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咒灵会发生什么……?
诅咒之王, 两面宿傩。
在进入咒术界前,栗秋焰就看到过这个名字。那还是国中的时候,他那段时间闲得无聊, 把家里落灰的那堆门面书翻了一遍, 其中就有一本是《日本书纪》。
宿傩此人, 只占了一页中极小的一个自然段。只说在仁德天皇年间, 有一人名为宿傩, 一体有两面、面各相背、各有手足。
栗秋焰那时正趴在书桌的窗帘后,眯着眼, 指尖缓缓在黑白的印刷字上划过。
“不随皇命,以掠略人民为乐……”
然后窗帘就被猛地拉开,身体被一把轻松抱起,脸被壮硕的胸肌压住,他下意识把书抬高, 脑袋上就传来了热情的声音。
“嘿fiamma我的儿子,你在看什么, 菜谱吗?这什么……两摊素面?”
……说真的,要不是那汉文半吊子的意国花瓶老爸, 他甚至都不会记得这个名字。
想当初栗秋焰还认真思索过, 这种被古人所恐惧的畸形, 是否有母体营养匮乏的原因, 假如在出生前调养饮食……
不过那也都是过去了。谁能想到这个正史名不见经传的人, 竟然是咒术界中赫赫有名的诅咒之王呢。
……更没想到,今天竟然真的要用在料理中。
栗秋焰凝视着瓶中暗色的粉末, 深呼了一口气。将它取了出来, 暂且放在了案台边缘的位置。
当时情况特殊,他面临生命威胁, 又被从来没见过的概念标签一刺激,想到高专恶心人的做派,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昧了下来。但虽然磨了粉,这也毕竟是咒物,不知道随意食用会发生什么,栗秋焰还以为这东西会落灰一辈子。
没想到今天竟然真能用上。
至于这个实验品会发生什么?哈,跟他有什么关系?
栗秋焰抬眼看了一眼真人脸上灿烂到恶心的笑脸,果断低下了头,随手掏出一只巨大的活物,往案板上一摔。
“这是……”真人好奇地看过去:“章鱼?”
章鱼被啪叽一下扔在案板上,身体呈现出偏深的紫红肉色,像是刚从海里捞起来般鲜活有力,触肢不停地扭摆挣扎,试图向上缠缚住栗秋焰的手。
但栗秋焰牢牢地卡住章鱼的头颅下方,少年有力的手腕纹丝不动,真人与章鱼乱动的凸鼓眼珠对视,突然想起另一个头颅与章鱼十分相似、与他同为特级咒灵的陀艮。
而就在真人眼前重合上同类的虚影时,栗秋焰手握锥刺,迅猛利落的一下,长刺瞬间齐根没入了章鱼的大脑!
真人本能地一僵。
章鱼爆发出最剧烈的挣扎,但栗秋焰仍表情淡然,一手捏握住章鱼脖颈,另一手抵住没入章鱼两眼之间的锥刺,露出的手臂上肌肉绷紧,利落地将那根针锥刺得更深,还左右旋转了好几圈。
章鱼变色了。仿佛一滴惨白的水在血中晕开、染透,从被针锥扎入的地方开始,原本紫红的章鱼迅速变得灰白,活力随着象征生命的紫红一齐褪色消失。
它不再扭动挣扎,只有灰白的触肢还在痉挛般蜷起张开,一收一缩的吸盘像是死前痛苦的呻吟。
接着,栗秋焰翻开章鱼的头颅,将里面的东西一个个一起拔了出来。少年手掌下摊,他清丽柔和的脸庞微微俯下,注视着大脑和内脏从白皙的指间流下来。
栗秋焰的一系列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连眼神都没有波动一下。
真人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明明他没有心脏,却感觉到灵魂中有什么东西颤抖了一下。
他静静地注视着栗秋焰的手。像是顽劣的孩子在进入水族馆时突兀地安静下来,眼瞳中映过鲸鲨漠然而过的庞大阴影。
“你杀人也这样吗?”真人突然说。
栗秋焰切章鱼的手一顿:“……”
他无语地抬头,发现真人竟然问得还挺认真的——也许在这只咒灵眼中,人类虽然“好玩”,但也同样是与其他活物并列的一种……物种?
“怎么可能,我只是个厨子,厨子不杀人的好吗。”栗秋焰说:“这是处理食材……人又不是食材。”
“凭什么人不能当食材?你不会好奇吗,明明从未尝试过的‘肉’就在眼前。”
真人追问道:“你说厨子不杀人……那直接把人肉给你,威胁你烹饪,你会做吗?”
栗秋焰绿色的瞳眸动了动,过了片刻后,他低下头,开始漫不经心地一下一下切着萝卜。
萝卜的汁水在刀影间微微地渗出,像是被血浸透的伤口。
“……假如在我对料理最狂热,最不知天高地厚的那几年……也许会吧,说不定。”栗秋焰淡淡道:“但如果真的做了那样的事,就再也当不了厨子了。”
厨子是不能忍受自己对味道失去掌握的。即使强忍多次,最后也一定会亲自品尝。
那是饕餮般的疯狂之路,在那种路的终途,也许会把自己吃下去也说不定。
“搞半天,还是那种自以为是的论调啊。”真人嬉笑道:“这是人类中心主义吗?明明全都又弱又蠢,随便哪个咒灵都能简单杀掉一大片哎。”
“人类就是中心吧。”
栗秋焰垂着眼睛,平静道。
“因为你看,咒灵不吃人类吧?”
真人愣了下:“诶?”
说话间栗秋焰已经切好萝卜,并将汁水挤到碗中,放在旁边备用。
然后他切了番茄、蒜,合着之前切好的章鱼下锅,用橄榄油稍微嫩煎了一下,让章鱼表皮带上香味。
“那是什么意思?”与栗秋焰不紧不慢的动作相对比,真人反而忍不住了。
栗秋焰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烹饪节奏的打算,他探了探水温,将萝卜的汁水倒进一煮锅的水中,放进章鱼,盖上盖子后才开口。
只是他并没有直接解释,而是转而说起了别的东西。“这道菜发源于意国,在霓虹经常被叫做‘阿芙佳朵’,就是‘淹没、湿透’的意思,是一种叫溺煮的料理方法。”
真人:?
栗秋焰的手指在锅外侧微微一碰,感叹般道:“几千年前,人类还挣扎在山林野兽间求生,邻海而居的人类先祖们,不知因为章鱼这样头足类的先祖溺死过多少人,但现在……它只能躺在这里,等着被吃。”
真人:“你想,说什么?”
“还是不明白么。”栗秋焰叹了口气。
他微微俯下身,碧绿的眼眸淡漠地向下,凝视着面前怔怔的咒灵。
“吃,是一种权力,一种征服。”
“远古的人类痛饮猛兽的血肉,由此存活、战斗、死去,而有会有新的人吃下曾吞噬过同伴的猛兽,就这样一代代地存活下去……直到兽类只能成为被吃的一方。”
“吃的一方活着,被吃的一方死去,化为吃者生命的养料。吃与被吃,这是最简单的权力关系,而世界也由此运行流转。”
即使大多类似于汉o拔那样的食人魔,大多也不是真的享受人类肉质如何。他们在咀嚼同类的血肉时,吃的更是一种心理欲望,一种隐秘而纯粹的……征服的快感。
牙齿咬合,咽下血肉。没有哪一种方式,比这更能确立权力的上位。
而烹饪……更是权力极限具现化的过程。
通过各种手段与方式,让被吃者逐渐变得更适合吃者的身体,这是吃者才有的傲慢余裕。
栗秋焰的打开煮锅,倒入各类调料,看着汤汁变成诱人的色泽。
章鱼的身体,在入锅前是紧缩发硬的,这也许也是一种不甘的被吃者最后的报复。但经过长时间的加热溺煮,肉质就会慢慢地松开,汤汁也会逐渐渗透其中……
是的,它变得“好吃”了。
栗秋焰的眼眸微垂,目光冷淡,突然笑般的一挑唇,开始悠闲地做起收尾工作,清洗起那柄刚刚刺穿章鱼大脑的锥刺。
“而你们咒灵,不吃人对吧?你们杀人,完全是出自本能的恶意,不是生存,没有征服,你们只是向世界宣泄着临死般的破坏欲……因为你们根本没有考虑过如何‘活下去’。”
“所以一切都只是恐惧的回响罢了。咒灵,本性已经注定你们是依附的一方。比起独立的‘生物’,我倒觉得更像是人类避免族群膨胀毁灭地球,而诞生的一种自我机制。”
冷光打上水流,映出栗秋焰微微的一笑。
“只有人类才是征服者。”栗秋焰笑道:“听懂了吗,寄生虫?”
强大到可怖的压力骤降,真人瞳孔剧缩,那一瞬间他思维一片空白,下意识只想后退逃离——但后背却抵上了一道无形的冰冷障壁。
——‘规则’未完成,他还被关在领域中,不得离开。
栗秋焰掀开锅盖,将炖煮好的阿芙佳朵捞起,放在盘中。
他突然笑了一下,因为不知为何脑子里忽然冒出了小时候的事。
他的中二ptsd应该也是来源自此,那时他刚刚开始学烹饪,就展现出了非同一般的天赋,不过他出手的料理也只有极少数的人有机会品尝到。
日媒一向爱好夸张的称呼,因为那对爸妈的中二外号,在之前一直称呼他为“魔王之子”“神女之子”……
但在吃过他的料理后,那些人开始用极尽夸张的辞藻,洋洋洒洒地描述着自己惊艳的感受:用不容抗拒的味道,碾压过舌鼻……摧毁固有味觉,臣服于被重新定义的美味……
那些人叫他……“暴君”。
栗秋焰拿过那瓶奇异的调料,在盘上轻轻地画龙点睛般一抖。
“你应该知道,吃下料理后喜好标签达数的‘咒术师’,会被我掌控咒力,抽取来使役术式或领域。但……那是‘咒术师’。”
栗秋焰将盘子放在桌上,看向真人,嘴角逐渐扬起。
“与咒术师不同,咒灵本身就是由咒力沉积而形成的吧?也就是说你们本质上……只是一种咒力集合体而已。”栗秋焰说:“那被我掌控住咒力的一瞬间,你会发生什么呢?”
阿芙佳朵的香味翻溢而出,但真人的手却颤抖起来。
真人恍惚间感觉栗秋焰张开的领域宛如餐盘,而他竟现在才发现自己身处其中。他抬起眼睛,看到栗秋焰终于笑起来的面容,却仿佛看到绿眸少年拿起刀叉。
薄唇张开,露出牙齿。
“我为刀俎,你为鱼肉。”
栗秋焰将盘子放在真人面前,微笑道。
“尝尝吧。”
第22章 只会引发更大的麻烦
整只章鱼盛放在洁白的盘中, 柔软的肉肢浇淋着汤汁诱人的色泽,鲜香扑鼻而来,随着放下的动作, 弹性十足的触腕还颤了颤, 几乎可以想象出口感的鲜脆弹牙。
真人感觉自己的心脏也跟着盘中的食物一起抖了抖。
“吃啊。”栗秋焰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来。
仿佛按动了什么开关, 真人面色一僵, 腹中的饥饿感噌一下窜了起来, 直直地灼烧着灵魂。他一把抓起餐具,灼烧感消失, 但悬吊的饥饿感仍在隐隐地催促着他——
遵守领域主人的【规则】。否则,死。
但即使履行规则,下一步等待着他的,又将是什么?
热气携带着海鲜霸道的鲜香冲入鼻端,真人幻视出一只张牙舞爪的章鱼昂立于盘沿之上, 两条有力的触肢抬起如子弹般袭向面门,一只勾住鼻子一只缠上脖颈, 往下重重拽去。
白色的香气幽幽抚过真人的头脸,真人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向下, 将刀叉抵在了章鱼腿上。
刀尖有些颤抖地切开肉肢, 真人叉起章鱼足的末端, 在缓缓举起那块肉的过程中, 他脑中一瞬间闪过了很多。
也许还有别的空子可钻?只要不真正吃下栗秋焰的食物……
但当那块肉碰上唇时, 真人却发现——他无法选择不吃下它。
即使意识抗拒,每一处身体却都叫嚣着渴望。在烧灼的饥饿中, 这块食物牢牢勾住的是一种本能——求生的本能。只要还有着活下去的欲望, 就永远无法拒绝栗秋焰。
嘴唇颤抖着张开,那块肉被放入唇舌之间, 咬下。
瞬间,爆炸的美味席卷了口腔,伴随着浓厚的鲜味浪潮奔涌而来的,是辛香鲜辣的激烈刺|激,紧实弹牙的新鲜章鱼肉经过溺煮惊人的柔软,每一丝都渗透了汤汁。像是暴风雨下的悬崖,每一次咀嚼都是一次怒吼着拍上海岸的巨浪。
“传统的阿芙佳朵,不会加入辣椒这种过于‘重’的调味料,因为这道菜的精髓在于发挥食材的鲜味。”
“但我的食材足够好,不用担心调味料盖过鲜味。”系统发的海鲜大礼包果然好,栗秋焰舀起一勺汤汁,轻松道:“所以我结合了韩式辣炖海鲜汤的做法,在阿芙佳朵的基础上,又另外加入了辣椒胡椒粉等调料。毕竟……”
与真人见面后,交流仅有短短几句话的时间。但只是这短短几句话间,栗秋焰已冷静分析出他所需的信息。
“原先的阿芙佳朵固然美味,却太温顺柔和了。”栗秋焰看向真人,笑道:“你需要的美味,是一场不容置喙的征服与碾压。”
真人沉默着,半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说的没错。我甚至今天才知道,原来我‘喜欢’这样的口味。”真人抬起头:“……这太好吃了。”
真人脸上的表情出乎意料的真诚,但栗秋焰心中反而提起了警惕。
他之前没跟这种可以交流的人形咒灵打过交道,但他以他丰富的知识储备、以及充足的轻小说阅读经验发誓,这种稀有品级的反派绝对不会那么简单。
不过领域的规则已开始运作,真人身侧,标签一个接一个地亮了起来。
【辣】【猎奇】【海味】……
栗秋焰屏住了呼吸,最后,一个颜色略微泛红的标签缓缓亮起。
【黑暗气息】
猜对了!加进去的宿傩手指粉真的有用!
四个标签亮起,领域规则生效,真人的咒力流泻而出,栗秋焰逐渐能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形成,即将归于自己的掌控……
“糟糕了,这样下去,我真的感觉意识在消失哎……”真人可怜兮兮地抬头:“小焰,放过我嘛,我可以保证,以后绝对不再来找你的麻烦了。”
“不可能。”栗秋焰一口拒绝。
“当你的召唤物也不是不行……但起码可以让我保留自我意识吧?”真人眼中泛出泪花:“我可以立束缚,保证以后绝对不伤害小焰你,以及所有和你相关的人!”
听到这里,栗秋焰心中松了一口气,真人是真的没办法了——本来是猜测,但栗秋焰现在大抵确认了。因为咒灵是咒力的聚合体,所以完全掌控咒力后,同样会对咒灵产生掌控力。
对于这个条件,栗秋焰一方面忌惮未知咒灵的临死反扑,另一方面又拿不准这个对咒力的掌控力会持续多久,这个条件也确实可以接受,于是思考半晌后,同意了。
“束缚……成立。”
领域边沿处已经泛出灰黑的光色,隐隐有手掌形状的浮凸,处于栗秋焰掌控下的,真人的领域即将成形。但在只差一步时,晦暗的光线掩饰下,淡蓝色发的咒灵变脸般瞬间转泪为笑。
栗秋焰心道不好,但此时束缚成立,似乎冥冥中有天道响应,瞬间变数的介入令领域的运作一顿,对真人咒力的抽取停滞了一瞬。
咒力回归,真人瞬间向后急退!
