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大婚(一) 我安无恙此生,唯她一人尔……
八月二十八, 吉,宜嫁娶。
叶安大婚是秋猎后京城的第一场喜事,近来京城人心惶惶,气氛紧绷, 大小官员无不忙得脚不沾地, 日日披星戴月, 连番沐休均未能喘息。雍和帝在废妃林瑚的提议下,难得地给所有京官放了一日假, 共襄这场喜宴。
天边鱼肚堪堪泛起一丝白线, 叶倾华便被春晓从锦衾中薅了起来。浴房内水汽氤氲, 漂浮的花瓣浓香扑鼻,熏得她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待幻彩等人将她湿漉漉的长发仔细擦干,昨夜便歇在仁恩侯府的谢夫人、赵夫人、谢灵和赵英如以及她师娘文夫人也到了,她被簇拥着坐到梳妆镜前开始梳妆。
喜娘捻着细细的棉线准备绞面, 叶倾华下意识往后一缩, 也不知道,这玩意疼不疼。喜娘不禁失笑, 见她面嫩如剥壳荔枝, 又细滑似极品脂膏, 当即道:“郡主肤若凝脂,其实不必绞面。但这终究是婚仪一环,不如咱们象征性地绞几下?”
“行!”叶倾华心一横,闭紧了眼。
梳头前得先行梳头礼。此礼本可由新娘母亲完成, 如今却由全福娘子谢夫人代劳。
接过金镶白玉象牙梳的霎那,谢夫人眼眶便红了。这孩子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心疼啊!这些年,过得太苦了。若叶兄弟和心柔尚在, 该多好!也正因心疼叶倾华,她接过婚礼事宜,带着赵夫人和文夫人,尽心操持这场婚礼。
谢灵见状,上前挽住谢夫人的手臂,“娘,大喜的日子呢。”
“小灵芝,谢伯母这是心疼我,舍不得我呢。”叶倾华笑着解围。
“哪有舍不得,巴不得把你们三赶紧嫁出去,都快拖成老姑娘了。”谢夫人将眼泪生生逼了回去,打趣道。
赵夫人顺势接话,“可不是。好在拖得值,你们呀,都遇见了值得托付的如意郎君,等办完倾倾的婚礼,便把你们的一一办了。”她转向谢夫人和文夫人,“那时,咱们可算放心了。”
谢灵和赵英如闻言低头,倒不是不好意思,而是根据以往的经验,此时若是搭话,定会被调侃不停。
谢夫人挑起叶倾华一缕乌发,庄重祝福:
“一梳梳到尾”
又挑起一缕,
“二梳白发齐眉”
“三梳儿孙满地”
叶倾华望着镜子。恍惚间,身后执梳之人好似变成了华心柔,她一如多年前那般,依旧温柔慈爱,眉梢眼角蕴着幸福的笑意。她仿佛听见那熟悉的柔和嗓音,“娘的明珠成婚了,真好娘的乖乖,要一辈子幸福美满,福寿绵长啊”
这一刻,叶倾华释怀了。其实这些年来,她对华心柔是有些许埋怨的。她曾不解,为何母亲要决绝地随父亲而去,留下年幼的她。即便当时她已能支撑门楣,独自谋生,可那一路真的好难,好孤独。
直至自己尝过情爱滋味,才终于懂得,将父亲视为全部生命的母亲,早已无法独活。如今,她依旧不认同母亲的做法,却能理解。
视线逐渐模糊,叶倾华低低呢喃一声,“娘”
赵夫人与文夫人瞬间别过脸去。谢夫人强忍泪意落下最后一梳,竭力稳住声线,“十梳夫妻两老到白头!”
“干什么,干什么呢?”谢灵扬声喊道,嗓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鼻音,“大喜的日子,谁也不许掉金豆子!”
叶倾华仰起头,拿着丝怕沾去眼角的泪花,绽开笑容,“可不是,金豆子贵着呢,得收好了。”
喜娘这才开始,将叶倾华如瀑的青丝一缕缕挽起,盘成繁复精致的发髻。
“郡主可要描上花钿?”喜娘询问道,许多新嫁娘都喜此妆饰。
叶倾华微微一怔,想起那个曾为她执笔描画的人影,忽然一笑,“不必了,凤冠垂下的流苏已至额前,再画便显繁琐了。”
说起来,这些凤冠还是安无恙精心为她打造的,也不知他现在在做什么。
安无恙在做什么?他正立于镜前,反复整理着身上的吉服。
“元宝,这发冠,真没歪?”安无恙对着镜子又照了照。
“放心吧侯爷,正着呢。”元宝面上恭敬应答,心下却腹诽不已:若非今日大喜,他真想翻个白眼。侯爷已问了八百遍类似的话,发冠歪否?衣襟平否?
