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虹吸(四)
明愿扑入她的怀中。
细瘦柔韧的腰,熟悉的温度与满盈的馥郁香气,有力回抱的双臂。明愿像是被一只温柔的大手握住,每一个被紧张拉长的细胞都得到了抚慰,屋内明亮和缓的灯光带着她一起融化,陷入永不想要挣脱的温暖霎那。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直到明愿脸上的泪水都干涸了,结在皮肤上有点难受,那相互贴合的身体才有了些许松动。
察觉到明愿的情绪稳定一点,秦静风退开一步,把明愿拉进屋子,关了门,重回只有两人的私密环境,把外界的风雨都阻隔。
“进屋。”
明愿抽噎着,换了拖鞋,跟着秦静风进去,一起坐到沙发边。
秦静风给她倒了杯热巧克力,甜香味弥漫在屋中。明愿接过杯子,看到杯中褐色的液体,感觉自己好了很多。
“为什么哭?”秦静风没坐下,而是保持一点距离,抱着双臂,背靠冰箱门站着。
明愿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因为我觉得不安。”
从早上看到秦静风突然上门后就诞生的不安,不稳定的元素增多,事情超出了她能掌控的范围,在向她不明确的方向狂奔,而她被蒙在鼓里,只能看着,无力改变。
“你们为什么都要瞒着我。”明愿扣着杯子,不满又不开心。
秦静风道:“不喜欢被瞒着,那为什么要对我说谎。”
她指的是明愿决定独自出柜的事,细细算来,的确是明愿先隐瞒在先。面对这样的指控,她无话可说。
“我觉得”明愿舔了下唇:“我父母的态度是目前我们需要面对的,最重要的问题,而这个问题需要我自己去解决。”
秦静风:“嗯?”
“因为那是我的父母。”明愿说。
以她的思维逻辑来看,这种事是不言而喻的。
秦静风的家庭关系比较特殊,但她早已摆平,没人会跳出来对她们之间的关系进行评价,所以两人只会受到明愿父母的阻拦。
那么,这就理所当然被明愿划到了自己这边的范围,为了不把压力给到恋人,她决定公平的也塑造一个没有家庭阻力的环境。
并且,她相信父母对自己的爱,认为这件事没有想象中那么困难,只是没想到现在是这个局面。
听完她的话,秦静风语气冷了点:“如果我们之后真的长久在一起了,难道我不需要叫他们一声爸妈吗?”
“啊?不,”明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阵失落,低下头:“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只是不想额外给秦静风任何精神方面的压力,但她嘴笨说不出来。
静默片刻,秦静风走过来,坐在她身边,两手捧起明愿的下巴:“你看我。”
女孩的眼里是欲坠不坠的泪,那些晶莹与透明比语言更能说明女孩的真心。秦静风手指抚动着她的脸颊,眉头微蹙,似怨似无奈:“我很生气。”
晶莹滑落,明愿抿紧唇,把自己抿成了一个包子。
秦静风道:“你口口声声说信任我,需要我,但在做出重大人生决定的时候,却选择瞒着我。”
她们之前的重重矛盾里,就有明愿总是自作主张的部分,秦静风气的是她故态重萌,也气那一份永远不知道开口求助,非要自己死磕的劲。
“你现在因为不安而产生的眼泪,让你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么过分了吗?”秦静风严肃道。
“我知道了,”明愿的心堤崩塌,爱人的话让它腐朽为又酸又暖的泡沫。她猛点头:“我道歉,对不起。”
秦静风一字一句道:“我接受。”
到底去哪里还能找到像学姐这样好的人呢?明愿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了。
她深呼吸几下,稳住情绪,问道:“那你可以告诉我了吗?你们都聊了什么?”
秦静风道:“不可以。”
明愿道:“喂!”
秦静风松开她的脸,笑道:“逗你一下,其实没说什么,一共才谈了半个小时不到,光是寒暄就得有五分钟吧。”
她们的谈话时间的确比明愿想象中的短,不过很符合学姐喜欢追求高效的性格。
可不管再怎么追求效率,这么点时间都很难把事情说清楚,所以,明愿一方面也相信学姐的话,或许真没谈太多。
“但要是没说什么?那我妈妈怎么愿意让我来找你?”明愿疑惑。
秦静风问:“她让你来找我?”
明愿点头。
随即意识到,这居然不是学姐与母亲商量好的吗?
秦静风双手交叉放在小腹,身子往后靠,西装被她的动作撑出褶皱:“我只是希望她不要限制你的行动。”
她后颈枕在沙发靠背,脸转向明愿:“如果你母亲只是让你出门,你会去哪。”
明愿毫不犹豫:“来找你。”
脸又转回去,面朝天花板,秦静风道:“所以你妈妈知道你的心思,她不是让你来找我,只是说出了你必定会去做的事。”
明愿有点迷惑:“有区别吗?”
“区别就在于,你妈妈还没有接受我。”秦静风总结。
明愿急忙道:“你说的呀,才聊了半个小时。”
话是这么说,可她如今切切实实走出了家门,来到秦静风家里了。两厢对比,不禁低落道:“可是我在家待了好几天,也有跟他们聊,一点用都没有。”
“因为你笨。”秦静风不客气:“她是你的母亲,你习惯以女儿的视角去对待她,向她撒娇来达成目的,别的方面都无所谓,是对是错,母亲都会包容你,但出柜这种事不一样。”
“你需要跳出女儿这个名头带来的限制,尝试着以另一个并非被保护者的身份去谈判。”
“这是最容易完成且纯粹的谈判,因为无关利益,你们双方包括我,唯一需要争论的地方,在于你幸福的落点。”
在公司的时候,秦静风参与过许多次谈判,谈规则,谈利益,谈责任划分,谈各种各样与金钱,权力等相关的会议。与家人,与同事,与“敌人”。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是为了“幸福”去谈判。
是为自己,也是为了明愿,更是为了那个稳定的家庭,不能因为自己的到来而产生裂痕。
“那”明愿给自己灌了一大口热巧克力,明知故问:“我幸福的落点在哪?”
食指轻轻敲着另一只手的手背,秦静风偏头看她,稳健而不失温柔道:“我希望是在我这里。”
热巧克力在心田再次融化,像是落了枚太阳。
明愿说:“除你之外的幸福,我没有想过。”
唇角氤氲着朦胧的笑意,秦静风静静望着她,极快地眨了几下眼,良久,伸手帮她抹去了嘴边的巧克力,轻声呢喃:“像什么样。”
“可我还是有点不懂你怎么说服他们的。”明愿皱巴着脸。
秦静风直起身:“他们在担忧什么,我就尝试解决什么。”
明愿嘀咕:“好像在处理公司的问题一样。”
“这么说也没错。”
“那出国是怎么一回事?”
“只是带你散散心,别想太多。”秦静风五指拢着长发,抬手从明愿头顶摘了个发卡下来。
明愿道:“我有什么可散心的。”
秦静风道:“你想想,把你关在家里两天,对你说不好听的话,你妈妈心里难道不难受吗?所以带你出去玩一玩。”
明愿撒娇:“可我不想在这个时候离你那么远。”
“明愿,”秦静风凝视着她的眼睛:“很抱歉我之前的逃避让你没有安全感,但我可以跟你发誓,我不会走,同样的话我也和你父母说过。”
“你担心我骗你,但我总不会骗你母亲,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人。”
这倒是没错,明愿知道会对她说狠话,会转身离开她,还会坏得要命得总逗她,但面对自己的父母,学姐一向是规规矩矩的好学生形象,她尊重长辈,所以至少不会欺骗母亲。
而看母亲的态度,秦静风应该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心头最大的不安被放下,明愿终于踏实了许多,身子也往沙发靠背一倒:“那我妈妈有对你说难听的话吗?”
这也是她很担心的事。
秦静风那那枚发卡扣在自己的额头,露出大片光洁的脸,答非所问道:“什么时候把我那件事告诉你母亲的?”
“啊”就算看了一万次也难以习惯的,那张漂亮的脸,就在那么近的位置,明愿呼吸都放轻,闪了闪眼神,半天才转回头来,想起回答问题。
“我原本是想保守秘密的,但那天晚上回去,我心里太慌了,就向母亲救助,没有再告诉第三个人了。”
由于太害怕学姐真的出事,而自己也没有相关经历,所以才告诉了母亲,希望母亲能帮忙推测出学姐走向绝路的原因。
除此之外,就只是被她烂在心里的秘密。
秦静风道:“又不是怪你,别急着解释。”
“我把我的情况和你父母说了一下,毕竟发生过那种事,他们会质疑我才是正常人的心理活动。”
“相处了那么长时间,我知道你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她勾了下明愿耳边的发:“你担心你父母伤害我,怎么不担心我伤害你父母呢?”
明愿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这样。”
秦静风摇摇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许久,她道:“我不想让我的爱改变你,你始终都该以家人为重。”
“今天晚上,还是回去住,我开车送你。”
明愿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改了口:“知道了,我等下回去。”
在这种时候,她与秦静风逐渐稳定,与父母的关系反而是更需要维护的那一个,这对以后的发展会好。
秦静风想得很周到。
在沙发上又温存了一会,秦静风开车带她回去。
车上,秦静风放了一首歌,许慧欣的《七月七日晴》。
略带忧伤的音符流淌在车内,明愿觉得新鲜,看向音乐播放界面歌词的跳动,说道:“第一次听你放这首歌。”
[我站在地球边
眼睁睁看着雪
覆盖你来的那条街]
往常要么是明愿连接自己的手机放音乐,要么就是热门歌单随机播放,她都差点忘了,秦静风剥除完美的那一面,也是一个有自己听歌偏好的人类。
“你平时都听什么”明愿打开歌单,想看看秦静风的喜好,可没想到播放列表空空如也,只有这一首歌循环播放。
意识到这首歌大概是有某种独特之处,明愿抬头看人。
“这是我小时候很喜欢的一首歌,”秦静风望着前方:“关于这首歌的故事,我以后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本文也是快要完结了,大概还有个七八九十章的样子。
应该会有人觉得惊讶,居然这么快就要完结了,其实现在的长度就已经超出了我原本预想的长度。
原本的计划里,只是想写了一个短篇故事,来完成文案那个梗的,从全文几乎只有明愿和秦静风有大名,别的角色包括闺蜜都没有完整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我想营造出一个,全世界只有她们两人对彼此而言是独特又清晰的感觉,这么一个瞬间的悸动和暧昧感,以及对彼此心意的探索,感觉30w字差不多就能拿下了,谁知道还是写了这么多。
感谢大家的陪伴,接近尾声还是觉得有些不舍得,学姐学妹会一直幸福的呜呜
第92章 虹吸(五)
她说以后。
明愿可以不去管她说了别的什么,但她觉得这个词语分外的动听。
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她咧开嘴,最后一丝焦虑被抚平:“嗯。”
车子来到明愿家楼下时,她坐在座椅中,没有立刻下去,而是磨磨蹭蹭,擦擦手机,看看化妆镜,解个安全带都用了两分钟,明显是还有话想说,却犹豫不决。
秦静风体贴道:“这么舍不得我。”
一看到她那张带着笑容的脸,明愿便觉得自己像被扯开破口的袋子,里头什么酸涩的甜蜜的想法统统涌出来。
她无心去拦也拦不住,凭着真心说道:“有一件事我还想跟你商量。”
秦静风靠着椅背:“说说。”
“我最近”当即将说出口的话题变艰难时,喉咙就开始收紧,明愿不停重复吞咽的动作,慢慢说道:“我最近看了点有关心理学的书籍,我觉得要不然,你去接受一下专业的心理咨询,怎么样?”
