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补药再谜语人了好吗好的


    花御停下脚步。


    “怎么了, 花御?”真人回过头,语气轻快:“漏瑚就在前面哦~”


    “……”


    花御抬起头,定定地注视着真人。


    “我知道那件事, 真人。不过大概也只有我知道吧。”花御开口, 虽然话语难辨, 其中的意思却仿佛于心底直接响起:“闲聊时的偶然提起, 漏瑚听见你能主动找他, 还很高兴——然后他就失踪了。”


    真人脸上轻快的笑容弱了些,接着又更加夸张地扬了起来。


    “哦?”真人故作无辜道:“花御, 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是我害了漏瑚吗?”


    “我看到了……他跟着你,一起走入山林……”


    花御伸出手,身旁的草叶随即应和般卷曲着生长,她的手抚过树干上的刻痕,停在那片叶上。


    “漏瑚最后见到的, 是你,真人。然后他再也没有走出那片山林。”花御叹息般道:“他是那么信任所有身为咒灵的大家啊, 但你辜负了他的信任,也背叛了我们, 真人。”


    真人嘴角的笑容越发扩大。


    “明明还特意换了一个地方呢。”真人缓缓转过身, 无奈地耸了耸肩, “没想到还是发现了吗, 真伤脑筋。”


    接着他像是没看见身周暴动的树木般, 好奇地看向花御:“那么,明明知道是陷阱, 花御你为什么还是跟着我来了呢?”


    “你没有理由害漏瑚。他的消失, 得益者只有一种人——咒术师。”


    树木暴涨,粗壮的枝桠横扫而来, 脑海中花御的声音随之冷硬起来。


    “交出那个咒术师,真人!”


    花御猛地一拍地面,一道裂缝裂至脚底,巨大的树根瞬间突起,直直把不及闪躲的真人顶至半空。


    她单手攥指,树木的枝干顿时条条收紧,牢牢勒住真人的身体。


    “过去的我可以既往不咎。”花御冷冷道:“漏瑚已死,我要为他复仇。”


    真人动了动手指,然后被愈发严密地勒紧,发出一声痛呼。


    假如术式还在的话,他早就变形跑远了……真人脑海中这个想法一闪而过,随即向花御可怜道:“你弄痛我了,花御。我又没说不说?我当然知道,我们才是同伴呀,当初我也是受人胁迫,被逼无奈才……你先松开我,好不好?”


    花御顿了顿,将信将疑地松开了对真人的束缚。


    “呼……痛痛痛。”真人揉着胳膊,“别不等我回答就动手嘛。只是这种问题,怎么可能不告诉你呢!说实话,我也是受制于人,巴不得你帮我解决那个咒术师……”


    “到底在哪?”


    “他就在……这里。”


    真人抬起一根手指,轻飘飘地指向栗秋焰的藏身之处。


    栗秋焰:“……”


    【陛下,他卖你!】


    系统发出的惊呼不知是痛心疾首还是喜从天降:【竖子果真不可与谋!唯有我对您的一片忠心天地可鉴啊陛下!】


    栗秋焰深吸一口气,走了出来,与向这边望来的花御直直地对上了视线。


    特级咒灵的速度果真不可小觑,几乎在一个眨眼间,花御就已高高跃起,向面前疾冲而来。


    “……倒也不算。毕竟真人也知道,需要他发挥的唯一作用,就是将对手引入我领域的范围中而已。至于过程是和平、还是这种方式……其实对我来说,差别都不大。”


    迅猛的风劲已吹起栗秋焰的鬓发,他注视着花御疾落而下的拳头,平静道。


    他领域的唯一缺点只是主动的攻击性罢了。只有对手有所准备,一直卡在距离外不进入领域……栗秋焰只头疼这一种情况,其他都无所谓。


    而至于这“出卖”,到底是真人诱使花御踏入陷阱的手段,还是真的想看看花御能不能搞定他,或是两者皆有……


    “嘛,反正对他还是对我,也都没什么差别。”只有效率足够,他不介意容忍一些小心思。


    栗秋焰姿态随意地插着兜,平淡地抬起眼。


    “领域——展开。”


    无形的领域扩张而开,眼看就要将花御裹覆而入,但危急关头,花御却在看清栗秋焰的脸后猛地一个急停,硬是靠着身体素质在空中扭转弹起,接着在术式生成的树上发力一蹬,落地时,已退至半里开外。


    距离踏入领域,仅半步之遥。


    栗秋焰眯起眼。


    “……原来是你,栗秋焰。”花御缓缓道:“我听【咒术师】提起过你……很多次。”


    操控真人时看到的,那个单手指天的黑衣人的身影,在栗秋焰脑海中一闪而过。


    “那个天元的部下吗。”栗秋焰挑起眉:“听起来,他很了解我啊。”


    了解到古怪的地步。咒灵方对他领域的情报,是十分明显地一步步愈发深入的。一开始的真人刚上门就一口能报出他的姓名,还对他领域的基本运作规则了如指掌,不过这些栗秋焰在高专时就展现出来过,倒不算十分意外。


    但后面的真人、漏瑚……明明这两个一个都没回去,理应带不回去任何情报。但现在的花御却明显对他的领域有了很深的警惕,没再像前两个人一样试图挑战规则,而是直接选择了避开。


    难道说,这就是永|生的术式者——全知者的力量。果然,还是天元吗?


    明明逻辑很通顺,但栗秋焰却总感觉有哪里不对。


    “那个【咒术师】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情报。而他与我们合作唯一的要求,就是让我们在一件事上提供助力——那就是杀死栗秋焰。”


    栗秋焰的瞳孔微微一缩。


    花御轻呵了一声。“多么可悲啊,这就是人类。只要有人存在,世界就永远不可能和平。而与我一同努力的,我的同伴漏瑚,你却……”


    似乎是讲到同伴,花御再次激动起来,身体微微前倾——栗秋焰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他的领域因全开放而换来了极强的隐蔽性。即使是心思缜密咒术师,从外界看也看不出破绽,夏油杰第一次就是这么中招的。


    那么有没有可能,花御虽然模糊感觉到了领域展开的力量,但实际根本不知道领域具体的界线——其实就在她脚下的半步之前呢?


    那一刻,一个念头从他的脑海中升起。


    之前,他剥夺了一小部分漏瑚的术式,从而拥有了掌握火焰的力量——召唤岩浆火山喷发什么的做不到,但凭空放个火轻轻松松。


    关键是,即使残缺,这本身也是漏瑚的术式。假如他在身后燃起火焰,只要利用花御的同伴情,不管是激愤还是恍惚,她都一定会往前踏出这一步。


    而只要进入他的领域,花御的一切都将归他所有。眼前的难题也将迎刃而解……


    栗秋焰的手指动了动,一小团空气变得灼热起来,似乎有一星火光将要闪动而出——却在出现之前,就瞬间熄灭。


    栗秋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算了。”他喃喃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又不是已经到了让自己不舒服也得干的地步。大不了就买系统的那个,也不是不行。”


    系统简直喜极而泣:【陛下!您终于想通了!】


    打定主意后,栗秋焰反而轻松了不少,他抬起头,看向花御:“你……”


    突然,花御脸上所有弯扭的纹路都一齐僵住了。她缓缓向前倒下——身后,仍伸着一只手的真人笑眯眯地与栗秋焰对视。


    “小焰~”真人一如既往地灿烂笑着:“我很能干吧?不夸夸我吗?”


    栗秋焰:“……”


    “真人!”花御完全没防备后背,被推得一脚倒后立刻稳住身体,但半只脚已跨入栗秋焰的领域,她当即察觉不对,猛地回头,“你不是说……!”


    “哎呀,如果花御能解决的话我当然很开心啦~”


    真人继续用力,堵住花御后退的所有路,同时手脚并用地把她往里推。


    “可是啊,你怎么可能打过小焰呢?”真人向栗秋焰抛了个媚眼,“我对小焰,可是百分之一百的忠心啊~”


    栗秋焰:“……”突然有点恶心。


    说话间,虽然花御在挣扎,但还是大半个身体都被推进了栗秋焰的领域之中。无声而绝对的力降临而下,规则缓慢地开始运转——


    突然,一道细微的声音,随着叶片间摩擦而过的风,在栗秋焰耳中响起。


    “一切有为法……”


    栗秋焰心中警铃大作,立刻伸出了手。


    但有一只手,比他更快、更迅速,那只手几乎像穿破虚空突然出现,一把扼住了花御的脖颈,接着猛地向外一拽!


    栗秋焰的手擦过花御的身体,最后还是攥了个空。


    “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那声音念诵的经文,与记忆中的天元缓缓重合,又瞬间分离。来者的声音更年轻、也更戏谑,随着尾音落下,黑衣人抓着花御,落在了地上。


    “嗨,栗秋焰。我可真是,慕名已久了啊。”


    羂索伸手摘下兜帽,向栗秋焰露出了一个笑容。


    “自打从天元那里第一次听说你,在很久很久之前……直到那个一切有趣的神秘都未消隐的时代之前,我就一直想见你一面。”


    栗秋焰皱起眉,视线在他额上缝合线般的疤痕上一扫而过。


    “……说什么疯话。”栗秋焰冷冷道:“你听命于天元?所以你、你们……从我进入咒术界时就盯上我了,到底为什么——非要杀我不可?”


    羂索笑而不语,只是又念诵起熟悉的经文,似乎意有所指。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生苦死苦,若暮死为病,永生亦非痼疾耶?”


    羂索轻巧跃起,一手提花御,另一手置于胸前,拇指内扣、四指竖起,口念佛号。


    “无食无命。无命无身。无身无道。”羂索唇角微有笑意:“愿我等明见佛性,具足无量功德,修得解脱。”


    眼看羂索即将离开,栗秋焰突然嘴角一挑。


    “自顾自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啊。喂,我说……”栗秋焰轻抬起手,轻笑道,“我让你走了吗?”


    随着那轻抬而起的手掌,地面应声而裂,庞大的树木根系冲天而起,直刺向羂索的面门。


    “怎么回事……!”


    羂索瞳孔一缩,猛地看向手上抓着的花御。


    羂索出手够快,却也不够快。栗秋焰在意识到阻拦不及的那刻,就迅速转变思维,不求抓住只求接触——就在擦过的那刻,他成功剥夺了一部分花御的术式。


    而就在此刻,奇牌瞬打,栗秋焰乘着术式生成的巨木猛然冲上,转眼间已至羂索面前。


    他伸出手,羂索反应过来,立时抽身急退。但栗秋焰仍采取了与之前相同的策略,不求抓住,只求接触——


    栗秋焰的指尖成功碰到了羂索的肩。


    术式,发动!


    ——但出乎意料的,术式第一次……失败了。


    手指像是穿进了一个空壳的水泡,里头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栗秋焰愕然抬头,看到羂索笑着向他摆了摆手,而在那条额上的缝合线边,才缓缓溢出了些属于【概念】的色彩。


    ——那个脑子才是他的本体!


    “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自知已无法阻拦,栗秋焰咬牙道:“人?还是咒灵?”


    “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羂索笑着,仍是伸出一指,向上指天。


    “一切众生,皆为天的子民。”


    这句话悠然飘落,而羂索的身影也迅速急退,转眼间便已消失不见。


    “……”


    巨木伏低,栗秋焰缓缓下落,陷入沉思。


    【宿主……】系统小心翼翼。


    栗秋焰打了个响指,巨木顿时坍缩分解,消失在了空中。他淡淡道:“没事,反正我也拿到要拿的东西了。”


    手机响起,栗秋焰打开手机一看,愣了愣,突然笑出了声。


    甚尔:【晚上要买什么菜】


    “……这是什么奇怪又别扭的道歉方式。”栗秋焰失笑道:“有种我妈吵架后说‘饭好了来吃’的诡异即视感。”


    “嘛,总之。天塌下来也得先吃饭。”


    栗秋焰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轻松道。


    “走吧,去补上最后一块拼图。她的人生、甚尔的记忆——我相信,那碗最终的味增汤,会回答我一切的答案。”


    第32章 结


    雨刚停了一会儿, 现在又湿湿润润地飘着。不过天和地一直湿漉漉的,像是桂的香气般柔缠又无孔不入。


    栗秋焰走过浓密的树荫,雨落下来没什么声音, 倒是苍绿的叶上凝的水颤颤的, 像是那绿浓得托不住了般, 倏地坠下来, 打在伞面上咄一声。倒也跟没停过没什么分别。


    银亮的光在掌心中微闪, 冷白的腕掠过沉绿压着的零碎野花,暗黄、灰蓝、脏青……漆黑的伞面下, 他碧绿的眼眸凝视着,看指尖落下一滴夹杂着灰尘的雨水。


    “……就是这里了。”


    栗秋焰抬起眼,看向面前这座冰凉湿粘的、笼罩在衰败植叶与水灰气味中的自居宅。


    门外不知名的复叶灌木挤挤挨挨得一蓬蓬,杂草左支右绌,看得出以前似乎有做景观的规划, 但疏于打理已久,栗秋焰小心翼翼地跨过倒伏的叶枝间结着的白蛛网, 站在檐下敲响了门。


    “你好——”栗秋焰礼貌道:“有人在吗?”


    没人回应。


    栗秋焰将上身微微后仰,左右看了一眼, 确认屋子里应该是有人在的。——这栋宅子的窗户很大, 似乎也属于当年景观的一部分, 左右对称的四面窗沿上都养了各色的垂吊花卉, 现在花不见几朵, 干瘪的颜色贴在玻璃上,从新的枯的枝条的缝隙间, 能看见里头的人影和亮。


    “有人——在吗——靠。”


    甚尔送的这把伞又大又重, 栗秋焰一边费劲地收伞,一边加了几分力去把门敲得更响些, 结果不慎碰到了旁边,被绿叶子味儿淋了一身。


    栗秋焰骂了一声,正狼狈地拿湿袖子擦脸上的水,面前的门却突然开了。


    黑暗的门框中,一个老妇人板板正正地站在正中间。身后,不稳定的烛光在墙壁上跳跃着阴影,隐约的燃灰气味随着模糊的音乐念诵声传来。


    隐约听到“阿弥陀佛”的念声的栗秋焰心里咯噔一声,心想他最近这跟佛教杠上了吗,还是说这就是那什么见鬼的观察者效应?


    老人耷拉着眼皮,眼珠子从下往上斜睨着他,法令纹陷下。


    “找谁?”


    栗秋焰一怔。这和他想象中那个,手把手教女儿做味增汤、过节时会为女儿细心准备蛤蜊汤、祈祷孩子感情和顺的温柔母亲形象,差别也太大了。


    但栗秋焰还是立刻放下手,用那张俊秀柔和的脸露出了一个标准的“别人家好孩子”的无害笑容,向妇人道。


    “哎,伯母您好。我是那个,令爱的……”他顿了一下:“……朋友。我这次来,是想……”


    老妇人皱了下眉。


    她似乎回忆了一下,这才想起女儿的脸,随即有些不耐烦地开口。


    “她欠你债?找她去,别找我,她恨不得我去死,十几岁就自己跑了。”老妇人漠然道:“估计早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吧。”


    栗秋焰:“……诶?”


    老妇人没有回应,自顾自地径直转身离开。


    栗秋焰怔怔地站着。门没关,线香燃尽后是死气沉沉的灰烬气味,和红色的烛光一起吹进他的眼睛鼻子里。他突然打了个抖——风过了贴在身上的湿衣服,冷得很。


    他推开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去,顺手合上了门,像是合拢一面死棺。


    屋内没有开灯。但窗户够大,因此光线还算充足。落雨的天光灰冷冷的,映在空荡荡的室内,像是给这旧的椅子、黑的桌子、铜的镜子蒙上了一层薄灰。


    栗秋焰缓缓走过前厅,窗外透过枯枝的光照在铜绿的锈迹上,为他镜中映出的怔怔脸庞投上一匝青莲般的顶光。


    随着他越往里走,那机械播放着的佛经唱念声,也就越发清晰。合着简单规律的音乐,一个女声不断重复地念诵着。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栗秋焰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哀悯。那种与看着甚尔的双眼时,相似的哀悯。


    黑发女子的幻影没有再出现,即使在这神异莫测的气氛中仿佛什么都能够发生,但空气却一片寂静。但也即使如此,栗秋焰仍无法自抑地想起了,那些明明只是从他人口中听闻,却身临其境般的回忆。


    “好漂亮。”她的眼中映出华丽的金红色彩,手指贴在橱窗上。“我从来都没有拥有过雏人偶呢,一个都没有。”


    为自己别上的桃花、精心准备又异常兴奋的庆典,当她向汤中投入蛤蜊时,想到的到底是与丈夫恩爱长长久久,还是那场生命中缺席已久、直到此时才终于填补上的欢笑?