“长生,吉时到了,该出发了。”门外传来霍深的催促。
“来了。”
他甫一出现,霍深等一众迎亲傧相便忍不住哄堂大笑。无他,这位素日里无法无天的小侯爷,竟紧张得同手同脚起来。
“成个亲而已,你至于吗?”
“去去去,你懂什么呀?”安无恙笑骂,他要迎娶的,可是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大齐不拘傧相婚否,安无恙的朋友不多,赵玉聪又不在京城。好在与叶倾华一起后,圈子阔广了,今日陪他去迎亲的除了霍深和几个武将家的公子,还有四皇子、谢烁以及刘梦清。
行至镇远侯府大门,他终于调整好步伐。然而上马时一个用力过猛,险些从另一侧又翻下去。
身后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笑声。安无恙也不恼,只伸手调整了下枣红大马额上的红花,回首望向那顶迎亲的华盖车架,眉眼间柔情满溢,朗声道:“出发!”
喜乐霎时喧天。安无恙跨上高头骏马,挺直腰背,向着他的新娘,昂然前行。
旭日东升,霞光铺满长街。仁恩侯府门前,宾客云集。
“师姐,来了来了。我听到乐声了,快准备好!”文思墨冲进映月居喊道。
“快快快!英英、临月郡主、嫂子,咱们守门去,定要敲小侯爷一个大红包!”谢灵兴奋不已,拉着赵英如等人便往外走。
“悠着些,别耽误了吉时。”谢夫人不放心地叮嘱。
“知道啦”
谢夫人摇头笑笑,小心端起繁复的凤冠,“倾倾,时辰差不多了,来把凤冠戴上。”
至于为何现在才戴,主要是因为那顶凤冠太重。安无恙下了血本,嵌满宝石、东珠、极品美玉,依叶倾华喜好亲自设计,由顶尖匠人精心打造。
安无恙抵达仁恩侯府,下马第一关,便是文先生。
他恭敬上前行礼,“师父,长生今日来迎娶明珠,与她结白首之盟,死生契阔。”
“好!”文先生颔首,负手而立,“不过,需先答我三问。若答对,便允你进去。”
“师父请讲。”
“阿倾最爱什么?”
“我!”安无恙不假思索回答。
“哈哈哈哈哈”围观者无不哄笑,这厮自信得令人发指。
文先生一噎,勉强算他过关,又问:“长生,你觉着阿倾成亲后该待在何处?”
安无恙深知文先生在问什么,当即毫不犹豫道:“待在她想待之处,我会常伴她左右,愿她所愿!”
“好!”文先生抚掌,直接略过最后一个问题,侧身让路,“以后待她好些。”
“不是三个问题吗?”安无恙今日脑子似乎有些不够用,又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
“你要想答我也可以问。”文先生难得见他这般呆愣,不禁莞尔。
“多谢师父!”安无恙总算反应过来,抱拳一礼,喜不自胜地朝府内奔去。
二门第二关,守着文思墨、云杼、赵新如三个半大少年。
“姐夫有礼。”文思墨一本正经地行礼。
“舅弟有礼。”安无恙回礼,“不知我要如何方能过去?”
“姐夫,作一首催妆诗,我们便放行。”
文思墨话音才落,赵新如便偷偷扯他袖子,自以为很小声地嘀咕道:“墨哥,不是说好了,要很多很多糖果吗?”
文思墨扶额,这小子,就惦记吃!
霍深见着,很识趣地拉过赵新如,往他怀里塞满糖果,“新哥儿,霍四哥的糖都给你,放我们过去,如何?”
谁知赵新如抱着糖,哧溜一下躲回文思墨和云杼身后,狡黠一笑,“我听墨哥和杼哥的。”
“哈哈哈哈霍四,你被个小娃娃耍了。”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催妆诗乃迎亲必备,安无恙早有准备。也幸好他早有准备,否则以他今日这傻样,怕是要当场抓瞎。
第三关由谢灵、赵英如等人把守。几人倒未过分刁难,只做了些快问快答:
“倾倾最讨厌吃什么?”