她心脏砰砰跳,紧急补充:“我全程都会陪你的。”
不是没考虑过自己尝试去帮学姐调理,但一方面,明愿至今还有从学姐身上看不透的迷雾部分,她无法精确地对症下药。另一方面,在多看了几本书后,她反而意识到自己相关知识的浅薄。
想来想去,还是看心理医生更为靠谱。
听了她的话,秦静风面上没什么情绪波动。
她扭开矿泉水喝了口,润了下唇,这才问道:“都看了什么?”
明愿还没张口,秦静风便继续道:“《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被讨厌的勇气》,还是《□□先生》?”
前两天所看的书单里的确有这些,明愿还以为自己被读心了,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的,这也能推理出来?”
秦静风冷静道:“你想从零接触的话,就会从最热门的书本开始入手,没准就是从排行榜一本本看下来的。”
从她熟稔的语气里,明愿提炼出一个事实,不禁有点绝望:“这么说,那些书你全都看完了?”
“心理学相关的书籍,以及心理医生,”秦静风摇摇头:“它们都起不了作用。”
这就是她的结论了。
明愿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
她怎么就没想到呢?秦静风在大腿内侧留下了那么多的伤疤,证明她没有完全顺命,而是挣扎过的,那么所能尝试的方式其实也就那些。
要么自己学习,要么去求助医生。
如果这些都不起作用
可秦静风遭遇的问题都已经解决了呀,不管是摆脱贫穷的环境,还是离开吸血的亲人,这都是完成过的事情。
如今她住在自己买的房子里,有近乎完美的工作和前途,最为重要的矛盾无法再困扰她,为何还是要走上绝路呢?
明愿蹙紧眉头,像是凝成了实质性的一团。她终于再也忍不住,问道:“我现在可以问了吗?你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是她第一次没有修饰的直白提问,秦静风像是早就料到一样,回答得很快:“因为无趣。”
“无趣?”明愿诧异。
“想要报复的人已经报复了,想要侍奉和照顾的人已经不在,”长睫垂落,秦静风顿了一下,才道:“喜欢的人也有了归宿。”
明愿心里咯噔一声。
报复值得当然对姑姑一家人,对于这些没有泛法律上错误的人渣而言,让他们占不到一点便宜,兀自烂在泥里就是最好的报复,而侍奉与照顾,自然指得是姥姥,那个一年前去世的可爱老奶奶。
所谓喜欢的人有了归宿,指得应当是去年明愿和前男友的官宣朋友圈。
迟来的刺痛让明愿几乎蜷缩起来,她无法想象那时秦静风的状态。
以她的视角去看自己,连明愿都无法承受,痛恨起迟钝者的快乐。
“好像接下来的人生会一望到底,”秦静风望着车前被车灯短暂照亮的一段路,后面就是千篇一律的黑暗:“我不想把自己关在年复一年循环的监狱里,不如趁早脱离。”
明愿突然想起自己曾经闯入秦静风的书房,在莫泊桑的短篇小说《散步》里看到的话:
[最后的日子与最初的日子一模一样。]
“比起当下的人间,反而是另一个世界里有我怀念的人,所以做出了那样的抉择。”秦静风说。
她平静叙述完了去年那件引起明愿的世界地震的事,而这样的解释给与明愿同样的震撼。
她越剥开秦静风的外皮越觉得那是一滩让人看着就悲伤的死水,她给出的爱杯水车薪。
“在想什么。”秦静风问。
“谢谢命运,”明愿忍住哽咽:“谢谢你最后想见的人是我。”
“哦对,我想解释一下”
明愿调整着语气:“我之前不是有段时间,有点逃避和你确认关系吗。”
“我被关在家里的时候,就想要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难道我那时真的只是想和你玩一玩,逃避承担责任吗?”
想起那一点点剖析自己过往的几天,明愿有种说不上来的难过与爽快,但她愿意把这些都展示出来:“然后,我就发现了,其实不是这样的。”
“我畏惧确认关系,不是在畏惧我的人生多出了一段不容易被人承认的插曲,而是我已经提前看到了,我那份心意是多么坚定且难以改变。”
“我打心眼里深刻知道,一旦我要倒向你那边,我基本上就再也不可能回头了。我那时是在畏惧自己已不可能轻易退出,并且还有可能会做出很多疯狂的,失去理智的事情。”
“我只是在害怕失控感,”坦白了这些,明愿觉得舒服许多:“我不是因为我们现在关系变好了就马后炮,而是真的这么想。”
她一直以来的人生都在母亲的帮扶下稳稳长大,而突然面对了另外的诱惑,她也深知自己无法抵抗那诱惑,所以逃避,惴惴不安,可最终还是难以避免得沉入其中,一切理智都烟消云散。
在她诉说的过程中,秦静风始终温柔看着她,那双湖泊般的眼睛好像能把许多温暖的感情都藏在里面。明愿也同样回望着,心里那些声音也越来越坚定,重复着早已确认的事实。
原来我的确喜欢她。
“不用解释,”秦静风的嗓音有些虚柔,转瞬间又变得稳定:“明愿,我从未质疑过你对我的感情。”
十年来,她从未奢望过明愿会回头看她,即使侥幸得到了,也会认为与自己在一起后的明愿会变得不像她。
她好像突然中了大奖却不知道怎样花,也不敢花,变得笨拙又状况百出。
好在明愿也不擅长,她们磕磕碰碰,倒也坚持下来了。
“学姐,”倾诉完了自己的心声,又得到了肯定,明愿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委屈:“学姐,你不该认为死亡是解脱,死亡后的世界里没有爱。”
还沉浸在回忆之中,秦静风下意识道:“活着的世界也没有。”
“有我。”明愿说。
进家门时,明愿看到了母亲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
“你还会回来?”
明愿道:“难不成我是那种有喜欢的人就会忘记父母的白眼狼吗?”
发现了母亲的诧异和满意,她悄悄松了口气。
果然秦静风是对的,这种关键时候,她陪在父母边才正确,否则,就像是不管自己给家人带来多大的创伤,只管自己开心的白眼狼了。
母亲正在擦拭桌面,冲她勉强笑了一下,便沉默不语。明愿静悄悄走过去,从身后紧紧抱住她,闷闷道:“对不起。”
母亲一愣,低声叹息道:“为什么道歉。”
“没能成为完美的女儿,对不起。”
“没人要求你成为完美的女儿。”母亲拉开她的手,转过身来,粗糙的掌心抚摸着明愿的脸颊:“人心都是肉长的,只是我们也需要时间来接受。”
不是需要时间来考虑,而是需要时间来接受。
闺蜜的话与她自己的感觉都没错,如果母亲没有在第一时间非常激烈的反对,那就代表着以后也不会,说开只是时间问题。
明愿眼眶泛酸,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做错事,但很清楚,母亲已经打算原谅她了。
她愈发好奇秦静风到底和父母聊了些什么。
反正旅游时间将近,她还有机会问,现在便先不提,免得打搅了这良好的氛围。
明愿再次抱上去,把脸埋在母亲胸口:“嗯那我明天想吃你做的饭,爱心早餐,爱心午餐,爱心晚餐。”
母亲推她脑袋:“得寸进尺。”
自从回来后,明愿就几乎没再去过秦静风家,而是专心陪着父母。
也许是这样的行为有所成效,他们的态度比刚开始缓和了不少,有时甚至还能主动提及秦静风,并说上一两句话,有时候是过去的什么事,有时候是她的性格。
这无疑是向好的预兆,明愿非常兴奋,一五一十全部重复给学姐听,然后听那个女人啪嗒啪嗒敲键盘,忙里偷闲得回复。
“那是之前了,我现在可不这样。”
“谢谢阿姨和叔叔的夸奖。”
“以后也继续就好。”
就这样,一个星期过去,闺蜜的电话打过来,出国旅游的时候到了。
第93章 虹吸(六)
出发那天,明愿起了个大早,与父母一起坐上前往机场的车后,她刻意没和秦静风联系,凭着一些小心思,想等等她主动找过来。
前一天晚上,她特意把航班截图发给了她,隐秘的期待着什么。
十点多的飞机,他们在八点左右来到机场,和闺蜜一家人聚头。礼貌和长辈们打完招呼之后,闺蜜便把她扯到了一边,打探情况:“你们那边怎么样了。”
明愿有些心不在焉:“什么怎么样。”
“出柜的情况啊。”
“啊,”明愿慢慢回神:“老实说我也不太清楚。”
她也想痛痛快快问出这句话,奈何不管是家里的还是家外的,都喜欢闭紧一张嘴,不漏出一点消息。
“蛤?”闺蜜诧异。
她回头看了看正热络聊天的两家人,问道:“为什么突然要出国旅游,还把我们也带上了。”
这个问题何尝不是明愿在思考的,先不说出国旅游,她们一家人得有好些年没有一起出去了,计划来的突然又一头雾水,但问了之后也得不到答案,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
散心,家人陪伴,聊聊天等等。
明愿摇头:“我也不知道。”
闺蜜道:“什么都不知道,你难道不是亲历者吗?”
“就是说啊。”
重复着打开手机又关闭的动作,明愿心里堵着一口气。
闺蜜看出了什么,揶揄道:“等她的消息呢?”