    “甚尔。你……还有我。”她眼中是希望的光亮:“我们有家了。”


    所以根本没有所谓的家传秘方。这也不是一个温柔妻子公主般充满爱地从天而降,救赎茫然无情野兽般的武士的爱情故事。


    甚尔说:“那种东西,只有她和你这种幸福的傻子才会有。我打从生下来就没那东西。”


    但也许她也没有呢,或者也认为自己没有。大部分人也许都这样,认为这不过是童话中虚幻愚蠢的情节。他们耻于说出这个字眼,仅仅在漫长的生活中,渐渐开始凝视着只有透过那双眼睛才能看见的,应着喷出的蒸汽哼歌、往窗台的花瓶插花的身影,或者是……做出一碗味增汤。


    但这一切也仅仅是栗秋焰的推测。她的人生就像那颗玻璃球,纵使描摹的雏人偶表情生动色彩鲜亮,却也透着夸张与失真,最后只不过是一张夹在其中的虚假画片。


    那念经的声音仍在继续念着经文,这时已再念到了后两句。


    “人生八苦,生、老、病、死……”


    栗秋焰缓缓向前走去。随着他步步向深处前行,光线则越来越暗。走过第一扇窗户,清透的青中他想起也许惠诞生时就是这样的眼睛;走过第二扇窗户,黯然的绿中天元腐朽的声音与老妇人的面容一闪而逝;走过第三扇窗户,沉沉的像是甚尔的眼睛。


    而这一切又笼罩在烛焰微微的光中,像是婚礼又像是葬礼,眼前数支红烛整齐排列多层,一滴血红的烛泪从最高层架子的边沿处滴落,明明没有风,离栗秋焰最近的那支蜡烛却倏然熄灭了。


    栗秋焰突然明白——她大概已经死了。


    老妇人跪在满墙的烛火前,虔诚地双手合十。头顶的壁龛中,面露慈悲的佛低头俯视。


    栗秋焰插着兜,抬头看着那尊佛。他想起这种放置神佛的佛龛,在日语中的汉字中写作“厨子”,不禁突然感觉荒谬般笑了一声。


    老妇人充耳不闻,手指又转过一颗佛珠。


    “喂。”虽然已不抱希望,但栗秋焰还是问了一声:“你家有自己的味增吗?”


    “我家从来没有做过味增汤。”老妇人冷漠道:“口腹之欲是害爱佛之人的毒障。”


    “你连人都不爱,怎么可能爱佛呢。”


    栗秋焰嗤笑一声,摇摇头,利索地转身,几个大跨步后一把打开门,猛地吸了几口外面的空气。


    撑着伞回到家时,栗秋焰发现门口的树叶黄了。


    一片黄叶落下,飘到他伸出的手指上。


    “啊……”栗秋焰垂下眼睛:“她真的……已经死了啊。”


    /


    “甚尔。”


    栗秋焰认真道:“我知道缺的那点咸味是什么了。我知道——那碗味增汤到底怎么做了。”


    甚尔愣了下。


    一股猛烈的怒火窜了起来,他放在桌上的拳猛地握紧,但紧接着,那绷紧的手指又慢慢放松下来——他看着栗秋焰认真的碧绿瞳眸,那极短暂的怒火稍纵即逝,余下慢慢泛起的,是一种深刻的疲惫。


    “不是说了,我不想再喝你的汤了么。”


    甚尔慢慢地闭上眼睛,声音透出一种嘶哑的灰颓。


    “我的舌头,已经死了啊。”


    栗秋焰沉默了片刻。


    “假如说,不是我做的汤呢?”他说。


    甚尔一愣:“什么?”


    栗秋焰打开厨房的门,已闻过无数次的、温暖家常的味增汤的香味,随着热气溢了出来。


    但这一次,又有一点不同。


    栗秋焰在小孩的肩上轻轻一推,惠端着锅缓缓走了出来,清澈的眼睛仰头看着甚尔。


    甚尔怔住了。


    “这可不是我让他做的。他早就定好主意了,在旁边一声不吭地看了这么多天,今天终于成功了。”栗秋焰感叹道:“这可是惠惠独立第一次……做出的料理呢。”


    “爸爸?”


    惠抬头看着甚尔。他那双与甚尔相似、眼神却与母亲相像的眼睛,闪动着熟悉的、希望的光。


    甚尔的手颤抖起来。他的瞳孔收缩着,手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过了好一会儿才重重地闭上眼睛,仿佛接受了某种清醒的命运。


    “……好。”甚尔叹了一口气:“我喝。”


    面前仍然是一碗味增汤。清亮的汤面、微微开口的蛤蜊。甚尔拿起勺子,这次却再也没有丝毫犹豫,十分平静地张开口。


    熟悉的味道渗进味蕾,虽然有所预感,甚尔的心脏仍旧紧缩起来——这一次,他最终还是想起了妻子的死亡。


    妻子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他。


    也许是回光返照,她短暂地撑起身体,向他摊开手掌。苍白的嘴唇微微张开。


    “把那个……”


    甚尔与她的眼睛一对视,明白了她想要什么。他拿过床头放着的玻璃球,放进了她张开的手心中。


    她看着那颗玻璃球,看着那端坐于其中、色彩鲜艳的雏人偶。在生命的最后,像是想借此消除不甘、又或是只是单纯想踏踏实实地握住些一些确实而安定的存在,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紧紧握住了那颗玻璃球,像是握住自己的人生。


    她看着甚尔的眼睛,曾经那眼中闪着希望的光,现在甚至那光更灼亮了,她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最后却只慢慢地吐出了一句话。


    “惠……就交给你了。”


    光熄灭了。紧握的手指松开,玻璃球掉在地上,啪一声碎了满地。


    怎么说呢。那种感觉。


    一开始大脑是空白的。作为杀|手,甚尔见过无数死,但这是他见过的最平静的一次死亡。他知道妻子已经停止了呼吸,却完全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从茫然中醒来的是不可置信。他甚至感到一种可笑的荒谬。他早知道老天不公,那么多幸运儿出生起便一无所知地幸福活着,他已经够倒霉了,倒霉得甚至有些低贱,但他好不容易——真的好不容易,才稍微活出了点人样啊。


    接着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先于悲伤率先席卷而来的,竟然是不知从何而来的庞然的怒火。


    他猛地跳起来,像是受伤的野兽般暴跳如雷地发出怒吼,急躁又一刻不停绕着床来回走动,他冲着床上妻子的尸体大发雷霆,即使知道她已经听不见了,仍然情绪激动地破口大骂。


    你以为我是什么好人么,你就这么潇洒地一死了之,扔下这么个烂摊子给我!你以为我真的爱你?我根本没那种东西!告诉你,我只是缺个帮我舒舒服服打理生活的人而已,我根本不在乎你!你死了,有大把的女人等着倒贴老子!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活着管东管西,死了还想绑架我?你做梦!


    他嘴里不断吐出脏话,无数难听的词汇发泄般一股脑喷了出来,他来来回回地骂,一直到骂累了才停。他喘着粗气,慢慢地坐下来,轻轻将她那只伸出的手贴在额上。


    他想——这个愚蠢的女人、这个不负责任的女人、这个坏得要毁掉他一生的女人……他真的好想她活下来。


    甚尔捂住眼睛。


    一滴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聚在下颌,落进了碗里。


    栗秋焰注视着他,叹了口气。


    是的。差的那一点咸味……是眼泪啊。


    惠惠扒在桌边,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甚尔的胳膊。


    “好喝吗?”


    “……”


    牢牢被手掌按住遮挡的脸下,发出了粗哑而颤抖的声音。


    “难喝死了。”甚尔笑道:“真是个笨小鬼。和你妈……一模一样啊。”


    第33章 我不是来做饭的吗怎么回事


    桂花的香味愈发浓了。


    栗秋焰举手将额前的叶枝拉下来, 仔细挑选着,只捡花肉饱满、颜色漂亮的桂花摘下,放进手中藤编的框子里。


    现在时间还是有些早, 开的是都是早桂, 桂花树下头朝阴的那块儿还都结着花苞, 栗秋焰踮起脚, 费劲地伸手去拽更远处朝阳的树枝——


    手中的重量突然一空, 一个人影轻巧地翻身跃上树顶,一脚踩上纤细的树枝向外探身, 动作幅度不小,但得益于其人的身手,竟只将枝梢微微压弯了些许。


    然后他抄起框子,粗暴地一撸到底,把那块儿开得最好的桂花一扫而空, 连花带叶地全丢了进去。


    原本漂亮繁茂的桂花树骤然秃了一块,弹回来的枝条唰地擦过耳边, 像是在愤怒地控诉。


    栗秋焰:“……甚尔。”


    “嗯?”


    甚尔懒洋洋地应了一声,从树上跳下来, 将满满的框子往栗秋焰怀里一塞, 打了个哈欠。“怎么了, 又要派什么活儿?”


    “怎么就派活儿, 我是奴隶主还是发日常任务的npc。”栗秋焰无语了一下, 随即直入正题,询问道:“感觉咋样, 脑子好全没?”


    “本来坏的也不是脑子吧。早就全想起来了, 全部。”


    甚尔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笑,眼睛往栗秋焰脸上一扫。“包括你那古怪的术式——真缺德啊, 你自个儿都不知道会造成什么结果,还对我用两次。”


    “你一上来就要动手杀我怎么不说。”


    栗秋焰随意道,手上仔细地把花蒂和叶子择了丢掉,突然笑了一声,闲聊般道:“怎么样,记忆恢复了,现在还想杀我吗?”


    “挺聪明一人,怎么能问出这种蠢问题。”


    头顶是晴朗无云的天空,甚尔松懈地靠在树干上,暖融融的阳光透过桂花与绿叶落在身上,筛出金黄细碎的明亮暖香。


    “杀了你,我去哪?说来也搞笑,我这辈子就这一次阴沟里翻了船,栽在你这小鬼手上,没想到……还挺庆幸的。”


    甚尔将手移到眼前,挡住阳光。


    “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你让我动手。”甚尔模糊地笑了一声:“最近没有想死一下的需求吧?”


    “在我成为世界第一厨子前都不可能有的好吗。当上了就更不可能了,我才不给别人让位置。”栗秋焰一边挑花一边发出嘎嘎的邪恶笑声:“我要成为王!大师!厨子中的厨子!笼罩料理界顶点的梦魇!”


    甚尔伸了个懒腰,笑了一声。“挺好。我都还没想好后面做什么。”


    “那你这几天在干嘛,不是在干老本行?”


    “总得先把眼前的活儿解决了。老子要当你的刀,你又不肯,现在还管上了,你知不知道老子身价多少?”


    “那你知不知道我身价多少?多少人挥舞着钞票过来求我做一顿饭还想不着呢。”栗秋焰切了一声,嫌弃道:“还当刀呢,花都摘不明白——这苞摘下来干嘛?一点味儿没有,泡茶还发涩。”


    甚尔敷衍地嗯嗯了两声。他靠在树上,透过叶隙,看那清澈亮蓝的天空。时间就在这流淌着,在这透蓝的天空、温暖的阳光、树叶与桂花蒸腾出的气息,在这一切的一切之中,平和而宁静地缓缓流淌着。


    “以后……”


    甚尔开口,似乎因为很少说出这个词,他停顿了一下,才接着道。“我想活下去了。所以,总不能一直干杀人的活儿吧。”


    栗秋焰唔了声,笑道:“不逃了?那今后什么打算?”


    “……不逃了。”甚尔抓了抓头发,认命般叹了口气:“逃过一次,这不是被你给硬逮回来了吗,逃不了了啊。”


    “答应的东西,总得做到。长远的打算还没想好,吃饭、活下去,就这样。我只是想,我得带着她的份儿一起活下去……活出个人样。”


    栗秋焰笑了声,同样回了句:“挺好。”


    甚尔起身,从树荫底走到阳光下。


    “说起来,惠跟我说,你拿走了我的两样东西?”甚尔与栗秋焰擦肩而过时,突然道:“一样是【执念】,还有一样是什么?痛苦吗?”


    栗秋焰转了转眼珠,阳光将他碧绿的瞳眸映得通透而美丽。眼睛微微一弯,他笑了起来。


    “是【爱】。我拿走了你的爱。”栗秋焰说:“我想……大概是在逐渐找回记忆的过程中,你又一次爱上了她。”


    甚尔沉默了半晌,重重拍了拍栗秋焰的肩膀。接着他深吸了一口气,错身向前走去。


    “干嘛去?”


    “去解决一下黑市里还剩下的几个挂你悬赏的杂兵。”甚尔没回头,随意摆了两下手,“晚上不用留我的饭了,孔时雨说有个大单——”


    “打住,干完这票就金盆洗手的flag就别立了。”栗秋焰也只随意地一挥手:“随便你,回来记得带罐子蜂蜜就行。”


    甚尔模糊地应了一声,渐渐走远了。


    等到甚尔的身影彻底消失不见,系统的声音才迟疑地出现。


    【宿主,可你第二次,不是只切断了甚尔的意识吗……?】


    “嘘。”


    栗秋焰碧绿的眼睛弯着,将食指抵在唇前狡黠地一笑。


    “也许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现实’,都不是什么桂花糖般漂亮香甜的童话he。可是……我真的很喜欢童话。”


    栗秋焰眨眨眼,笑着开口。


    “所以有个童话结局,不也挺好的吗?”


    /


    刺眼的阳光下,夏油杰眯起眼,仔细分辨着手上的信息。


    “保护星浆体……值得注意的敌对势力有两个,一个是诅咒师集团Q,还有一个就是以天元为信仰的宗教团体盘星教……喂,悟,你有没有在听?”


    “嗯……”


    五条悟敷衍地应着,心不在焉地盯着手机屏幕。


    夏油杰冷酷地伸出手,直接从五条悟面前无情地一把抢走了手机。


    “诶?干嘛!”


    “倒是听我说话啊。”


    五条悟直接抢了回来,低下头摁亮屏幕,理直气壮地抱怨道:“有什么好听的,反正都是一群弱者杂鱼,全干掉不就完了。”


    “只有我们两个当然无所谓了。但主要的任务,不是保护那个星浆体女孩么,她的生命可是很脆弱的哦,死了任务就失败了。”


    “知道了知道了——”


    五条悟拉长声音,夏油杰探头过来,看到他反复摁亮屏幕又熄灭,还时不时地去刷新短信页面,没忍住噗嗤一下笑了一声。


    “干什么?”五条悟立刻把手机盖住,大声指责道:“你偷窥我个人隐私!”


    “什么都没有,哪来的隐私。”夏油杰笑出声:“栗秋焰不会给你发信息的。除非你主动找他,不然你这辈子都蹭不上饭的,死心吧。”


    “怎么可能!栗子只是个四级诶,稍微厉害点儿的咒灵都打不过。”五条悟嘴硬地强调道:“他一出什么事,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我!我可是五条悟!他肯定会第一时间向我求助,然后我就……”


    夏油杰:“他把你电话号码删了。”


    五条悟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顿时停下脚步,蓝眼睛都睁大了,不可置信地瞪着夏油杰。


    “真的。”夏油杰忍着笑:“我跟他见过面了——他亲口告诉我的。”


    五条悟:?!!!


    一向极其自信的五条君先震惊,再沉默,接着思考……思考不了了,直接爆发!


    “他把我电话号码删了?!”五条悟跳起来,“凭什么?!我都没删他的!他甚至删了都没告诉我!”


    “……他都删了怎么告诉你。”


    夏油杰咳嗽一声,试图把话题引回正轨:“按照安排,星浆体现在就在这个酒店上面的房间里,我们……”


    “可恶啊,为什么删我!”


    “……”夏油杰沉默了一下,继续说:“以及之前我们讨论过的,如果那个星浆体不愿意同化,就放了她。但我们要做好准备,这意味着我们将和天元大人站在对立面……”


    “我又不怕,大不了就与咒术界为敌呗。”


    五条悟声音平了下去,接着又立马激动起来。


    “那都无所谓,但是——”五条悟怒气冲冲又不可置信道:“栗子他竟然!把我!删!了!”


    夏油杰:“……喂。”


    “我现在就去找他当面问个清楚——”五条悟气道:“为什么删我!还有凭什么连你都找了,不来找我?!”


    “什么叫连我都找了,本来就该找我。”夏油杰不服了:“悟你去了才没用吧——你才是那个外行。”


    “你想打架?!”


    “来啊!”


    两人剑拔弩张,同时摆出架势,一副严重内讧的样子。


    诅咒师集团Q的人隐在暗处,虽然搞不清发生了什么,但认为这是个绝好的机会。领头者比了个眼色,剩下所有人都心领神会地架起枪,只等他们出手后瞬间扣动扳机。


    场面一触即发。


    但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女声突然出现。


    “那个……”


    身穿黑白分明、类似于女仆管家类样式的裙装,黑井美里表情恭敬地向两人鞠了一躬。


    “两位,是来保护理子小姐的咒术师大人吗?”


    黑井美里面露歉意。


    “抱歉,理子小姐本应下榻此处的,但出了一点……意外。”黑井美里说:“本来是,理子小姐收到学校的临时通知回校了,我留在此处接应两位。但……”


    两人双双收手,夏油杰皱起眉:“但?”