他要逃!
栗秋焰立刻站起,不过幸好,领域的规则是必须【吃完】,虽然真人的速度极快,但他会被领域阻拦——
真人嘴角的笑容夸张得扩大,连脸颊都一同裂开,咒灵的头颅充气球一样膨胀起来,顺着那狂笑裂开变形。巨大的嘴横贯了整个头颅,畸形的手臂伸出,一把抓住桌上的盘子,将整道料理扔进了拉链般一拉至底的巨口中。
坏了!
栗秋焰表情骤变。规则达成,领域的阻碍如冰块般消融,真人轻松回头,半个身体已跨过领域边沿,巨大的头颅露出恶心的笑容。
“拜拜,小焰~”真人悠闲地挥舞着细小的手臂,笑嘻嘻道:“对了,顺带一提,你的名字,可是【咒术师】告诉我的哦~”
栗秋焰并不擅长与料理无关的战斗。咒灵的速度太快,只要脱离领域,他确实只能放任真人逃脱,没有任何办法。
但……前提是,能够脱离领域。
被短暂停转的规则早已重新生效,灰黑的阴翳覆盖而下,栗秋焰抬臂,向真人离开的方向张开手掌。
“——领域展开。”
栗秋焰眼神冷静。
“自闭圆顿裹。”
真人脸色一变,瞬间领域内无数手掌浮凸而出,在他即将完全跨出领域的那一刻环抱圈紧,牢牢锁死了他的手腕!
更可怕的是,类似于自己的术式【无为转变】的效果,同样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他的灵魂与**固定住了,连变小挣脱都做不到!
脚步声响起。
真人僵硬地抬头,看着栗秋焰缓缓走到面前。
栗秋焰俯视着他,可能因为现在真人只有一只手留在领域内,所以咒力抽取得有些迟缓。但栗秋焰仍然能感觉到,那种与使役他人术式类似的“掌控力”,正在逐渐凝聚成形。
“我说过……”栗秋焰微微勾起唇:“我为刀俎,你为鱼肉。”
他再度抬起手,领域内更多阴影食人鱼般游动而来,从黑暗中浮凸而出,冰冷地缠绕上真人的手腕,接着无数手掌一同发力,立马就要硬生生将真人强行拽回领域!
但就在此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栗秋先生!”
栗秋焰一惊,下意识抬头,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一边热情地向他摆手,一边急切地小跑着过来。
来者何人栗秋焰完全没印象,但这架势明显是看不见——这人不是咒术师,是普通人。
栗秋焰犹豫了一下,而真人猛地竖起手,手掌变化为锋锐无比的肉刃,趁着栗秋焰犹豫的一瞬间,当机立断地回身,一刀斩在自己肩上!
领域内的那只手断落,真人终于脱身,眨眼间便逃之夭夭,消失得无影无踪。
留在领域内的,只有一只手臂……以及手臂肉|体内残存的,一小部分真人灵魂的碎片。
栗秋焰:“……”
“栗秋先生,可算是找到你了!”
毫不知情的中年男人跑到面前,双手抓住栗秋焰的手上下摇晃,双眼放光,一张脸快笑开了花,热情得像是难民见到赈济粮。
“……”栗秋焰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没好气道:“大叔,你谁?你怎么找到我的?”
如果是以前认识的人,那肯定也认识自家父母。但自从进入咒术界后,按理说连爸妈都不知道我人在哪里才对——所以我认识你吗,你就来坏我事!!
“哎呀,您贵人多忘事,不记得我也正常。”中年男子打着哈哈:“鄙人佐藤……您可能没印象了,但您前几天住的那栋房子,是您小时候,我送给您的礼物。”
栗秋焰:“……哦,原来如此。”
他就说,那栋房子能立刻住人,肯定是有人打扫。那么就说明原主人赠送后没有扔那不管,而是一直对那栋房子有关注……他住进去过的消息,大概就是保洁例行打扫发现后,跟这个人说的吧。
不过佐藤……他还真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在哪看过的呢,好像就是不久之前?
“真的很抱歉,栗秋先生,鄙人家族世代从事教育事业,一直是勤勤恳恳与人为善。这次实在是有事相求,却怎么托人都见不上您,事急从权,才出此下策。”
哦。栗秋焰突然想起,之前写给伏黑甚尔的那个纸条……那个搞霸凌的老师,是不是就姓佐藤来着?
佐藤察言观色,看栗秋焰皱眉还以为他不信,连忙道:“是真的,附近这一片的学校,我都是理事会成员。对了,附近就有一所我担任校长的小学,要不我现在就带您去参观参观……”
“行了,我没兴趣。”栗秋焰推着推车往外走:“而且我刚退学,很烦‘校长’这种生物。”
“诶?”
佐藤一愣,随即愤慨道:“是哪所学校!不开玩笑,鄙人好歹在教育界也有一定影响力,让我……等等,栗秋先生,您别走啊!”
栗秋焰头也不回,佐藤忙跟上他,在身后讨好般恳求道:“真的,您起码听听看?这个事情我只能指望您,那些报道我全看了,只有您,‘暴君’、‘魔王与神女之子’、‘启明的烁光晨星’、‘不落的梦魇’……”
“停止。”栗秋焰面无表情地抬手打住:“这儿站不下这么多人。”
“可是……”
栗秋焰叹了口气,无奈道:“算了,先说来听听。”
“太好了!”佐藤大喜过望:“其实是有一所学校……”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佐藤的话。
栗秋焰给了佐藤一个眼神让他稍等,抬手接起:“喂?”
“哥哥!”伏黑津美纪的声音慌乱地响起:“你快来学校,大事不好了,叔叔打人了!”
“意料之中。”栗秋焰很淡定:“不过甚尔他竟然是光明正大打的么,我还以为他会套麻袋。”
“不是,叔叔快把人打死了!”
“啊?”栗秋焰脸色严肃起来:“到底怎么回事?”甚尔不像是这么掌握不好分寸的人啊。
“说来话长……一开始叔叔还挺正常的,但有些冲突,反正就这样那样,然后佐藤老师骂了一句,说小惠是没有妈妈教养的孩子。接着叔叔就……炸了。他把所有保安都打趴下了,一副要弄死佐藤老师的样子。”
栗秋焰:“……那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呢?”
“因为之前都跟小惠没关系啊。”伏黑津美纪慌乱道:“但现在小惠上去拦了!”
“啊?”
栗秋焰话音未落,电话那头就传来一声尖叫,栗秋焰下意识将手机拿圆,但即使他没开公放,佐藤老师清晰至极的怒吼仍然透过话筒传了出来——
“我告诉你,我就骂了又怎样,你敢在这里动手打我,你就已经完蛋了——我爸是这个学校的校长!”
栗秋焰转过头,看到佐藤明显认出了这个声音,本来笑开花的脸瞬间变青了。
那头的声音还在不依不饶地响着。
“还有你个没妈的小子,别以为我会感谢你,还有那边那个,是你姐姐是吧?哈哈,我保证,以后不可能有任何一家学校收你们——给我退学,滚去当一辈子贱民吧!”
砰的一声巨响,似乎是津美纪的手机被打掉了。又是一阵嘈杂,电话被挂断,只有一声接一声嘟嘟的忙音。
佐藤的脸青了又紫,紫了又青,最后定格成酱紫。
“……我这是和退学杠上了吗。”栗秋焰感叹了一声,顺带抬起眼看了佐藤一眼:“不过,世代教育、与人为善?”
佐藤的脸又从紫变红,唰得一下给栗秋焰深深鞠了个几乎对折的躬。
“外面有车,您和我一起。”佐藤一字一句几乎是咬着牙蹦出来:“……我们现在就去!”
而在学校那头,津美纪不顾手掌肿痛,慌张地从几个故意踩过的人脚下抢救出手机,但却怎么都按不亮屏幕。
那边,甚尔看着挡在面前的伏黑惠,眯起眼。
“他都这么说了,你还要保他?”甚尔反手握住一节扭曲的栏杆,淡淡道:“闪开。”
“……我不是要保他。”伏黑惠倔强地盯着甚尔,几乎是爆发般喊道:“你从来没管过我!你也不关心我!结果只是一下,你就把一切都毁了——你还记不记得,这是我的学校!你现在要在我的学校里杀人!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甚尔握着栏杆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他凝视着惠的脸,沉默了片刻。
他的手指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甚尔猛地拧转手腕,将栏杆牢牢抓住。
甚尔看向惠,张了张嘴,似乎有话想说,但还是没说出口。
“……闪开。”最后,甚尔只是这么重复道。
伏黑惠瞪大眼睛,接着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压抑着愤怒,用更大的声音顶了回去。
“我不!”
伏黑津美纪倒吸了一口凉气,急得团团转却毫无办法,索性一闭眼开始在心中急切祈祷。
栗秋焰哥哥,你到底在哪,快点来救人啊啊啊啊——!
第23章 美食侦探第零话:巧妇硬为无米之炊
学校内。
父子两人僵持着, 甚尔面无表情地看着惠。片刻后,他肩背的肌肉起伏,将那根反手握在身后的铁管横至身前。
那原本是学校门口的栏杆, 光直径便足有掌粗, 被这个强到离谱的男人随手拔起用作武器, 轻松得像折断一根抹茶巧克力棒。
而此时那根霉绿沉厚的实心铁管上, 清晰的掌痕凹陷而下。几乎整个学校的人都在附近, 黑压压的人头此刻却鸦雀无声。
仿若实质的恐怖压迫感中,原本嚣张的佐藤像被掐住了脖子的鸡, 叫嚣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这令人窒息的压力下,惠分毫不退,手指结印,一黑一白两条玉犬从影中跃出,立于身侧。
瞬间, 甚尔动了。
跟上次在狭小的室内完全不同,玉犬疾速全力向前扑咬, 刚刚露出牙齿,眨眼间甚尔就已出现在身后, 右手持管松握, 向后随意一抡。
巨力圆扫而来, 两只玉犬刚要扭身, 便瞬间被拦腰击中, 飞向半空。
惠瞳孔缩小,与漠然垂眸的甚尔对视了一眼。
太快了。
连大脑都无法反应过来的快。更别提做出什么行动了。
战力根本不是一个等级。连蚍蜉撼树都算不上, 种种心情交织而爆发而出的努力, 只是一粒被无情碾压过的微尘。
甚尔越过惠,余光却看到男孩红了眼圈。
他顿了一下, 原本要敲昏男孩的手重重落下,却只胡乱捏了一下小孩后颈的皮肉。
“唔……!”
惠捂住后脖猛地回头,却只看到甚尔站在佐藤身前,一动间手滑握至管梢,铁管圆抡而起。
“——爸!”
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做到的事,在这简单的一声中却成功了——甚尔的手犹豫了一瞬。
但紧接着,那根铁管还是毫不留情地用力挥下。
所有人都下意识闭上了眼。谁都知道,这一下下去,必定是脑浆迸裂、鲜血四溅的可怖场景。
但想象中的闷响并没有到来。
出现在众人耳中的,是少年平静清澈的声音。
——“领域展开。”
惠猛地抬起头,看到栗秋焰单手揣兜,从不远处悠然行来。
绿眸的少年面容柔和、身形清瘦,明明没什么恐怖的气势,却奇异地消解了甚尔一系列暴|行带来的压力,他走入人群仿若摩西分海,人们纷纷退后,下意识让出了一条通路。
栗秋焰畅行无阻地走了进来,津美纪从人群中扑了出来,眼睛发亮地喊了一声哥哥。
惠呆呆地看着栗秋焰走近,接着仿佛劫后余生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说不出什么话,明明见到栗秋焰就安心了下来,却莫名有些委屈上泛,同样喊了一声:“栗秋哥哥。”
“好啦,我这不是来了吗。”
栗秋焰笑着一人揉了下脑袋,接着脚步不停,维持着这样的笑容来到两人之间。
甚尔冷冷地看着他。
握着铁管的手臂肌肉膨起,刻在管上的掌印更深地凹陷下去,捏得实心的铁管变形成扁圆。
甚尔没有收手。那根铁管贴在佐藤的脑袋上,用力之大连铁管本身都在颤抖,将太阳穴那一片擦得通红,却就是不得寸进一步。
栗秋焰伸出手,如穿花分叶般,手掌轻巧地游入佐藤太阳穴与铁管之间,而铁管被无形的力量逼得步步后退。
他指尖并起轻松一弹,甚尔的手臂则猛地一震。
栗秋焰眯起眼。甚尔哼了一声,转过头去,顺势松手,将铁管往旁边一扔。
铁管咚一声落地,佐藤缓缓瘫倒着滑下,浑身抖如筛糠,脸上涕泗横流,啊了半天一个成型的词都说不出来。
“不是说要注意分寸的么?”栗秋焰微笑着柔和道:“让我放心?嗯,这就是你让我放的心?”
甚尔扭着头不看他,半晌后不耐烦地啧了一声。“……吵死了。”
栗秋焰瞬间变脸,那只一直揣在兜里的手拿出,只见那手中握着的,赫然是无上武器——擀面杖!
“吵、吵、吵!还嫌上我吵了!”栗秋焰抄起擀面杖就往甚尔头上敲,说一个字就敲一下,怒道:“昨天怎么答应我的!不是说什么都做吗!合着你的承诺就是上下嘴皮一碰是吧!”
甚尔:“……”
虽然没有额外附加概念,但身为长期颠锅饱受训练的厨子,栗秋焰有的是力气和手段。清脆的咚咚声,听得惠都下意识倒吸凉气。
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甚尔硬是忍住了身体本能没躲,受了好几下,很硬汉地撑在原地,连头都没捂。
栗秋焰停下,甩了甩自己被反震得有些发麻的手,自然而然地把擀面杖塞回口袋——惠瞪大眼睛,硬是没看出来他怎么塞进去的。
“过来。”栗秋焰回身招了招手。
津美纪开心地跑来,伏黑惠则愣了一下,也听话地贴过去。
“好了。”栗秋焰一手领俩小孩,另一手拍了拍甚尔的肩,淡定道:“道个歉,这事儿就过去了。”
甚尔嗤笑一声,双手抱胸,表现出桀骜不驯的充分抗拒态度。他不屑道:“我道歉?别开玩笑了,他能活下来都是老子大发慈悲。”
此时佐藤终于回过神来,滑稽的脸上全是恐惧。但他看了一眼不远处围观的人,还是强撑着一口气道:“对,给我道歉,这件事我就算放你们过去了……”
“说什么傻话呢。”
栗秋焰挑起眉:“我说的是你——趁我还在好好跟你说话,识相点,给我们道歉。”
伏黑惠惊喜地抬头,甚尔也扫了他一眼。
佐藤卡壳了一下,过了半晌,迟钝的大脑才终于理解了栗秋焰话中的意思,随即不可置信地大叫起来:“我、我道歉?!我都快被他杀了——竟然还要我道歉?!”
“不然呢?”栗秋焰理所当然地奇怪道:“事情完全是你挑起来的,当然该向我们道歉了。至于被打,不是你活该的吗?如果不是看出了你平时就欺负惠惠,甚尔也不会一怒之下这么冲动吧。”
被狠狠踩到雷区是一方面,但要不惹麻烦悄无声息地杀掉有一万种方法……虽然容易被人误解,但身为杀|手的甚尔行事当然也具备细心谨慎的一面。
栗秋焰推测,他冲动的怒火恐怕也有一部分,来源于察觉到的,这个所谓的老师对待惠的恶劣态度、以及造成小孩长期以来糟糕人际处境的可能原因。
甚尔惊了一下,怔怔地回头。
“别这么看着我,我一直擅长相信他人——当然,也包括你。”栗秋焰笑了一下:“而且体察人心可是我的强项,我可是栗秋焰呢。”
甚尔眼神微动,向下却正好对上惠瞪得圆圆的眼睛。
“真的吗?”惠急切道:“哪怕只有一点点……你真的,为了我?”