被戳穿后会有小小的愤怒,而这份愤怒在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后会变本加厉,明愿咬着牙:“嗯哼。”
“我还以为她会过来送你”闺蜜下意识说着,等说完了*才发现这话可不太动听,于是摸着后脖颈补充道:“也不一定,我们这都是人,突然碰上要尴尬死了。”
理性上明愿可以理解,秦静风不适合出现在这种场合,毕竟从没在闺蜜父母面前露过脸,但感性上却难以说服自己。
她把手机熄屏,揣回兜里:“谁在乎,走吧,去吃点东西。”
飞机划过凌海上空,没入云层之中,经过了两个小时的飞机,抵达东京。
入目的文字变得陌生,周遭充斥着为了旅游而兴奋的同胞,明愿有些恍恍惚惚,跟随家人一同出了飞机,呼吸着异乡的空气,重新打开手机网络,界面依然空空如也。
舔了下唇,明愿的心慢慢沉下去,不安的浪潮重新席卷而来。
他们先去了提前订好的酒店,放下行李,这才出来玩。
由于两家人里面都有长辈,所以时间安排得并不紧,总共六天的计划,一天不超过两个旅游景点,大部分时间都花了吃喝以及逛街上。
换了一个环境,本该觉得轻松,明愿却看什么都不顺眼,越发觉得这种轻松是特意铸造的牢笼。
她搞不明白家人的想法,也搞不明白秦静风的想法,事情好像在往好的方向进行,却又潜藏着风险。她不敢去想也许会变得糟糕的部分。
为了不被闺蜜的家人看出什么,明愿尽量保持自己的状态,陪他们去逛新宿,涩谷,去迪士尼,晴空塔等。
她本能被美景吸引,可脑中总有让她无法聚焦的东西,一个念头,一点烦躁,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天逐渐加深。
直到最后一天的到来,她连表面上的平静都无法维持了。
“我今天不想出门。”清晨,明愿躺在床上,怎么都起不来,拒绝了母亲带她出去逛的提议。
母亲却不容拒绝:“今天要去的地方很近,而且行程很轻松的。”
闺蜜的母亲站在门边,也看过来:“明公主是身体不舒服嘛?”
那都是最亲的家人,明愿怎么说得出自己的心思去打破良好的氛围?她就这么没出息的因为秦静风的断联而委屈到浑身无力,可最终还是无法拒绝,一起出了门。
然而,今天的旅游景点有点不同。
“大学里?”明愿不太懂专门去学校里逛街是个什么走向。
母亲说:“随便看看啦,毕竟是排名很靠前的学校。”
于是明愿只好跟着去,把附近叫得出来的名字的大学都大概看了一遍。
年轻人不愧还是年轻人,那脸上的朝气和经历过工作磋磨的明愿完全不一样,走在宽阔的校道中,听着自行车叮铃铃经过,都有种浸润了青春气的通透感。
午饭是在学校食堂解决的,借用了学生的卡再转账。看着一张张年轻的脸,以及偌大明亮的食堂,闺蜜的母亲满脸笑意,端来一份牛排饭。
“这边的食堂真好,价格也不贵,学校也漂亮,要是在这上学得很幸福啊。”
闺蜜的父亲道:“不错,再了解一下吧。”
听他们聊天,明愿扒着乌冬面,尽管心情不妙,但调侃闺蜜的乐趣还是有的:“什么意思,你想来这边上学了吗?”
闺蜜道:“我疯了吧,给自己找罪受,不可能的。”
明愿摇头晃脑:“那我们过来看这边干嘛,这也算是景点吗?”
闺蜜耸肩:“谁知道。”
明愿哦了声,眼珠微转,一个猜测隐隐冒出头。
晚上吃完饭,回到酒店的时候,所有人坐在地板上,聚在一起整理照片。
大部分都还没洗出来,所以照片没多少,但由于相册实在漂亮,几人都忍不住买了好多个,摆满了一地,倒像是艺术品。
在她们边挑选相册边说笑的时候,明愿抱着相机查看自己录制的视频,看着看着注意力就从视频内容转移到相机本体上。
整整五六天,秦静风一直没有联系她。
一想到这件事,失落和晦涩的心情便排山倒海般涌出来。
明愿搞不清缘由,也觉得无力。
胸口有些沉闷,喘不过气来,她放下相机,离开嘈杂的客厅,来到阳台,深深吸了口新鲜空气。
天边挂着一轮月亮,只看着那月亮,还会以为相隔甚远的人依然在不远的地方。
明愿拿手机出来拍照,留下了那一片朦胧。
犹犹豫豫,她还是点开了与秦静风的对话框,点击发送。
她生怕看到的是红色感叹号,或者别的什么代表着秦静风可能离去的特征,然而实际上也看到了,红色的标记——头脑发晕的瞬间,她握紧手机,仔细去看,好在只是网络问题导致图片没发出去。
心一提一放,更是陡生怨气,明愿又压不住冲动,想立刻回国去质问秦静风是什么意思。
这时,阳台推拉门被打开,母亲走了出来:“玩得开心吗?”
明愿只得先收起手机,压下情绪,笑道:“开心啊。”
母亲仔仔细细看了明愿的脸,笃定道:“有心事。”
笑容立刻垮了,明愿抽了口气,手摸索进口袋里:“怎么可能没有。”
掩饰实在是一件疲惫的事,而她在连续几日的情绪内耗之下,已做不到装作无事发生了。
母亲嗯了声,问道:“那些学校怎么样?”
草草回忆了一下,明愿敷衍道:“很出名很漂亮很好。”
她根本没心思仔细看,连学校大门都不知道去哪里摸。
母亲道:“想来这边上学吗?”
“”明愿原本涣散的精神聚拢了一下,她极为缓慢得转头看向淡然的母亲,重新品读了一下她的话,心里的不安渐渐凝成一块如有实质的苦涩。
“什么意思?”她问。
母亲的语气很平静:“如果工作那么痛苦的话,要不要再多上几年学?”
心情急转直下,到了格外糟糕的境地。
“我现在的工作已经不痛苦了,反而很幸福,哪哪都好,大家也很照顾我。”毫无预兆的,明愿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你为什么说这种话,这就是你突然带我出国的目的吗?”
见她这么轻易就哭了,母亲惊了一下,拿出纸巾,帮她擦脸,无奈道:“说目的也太难听了,只是多给你一个选择。”
“我不要。”明愿别开脸:“以前的我或许会同意,但现在不行,我不愿意通过逃避来解决问题。而且,为什么有这种提议,你还没回答我。”
母亲道:“什么?”
明愿抽噎着:“你和秦静风说了什么,她不联系是不是想配合你把我送到国外,然后就让我在这里长居,这样就顺利分开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那次谈话估计根本不是为了有以后,而是双方都考虑着怎么把明愿隔开到遥远的地方去,所以这次出游才会这么突然,且秦静风还那么长时间不联系她,原来都在这了。
一看明愿的表情,母亲就知道她又想多了,笑了笑,把眼泪一点点擦去:“好了你听我说,我有那么坏吗?”
明愿几乎要跺脚:“不是坏,但目前来看就是这样。”
她不能容忍这就是那次谈话的结果,愤怒已经冲昏了她的头脑,想要不管不顾先打一个电话回去。
“刚刚我没骗你,的确只是多给你一个选择,这只是一个提议,不是强制性的。”母亲及时安抚道:“我带你出国,一方面,我和你爸爸都觉得亏欠你,你看,从你开始上大学开始,我们一家三口已经有好多年没有一起出来了。”
明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包括回南方的老家的话,他们一家三口的确很久没有一块出去了。或许是成长的原因,明愿也多了一些不能说的心事,交流比起从前来讲少了许多。只是她没想到,母亲会对此觉得愧疚。
这种忽略怎么会是单方面的呢?明愿低下头。她对父母也疏于关心,只顾着关注自己的事,而把身边人都抛到脑后。
“陪伴你的时间不够多,忘记了你会生长,而不是一成不变,所以才会对你的心思一点都没察觉。”母亲温柔说着。
“如果早就知道了,是不是能早一点去开导你,也让你的眼泪少流一点。”
鼻子更酸涩,明愿眨巴着眼睛,嘟囔着:“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哭的,我就是这样。”
“你就是这样,因为你是明公主,”母亲笑道:“还有另一方面,这也是和你学姐说好的”
现在只是听到秦静风的名字就来气,明愿昂首看人,满脸不忿。
母亲道:“她的意思也是,想让你再看看外面的世界。”
“又不是没看过。”明愿道。
这毫无条理的话和隐隐的把人推出去的意思,让明愿语气越来越沉:“秦静风真是这么说的吗?”
这算什么见识外面的世界,她又不是之前没来过。行,如果日本不算远的话,那要去更广阔的地方吗?直接离开地球去宇宙?这算不算外面的世界?
秦静风凭什么有这种想法。
母亲的脸色有了微微变化,似是想到了什么较为严肃的事,而她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
良久,她还是开了口:“你知道吗?”
她转过头,抛出一句很具有重量的话:“秦静风的遗产大部分是留给你的。”
下意识皱了下眉毛,明愿呆了会,来不及理清思路,意识到这句话在说些什么,脱口而出道:“不是给那个什么学校吗?”
“那天,我问她以后是怎么打算的,她最新给我看的遗嘱,就是给你的,学校只是微小的一部分。”母亲说。
明愿简直听不得“遗嘱”两个字,蹭蹭冒火:“为什么又”
母亲打断她:“我让她撤销了。”
想说的话从母亲口中说出,明愿抿了下唇。
母亲望向外面,回忆着:“我问过你的问题,全都问了她一遍,我想知道她会怎么回答。”
“她知道自己做过的事瞒不住,所以诚实交代了自己的过去,还给我看了那个。她为你的以后都做好了打算,想得比我还要细致,还设计出了最坏的结果要怎么办。”
明愿问:“什么最坏的结果。”
母亲道:“就是她如果出了什么事,你后面要怎么办。”
“你的结婚,日常开销,别的什么人生重大事件,养老等等,都有规划出来。”
“她简直是你的反面,你喜欢用感情来说事,而她喜欢直接摆数据。”
“等等,”明愿捕捉到一个关键字:“结婚是什么意思。”
母亲道:“意思就是她接受你在她离开后另找人结婚,步入人生正轨的事。”
明愿怒道:“为什么她总说离开这种词!”
“我也是这么回复的,”母亲抱着双臂:“看她做的那些,一定是考虑了很多,别说你了,我也没料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有点傻,又很认真。”
“我承认她对你的感情很独一无二,且世间少有,但同时也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总做那么坏的假设。”
“然后,我就发现,她只是个悲观主义者。”
明愿心道:可不是吗!
她依然对秦静风有强烈的怒气,并暗暗下定了决心,这次回去一定要好好跟她算账。
“我让她立刻把遗嘱的内容取消,也不接受她为你安排的人生。”母亲拿出手机,调出拍摄的照片,那上面正是秦静风提供的材料。
“如果你真的喜欢她,我觉得你会更需要她的陪伴,而不是这些。把后路想得那么清楚,才会让你没有安全感吧。”
这件事给母亲带来的冲击也极大,在她眼中,秦静风是个处处完美的好孩子,同样是个冷静且分得清好坏利弊的人,但这种孤注一掷的付出打破了这一想象,让人除了感慨之外,无言以对。
迷迷糊糊看了母亲拿来的材料,明愿心情七上八下,感动有之,羞涩有之,悲伤有之,复杂得团成一团乱麻。
听到最后,她隐隐有所感触,甩了甩脑袋道:“等下,我没懂所以你们并不阻止我们在一起对吗?”