“姜。”
“倾倾最喜欢的颜色?”
“雪青。”
“明珠姐姐最喜欢的一句诗?”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阿倾最喜欢的花?”
“好看的,她都喜欢。”
“倾倾闲暇是喜欢做什么?”
“看话本。”其实还有个答案安无恙没有说出口,那是二人间的小秘密。
“倾倾累了要怎么放松?”
“数银票。”
真是好特别的方式,众人瞪大双眼,他们也想有这样的爱好。
“你第一次向倾倾诉情是何时?”
“雍和二十年八月十五。不过她没答应。”
几个回合下来,谢灵等人满意放行。安无恙踏入映月居庭院,却见正房门前,还有最后一关,太子。
自太子妃薨逝,太子一直深陷悲恸,本不欲前来。既怕触景伤情,又恐给叶倾华增添晦气。
叶倾华多次去请,甚至使出苦肉计,含泪说,“三哥,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父皇母后虽是我义父义母,情分上却终究隔着一层君臣。可在我心里,你是我亲哥,先前过礼,都是你给我撑的门面。如今,你不管我了吗?”
她执意相邀,一为助太子早日走出阴霾,二因太子若长久不露面,恐引雍和帝与朝臣非议。
终究是自己疼爱的妹妹。太子强打精神,收拾形容,来了。
“长生,明珠姓叶,你该知叶家的规矩”
“殿下放心,我安无恙此生,唯她一人尔,若违此誓”安无恙的誓言尚未说完,便被太子打断。
“大喜之日,孤不听晦气话。”太子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你只需记住,若他日情转淡薄,便放手让她归家。孤养得起她!”
“绝无那日!”安无恙斩钉截铁说道——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洞房!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出自唐朝诗人李白的《将进酒》
第162章 大婚(二) 春意盎然,生生不息……
映月居正屋大门缓缓开启, 晨光倾泻而下,笼罩住那抹红色身影。
繁复吉服上,那绝美的掺着金银线的凤舞牡丹苏绣熠熠生辉;霞帔之上,祥云纹路仿佛有流光暗涌;点缀的珠玉折射出七彩光晕。她手持遮面团扇, 孔雀羽翎流光溢彩, 扇后那双眉眼朦胧如烟, 似真似幻。
安无恙的双眼蓦地红了,一滴滚烫的热泪无声滚落。这一次, 无人发笑, 满院寂静。
他大步流星跃上台阶, 隔着门槛执起叶倾华的一只手,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才将翻涌的心绪压下, 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叶倾华,我来娶你回家。你, 可愿意?”
叶倾华抬眸凝望。一身红裳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 广袖翻飞间平添飘逸。紫金冠下, 原本就惊世的容颜此刻艳绝尘寰。然而那双惯于百步穿杨的手,此时却在微微颤抖;深邃风眸深处,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她眉眼弯起,漾开温柔笑意, 清晰回应,“我愿意!安无恙,余生,请多指教。”
“嗷”傧相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与口哨。
“娘的, 老子自己成亲那会儿都没这么酸鼻子。”霍深揉了揉眼眶,低声道。
身旁之人用力拍了下他的肩,“霍四,这话要是传到嫂子耳朵里,你就等着睡书房吧。”随即伸出手,一脸促狭,“十两,兄弟给你保密。”
“我们也听见了!见者有份,一人十两,一个子儿都不能少!”众人哄笑着起哄。
依照礼数,叶倾华与安无恙先至叶家祠堂,拜别父母英灵。随后又至前院正厅,叩谢以义父母身份前来送嫁的雍和帝与皇后。
最后,是背新娘出门。原定由太子背负,然太子尚在百日热孝之中,他不愿给妹妹的大喜之日带来一丝阴翳与不圆满。这重任,便落在了九皇子肩上。
九皇子小心地将叶倾华背起,一步步稳稳地向门外走去。他微微侧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声音低语,“阿姐,那些贤良淑德的条条框框,咱不学。若是受了半点委屈,记得回家告状。我和三哥,定为你做主!”