甚尔移开了视线。
“……多事。小子,别一副多了解我的样子。”甚尔闷声道。
但沉默了片刻,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默许惠问题般的应声:“啊。”
惠还没反应过来,栗秋焰已经先笑了,再次拍了一下甚尔的肩。
“好啦。”栗秋焰轻松道:“可能有时候,有人除了暴力一无所有,便总想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但也有的时候,总会有些别的办法——比如说,有我。”
佐藤还在那边不可置信地叫着,栗秋焰走到他面前,佐藤混乱的骂声戛然而止,呆呆地仰头看。
栗秋焰笑了一下。
接着,他抬起鞋,狠狠一脚踩在了佐藤后脑上!
佐藤被迫脸朝下趴伏在地上,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标准的土下座。
“我说过,趁我还在好好说话,就识相点吧。”
栗秋焰一脚踩在佐藤的头上,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开口道。
“给我跪下道歉,搞霸凌的渣滓。”
佐藤僵了一下,随即羞恼气愤地拼命扭动挣扎起来。
“你怎么敢!我爸爸可是这所学校的校长——”
“我恨不得没你这个儿子!”
一个中年男子气喘吁吁地拨开人群,健步如飞地走上前拎起地上的佐藤,不由分说就是两个耳光!
佐藤傻了,“爸,你怎么……”
“我不来还得了!我不来我都不知道——你平时就是在外面这么败坏我们佐藤家的名声的!”佐藤校长发怒道:“你的‘事迹’,来的路上我可是听到不少啊!”
“不、对不起、我……”
“向我道什么歉!等我核实后,你给我上门,向那些学生一个一个鞠躬道歉去!至于现在——”佐藤校长咬牙往他头上一下:“给我向栗秋先生道歉!”
佐藤看向栗秋焰,又看向伏黑惠,迟疑了一下——他隐约记得,这对姐弟,不是姓伏黑吗?
但看他迟疑,佐藤校长立刻又是一下,厉声催促道:“快啊!”
佐藤顿时弯下腰,低声道:“万分抱歉——一切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伏黑惠愣愣地看着平时冷漠刻薄的老师,这样用力地弯下腰向自己道歉,一种万分复杂的情绪涌至胸口。
“我……”惠小声地开口。
“惠惠,不原谅也可以哦。”栗秋焰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原谅是你的权利,不是义务。想说的时候再说就行啦。”
“……嗯!”
伏黑惠用力地点了点头。
“哥哥……”
两个小孩抱住栗秋焰的肩,头靠在他的脖颈,像是深冬的旅人偎依着篝火。甚尔在旁边斜眼看了一眼,嗤了一声,伸手摸兜却掏了个空,他顿了下,不知跟谁负气般,抱起胸仰头不爽地看着天空。
“栗秋先生,你看这个处理……”佐藤校长试探道:“而且,后面孩子如果想转学的话,我也都能解决。所以那个事……”
“唔,不是给你号码了么,后面聊。”栗秋焰说:“我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
“当然是……”
栗秋焰站起,像刚才那样一手领俩小孩,另一手顺手拍了下甚尔的肩,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当然是——”栗秋焰豪气万分地一挥手:“回家吃饭!”
“好哎!”惠和津美纪都欢呼着一同举起手。
“……一群小鬼。”甚尔嘁了一声。
“晚饭前,先今天第一次尝试复刻味噌汤。”栗秋焰说。
甚尔立刻放下手,正了正脸色,铿锵有力道:“好!”
栗秋焰哈哈笑了起来。
……不过一会儿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一声轻响,一碗热腾腾的味噌汤被放在桌上,甚尔坐在桌前,桌边三张严肃的脸如临大敌般盯着。
甚尔拿起勺子,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口。
“怎么样?”惠下意识紧张道。
“嗯……”甚尔皱起眉:“不对。”
“不对?哪不对?”栗秋焰立刻站了起来,“鱼不对?水不对?味增不对?还是蔬菜不对?缺什么味道,甜了咸了还是不够鲜……”
“都不是。”甚尔说:“太……好吃了。”
栗秋焰:“……”
栗秋焰:“哈?”
第24章 谁说这厨子中二的这厨子太好了
味增汤, 经典的霓虹传统料理。
烹饪过程十分简单,真要说的话,就是蔬菜豆腐菇类等配菜煮汤, 几乎大部分味道都来自于汤中打散加入的味增。
光从味增的原料上来说, 就有米味增、豆味增、麦味增三种不同的种类, 在此基础上又有白、赤、黄三色, 风味各异, 对于栗秋焰的舌头来说,甚至能尝出不同产地风味的细微差异。
而味增汤的配菜更是几乎没有定型, 可能这家放舞菇,那家就放滑子菇;有人放嫩豆腐,有人放老豆腐……总之,正因为太过于“国民性”、搭配组合太过多样,所以在什么情报都没有的情况下想要复刻一道特定的味增汤, 简直是天方夜谭。
自然,栗秋焰也做好了相应的心理准备。他先普通做了一道味增汤, 准备根据甚尔的反馈,一步步改进调适直到成功复刻。但现在……
栗秋焰:“你要不要听听看你自己在说什么?”
他自认做了十几年饭, 心早已像杀鱼刀一样冷, 有着充足的自信无论遇到什么都波澜不惊……但太好吃了是什么鬼?!
“就是……太好吃了。”
甚尔拧着眉, 表情有些纠结, 他咬着勺子, 含糊地在“太”那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她的虽然好吃,但好吃得很……乱七八糟。打个比方, 就像之前我说过, 她的汤冷掉就会变腥,非常难喝。”甚尔紧皱着眉, 努力道:“但你做出来的这碗,即使冷掉了也会很好喝吧?——好吃得太过头了啊。”
栗秋焰如遭雷击,摇摇欲坠,一把按住桌角才稳住身形。
“哥哥……”津美纪小声道:“桌子、桌子在响……要裂开了……”
“不,裂开的不是桌子。”栗秋焰沉重道:“是我厨子的尊严。”
身为千年一遇的天才厨子,他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被人否定过料理!
砰!
众人一惊,栗秋焰一掌拍在桌上,身后仿佛燃烧起熊熊烈火。
“那具体是哪里太好吃了?”栗秋焰紧盯着甚尔:“是配菜搭配的味道太融洽?食材口感太高级?火候太好?对了还有味增……太鲜?太柔和?太完美?”
不就是方向产生了点变化吗,往好吃改可以,往难吃改难道就不行吗!就这么点东西,他还就不信了,只要说出来,他统统——
“不记得了。”甚尔说:“就是感觉太好吃了。”
栗秋焰:“……”
“啊啊啊啊啊!别拦着我,我要掐死他!”
“哥哥!”惠和津美纪一左一右拼命拉住他,“冷静点,哥哥!你要是受伤怎么办!”
“……喂,讲点道理。”怕触发身体的本能反应,甚尔甚至把双手举了起来,此刻声音都闷了:“现在被掐着脖子的不是我吗?”
“你无所谓。”惠说:“你死不了。”
甚尔:“……咳、咳咳,喂!栗秋焰,别再用力了!”
这小孩怎么回事,看着瘦得一只手都能拎起来,但这手劲……真不是开玩笑的啊!
“不行,这解决不了问题。”
栗秋焰突然冒出一句,松开了手。
“哥哥,没事吧?”
津美纪捧起栗秋焰皮儿都没破的手,心疼道:“都红了。”
“怎么,你还怕老子的皮厚硌着他的手了?是他掐老子,他能有什么事!”
甚尔嘶了一声,边揉着脖颈边抬起眼瞥过去:“喂,冷静点了没?”
“嗯。”
栗秋焰看起来很冷静。
“人死了舌头就死了,尝不出味道也改变不了想法。我不能容忍我的世界第一厨子生涯,留下你这个污点!——我就不信了,必须让你心服口服!”
他一把掐住甚尔的下颌,绿眸威胁地逼视道:“给我想!哪怕是一点点沾边的、模糊的,都给我说出来!”
起码也得有个方向吧!太好吃了这种描述鬼能复现出来啊!
“……你管这叫冷静么。”
虽然这么说了,但这件事上甚尔出奇的好说话,他眉头皱起,视线逐渐放空,看起来很努力地辨别回忆:“我……”
甚尔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挫败地松开了眉头。“不行,完全想不起来。”
栗秋焰观察着他,突然挑起眉。
“我知道了。”栗秋焰说:“舌头伸出来。”
甚尔:“?”
他虽然疑惑,但还是照做了。
栗秋焰仔细地看着舌苔,接着手一抬,按上了他的手腕。
甚尔下意识一挣,但又反应过来停下了动作,只是肌肉仍紧绷着。
栗秋焰没在意这些,只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你这家伙,怪不得只能说‘感受’,‘味道’的差异一点都说不出来……”栗秋焰叹了口气:“你喝了太多酒,舌头几乎完全废掉了啊。”
甚尔的表情先是僵了一下,接着反应很大地突兀抬手,啪一下拍掉了栗秋焰捏着自己下颌的手。
“放屁!”甚尔粗声说:“老子最讨厌的就是酒!”
伏黑姐弟两人被甚尔的突然暴起吓了一跳,但直面这无名怒火的栗秋焰,只是仿佛早有预料般,平静地注视着他。
那双眼睛,对,最讨人厌的就是那双眼睛。甚尔盯着栗秋焰,浑身肌肉绷紧,恨恨地咬牙。一副仿佛看透了什么般,淡然得令人烦躁的架势。可笑!你能懂什么,你什么都……
“为什么讨厌呢?”
平淡的一句话轻轻落下,甚尔却猛地一顿,肉眼可见地怔住了。
栗秋焰叹了口气。
“只有亲口尝过,才能知道‘讨厌’吧?而一般‘最讨厌’酒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和我的一个笨蛋同学一样一喝就醉的……和怎么喝,都没办法喝醉的。”
“你是哪一种呢?”
“我、我……”
甚尔微微张开嘴,又猛地闭上。他嘴角的那道长疤颤抖起来。
“如果是后一种的话,又是何种情况下,才得以发觉的呢。”
栗秋焰轻声说着。
他沉默地注视着。在这寂静的对视中,栗秋焰仿佛透过眼前人的颤抖,触及到某种隐秘的过去——劣质的酒瓶胡乱滚在四周,甚尔通红着眼浑身酒气,粗暴地一瓶接一瓶地往下灌着酒,没有品尝也无所谓解瘾,他只是机械地牛饮般咽着,以求酒精带走意识。
可惜他最终还是没能逃避痛苦。于是从那之后,他就开始讨厌酒了。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栗秋焰喃喃道。
甚尔那张发怒的脸慢慢收紧,拳头攥紧到青筋暴出,暗绿的眼睛闪动着。明明是极危险的蓄势待发的状态,但栗秋焰直直与他对视着,发现他的眼底深处却像纸上墨点般,缓缓洇湿出一点仓惶的痛苦。
“我不……记得了。”
甚尔捏紧的拳头松开了。他的气势跌落下去,像是患病后离群的狼王,眉眼间虽仍撑着凶狠的戾气,但却难掩疲惫的病痛——一种他甚至不知发源何处的,茫然的疼痛。
甚尔喘息着,重重跌坐回椅子上,怔怔地注视着那碗味增汤。
他动了动手指,将那碗仍有余温的汤喝完了。
“抱歉啊。”甚尔闭上眼,仿佛无意识般低声重复说:“但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空气寂静下来。
栗秋焰的视线一直停在甚尔身上。像是一滴雨水落在屋檐下,听到了模糊的回声般,他的手指动了动,似乎被同样一种遥远的疼痛所触动。
“还没结束。”栗秋焰说:“这才只是第一次。别小看我,我可是天才厨子!区区he,等我做出那道味增汤,不就什么都好起来了吗!”
甚尔眼中的光一亮,接着又消逝。
“……你尽力了,栗秋焰。我承认,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的厨师。”甚尔攥紧勺子:“是我……”
滴水声越发急促地落下,母亲的声音模糊而柔软地从回忆中响起。“阿焰,你是妈妈见过最有天赋的孩子。一定记得,要好好珍惜自己的天赋啊。长久不用的话,上天可是会收走的哦。”
“这不是一直在用嘛。我这眼睛鼻子舌头,比你们都厉害多啦,今早上那道新菜,不还是我试出来的?”
记忆中自己的声音洋洋得意地说着。但母亲却笑了。
“并不是那样的东西啊,阿焰。只是这种普通的‘天赋’,我和你爸爸不也都有吗?”
“那是什么?”
“是爱啊。”
母亲的声音似波纹般,慢慢消隐在淅沥的雨声中。
“你是天生懂爱的孩子。这是真正的,千年难得一遇的……天赋……”
雨声骤停,栗秋焰脑海中灵光一闪。
“我明白了!”
他嗖地站起来,旁若无人地急匆匆跑进厨房,又在剩下三个人愣神的目光中咚咚咚跑回来,抓起两个小孩就往厨房跑。
“哎、哎不是,你明白什么了……等等,栗秋哥哥!”
惠稀里糊涂地一边跟着跑一边喊道。
栗秋焰一个急刹停在灶台前,低下头十分认真道:“等会我开始做饭时,你们两个就用尽全力干扰我,跑、跳、拽拉……反正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听到没有?”
“诶?”
“我明白了,是我想偏了。我光是想着那些食材、调料、过程……但却忘记了,料理又不是孤立存在于世界上的,最重要的,是人啊!”
我连做料理的人都看不见,不去试图理解,怎么可能成功复现出她的料理呢!
“所以我就想,先尽可能地去尝试贴近那种‘普通’的状态。”栗秋焰指了指自己:“但我一旦开始烹饪,就会自动进入那种心神合一的心流状态……即使跟我聊天也打破不了。但怎么想,你妈妈也不会是这种烹饪状态吧?”
惠愣愣地点头。
“对嘛!而且我一家也都是厨子,所以现在才反应过来……我家才是少数,大部分人别说心流了,可能连专心致志投入烹饪的时间和精力都没有。更何况,你妈妈的丈夫可是……”
栗秋焰与惠对视了一眼,看了一眼甚尔。
“喂,我有在赚钱养家的。”甚尔忍不住道。
“没跑了,在操持家里杂事上完全帮不上忙啊这家伙。”栗秋焰小声蛐蛐:“好低质量的人类男性。”
“而且现在连饭都做不了。”思维已经完全栗秋化的惠跟着点头,深有所感:“真的很没用。”
甚尔:“……”
“所以我想让你们打扰我,把我强行拖出心流状态。我想努力……去理解。”栗秋焰认真道:“能做到吗?”
“能!”
“好,那第二次尝试,开始!”
仿佛取下了遮蔽在眼前的树叶,设身处境地去理解后,很多行为都自然而然。
“一番汁的昆布高汤……浸泡又冷藏,加热还有讲究。不对,去掉,换成普通高汤。”
“舞菇……很贵吧,即使放也会珍惜用量,不会随便抓一大把……”
“味增……”
手指微微用力,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个青年女子同样提着漏勺,对着味增打散后,仍留着些碎豆子类不溶物的勺底沉吟。
“也加进去吧,不要浪费嘛。”勺子一翻,女子轻快地笑道:“这个也很有营养的哦。”
汤咕嘟咕嘟地冒出响声。
在栗秋焰的常识中,关火打散进味增后,转小火煮的味增汤,是绝对不能煮开的,因为那样会损失味增的鲜味……
“但你有时会煮开。为什么呢?”