母亲收起手机:“我什么时候阻止过。”
“可你不是说要送我来这边上学吗?”
母亲道:“这是我和你爸爸之前的想法了,出国游也是早就定下来的。今天也就是来确认一下你会不会有想法而已。因为你之前不老是在工作上受挫吗,就想着让你先休息几年,等更加成熟了,再想以后的事。”
“那那”明愿摸不着头脑:“这几天秦静风在干嘛。”
引起她情绪滑坡的不仅是父母扑朔迷离的态度,更是秦静风的冷落,这才是她觉得难受的主因。
母亲道:“在忙着把遗嘱和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撤回吧,我让她如果有心就好好陪着你,不要以为给了钱或者什么就是对你好,这些东西我们都不缺。”
明愿控诉:“那也不至于会忙到一个消息都不发过来。”
母亲看了她一眼:“这就要问她自己了。”
“我一定要找她算账,回去就找!气死我了”明愿戳着手机,戳得咚咚想。
本以为这是母亲和秦静风共谋的事,没想到母亲从未严厉拒绝过,明愿抓耳挠腮,可激动之余,心中大概能猜出缘由。
秦静风大概是把母亲那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当真了。
正思考着回去要怎么惩罚此人,明愿听见母亲道:“你在那么远的地方,也还是想着她吗?”
“什么时候距离能够阻止”明愿脸颊微红:“这种事了。”
母亲试探问:“就决定了吗?”
明愿收敛了情绪:“妈妈,我之前有一段时间的状态是真不好,我也想过为什么会这样。”
“后面我得出结论了。”
“恰恰是因为否认自我才让我痛苦,恰恰是接受外界的观点才让我游离。”明愿认认真真盯着母亲的眼睛,道:“我不愿意再让自己难受,我不要怀疑我自己了。”
母亲移开视线,半晌,转身进了房间:“晚上风大,早点进屋。”
次日,一大早赶着坐飞机,明愿气势汹汹瞪着眼,一点觉没睡,一落地就给秦静风发了个信息。
明珠:[你最好在五分钟之内到达机场,否则我饶不了你。]
第94章 虹吸(七)
五分钟还不到时,明愿在人来人往中,看到了迎面走来的女人。
她卷了长发,穿着纯白色的长裙,淡妆,五官那样出众,与她的高和纤瘦一样夺人眼球,推挤开了所有声音,款款而至。
众人赞叹她的美,而明愿看到了她化妆也有些遮不住的黑眼圈,以及那比上一次见面还细瘦的手腕。
可她还是她。她当然只是她。
嘈杂喧闹的机场中,明愿依然听到自己心脏坠地的声音。
以及噗通噗通的心跳。
终于走到近前,秦静风在距离她一步的位置停了下来,微微低头,轻笑:“回来了?”
明愿别开视线,先打量了一下女人手里,发现空空如也,故意找茬道:“连礼物都不给我带。”
秦静风道:“恶人先告状。是你出远门旅游,不是应该你给我带吗?”
明愿咬牙道:“你还知道我出去了啊。”
明明是想着谴责她的,明明积累了那么多天的怨气,明明连质问的台词都想好了,可为什么这么轻飘飘就带过了?
甚至,一看到她脸上的疲惫神色,就再也忍不住,抬手摸了上去,摸那薄薄皮肉下的骨骼,好像摸到她不断消减她体重的忧愁。
秦静风双手背后,也弯下腰,任她摸,那双波光粼粼又温柔的眼睛就看着她,明愿知道自己除了好听的话,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不知道的话,怎么会在这等你。”秦静风说。
明愿嘟囔着:“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还要等我给你发消息才来,你知道我几点下飞机的。”
秦静风笑而不语。
“我等会再跟你算账。”明愿总觉得她很疲惫,便不把聊天的时机放到现在,而是道:“开车来的吗?”
秦静风握住她的手,直起身:“嗯,我接你去我那。”
看了看两人交握的手,那里本来只有学姐脸上的温度,现在连手上的也有了,并且还有一句“去我那”,明愿心满意足:“走吧。”
秦静风道:“先去和你妈妈打个招呼。”
明愿愣了下,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我闺蜜和她爸妈都在,你愿意见吗?”
秦静风道:“因为你落地后第一个想见的人是我,所以我愿意。”
父母和闺蜜一家人都在行李转盘那,正聊着一会要去哪里吃饭。明愿带着人过去的时候,闺蜜远远先看到,眼睛都快瞪出来了,接着是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拽了拽母亲的衣角:“你瞧瞧谁来了。”
明愿拽着秦静风上前:“来这边。”
站到人前,聊天的都静了静。秦静风不卑不亢,一一打招呼,温柔成熟:“阿姨好,叔叔好,你们路上辛苦了。”
闺蜜的母亲看到她,眼睛都亮了几亮:“明公主,这是你的朋友呀,真漂亮。”
母亲站在一边,一看秦静风在这,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没表现出特别的表情,只是和父亲对视了一眼。
闺蜜双手插兜,低头忍笑忍得辛苦。明愿有些紧张,吞了吞口水:“嗯,朋友”
她说得不太笃定,是因为有一种强烈更加冲动,她想直接把两人关系不一般的事实给捅出来,反正早晚都是要说的。
可是,这种事还是要考虑母亲的感受,于是她望过去,母女连心,母亲也恰好望过来,那样包容的目光,显然是随便她明公主怎么样。
喉头顿时发紧,明愿加大力道握住秦静风的手,道:“是我女朋友。”
闺蜜的父母同时变了表情,几乎是肉眼可见的震惊,而闺蜜则拍了下掌:“漂亮。”
“不愧是年轻人。”闺蜜母亲说。
他们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对孩子的爱也大于一切,只要是孩子自己出于真心的选择,很轻易就接受这种事,唯一担心的就是老朋友。
不过小心翼翼打量明愿父母的表情后,发觉他们是知情的,也就无所谓了。
察觉几方都在等候自己的表态,母亲终于轻轻启唇:“一时半会说不明白的,公主就是喜欢。”
“孩子喜欢就行啊,那别的都不重要啦,希望你们幸福呀,公主和王王子?”
几乎是听到祝福的一瞬间,酸涩就涨满了明愿整个心脏。她拼命忍住想哭的冲动,再一次向上苍感激自己在这湍急焦躁的尘世间,拥有如此好的家人和朋友,而后,她梗着喉咙道:“她叫秦静风,才不是王子,是抓走公主的恶龙。”
是她对家人不够信任,才走得这样曲折,一开始就直白点表明态度的话,也许很多眼泪真的不必去流。
她知道自己被社会消磨,变得反应迟钝,疑神疑鬼,可为什么对待家人的方式也改变了呢?
若是她的父母正如她想象中那样凶狠无情,残酷扼杀她的爱,那她明愿又是怎样成为今天的明愿呢?
她不愿再否认自己拥有的一切,她的幸福就是真实可触的。
等她们笑笑闹闹都过了,秦静风才向母亲道:“阿姨,叔叔,我接她去我那住两天。”
母亲叹了口气,摸摸明愿的肩膀,这才道:“去吧。”
秦静风道:“我顺路送你们回去。”
“没事,有车来接。”母亲指指机场外。
说完,她看看明愿,道:“好好聊聊,别一整天把谁谁当坏人。”
明愿下巴一抬:“你现在也说这种话了?”
她把秦静风的手揣进自己兜里:“那我走喽,拜拜!”
“闺蜜又幸福喽。”
“我打你!”
随着秦静风去停车位,再打开副驾门的一瞬间,明愿眼前一亮。
座位上有一大束花朵,粗略一看都有将近十种,层次分明,格外好看。淡淡的香气弥漫在车内,像一条柔软的粉色丝带,轻轻覆在了明愿的身上。
明愿大脑一片空白,几乎是下意识将花抱起,再迟来得开心:“你买的?”
秦静风淡淡道:“不知道,或许谁放在这里的。”
明愿真想揍她一顿:“你再乱说!”
她喜滋滋抱着花坐进车里,而后觉得自己应该矜持点,不能表现得太开心,便伪装得高冷起来,可眼睛还是弯弯的:“你为什么不拿着她来找我。”
秦静风扣上安全带,顺便检查明愿的,闻言,笑了笑,这个笑像是春天万物复苏,怎么都停不住,一片灿烂迸发。
好一会她才道:“要是知道你今天这么出柜,我会带着的。”
“切!”明愿心脏滚烫:“你还能料到我明公主的行动轨迹了?”
秦静风延续着那个春天般的笑。
她启动了车子,低沉的音乐流淌在车内,明愿抱着花看了半天,还拍了无数张照片,各个角度都有,等过瘾了,这才放松了脊背,抽空看看窗外的景。
这一看才发现,她们的路线似乎并不是回秦静风家。
“你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明愿晃着腿,一点担忧都没有,还隐隐期待:“不会要把我拐走卖掉吧。”
秦静风道:“谁敢收你这个无价之宝。”
她切了歌曲,回到自己的歌单:“回我家那边。”
《七月七日晴》的旋律再次流淌,像一个小小的记忆闸门开启,与“家”这个关键字联合,让明愿想起了上次秦静风说的话。
“关于这首歌的故事,我以后告诉你。”
明愿知道,那个以后来了。
秦静风家很远,开车要好几个小时。上车后的半个钟,学姐帮她调低了座椅,拿了毛毯,让她睡一觉,醒来就到了。
为了赶飞机而早起,明愿本来就有些困,便听话的躺下睡觉。
车子驶向秦静风的来处,明愿在花香中安眠。
等她再次醒来时,车子已经停了,窗外是青青天地,被燥热烤焦的排排电线杆,充满小镇特色又被夏日热度扭曲的空气,以及开阔明亮的视野。
与上次差不多,只是明愿的心情不同,感受也就截然不同了。
片片云彩倒映在她眼中,如流动的河,她的眼是平缓不动的河床,也自有清澈。
偏头看,主驾的位置没人。
“来吧,到地方了。”像是预料到她醒来,秦静风打开车门,关了空调,向她伸出手。
明愿握住她的手,下了车。
在空调里泡久的肌肤接触到热空气,像是被毛巾捂住,怎么都不舒服,但明愿心情却格外畅快,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向第二次踏上的土地致敬。
而后,她发现这里是之前秦静风口中经历过火灾,之后便已搬空的那片废墟般的老小区。
有些出乎意料,明愿还以为她会带自己去她姥姥家那边。
秦静风往小区深处走去,越过重重杂草。上次明愿只是担忧又畏惧的看着她走,现在自己也跟了上去,与她并肩而行。
没多远,她们来到那片被火焰熏黑的墙壁下。秦静风抬头看看,拉着明愿果断走进了楼道里。
本以为这里应该和外面一样,充满荒芜的味道,却没想到楼梯上异常干净,好像被谁清理过一番。
只是,墙壁上的痕迹终究是清不掉的,那因为年久失修而剥落的墙皮,牛皮癣般的小广告,用记号笔写下的一串串意味不明的数字等等,都被时光以另一种方式封存在了这里。
明愿慢慢观察着入目的一切,直到来到秦静风家门前。那是一面崭新的门扇,军绿色,表面光洁,像是刚安上去不久,与这老旧的地方格格不入。
秦静风看了她一眼,拿出钥匙,打开了门。
明愿屏住呼吸,看着秦静风最古早的过往,在眼前徐徐展开。
第95章 虹吸(八)
与荒芜的外表不同,屋内另有天地。
几面墙都被打倒,连通成一个较大的空间。墙壁被重新涂过浅绿色,清爽舒适。地面是斑驳的水泥,中间区域铺着柔软的地毯。
屋里没有沙发,角落摆着一张铺着一层薄凉席的单人床,墙上突兀贴着很有时代感的褪色海报,地上零碎摆放着一些生活用品,不过,比起在家里,更像是在露营。
“这里还能住人?”明愿走进去,发觉自己的声音会有小小的回音。
秦静风手指勾着钥匙环,一手撑在门框上,拿目光仔细刮了屋内一圈,这才轻轻开口:“这边并不是因为起火而荒废的,大部分人离开都是因为搬去了别的地方。”
老小镇,老小区,地面和墙壁都在开裂,它们还能撑上个几十年,但挨不住人们更喜欢新鲜热闹的地方,故土只是一片废墟。
墙面早已干透了,不像是刚刷上去的,但里面的布置有新鲜的感觉,明愿似乎猜到了秦静风这几天在做什么。
“你最近都在收拾这些?”