“好!”叶倾华这才发现,当年那个只会跟在她身后闯祸的小小身影,不知何时,已悄然长成了能予人庇护的少年郎,“小九长大了。”
“我都到可以议亲的年纪了,能不长大嘛。”九皇子笑道。
“那阿姐便祝我们小九,早日觅得意中人。”叶倾华语气轻快,带着祝福。自谢灵被赐婚四皇子后,九皇子不吵不闹,她以为他已将那点懵懂情愫放下了。
九皇子眸光一暗,他有意中人的,只是不过无妨,他迟早会抢回来的。
两府相距本不算远,迎亲回程的队伍却走了近一个时辰。从仁恩侯府赶去的宾客皆已抵达镇远侯府,他们仍在路上。
安无恙春风满面,骑着马走在最前,一路笑着向道路两侧贺喜的百姓拱手致意,目光频频温柔回望身后的花车。随行的家丁抬着数箩筐的铜钱、喜糖与喜饼,漫天红雨般向外抛洒,一路喧腾热闹地回到了镇远侯府。
依礼,新娘下轿前,新郎需向轿门射上一箭,驱邪避祟。安无恙拿起弓,却只象征性地将弓弦微微一拉,箭矢便轻飘飘地落在了他脚边。
众人见状,哄堂大笑,纷纷笑他惧内。
安无恙剑眉微挑,非但不恼,反而朗声笑道:“惧内又如何?我乐意!”
说罢,径直上前,一把将叶倾华打横抱起,稳稳地抱下车,抱进门。连那象征红红火火的火盆,也是他抱着新娘一步跨过。直至行礼拜堂的前厅,才将人轻轻放下。
众人又笑他迫不及待入洞房。他却正色道:“既是我求娶的她,自当由我亲手护她一路,直至家门之内,乃至余生。”
至此,安无恙凭一己之力,改了整个婚仪。之后京城婚礼,除非新郎不便,否则皆由新郎将新娘抱进门。
随着礼官唱礼,新人拜堂: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云舒噙着一抹清浅的笑意,目光胶着在那身火红嫁衣之上。负在身后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留下月牙般的血痕。
阿倾,愿你余生安好!今日的你,美得……刺目!
“安侯爷那张脸本就俊朗非凡,今日一身吉服,更是……”王约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词。
安无恙已成亲,再称“小侯爷”已不合时宜。
旁边的孙岚闻言侧首看向云舒:“可惜你成亲时病着,不知你穿上这吉服是何等风姿?”
“我穿过,”云舒语带追忆,唇边笑意缥缈,“比他好看。”
“嗯?何时穿过?”王约和孙岚同时看向他,想起春闱游街,“状元袍确实形似婚服。
云舒笑笑没有解释,他穿过正经新郎吉服,只是可惜那场简约的婚仪被安无恙那厮破坏了,如今还抢了他当时的新娘。
送入新房,在进行完撒帐、结发等仪式后,安无恙帮她把重重的凤冠取下,换上了另一套轻便雅致的头面。
“哟,新郎官这是心疼媳妇儿了……”众人善意打趣。
安家人丁单薄,安无恙又拒了二房。此刻新房内陪伴叶倾华的,皆是好友或交好人家的夫人。
晚宴伊始,安无恙需去前厅敬酒。他好脾气地对众人拱手:“各位婶子、嫂嫂,高抬贵手,我家明珠面皮薄。”
随即在浮光苑正厅另开一席,让几位夫人陪叶倾华用膳,全然不顾新娘子当日不宜进食的旧俗。
“还是安侯爷会疼人,”一位年轻夫人感慨,“我家那个当初可想不到,我饿得把撒帐的莲子红枣都嚼了。”
“谁不是呢。”
几位年轻夫人将谢灵、赵英如和临月郡主等未婚姑娘赶去外间席面,而后在桌上低声传授起夫妻相处之道。那些大胆露骨的私密之语,什么易孕之姿、壮阳之方、极乐之法……直把叶倾华听得面红耳赤,目瞪口呆。这……这当真是京城里端庄持重的贵妇人们?
她侧头看向孙芷若和刘梦涵,只见二人虽不参与讨论,却也面色如常,更是隐隐竖起耳朵。好吧,是自己封建了。
外间宴席,安无恙一桌桌敬过,自然也收获了无数回敬。幸而大部分酒水都被霍深等几位傧相挡下。宾客们亦心照不宣,洞房花烛夜,若真把新郎官灌得烂醉,那就不是贺喜,而是结仇了。
行至云舒这桌,云舒是最后一个起身回敬之人。他举起酒杯,唇边带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对安无恙道:“恭喜,得偿所愿!”