    “但我现在,联系不上小姐了。”黑井迟疑道。


    “哈?”


    /


    将时间推回至几个小时前。


    那时,还不知未来会发生什么的栗秋焰,一方面是为了还人情,另一方面也是被烦得实在没办法,于是同意了之前惠学校那个校长的请求。


    “哎呀,您愿意帮忙真的太好了!”佐藤满脸红光,“这个学校的校长啊,那真的是我们家世交的朋友!您能帮我、也帮他撑起这次至关重要的脸面,那真是大恩大德啊!”


    “……说好了,只当那个学校两天的主厨啊。”


    栗秋焰啧了一声,皱起眉。“不过讲真的,我去真的没问题吗?那毕竟是女子学院啊,还是宗教类的……”


    “没问题没问题!”佐藤满口答应,“他们全校上下都很欢迎您的!您就放心好了!”


    “真的假的。”


    栗秋焰将信将疑。然后在车停下,门打开的那一刻,他后悔了。


    砰!


    夹道就是两炮礼花,在飞舞的彩条亮片中,一道红毯从校门直接滚铺到车底。


    在“廉直女子学院”的闪亮招牌上方,红底黄字的大横幅倏然展开,上书几个中文大字:“热烈欢迎暴君大人莅临指导本校料理工作”!


    “不知道您喜欢什么风格,我们特意去咨询了这方面的行家。可惜您父亲那边家族的风格,我们实在搞不到真枪实弹,听说用**又缺少风味,所以采用了您母亲家乡那边的正宗风格。请问您还满意吗?”


    栗秋焰:“……”


    他脚趾抓地,浑身僵硬地转身,眼神恍惚去拉车门:“我还是回去吧……”


    “哎别别别!是不是觉得太简陋了,您别走,我们还有节目!”


    校长一使眼色,本来站在校门口,好奇又兴奋的女生们顿时站好,齐刷刷地开口,字正腔圆地用中文大声喊道。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栗秋焰:……


    让我死,就现在。


    这场酷刑竟然还没结束,几个女生眨眨眼,交换了一个眼神,接着笑着过了一遍手,把花束塞进了一个黑发女生的手中,推了一下她的后背。


    “小理子,你是我们中最可爱的!这可是难得一见的顶级池面,为了姐妹们的幸福,上吧!”


    “诶?!”


    天内理子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得一个趔趄冲了出去,惊讶回头。


    “记得要联系方式——”女生们向她无声地比口型。


    已经冲了出来,在周围的目光注视中理子骑虎难下,虽然不情不愿,但也硬着头皮上前,走到了栗秋焰面前。


    “那个……大人……”


    理子嘴唇动了动,似乎正在努力从他众多羞耻的中二外号中挑一个最能说得出口的。


    栗秋焰连忙一把接过花束,沉痛道:“叫我栗秋就行,拜托了。”


    不要再折磨可怜的厨子了好吗!我是来做饭的,不是来被上刑的!


    “好的,栗秋大人。”


    天内理子松了一口气,又想起朋友们的嘱托,脸红了红,有些难以启齿地开口:“我有一件事,想拜托您……”


    栗秋焰愣了下,认真地看向眼前这个少女。


    在他的视野中,一个泛着奇怪颜色的【概念】,像是某种凸起的肉疤般,膨胀着鼓了起来。


    ——【星浆体】。


    久远的回忆被触动,在衰老垂死的躯壳旁,纸鹤低声开口道:“天元大人,关于星浆体……”


    星浆体,原来是个人?!


    栗秋焰的表情顿时沉了下来。


    “我知道,是天元要害你?”栗秋焰压低声音,严肃道:“别怕,你都特意找到我了,我一定救你。”


    只是想要个电话号码的天内理子:“……诶?”


    第34章 朋友一生一世走(一阵抒情的bgm


    在实际看到前天内理子完全没想到, 顶着那些一连串神秘夸张名号、几近于都市传说的“暴君”,实际上竟然是这么一位面容端丽、气质温和,年轻到过分的高中生。


    更加没想到, 这种传奇人物的嘴里, 竟突然吐出了一句关于咒术界和天元的话。


    这感觉简直就像安倍O三一脸严肃地开口, 你以为他要说什么宏大的国社民生或者险恶的阴谋诡计……结果他说其实我也是魔法少女, 我们一起去打倒邪恶魔人拯救地球吧!


    ——这也太惊悚了!


    天内理子看着栗秋焰大脑一片空白, 嘴唇动了动,但还没想出说什么, 周围的人已生怕人跑了似的一拥而上,笑容满面地簇拥着栗秋焰往里走。


    “栗秋先生,您可真的是帮了大忙!你不知道,我们非常偶然才得到了一个内部消息,有大人物要来……”


    天内理子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就眼睁睁地看着栗秋焰被推着离自己越来越远,最后他艰难回头, 向她眨了下眼睛,似乎在安抚她别慌, 他会来找她。


    绿眸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视野中, 理子有些发怔, 手指上似乎蹭到了花茎湿粘的汁液, 她摩擦了一下指腹, 突然想起黑井在教她花卉的嫁接时,说这是花的血。


    “理子!”


    天内理子下意识用力在裙边一抹, 擦掉了手上残留的若有似无的感觉, 连她自己都没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做。


    朋友们笑着扑过来,眼睛明亮的女孩子们围在身边, 好奇地一起开口。


    “怎么样?顺利吗?”


    “哇刚刚走过去的时候,近了看也真的好帅!这脸都可以去当明星了吧,为什么从来没在杂志上看到过照片呢……”


    “小理子!你刚刚跟他说话了对吧!你感觉怎么样!”


    天内理子垂下眼睛,栗秋焰的话再一次在脑海中浮起。


    ——天元要害你?别怕,我一定救你。


    作为即将“成为”天元大人的理子,她知道这时她最合情合理的反应,应该是摆正脸色,痛斥对方是个失礼之人。但是……


    天内理子的手指攥紧了裙边。


    “他是个……温柔的人。”理子的声音有些迷茫。


    女孩子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一停。她们眉眼间彼此短暂交换了一个眼神,但在理子反应过来前又重新笑着闲聊起来,体贴地没让她发现。


    只是有人突然顺口一说般提起:“理子,我听校长说了,那位大人在我们学校留的时间很短……我看你刚刚,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啊?”


    一句话点醒了心乱如麻的天内理子。


    对啊,她为什么要就在原地乖乖等着?不管是要把质问劈头盖脸地扔在无礼者的脸上、还是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又或者……总之,她直接先冲去找他就是了!


    “我爸是学校高层嘛,他昨天好像提起过,说栗秋大人会先去食堂和学校的厨师们交流一下……”有人慢悠悠道。


    “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了点事,先走了!”


    天内理子倏然转身,丢下一句话就冲了出去。


    “哎呀,真是……”


    剩下的女孩子们望着她跑远,彼此对视一眼,露出了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


    /


    理子跑到食堂附近,耳边仍是自己的喘息声,但脚步却渐渐迟疑着缓了下来。她仍然没想好怎么开口,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不过栗秋大人看起来那么温和,想必——


    “让你翻面你压底,你的脑子是猪脑吗?!把你那脑壳下进火锅里,我都嫌水太多浪费锅底!重做!”


    一句气势惊人的毒舌穿透力极强地震出门板,理子的脚步硬生生被震慑在了原地。


    “还有你,面糊出来了吗?你一个人耽误的是所有环节的时间!所有人都在等你一个人!哭?哭也算时间!眼泪掉菜里就给我重做!”


    整个厨房宛如一处激斗正酣的战场,几个灶台火力全开,火焰喷发声与翻炒声不绝于耳,几口蒸笼腾腾升着蒸汽,切菜声、刀勺碰锅的声音,所有厨师都神色紧张、脚步匆匆,每个人手中都没有一刻空闲。


    而栗秋焰毫无疑问正是这场战争的指挥者,他穿行于人与桌之间,冷静锋利的眼睛将一切收归眼底,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看到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动作的,只能听到他精准迅速地下达一条接一条命令。


    “你,再两份烩饭和汤;你,准备三份的切丝……”


    他强行带动着整个厨房极速运转起来,甚至还能抽空……骂人。


    “把你那锅给我。”


    栗秋焰再次精准从人群中点出一个人的姓名,那个厨师浑身一抖,心惊胆战地把锅递过去。


    筷子伸进锅里一拨一拽,栗秋焰皱起眉,把筷子往锅里一摔,指着那厨师就开始骂。


    “你这螃蟹生得就离谱!我都听到它在喊海绵宝宝我要扣你工资!你就准备拿这个给别人吃?给我重做!”


    “……是!”


    “还有你,鸡胸肉解冻了就一直煮到熟?那个机器设64度低温慢煮不会吗,不会用高科技就煮两分钟后焖!这煮出来给狗吃都虐待动物!重做!”


    “是!”


    热火朝天的场景中,栗秋焰碧绿的眼睛一瞥,在窗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理子捂着嘴蹲在墙下,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吓得心脏直跳,开始深深地质疑起了几分钟前的自己。


    她到底为什么,竟然会觉得这是个温柔的人啊?!


    太可怕了!她现在对水深火热的厨师们升起怜悯的同时,看到栗秋焰那个面无表情地一皱眉,都会不自觉地腿抖……


    要不,还是算了吧?


    天内理子抬起脚,裙边蹭在腿上——触感像是那一丛丛倒伏的花朵。


    嫁接,使两种不同的植物融为一体,看似恐怖但反而能促进两种植物都茁壮成长。黑井教她嫁接花朵,似乎是想以此安慰她,即使与天元大人同化后,她也仍然……


    但她一次都没有成功过。她所嫁接的花朵,上部接穗的花盛放得妖艳灿烂,但下部的茎却再也没有长出任何植物——完全成为了输送养分的工具。


    理子放下了脚。


    而就在她犹豫时,里面的场景也渐渐走向结束。


    “好了。所有人停下手里的活儿吧。”


    虽然只经过了很短的时间,但厨师们已训练有素,在栗秋焰话音落下时,所有人已收手站好,自觉地站成了一排。


    “这次模拟,我很失望。我看不见你们共事多年理应拥有的默契。效率低下、惰于技艺,以至于一旦面临突发情况就会手足无措,甚至犯下很多低级错误。”


    栗秋焰缓缓道。


    “我不知道什么大人物,我只知道这里是食堂,效率且高标准地出餐是最基本的能力。所有学生都是你们的食客,你们有对身为厨师的自己负责吗?你们入行时,希望的就是成为现在这样吗?”


    所有人都低下了头,甚至有人轻轻抽噎了一声。


    栗秋焰环视过厨师们的表情,点了点头。


    “不过,有一点让我十分高兴。”栗秋焰说:“即使面对高压,你们仍然无条件相信并依靠着彼此。即使同伴常有失误,也没有崩溃推诿,而是默默帮助——”


    厨师们受宠若惊般抬起头。


    “所以我才会如此严厉,因为你们仍然充满希望,你们的手中就握着未来。”


    栗秋焰笑起来,明丽柔和的微笑如一池春水荡漾,似乎整个室内都因这一笑亮了起来。


    “辛苦了,大家。你们很了不起。”栗秋焰笑道:“还有两天,你们难道不想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到哪一步吗?”


    天内理子完完整整地听了全部,垂下眼睛,手指像是被花刺扎到般痉挛了一下。


    她是被一阵呜呜的抽气声惊醒的,她刚回神,就看到备受折磨的厨师们鱼贯而出,他们彼此拍肩拥抱,路过时理子还以为会听到抱怨或者劫后余生的畏惧,但她听到了一声清晰的:


    “那位大人真的太好了……我想和你们在他手下当一辈子厨师……”


    天内理子:?


    不是,你们真的不是被洗脑了吗?短短时间,此人竟恐怖如斯……!


    “还愣着干嘛?”栗秋焰说:“进来。”


    理子吓了一跳,顿时站直了,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诚实地走了进去。


    栗秋焰看着她。此时他微微笑着,气质也柔和了下来,看起来没有在厨房时那么可怕了。


    “那、那个……”理子鼓起勇气:“您难道是,护送我去与天元大人同化的咒术师?”


    栗秋焰眨眨眼。“同化?”


    “就是我……妾身,会成为天元大人。”理子板正身体,说出无数次的话几乎脱口而出:“天元大人就是妾身、妾身就是天元大人!”


    栗秋焰皱起眉。


    那一刻,天元衰老到蜷缩的躯壳与那不合常理的精神状态,以及纸鹤口中的低语都有了解答。所谓的星浆体,不过是将活生生的人作为预备容器罢了。


    作为轻小说大师的栗秋焰太懂这个情况了——同化?夺舍!


    栗秋焰看着挺起胸膛摆出姿态的理子,叹了口气。


    他懂,这个年纪正是中二的年纪。他初中的时候还天天翻墙去看装b小说,看到那种“他淡淡一笑说,我成神不就是了!随即一把抓住xx顷刻炼化”的片段就傻乐……被老师逮到还说自己在学中文。


    太小了,生死都模模糊糊地太远。她可能还没想清楚——但干出这事儿的人,真是纯粹的恶心坏。


    “‘同化’……你有没有想过,就算真的是‘同化’,天元千年的记忆冲刷过你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你的人格与记忆,真的还能留存下来吗?”


    理子看着他,挺起的胸膛渐渐塌了下来。她咬住了嘴唇。


    “看来,你心底已经有答案了。”栗秋焰说:“那你想活下来吗?”


    理子怔住了。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栗秋焰笑了笑,走到她身边,轻轻按了按她的肩,低低道:“不用急着回答我……”


    紧接着他扬起头,向门外朗声道:“外面那几个——又听不见,还趴那干嘛呢?”


    理子想起了什么,猛地回头。


    果然,门慢慢推开,几个女孩子们你推我我推你,有些尴尬地嘿嘿笑着,慢吞吞地进来了。


    “那个,栗秋大人,您可真是……耳聪目明。”有女生小声抱怨道:“我们才站没一会儿,到底怎么发现的?可恶!”


    理子惊讶地看着自己的朋友们,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们怎么这里?!不对,你们来干什么的?!”


    “我们当然是来保护小理子的!”一个女生理直气壮道:“小理子那么可爱,遇到什么——危险,怎么办!”


    “对的对的,我们绝对不是想看八卦。”


    理子:“……”


    “好吧。”女生拇指和食指碰在一起,笑嘻嘻地比了个“一点点”的手势,强调道:“真的只有一点点。”


    看着暗示地眨着眼的朋友们,理子这时才突然意识到她们误会了什么,有些啼笑皆非,心底却涌起了一些暖意。


    她瞪了她们一眼,抬手作势要打,落到她们胳膊上却只是用力推了几下,自己说出口都忍不住笑:“不是,你们想哪去了!”


    栗秋焰看着闹作一团的女孩们,笑着拍了下手。


    “好了,来都来了。”他眨眨眼:“反正食材都有,我想想——要不要大家一起烤个饼干?我教你们,超简单。”


    女孩们一愣后都欢呼起来,在一片雀跃着喜气洋洋的氛围中,只有天内理子发出了惊恐的喊声。


    不要啊——!


    但出乎她的意料,栗秋焰对女孩们的态度温和又彬彬有礼,像个什么贴心的绅士大哥哥,完全不像之前对专业厨师那么严厉。


    于是在料理的过程中,她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细心地一点点加入糖,和朋友们挤在一起,玩笑着互相点评着挤出来的胚子形状……她们几乎是玩着做好了饼干,笑闹不断,直到将饼干送进烤箱后才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静静地看着烤箱中的饼干逐渐成型。


    这实在太过日常了,根本不是特殊的事。过去她曾有过无数类似的片段,未来也将会发生无数次……吗?


    在逐渐扩散开来的,黄油温暖的甜香味中,天内理子突然有点想哭。


    如果同化了的话,这些都会消失的吧。


    朋友们的笑声,挽着她们手臂时皮肤的温度,那些闲碎无聊的笑话八卦……面粉黏糊糊的手感、费劲心思才捏出的小熊形状、不擅厨艺的朋友饼干烤焦的苦味……


    高高在上的天元大人,会想知道捏一个小熊饼干有多不容易么?天呐,烤出来竟然还歪歪斜斜的,是个奇形怪状的大胖熊……天元大人能容忍自己的记忆里有一只大胖熊吗?


    理子想笑,眼泪却忍不住先一步滚了下来。


    笑声、黄油的香气、饼干的甜味、温暖、今天漂亮的阳光……也许一切的一切,在他人眼中都只是无意义的废物,但这些废物……就是她拥有的全部。


    “小理子。”


    一双手臂环过来,理子一怔,被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女孩低低道:“有什么需要我们的,说就好了。”


    “对。如果难以开口的话,不用告诉我们为什么,只要开口就好了。”


    “我们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无条件相信你。”


    “——所以,不要难过了好吗?”