“嗯,安装新的门窗废了点时间,别的都还好。”秦静风转身关门,摸了下墙壁:“打通和重刷漆,以及角落那张单人床是早就有了,我只是加了点东西。”
怪不得门和窗户都这么崭新,不过,要是不装这些,这片空荡荡的小区大概没法再住人,处处漏风的恐怖,和山洞也差不多。
明愿走了一转,身上出了薄汗,瞥向墙面,这才发现一件很严肃的事:“没有空调!”
她小小控诉,秦静风把地毯边的电风扇给搬过来:“辛苦你一下,这里有风扇。”
“好。”明愿乖巧盘腿坐下。
电风扇被擦洗过,虽然掩不住那老旧的颜色,但表面和内里的扇叶都一点灰尘都没有。
秦静风把风扇搬到距离明愿更近的地方,连通开关,扭下按钮。明愿把头发一掀,准备迎接凉风。
然而,风扇并没有如想象中那般运作,扇叶颤颤巍巍动了几下,突然卡死不动,吐出最后一口气便一命呜呼。秦静风似没料到这个情况,拍了拍电扇的后脑勺,可能没能成功挽救。
无奈揉了下眉心,秦静风起身,去拿了把扇子递给明愿,自己把风扇放倒,从五金箱里拿出个螺丝刀,将风扇开膛破肚,露出简陋的金属零件。
一片塑料小壳因为秦静风的动作而剥落,明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不会是你小时候用的吧。”
秦静风忙活着手里的事:“那场大火把所有东西都烧没了,我去二手家具市场买的,不过算算年份,说是那个时候也可以。”
她捏着电线,干着硬核的活,却穿了身漂亮的白裙子,明愿说不上来哪种矛盾感,只觉得心尖痒痒的:“嗯你夏天也这样过?”
太阳会把大地烤到能够融化鞋底,明愿无法想象没有空调的夏日要怎么过去,仅靠风扇的能够度过吗?
“风扇轮不到我来扇。”秦静风摇摇头。
扇风的动作顿了下,明愿愣了好一会,开始转换方向,对着秦静风扇风:“这东西不是可以转头吗?连我都知道。”
老款的落地式风扇方向不定,按下一个按钮就可以自动转头,明愿在年代风的电视剧里见过。
“是啊,”秦静风笑了笑:“连你都知道。”
她放下螺丝刀,宣告风扇命运的终结:“这个彻底坏了,等下再买一个。”
转过头来:“饿了没?”
“有点。”明愿点头。
“买菜去。”
秦静风带她去的地方是一个距离老小区不远的菜市场,那里有一片大铁棚,棚下是一条条水泥砌成的台子,不少人在里面卖菜。
接近傍晚,人流稀疏,随着逐渐铺开的夕阳,一些摊子甚至开始收摊。
秦静风买了点猪肉,和一些看起来还算是新鲜的菜,接着便钻进一家卖凉菜和面食的小店。
店里人不多,坐了三四桌的样子,都是本地人,基本都在喝啤酒和吹牛。空调开得足,甚至有些冷。
打开点菜的推窗,秦静风朝里道:“老板,给我一份辣椒。”
“辣椒不单卖。”老板正忙,勒着围裙辛苦搬卤料,头都没抬,大嗓门回了一句,发觉客人没走,再一抬眼看,诶了声:“我看你那么眼熟呢。”
秦静风说:“我是小风。”
“噢你啊,”老板惊喜不已,手掌往围裙上擦:“你都长这么大了。”
打开点菜窗边的推拉*门,秦静风低头拨开噼里啪啦的珠帘,拉着明愿走进去:“最近生意怎么样。”
老板还是对她的出现新鲜不已,眼里流动着喜悦和惊奇:“好多年都没变过了,还能有啥新花样吗?”
“前几天我听家具厂那边有人说你回来了,我还不相信呢,我这下相信了。”
“回来看看。”秦静风观察了一下四周的陈设,发现许多年过去,没有丝毫变化,不看的时候也许想不起来,但只要看到,回忆瞬间如水一般流出。
“我带一份辣椒油回去。”
老板热情道:“都是旧的了,要不你现炸一份。”
“好,”秦静风熟练摸开柜子拿出一个围裙,边给自己围边转头对明愿说:“我之前放学的时候,有空的话,会过来这边,帮她们炸辣椒面,我炸的很好吃。”
老板这才注意到明愿的存在:“这小姑娘也水灵,朋友吗?”
在陌生的环境,明愿有点拘谨,但还是礼貌道:“阿姨你好,我叫明愿。”
“我学妹,带她来这边玩玩,”秦静风将锅烧热:“想要把辣椒面炸得好吃,需要控制火候。”
“拌点凉油进去,撒芝麻,花生碎”
几样材料堆进小铁碗,锅里油温升高,秦静风举起锅时,叮嘱道:“离远一点。”
明愿赶忙后退一步,秦静风倾倒油锅,让高温的油流入辣椒面,刺啦一声,像点着了什么,激起一阵刺鼻的香气。明愿眉毛都扬起来了:“好香。”
拿筷子搅了搅新炸出来的辣椒油,浓烈的香味让人无法转开头,两眼直勾勾盯着。
秦静风好笑地看她一眼,去箩筐里拿了个白软暄呼呼的馒头,撕下一角,沾上辣椒油,吹了两下降温,再喂到她嘴边。
明愿一口咬下,差点咬着秦静风的手,只得又小心翼翼,拿牙齿去触碰,舌头一卷,软香鲜辣便在口腔内迸发。
“你回头要教教我。”明愿抹了下嘴:“我回去也要吃。”
“行,”秦静风转身,去柜子上挑了个玻璃罐,将辣椒油一勺勺挖进去:“阿姨,这个玻璃罐我拿走了。”
“拿走吧!”
鲜红的油一点点填满罐子,明愿默默看了会,转头望向周围。
夏日傍晚的燥热与凉爽的空调凉气,小镇中僻静又热闹的一角,让明愿有些蠢蠢欲动想拿起相机,然而她的行李箱还在车里,只好退一步,打开了手机的摄像头,对着锅台前的秦静风拍了一张照。
把玻璃罐灌满,秦静风拎着罐子和老板寒暄,说了点近些年的经历。明愿听了一些,想象着小了许多的学姐在放学后来到这店里忙活的场景,觉得又可怜又可爱。
到了晚饭时间,店里人逐渐多了,为了不耽搁生意,秦静风告辞离开。
临走之前,老板还给她塞了一大袋子东西:“称点凉菜拿回家吃。”
顿了顿,她又道:“想去哪吃就去哪吃吧。”
看了看她递过来的凉菜,秦静风垂下眼睫,而后缓慢露出一个笑,接了过来:“谢谢阿姨。”
出了店铺,秦静风拐了个弯,去电器店里买了个崭新的小电风扇。两人就这么拎着凉菜,辣椒油,菜市场买的菜,风扇,一块走了回去。
到了不像是家的家,秦静风再次下楼,把明愿的行李箱也给搬了上来。
看样子,今天是打算在这过夜了。
在飞机上没吃多少东西,车上又睡了那么久,明愿饿得前胸贴后背,蹲在锅边叫:“饿了。”
“抱歉,先吃凉菜吧。”秦静风腾出一个碗用来放凉菜,老板给的很扎实,有肉有菜。
明愿抱着碗啃起来,看秦静风继续对着锅忙活。
吃了点东西,垫着饿,明愿放下碗,注意力放到墙面贴着的海报上。
海报的内容很丰富,有以前的旧电影,也有些意味不明的图画,错落分布,都很有时代感,而其中还有一张小时候常见的那种色情海报。
那副袒露的姿态让明愿被小小吓了一跳,发出拉长的声音:“哦——”
秦静风抬头看了眼:“我从小就知道自己喜欢女生,就是因为这些海报和色情杂志。”
她笑笑:“是不是和你想象中不同?”
这还真是明愿没想到的,不过,她也不怎么在意,反而想着,那个时候发觉自己与常人不同的秦静风应该会感到痛苦吧。
平复了心情,明愿道:“我是因为喜欢你才发现的。”
秦静风道:“谢谢明公主的偏爱。”
“不要谢我。”明愿认真道:“你也更喜欢我就行了。”
越过那些海报区域,明愿还看见了一些连重刷的漆都遮不住的刻痕,根据不同的角度,能依稀辨认出那是一堆快要重叠的“死”字。
触摸上去,字字触目惊心。
而在这些下方,还有一行新写上去的字,异常醒目。
“不要因为痛苦就停留在原地。”
第96章 虹吸(九)
手指微微蜷缩,明愿蹙起眉头,像是被那些字真实割伤,流出看不见的血。
童年时代最痛苦的事也不过是摔倒了受伤而已,她不知道要多么深刻的恨才能留下这些文字,而正是那些构成了现在的秦静风。
她再次伸手去摸,意外碰到什么,抬头一看,是一张贴在墙上的照片。
看到相片内容,明愿愣了愣。
她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放大刚刚在小店里给秦静风拍摄的照片,与墙上那张对照,基本一模一样。
只不过,墙上照片里的秦静风尚且年幼,大概只有十来岁的样子,纤细单薄的身形,被围裙勒出的细瘦的腰,细胳膊,端起厚锅来很是费劲,但她还是稳稳端住了,脊背挺直。
一种奇异感在明愿心中蔓延,她忍不住勾起唇,摘下那张照片,边看边慢慢走回到秦静风身边:“这是谁给你拍的。”
锅里的菜炖煮到咕噜咕噜冒泡,盖子一掀,香气满屋子扩散,好像数种菜的颜色也一并涌出来似的。
隔着袅袅上升的水蒸气,秦静风看过来:“就是刚刚店里那个老板。”
明愿给她展示手机里自己拍的:“多么巧合,我刚刚也拍了张类似的。”
她喜欢这种命定之感,好像上天都在表示,她明愿就是特殊的,这就是注定会发生的事。
秦静风眼神柔和:“我长大的样子也被你记录下来了。”
“可爱,”明愿对那张照片爱不释手,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年纪的学姐,比大学时期要小,更白皙无辜,但又骨子里坚韧,只看她仿佛就看到过去十来年学姐挣扎的日子,这样小小的细节,这样生动的秦静风。
她问:“还有别的吗?”