霍深下意识便要上前代饮,却被安无恙按住肩膀。只听他道:“及渊,这杯,我自己来。”随即,安无恙给自己斟满一杯,举杯相迎,“多谢!”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同时仰头,一饮而尽。烈酒入喉,云舒却被猛地呛住,侧过身掩口剧烈咳嗽起来。再转回头时,面色已被呛得潮红,眼底布满血丝,沁出几分湿意。他微哑着声,带着不易察觉的肯求,“莫要负她”
“自然!”安无恙从容应答,随即又对桌上几人拱手,“诸位慢用,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待安无恙转身去了下一桌,王约担忧地看向云舒:“子谦,可还好?”方才那平静之下,他分明嗅到了暗流汹涌。
云舒向后靠进椅背,仰头闭目,生生将眼底翻涌的涩意逼退,声音平静无波,“无事,酒烈,呛着了而已。”
“不若今夜去我家?陪你喝几杯?”王约提议。
云舒扯出一个毫无笑意的弧度,摇头:“明日还要点卯。真无碍,放心。”
夜阑更深,宾客散尽,唯余红烛高照,映着一双璧人。
叶倾华梳洗罢,穿着正红里衣走出浴房。安无恙已坐在床边,朝她伸出手。她将手放入他温热的掌心,顺势坐上他的腿,心有余悸地探头看向锦被,“都收拾干净了么?”
原来方才饮完合卺酒,安无恙情急将她抱至床上,只是刚放下她便轻呼起来,未收拾的喜果硌得她生疼。无奈只能停下,她去梳洗拆发,留他仔细清理战场。
安无恙揽着她的腰,低笑道:“娘子放心,为夫已细细筛过,断不会再硌着我的夜明珠。”
一声“娘子”把叶倾华逗乐了,她侧头,眸光流转,“夫君确定么?”
那声“夫君”,彻底撩断了安无恙最后一根弦。他手指插进她她如瀑的青丝,托住她的后颈,深深地吻了上去。唇齿间带着清冽的酒香,强势地撬开她的贝齿,去追逐挑逗着她的舌尖。叶倾华亦不退缩,热烈回应,如两条嬉戏的游鱼,交换着津涎与稀薄的空气。
安无恙另一只手也未闲着,灵巧地解开彼此间碍事的束缚,丢置于床尾。他将她轻柔放倒在柔衾之上,随即覆身而上,撩开粘在她颊边的发丝,嗓音喑哑,“不确定。”
“嗯?”叶倾华已被他吻得浑身酥软,神思迷离,一时不知他在说什么。
安无恙低低轻笑,“在此处,还有个物件注定要硌着你,娘子可愿要它?”他意有所指,目光灼灼。
她此刻终于反应过来,指尖在他的胸膛上画着圈,眼波流转,娇声回应:“巧了,本郡主恰有可化解之法,夫君……可想试试?”
“胆肥了,竟学会说这等荤话撩拨为夫。”安无恙点点她的鼻尖。
叶倾华的脚尖沿着他的小腿来回厮磨,“夫君不喜欢么?”
“爱极!”说罢,再次俯身亲吻,濡湿的唇从她光洁的额间一点点下移,到眉眼,到唇瓣,到耳边蜿蜒流淌,泽润生花。
直到她仰起头,溢出细碎的嘤咛,安无恙才恋恋不舍地停下,凝望着绽放的娇娇儿,由衷赞叹:“真美!”
叶倾华闻言笑了,抬手抚上他的俊颜,“这世间,谁能美过你。”
安无恙低笑一声,霍然将她抱起。突如其来的腾空感让叶倾华下意识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娇恼道:“去哪?”这人,挑起她的心火,却又不灭,坏人!她埋首去啃咬他的颈侧,不轻不重的磨着。
“嘶~”安无恙抱紧她安抚着,“卿卿莫急,先带你去瞧瞧你有多美,马上就给你。”他几步便走到梳妆镜前,轻轻将她放下。
叶倾华抬眸望向镜中,瞬间怔住。这真是她么?
