这东西一时竟挣不开,一转头,那颜尽尘竟然用脚去勾那掉在地上的铃铛。
祭灵澈手不能动,照着那人心窝抬脚便踹!
颜尽尘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却没有栽倒,后退几步堪堪站住,冷笑一声,也是一脚踹过来。
这两个人现下一个没有胳膊,一个手臂被捆住了,独脚鸡一般,竟然连仙法都不用了,你踹我一脚,我踹你一脚,就这样打出了胜负欲,肉身互搏了起来。
最后这场闹剧,以祭灵澈一脚把她那师弟给踹倒在地上作为终结。
她猛地踩向那铃铛,给它彻底地碾碎了,方才作罢。
一片槐花从她袖口里飘落在地,她吹出一声长哨,冷笑道:“不陪你玩了,你下地狱吧。”
只见那花瓣慢慢抽长立直,瞬间变作了一个白袍的女修,一双眼睛没有瞳孔,手中持的长剑,泛着冷光。
祭灵澈后退一步,与那一步步逼近的幻术女修擦肩而过,那女修走到颜尽尘面前双手持剑,高举到他头顶,正要兜头劈下——
忽然间只听身后有人“啊”的长叫了一声。
祭灵澈回头,那女修顿住,只见一个小孩站在她身后。
她不由得愣了一下,蹙眉道:“你没死?”
这人正是那个跟柳叶青黏在一块的小男孩,在白玉楼便失踪了,她只道他被鬼众给分食得连渣都不剩了,不知道他怎的出现在这。
祭灵澈道:“你有什么话说?”
那小男孩许久未说话,此刻却极力地张嘴,连词成句,断断续续道:“别……”
“别、别杀他……”
随后便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打起了手语。
祭灵澈看得分明,那小孩想表达的是——
“他是好人。”
祭灵澈不由得气笑了,冷声道:“他要是好人,那我就是菩萨了。”
那小男孩又打手语:“我是、祭品。”
“被镇民扔进来,喂鬼。”
“他救了我。”
“是好人。”
祭灵澈正看着这孩子,只觉几分眼熟,略一出神,忽地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颜尽尘的时候。
那时候他也是这般年纪。
也是这般的浑身血污,阴气缠身,好像厉鬼在人间。
那孩子躲在她师父身后,正被阳光刺的难受,萧弃冕抬起袖子罩在他头上,轻纱布料替他遮住了光线。
祭灵澈笑道:“师父,怎么去了趟丰都城,还捡了个小累赘呢?”
萧弃冕道:“我想捡就捡,你还问上我了?快来,以后这就是你们师弟了。”
祭灵澈踱步到那小孩跟前,俯身笑道:“你好呀,小朋友,我叫祭灵澈,你叫什么呢?”
那小孩天生的乐天派,看着她笑了笑,露出尖尖的小牙,几分可爱,他说道:“我姓颜,没有名字。”
“方才师父跟我说,往事皆尘埃,给我赐名尽尘二字,所以我现在叫颜尽尘。”
祭灵澈“哦”了一声,说道:“好名字。”
萧弃冕道:“你师弟就交给你了,浑教他点术法,别让他惹事生非,也别让他被别人欺负了。”
祭灵澈“嘶”了一声:“师父,你是知道的,我最近很忙啊……”
她那时候,许是行事太过招摇,不知道怎么招惹了仙盟的一个姓曲的小仙督,正处处与她为难,她正烦得焦头烂额,随口推脱道:“让他去和谈师兄学铸剑吧,正好借器魂洗刷洗刷身上的煞气。”
萧弃冕几分无语地看着他的得意门生,骂道:“你丫的,在外面又闯祸了?”
祭灵澈讪笑:“没有的事。”
萧弃冕也不勉强,只是道:“让你来管弟子们的事,确实是有些大材小用,为师也不勉强你。”
“这样,你既然第一个看见了他,便替他取一个表字吧。”
祭灵澈看着他满身鲜血,全身没一处好地方,又一张笑脸,好似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似的,想来是很少会流眼泪,便道:“那就叫无泪吧。”
“颜无泪。”她俯下身,摸了摸这孩子的头,“愿你无泪,此生顺遂。”
……
只听颜尽尘在她身后笑了起来:“师姐,怎么了?”
“怎么看见这小孩,就不动了。在你心里我不会做任何好事,对吗?”
“你若是想因此放了我,我可就走了——”
祭灵澈转头看向他,忽然道:“颜无泪。”
当年那个小师弟的笑脸与他惨淡微笑的脸融合。
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祭灵澈只说道:“希望你下辈子顺遂,能做个好人。”
颜尽尘一愣,却听她轻声道:“永别了,师弟。”
霎那间,那槐花女修长剑劈下,剑光一现,悄无声息中,鲜血飞溅,肆意横流。
只见一个人头猛地掉落在地,咕噜噜地滚到她的脚边,那人圆睁着一双杏眼,死不瞑目。
祭灵澈面无表情地垂头看着。
却只道:“若我今朝我怜悯你,那明日谁来可怜我?”
兵者用情,仙家大忌。
可是,她心中道:在这世上,我再也没有同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