秦静风道:“那是唯一的一张。”
她拔掉电锅:“来吃吧。”
屋里没准备多余的碗,所以两人只能对着锅吃,好在接过吻的人不在意这些。
外面天色暗沉,余晖散尽,光线稀薄,房间里逐渐有些看不清。
秦静风打开了落地灯,是类似露营的款式,暖黄色的灯铺开,配上浅绿色的墙皮,明愿笑道:“好像在山洞里吃饭。”
“我小时候常常觉得生活在丛林里,”秦静风缓缓说道:“要想办法自己弄到食物和水源,要自己努力活下去,还要竞争,还要小心猎食者。”
“很像是动物世界里的动物一样。”
秦静风抬起头,灯下清晰的五官,被光和阴影勾勒。那暖融融的光好像变成了篝火,她退行到寒气十足的丛林中,眼中充满了警惕和猎杀之意。
然后,在与明愿对视时,又软化为玻璃般的剔透温柔。
“我不喜欢用火。”秦静风看了眼电锅:“就是这里发生过让我无法忘记的事。”
听她的话,明愿扬起眉峰,恍然大悟,为什么秦静风家里没有煤气,做饭一向都是用电,原来是这个原因。
想想也是,亲眼看着家人被吞没于火海,一定会留下深刻的阴影。
虽然那家人也不怎么样,但多少都是生命,而割去腐肉也是会痛的。
可既然如此,她选择离开前与明愿的最后一顿饭,却是烤肉。
炭火熊熊燃烧,热油滋滋煎烤着血红的肉块时,秦静风还能感受到那骨子里的恐惧吗?
还是已经麻木到连疼痛都感受不到了。
她怎么可以选择烧炭自尽,怎么可以这样折磨自己。
明愿眼中泪光闪动,有些拿不稳筷子。而秦静风垂着眸子,还在继续讲述。
“我出生没多久,还在医院的时候,我父亲玩手机,没注意到我被被子蒙住了脸,快要窒息。还好护士发现了,不然我差一点就死掉。”
“事发之后,那个护士严厉斥责了我父亲,但他好像很无所谓,还觉得是护士多管闲事,把她气得转头就走。”
“慢慢长大之后,我发觉我的家人好像和别人不同,他们似乎没有感情这种东西。”
“日子随便怎么过都无所谓,挣一天钱花一天,能填饱肚子就行,填不饱就饿着,宁愿去看别人下象棋,也不想出门挣钱,更不可能去管孩子怎么活。”
“如果只是这样也没关系,我姐姐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她有弄钱的方法,也能帮帮我,但我不像姐姐一样心大,我很天真,我觉得只是我做得不够好才无法得到他们的爱只是”
“只是,我没想到有些人的确是”
“哪怕是考试中得到第一名,哪怕是主动做家务,哪怕你是邻里人人都夸的乖孩子,他们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怎么想都觉得困惑,我以为他们是想要一个男孩,而我不符合他们的期待,所以才会是这种态度。”
“可我姥姥告诉我不是的,他们纯粹是冷漠罢了,管我男孩还是女孩,管我是优秀还是平庸,他们都不在乎。”
“我问姥姥,不在乎为什么还要生下我呢?”
“我姥姥说话比较直,她说我家没有钱买避孕.套,也做不起人.流手术,所以姐姐和我诞生了。”
说到这里,秦静风微微哽了一下,手在小幅度颤抖,又很快压抑住。
她流转着眼波,拨动着静静流动的河:“十五年前,9月28日,那天下了大雨,我做小工从外面回来,骑自行车,不小心掉进了水沟里。”
“我不会水,就只能挣扎,岸边站了不少人,一个常常游野泳的大叔把我救上来。”
“我的肺里全是水,趴在地上吐的时候,我发现站在人群里围观的人里有我的父亲。”
“好像,五雷轰顶。”她笑了笑。
墙面上摇曳着她被露营灯打上去的影子,像大战后趴在地上精疲力尽的野兽。秦静风眼中燃烧着不知是愤怒还是憎恨,亦或者不解的光。
“他们没有感情,人性,也没有目标,没有要做的事,更遑论梦想。他们得过且过,只看当下,活的和行尸走肉没有区别,他们麻木,对本该最亲密的人也见死不救。”
秦静风语速极快得说完这些,呼吸断断续续,咬字铿锵,可突然又平缓下来,像是雷电之后的寂静。
“我父亲说他平生最快乐的事情就是每天都能喝一杯小酒,这就是他最想做的事。可他怎么能如愿呢。”
“他的性格通过基因复制出了类似性格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姐姐,只会对我好,对别人都麻木不仁的家伙。”
“在我高中的时候,我姐姐烧死了他们。”秦静风平静说。
明愿已经丧失了语言能力,张着嘴说不出话。
“因为我父母不支持我上高中,觉得我受到九年义务教育就差不多了,再上就是浪费,尽管我表示了我的学费可以自己付,他们依然不愿意。这就是原因。”
她环顾四周,好像在回忆着这栋房子没有被大火吞噬前的样子:“那天晚上,我姐姐叫我起来,给了我她的mp3,还有五角钱,让我听着歌曲去买糖果。我去了。”
耳机里循环播放着同一首音乐,许慧欣的《七月七日晴》,秦静风还听不太懂歌词,但很肯定姐姐的品味,拿着准备分享给姐姐的糖果走在回家路上。
她想,其实不上学也行,她可以去跟姐姐一起打工,等挣够了钱再回来上就是,先这么解决吧,家里没必要因为这个事再争吵了。
夜晚的路很不好走,她走得小心翼翼,但还是摔了跤,正想着要是太阳早点出来就好了,就察觉眼前一亮,不远处有光传递过来。
她以为是太阳升起来,心里真高兴,但仔细看后才发现,不是太阳,只是她的家在燃烧。
吞噬了三条人命的火,惨烈到近乎妖艳。
周遭逐渐变得嘈杂,有人报警,有人大喊逃命,有人来来回回走动,秦静风却像是僵在了原地,难以挪动一步。
耳机里,还重复播放着那首歌。
[我望着地平线
天空无际无边
听不见你道别]
霎那间,她好像理解了父亲对她的见死不救。
因为看到家人注定死亡的时候,是做不出什么反应的。
这就是他们的家。
“那之后我就去姑姑家生活了,后来警方的调查出来,说是因为我的姐姐点的火,才引起的火势。她自己也没打算跑出来,和我的父母死在一处了。”
“我姑姑家的情况你应该看过,那个时候我迫切想要离开,所以很努力去学习,钱不够就挣钱,口音被嘲笑就练口音,资质不够就去磨炼。”
“实话说也很累,但是我不想就这么算了,我还想往前走,走到和我的过去相反的地方,越远越好。”
“大概就是这样。”秦静风终于抬眸望过来,这中间的惊涛骇浪都平息下去,只留下她惯有的温柔。
良久,明愿慢慢放下了筷子。
她抱住双腿,动了动喉咙,开口道:“人会知足是一种难得的幸福,而我之前做不到。”
毕业以后面对的那些挫折让明愿以为自己被人针对,为何处处都不幸运,但相比较之下,她已经是极为好命的存在了。她怎么可以拿这点微不足道的悲伤去和秦静风倾诉,还觉得受了多大的委屈呢?
“痛苦不是拿来比较的,成年人遇到的事,客观上也许会比孩子的严重,但对于当事人而言,都同样难以承受,”秦静风摇摇头:“幸福的人也是这样。”
幸福的人恰恰是因为太过于幸福而失去了抵御灾祸的能力,在遇到疼痛时更加敏感脆弱,这是不必要的比较。
像是刻意调整气氛,秦静风道:“我羡慕过你,最后不知道怎么回事,慢慢就变成喜欢了。”
一开始的明愿可真是讨人厌,家世好,长相好,性格好,身后总有那么多人,这么耀眼夺目,还总是贴上来,以她的光芒去灼痛自己。
但光芒就是光芒,再怎么憎恨她灼热,最后都会有一角被照亮。
“后来我知道了,因为羡慕这种情感是需要寄托的。”
“嗯,当然,”明愿配合道:“你要先看到我,才会羡慕我。”
“而只要你看到我,就当然会喜欢我。”
“臭美。”秦静风说。
明愿笑开。
笑完后,她板正了脸色,正襟危坐:“我真高兴你能跟我说这些,学姐。”
她不喜欢神神秘秘的感觉,也不喜欢被瞒着,而秦静风如此珍惜她,愿意花时间布置当下的环境,把自己的过去一点一滴剖析,把柔软的腹部袒露给她,把五脏六腑也展示给她,把血管片开,把神经拉平。
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秦静风怎么会没有防备心理,但她的行动已然表明了态度,给了明愿生杀予夺的权力。
面对这样的珍重,明愿以为自己会感动到稀里哗啦哭出来,但却没有。
压在心头的重重雾气骤然消散,她握住照片,像是握住了学姐遗留在过去的苦难,而心中埋下了另一个种子,一种豁然开朗感。
所有眼泪变成了一种坚定,她迷茫的人生好像找到了定锚之地,她有了想做的事,觉得一片畅然。
要让秦静风幸福。
明愿抬起手,摸了摸秦静风的眉尾。像是在抚平女人心中的不安。
两人对视的瞬间,拥抱在一起。
吃完饭,又简单洗漱完,两人睡上单人床。床很小,只能挤着睡,不小心碰到就会引起连锁反应。
明愿按耐不住,把人扑倒,自己坐在她腰腹间,唇靠近女人的手腕,紧贴着,以窄小的潮.湿感受那搏动的心跳,反复确认,含混道:“我还是要跟你算账,好几天都不联系我,害我玩都玩的不开心。”
在火烧后的老家里布置准备交代的场景,她要再一次回忆过去种种,置身熟悉的景色熟悉的记忆中,那该是怎样的落寞与窒息。
“抱歉。”秦静风的呼吸慢慢急促。
“我在浅草寺为你求了签,”明愿微微撑起身子,笑容明媚:“是大吉。”
秦静风吻上去。
颠倒之间,明愿注意到墙上有印记,但视线零落,有些看不清楚。
等到呼吸回落,她才汗津津问道:“那是蝴蝶吗?还是小鸟?”