栗秋焰喃喃地凝视着火焰,仿佛在和旧日的泡影对话。任一个外人在这,都会怀疑他的精神出现了问题,因为他不知道这个幻影的面容、身材、姓名,她从未与他相识,而他在与一个全然陌生的灵魂对话,甚至试图了解她。
甚尔在厨房看着,却不知为何不敢进入,只是在门外宛若梭巡的护卫般,来回踱步。
“哥哥就是这样的人。和我这种人,完全不同。”一个有点淡的声音响起:“你呢,叔叔。即使在过去,你有过这样想去了解你的妻子吗?”
甚尔一顿,低头看到津美纪黑发垂落的脸。他和津美纪几乎没有单独的交谈,而此时女孩不像平时那般刻意表现出温柔或可爱,表情甚至是有些冷淡的,她只是入神地盯着厨房中的栗秋焰,像是于寒冬中凝视火焰。
“哦,抱歉,我也差点忘了。”津美纪轻巧地走过他,“叔叔你,不记得了嘛。”
甚尔站在原地。
“……啊,我知道了。怪不得总在这时候走神啊。”
汤微微地滚开了。
香气飘散,在蒸腾的热气中,栗秋焰露出了微笑。
“原来如此。你在想……他什么时候回家。”
栗秋焰好笑地摇摇头,手指按上旋钮,火焰随着幻影最后一抹羞赧又俏皮的笑意熄灭,他把火关上了。
“好了,完成!”
栗秋焰抬起头来,将再一次煮好的味增汤,端到了桌上。
“试一试。”栗秋焰看着甚尔,“还有改进空间,我心里也大概有些其他想法……你先试试看,这一次,是不是接近多了?”
甚尔拿起勺子,看着鲜亮的汤不知为何迟疑了一下,但紧接着,他还是放入了口中。
他顿住了。
“我想起来了。”甚尔说。
第25章 舌
“想起来了?!”
两道声音同时惊喜地开口。
“妈妈去哪里了?”
“菜谱到底是什么?”
“……”
伏黑惠沉默地转头, 栗秋焰理直气壮地回视。
“很遗憾,都没有。”
甚尔凝视着清亮的汤面,嘴唇微微动了动。味觉仿佛封存着记忆, 一旦触及, 便有悠远的时光清晰地浮现而出。
“我只是想起了……一部分。”甚尔说:“没有任何有用的信息……最清晰的, 只是一小段和她在一起的回忆而已。”
“哎, 话不能这么说。”栗秋焰很淡定:“这碗汤能撬动你的记忆, 说明我已经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了。剩下的再来几次改进,肯定能完美复刻, 到时你就全想起来了。”
栗秋焰露出了吃瓜的揶揄眼神。
“所以,到底想起了什么?说来听听?”
甚尔顿了顿,扫了眼故作镇静实则眼睛发亮的惠,又看了眼满脸期待的栗秋焰,啧了一声, 最后还是吐了口气,开口了。
“先说好, 我可不是什么会讲故事的人。”甚尔警告道:“听可以,要是露出什么让我不爽的表情, 我就宰了你们。”
“嗯嗯嗯。”栗秋焰推他:“说就完了, 那么多话。”
“……”
甚尔哽了一下, 也没生气, 沉默了片刻后, 还是张开了口。
如甚尔所言,他并不是一个好的讲述者, 语言干巴巴的, 修辞和描写都匮乏。同样如他所言,这也并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甚至不能叫故事, 只是平凡生活中偶然切下的一角剪影罢了。
那似乎是一场庆典的市集。
妻子不知为何兴致十分高昂,从下午就开始试穿那件淡米色的和服。平日里她一直很珍惜地收着,甚尔打着哈欠推开门时,就看到妻子正弯着腰,似乎是怕化妆品弄脏衣服,她脸几乎贴着镜子,身体却往后躲——用这种有点滑稽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扑着脸上的腮红。
甚尔乐了,妻子被吓了一跳,转过脸来嗔怪地扫他一眼,接着又笑起来,扶着耳朵问他:“好看吗?”
她耳上别着一枝桃花。
说完后还没等甚尔回答,她就有点忐忑的紧张起来。
“果然有点奇怪吧,头发太短了,尝试了半天也别不进去,只好这样了。”她扯了扯和服的皱褶,发愁道:“长发也更配和服吧?要不要现在开始养长发呢,但我发质很硬,过渡期会很尴尬吧……”
甚尔忘记自己当时具体说的什么了。大概是“无所谓”“随你喜欢”之类的话吧。
那个庆典的市集也没什么特殊的。就像每个普通的市集一样,街道两边差不多种类的摊贩,人流有些拥挤,妻子乐此不疲地穿梭于各个摊位之间,金鱼捞、苹果糖、狐狸面具……
甚尔不知道这些千篇一律的无聊游戏有什么好高兴的。不过当他在**摊位上一枪精准命中,轻松拿下那个最大的玩偶后,感受着摊主的幽怨目光,听着妻子一连串惊喜又崇拜的夸赞,他又觉得还不错。
“啊,雏人偶,这里竟然有卖这个的。”妻子发出一声惊呼。
小巧的偶人们身着华丽复杂的十二单,一层层地端坐在架子上。
“好漂亮。”妻子说:“我从来都没有拥有过雏人偶呢……一个都没有……”
“喜欢就买。”
“……太贵啦。钱要攒起来为我们的未来考虑呀,更何况,以后还会有一个小小的新生命……”
妻子的手指留恋地抚过橱窗,指向最角落架子上的东西。“我要那个好了。”
那是一个玻璃球,似乎是宣传用品,球中夹着雏人偶的画片。人偶的笑颜透过玻璃有些夸张地失真,颜色和描形却十分细致,远远看去,好像真有一个偶人坐在玻璃球中。
“但那是非卖品,最后费了好大功夫才买回家。”甚尔抓了抓头发:“没了,就这些。我说过,没什么有意义的东西……”
“这个还不叫有意义的话,我想不到什么是有意义了。”栗秋焰感叹道:“真是美好的回忆啊……要是忘记了,也太可惜了吧?”
甚尔并不是擅长讲故事的人,但栗秋焰却是擅长听故事的人。
这个琐碎的故事,除了黑发女子的一举一动,还有一样事物贯穿始终——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注视过她泛红的脸颊、耳上灼灼的桃花,注视过她的每一丝笑意、每一个眼神变化。它恒久而认真地注视着,没有顷刻偏离——那是甚尔的眼睛。
画面徐徐浮现而出,头顶是深邃广袤的天空,周围是浓郁深沉的夜,但就在这漆黑的夜中,一汪亮光跳跃着亮起。食物的香气与拥挤的人潮接踵而至,一抹灼灼的粉掠过,栗秋焰蓦然回首,看见黑发女子仰着脸,笑着向甚尔说着些什么。
灯火喧闹中,甚尔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有些滑稽地夹着一个等身高的巨大熊玩偶,下意识地在人潮中护着妻子。
黑发女子完全没被挤到,畅通无阻地在摊位间窜来窜去——直到停在了雏人偶的摊位前。
“不好意思,这是非卖品。”店主抱歉道。
黑发女子的脸被人流挡住了,看不见说了什么。栗秋焰只看到甚尔脸上的表情变了,他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甚尔叹了口气,蹲下来。
“喂,你真的不卖?”他开始生涩地试图讨价还价:“给你这个数,还不卖?”
甚尔蹲在人群中,那些令他隔离于人群的漠然的危险气质,像是被驯化的野兽般安分地服帖下来。黑发女子伏在他后背上,笑得灿烂。
一切都是明亮鲜艳的。鲜红晶亮的苹果糖、透明塑料袋中游动的金鱼、偶人华丽繁复的金红十二单……灯火摇曳,人们放声谈笑,在这漆黑的天地之间,盈着这么一汪粼粼的亮光。
清亮的光降下去,消失了——甚尔放下碗,他喝完了那碗味增汤。
“啊。”甚尔有点惊讶,又有些迟疑道:“我好像……突然能尝出来,差了点什么了。”
“真的假的?”
栗秋焰下意识去摸甚尔的脉,虽然这次仍然是没打招呼就突然伸手,但甚尔的肌肉十分放松,像是潜意识中已经信任默许了栗秋焰的接触。
“奇怪,身体机能明明没变化啊。”栗秋焰啧啧称奇:“我还以为你的舌头已经死了呢,没想到现在竟然活起来一点了——亏我之前还担心你这味觉以后怎么做饭呢。”
“不用你担心,味觉好不好的压根无所谓,我老婆就是我的舌头。”
甚尔懒懒地随口一说,随即正色道。
“不过,我确实尝出来了。”他说:“是鲜味。但……是那种带着点腥气的鲜味。”
鲜味?
栗秋焰眨眨眼。
味增汤的口味比较柔和清淡,假如存在荤鲜,鲜味就会非常突出,所以也有用鱼骨和虾皮之类强调鲜味的做法。但这种河鲜的鲜味仍然是偏柔和的,联想起甚尔曾说过的,放冷后会变腥……
“难道说……”栗秋焰若有所思:“是海鲜?”
“应该是,我有一点印象。”
“那是什么?鱼?虾?还是蟹?”
“忘了。”甚尔很坦然。
“……我竟然丝毫不意外,这就是习惯吗,好可怕。”栗秋焰吐槽了一句,摇了摇头,起身往厨房走去:“但现在范围已经缩小很多了,就算用穷举法一个个试都行,要不先从鱼类开始试起……”
“哥哥,今天你很辛苦了,不要再做了。”
津美纪拉住栗秋焰的衣角:“而且浪费粮食不好,两锅汤都还没喝完,再做下去叔叔要喝成巨人观了。”
甚尔:“……”
“……小学生的词汇库里竟然有这么专业的词汇。不过你说得对。”栗秋焰停下脚步:“说起来,今天的正经晚餐还没做呢……母油船鸭那个浸肉的底汤我带回来了,咱们下个馄饨吃?”
“好!”
栗秋焰一进厨房,剩下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原本欢欣的气氛瞬间降温,变成了有几分尴尬的沉默。
“我去帮哥哥。”津美纪率先站起,溜进了厨房。
唯余父子两人沉默以对。
“……爸爸。”
过了一会儿后,惠小声开口,看向甚尔。“除了妈妈的事,你想起来的那部分里,还有其他的吗?”
“比如……这个。”
惠手指一动,两只玉犬从影子中跃出,对着甚尔龇牙咧嘴。
“我知道,你和栗秋哥哥都能【看见】。”惠直直地看着甚尔:“这到底是什么?”
“……啊,还是来了啊。你也知道这玩意儿解释起来麻烦,所以没去找栗秋焰,跑来找我了是吧。”
甚尔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
“这玩意儿叫咒术,你平时看见的那东西是咒灵。其他的概念我等会给你解释……啧。”甚尔不爽道:“你也真是走运了,要是换我以前……算了。”
“什么?”
“没什么。只是以前我还挺烦这些东西的。”甚尔抬了抬眼皮:“我说的那些事之前的记忆,都已经全部想起来了。包括我的出身、处境、逃离……不过。”
甚尔顿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抚上胸口。
“虽然记忆回来了,但我好像……没那么在乎了?就像放电视似的,没有那种……感觉了。”
——我取走了……他的【执念】……
栗秋焰的声音电光火石般在脑海中闪过,惠缓缓瞪大眼睛。
“哦对了,差点忘记了,我养的用来放东西的那只咒灵呢?”
栗秋焰刚迈出厨房门就听到了这句话,顿时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当初打完架后嫌这丑东西碍事,发现竟然能进应当是只能放物品的系统背包,于是顺手就塞进去,早就忘记它了……这种事,还是不要说出来了吧。
“……咒灵这东西,跑了也说不定。”栗秋焰泰然自若道:“没准哪天也就突然出现,自己跑回来了呢。”
“嗯?”
甚尔抬头,挑着眉瞥了他一眼,随即似笑非笑地哼了一声,含糊道:“无所谓,跑了也行。”
你无所谓我有所谓,别想让我背上私吞他人财物的负罪感啊可恶!
栗秋焰状若自然地一笑:“你们先吃,我累了,去房间歇一会儿。”
房间门一关,栗秋焰立刻开始翻系统背包。
“我去,终于找到了!竟然被我塞在这里……”
虫型的低级咒灵缓缓蠕动着,痴呆地看着栗秋焰。接着,它像认定了什么,慢慢张开了嘴。
“……你是在,让我拿东西?”栗秋焰大惊失色:“喂不要认错主人了,你家失主在外面啊!”
虫型咒灵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它只是慢慢地又合上了嘴,然后仍然保持着那副痴呆的模样,呆呆地看着栗秋焰。
栗秋焰:……
作孽啊。
他叹了口气,准备先把这玩意儿塞回去,后面找个机会再放出来让它“偶遇”甚尔。
而就在放回咒灵的时候,栗秋焰眼睛一动,看见了就在旁边的,别的东西。
——那只真人的手。
当时蒙夏油杰时的玩笑话,没想到竟然还真有被回旋镖打中的一天。
——“要是真有拥有智力的特级咒灵,天南海北我都会去祓除的。”
——“安心啦,等以后我出去摆摊遇到了这种咒灵,就把它关在我的领域里等你来,这样总行了吧?”
嗯……
栗秋焰把那只断手取了出来,一边盯着看,一边拿出手机拨了夏油杰的号码。
铃声响了两声后断了。栗秋焰正奇怪呢,就看手机屏幕一闪,夏油杰那边发了条短信来。
【夏油杰:稍等,我回家了,在给我妈帮忙,不太方便,过一会儿我回给你】
上次给夏油做完那碗荞麦凉面后,他好像就说要给家里打个电话来着,没想到这几天直接回家了啊。好像和亲人关系和缓一些了呢,真不错。
栗秋焰这么想着,反正也不急,索性把手机撂到一边,只等夏油杰闲下来再打回来。
而他来回翻看着这只断肢,看着看着,突然察觉出了一丝微妙的异样感。
真人的这只断臂被齐肩斩断,苍白的皮肤纵横交错着怪异的缝合线,截断面很干净,没有血、没有碎肉,也没有断骨茬子,让这只断肢显得像某种怪异至极的塑胶模型。
因为它太……生机勃勃了。
十分奇异,即使只是一只断臂,但仍能察觉到那种生命的活性。从真人的领域可以推断出,他的术式必定与灵魂紧密关联。所以,难道说,这里面真的有他的……灵魂?
栗秋焰屏息凝神,而随着他的专注投入,真人的残肢上,竟然果真浮现出了一个接一个的概念标签。
掠过那些无用模糊的,栗秋焰的视线定格在了那个【无为转变】的概念上。
试试看吧。就算出了什么事,反正对方是咒灵,问题不大。
栗秋焰打定主意,向那个标签伸出了手,接着如触实物般,缓缓攥紧。
概念,剥夺。
几十公里外的餐馆中,真人突然一抖。
他忽然感觉到一阵刺痛,下意识捂住了肩膀。
“怎么了?”
对面的黑衣人发问。
“……没事?大概、或者、也许?”真人迟疑道。
他虽然能通过改变灵魂来改变**的形状,但他灵魂的一部分,已经永远留在了栗秋焰的领域中。现在虽然外表看上去完好,但实际上他现在的一条手臂,本质上只是一个用肉增殖出来的空壳,跟废物只差一个造型上的区别。
但现在就是这条肉的空壳,竟然在细微战栗着疼痛。
怎么回事?
真人正疑惑着,对面的黑衣人已经不感兴趣地转移了视线,站起来,语气和缓道。
“总之,我们的合作到此终止。你没有遵守和我的约定,我很失望……其他的事,我还是继续和你的同伴谈一谈吧。”
“喂,咒术师!”
真人喊道,但黑衣人已经转过了身,向门口走去。
此时此刻,就在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真人突然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人触碰了。
那只作恶的手用力、变形……真人脑子里的弦一齐绷断,喉咙与声带自发拉扯震颤着,不受控制地冒出了一句完全没想过的话。
“咒术师……你是谁?”