    一个人接一个人的手臂搭上来,理子被包围在中间,听着朋友们一声接一声柔软的声音,突然放声大哭。


    “我、我……我想活下去!”理子哽咽道:“我还想和你们一起玩……还有东西我没吃过,许多地方我没去过……我还没吃够黑井做的炖菜……还想一起和你们烤很多很多次饼干……”


    哎呀。还是个小孩儿呢。


    栗秋焰无奈地笑了下。


    “放心好了,你不愿意,没人能逼你去。”栗秋焰笑道:“那个什么要押你的咒术师来了,来一个我打一个。”


    理子擦擦眼泪,抽噎道:“真、真的?”


    “包的。”栗秋焰乐道:“而且我打不过还能摇人,我朋友老厉害了,我们仨加一起嘎嘎乱杀,跟天元爆了都行。”


    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打破了这温馨的氛围。


    “……你说的那个朋友,不会就是我吧?”


    栗秋焰倏然一惊,一转身——


    满脸无奈的夏油杰,和看见他看过来,就气鼓鼓哼一声扭过头去的五条悟,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眼前。


    除了一个身穿黑白裙装的女人外,还有一个辅助监督惊讶地看向他。


    栗秋焰:“……不要告诉我,护送星浆体的任务,就是你俩负责的?”


    “bingo。”夏油杰叹气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大任务吗——就是这个。”


    栗秋焰:“……”


    三人对视,栗秋焰欲言又止,心中一瞬间很想骂人。


    但更想骂人的还有一个人。


    ——不远处,一路跟着五条夏油至此的甚尔,在看到栗秋焰出现在视野中时,一声粗当即就爆了出来。


    身后盘星教的人见状问道:“怎么了?”


    “……真是倒霉透顶。”甚尔喃喃道:“早知道不接这暗杀星浆体的任务了。”


    但在看到栗秋焰出现的那一刻,无论是明处的五条夏油,或是暗处的甚尔都清楚,当下关键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甚尔和五条悟同时抬起了手。


    唰地一声,银光一闪,甚尔反手将匕首刺进了盘星教人的咽喉。


    那人瞪大眼睛,手指颤巍巍地指着甚尔,不可置信地想说些什么,但血从嘴里一股股地涌了出来。


    “哎,真麻烦……就因为这小子,我在这行的声誉都要毁光了。算了,没办法的事。”


    甚尔看都不看,随手拔出了匕首。


    血花四溅,盘星教人的尸体砰一声倒下,与辅助监督倒下的声音重合。


    “放心吧,没死。但估计得昏上几天了。”


    夏油杰摸了摸辅助监督的鼻息,抬头笑道:“悟这次下手挺重啊,怎么,心里有气?”


    虽然立刻出手了但还在闹别扭的五条悟没说话,只是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你们……”栗秋焰怔住了。


    “看到你的那刻,就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吧。我们看上去像那种人吗?”


    夏油杰耸了耸肩。


    “没那么多复杂的东西,你可是我们的朋友啊,我们当然站在你这边。”夏油杰笑道:“是不是,悟?”


    五条悟不情不愿道:“……唔。”


    栗秋焰愣了愣,随即笑起来。


    “果然……”即使面对这样眼看敌对的情况,栗秋焰也从始至终没有丝毫张开领域的想法——因为他也一样相信着他的朋友们。


    “什么?”


    “没什么。”栗秋焰语调轻松地开口,十分坦然道:“我被搞烦了,真的在考虑要不要把天元爆了。”


    “啊?”


    第35章 但是


    “不是, 你认真的?”夏油杰不禁道:“天元怎么你了?还是说就因为……”


    “什么叫‘就因为’,假如我或硝子是星浆体,你肯定不会说这话, 大家的命不都是命么。”栗秋焰斜瞥了他一眼, 思索道:“再说了, 我和天元早就有梁子……这天早晚要来的。”


    这次的星浆体事件, 直接将他与天元的对立挑上了明面。现在, 咒术界的许多双眼睛都在看着,天内理子这个大活人总不可能凭空消失。这件事明堂堂摆在桌上, 跟之前的性质完全不同。天元要夺,他要保——这个矛盾无法调和。


    另一方面,那些一次又一次的试探暗算……即使最后都转变为了对自己的有利的结果,但无法掌控主导权、只能一直处于被动地位的见招拆招,让栗秋焰的容忍度已经达到了极限。


    “她想我死。”栗秋焰索性坦诚道:“从那个退学前必死的任务……到夏油你看到的那些咒灵, 都只是冰山一角。我不可能坐以待毙。”


    夏油杰皱起眉:“原来你一直在独自解决危险吗……为什么不向我们说?”


    “连咒灵玉难吃这种事都准备一直瞒的人在说什么呢。”


    “……这根本不是一个性质吧!”


    “喂,我说你们。”


    五条悟呵呵冷笑一声, 怪声怪气道:“关系很好啊?”


    “……”栗秋焰看了他一眼,转头问道:“差点忘了, 五条今天什么毛病?”


    “栗!秋!焰!”五条悟气道:“你一走就把我删了什么意思!你还——”


    我去, 五条悟怎么知道的!


    栗秋焰有点心虚, 随即一想又理直气壮起来:“别这么生气嘛, 大家都是高中生了, 又不是小学生……还有你,夏油杰!你不是答应我不说的吗!”


    夏油杰看天看地:“那个, 太想看悟笑话了, 一不小心……”


    “你们两个!!!”


    天内理子目瞪口呆,看着三个男高闹作一团, 不仅从严肃的正事话题无缝切入鸡毛蒜皮片场——你们不是要与咒术界第一人为敌吗,为什么看上去反而更在乎这种日常破事儿啊!


    “这就是男生的友谊吗……”


    “不,小姐。这是幼稚鬼的友谊。”黑井严肃指正道。


    三个人闹完,最终以栗秋焰积极认错,将自己经常摆摊的地址双手奉上,承诺以后可以随意来蹭饭为落幕——不管过程如何曲折,姿态也不是救世主更像幼儿园小孩……但五条悟还是能蹭上饭了,可喜可贺。


    某种意义上很好哄的五条悟满意了,他清了清嗓子,之前因为闹别扭没说话,现在他终于能说了。


    “我说,栗子,带我一个呗。”五条悟兴致勃勃道:“我帮你一起打天元!”


    夏油杰谨慎道:“还是先想作战计划……”


    “做什么计划?我们加一起什么事干不了,直接把桌子给他掀了!”


    “不行。”


    五条夏油两人怔了怔,一齐看向栗秋焰。


    栗秋焰垂下眼睛。这是他自己的事,向朋友坦诚、朋友出于义气想要相助是一件事,但要真的拖人下水……就是另一件事了。


    五条悟是御三家五条家的家主,夏油杰有自己的家人。栗秋焰明白最好最轻松的方式,就是接受他们的帮助——但总之,就当他是自负或是什么其他见鬼的原因吧,他明白自己不该替别人做决定,但这是只针对他一人的事情,他想自己解决。


    “……薨星宫有重重的大型结界,未经许可无法进入。”但栗秋焰嘴上还是慢慢道:“你们进不去的。”


    “那你——”


    “我可以。”栗秋焰斩钉截铁道:“我绝对可以。”


    经过这几轮试探,两方心中都已清楚。咒灵对栗秋焰无用,就算是特级咒灵也只是送菜;术师同样对他无用,杂鱼们几乎都被甚尔屠干净了,就算有人能经过重重阻碍来到他面前,也只会被抽干咒力,沦为待宰的羔羊。


    一轮又一轮的试探全撞上了铜墙铁壁,万策已尽,栗秋焰虽然身在明处,但已将暗处的幕后者逼到了必须下场的地步。


    所以天元一定会同意与他会面。他们必须亲自站在牌桌两侧,撕开表面虚伪的平和,将手中的牌尽数打出。


    ——但他的手中,捏着一张绝对致胜的鬼牌。


    天元的术式是【永生】。那么换言之,只要她的咒力被剥夺,无法维系术式的使用——她就会顷刻间迎来死亡,灰飞烟灭。


    栗秋焰深吸了一口气。


    不过俗话说先礼后兵,不到万不得已,他并不想动用这张牌。天元一死,结界消失,整个霓虹都会陷入混乱。


    而且……他的心中仍留有疑虑。


    天元,真的是一切的幕后黑手吗?


    嘎——


    天空中传来一声乌鸦的嘶喊,栗秋焰抬头,与落在枝上的乌鸦黑洞洞的眼睛对视。


    栗秋焰的眼睛眯了眯。


    “……总之。”他若无其事地转回,坚定地对两人道:“让我自己处理就好。”


    两人沉默了一下。


    夏油杰刚欲说话,五条悟却径直开口。


    “好。”


    五条悟定定地看着他。


    “我相信你。”五条悟说:“也尊重……你的决定。”


    栗秋焰眨了下眼,笑了起来。


    “难得能从你口中听到这两个词。”


    栗秋焰转过身,轻快地挥了挥手。


    “我还有事,先走啦,下次见——”


    五条悟凝视着他愈行愈远的背影。栗秋焰似乎总是这样,他的感情同样真挚,但抽身离去时却潇洒利落,像是早已默许一切变化、接受一切离别。


    栗秋焰退学那日的场景,在五条悟脑中再度浮现。他仍旧站在原地,看着友人离开的背影,似乎与上一次一模一样。


    ……只是舌底,泛起了草莓的酸味。


    /


    “好了,前辈。”


    栗秋焰随意靠在墙上,淡淡道:“特意用乌鸦找我单独来,估计不是什么好消息吧?”


    一只乌鸦落下,停在了冥冥的肩上。她微微笑了笑,无奈道:“栗秋焰,我是真的不想触你霉头……但我是个小人物,身负重任,不敢不从啊。”


    “废话就不用说了。”栗秋焰眼神冷静:“天元让你来,是要说什么?”


    “……真是,每次都会被你的敏锐吓一跳呢。”


    冥冥笑了下,随即正色道。


    “栗秋焰。”冥冥说:“天元大人邀请你前往薨星宫——为她做一道料理。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栗秋焰的眉头微微一挑。


    “啊……我讨厌被命令啊……”


    虽然没有表现出任何攻击倾向,但冥冥还是绷紧了神经,警惕起来,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倒仍挂着笑:“栗秋君——”


    “不过,也算正好吧。”栗秋焰站起身,淡淡道:“带路。”


    冥冥松了口气,乌鸦叫着飞起,穿过树枝飞向天空,桂花枝摇晃着摆动,米粒似的花朵倏倏而下,铺了一地浅黄。


    阳光静默而下,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泛陈、转黄,凝结成蜜糖般剔透金黄的色泽。


    金黄变得愈发浓厚、凝动,透过玻璃看到木质光滑的平面——甚尔将一罐蜂蜜往桌上一跺。


    他打了个哈欠,边关门边大声抱怨道:“喂栗秋焰!你知不知道——”


    甚尔的声音骤然停住,他眼神锐利地扫过四周,行走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手指在桌边一抹,眼神定格在了一处。


    ——那是栗秋焰的调料柜。


    “怎么了,爸爸?”刚走出房门的惠疑惑道。


    甚尔像是确定了什么,脸色变得很差。


    “家里,有人来过了。”甚尔沉声道。


    /


    ——天元,真的是一切的幕后黑手吗?


    栗秋焰站在薨星宫外,仰视着它举折和缓、四翼舒展,宏大平直的屋顶,这个问题再一次在心中浮起。


    虽然条条件件,一切的线索都指向了天元,但栗秋焰就是感觉不对劲。


    不过,只要见到天元,总能搞清楚真相的。


    栗秋焰将视线从屋顶上收了回来,平视前方,突然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了一声:“出来吧,再跟也进不去了。说真的,你俩跟那群初中小孩儿有什么区别?”


    脚步声响起。


    栗秋焰转头,果然看到了五条悟和夏油杰,这两人一个理直气壮一个一脸无辜,反正没一个觉得自己有问题。


    “事先说明,这次悟还是主犯。”夏油杰举起手。


    “……这次我倒是没猜到。”栗秋焰愣了愣,看向五条悟,“那么,为什么?”


    栗秋焰一直觉得,五条悟的性格底色是有些冷的……或者说,他只是不明白。栗秋焰本以为五条悟不懂离别,更别提其他——但这样的五条悟,竟然反悔追上来了。


    五条悟深深地看着栗秋焰,宛如天空般澈蓝的瞳眸映出栗秋焰的面容,瞳孔中心处,牢牢锁定着那双浮现出惊讶的眼睛。


    接着眼珠转动,瞳孔细致而审慎地描摹过那双眼上挑起的眉、再往下是微皱的鼻、抿起的嘴唇——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最后再回到那双眼睛。


    五条悟从未说起过。其实他一直或有意或无意地,观察着他的朋友们。在各种事中,在日常生活中……幼年的神子被隔离在闭合的钟表中,他趴在六眼的玻璃上,看着全世界的时间错开他流淌而过。


    于是,现在的五条悟根据朋友们的反应,像世上最谨严的匠人般,一点一点调校着自己冻结的指针。


    假如说,五条悟从夏油杰身上“学习”到的,是属于理性的善恶观;那从栗秋焰身上感受到的,就是属于更加微妙、也更加模糊的……情感。


    指针终于转动,时间重新流淌——他高兴起来,但无情的时间带来的,是栗秋焰离开的背影。


    五条悟的手指渐渐攥紧。


    是啊,他本来是不明白的。


    “为什么?”栗秋焰问道。


    五条悟盯着栗秋焰的瞳眸。


    是啊,我本来是不明白的。我透过杰的眼睛看向世界,透过你的心感受世界。那么这份感情,应该是你投射向我胸腔中的吧?拜托了,你一定……也和我抱有对等的情绪吧?


    ——他本应是不明白的。但是、但是。


    “……太酸了啊。”


    五条悟开口,没头没脑地冒出了一句。


    “那份草莓酱。”五条悟又像抱怨又像委屈般,恶狠狠地盯着栗秋焰:“……真的太酸了。”


    一切好像都没有改变。栗秋焰仍是那样潇洒离去,而他站在原地,唯一不同的,似乎只有舌底泛起的酸味。


    ——所以他追了上去。


    “……啊,原来是这样。”


    栗秋焰弯起眼睛,笑了起来。


    “好啦,说真的,我很高兴。大家可能都喜欢一言九鼎的五条家主大人……”他眨眨眼睛:“不过我觉得敢反悔的悟君更帅气。”


    “不算反悔吧。”五条悟嘟囔了一声,随即理直气壮道:“我仍然相信你,不和你一起进去——”


    “但你一直不出来,或者察觉到任何异样,我们就进去炸了薨星宫。——悟是这么说的。”一向更加慎重些的夏油杰耸耸肩:“不过顺带一提,我觉得没问题。”


    “还有……”


    夏油杰拿出一样东西,放进栗秋焰手中。“这是硝子让我带给你的。”


    栗秋焰愣了愣。


    入手温润柔和,似乎仍残留着些微的暖意……这是一个瓷瓶。


    准确来说,是一个酒瓶。上次栗秋焰送给硝子的,曾装着甜米酒的酒瓶。


    打开塞子,里面是一张纸条。


    展开后是硝子的字迹。


    ——我戒烟了。


    这是硝子记病案时候的纸,栗秋焰认识。他捏了捏,发现了点不对,拇指食指一搓——果然,有夹层。


    一张薄薄的小纸片掉了出来。


    ——所以,一定要……活着回来啊。


    栗秋焰失笑,两张纸并好塞回瓶子中,将这只物归原主的瓷瓶珍重地收了起来。


    “真的……”


    栗秋焰摸了摸瓷瓶,视线扫过五条悟、夏油杰,笑了起来。


    “真的,谢谢。”


    栗秋焰看着面前的两人的眼睛,表情认真起来。


    “我会回来的。”栗秋焰郑重道:“这是道别,也是承诺——再见。”


    这是栗秋焰第一次……如此认真的道别。


    五条悟和夏油杰都笑起来。


    “嗯,再见。”他们说。


    栗秋焰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转身,看向薨星宫的入口。


    在这未知的深邃幽暗深处,等待他的,到底是谜底,还是另一场更大的阴谋?