“不是蝴蝶,不是小鸟,”秦静风勾住她的后颈,俯.身下去:“只是一缕飞过的生命。”
后半夜,明愿睡着了,秦静风在床边坐了会,把风扇搬到床头,放在明愿旁边,送来凉风。
看了一会熟睡的人,她直起身,走到窗外,望着外面寂静的世界。
正是清晨,屋内浮动着浅薄的蓝光。
秦静风眸色微淡,想起了上一次长久站在这里的事——十几年前踩在窗台上,扶着窗框想要跳下去,但她没做,因为在昏暗的天光中,一个漂移的生命从她面前飞过。
夜色中,她也看不太清楚,但还是被转移了视线,定定望着那生命远去的方向。
那个时候她懂了,想要离开的话,她不该向下跳,而是飞远。
她做到了,只是那些曾经折磨过她的事总是卷土重来,让她陷入反复的痛苦之中,无法自拔。
和明愿坦白的部分自然也经过了谎言的锈蚀,她省略了很多很多。
例如父亲总是对她们拳打脚踢,伤痕累累是常态。例如母亲见她漂亮,总琢磨着把她卖出去。例如她的姐姐对她的好都是有代价的,她喜欢女人的性.启蒙不是通过涩情杂志,而是通过姐姐。
那些杂志都是姐姐的东西。
让她去买糖果的那个夜晚,姐姐给了她一个意义不同的吻,秦静风无法挣扎,泪流满面。
她其实并不想吃糖果,但很想要逃离,所以才离开。
她也不是在回来的路上看到家里着火的,她一直都蹲在楼下。
从刚开始的小火苗到后面炽烈的大火,她始终保持着清醒,冷眼旁观,直到有人察觉不对,引起轩然大波。
秦静风愿意展示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来丰富自己在明愿那里的人设,填补这些小朋友在意的空白之处,适当露出可怜的地方,但她真正经历的那些,绝无可能透露半分。
她相信不管多么糟糕的自己都能被明愿接受,但她依然不愿吐露,这当然也算是隐瞒,但明愿若是了解她的诡诈阴郁,就知道话里一定带着谎言的部分。
不过,也无所谓了。
她转过头,看向床上安然睡着的人。
反正她的生命中,再也不会烧起那样的大火。
第97章 坦途(一)
在堪称山洞的家里睡了一晚上起来,明愿腰酸背痛,拽着秦静风的衣角抗诉她没有人性,在这张小床上还不放过人,简直各方面都退回到原始时代。
秦静风拿风扇当枪,对着明愿吹,还说她倒打一耙,明明追着不放的人是她自己。
明愿才不信。
露营灯,地毯,衣架之类的东西都还放在这里,秦静风断了电,最后站在门边看一看,便带着明愿离开。
等出了楼房,在阳光下看到外面的荒废模样时,明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可以称之为“凶宅”的房间里睡了一晚。
但奇怪的是,她并没有丝毫的后怕,反而觉得踏实,因为她来到了学姐诞生的地方,这里的噩梦就是她的噩梦,而两个人在一起,就能催生出不得了的勇气。
从那片老小区离开,她们又去秦静风姥姥家住了几天,祭拜坟墓,整理一下家里的环境。
明愿体验了一下农家乐,意外发现还挺合适,在火堆里烤地瓜,自己拿砖垒炉灶,上山下水,什么都尝试一遍。
学姐不知道从哪买了鸡,一只鸡十来斤重,又肥又大,爪子格外瘆人,剁成块以后在锅里翻炒了将近两个小时才煮烂烧透。明愿放了点秦静风炸的辣椒油,配合木耳,芋头,香的人要掉进锅里。
乡下的夜空比城市更亮,明愿搬躺椅在楼顶,躺上去,翘着腿看夜空。
不知道怎么回事,想到了那天一起出门看景,在山里民宿的阳台上吹过的风。
其实这种平静的生活真的很舒服。
她冲楼下喊:“好想念昨天吃的小鸡。”
正在扫地的秦静风回道:“勿念,小鸡已经入土了。”
“哈哈哈。”
等到秦静风买的那束花无可避免的凋谢时,她们离开了这,开始启程回去。一上车,明愿抽动鼻尖,四处嗅嗅,问道:“你换香薰了?”
“嗯。”确认完行李,秦静风坐进主驾。
过来时的那一趟,明愿只注意到那束花的味道,就没注意车里,这会才后知后觉发现:“好好闻。什么味道啊。”
秦静风扣上安全带,好笑得看她一眼:“再仔细闻闻?”
“真熟悉。”鼻子觉得熟,可大脑怎么都对应不上,明愿困惑。
秦静风为她解答道:“自己身上的味道想不起来?”
“啊?”明愿立刻给气味匹配到合适的名称。这个香薰和她家里的洗衣液是用一种花香,怪不得会觉得熟悉。
“切,”明愿脸都要笑歪了,还是要调侃:“做这种事好奇怪喔学姐。”
秦静风目视前方,四平八稳:“只是喜欢女朋友的味道而已。”
明愿心里有气球,越胀越大,那里面一定是有很多正面词语,才让她幸福到感觉要飘起来。她得意道:“我现在有些话不想说出来,影响司机的开车状态,但是等等吧,等到了晚上,我可嘴上不饶人了。”
“本来也没饶过。”秦静风递给她一个软枕:“睡一会吧。”
“不睡了。”明愿鲜有得拒绝这份提议,目光明澈道:“我陪你。”
路途遥远,好几个小时都要集中精力,一定是很累的事,但秦静风从未抱怨过。明愿暂时帮不了什么,但愿意去陪着她,也想再仔细看看她的家乡。
车子上高速的三个小时后,停在一处加油站的休息区。两人下来补充精力。
这边人还挺多,明愿懒得挑也懒得挤,便直接去吃快餐。秦静风看着菜单,问道:“汉堡?”
明愿犹豫着:“又想吃汉堡又想吃意面。”
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她在两种食物间纠结的样子,而秦静风也勾了勾唇,习以为常应对。一人吃汉堡,一人吃意面。
明愿很喜欢这种慢慢养成的默契,哪怕是不明说,也能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坐在玻璃前扒饭,窗外是舒卷的云层。明愿想起心中那个萌发的计划,状似不经意问道:“你喜欢冰岛?”
秦静风搅拌着意面,动作顿了下:“突然说这个?”
“我想起之前去拉萨你带的那本书,”明愿咬了口汉堡:“就是讲冰岛的对吧。”
“是,”秦静风道:“很漂亮的地方。”
寒风凛冽,海面翻卷,大片鱼群和雪山,蓝白色的世界。
“那你有去过吗?”明愿问。
秦静风道:“还没有。”
冰岛对于秦静风的意义大概是非同寻常的,尽管她没有明说,但明愿能猜到,她或许是将那里视为自己精神的起点和肉.身的终点。
如果没有明愿横插一杠子,而按照原本的情景发展下去,学姐就算没有死在充满一氧化碳的家里,也可能会溺亡在冰岛的海中。
那一定是某一种终结的象征。
咀嚼的动作放慢,明愿出着神。
她不是傻瓜,在对着恋人时也有着自己的敏锐性。
那天在老小区中,明愿表面一派配合与信任,但她心里很清楚,秦静风所说的这些,都只不过是事实的一部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还有很多事是学姐说不出口,继续憋在心里的。
察觉到这个事实,不会让明愿觉得被轻视,反而更多了一份了解。她知道学姐就是这样的人。
就像刚刚,她观察到秦静风在拆筷子时被一次性筷子的木刺扎进手指,疼得勾了一会,但默不作声。
如果换成明愿,必然要又撒娇又抱怨着找人来解决,但秦静风只会自己想办法悄悄弄掉,如果察觉不行,就先忍着,等条件合适的时候再去处理。
这是习惯性的思考路径,一时半会很难更改。
所以,对于秦静风隐瞒的部分,那些难以触及的存在,明愿不想强行去接触,因为她知道自己暂且也帮不上什么忙。
如果做不到提供帮助,那就不要主动去询问,让受伤的人反复去展示伤口。
不过,她愿意暂时充当一个合格的倾听者,全盘接纳秦静风给出来的一切。而后,再想办法做些事。
如果读书和看心理医生都不行,那明愿就用时间和陪伴来治愈她,这条路很长,但没人着急,只要慢慢走就可以。
明愿有的是时间,且愿意从当下开始改变。
“手给我。”明愿不由分说地抓过秦静风手,翻转过来,找到被木刺折磨的那根手指,慢慢以指腹去推挤。忙活了十分钟左右,终于把那根木刺给搞了出来。
秦静风全程看着她的动作,眼中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似放空,又似凝聚,深处光泽水润。
松开她的手时,明愿摸了摸那个被学姐体温捂热的猫牌,良久,垂下了眼睛。
回到家之后,生活和从前没区别。上下班,和秦静风一起出去,或者回家和父母吃饭,每天的日子都差不多,平静安生,波澜不惊。
一个普通的周六,明愿鬼鬼祟祟来到秦静风家,敲了敲门。
门打开,穿着睡衣的秦静风素面朝天,格外干净,嗔怪道:“不是给了你钥匙,还敲门。”
“学姐”明愿背在身后的手握着一个小小软软的温暖,她尽量自然笑道:“我要给你一个不知道是惊喜还是惊吓的东西。”
秦静风帮她理了下耳边的碎发:“已经看到惊喜了。”
明愿默然不语,手挪到身前,展示出手中的东西——一只橘黄色的小猫,看起来只有一两周,肚子鼓鼓,别的地方都小。
“小小猫!”
“”对于秦静风而言,的确算得上惊吓,不过只有一瞬间,她很快道:“先进来,在哪里捡的。”
明愿进了屋,小心翼翼把猫抱着怀里:“草丛里。”
秦静风转身去拿盆:“确定是流浪猫吗?猫妈妈在不在附近。”
“不是第一次看到了,只是今天才给她捡起来,应该是没有的。”
“来,给我。”秦静风用柔软的小毯子铺在盆底,再接过小猫放上去,而后检查起小猫的状态。
明愿蹲在旁边看她忙活:“我平时也喜欢看小猫,但都是去店里看的,没有自己养过,一点经验都没有。”
“我家不能养猫,学姐”她可怜巴巴说。
盆里一个可怜,盆外还有一个可怜,都是水灵灵眨着眼。秦静风手腕的猫牌响了下,接着,她低下头无奈道:“养在我这吧,什么都有。”
检查了一遍,好在小猫没什么明显的问题,接下来就需要观察她的状态了,只要几天之内好吃好喝好拉,就不会有什么事。秦静风家里有全套的养猫用具,承接很是方便。
仔细揣摩秦静风的表情,她好像没看出这是从宠物店里买来的,明愿松了口气,开心道:“那取个什么名字呢?”