黑衣人站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笑了一声,向上指了指。“别的不多说,我只说一件事。我是……祂的部下。”
听到了的栗秋焰坐在自己的房中,下意识抬头。
上面……天……
难道果真是,天元?!
黑衣人说完后,干脆利索地出门了,留下真人一人,浑身冷汗地砰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不对劲。”真人很严肃:“我感觉我胃里有毒。”
第26章 进入男高日常片场就轻松起来了是怎么回事
“我说——”
寂静中, 如蚊呐般的声音嗡鸣着响起,真人猛地看向自己的手臂。
他的手臂吹气球般膨起,皮肤下的肉高高顶着, 缝合线仿佛无力维系般被撑开, 交错处鲜红的肌肉透过缝线溢出, 隐隐可见蓝紫色一抽一抽弹动的神经。
那一层皮被顶到极致, 近乎透明, 终于噗一下破开,内容物像朵大丽花般迸溅开, 密密层层,血红的瓣,蓝紫的蕊,惨白的芯。
真人大脑一片空白。这是他才发现,原来骤遇无法理解的恐怖时, 是无法发出声音的。
而那蚊呐般的嗡鸣也渐渐更响、更清晰,肉血的花旋转着扭动起来, 条条的神经并起震颤着组成声带,红肉挤压成口洞状, 气流吹过空洞的血肉, 而那声音也越来越大——
“你有胃这个器官吗, 就诬陷我菜里有毒。”
剧痛此时才姗姗来迟, 真人从喉咙挤压出战栗的痛呼, 如烂泥般软倒在桌面上。
“栗、栗秋焰……”
真人的牙齿咯咯作响,他试图切断感知痛觉的神经, 但却做不到, 原本得心应手的术式,此时正在逐渐失控。
比起疼痛, 现在更鲜明的,是自脊背爬上的恐惧——他曾用【无为转变】肆意揉捏过无数人类的灵魂,但当这术式不受控制地作用在自己身上时,他终于感受到了恐惧。
“你到底做了什么……”真人咬牙,脸颊的肉打着抖:“我不是……逃掉了吗……”
栗秋焰反而愣了一下。
他正缓慢剥夺着【无为转变】的概念标签,像是拔一个塞得很紧的海绵拼图。同时他通过术式由真人的灵魂控制他的肉|体,只是模糊地去听和说,并看不见真人那边具体的情况,自然不知道自己搞出了一副很反派的惨烈场面。
栗秋焰:“……搞这么夸张,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干嘛了呢,不是你坑的我吗。”
而随着夺取的进程推进,真人惊恐地发现,那失控的异变不止于手臂,竟从肩膀处扩散开来,缓缓向胸口与脖颈蔓延。
“停、停下!我道歉我道歉我道歉——对不起!!!”真人大叫起来,最后竟哭起来,混乱地口齿不清地抽噎着:“快住手、原谅我、拜托……求求你……”
栗秋焰是个普世意义上的好人,真人很清楚这一点。他是由人对人的憎恨中所诞生的咒灵,天生就无师自通利用人性,无论是恶的一面还是善的一面。
所以,看他都这么可怜了,栗秋焰肯定——
那边噗嗤一声,乐了。
肉血的花旋动着,似乎同样笑起来,从神经的孔隙间摩擦出笑声。
“为什么?你没有丝毫价值,对我来说,只是个没用的废物而已,不是吗?”
栗秋焰的手指已深深没入标签中,攥紧,接着毫不犹豫地发力一抽,那块如有实质的概念,终于被彻底剥落。
他摊开手,凝视着手心闪动的【无为转变】。与上次不同,这次他认真地全程盯着,在他的注视下,虚幻的概念标签一脱离便如黄油遇热般迅速融化,丝丝荡漾着渗入栗秋焰的手掌。
栗秋焰惊奇地抬手,与领域展开后相似的掌控感涌起,但更加实在与清晰——他能随意使用这个术式了,就像从排列整齐的碗橱中拿出一件厨具。
从身体内部泛起的、生理性的满足感,几乎是令人上瘾的,就像是炎炎夏日喝下一杯冰水,亦或者寒冷深冬第一口热乎乎的烤红薯。
栗秋焰短暂地沉醉在那奇异的感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的手指竟还无意识地去捻抓那些丝缕逸散的标签色彩,像是抠挖海绵拼图缺口因摩擦而漏下的碎屑。
他被烫般立刻抽回手,有些心有余悸——毕竟,这实在太不“栗秋焰”了。
而另一边的真人,当然不知道栗秋焰起伏的心路历程。他只是感觉到胸腔中有什么东西一紧又一松,随即就是一股无底洞般令人发疯的空虚感猛地咬上来,几乎把他的思考能力吞噬殆尽。
真人呆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膛,肩前一股淡蓝色的束发扫在指背上。他猛地攥住,但无论是手指还是发尾都没有丝毫改变,他用尽全力,但微弱残留的术式,也只是令发丝微微折起。
这时真人才意识到——他的术式,消失了。
“……还给我。”
真人突然抬起头,神经质地来回抓着手臂上伤痕累累的皮肉,撒泼打滚般不断重复着:“那是我的东西!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
栗秋焰回过神来,感觉有点匪夷所思。
“还有这么看不清自己处境的废物?”他是真感觉奇怪:“要不是我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不会因为你打破我的规则——否则按照常理来说,我应该直接操控你自|杀,斩草除根才对。”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某种意义上来说……咒灵,是不灭的。
即使现在杀死真人,相应的负面情绪经过百年的沉积,仍然会从中诞生新的“真人”。即使没有前任的记忆,这恶劣的思维方式和能力仍大致相同。
那么换句话来说,只要这个“真人”一直存活,就永远不会有下一个真人诞生。
而真人,现在只是个徒有其表的特级咒灵而已。他特级级别的咒力仍然存在——但拥有的术式【无为转变】,已经被栗秋焰夺走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栗秋焰现在对真人的撒泼打滚甚至有点新奇,只是想发笑。于是他也真的笑出声来:
——“喂,你哪来的胆子,竟敢问我要我的东西?”
真人僵住了。
像是头顶被凿开了一个口,粗暴灌进的冰冷压迫感顺着脊背淌流。而那埋藏的恐惧再度升起,像成群的小虫勾连着顺着骨缝一路向上,窸窸窣窣地爬动进四肢百骸。
“我……我……”
真人的声音弱了下来。
“我不是废物。我还有价值……什么都好,我会去做的……起码,一点点……”
“好吧。”栗秋焰宽容道:“那给你一句话说服我,你还能有什么价值?”
“我……”
迟疑的漫长停顿中,真人脑中突然灵光一闪。
“我还有同伴,他们全都是像我一样的特级咒灵!”真人立刻道:“我可以把他们骗来给你——但我要求优待奸细!”
栗秋焰:?
栗秋焰大开眼界。不是,啊?
一时之间他真的十分想吐槽,但槽点太多,他一时竟无从吐起,有种自己是个健全B,却因为对自己有利,而无法顺理成章地扇对面一巴掌的无助感。
“我已经发现了,小焰,你的领域规则很霸道,只要在领域内,你就是近乎无解的。不过除此之外,也还存在着一个缺陷——”
真人竟还洋洋得意起来,十分真诚地给栗秋焰出谋划策。
“攻击性。小焰,你的领域是半开放式的,只能以无害的外表诱使敌人踏入,或者防守反击。但假如对方知道你领域的情报,一开始就有防备,不与你正面对敌的话,你也拿他们没有办法。”
“所以这就是你领域的缺陷——攻击性。即使有想杀的人,你也几乎没有主动攻击的能力。”
“但我,可以帮你弥补这一部分!”
真人越说越兴奋:“我可以把人骗进你的领域里,毕竟对咒灵来说我是同伴,对咒术师来说我是目标……怎么样,没有比我更完美的诱饵了吧?”
栗秋焰:“……”
说得竟然还真有几分道理!
联想起之前真人断臂逃生的干脆利落,栗秋焰都快心生感叹了——这求生欲和反应速度,硬是把死路给走宽了。
虽然这两次绝境,好像都是我给创造的啊。
……不过这不重要。甚至不影响栗秋焰仍然想给他一巴掌的欲|望……等等还是别了,我都怕他舔我手怎么办,光是想象一下就恶心得寒毛直竖……
“小焰,放心嘛~”真人还兴致勃**来:“这样吧,这几天我就给你骗一个来。我有个同伴叫漏瑚,他会用火哦,对你来说很实用吧?”
栗秋焰:“……”
栗秋焰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问了。“我说,你们身为同类的同伴情呢?”
真人眨眨眼。
“小焰,你真会开玩笑。”真人笑得很开心:“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呢?”
“……”栗秋焰发自内心地真诚道:“你说得对。”
但要不要答应真人,他还是有点犹豫。
毕竟,那可是一个完全陌生、不知能力的特级咒灵……
就在他踟蹰之时,之前被他撂到一边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夏油杰】,栗秋焰紧皱的眉头突然放松了下来。
他应了真人,然后放开手,主动切断了与真人灵魂的联系。接着拿起手机。
“喂。”栗秋焰接起来,也不解释,直接就是一句:“有大活儿,来不来?”
夏油杰:?
“你不是说退学后要回归普通人的世界,当大厨去了吗?什么大活儿?”夏油杰声音突然有些紧张:“你碰上难搞的危险麻烦了?”
“嗯……倒也不算。”栗秋焰说:“可能我是那个危险的麻烦。”
“哈?”
栗秋焰掐头去尾,隐去了不能说的部分,大略把事情跟夏油杰说了一下。
“总之,就是这样。”栗秋焰说:“有智慧、能沟通的特级咒灵……来不来?”
“当然!”
夏油杰果断答应,不过顿了一下后,又思索道:“不过,毕竟是没见过的……保险起见,要不要拉上悟?”
栗秋焰:“……你可以自己去问下,我就不找他了。”
“怎么了?”
“我把他电话号码删了。”
栗秋焰诚实地回答道。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竟然删了……你都不知道,悟那家伙天天吃不好饭,还嘴硬说只是没胃口,但我不止一次看到他心不在焉地看手机……他老觉得你会向他求助,然后就可以理直气壮继续蹭你的饭了……”
“没想到,原来你都直接删了。”夏油杰笑了半天才停:“这下肯定不找他了,我一个就够了,放心吧。我完了后再把见过你这事跟他说,也不知道悟会是什么表情。”
“……真的是不小心的!你别把我删了他这事告诉他,对了,把五条号码发我,我重新存一下。”
“我不跟他说,我要看他自己什么时候发现。”夏油杰笑道:“至于号码,你都删了就别存了。”
“……喂!”
“喂、喂?啊这里信号不好我听不见啊——总之,几天后见吧——再见——”
电话啪一声挂断了。
栗秋焰:……
可恶啊,他早就知道,这DK二人组没一个好东西!
第27章 是我族类,其心也不一定正
在这几天里, 栗秋焰倒是终于过上了段安稳日子。
自从退学后,事儿就一件接一件地找上门来,本来还以为退出咒术界就能过上向世界第一厨子稳步进军的安定生活, 没想到反而陷入了漩涡中心。
现在事情都暂时告一段落, 天元那边暂时还没什么大动作的风声, 咒灵那边真人在兢兢业业地当二五仔, 连系统都安静如鸡没再作妖——而似乎是被真人的惨状吓到了, 现在正在每日认真研读《宫廷心术:如何获取陛下欢心》之类的奇怪文档。
只有一件事的进展不太顺利,让栗秋焰有点苦恼。
“那道味增汤里, 到底加的是什么海鲜呢。”
栗秋焰凝视着光亮的刀背,刀面映着案板边已备过许多次的、整齐堆叠的配菜,他停下手,叹了口气。
一只虚幻的手覆上,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指并不光洁, 虎口处有茧,指侧和掌背都有细小的伤疤——随着甚尔一次次的讲述, 她的泡影也越来越清晰。
栗秋焰已经尝试过很多种海鲜了。虾、蟹、鱼……
每次更换后的味增汤,总能让甚尔想起一些新的回忆片段……但也仅止于此。模糊相似的、有差别的味道, 只能唤起零碎的瞬间, 甚至连时空顺序都十分混乱, 更别提完整的长段记忆了。
不过甚尔说出的那些瞬间, 倒都是关于他妻子的。
因为记忆的颠三倒四, 甚尔总是零碎而混乱地说着,栗秋焰便也就这么听着。不过也就在这种时候, 甚尔会不自觉地唇边泛起些淡的笑意。
她会跟着熨烫机一股一股喷起的蒸汽哼歌, 会抱怨又涨了的米价,很喜欢笑, 笑起来眉毛会舒展开来……晴天时,她会把不知从哪捡来的花朵细心地洗净择刺,插进透明的瓶子里放在窗台上。阳光下,明黄、透蓝、绀青……柔软的花瓣舒展开来,每一朵都在笑。
在尝试扇贝的那次,栗秋焰差点以为自己成功了。因为甚尔那次想起的场景格外清晰又格外漫长——他回忆起了自己的婚礼。
其实那并不能叫做婚礼。他和妻子只是法律意义上缔结了夫妻关系,并没有举行什么所谓的仪式——毕竟想也知道,他可没什么亲朋好友能参加这傻得离谱的东西。妻子也同意了。
登记的过程十分迅速,几乎没什么结婚的实感。但第二天回家的路上突然下了大雨,甚尔无所谓地穿过慌乱躲避的人群,抬头突然看见了慌乱半扣着雨衣,抱着伞满脸焦急地左顾右盼,似乎在寻找着他的妻子。
那一刻,细密的雨珠连绵地从雨衣的帽檐滚下,像是散开了一团银白的雾气。妻子在雨帘中抬起眼——甚尔突然觉得那像一件婚纱。
但这也就到此为止。
栗秋焰叹了口气。
既然有新的回忆被唤起,那就说明味道还是比较相似,缺失的那味食材肯定是海鲜,这点是没错的。
但已经试了这么多种了,还是不对!到底是哪种海鲜啊!
虽然用穷举法肯定有朝一日能试出来……但这也花太长时间了吧!他还想为今年的生日宴准备新菜呢!
“你到底在想什么呢……”栗秋焰用菜刀将备菜推到一边,冥思苦想:“到底为什么要放海鲜?又到底会选择哪种?”
刀面闪过一道银白的反光,隔着遥远时间的短发女子露出抱歉的无奈笑意,似乎在因不能直接告诉他谜底而遗憾。
砰!
栗秋焰一惊,身后的门倏然洞开,甚尔的声音顺着风懒洋洋地吹进来——
“栗秋焰,你那破推车我给你修好了。我以为什么呢,就这玩具似的小玩意儿,还值得发次火?”
栗秋焰回过神来,平滑如银镜的刀面仍然反射着光亮,映出一旁堆叠整齐的配菜一团团模糊的色块。
“……希望你在说这句话之前,先意识到弄坏它的就是你。”栗秋焰没好气道:“赶紧关门。”
天虽然还热着,但风已经冷起来了。雨下过也是一场比一场凉,夏天已走向尾声了。
“啊,这么说起来,那我的生日还真是快要到了。”栗秋焰想了起来。
“生日?”
两个小孩立刻看过来,津美纪紧张道:“哥哥,你要过生日了吗?哪一天?”
“唔,就是在种花家节气里,立秋的那一天。我的姓写作汉字后跟这个节气是同音的,我给自己起姓时想了好久呢。”
“诶?”惠愣了:“栗秋哥哥,你的姓竟然是你自己起的吗?”