    栗秋焰不知道。但即使这是一场战争,胜者也必定将是他——因为他已与友人定下了承诺。


    他抬起脚,踏入了黑暗之中。


    第36章 星


    踏入薨星宫内部后, 第一个感觉是冷。


    眼睛还未适应黑暗,迎面而来的寒意像是一脚踏进了冰柜,冷幽幽的寒气压在皮肤上, 从脚底板直窜到天灵盖。


    栗秋焰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下意识想去掏手机照亮, 刚动半步就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半个脚掌伸在空处, 这地儿是悬空的。


    他定了定神, 将脚慢慢移回来,蹲下来打开了手机。后置的雪亮光团清晰地反射而出——这底下是水。


    水不深, 大概只到脚踝,脚下是一格格支出水面的木块组成的桥。这奇异的桥上宽下窄,桥面漆着一层暗红,最底部则以榫卯结合嵌合相连,水下的接合处、水木接触处都生覆着厚厚藓藻类的植物, 黏软的深绿动也不动地映着血般的暗红,只在栗秋焰做出站起的动作时微微起伏——没有流动的迹象, 这水是死的。


    栗秋焰站直身体,手机光随之抬起。


    白光倏然扫到一双眼睛, 栗秋焰心中一跳, 但那眼睛也像死了般, 眼珠一转不转。栗秋焰反应过来, 举着光从上移到下, 一尊佛塑像缓缓呈现而出。


    他举着手机左右转了一圈,无数佛塑像或狰狞、或柔和、或慈爱的面容自光中一闪而过, 他们或坐或卧、或静或动, 只有一点出乎意料地相同。


    他们的眼眸全部微微低垂,视线向下, 交汇于一点之上。


    ——我。


    栗秋焰猛地摁灭屏幕,在死寂的黑暗中,他心中一片悚然的冰凉。


    ——他们,全都在看着我。


    无垠的死的黑暗中,唯一活着的,只有栗秋焰一个人。


    静得恐怖,栗秋焰听到自己心跳与呼吸声,而这清晰的一下接一下的声音,又将周围的一切显得更加静而死。


    栗秋焰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他再度点亮屏幕,却只照向脚下的路,冷静而专注地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


    这片死水停滞已久,此时终于一圈又一圈地泛起波澜,以栗秋焰为中心远远地扩散出去,不知传递到何处休止。


    在很多神话中,水都与鬼神之说纠缠不清。有人说那叫奈河,尽头会有孟婆送上忘却一切的汤;有人说那是三途川,周围开满血香的彼岸花;有人说那是冥河,吝啬的摆渡人以银币掂量救赎的重量……


    众说纷谈,但在在死后世界的幽冥之中,似乎总有一条鬼气森森的河流盛满了载世的仇怨,从无数枉死哀嚎的灵魂与腥臭的红黄尸骨中穿过,连通起人世与地狱。


    栗秋焰行于这片死水之上,即使不抬头去看他也知道,视线之外的黑暗中,那些佛塑像正沉默地注视着他,盯着他一步又一步地向前走去。


    渐渐地有烛火亮起,栗秋焰从最后一格暗红的木块抬脚,踏上一级石质的阶梯。


    这里的布局与霓虹平安时代的宫殿类似,只不过路大部分以木桥相连,最中心处就是眼前这座方形的宏大建筑。


    假如说前面走过的漫长桥路是一条幽狭的墓道,那眼前,就是最终的棺椁。


    栗秋焰推开门。


    一瞬间,三层楼的红灯笼全部亮起,灯火通明中,漫天神佛一齐垂眸,注视着微小如草芥的一粒人影。


    壁画顶天立地,敦煌浓烈艳丽的色彩如碾压般迎面而来,神明们的面容动作栩栩如生,举手投足的一切都有如正在发生,连眼眸都在憧憧的红影中波光流转。


    栗秋焰久久说不出话。


    他突然想起自己来过这里,而这一次亲身而至,远比透过乌鸦的眼瞳看见的更加清晰震撼,须佐斩蛇溅起的鲜血就在耳边,他错觉间已嗅到蛇血的腥热;老子倒骑青牛跃过头顶,延命观音袍角底部的最细小一丝褶皱齐至他的眉心。


    栗秋焰的舌底泛起一丝甜味——空气中飘荡着檀、肉桂、艾蒿混合的香气,他知道在某些古怪的传说中,它们会被焚烧用以取悦神明。


    他平稳地向前走去,径直推开了中央处唯一的一所房间。


    房间的陈设与他上次看到的一模一样,中央处的桌子上仍是那尊幕布垂盖的神像,本应是手的部位空空荡荡。


    而天元与这些陈设融为一体。她衰老的躯壳缩成一团,与他上次看到的位置一模一样,似乎与这灯、桌子、书架……这些死物没什么不同。


    一本摊开的书掉在地上,那瓣干枯透明的莲花就在栗秋焰的脚前。他甚至怀疑天元已经死了。


    “你,终于、来了。”


    天元的声音如蚊呐般浮起,像是从干瘪皮肉的褶皱中一点点地漏了出来。


    栗秋焰审视着她。


    他在来之前想过要做什么料理。他想出了一道极具炫技的华丽料理,以鸡做凤凰的形,以萝卜细雕成蝉、翅膜间覆以冰霜般的糖壳。凤凰、蝉都有着起死回生的寓意,种花古人丧葬时,很多权贵官宦都会在舌底压一玉蝉,以蝉羽化而喻人重生。


    栗秋焰设想过料理完成时的惊艳场景,那时他将浇淋火焰,凤凰受热展翅,如浴火重生、腾然而飞,口中掉落冰蝉,如古人吐出舌底蝉自棺底立起尸解成仙。


    也许他还会再加一道蛇汤,首尾相衔而连成圆,既是循环也是永恒。


    但这一切预想在看到天元后停止了。他突然意识到——只有活人才能吃,而死人,早已失去了【吃】的权力。


    短暂的沉默后,栗秋焰直截了当地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为什么要杀我?或者说……”


    栗秋焰顿了一下,缓缓道。


    “要杀我的人,真的是你吗?”


    天元稍微动了动,虽然从那堆萎缩的肉皮看不出来表情,但栗秋焰能感觉到……她在笑。


    “不。正、相反。”


    她的声音逐渐顺畅起来。


    “我尽力隐瞒您的信息……直到无法再隐藏下去。”天元缓缓道:“即使如此,我也立即将您此世的生母置于保护之中。”


    栗秋焰一怔。


    他想起冥冥所说的,他父母的料理被发现“特殊”,进入咒术界视线之中的时间……就在他开启领域之后。


    但如果说这所谓的“无法隐藏”是指他开启领域,那被派发那个必死的任务早在这之前,更何况,从今年年初开始,他就已经愈发感觉到了……那种掩藏于平静表面下的,起伏的杀意。


    除非是,有人一直想杀他。


    无关术式、领域的强度。或者说术式只是一种标识的手段,那个人极具耐心地不停寻找、辨认——只为了杀死他这个人。


    栗秋焰心中微微地一悚。也许在他孩童时追着气球跑、故意迟回家站在街上看小说傻乐、忽然仰天呆呆地看天空时……就有一双隐藏在人群中的眼睛,冰冷地注视过彼时还是普通人的他。


    “……如果真是如此。”栗秋焰仍保持着怀疑:“那么,那个想杀我的人是谁?”


    “您见过他。”


    天元抬起食指——自从见到栗秋焰后,她身上的生机似乎在逐渐复苏,已经能顺畅做出动作了——指尖点在在额头上,从左到右轻轻一划。


    栗秋焰瞬间想起了那个与咒灵合作、本体是脑子的奇怪【咒术师】。他面容普通,只有一道缝合线的疤痕贯穿前额,初次见面时,他便言笑晏晏、又意有所指般开口。


    “自打从天元那里第一次听说你……”


    栗秋焰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他不是你的下属。但你们认识。”栗秋焰说:“他说,我的名字是你告诉他的。是他在骗我,还是你?”


    “……无论我们中的谁,可能都不会这样做。他不知道您此世的名字,只是知晓您的存在。”天元的面孔浮现出哀伤的表情:“——从更久远的时代之前。”


    栗秋焰心想这不是纯粹的悖论吗?真是那么久远的时代,他都没出生呢,哪来的知晓存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什么预言之子帝王之相,出生的时候狐狸在窗外叫,杀的鱼肚子里有纸条儿,左手拔石中剑右手斩白蛇……他就只是个厨子而已。


    他懒得追问这种谜语,索性直接提出第二个问题。


    “为什么?”栗秋焰问:“不管是你是他,为什么要杀我?我只是个四级而已,没任何特殊之处。”除了做饭特别好吃。


    “……准确来说,羂索不是要杀您。他要杀的……一直是【栗秋焰】。”


    栗秋焰:?


    不是,什么废话?你们俩古怪老登就不能好好讲人话吗?


    “【栗秋焰】只是此世的姓名,代表着您的累赘与执念。”天元念了一声佛号:“他希望您跳脱而出、开悟涅槃,从此明世间万苦、得慈悲大智慧。”


    栗秋焰:“……”又来了,谜语时间。


    而即使听着这似懂非懂的谜语,他的心仍止不住地沉下去。有一种莫名的预感,从踏入这薨星宫时就悄然滋生,随着对话推进,越来越鲜明。


    ——那是一种近乎于可悲的,仿佛将要失去什么般的预感。


    “最后一个问题。”


    栗秋焰抬起眼睛,看向天元。


    “你为什么……一直称我‘您’?”


    天元微笑起来。


    她慢慢地挺起身来,像是将一张揉皱的纸展平,接着她从容地膝行而前,栗秋焰下意识退后,直到背后砰一声抵上冷硬的门。


    “由因生果,因果历然。一切皆有缘法,环环相扣,偿还报应,无可违背。”


    栗秋焰猛地抬头,头顶上深邃黑暗突然一颗接一颗的点亮,某种异样而庞大的阵法开始运作,如果说【薨星宫】是死星的坟场,那么此刻群星的尸体都燃烧起来。


    而此时近在眼前,作为阵法核心的天元,就是其中最扭曲的一具星尸。


    “纵历一生,您的因都已结果,果已应因。只有一件果未能偿还,而这因已牵连而出、漫延甚广……您已不得不还。”


    天元将一件东西托于掌上,栗秋焰瞳孔骤缩。


    ——是那罐宿傩手指的粉末。


    脑海中无数信息闪过,这似乎是个直接与因果相关的大阵,强制要求某种规律上的因果兑现。


    栗秋焰下意识想张开领域……但却失败了。他猛地想起,他开启领域与退学有关,而退学又是由于宿傩手指……靠,这破玩意儿真是一切起因,他找不到果去应它!


    如果放任不管,这东西就会像攀着蛛线般延伸而出,去抹除由此而生的“果”,谁知道这种抹除是用什么方式实现的,而天元的结界覆盖着整个霓虹……这个疯子!


    栗秋焰脑海中许多身影一闪而过。受过领域影响的五条悟、夏油杰、硝子……甚尔、惠、津美纪……那些特级咒灵……某种意义上因他退学才吃上了他饭的,那些无数普通人……靠!


    栗秋焰一咬牙,怒道:“天元,你到底想干什么!”


    天元微微笑着,旋开那罐宿傩手指粉末的拧盖。


    “我虽然不认同羂索的理念与方式,但我与他的最终目的是相同的。”


    一阵厉风自星穹之中直直落下,狂风大作,桌上神像的垂幕被猛地一掀,神像的真容暴露而出。


    ——那是他的脸。


    天元的眼中爆发出令人悚然的神采,缓缓开口。


    “我们都希望……”


    “您成为——‘天’。”


    栗秋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刚想说什么玩意儿我就是个厨子,这跟我有什么关系……然后他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某种白色的雾气开始极细微地自空气中滋生,栗秋焰脑海中一瞬间无数画面闪过,声音与影像不停混乱地切换闪烁。


    “人有八苦,生、老、病、死……”


    四个字,四面窗户,由光至暗,斑斓散碎的绿泼在腕上,他头痛欲裂,即使捂住眼睛,那绿也尖锐地刺进耳膜。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一只柔软的手握住他的手腕,母亲柔软的声音伴随着雨声。


    “阿焰,你是天生懂爱的孩子。这是真正的,千年难得一遇的……天赋……”


    无数声音条条交织,组成枯干花瓣上分明的经络。滴答一声,雨水滴落。仿佛有万千莲花绽开,一粒芥子中闪过三千世界。


    栗秋焰猛地睁开眼睛,一把拎起天元的脖颈,咬牙切齿道:“你做了什么……!”


    天元仍是那样微微笑着。


    “您在完整地、并更高程度地拿回……我的【永生】。”她说。


    “这不可能!”栗秋焰想也不想:“我的术式无法完整地剥夺人身上的概念……”


    “是的,所以还需要最关键的一步——用您最擅长的方式。”


    天元将装着宿傩手指粉末的罐子放在了栗秋焰手上。


    “将它塞入我的口中,补全最后一丝不足。我是您的食材、也是您的炉鼎……”


    天元掀开袍袖,露出已丰润盈腴起的手臂。


    “烹饪我,吃下我。”


    天元近乎温顺地俯首,黑发如瀑般垂至脚底,抬起的面庞年轻如少女。


    “然后……成为‘天’。”她近乎希冀般道:“救我于解脱。”


    “不可能!”


    “您在担忧什么呢?我保证,您仍然会拥有人格与意识。”天元缓声道:“这是无尽的权与力,您将拥有万物,一切都问题都将迎刃而解……万事万物都将听从您的意愿,一切都在唾手可得,不过咫尺。”


    那只举着粉末的手越发迫近,栗秋焰一咬牙,猛地挥开了那只手。


    “滚!别恶心我!”他怒声道:“料理才不应该用来做那种东西!”


    天元垂眸看着泼洒在地上的粉末,似乎有些怔。


    “……何必呢。”她轻声叹道:“除此之外,您也别无选择了,不是吗?”


    栗秋焰沉默着。


    那些或亲近或陌生的身影,面容、声音、话语……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因为您是爱人的人啊。”天元叹息道。


    栗秋焰闭上眼眸,那一刻他仿佛已感应到天地万物,无穷的恒宇与空气细微的抖动一齐归入他的心中,一粒芥子中的三千世界分离又聚拢,过去与未来在身前身后铺平漫开。


    突然,他猛地睁开眼睛,碧绿的眼瞳冷静地注视着天元。


    天元怔了怔,接着表情迅速惊恐起来——他的身上,开始闪烁出游离的星光。


    “你、你竟然……!”


    栗秋焰大笑了起来。


    “两面宿傩,诅咒之王……那又如何?”他抬头看向燃烧的群星,肆意道:“我将逆转时间,强结因果——等到那个有他在的时代,我直接把他一个手的指头都剁下来!”


    “既然没有果来应这个因,那我就去创造因,强行把这个因扭曲成果!”


    在星光闪烁间,栗秋焰挑起眉,大笑着张开手,来自寰宇的风吹过他渐渐虚化的身体,死星竭力燃烧,却完全无法压过那笑声,只能不甘地成为少年眼中光焰的薪柴。


    天元怔怔地看着,眼看已注定无法阻止,无力地跌坐而下。满头青丝瞬间全白。


    “既见众生皆苦……”她面露哀凄,哑声道:“为何不渡?”


    栗秋焰在星光中转身,露出一个轻快的笑。


    “何来渡?”


    在最后消失前,像是少年被折腾后小小的报复心,他单手拇指内扣比了个怪模怪样的结印,又嗤一声笑着放下。


    “众生皆我——”


    栗秋焰眨了眨眼,笑道。


    “——我即众生。”


    第37章 人在无语的时候果然会笑


    “寄予五条——”


    栗秋焰顿笔思考了一下, 接着在这句上头加了句:“不管捡到这张纸的你是谁,请给xx地址的五条悟,他是富哥会给你打钱, 谢谢。”


    【宿主啊, 你放背包里的就这一支笔, 还是省点用吧。】系统痛心疾首:【莫为妖妃耽误国事啊陛下!】


    “要不是你这传东西的功能, 连个精准的空间落点都做不到, 朕又何至于此啊。”栗秋焰深深地叹了口气,再次确认道:“我传去那边的落点不确定就算了……那边传过来的东西, 你确定能直接收到吧?”


    【包的啊!我们往那边传是往河里丢东西,不知道冲到哪停;但那边过来是河底的对着人影往岸上摆,而且岸边还只有我们这一个人。】


    “所以你只发挥了丢东西的作用。”栗秋焰吐槽道:“甚至连这条河在哪都是我找到的。”


    【所以陛下您果真是智勇双绝英明神武——】


    栗秋焰叹了口气,自动屏蔽了系统一连串谄媚的马屁,凝神在面前的纸上。


    寄予五条:


    废话就不说了, 总之,我当下正在平安时代, 你老祖宗五条家。虽然因为我有外挂,语言沟通上没大问题, 但我没身份没钱还奇装异服, 即使想刷脸也刷不通, 在外人眼中只是个很帅的精神病。


    幸好这一代的六眼对我一见如故, 他一边说着“捡个人家人们”一边就冲了上来, 不顾随从的阻挠就把我拐回了家……现在这人已经为我的去留问题和族老们吵了好几天了,今天大概能有个结果。


    栗秋焰想起那张简直和五条悟一模一样的脸, 忍了半天还是没问你们六眼到底是返祖还是转世, 继续往后写。


    我本来打算用厨艺换食宿,然后关键时刻帮我一把——听说下个月宿傩会进宫, 我得找个人把我带过去。而且,由于一些特殊原因……我必须得留在五条家。


    但是,根本没人信我会做饭!他们甚至不让我自己做来吃!


    而送来的饭,我怀疑这是某种精神上的刑讯——菜不是腌鱼就是臭肉,吃这玩意上吊都没力气,这囚饭简直反人类!