“公主。”
“嗯?”
“叫公主。”秦静风说。
多了公主的生活也多了一道波澜,明愿跑她家跑得更勤,像初为人母般对公主极尽温柔的照料,手机相册逐渐被毛孩子占满。
公主在健康长大的一天天,明愿也在推进正常生活,时间流水般来到了九月。
一次在家中的饭后,她正洗碗,母亲忽然来到她身边,看了她一会,欣慰道:“公主长大了。”
还以为她在说猫,明愿道:“那还得再等等呢,现在体重还有点不达标。”
母亲道:“是说你呀。”
“哦哈哈,”明愿笑着冲洗碗上的泡沫:“也没有啦。”
她想起一件事,赶紧汇报:“妈,我下周要去出差。”
自从那次出国旅游回来,女儿工作*就变得忙碌,母亲不意外:“和秦静风一起吗?”
明愿摇头:“不是,这是我自己的项目,和另外一个同事一起。”
她等了会,没等到母亲的回应,再一抬头,看见母亲脸上的笑容和隐约的骄傲,忍不住把背挺得更直:“嗯?”
母亲道:“真的长大了。”
明愿道:“因为工作更积极了吗?”
这段时间,她多多少少也能察觉自己的改变,不是指她获得了什么成就,而是她觉得自己走得越来越稳,曾经那种迷茫感不再出现,因为她自己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去,怎么去解决问题而不是逃避,怎么去面对复杂的局面。
日常之下,更关心家人,一起吃饭,聊天,和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也保持联系,询问她们在做什么。每次早晨起来后,想到的不再是如何消磨今天,而是考虑着怎样让未来更好。
她曾经以为的成长是摆脱现有的所有状态,大彻大悟一番,却原来不需要。
她只是突然像是醒来了,看见了眼前看不见的一些事,感官变得更敏锐,性格更沉稳,更细心,好像和之前没有质的不同,却每个人都看得出她的改变。
另外,就是悟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自己的事情要自己做。
没人可以真正帮她挣扎出迷茫的泥潭,哪怕是母亲愿意给她铺好以后的路,她走上去还是会不稳,而她需要做的,就是去内窥自己,发现她真正需要的东西,并分计划一步步去实现。
谁知,母亲否认:“不是。”
明愿问:“那长大是什么?”
“长大就是有一天突然发觉”母亲说:“你的灵魂追上你的躯壳了。”
明愿道:“好抽象啊。”
母亲戳了戳她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像戴上手套一样严丝合缝。”
父亲正好过来,只听个尾巴,问道:“什么牌子的手套呀。”
几人都笑开。
一周后,明愿收拾行李出差,秦静风送她去了机场。
这次出差其实不在秦静风计划内,她本来不太赞成,但看明愿坚持,还搬出了“毕竟我叫你一声学姐,咱俩可是一个学校出来的,不要小看我啊”这句话,只好点头答应。
临别前,秦静风提了一百条叮嘱,明愿便说了一百声回应,反反复复让她安心,这才依依不舍分开。
繁华的机场内,这样的离别并不显眼。
飞机稳稳升入高空,明愿看着身边挤挤挨挨的人群,以及窗外海水般宽阔的云层,忽然想起了之前困惑到自己的一件事。
那就是,她总觉得同性恋身份难以融入社会,可说到底,社会到底是什么呢?
在日本旅游的时候,走在曾经被称为世界最繁忙的十字路口上,以及去各地旅游,置身于最为繁杂的区域中,来来往往那么多人,都应该是构成“社会”的一份子,那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交集吗?
基本上只有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有关系。
那么,为什么要恐惧于无法融入这个庞大的,几乎绝大部分都和自己无关的生硬环境呢。
芸芸众生,作为一个个体,她能接触到的最近距离的“社会”,就是自己的家庭,亲戚,再远一点,就是邻里,再远就和她们没有关联了。
那么她在这个世界的小角落里过她的小日子,为何需要得到那些人的认证或支持呢?
不需要的。
明愿豁然开朗。
飞机落地后,与同事一起的工作当即开始展开。
这是明愿自己争取来的机会,为了锻炼自己的工作能力,去追赶秦总监的步伐,她独立承担一个新项目。
想要完成这项任务,需要去花时间摸索,她熬了几个大夜,写了不少笔记,焦头烂额,勤勤恳恳,和同事付出了十倍的努力,终于把事情基本敲定。
不过运气稍不好的是,与同事一块出门时,还没享受到出差地的风土人情,她就因为太高兴而不小心摔断了左腿,当天就进了医院,拍了X光片,腿部打上石膏,悬了起来。
同事有家庭,家里还有孩子需要照顾,明愿就让她先回家,自己则给父母打了电话。
第二天,父母就赶过来。一进门,母亲劈头就是一句:“公主真有本事。”
明愿笑道:“先夸夸我吧,我项目初步完成了,就看后面的表现,要是我做的好,那我也是能干大事的人了。”
“伤成这样,”父亲敲敲她的石膏腿,乐呵道:“也是一种经历和历练。”
“以后记没记住要小心点,”母亲把手里提着的袋子放在床头柜上:“吃饭吧,给你买了粥,都问过医生的,不刺激,可以吃。”
父亲帮忙拆盒子,将饭菜拿出来放在明愿面前的小桌板上。明愿卷起衣袖,正闻着饭香味,一个手机被塞到眼前,家庭群里正在视频电话,几个亲人都挤在镜头里。
母亲道:“你姑姑大姨都很担心你呢,赶紧去群里报平安。”
大姨的大嗓门:“怎么自己去出差了啊。”
明愿吃了口虾:“不是自己去的,是和同事。”
“明公主变厉害了,我们都快认不出来了。”
明愿挤到手机前:“那就多看看我,这下认得没?”
姑姑道:“你吃东西要注意点呀,不要吃发物,要吃高蛋白的,那些个垃圾食品可不要再碰了,奶茶也要少喝”
“公主可乖了,听话得很,让吃什么吃什么,都不挑食的。”
“是啊,你先住着,你大爷爷明天去给你寄点东西吃,可以吧,仗义不。”
“谢谢谢谢,”明愿呲着牙:“但不需要啦,我不住多久,就快要回去了。”
表姐贱兮兮道:“腿断了,那还能再长高点吗?”
明愿咆哮:“你给我滚啊。”
吃完饭,母亲和父亲在另一张床上收拾东西,叠衣服,两张床之间拉着帘子,导致看起来屋里只有明愿一个人。
就在这时,秦静风过来了。
看见出现在门口的人,明愿心里叹了口气。
她快速扫了眼笔记本屏幕上自己刚刚敲击的内容,手按住笔记本的屏幕向下盖上,摆出一副乖巧的笑脸:“学姐。”
秦静风脸上蒙着一层阴霾。当地的天气不算暖和,她穿着深色大衣,更添几抹萧瑟严肃。
她应当是一刻不停开车来的,眉眼间有倦意,身上还围绕着一股长途跋涉的冷气,衣袖间也缭绕着车内的淡香。她慢慢走到床前,轻轻拧着眉头:“还想瞒着我。”
昨天刚摔了腿,明愿本不打算告诉秦静风,但她们每天都要视频,这种事根本瞒不住,几番含糊其辞后,只好全盘交代。
“哪能啊,”明愿拉着她:“坐这。”拍拍床边。
秦静风的表情依然凝着,但还是坐下了:“医生怎么说。”
明愿瞥了眼右侧的帘子,父母就在那后面,肯定是听见了秦静风的到来,但是没动静,估计是不想出声打扰,也怕学姐觉得尴尬。
她道:“没怎么样,住院观察大概一个星期的样子,然后我就可以先回家了。”
“这是工伤,公司那边的流程我来走。”秦静风说。
明愿应和道:“好,我听你的。”
秦静风的神色终于有了一点放松,她看向明愿打了石膏的腿,想要触碰,却不知道该怎么触碰,便只是指尖微微扫过,问道:“疼吗?”
毕竟还有两双耳朵在,明愿很害怕秦静风说出点太过暧昧的话,含糊道:“还行吧,想吃骨肉相连了。”
秦静风瞥她一眼,像是想要说什么,但又不忍责怪。
明愿知道她想谴责自己上飞机前的失信,说好照顾自己却又受伤,但生气的人是她,不忍心的人也是她。明愿只顾嬉皮笑脸:“因为昨天我上网搜骨折,一不小心搜到了别的地方,骨啊,肉啊,饿了。”
看她精神状态很好,还有开玩笑的心思,秦静风终于勾了勾唇角:“等你好了再说。”
明愿凑近她,眨巴眼睛。
秦静风道:“干嘛。”
现在应该先把人支走,再让父母合理的出现,才是最好的应对方法,但明愿不想放置秦静风的情绪,便打算把最重要的话先说了,也不过是几句的功夫:“怕你太担心我,心里会不舒服。”
“我确实不舒服。”秦静风严肃道:“下次遇到事情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明愿趁机道:“这句话我也想说。”
她盯着秦静风深邃温和的眼睛,认真到要把自己也送进去:“你担心我,就像我担心你。”
明愿握住秦静风的手,不让她下意识被情绪逼到逃离。于是,她看见那双眼睛轻轻眯起,逐渐红润,有什么就要溢出,可又偏偏隐忍着,吞回去,只在眼尾残留一抹红。
她想让秦静风知道自己对她同样的那份担心,无时无刻,她给不出的安全感,至少袒露出真情实意。
“好好休息,”秦静风语气柔软了许多:“你接下来的工作我接手。”
明愿笃定道:“不需要,学姐,我可以解决,相信我。”
秦静风深深看她一眼,不多持续这个话题,而是起身道:“你住院的这段时间,我在这陪你。”
明愿道:“会不会有点麻烦。”
秦静风脱掉外套:“嫌麻烦就别受伤。”
脱到一半,她看见床头柜上装食物的袋子,顿了顿,沉吟道:“阿姨和叔叔应该来了吧,我过来的匆忙,没准备什么。”
明愿有些汗流浃背:“嗯来了,出去帮我买东西了。”
把外套重新穿回去,秦静风道:“我也去买点。”
“别,”下意识拒绝,又意识到这是个好时机,明愿改口道:“去吧,我想吃”
“不用说了,我会问医生的,”秦静风转头看她,摸摸她的头,又笑了笑:“等下就回来。”
“嗯嗯。”
目送秦静风离开,明愿转头看向帘子,过了一会,后面幽幽传来母亲的声音,重复着:“你担心我,就像我担心你。”
“啊,老妈!”明愿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