“对啊,不然我妈是种花人,我爸是意国人,我怎么有个霓虹姓呢。”
“可是,一般不都是跟父母……”
“我家不搞那一套啦。我爸妈结婚后,两个人也都没有改姓,比起某人的伴侣这个身份,他们各自自己的姓名才是有知名度的金字招牌。”栗秋焰笑道:“所以这也是他们的想法——比起让我‘继承’些什么,他们更希望我做自己。”
不过很可惜,他最后还是凭自己的意愿去当厨子了。爱做饭,拦不住的。
“寄托他们期待与祝愿的,大概就是我姓名中的‘焰’了。”
栗秋焰将餐盘放到桌上,闲聊道:“人类的文明开启于燃起第一缕篝火,一切的烹饪也都从火焰伊始。它无法定型、无法束缚,小至温暖身心、大至焚毁世界……等等。”
他猛地一顿,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难道说……我明白了!”栗秋焰一锤掌心,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个!”
剩下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伏黑惠忍不住问道:“栗秋哥哥,你又明白什么了?”
“我明白味增汤可能会用哪些海鲜了!”栗秋焰眼睛发亮:“你说,有没有可能她挑选时,并不只是考虑了味道与价格,而是连期望祈愿这种象征意义之类的东西,一并考虑了进去?”
“哎?”
“这确实是我之前尝试的盲区啊。”栗秋焰越想越可能:“霓虹不是一直有这种传统吗?比如在夏末秋初时吃生栗子,就能保佑健康好运之类的……”
他兴头上来转身就要回厨房,但在迈出一步后又突然停住,随即立刻回头把好像正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的甚尔一把揪了起来。
甚尔:“……?干嘛?”
“快想,你老婆不是会经常在节日里做这道汤吗?有没有什么节日,是她一定会做这道汤的,快想!什么沾边的印象都行!”
甚尔沉默了一会儿。
“……真的不记得了。”甚尔缓缓道:“但不知道为什么,眼前总会浮现出……那枝桃花的影子。”
“桃花、桃花……”
栗秋焰放开甚尔,皱着眉快速思索,喃喃道:“偏红粉色的颜色,难道是北极贝?还是说是某种海鱼的鱼腩排?也有可能是柔软偏透明的质感……海蜇?但味道上又不对……”
全新的思路出现,栗秋焰明明感觉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偏偏就差那个灵光一闪的灵感将一切线索串联起来。
他无意识地来回踱步,做出一个个猜测又排除,甚尔凝视着他沉思的脸,眼神突然变得有些复杂。
“栗秋焰。”甚尔说:“我在想……”
栗秋焰骤然抬头。冥冥中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就像钓鱼时,手中的鱼竿突然颤了颤——等等,好像是真人在找他。
但就在这么一个走神间,甚尔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算了。差点说蠢话了。”甚尔抓了抓头发,烦躁道:“你去忙你的吧。”
“……我好像还真的有点事情。”
栗秋焰刚刚才通过无为转变的联系得知,真人还真的成功了。他说那个使用火术式的特级咒灵,已经答应和他一起去其他地方了——时间就是今天下午。
这下不得不出门了,栗秋焰一边抓起手机摇夏油杰,另一边匆匆扭开门锁。
“惠惠,黄封皮那本,还是把我折角的那几页背了,我回来检查。津美纪好好吃饭,小学生就别惦记着减肥了,至于甚尔……”
栗秋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甚尔沉默的状态愣了一下。
“好啦,真的就只差一点了。今明天没准就做出来了。”栗秋焰笑道:“等你老婆回来了,你可欠我一份大人情。”
甚尔抬起头深深地看他,片刻后嘴角勾了勾,从鼻子里发出一声笑音。
“还说这个。”甚尔靠在墙上,抬起手赶苍蝇般挥了挥,嫌弃道:“不是有事,还不快走?”
栗秋焰笑起来,正好电话接通,“喂,夏油?啊对,你现在来这里……”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甚尔重新低下头。阴翳中,他凝视着自己的手掌,在胸膛上按了按,暗沉的绿眼睛微微有些发怔。
——其实,我觉得现在这样……不坏。即使你放弃,也可以。
“……怎么会想到这种蠢话。”片刻后,甚尔摇摇头,嗤笑了一声:“还差点说出来了,真是……”
“爸爸?”
甚尔看过去,惠仰着脸,清澈的眼睛疑惑地看着他。
“……嗯。”
甚尔含糊地应了一声,重新站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他看着两个小孩,想了半天不知道说什么,最后放弃,直接照搬了栗秋焰的常用语句。
“总之……”甚尔说:“先吃饭吧。”
/
另一边,真人正领着漏瑚,缓缓走向郊区中一片山林的深处。
“真人,你虽然学习能力很强,但毕竟诞生的时间不长,没什么与咒术师这类人打交道的经验。”
漏瑚踩过沉积的厚重腐叶,严肃地深沉道。
“人类都是一个样子,狡诈、弱小、不可信任!而咒术师,更是其中最不可信的那一批!”
真人左看右看,口中敷衍地应着:“嗯嗯。”
“我们与那个咒术师所谓的合作,只是因为他说出的那些情报确实有用,于我等大计有利,其他的不过是虚与委蛇,对方恐怕也是如此。那个人说什么不再和你合作,大概也是离间我们的一环。我来就是特地想告诉你……还没到吗?到底要去哪?”
真人远远地感应到了什么,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马上就到啦,就在前面,我带你过去。”真人边走边好奇道:“你想告诉我什么?”
漏瑚咳了声,正色道。
“永远不要相信人类。”漏瑚震声道:“只有同是咒灵的我们,才能对彼此交托完全的信任!”
漏瑚义正言辞地大声说道,跟着真人,跨进了一线被阴影遮蔽的旷地——
“领域展开。”
漏瑚僵硬了。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从石块后缓缓走出的两个咒术师,头颅上唯有一只的眼珠子都瞪大了。
“小焰~”真人一蹦一跳过去,仰起脸笑道:“怎么样,我还蛮厉害的吧?”
漏瑚更加不可思议地瞪着真人,仿佛受到了什么巨大的冲击,那只眼珠子目眦欲裂,几乎快脱眶了。
“你……!”
栗秋焰随手转着剔骨刀,旁边夏油杰任劳任怨地帮他推着小推车,两人停在僵立在原地的漏瑚面前。
“不知为何……”栗秋焰怅然道:“最近常常产生我是反派的错觉啊。”
夏油杰:“那并不是错觉吧。”
“好了,不说废话了。”栗秋焰向漏瑚露出了和善的微笑:“你喜欢什么?清蒸还是红烧?”
漏瑚:???!!!
救命啊,太恐怖了,有疯子要吃咒灵啊!!!
第28章 太好了是火锅,我彻底没救了
栗秋焰一看漏瑚的表情就知道, 这咒灵绝对是想岔了。
毕竟能从这三分震惊三分愤怒三分不敢置信,还有一分悲伤的调色盘火山头脸上,硬生生又冲出一股惊恐的情绪, 除了以为自己要吃咒灵外不做他想。
“古话说君子‘见其生, 不忍见其死;闻其声, 不忍食其肉’……所以我不吃能动会说会思考的!不吃人也不吃咒灵!别瞎猜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栗秋焰无语道:“我看起来那么像异食癖吗?”
这火山头咒灵干巴巴的, 说话一股老头子味儿, 一看就不好吃啊!
夏油杰:“太像了。一年级的时候,当你第一次拿出鸡脚鸭心鸭肠当零食……还炸知了炸蚕蛹一口一个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地升起过这个念头。”
那时刚入学, 大家还都不熟。在愈发燥热的蝉鸣中,夏油杰正深沉地思考着责任、意义……然后就听咚一声,树上正嘶鸣的蝉被一只网子罩住了。
夏油杰:?
接着那只网子又连续扣了好几下,所有还在发声的活物都没逃过,被尽数逮捕——夏油杰还是头一次发现夏天的树林子能这么安静。
“啊, 是你啊,夏油同学。”
刚认识没多久的栗秋焰同学, 用那张古典柔和的俊秀脸庞,向他露出了一个漂亮的笑容。但与那明丽笑容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他手中数只密密麻麻扭动着翅足的狰狞虫子。
“一起吃吗?”
……夏油杰无法细说那一刻的极大震撼。短短四个字竟能营造出恐怖片一样的效果……那时候他就隐隐意识到, 栗秋焰绝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这点在之后的同学生活中无数次救了他, 让他比五条悟少吃了很多栗秋焰的亏……不过这也都是后话了。
“喂, 合着一段时间没见, 你是专程来吐槽我的吗。”栗秋焰说:“你就说炸知了香不香吧。”
“……”夏油杰真诚道:“香。所以下一次什么时候做?”
“看情况吧,毕竟夏天都快结束了……”
“喂。你们两个。”
栗秋焰与夏油杰停下闲聊, 扭头看向那边。
“咒术师小鬼, 在我面前如此肆无忌惮,这副做派……是在瞧不起我吗!”
漏瑚咬牙切齿, 足有小半张脸的独眼瞪大,头上丘状火山般的颅顶爆发般燃起,砰一声喷出一小圈黑烟。
“不过是个弱小的领域罢了,占了先机又如何,看我直接从内部冲破它!”漏瑚两手并起结出手印,表情恐怖:“被岩浆烧成灰烬吧——”
“果然,还是要开打啊,正好!”夏油杰嘴角上扬:“咒灵操术——”
虹龙巨大的身形游动而出,盘绕在夏油杰身侧;灼热的火星在气流中擦亮,漏瑚吐出一口山火燃起般的黑烟,大嘴龇出满口黑红的牙龈。
两人同时跃起,向对方冲去。眼看一场特级咒灵vs特级咒术师的大战就要就此展开——
然后同时熄火了。
一缕青烟散去,漏瑚看着一丝火气儿都没有的空气发愣;虹龙则温顺地卷在地上,眼神清澈地游过去,轻轻蹭了蹭栗秋焰的脚踝。
夏油杰:“……”
“你们好像都忘了,这是我的领域。”
栗秋焰自然地抬起一只手,只轻轻来回一推,就轻描淡写地分开了可以说人与咒灵双方顶端战力的两人。
“在我的规则里。”栗秋焰说:“战斗禁止。”
“……”
夏油杰虽然是头一次感受到【强制禁战】,但他是被抽过咒力的,很清楚栗秋焰领域不讲道理的霸道,于是立刻收龙松手坐下一气呵成,放弃得十分迅速利落。
“哼,谁会信这种东西。”
漏瑚不信邪,用尽全力再次试图强行冲突束缚,却被反馈而来的力量直接锁死,严密禁锢的沉重感让他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哈哈。”真人嘻嘻地笑出声:“还有比我更不识相的。”
漏瑚怒目而视,愤慨道:“闭嘴!你这叛徒!”
夏油杰:“你到底从哪找的这活宝。”
“你想要我讲一遍我从无数咒灵中挑中他的故事吗?……好吧,别用那种无语的表情看着我。”栗秋焰深沉道:“我只能说懂得都懂,不懂也没办法,这里头水很深你把握不住……真要说的话我只能说,这是俺拾得嘞。”
夏油杰:“……你这满嘴跑火车的毛病还真是丝毫没变。”
漏瑚眯起眼,突然阴森地笑起来。
“绿眼睛的小子,我认识你。你就是那个栗秋焰。”漏瑚从喉咙中挤出阴沉的笑声:“领域内禁战又怎样?你总有咒力用光的一时,等到领域结束的那刻,我就把你们全部、烧成飞灰——”
“说那么多话。”栗秋焰打断道:“肚子不饿?”
像是被戳中了某种羞耻的隐秘痛脚,漏瑚猛地跳起来,梗着脖子嘴硬地大喊。
“是又怎样!我告诉你,就算你把我锁在这一辈子,折辱欺侮于我,我漏瑚,也不会吃你们人类一口东西!”
在这铁骨铮铮、掷地有声的宣言一落下,空气中便短暂地寂静了片刻。紧接着,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便格外清晰地响起。
咕——
漏瑚猛地捂住了腹部。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人丝毫没有给同伴面子的意识,率先爆发出一阵大笑,夏油杰也忍不住噗地笑了一声。
“笑什么!不许笑!”漏瑚恼羞成怒:“这都是这小子领域的作用,是术式!”
“所以……”栗秋焰带着笑意道:“吃饭吗?”
已经感受到饥饿迫近的死亡威胁的漏瑚:“……”
漏瑚老实了,屈服道:“吃。”
紧接着他立刻找补般大声道:“这只是顺势而为罢了!我知道你领域的规则效果,栗秋焰,你个人类厨师是做不出咒灵喜好料理的,等到你的领域结束……”
在真人爆发而出的幸灾乐祸的大笑声中,栗秋焰轻松地拿起锅铲,笑道:“那就等着瞧吧。”
如果说有什么神秘的种花料理,可以不分地区,近乎粗暴地征服绝大部分挑剔者的口味,那一定是——火锅。
锅子有很多种,南北两大派系下又有不少小类,比如广式打边炉、北京铜锅、贵州酸汤、东北酸菜白肉……
不过栗秋焰最常做的,还是鲜香麻辣的重庆火锅。
火锅的做法很简单,灵魂来自于栗秋焰以前在家,自己提前做好的火锅底料。
八角、小茴香、桂皮、白扣、去籽草果、香砂……
香果、陈皮、老扣、香茅、甘松、白胡椒……
惰性出香慢的香料分为一堆,活性出香慢的香料再分做一堆,分开处理使得两者能够充分融合交织,不至参差不齐。接着香叶和辣椒泡胀后滤水,同样的红花椒青花椒增香增麻。
准备好豆母子、老豆瓣的豆瓣酱,然后是二荆条、灯笼椒、红辣椒和朝天椒等四种辣椒混合煮开切碎,制成的糍粑辣椒色泽鲜红、辣味鲜美而繁厚。
然后用质量上好的牛油,按顺序转火、依次放入,熬制的过程中不停翻炒,将其中蕴含的香和色全部炒出,一点冰糖去除炒制过程中可能产生的苦味,最后加入醪糟和白酒,完美调和各种香料,将所有食材的香味一齐爆发出来,激发至最大。
这还只是单纯的底料。栗秋焰做出来时,还得再加上老红油、新鲜的新制牛油,用已泡好出香的花椒配上辣椒,汤底不用水,而是用煮好的川蜀巴南的老鹰茶,解油的腻与火的热,颜色红亮滋味香醇,越吃越香。
火锅汤底熬制的过程中,只有栗秋焰十分淡定地看火看汤,随着扑鼻的浓郁香气愈盛,连已经蹭过栗秋焰不少饭的夏油杰都坐不住了,走来走去地看他,又是摸肚子又是摸鼻子,一秒十个小动作试图暗示栗秋焰。
更别提两个咒灵了。没吃过好东西的漏瑚第一次就面临重庆火锅这种剧烈的冲击,眼睛都直了。
“好了。”
栗秋焰去取烫火锅的食材,慢吞吞道:“火锅还是得边烫边吃,新鲜的才……你在干什么?”
他端着碗肉片丸子刚转身,就看见刚刚还发誓一口不吃的漏瑚已经拿勺子舀下去,似乎不顾滚烫的热油准备直接喝火锅汤。
看见栗秋焰惊讶的眼神,漏瑚才理智回归般放下了勺子。
“我……我就是看看。”漏瑚甚至连嘴硬都说不出来‘不吃’这话了,只是说:“反正按照领域规则我也是要吃的,嗯。”
“小焰~”
真人用黏糊的声音贴过来,睁大眼睛试图展现自己的无辜。“也给我吃一点吧~我可是功臣耶。”
“嗯?可是这不是……”
等等,好像领域的规则中,主人(栗秋焰)必须要【上菜】,食客也必须吃下,但好像确实……也没说其他人不能吃啊?