    我已经连吃三天白饭了,告到中央!我要告到中央!


    栗秋焰写到这里简直悲从中来,讲了那么多留子笑话没想到自己成留子了,他第一次产生如此急迫的思乡之情,真情实感地抹了把眼泪。


    虽然他知道古代调味料贵,不可能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吃,估计等他自己做也不太可能给他用。可恶啊,早知道有这一天他就该往包里备点调料啊!


    栗秋焰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写。


    ……总之,当你看到这封信时,请速v我50包调味料,糖盐酱醋胡椒辣椒小茴香……什么都来点。待我砍完宿傩一只手功成,事成之后分你两根手指。


    把东西带到这个纸出现的地方,很有可能是一面镜子,往里扔就行。


    哎,我真的十分思念大家……和现代厨房。纵得五条(我叫他五条空),五条类卿,亦除去巫山非云也……


    一定记得千万别忘记我的糖和盐啊!


    ——栗秋焰,敬上。


    咚咚咚!


    栗秋焰立刻停笔,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稍等,随即折起纸,看着手前的这面镜子迟疑了一下。


    圆镜造型古朴,背后神秘优美的花纹浮凸,依稀能看出鹤龟松等象征图案。


    ——八咫镜。


    霓虹传说中的三大神器之一,现代被供奉在伊势神宫,没想到在这个百鬼夜行的平安时代,它们被分散置于御三家之中,而且……还真隐藏着一些神异的力量。


    咒术对它无效,但却能和系统的“高科技”产生一些奇妙的反应……比如在混乱的时空中,找到【时间】的正确落点。


    栗秋焰将纸贴在镜上,平滑的镜面泛起水似的波澜,竟真的把折好的纸片吞进去了半截。


    他迟疑了一下。


    【宿主,怎么了?】


    “就是觉得,不会出什么问题吧。”栗秋焰犹豫道:“时间确定,但空间随机……假如掉到南极北极那种地方呢?”


    【安心吧,宿主你身上仍然缠着因果,出自你手的信,就算随机掉,也肯定会掉在和你有关系的‘人’的附近的】


    “栗秋——”声音从门外传来。


    “嗯嗯,就来了。”


    栗秋焰应了一声,顿了下,还是将纸片完整地推进了镜中。


    八咫镜一阵波动后回归了平静。栗秋焰审视着它,确定看不出任何异样后收回了手。


    “来了。”


    他拉开门,正对上一双如天际般透彻的蓝眼睛,白色的眼睫有些长,五条眨眨眼,向他露出了个十分闪亮的笑容。


    栗秋焰差点又幻视了某个同期,深吸了一口气后稳住心神,向面前的人露出礼貌的微笑。


    “还没谢谢你呢,八咫镜这种东西都愿意让我看。”栗秋焰说:“我一向对这种……神器?很好奇。”


    “根本没啥用啦,我一直觉得那就是面破镜子,你喜欢的话带回房间玩都行。它不算是我家的,只是皇室放在这里而已,假如今年御前比试输了要还回去的,也就老头子们觉得那是荣耀。”


    五条空切了一声,伸了个懒腰,抱怨般道:“真是……吵半天架,烦死了。”


    栗秋焰垂下眼眸。


    被拐来五条家后发现八咫镜,虽然是阴差阳错,但这确实是栗秋焰唯一能和现代交流的方式。所以……他必须留在五条家。


    而且,仅三神器之一的八咫镜就能定位【时间】,那是不是再有一个就能定位【空间】,然后两边的物品就能实时通讯与传送了?


    集齐三个又会发生什么?


    【那就不用等那个虚无缥缈的因果发挥作用了。】系统豪气万丈:【陛下,我们直接班师回朝!】


    栗秋焰垂下的眼睛思绪流转。


    天丛云剑,八尺琼勾玉,八咫镜……加茂,禅院,五条……


    ——总之,先确定能留在五条家。


    “长老们还是不同意吗?”


    栗秋焰跟着他往外走,问道。


    “嗯啊,来回就是说你可疑,说什么一看就贵族出身,却非咬死自己就是个厨子,要我说你就该扯点大旗……”


    “我真是厨子,为什么没人信啊!”栗秋焰悲愤道:“连证明的机会都不给我,还用那种囚饭虐待俘虏——”


    五条空眨了眨眼。


    “什么囚饭?”五条奇怪道:“我特意叮嘱过,你每天的饮食是和我一样的啊。”


    栗秋焰:“……啊?”


    栗秋焰如遭雷击。


    什么,你的意思是,那些没盐没糖没香料,唯一有味儿的腌鱼还是苦的——这种东西不仅不是囚饭,还甚至已经是家主级别的料理了?!


    栗秋焰神情恍惚摇摇欲坠,一个趔趄差点磕地上,幸好被五条眼疾手快一把抓住。


    两人的距离一瞬间极近,透蓝的瞳眸垂下,映出那张端丽的面容。五条空脸颊上泛起一点淡红,定定地注视着栗秋焰,慢慢张开口:“那天,你到底……”


    “地狱,这里是地狱啊!”


    栗秋焰一个鹞子翻身就站了起来,兀自沉浸在悲痛之中捶胸顿足,五条下意识后仰,砰一下狠狠撞到了头。


    五条:“……”


    【宿主,你不该高兴吗?现在你绝对是世界第一大厨了。】系统发出傻乐的声音:【直接用你的厨艺降维碾压!到时为了争夺你的青眼,世家大族蜂拥而至,纷纷讨好于你——】


    “你懂个屁啊,这种日子有什么活头。”栗秋焰无精打采:“那我水平这辈子就到这了——甚至连自己进步退步都不知道。”


    做什么都夸好吃的无聊世界也太没意思了,不要小看厨子和食客的羁绊啊,可恶!


    五条揉着后脑勺站起,那双蓝眼睛凝视着栗秋焰,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他才下定决心开口:“我……”


    “等等,别说话。”栗秋焰敏锐地抬头:“什么声音?”


    系统:【我吗?哦不好意思陛下,臣刚刚在看《当全世界厨艺下降100倍,但我保持不变》……】


    “这什么扯淡东西,听起来更像全世界智商下降100倍。而且不是你,自个儿玩去。”


    栗秋焰眯起眼睛,转身,定定地看向某一处。


    “该现身了吧。”栗秋焰冷冷道:“连六眼都没第一时间发现的隐匿手段,用在听墙根上也太浪费了。”


    五条一怔,眼中瞬间光华流转。他深深地看了栗秋焰一眼,随即转头,视线牢牢地锁定了一点。


    树下的影子似乎停滞了一下,接着缓缓流动起来,仿佛随时间倾斜的日影般悄无声息地,从树后走出了一个人。


    栗秋焰瞳孔骤缩。


    “……令人惊叹。”来者低声道:“本来还以为能看一出五条家主的好戏,没想到被吓到的是我自己啊。”


    “禅院。”五条冷道:“你为什么在这里。”


    栗秋焰看着眼前被称为禅院的人,张大了嘴巴。


    卧槽,这什么大号伏黑惠!


    长相酷似惠的禅院家主身穿纯黑色的羽织,伏在脚下的影子如活物般扭动了一下,又回归原状。他没什么表情地抬起眼睛,视线扫过五条,在栗秋焰脸上顿了顿,又沉默地垂下。


    “我为什么在这里,你该去问你家那几个长老。至于我为什么敢来……”


    禅院走到身边,他身上渗着阴影的冷寂感,但栗秋焰嗅到了一丝如只掩了一层灰的燃木般的气味。看似已如无望的死灰,但其实只是在等一阵风便倏尔复燃,而那火将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盛烈——那是自毁的味道。


    栗秋焰的眉头微微一挑。


    “……御前比试将近,只要能增加胜率,一切手段都值得尝试。本来以为又是情报未变,一无所获……”


    禅院淡淡道,与栗秋焰擦肩而过。“……没想到,出现了个意外啊。”


    五条沉默不言,而当禅院走出几步后,栗秋焰突然开了口。


    “喂,那个……禅院是吧。”


    禅院停住脚步。


    栗秋焰眨眨眼,笑道:“你喜欢吃姜吗?”


    禅院站了一会儿,没有回答。


    接着那个黑发黑羽织的背影动了动,一言不发地消失了。


    “什么,他竟然没否认?”五条惊道:“真是大开眼界——栗子,你怎么做到的?”


    “当然是因为我早就知道……”


    栗秋焰嘴角刚扬起一个得意的笑,随即一个激灵反应过来,惊恐地看向五条:“你叫我什么?!”


    “刚刚突然想到的。”五条眨眨眼:“总叫你栗秋好疏远哦,叫焰又怪怪的……栗子不是很顺口吗?”


    “不要叫这个称呼!换一个!”


    栗秋焰立刻以夸张的肢体动作表达强烈的抗议。


    “为什么?我偏要叫。”


    五条看着栗秋焰抗拒的表情,若有所思:“好奇怪啊,栗子,你想到了什么?反应这么大……”


    栗秋焰额上流下一滴冷汗。他嘴上气定神闲地说你想多了,实际想了一遍硬是没能找出一个新话题转移注意力,碧绿的眼睛不动声色地转了一圈,然后定格在五条身后的某处。


    “——哎呀,这不是长老吗!”


    虽然面色不善的老头子们来势汹汹,就差把“我来找茬”写在脸上了,但栗秋焰仍然喜笑颜开地主动迎上,一嗓子把几个长老喊得都愣了一下。


    “怎么样?”栗秋焰亲切道:“是不是终于想通了?”


    领头的回过神来,随即威严地一声呵止,痛斥道:“事到如今,还想继续撒谎!你就是想借机接近厨房,接着给我们五条家下毒!”


    “……”栗秋焰无语了:“我就算杀人也不会用下毒这种手法的好吗,这有违我的职业信仰。”再说了我为毛要杀你们全家,给吃给穿给住的……吃就算了,一直吃这种饭心理变态了也正常。


    “住口,家主就是被你这种妖言蛊惑了!”


    长老义愤填膺道,接着冷笑着一挥手,一个背手抬着下巴的人缓缓走出。


    “好,你不是说你是烹饪之神转世吗?我现在就揭穿你的谎言!”老头傲然道:“这位是我特意从宫中请来的御厨,你可敢与他比试一番?”


    栗秋焰:???


    “为什么突然就要比试了,这里头有逻辑吗,放轻小说里我都要吐槽脑残啊喂!”栗秋焰瞪大眼睛:“而且我什么时候说我是烹饪之神转世了!我都跑了,怎么这沟槽的中二外号还在追我!”


    五条咳嗽了一声,无辜道:“那个是我说的。”


    栗秋焰:“……”


    啊,又来了,这种气得想笑的熟悉感……上一次还是发现冰箱里的凉粉坏了。


    手好痒啊,等回去了要不再把五条悟夏油杰拎来揍一顿吧。


    “怎么,你难道是怕了?”长老嘲道:“趁早自己滚出去,免得丢人!”


    栗秋焰试图微笑但失败,于是他放弃了礼貌友好,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


    “一般这种剧情,我这里应该拒绝隐忍再警告,然后你小人得势越发嚣张过分,最后欺压到极限后,我再忍无可忍爆发一口答应……”


    “但我烦了,所以速通一下吧。”


    栗秋焰手中凭空拎出一口铁锅,笑了一下。


    “你应该准备好下跪求饶了吧?”


    第38章 但脑残套路速通且全闪避,这儿真有正常人吗?


    听到如此自信到狂傲的发言, 全场人都一惊,长老怒极反笑,讽刺之言尚未出口, 那名御厨已挥手打断, 笑着排开众人而出。


    然后栗秋焰就看到, 人群之中, 赫然出现一个——光头!


    栗秋焰肃然起敬。


    我去, 在这没有厨师帽的时代,竟然能有如此超前的卫生意识, 不愧是御厨!


    “阿弥陀佛。”御厨念了一声佛号。


    栗秋焰立刻面无表情。


    靠,他现在最烦的就是这群满口佛号偈语的谜语人,现在怎么连厨子都是个和尚!


    “贫僧自幼时学厨,已浸淫此道数十年。”御厨缓缓道:“自一朝开悟入道,已领其中真谛, 自当与俗世凡俗料理不同。”


    长老们纷纷开始与有荣焉般交口称赞。


    “那当然,您的料理可是连天皇都赞不绝口!”


    “您的料理堪称此世之最, 此子如何能与您相比!”


    “小子,给你长长见识, 看到没, 这才是真正的厨艺大师!”


    栗秋焰挑起眉。


    他懒得管那些踩低捧高的诋毁, 唯一令他提起了兴趣的是——看起来这个和尚, 也许还真有点真东西?


    平安时代差劲的肉类去腥手段、糟糕的调味料……把精力放在素菜上去还原植蔬本味的清味, 没准还真挺好吃?


    栗秋焰端正心态,反省自己还是不能搞宗教歧视, 要尊重人家, 故扬起礼貌的笑容:“这位大师……”


    “攀至厨艺顶峰后我就明悟,所有口腹之欲都是罪恶, 应以此为耻。”御厨看着栗秋焰,满眼可惜:“少年,你执迷不悟,技艺上也不可能比上我。你有如此慧根,不如随我入道——”


    栗秋焰立刻收回笑容。


    “滚,死秃驴。”


    他一手持锅,另一手抬起锅铲,隔空点了点御厨的鼻子,毫不客气地开口。


    “我告诉你,不管学什么佛,人就是要吃饭!而且天生就是想吃好吃的饭!”栗秋焰大声道:“管你什么说辞,一切不给人好好吃饭的东西都是邪魔外道!”


    此话一出,在说佛学讲风雅、一向以食欲为耻的平安京,可谓是石破天惊,一旁的长老们顿时惊愤起来,左一句大逆不道右一句竖子尔敢,甚至还有人掩面侧头,似乎耻于与他同处一处。


    御厨瞪着栗秋焰,似乎一瞬间想发怒,但还是深吸一口气压了下去。


    “看来只有见到你与我之间水平的鸿沟,你才会心悦诚服。”御厨叹了口气:“希望今后这绝望不会成为你的心魔。”


    栗秋焰嗤笑一声。


    “我记得刚刚已经给过你脸了,你装完没?快开始!”绿眸少年震声道:“我受不了了——这个场子里,只能有我一个装货!”


    所有人:“……”


    全场一片被噎住的寂静,没人知道此时该回什么,于是在诡异的沉默中,这场简陋的料理比赛正式开始。


    形式自由,内容自由,双方各做一道料理,谁能赢得在场更多的认可即为胜者。


    在场没有人能想到,这场简陋的比赛将成为近乎暴虐地摧毁整个平安京饮食风暴的开始,而“幸运”的五条家更没人能想到,将来那场撼动整个咒术界的巨变,也在此处正式埋下了伏笔。


    他们甚至没觉得栗秋焰会赢。毕竟这是一场天然不利的斗争,与时代风气相悖的理念、“评委”们肉眼可见的歪屁股、极其稀缺匮乏的食材……简直是地狱难度的绝境。


    但栗秋焰知道,这些都无所谓。因为再不利的境况,也只有一样东西是永恒不变的真理。


    ——那就是,绝对的美味。


    御厨心中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出于愤怒,他放弃了原本点到即止的想法。


    “什么!大师你竟然要做这道料理吗!”旁边有人惊呼:“那可是顶级佳肴——我甚至只在传闻中听说过!”


    “是的。”御厨微微颔首:“我要做的是——苏。”


    将珍贵的牛乳不断熬煮搅打,使之逐渐凝结为淡黄色的膏状体,其中力度技巧一样都不可缺少,最后成形时方正的糕点口感细腻软香,淋上蜂蜜后雅致甜美,耗时耗财耗力,即使宫廷中也不常见,是只有顶级贵族才能享用的上品。


    “没想到我们竟能有这种口福……”


    “大师不愧是大师!”


    “这下那小子输定了,不过输给您也算是他的荣幸……等等,他在干嘛?”


    “你耳朵聋了?”栗秋焰一把抓住旁边人的衣领,怒道:“我要的是隔夜饭!给我端上来现煮的,以为凉一下我就看不出来?滚去换!”


    一拿起锅的少年气势大变,一句下来周围一圈鸦雀无声,直面他气势的下人抖抖索索,立刻答了声是,腿还软着就立刻转身。


    人群中有声音忍不住窃窃私语。


    “天呐,隔夜饭……这真的能吃吗?”


    “刚刚放话那么狂傲,我还真的被迷惑了一下,还以为他真的会做饭……”


    “毫无美感!糟糕至极!偏执自傲!他做的东西真的能吃?!”


    栗秋焰一抬眼,人群下意识自动噤声,所有窃窃私语的声音都消失了。


    “哇。”


    一个格格不入的声音出现。


    五条空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栗子,你好帅哦。”


    栗秋焰:“……都说了,不要叫我栗子!”


    与这边的食材精美、郑重其事相比,那边少年的简直像一场闹剧。御厨低下头,开始加热锅中的牛乳,却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丝不安。


    一人走过来,看见御厨锅中的牛乳眼睛一亮,“好牛乳!白如玉石,毫无杂质,熬煮时竟有香味萦绕,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胜于琼浆玉液的极品!”


    御厨心中的不安消失了,他露出一丝笑容:“承蒙盛赞。”


    眼看场面就要再次进入熟悉的社交吹捧环节,但那边却异变陡生,刺拉一声爆响,香气顿时喷涌而出!


    热气腾然而起,众人像看见怪物般惊吓不已,瞬间退出一个真空区域,甚至还有人下意识结出了术式的手印。


    “什么,我还以为那是他的武器……没想到,那竟然是厨具?!”有人失声喊道。


    栗秋焰很淡定。或者说表面维持着淡定,但脚趾已经开始死死地抓地了。


    因为他只是想做个蛋炒饭而已,他现在只是在……炒鸡蛋。


    平安时代的烹饪手段十分匮乏,基本仅有煮烤蒸三种。而且,由于佛教观念对观念风俗的影响,即使是贵族们也很少吃肉。最多的肉料理就是鱼……还因为平安京地处内陆,大部分都是腌或干制的鱼。


    但即使再设置禁忌,人类对肉、油等高热量食物的渴望都埋藏于骨髓之中,是人类不可抵挡的本能。


    所以当“炒”这个全新的概念由栗秋焰手中而出,携带着油脂与蛋香,一瞬间由火焰的高热与翻炒的动作全部引爆时,对平安京人造成的冲击力,不亚于山顶洞人看见蒸汽机。


    众人悚然而望,身体却被那诱人至极的香气吸引,不受控制地向那边靠近而去。


    栗秋焰翻炒几下后,加入米饭——感谢漏瑚无私捐赠的术式,不然这灶火劲儿还真不够——金黄的蛋液均匀包裹上饭粒,本就浓郁的蛋香又加上了一丝令人陶醉的米饭香气。


    “天呐……”


    刚有人不自觉出声,就被一道突如其来的慷慨激昂的声音打断。


    “好技法!”一个人满脸激动的通红,窜过来大声道:“闻所未闻的烹饪手段!连火焰都如此夺目耀眼——难道说这就是烹饪之神的秘技,是血脉中隐藏的神力!”


    栗秋焰:“……我就颠个锅。你有病?”


    “好颠锅!”那人立刻道:“这优美的姿势,这娴熟的动作,这有力的臂膀——”


    栗秋焰:“……”


    好无助,当了一辈子中二病遇上真神经了。


    栗秋焰深吸一口气,蛋炒饭确实简单,他闭着眼单手拿锅背手都能做好,不一会儿功夫就做完了。


    “行了,搞定。”火灭,栗秋焰开始一个个装盘,淡定道:“这道菜叫……”


    “好料理!”那人立刻拿起其中一份,几乎把脸都贴到了碗中,大呼小叫:“粒粒皆如黄金般美丽梦幻,如果不是这扑鼻的魔香,简直令人怀疑这是否是佛国的珍宝!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碎金烁珠宝光万合如意仙人米——”


    “我警告你。”栗秋焰倒吸一口气,威胁道:“你再说话,我就一锅铲把你敲死。”


    那人如蒙神令般瞬间住嘴,转而双眼放光地看向手中的饭,连筷子都没拿,双手捧着碗立刻开吃,吃到第一口就开始持续发出如猪般幸福而智障的吭哧声。


    栗秋焰松了一口气,心累地招了招手:“行了,都自个儿过来领一份吧。”


    不少人立刻上前,态度肉眼可见地敬畏了许多,吃到的人都露出如梦似幻般的恍惚神情,一时间连说话声都少了,除了咀嚼声,只有几个人虔诚的念念有词。


    栗秋焰仔细一听,发现他们在喃喃:“感谢烹饪之神赐予仙人米……”


    栗秋焰:“……”


    他真的无语了,拿着五条空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刚准备纠正蛋炒饭的正确说法,就听旁边又是熟悉的激昂一声。


    “好擦手!”那人一边抹粘了满脸的饭粒往嘴里塞,一边神智不清般嘿嘿笑:“这擦手的动作优雅又不失风度,既是神明大人喜洁高雅的本质,又代表着对我等的启示——”


    砰!


    栗秋焰忍无可忍,一把举起锅铲狠狠一击,正中红心,直接物理打断!


    “我靠我忍你很久了!”他怒道:“我做饭的时候你就一直没停过!……都说了,这个场子里只能有我一个装货!”


    那人头上顶着锅铲缓缓倒下,他拼尽全身力气,在失去意识前,最后吐出一句:


    “好锅铲……强而有力、强而有力啊……”


    那人彻底陷入了昏迷之中。不过并没有人关注他——因为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彻底沉在蛋炒饭上了。


    栗秋焰:“……”这种无处吐槽的无力感究竟是怎么回事。


    五条空凑过来,神秘兮兮道:“栗子,刚刚好多人来找我提建议哦,他们全改变想法了。”


    “哎,总算有个好消息。”栗秋焰深深叹息道:“终于同意让我留下来了是吧?”


    “不仅如此。”五条空说:“他们准备给你修个现世神龛,里面放个塑像什么的。”


    栗秋焰:“……”


    不是,我真成什么神转世了?还是五条家供奉,真的假的?


    栗秋焰现在已经麻了,他难以想象这样发展下去,也许将来五条悟会在自家发现他的神龛,那会是多离谱的场面……不行,他必须立即马上集齐三神器,这宿傩打不了一点。


    他要回家!!!


    而这时一声闷响,那边锅中的牛奶还在熬煮,但本该在锅边的厨师却不见踪影,御厨拿着一碗蛋炒饭,猛地跌坐而下,抬起的脸上满是泪水。


    “不用比了,我已经输了。”


    御厨眼角缓缓流下一滴热泪。


    “不仅技艺上输了,贫僧……不,我的心也彻底输了。”御厨闭目,双手合十:“我无法否认——在吃到这份料理的那一刻,我的人欲已压过我心中所有的佛。我已不再是入道者,只是山脚下一个失败的厨师。”


    栗秋焰:“……”


    “赢的不是我吗?”他不禁扭头看五条空,疑惑道:“怎么装的都是别人?”


    “所以——!”


    御厨猛地站起,然后大步走到栗秋焰,突然砰一声,径直跪了下来!


    栗秋焰卧槽一声,被吓得差点跳出去。


    “前尘往事如身后尘,我愿舍弃一切双手奉上,此次就当我再次入道。”御厨铿锵有力道:“师父,请收我为徒!”


    栗秋焰:……


    才不要啊!谁要收一个光头大叔当徒弟啊!


    他试图挪动自己的位置,但光头像加了自动索引般一直跟着他挪,栗秋焰停下,光头也跟着停下。


    面对这赤诚真挚的目光,栗秋焰实在无法直接开口,于是暗暗扯了下五条空的衣角。


    五条空:?


    栗秋焰拼命眨眼:你不是家主吗,这是你家找过来的人,快劝劝啊!


    五条空心领神悟,给了栗秋焰一个“我懂你意思”的安心眼神,笑着开口。


    “大师,你身上还有诸多琐事缠身,这样会给栗子带来麻烦的。”五条空说:“起码得把事都解决,然后把全部家产交上来看看诚意吧?”


    栗秋焰:“……我是让你这么说的吗!”


    这话一说,御厨竟还真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接着为难道:“确实,其他都还好,但有一件加茂家的事……”


    “什么?”栗秋焰敏锐捕捉关键词:“加茂家什么事?”


    “也不算是加茂家,是来自加茂宪伦的私人委托。”被栗秋焰一问,御厨当即和盘托出:“我之前曾遇到过一个不慎孕育上咒灵鬼胎的少女,我表示无力相助她便离开了,现在下落不明。谁知道加茂宪伦一听,便立刻许以重金让我找人……我答应了。”


    栗秋焰在后世听说过这个名字。加茂宪伦,做出惨无人道的实验酷刑,制作九相图的邪恶术师。


    而且,加茂,御三家之一。按照五条空的说法,三神器之一的天丛云剑……就存放在那里。


    栗秋焰当即把光头从地上扶了起来,握住他的手,真诚道:“这件事请务必交给我。”


    光头:“……好心肠!您简直慈悲宽厚——”


    砰!


    又是一锅铲,光头缓缓滑倒,世界安静了。


    栗秋焰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


    “条件反射了,手滑。”他无辜道。


    /


    而另一边,那封承载着栗秋焰期待的信,在经历过漫长的穿行后,终于从一面平平无奇的镜子中飘落,掉在了洗手台上。


    时间确实经由神器的力量得以固定,但不确定的【空间】,却比想象中最糟糕的情况……还要更加偏离一些。


    毕竟,一芥子中便折射而出三千世界,而此时那只缓缓捡起信纸的手,便属于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平行空间。


    “这是什么?”


    身穿袈裟,刚在盘星教的台上进行了名为演讲,实则为血腥威胁的夏油杰洗完手上的血迹,有些惊疑地看着突然出现的信纸,捡起后谨慎地左右研究了一遍,确实没发现任何异样,这才缓缓展开。


    “寄于五条——”


    平安时代的栗秋焰对着八咫镜,第无数次地发出叹息。


    “我的糖盐酱醋胡椒辣椒小茴香到底什么时候来啊……”


    栗秋焰又惆怅又悲愤,发自心底地发出一声悲鸣。


    “我要吃饭啊啊啊!!!”


    第39章 老师我们家男高怎么被顶号了


    夏油杰拿着信纸, 眼珠微微一动,在最开头一字不差的精准高专地址上重重一顿,看着那熟悉的地址有些发怔地停滞了半晌, 接着才慢慢往下。


    但后面的内容却让他皱起了眉头。


    这什么东西?


    写这封信的人自称自己身处平安时代, 虽然大部分是抱怨吐槽, 没有任何有效信息, 行文却十分有逻辑, 不像疯子病发时的谵妄之言。


    写信人一派明朗的少年气,话语间对收信人“五条”十分亲昵熟悉, 夏油杰脑海中闪过白毛挚友嚣张的笑脸,他狠狠一闭眼,用仍沾着凉水的手用力抹了把脸。


    他重新看向那封信,指腹慢慢抚过最后的落款。


    ——栗秋焰。


    夏油杰确定自己从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假如这张纸上写的都是真的,那结合高专地址与“五条”的姓, 收信人就应是那个他熟悉的五条悟,但他很确定, 悟绝对没有这样一个亲密的朋友。


    难道是骗术?恶作剧?陷阱?


    夏油杰去敲了敲洗手间的镜子,镜面平滑坚硬, 传来坚实的笃笃声——镜背面确实是实心的。但这个纸片, 就这样在他的眼皮底下, 从镜子里掉了出来。


    而如此奇异、没有丝毫咒力波动的术式, 使用者竟然就用它来……夏油杰忍不住又看了一遍信。


    ——要调味料?


    那种随处可见、超市里一买一大包的东西?


    夏油杰心情复杂, 他摸了摸从身上掏出支笔,刚想在这张纸背面写字, 就看见信纸上洇泛出一块淡红。


    他一怔, 翻手看见自己手掌上的淡红。


    他忘记了,虽然手上的血洗干净了, 但刚刚一抹脸,脸上的血迹又沾在了手上——那是他杀的盘星教人的血。


    为了震慑效果好,他特意将场面搞得血腥了一点,巨大的咒灵砸下来,那人血肉横飞,想来就是那会儿脸也被血溅到了。


    跟杀死那群村民时的感觉不同,那时他大脑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时那群人就已经全死了。而现在,还是他第一次有意识地、甚至带着些“表演”形式地……去残忍地杀死一个人。


    夏油杰本以为这会有些困难。


    没人知道,演讲时喜怒无常偏执残忍的未来教主,其实在真正上台前,还在暗暗地给自己做心里建设——比如,非咒术师的“猴子”根本和自己不是一个物种,所以绝对不能犹豫,必要时就一定要一直杀到没有反对声音为止……之类的。


    但真正杀起人来,意外顺畅,没有丝毫阻碍。


    夏油杰洗手的时候,就在等可能会有的生理反应,比如ptsd或者呕吐什么的……但事实上,什么都没有。过往人生中相信的一切早在一声枪响后轰然倒塌,而现在连那片断壁残垣都开始细微地粉碎。


    他听见如那白蚁噬啃般崩溃的细响,但他心里空荡荡的,甚至比不上咽下一枚咒灵玉带来的恶心感真实。


    什么都没有。


    ——除了这张,意外到来的奇异纸条。


    夏油杰凝视着纸上洇开的淡红,心中某个地方终于微微一动。


    其实还是有的。他注视着“栗秋焰”这个名字也渐渐蒙上一层湿润的血红,心想也许万事万物就是这样,只要存在过就总有痕迹,就像洗不干净的血、走上便无法回头的路……或者那三年聒噪的青春。


    纸上是满纸学生气的吐槽,夏油杰盯着“栗秋焰”这个名字,脑海中模糊浮现出一个絮叨碎嘴的少年,举着锅铲生气地瞪眼,也许他身上也还穿着高专校服。


    夏油杰深吸了一口气。


    “这张纸……脏了啊。”


    他的手指攥紧,接着将那张沾着手上血的纸粗暴地一把揉成团。


    夏油杰与镜中的自己对视,那一刻他从自己的眼中看到无数翻涌而已又积压下去的东西……但他最后做出的举动,也仅仅只是摸出一个手记本,沉默地撕下了一张全新的、干净的纸。


    “你……”


    夏油杰顿了顿,他本想写“你是谁”或者“你有什么目的”,但感觉都不太对。于是他思索了一下后,还是谨慎地挑了个安全的话题入手。


    ——“你是……厨师?”


    纸片对折,试探着贴上镜面。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面普普通通的镜子,竟然真的在未知的力量下开始泛起波澜,手指上传来细微的吸力,夏油杰一松手,纸片真的被吞了进去。


    夏油杰有些惊异地捏了捏空空如也的食拇指,重新看向重归平静的镜面。


    ——那个叫栗秋焰的少年,到底会回什么呢?


    他的心渐渐吊了起来,为了缓解这种莫名的忐忑,夏油杰索性在等待中开始翻自己的手记本。


    他的计划以盘星教为起点,他需要大量的金钱与人,如何借由“教主”这个名头以宗教模式运行敛财,心里也大概有个雏形。


    因此为了当好这个“教主”,最起码要搞出点糊弄人的教义……夏油杰最近看了不少佛经,他仍保持着“好学生”时代的学习习惯,把一些关键点都记了下来。


    ——而此时“三千世界”这个名词,就宛如神启般跳入了眼中。


    夏油杰一愣。难道说……这是,平行空间?


    在另一个世界,这个叫栗秋焰的少年是悟的朋友,而且也许,和自己也是……?


    随着这个猜想逐渐形成,夏油杰越发坐立难安,他没有发现自己已从一开始的警惕无感变成了现在的认真紧张,而是盯着镜子,不放过其一丝一毫的变化。


    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就在夏油杰的心越吊越高,差点就想放弃时——一张纸条被镜子吐了出来。


    夏油杰的心顿时落了下来。他拿起展开,上面就几句话。


    “我靠,你装你x呢!我认得你的字——夏油杰!快滚去速速给老子买调料,急急急急急!”


    写字者字迹潦草狂放力透纸背,最后一个感叹号的点把纸都戳通了,悲愤急迫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莫名其妙被骂了的夏油杰:“……”


    但虽然被毫不客气地当头扔来个任务,夏油杰不仅没有不爽,反而莫名的有点高兴。


    这就像去朋友家做客,进去了说感谢邀请我买了饮料的人不好说是什么关系,但往沙发上一躺说你去给爷炒两个菜的,这绝对是真朋友。


    这也让夏油杰再次确定了,在另一个世界中,自己肯定和这个叫栗秋焰的少年关系匪浅——他对悟也很熟,难道是同期?


    而就在夏油杰思考的这十几秒,那边眼见没有回复,镜子立刻像轰炸般吐出一大堆纸条。


    “我要做饭,我是栗秋焰。”


    “在吗?我说我要做饭,我是栗秋焰哎!”


    “没收到?被屏蔽了?我说我是liqiu焰。私 は栗秋ホムラ。Io sono kuliaki。奇怪。”


    夏油杰:“……”


    这理不直气也壮的自信,怪不得能和悟玩到一起。真奇妙,自叛逃后他很少去想高专和悟,今天一天都快补上几个月的份了,心情还难得的轻松。


    夏油杰忍不住笑了声。


    他脑海中福至心灵般浮起一个念头——有这么一个“朋友”,似乎挺好的?


    他自叛逃后与以前的人生完全断绝了联系,现在认识的人都无法交心,收养的两个女孩,现在仍处于幽闭虐待后的心理后遗症中……琐事压力越积越多,他偶尔也会产生倾诉交流的欲望。


    而有什么交流对象,会比这样一个异时空的“朋友”更加安全且适合呢?