“好像……也行。”栗秋焰迟疑道。
“不……”
漏瑚差点下意识出声,然后又瞬间咽了下去。这可是栗秋焰领域施展的手段!是人类的陷阱!他应该把这当作一场试炼、一个挑战,是栗秋焰剥夺人力量的穿肠毒药……
但漏瑚也悲伤地不得不承认,还没吃,他竟然已经对穿肠毒药产生占有欲了。
但这一停顿,漏瑚也成功错过了最后的可能要求独享的机会。栗秋焰轻松地向真人点了一下头。
真人欢呼起来,立刻伸手去要拿装菜的碗,被一只手直接挡住。
“咳。”夏油杰眼看自己无论怎么暗示,这平时观察力敏锐得堪比侦探的小子就是装看不见,于是索性开门见山道:“也带我一个。”
“哦?”栗秋焰笑眯眯地飘他一眼:“来的路上,不是说伯母给你带了饭,绝对不吃我做的吗?”
“……我承认,是因为你退学后,不止悟,其实我们都产生了戒断反应。”夏油杰沉重道:“本来好不容易挺过去了,想着不能再踏入地狱……但地狱实在太香了。”
“嗯……”
“求求你了,尊敬的世界第一厨子焰君!”
栗秋焰乐了,爽快地点头同意了。
食材被下进火锅。
在等待食物滚熟的过程中,空气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两咒灵一人围坐在火锅边大眼瞪小眼,随着火锅鼓出第一个泡,气氛顿时变得危险起来。
比刚刚险些发生的特级战斗,还要更加浓重的火药味,开始随着热气漂浮在火锅上方,一触即发。
“哦,差点忘了,那个火山头,我给你调个蘸料。”
栗秋焰随手调了个正常的蘸料,然后加了一些……宿傩手指的粉末。
漏瑚并不知道只有他有这碗蘸料的内情,接过那碗蘸料时,突然有种莫名其妙的受宠若惊感。
“对了,还有。”栗秋焰突然想起了什么,“夏油……”
“别说话。”夏油杰立刻打断,慎重而严肃道:“多说一句就少吃一口。这可是决胜的生死时刻!”
栗秋焰:“……”至于吗。
而随着第一片肉滚熟,栗秋焰才发现夏油杰没准并没有夸张。
战争,开始了!
速度、眼力、力量的角逐,正式拉开了帷幕!
漏瑚抢了三筷子才抢到第一块肉,沾了沾蘸料,连忙放进嘴里。
浓郁的鲜香麻辣瞬间爆发在口腔中,漏瑚的独眼中缓缓流下泪水。
“太……太好吃了……”漏瑚带着些已经预见到未来的悲戚,眼含热泪道:“我完蛋了……”
而随着第一口咽下,栗秋焰的视野中,漏瑚身上的标签也开始一个接一个亮起。
【辣】【香】【肉】【黑暗气息】……
条件达成。
漏瑚感受到身体像是开了个口子,咒力如流水般泄出,甚至因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并没有多加震惊,只是麻木又自暴自弃地多抢了两片肉。
但无论多充足的心理准备,还是在看到栗秋焰伸出手的时候破防了。
“你在干什么!我问你你在干什么!”
“啊。”栗秋焰很淡定地说:“我在用你的领域【盖棺铁围山】煮火锅啊,怎么了?”
漏瑚倒吸了一口气,震怒道:“你简直大材小用、倒反天罡……等等,真人你干嘛?!”
真人把从漏瑚碗里偷的肉塞进嘴里,笑嘻嘻道:“你不吃我帮你吃。”
“滚开,叛徒,还给我!”百般悲愤化为一体,漏瑚怒道:“都是因为你,这都是我的断头饭了……你还要抢?!”
而就在此时,夏油杰默默地又趁机多抢了几口。
“别吵了,一致对外!不能让那个人类看笑话——”
总之,一顿鸡飞狗跳的火锅,直到栗秋焰准备的食材全部吃完后,这场战争才终于停止。
“我倒是从来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和咒灵坐一起吃饭,真是不可思议……”夏油杰喃喃道,想起了什么,看向栗秋焰:“栗秋,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哦,没事。”栗秋焰说:“我就是想问你,伯母给你带的饭,你打算怎么办?”
夏油杰:“……靠。你怎么不等我撑死了再提醒我?”
“不是你不让我说的么。”
“这下真坏了。完全忘记了……现在根本吃不下去一点了。回家肯定会被骂。”夏油杰深吸了一口气,满含期望地看向栗秋焰:“尊敬的焰君……”
“好吧,拿来。”栗秋焰想了想:“正好让我尝试一下……”都是霓虹普通主妇,没准,会有点共通之处呢?
“喏,就是这个。”夏油杰拿出一个便当盒。
栗秋焰凑过去看了看,奇怪道:“散寿司?”
“嗯,之前不就跟你说过,我在给家里帮忙么。”夏油杰叹了口气:“是我妈那边的亲戚,有个女儿全家都爱若明珠,这才几月份,竟然已经开始准备明年的女儿节了……”
一瞬间,那个终至的灵感猛然如闪电般划过脑海。
桃花、雏人偶、庆典……一连串的记忆全部串联起来,点向了那个最终的答案。
“女儿节,竟然是女儿节!果然是女儿节!”
栗秋焰跳起来,一把抓住夏油杰的肩,激动地前后摇晃。
“我知道了,我知道那道味增汤里的海鲜,到底是什么了!”
被摇得头晕的夏油杰一脸懵:“……啊?”
第29章 人有八苦
女儿节, 霓虹十分重要的节日,甚至有人将它称之为霓虹民间的五大节日之一。
比较被大众接受的一种说法是,其发源自种花的上巳节, 在平安时代传入霓虹。这项习俗远可追溯至周朝时期, 每到三月的第一个巳日, 即后来民间俗称的“三月三”时, 人们便会以香熏的兰草沐浴, 之后前往水边一同举行群体性的祭祀活动,即“祓禊”。
……说实话, 第一次放下帐念“由暗而生,比黑更黑,污浊残秽,皆尽祓禊”时,栗秋焰就不止一次嘀咕过……为什么咒术中的很多术语, 总觉得和种花的一些传统宗教祭祀有重合。
传说平安时代是咒术的鼎盛时期,那时也正好是唐朝遣唐使来往密切的时期……该不会咒术的发展除了受本土阴阳术的影响, 还受了一些种花家的影响吧?比如天人观念之类的……
不过霓虹与种花重合的古用词多了去了,连两面宿傩出场的《日本书纪》都全是用汉字写的呢, 这种推测就像自以为是的坐井观天, 根本站不住脚。
说回女儿节。虽然发源自种花, 但在种花的上巳节已消隐于历史尘埃中的现在, 霓虹的女儿节反而延续至今, 成为了庆祝女孩平安健康,饱含家长祝愿与期待的节日。
每到三月三日, 有女儿的人家就会放上精致的雏人偶, 家中装饰以桃花,同时也多会准备相应的节庆食物, 比如散寿司、菱饼,还有……
蛤蜊汤。
“祈愿女儿与未来的丈夫感情顺利、生活美满的蛤蜊汤……”栗秋焰恍然大悟:“对了,也说过这道汤是家传秘方,这下都串起来了——蛤蜊,是蛤蜊!”
夏油杰:“……你在这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呢,又在研究新菜谱?”
“绝对没错,强烈的鲜味,冷后的腥味……”
栗秋焰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里了,他的手从夏油杰肩上缓缓滑脱,出神地嘴里念念有词,抬脚就要往外走,然后被夏油杰抓住后衣领一把拽了回来。
“你给我回来。”夏油杰无奈道:“这还有正事呢——这两个咒灵怎么办?”
栗秋焰立刻反驳:“天底下做饭就是最大的正事。”
不过这一拉栗秋焰倒也回过神来了,他看向吃饱后瘫倒在地上,不知为何表情还有些麻木的漏瑚,伸出手仔细感受了一下——
嗯,果然,身为咒力聚合体的咒灵,一旦被抽走了全部咒力,就会短暂地归于他的掌控。栗秋焰碧绿的眼眸透过张开的手指,凝视着掌心后的漏瑚。
一股奇异的感觉像是幽烟升起般闯入脑海——没错,他已征服这个生命。此刻,一切全凭他的喜好与心意。他可以抹去漏瑚的智性、让其成为自己的仆从;他可以任意操纵这个生命,即使践踏取乐也未尝不可——
栗秋焰打了个寒颤,立刻放下了手。
“……怎么回事,这根本不像我会产生的想法。”栗秋焰敲了敲自己的脑壳,伸手推身旁的夏油杰,嫌弃得像丢一块烫手山芋,“去,你去,你去把吸收了。”
夏油杰怔了一下,被推着往前,转过头来看栗秋焰。
“喂,焰,虽然之前那么说了……”夏油杰抬起眼看了旁边的真人一眼,“我不知道你又折腾出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但明显,你也有了使役咒灵的能力吧?这可是具有极强战力的特级咒灵……”
“我要真那么在乎战力,早在一年级的时候就郁闷死了。”
栗秋焰满不在乎地说,拿着手中装着散寿司的盒子向夏油杰摇了摇。
“我的想法从来没变过,我就是个厨子,只想成为世界第一大厨。”拥有明亮眼眸的少年笑道:“真感觉不好意思的话,令堂的这盒散寿司作为谢礼,就足够啦——没准我还得倒找你一杯好酒呢。”
夏油杰愣住了,停顿了很长时间,才慢慢笑起来。
“这可是你说的。”夏油杰笑道:“我记住了——什么时候请我?”
栗秋焰:“……喂这就自个儿约上了,我警告你小夏子不要蹬鼻子上脸。”
一旁的漏瑚听着他们随意讨论着自己的归属,不禁悲从中来,唰地站起来,用一种慨然赴死般的声音悲壮道。
“不要得意得太早,咒术师!我虽然一着不慎,踏入了你们的陷阱,但你们又能控制我多久?十年、还是百年?”
漏瑚昂起头。
“不过是区区蛰伏等待的时间罢了!咒灵的生命是永恒的,就算你们杀死我,另一个我也会在百年后重新归来。即使现在咒灵势弱,我们仍会以永恒的生命为吾等持续奋斗,总有一天,这天下将会是咒灵的天下!”
漏瑚的独眼中溢出热泪:“我……”
“那么多话。”
栗秋焰一收领域,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出手,强行把漏瑚揉成了一个球。
他掂了掂手里的球,乐道:“跟我还演上热血剧了,你这演讲水平连小学生的红旗下讲话都选不上。”
夏油杰:“……需要我提醒一下吗,咒灵玉不是那么搓的,你只是把他压成了一个球状物体。”
手中的漏瑚球还活着,挣扎着发出带着挤压气音的嗡鸣。
“我……之……一生……”漏瑚发出最后一声漏气气球般的声音:“一片、无悔悔悔——”
栗秋焰很淡定地把球塞给夏油杰。
“吃啊,怎么不吃。”栗秋焰说:“小夏子啊,这咒灵,可是十分的珍贵……”
夏油杰:“……”
夏油杰沉默了一下,伸手将漏瑚球变成了一枚咒灵玉。他凝视着咒灵玉仿若变换流动的光泽,接着微微地深吸了一口气,仰头张嘴,将咒灵玉放入口中。
喉结一动,咒灵玉滚了下去,夏油杰脸上却十分明显地一愣。
“怎么了?”栗秋焰问道。
“好奇怪。这枚咒灵玉,竟然不是很难吃。”
夏油杰有些惊奇地摸着自己的喉咙,仔细回味了一下,咂了咂嘴:“还有股火锅味儿。”
栗秋焰:“……?”
“而且,还有一点很奇怪……”夏油杰感受了一下,喃喃道:“总感觉这个特级咒灵的强度,没有我设想的那么高……”
“小焰——”
真人趴在桌边,笑嘻嘻道:“你忘关火了哦。”
栗秋焰与夏油杰都是一怔,接着两人视线缓缓移动,定格在了火锅下仍簇簇燃着的小火上。
之前领域展开满足条件后,栗秋焰曾用漏瑚的领域【盖棺铁围山】煮火锅。现在,领域已经结束,而且漏瑚明明已经被夏油杰收服了。
——但仍有火焰稳定地燃烧着,风吹过,连动都不动一下。
栗秋焰眼皮一跳,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
然后就看到一丝黑红的色彩闪过岩浆般的熔亮,迅速融化消失在了掌心中。
升起火焰掌控感的栗秋焰:……卧槽啊!
似乎是因为剥夺真人术式时,那种腾跃弥漫起的奇异感触实在太过令人沉醉,身体已经自发地食髓知味,在栗秋焰粗暴地揉球递球这一极短暂的经手过程中,下意识剥夺了一部分原属于漏瑚的术式——就像没忍住舔了一下酸奶盖。
栗秋焰凝视着手心,难得严肃起来,沉下了脸色。——他讨厌超脱控制的感觉。即使是自己,也不行。
就在他心中暗暗决定,接下来都要更加有意识地去细致控制术式时,栗秋焰一抬头,看到夏油杰正死亡凝视着他。
栗秋焰:“……”
夏油杰:“这火?”
栗秋焰望天望地,装傻地嘿嘿一笑:“……其实,这是俺拾得嘞。”
“栗秋焰!你的术式到底怎么回事,别想蒙混过关——”
/
在栗秋焰再次成功糊弄过夏油杰,顺利回到家中时,已经是接近晚饭的点了。
门一开,众人目光瞬间聚集过来。
“没吃呢吧?”栗秋焰探头过来看看桌上:“你们吃啥……这不还是中午的剩菜?我没回来你们就准备吃这个?”
惠惠凑过来,本想接过来帮栗秋焰提手上的东西,闻言一愣:“那吃什么?”
“当然是新烧啊!”栗秋焰恨铁不成钢道:“惠惠啊,你都跟我学做饭这么久了,该是时候试着独立烧出第一道菜了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诶,栗秋哥哥,这是蛤蜊?”惠直接打断施法,好奇地扒着塑料袋往里看,“今天是要试蛤蜊吗?”
甚尔动了动,视线移了过来。
栗秋焰嗯了声,提着半袋子蛤蜊就风风火火地往厨房走,自信满满地拍胸:“相信我,绝对是了!我这次有充足的信心!”
“哥哥每次都这么说呢。”津美纪叹了口气:“明明更喜欢有新意且完美的菜式不是吗?现在一直花时间在这种重复的东西上,太辛苦啦……”
甚尔的眼神微微地闪动了下。
“不不不,这次真的不一样!除了蛤蜊没有别的可能了!”
栗秋焰压根没注意到那边,他站在灶台前,摩拳擦掌地看着那盆蛤蜊,眼睛发亮。
蛤蜊,因其为双贝壳类海鲜,不同蛤蜊的上下壳无法闭合,每一只蛤蜊的壳都是唯有一对的天生契合。所以在霓虹文化中,蛤蜊就拥有了代表专一爱情的象征意义,而女儿节的蛤蜊汤,也就寄托了家长们对女儿未来感情顺利、夫妇恩爱的祝愿与期许。
在悠悠升起的热气中,栗秋焰看着汤中蛤蜊的壳微微张开,露出一汪晶莹柔软的白,像是新娘羞涩的微笑。
她每次在做这道汤,到这一步放入蛤蜊的时候,会是什么表情呢?是像做花瓣占卜的女孩一样认真地在心里虔诚默念,还是觉得自己幼稚,却又忍不住地笑起来?
你又在许什么愿望呢?是期许爱情愈加深厚,还是在祈祷……这样温暖的日常一直延续下去,长长久久、永不结束?
味增汤朴实家常的鲜甜味升起,似乎无声地诉说着答案。
他端起锅往外走,正好撞上就靠在门口的甚尔。
栗秋焰与甚尔对视了一眼,他没有说什么她很爱你之类的话,他只是说……
“她很喜欢和你一起生活的日子啊。”栗秋焰感叹道:“她很在乎你。”
甚尔沉默了片刻。
“……啊。”甚尔缓缓开口:“我知道。”
“尝尝看?”