    或者也许……他的内心深处,还有着对高专时光的留恋吧。


    出于这样说不清道不明的私心,夏油杰没有第一时间向“栗秋焰”说明他的错认,而是冒名顶替掉了那位“夏油杰”,自然而然般在纸上写了个:“我一会儿去买。”


    丢进去前夏油杰念了遍,又自觉这语气有点生疏,可能会被看出异样,但过于亲密的话他又实在说不出口,于是干巴巴地补上了一句。


    “正好我要去买小孩用的东西,很顺手。”


    刚扔进去他就后悔了——他为什么好好说起这个?


    但纸条回得很快。


    “你也捡小孩回来养了?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栗秋大哥哥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养小孩高手!”


    “然后除了调味料,再买包栗子一起送过来。我靠,这里的食物品种真绝了,连栗子烤出来都是苦的。”


    “快去快去快去!”


    夏油杰发现自己又在笑。


    他写了个“好”扔进去,走到洗手室的门前时突然发现,这还是自叛逃后他心情最轻快的一段时间。


    不过他明白走出这扇门后,一切又要回到原位。他不是那个一无所知的高专生,甚至连这份虚假的少年情谊都是偷来的——他是盘星教主,夏油杰。


    夏油杰深吸了一口气。但他还是握住了门把手,走出了门。


    “将这里封锁。除我以外,禁止任何人进入。”


    夏油杰面无表情,对旁边的人冷冷地命令道。


    “违者,死。”


    /


    栗秋焰大大地叹了口气。


    “这卡得也是没谁了。一张纸条吐半年,我翻墙看小说加载速度都比这快。”


    系统:【陛下啊,这可是隔着千年的时间流传信,又不是在line上聊网友。等到时候传的东西大了,时间还得更久呢……】


    “那不行。”栗秋焰立刻翻身而起:“我不能接受调味料晚来哪怕一分钟!”


    【但是,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你这‘高科技’没办法……”栗秋焰突发奇想:“没准能从玄学方面想想办法呢?”


    【啊?】


    栗秋焰一阵风般窜出去,碧绿的眼睛四下一扫,随即精准逮捕了在附近探头探脑的五条。


    五条看了看他,心虚道:“那个,栗子……”


    “八咫镜,你知道些什么吗?”栗秋焰开门见山:“我知道它曾被传说是天照命用过的镜子……除此之外呢?你是保存它的五条家主,还知道些什么别的秘闻传说吗?”


    五条空一怔,皱起眉头开始细细思索,结果还真被他想到了什么。


    “啊,说起来。”


    五条空恍然道:“这三神器被分散在御三家,虽然我一直觉得这是天皇老头制衡咒术师的手段……但其实,在大众版本的传说之外,这三神器还真有独属于咒术界的特殊传说。”


    “那是什么?”


    “是‘天’。”五条与他对视,缓慢且郑重道:“传说这三神器中……封存着‘天’的力量。”


    栗秋焰怔了怔。


    “天……”他喃喃念了一声,忍不住道:“‘天’到底是什么?是个什么神吗?”


    五条空摇了摇头。


    “跟虚无缥缈的神明不同,‘天’是确实存在的,但祂更像是某种规则。就像我们订立的束缚,一旦定下就不容悖逆,即使想破誓也无法做到——那股强制执行的伟力,其实就是‘天’意志的一部分。”


    五条空耸了耸肩。


    “但除了知道‘天’确实存在外,别的一概不知。稀奇古怪的传说一大堆,有人说其实‘天’存在于方外世界,有人说现在的‘天’残缺不全,甚至还有人说‘天’曾也具有人格化的化身……”


    五条空用那双流光溢彩的六眼,与栗秋焰深深对视。


    “最有可能接触过‘天’的,现存于世的唯有一人。”


    栗秋焰下意识追问道:“谁?”


    “做尽恶事、吃人无数,在民间传说中被称为鬼神,因实力强大无人可奈何,让皇室都不得不避其锋芒、妥协退让……”


    栗秋焰听着这缓慢却沉重的叙述,仿佛随着这声音回首,看见了无数血腥的屠戮与凄惨的哭嚎。


    高高在上的贵族抱怨了一下面子受损,随即继续夜夜笙歌,而热闹的村庄已荒凉一片,原本的耕田冻成了红紫的脂块,在直上的炊烟中,赤裸的白骨被乱跑的牲畜踩进地里。


    “诅咒之王,两面宿傩。他还有另一个隐秘而鲜为人知的称号。”


    五条空凝视着栗秋焰。


    “背叛于天的堕落者——”


    栗秋焰心中莫名的一跳。


    “两面宿傩是他的名字。”五条空缓缓道:“他的另一个名字是,堕天。”


    第40章 一切都已改变


    堕天。


    栗秋焰垂下眼睛, 嘴唇动了动,在心里咀嚼了下这个名字。


    在后世,两面宿傩的这个别名早已消失, 连带着那颇具深长意味的“天”的传说, 也不知何时消隐在了口口相传中。


    天元由衰老转瞬青春的面容重新浮现在脑海中, 如死尸般干瘪的胳膊吹气般丰腴起来, 暴|露出洁白的肉。


    ——就像在他的领域中, 那种由正面情绪凝结而出的生命。


    如果说“天”代表着某种至高无上的规则,显露出的冰山一角就是缔结束缚时强求的平衡与代价……那么现在这种力量上的失衡, 或许正好印证了“天”的残缺。


    怪不得天元和那个脑花人对他那么执着,布局良久,只为了让他成为“天”。


    也许他的诞世……生来就是“天”为这个世界准备的,最后一块拼图。


    栗秋焰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以前看的装x小说。


    当时,他躲被窝里熬了个通宵看主角杀敌夺宝斩三尸热血沸腾, 他本以为主角会成为世界第一牛x的老大……结果主角结局无喜无悲放弃一切以身合道了。气得他语言系统混乱,中日意三语夹在一起骂了半个钟头。


    他那时就是个初中生, 不懂什么自我牺牲思想境界。栗秋焰就是很俗地觉得一路奋斗的主角就该幸福美满,吃好喝好没人打得过还能罩自己朋友……就像每一个童话都会迎来he。


    以身合道是个什么东西?别扯什么永恒至高的虚词儿, 天道他吃得明白豆角吗他?


    没想到多年前的回旋镖正中眉心, 高一时他还搁那傻了呵地吐槽咒术界天道有bug, 这辈子都没想到会轮到自己。他也从没想过“天赋”一词, 会在此时拥有另一个全新的险恶意义。难道这也是那见鬼的因果论的一部分?


    栗秋焰绷紧的面皮动了动, 那一瞬间五条空还以为他会发怒,但他只是僵硬地勾了勾嘴角, 像是被自己逗乐了又实在笑不出声, 于是只好像喝粥被烫般吸了口气。


    “我靠,凭什么啊。我都还没成年, 本来妥妥考东大的水平,结果现在退学了都没来得及专升本哎。”


    栗秋焰深深地吐出了那口气。


    “再说了,我可是要当世界第一厨子的人!怎么可能在此轻言放弃,不要小看我和厨房的羁绊啊可恶!”


    “瞎扯点命运因果什么的我就上套了,怎么可能?谁证明谁保证?我凭什么要为一个可能性的推测牺牲我自己?”


    没有谁的命运天生就是该被牺牲的,他想,如果真有那种命运,那就让它来找他吧,因为这种沟槽的命运……天生就该被狠狠踩在脚底。


    栗秋焰挑起眉,那双只暗沉了瞬息的碧眸再度明亮起来,他向对面人清爽一笑,眉梢飞扬起来。五条空想起了清凌凌地打在水面的阳光,柳枝于湖面上扬起,浸染碎金的绿笑过整个春天的风。


    “谢啦。明天给你做个甜点。”


    栗秋焰笑着拍了下他的肩,五条空仍凝视着栗秋焰的眼瞳,被拍了才恍然又怔怔地抬手,按住了被拍过的地方。


    “栗子……”


    五条空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问道:“第一次见面时,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


    “啊?哪样?”


    “我是因为你看我的眼神才注意到你的。那时,你先是震惊,然后思索,接着露出了……有点哀伤的表情。”


    那双光华流转的眼睛微垂,白色的眼睫微微一颤。


    “我以为……”他的声音渐低,接着一顿后又扬起来,“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想法,那时候是在同情我?”


    栗秋焰一愣,五条空的脸与五条悟太像,让他下意识就以为这个六眼也是一个性格,完全没想到这兄弟竟然还是个情感细腻型。


    第一次看见……那还能什么想法啊,必然是心想我超,悟!条子你怎么在这条子,你也被天元驴来了吗?


    “没有没有,怎么可能!都哥们儿,我还没谢你借我宝贝呢,好兄弟在心中!”


    栗秋焰大力地拍他的肩,然后咳了一声:“那个,我其实还有点事儿,明天吃饭聊?我来做。”


    五条空:“……”


    系统:【……】


    系统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后憋屈地沉默了下来。


    五条空呼了口气,恢复成往日的样子,切了一声,抱怨着合着就拿我当工具人,顺便讨价还价地强行加码了明天的两份甜点,这才慢慢地转身离开。


    栗秋焰目送他彻底走远,这才在原地松了一口气。


    “靠,平安时代的人讲话也太gay了。”栗秋焰牙酸般嘶了一声,抱紧手臂搓了搓,“好几次我都想说了,这说话风格真是……我草,恶俗啊。”


    系统:【……】


    系统吞吞吐吐:【其实,臣有很多话想说,但怕惹陛下心烦,通通不敢讲。所以陛下您看……】


    “知道会惹我心烦就闭嘴。”


    栗秋焰无情地直接中断前摇。他抬起手上的八咫镜,皱着眉,探究地凝视着平滑的镜面。


    如果传说是真的,三神器中的每一个都封存着“天”的力量;而且他的体质,真的是“天”的拼图……


    栗秋焰垂下眼睛,捏紧了手中的镜子。


    ……那他理应能借助器物,动用其中一部分属于“天”的权能。


    活用思维,凭什么他就只能失去主动权,提心吊胆地等着防别人利用?


    “天”而已,他就不能反过来利用祂么?


    栗秋焰打定主意,凝神定定地盯着八咫镜。很快,术式开始运作,他的视野中再次出现了……那条奔涌的长河。


    与迄今为止看过的所有【概念】都不同,那不是一个可以被抓住的标签。八咫镜上只有一种色彩。那是无穷无尽的漠然长河,时而翻起汹涌的波涛,时而平静如死水的深渊,只在镜面后映出一个微小的侧面,沉重庞然的巨力就碾压而来。


    ——那就是【时间】。


    栗秋焰握着镜子的手微微颤抖,即使现在是他拿着镜子,但他却仿佛孤身立于咆哮的黄河之前,渺小得像一粒沙尘都能彻底压倒他。


    也因此,在看到它时,他就从没有想过【剥夺】这份远非人力能掌握的力量。


    但现在他的想法,产生了一些细微的改变。


    “不用去与它对立。不是【剥夺】,而是……”


    栗秋焰回忆着在那个因果阵中短暂感受万物时的感觉,手指慢慢地贴上镜面,喃喃道。


    “感应、共鸣、调动……”


    就像在心流状态中,掌控烹饪时的每一丝火焰。


    渐渐地镜面泛起一圈圈涟漪,他的指尖慢慢融了进去,栗秋焰眼前一瞬间恍惚闪过无数虚影。


    他知道此时的自己有多么危险,这举动好比在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黄河岸边伸手入水,过往与未来如沙泥般冲过他的指尖,只有游丝般的精神勒在腰际,稍稍一碰便会尸骨无存。


    但他也能感觉到,他那本如游丝般纤细脆弱的精神,正在飞速膨胀生长。


    惊人的收获。这样想来,只要进入的次数越多,他的精神强度就会更高,就能越长久地调动这份力量——但那同样,需要的是【时间】。


    现在他必须尽快停止,毕竟停留越久,他就越危险。


    但在此之前……


    “……就先做一个,小小的尝试吧。”


    栗秋焰喃喃道,将手指更深地探入了河流中。


    第二样神器,加茂家的天丛云剑。想要名正言顺地打开加茂的局面,就得从一个人入手。


    ——加茂宪伦。


    他知道现在停止更好,等下一次绝对安全时再找也来得及,但栗秋焰不想再拖。


    那是制作九相图的术师。在后世的叙述中,加害者的名字反复地与特级咒物一起被提起,而那个似乎仅作为表现他邪恶残忍程度的、只因体质特殊便被迫孕育咒胎的少女,明明受尽折磨,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那个无名的少女……


    栗秋焰想救她。


    “时间啊……”栗秋焰缓缓地低声道:“告诉我,我此时想要知道的一切吧。”


    长河奔涌而过,他闭上双眼。


    /


    她睁开双眼。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是出身中层的小贵族家族吗?假如是顶级的大贵族,父母是不是就会动用重金请人来为她治病呢;假如是普通的平民人家,他们是不是就不会为了颜面,而直接命下人杀死她呢?


    是得了这怪异的病症吗?但在她说看到可怖的怪物时,没有一个人相信;在她哭诉痛苦与恐惧时,没有一个人聆听;但当受害的证据浮现而出时,所有人都在指责是她的错。


    是逃跑前,拿走了桌上的最后一块点心吗?


    那是她最喜欢的点心,是从小陪她一起长大的侍女亲手做的,她舍不得吃,饿极了才细细地啃了一点,现在胸口里还剩下半块。侍女说要给她做一辈子点心,出嫁时也陪着她。


    那个笑容温暖的女人死了,她挡住了那柄刺来的匕首,用最后的力气为她在身后关上了门。那是她唯一的朋友。


    她想了很久,也没有想出答案。因为无论是出身或是这异样的病,她都无法选择。她唯一能选的只有逃跑,但她不觉得自己有错。


    因为她想活下去。


    她真的好想活下去,带着那半块沾血的点心一起活下去。她拼命奔跑着,发疯般捶打鼓起的腹部,当浓黑的血块流出肚子干瘪下时她又哭又笑。


    她摇晃着站起,以为自己将迎来全新的生活。但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额头上有缝合线的男人。


    ——啊啊,她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她的眼珠动了动,尽力透过面前即将伏在身上的狰狞怪物,看向天空。


    这是座荒废的野庙,顶梁早已腐朽生虫,间隙间漏下一尺阳光,正好映在殿堂生苔的佛像上。巨大的菩萨结印俯首,面容慈悲,注视着其下即将发生的一切丑恶,岿然不动。


    “为什么……”她喃喃道:“为什么是我?”


    袖手站在一旁,一道缝合线贯穿前额的男人笑了。


    “因为你特殊的体质。这真是十分珍贵的体质,承载着强大的生命力,连咒灵这种东西,都能包容进代表【生】的孕育中。”


    加茂宪伦抬头,欣赏着眼前的佛像。


    “在古早的神话中,凡人饮琼浆而成仙。如果将这股生命力称为‘浆’的话,那这星浆便足以向天借寿,助死星复燃……啊不过,看你的表情,大概还听不懂吧。”


    加茂宪伦低头,看着她空洞的眼瞳。


    “那么,我这么说你大概能理解。”加茂宪伦微笑道:“因为——这是你的命运。”


    在她愣怔的眼中,加茂宪伦起身,身处这即将发生人间惨案的现场,如闲游般缓缓地轻松踱步。


    “人是会转世的。在漫长的生命中,我看过无数人带着相似的面孔重新回到时间的洪流里,他们看似再一次拥有了选择——但实际上,根本没有什么选择。”


    “就像你的体质,从出生起选择的天平就已倾斜,一直加注到……最后的绝境。你注定一次次地死亡,成为耗材,或者废物。”


    加茂宪伦露出恶意的笑容。


    “人生来就要受苦,而这就是你的命运。”


    是吗。这就是命运……吗。


    她看着伏身而下的咒灵,眼角滑过一丝泪。


    她有一点点后悔。不是后悔逃走,也不是后悔出生,她后悔的是——


    ——假如早点吃完那份点心,就好了啊。


    泪水落下,她闭上了眼。


    而就在此时,庙门轰然洞开!


    阳光肆意而入,蓬勃热烈的火焰倏然而起,将狰狞丑陋的咒灵瞬间燃烧殆尽!


    “加茂宪伦,给我滚出来!”


    栗秋焰一脚踹开了大门,锋利的视线四下一扫,接着在少女酷似天内理子的面容上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他握灭了手上的火焰,目不斜视地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柔和地搭在了少女身上,接着咬牙站起,向四周空荡荡的庙宇怒目而视。


    “我知道你还在这儿,加茂宪伦。你最好自己出来,我有的是方法强行把你揪出来,但我现在恶心得很,只想杀人。”


    栗秋焰冷冷道。


    庙宇寂静一片,悄无声息。


    “听不懂人话?”


    栗秋焰反而笑起来,声音却骤然沉了下去。


    “别再让我重复第二遍——滚出来,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