栗秋焰放下碗。
甚尔坐在椅子上,凝视着味增汤清亮的汤面,和汤底微微开口的蛤蜊。他拿起勺子,又停住,这一次,他犹豫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
“我说,栗秋焰。”
甚尔突然开口,他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声音有点紧绷起来。
“仔细想想,我原先那个‘只要做出这道汤,她就能原谅我回来’的想法,其实完全是扯淡的吧?我当时也真是脑子坏了,这种完全没道理,跟个狗屁的童话故事一样的东西……”
“我喜欢童话故事。”
栗秋焰打断,推了推他,催促道:“现在放弃跟逃避有什么区别?我都没说啥呢,你喝就完了。”
甚尔沉默了。他微微抬起眼皮,栗秋焰一瞬间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类似于“有时候逃避也不错”之类的话,但甚尔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作声。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栗秋焰,然后将汤勺送入了口中。
“怎么样,想起来了吗?”栗秋焰很紧张。
“我……”甚尔喃喃道。
甚尔闭上了眼睛。
经由栗秋焰所做的味增汤,他一步步地接近着自己的回忆。第一次,他看见了妻子的恋爱;上一次,他看见了妻子的婚礼,而这一次,他看见了妻子的生产。
那是惠诞生的那天。——也是她成为母亲的那天。
甚尔记得自己顾不上看刚出生的婴儿,只是紧紧地握着妻子的手。他看见自己的手在细微地颤抖。
妻子很狼狈。她身上脸上都是汗,看起来很虚弱。但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十分有力量,像是清楚地看透了什么——但那又是一种坚定而柔和的力量,近乎于同情与理解。
“甚尔……”
甚尔低下头,他看见妻子眼中蕴着的希望的光亮,他从那眼中看到自己。
“甚尔,你……”妻子看着他,缓缓地,仿佛也从他的眼中看着自己,“……还有我。我们……有家了。我们有家了。”
甚尔吐出一口气,猛地睁开眼。
“我想起来了……一部分。但停了。”甚尔喘着气,他的语气很遗憾,但其中却夹杂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庆幸,“还有一点,只有那一点点……”
“哪一点?”栗秋焰心态倒很平和。
“一点……咸味……”甚尔下意识就回答了栗秋焰的话,接着猛地反应过来,“等等,那真的是特别小的一点点,你已经做的够还原了,不可能完全……”
“我知道,我估摸着大概是味增的差别,带来的味道上细微的不同。”栗秋焰很淡定,挑起眉:“不过竟然能尝出来了——看起来你的舌头完全活了啊?”
甚尔沉默下来。他暗绿色的眼睛沉沉地、认真地凝视着栗秋焰。
“……你不用再坚持的。这一点差别,不是穷举法能解决的东西,你比我更清楚。后面只会不断浪费的时间精力,成百上千次的重复失败……”
甚尔环视周围,视线依次从沙发到桌上的饭菜,又从津美纪、惠脸上掠过,最后定定地回归到栗秋焰的绿眸。他停顿了一会儿后,慢慢张口道:“我觉得,现在这样就……”
现在这样就好。即使是这样由各种误会巧合拼凑起来的,胡闹般的奇怪家庭……但,现在这样就好。
“说什么呢?”
栗秋焰奇怪道,少年的意气与自信总是闪耀得理直气壮,“我当然可以做出最好的——我可是栗秋焰!”
甚尔深吸了一口气。他看着栗秋焰,眼神复杂,嘴唇动了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又咽了回去。
从那天以后,甚尔就不再整日闲在家中,经常一天都看不到人影。但栗秋焰每次想找人帮忙时,他又会像什么吓人的恐怖npc一样突然刷新出来,有时脸臭沉默,有时又松散贫嘴,帮完忙后又突然失踪,神出鬼没得连感官敏锐的栗秋焰有时都被吓一跳,更别提两个小孩了。
而且这都不是重点,栗秋焰也懒得管甚尔又去做什么了,他只关心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甚尔,不再愿意喝汤了。
第30章 布豪,有二五仔!
今天出摊时, 鼻腔中隐约飘进了一丝桂花的甜香。
“秋天也真是要到了啊。”
栗秋焰抽了抽鼻子,站在巷尾浓深的荫暗处,探头四处找那绿叶间那粒粒的米黄小花。
但桂花没看见, 反而被雨丝迎面吹了口湿润的凉气。栗秋焰抖了抖, 还是老老实实地又缩了回去。
最近不知道谁拍了他的照片传到网上, 搞得突然多了一大批心思不在吃饭上的人对他围追堵截, 栗秋焰不得不被迫每天换地儿, 地方也换得越来越偏——这不,下雨了, 方圆一公里却连个卖伞的地方都没有。
“这雨什么时候停呢……”栗秋焰托着腮,望着外面的雨丝发呆:“啊……想吃藕粉桂花糖糕……”
在他看不见的身后,黑暗深处突然现出一抹银光,悄无声息地滑向栗秋焰的后心处。
但似乎是被脑海中的料理夺走了心神,平常敏锐的栗秋焰没有丝毫察觉, 任凭那道冰冷的银光逐渐接近自己的背后——
栗秋焰猛然回头出手,一把攥住了偷袭者的手腕!
但那人的动作迅速到不可思议, 瞬间便变力换腕,反手一掀一捅, 织物间银光一闪, 彻底没入了栗秋焰的胸口。
栗秋焰立时打了个哆嗦, 但手指仍牢牢攥着偷袭者的腕, 他注视着眼前的人, 碧绿的眼眸缓缓睁大,张开了口。
“我靠啊, 可算让我逮住你了。”栗秋焰嘶了一声, 另一只手伸进自己的胸口摸索,又被冻得一哆嗦:“……幼不幼稚啊?回去要是感冒了我一定找你算账。”
胸口的衣物处凸出的鼓起动了动, 咚一声掉落在了地上,银亮也随之歪倒在地——那是金属制的伞柄。
这是一把……雨伞。
阴影中,被抓紧的手腕象征性地挣了两下,没挣动。细碎的雨声中,微哑的嗓音响起,暗绿的眼珠动了动。
“小狐狸。”甚尔眯起眼,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带着点懒散的笑意道:“钓鱼钓到老子头上了,还真上了你的当。”
“这叫愿者上钩。真不想被逮住,看我挨淋就是了。”
栗秋焰笑一声,接着正了正表情。
“说真的,你为什么不愿意继续试了?”栗秋焰疑惑道:“努力了这么久,明明只差最后一步了啊。”
甚尔的笑意顿时消失了。他将地上的伞捡起来,连带着泥水粗暴地甩进栗秋焰另一只手里,淡淡道:“没什么原因。喝烦了而已。”
“撒谎。你刚刚心跳快了两拍。”
栗秋焰捏着甚尔的脉搏斩钉截铁道。
但即使栗秋焰再如何敏锐,也自诩算是懂得人心,却实在对甚尔突然的转变摸不着头脑。
“到底为什么?”
甚尔的表情更淡了,唇角的刀疤鼓起,似乎代表着某种不耐的烦躁。他的眼神甚至变得有些冷。
“我倒奇怪,这事儿说到底跟你有关系么,栗秋焰?我都放弃了,你又在坚持个什么破劲儿?”
甚尔猛地一抽,栗秋焰被迫松开了手。
“如果你是想用老子这把好用的刀,故意演出这副尽心尽力的样儿,那大可不必。妈的,老子宁愿去杀几个崽种,比干你那些什么买菜、洗碗、修玻璃的杂活儿痛快多了。”
甚尔嗤笑一声,讥讽道:“还是说,我这坨绕不开的烂泥,挡了你成为世界第一大厨的路?嗯,天才?”
栗秋焰瞪着他,不可置信地停了好一会儿才猛地吸了一大口气。
虽然不是没有过好意被误解的经历,但以前栗秋焰都能一笑置之,这一次,他结结实实地被气到了。
“你以为你是谁?”栗秋焰咬牙道:“挡我的路,你还不够格!”
甚尔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栗秋焰,阴影中的眼睛晦暗难辨,他垂下眼皮,忽地嘲讽般咧嘴一笑。
“这就对咯,我们的天才大人。”甚尔嘲道:“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这种出生时老天爷就偏宠的幸运儿,就是得踩几个人才能再往上站……不然就会被烂泥拖死,懂么?”
栗秋焰瞪着他,一口气堵在胸口,气得几乎说不出来话。“你、你明明——”
“我明明之前不是这样的?那你可真是大错特错,实话说,现在我自己一想到之前那副婆妈样子都恶心啊。”
甚尔夸张地做了个呕吐的表情,懒洋洋道。
“真遗憾,你高看我了,栗秋焰。那都只是失忆带来的假象,我没什么复杂的悲情深度——我就是个烂人,仅此而已。”
“不是那种东西啊!我想说的是,你明明——”
栗秋焰高声打断,他盯着甚尔的眼睛,声音却慢慢地、一点点地低了下去。
他仍然怒火中烧。但他看着甚尔的眼睛,看着那双不论多少次、都一如既往认真记着他煮味增汤每一步的眼睛;看着那双隐在乱七八糟的讲述后、沉默且片刻不离地注视着妻子一颦一笑的眼睛,在勃然的怒火与湿润的桂花香气中,栗秋焰竟不合时宜地,升起了一丝近乎哀悯的情绪。
“——你明明,爱着人啊。”栗秋焰慢慢道:“连去爱人的回忆都恐惧着逃避的人……实在太可怜了,不是吗?”
甚尔的胸口猛地起伏了一下。他看着栗秋焰,瞳孔剧烈地收缩了几下,接着他突然捂住眼睛,仿佛听到了什么极为可笑的事般,哈哈大笑起来。
“我?爱?开什么玩笑,这玩意儿竟然能和我出现在同一个句子里?”
甚尔只笑了两声,声音便在喉咙处戛然而止。他放开手,冷冷地俯视着栗秋焰。
“那种东西,只有她和你这种幸福的傻子才会有。”甚尔淡淡道:“别用你的经历看我,小子。——我打从生下来就没那东西。”
栗秋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在那双清澈的碧绿眼瞳中,甚尔心中再一次升起那熟悉的、被全然看透般的烦躁感。
“收起你的烂好心,栗秋焰。你又以为你是谁,大发善心渡世救人的佛陀吗?”甚尔嗤了一声,拍了拍栗秋焰仍冷着的心口,“就你?”
栗秋焰沉默着。
甚尔顿了顿,接着轻轻呼出一口气。
“停下吧。”
甚尔转身,丢下很轻的一句话,尾音消散在雨声中。
“这对你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啊。”
雨声细碎地淋着。
甚尔已经走了。栗秋焰将手中的雨伞转过一圈。
“一定要有意义吗?”他突然说,“人就不能做……没有意义的事吗?”
一柄明黄色的伞从雨中滑入巷内。一只手伸出,抓住了栗秋焰的衣角。
“哥哥。”
伞面抬起,本准备来送伞的津美纪仰着脸,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
“你还要救他吗?”津美纪缓缓道:“——就像救我和小惠一样?”
栗秋焰笑了笑,顺手揉了下津美纪的头顶。
“我从来不救人。”栗秋焰说:“我只是个厨子,哪来的本事救人呢。”
就像料理一样。美食的魔力并不能扭转现实,它只是让人感受到纯粹的美好,从而升起一股希望的勇气——重新直面生活的勇气。
所以,如果有人感觉自己被拯救了,那一定是……
“救了你们的——”栗秋焰笑道:“从来都是你们自己啊。”
/
【所以,宿主,你打算怎么办?】
栗秋焰从沉思中回神。“……我差点都忘了还有你这么个东西存在了。什么怎么办,做饭啊,还能怎么办。”
【……那道味增汤?但现在伏黑甚尔拒不合作,那毕竟是回忆里的复刻菜谱,即使是英明神武如宿主您,一个人也没办法推进进度啊。】
“我知道。”栗秋焰皱起眉:“而且差的那一点,估计就在味增上了。但这东西……光凭推测,是绝对不可能成功复刻的。如果能知道她当年用的是什么味增就好办了……”
想让甚尔喝下汤很简单,实在不行,直接逮住机会领域展开,把汤上给他就是了。但关键是这种机会只有一次,想再下手甚尔就有防范了,几乎不可能再得手。
所以必须精准命中,一次复刻出最成功的完全体。
“但就这一步毫无头绪啊。假如是超市或店里买的就好了,但就麻烦在那是‘家传秘方’……”
【陛下,臣有一计。】
眼看自己终于有了表现机会,研读数日《宫廷心术》的系统终于支楞起来,语调都扬了起来。
“嗯?”栗秋焰挑眉:“说来听听。”
【既然是‘家传秘方’的话,说明那女人出生的那户人家,上一辈父母的配方肯定是相同的吧?】
“废话。我倒是想上门直接问,但就那么点信息,想找出她家的地址,还不如指望我灵光一闪。”
系统嘿嘿一笑。
【宿主,还记得被你遗忘许久的商城吗?看这个——一步速成名侦探:与动植物亲密对话,一键检索,迅速掌握所有线索!】
“对啊。”栗秋焰的眉头舒展开来,恍然大悟:“一个活生生的人,总是会有踪迹的。假如是植物的记忆的话,细节可能会模糊,但地址这东西不是分分钟?”
系统顿时激动了,此刻突蒙圣恩的奸臣与电视购物频道的导购在它身上合为一体,电子音极度亢奋地激昂起来。
【不愧是陛下,思考问题就是清楚明了!只要买了这个东西,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为您分忧,现在不要9998,也不要998,只需要——】
“喂真人。”栗秋焰淡定道:“你认不认识植物系的咒灵,骗一个给我。”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
“真认识啊,那太好了。”栗秋焰声音依旧平稳:“尽快,我有事……今天就行,这么快?哦是漏瑚的朋友,用漏瑚的消息钓出来……不愧是你。行,那就这样。”
系统:【……】
可恶的真人!明明是它先的,被揍服了也好、放弃挣扎也好、试图讨好也好……一切都是它先的!现在竟然要连这第一号奸臣的位置,都要拱手让人吗!
系统内心激愤,但出声的电子音倒很微弱:【……陛下,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不了。”栗秋焰感叹道:“果然,比起买莫名其妙的东西,我还是更喜欢零元购。”
说完他就拿起手机,试图像上次一样摇夏油杰过来当个保险。没过一会儿,夏油杰的消息就回了过来。
夏油杰:【抱歉,焰,高专给我和悟派了个非常重要的任务,关系到整个咒术界的那种。完成任务前,我估计都帮不上你的忙了。】
什么任务,都关系上整个咒术界了?
栗秋焰虽然疑惑,但听夏油杰的口气不像开玩笑,于是就回了个好过去。
“算了,就我自己也不是不行。”栗秋焰伸了个懒腰:“准备准备,这就过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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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黑衣人沉默地坐在桌前,环视了一圈桌旁围着的咒灵。
“……总感觉,人越来越少了啊。”
黑衣人看向桌边的陀艮。“漏瑚已经缺席好几次就算了,花御呢,怎么也不见了?”
面对一片茫然得宛如智障的回应,黑衣人叹了口气。
“让我想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黑衣人思索半晌,接着反应了过来。
“……真人,是真人!”
黑衣人唰地站起来,黑色的兜帽顺势滑落,暴露出了他的面容。
那张脸平平无奇,唯一引人注目的,只有一处——他的头上,一道缝合线般的疤痕横贯了整个额部。
“漏瑚估计已经没了。花御也快了,这可有点麻烦……不,你们不用去,你们去,只是给栗秋焰送菜而已。”
羂索眯起眼睛,嘴边突然浮现出一丝古怪的笑意。
“我亲自去。顺便和他碰个面。”羂索微笑道:“我可是心向神往、久仰大名已久了啊……这位【神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