不施粉黛的脸颊晕染着醉人的绯霞;杏眸里春水盈盈,勾魂摄魄;挺翘的鼻尖下,是水润饱满的唇瓣,明明未点胭脂,此刻却如熟透的樱桃般诱人。
镜中的她,美得像个吸人精魄的妖精!与身后那个炽焰燃烧,同样颠倒众生的男妖精相比,竟也难分轩轾。
男妖精往前半步,坚实的身躯紧贴她的后背,指尖轻点镜面,映出两人纠缠的身影:“告诉为夫,你是不是美极了?”
也不待她回答,手指在镜面上缓缓滑落。贴着她的耳,声音蛊惑如魔,“从前,某人说:我们不合适。你看”他步步紧逼,寸寸压缩,不留余地,“哪儿不合适了?分明严丝合缝、契合万分。”
叶倾华视线不受控制地随着他的指尖移动,看清了他所有动作,又魅语入耳。瞬间仿佛火折子落在了火油之上,燃烧的热意从他所指之处轰然炸开,瞬间席卷全身。她大脑霎时空白,猛地闭上眼,双手死死撑住妆台边缘,声音破碎颤抖,“夫君长生”
“我在,我在。娘子,卿卿,乖睁开眼看我”安无恙暗哑的嗓音温柔极了,动作却是恰恰相反。
夜风卷起,浮光苑中的桃树在风中摇曳。叶片上凝结的露珠越聚越满,终是盛不住,颤巍巍地滴落,如此往复。
待眼前凌乱的光景逐渐清晰。他侧首轻吻她的发丝,低声问道:“可是累着了?”
“还好,就是没力气了”她轻声应着。身体向后靠去,依偎在他怀里。
“那一会儿你躺着便好”
抽出。他将她横抱起,走向那铺着百子千孙红被的床榻。
燃烧的龙凤花烛像是什么法器,硬是在这秋夜里划出一方暖融秘境。春意盎然,情潮翻涌,生生不息。直至燃烧殆尽,天光渐明——
作者有话说:可以了吧,可以了吧
第163章 画眉 日后,要好生听媳妇的话。……
翌日, 叶倾华迷蒙睁开双眼,便撞入一双深邃含笑的眸子里。安无恙正支着头,专注地凝望着她,像是在看什么稀世珍宝。
她唇角不自觉扬起, 蠕动着窝进他的怀里, 双手环上他的腰身, 脑袋在他颈侧处亲昵地蹭着,像只撒娇的猫。
安无恙顺势将她搂紧, 低笑着拢起她散落的青丝, 又低头在她额间印下一吻, “没睡好?要不要再歇会儿?”
叶倾华睁开一只眼,瞥见窗外大亮的天光,又惫懒地闭上,“什么时辰了?”
那声音带着慵懒的沙哑和未散的娇媚, 像是最柔软的羽毛, 挠得安无恙心痒,忍不住去寻她的唇。
“嗯”叶倾华摇头躲开, 抬手轻掩在他唇上, “还没洗漱呢。”
他轻啄她掌心, 才把她的手拉下来握紧,“我也没洗,正好,谁也别嫌弃谁。”
闹了小一会儿, 安无恙忽然停下。叶倾华抬眼望他,面露不解。
他捏了捏她泛红的脸颊,嗓音低哑带笑,“娘子乖, 晚上再说。你现在还没消肿,再磨可要破皮了。”
叶倾华闻言一拧他的腰侧,恼羞道:“哼!明明是有些人自己心猿意马,说得像我急不可待似的。”说罢,还不解气地屈指,轻弹了下某个明显抬头之物。
“嘶”安无恙当即夸张地倒吸一口冷气,捂着下身蜷缩着跪倒在床,“那么狠?这才成亲第一日,娘子就想废了为夫?难道是为夫昨夜伺候得不好么?”
叶倾华有些懵,她明明没用力。可听闻男子那处格外脆弱,莫非真伤着了?她慌忙坐起身,手足无措地问:“真伤到了?”见他只是埋着头不语,以为疼得厉害,急着便要下床,着急道:“我去请大夫。”
安无恙一把将她捞回怀里,笑道:“别去,逗你的。”纵是真的,这大夫也请不得,否则他安无恙成婚次日便需诊治“要害”的消息,怕是立刻会成全京城茶余饭后最大的笑谈。
“真没事?”叶倾华不放心地确认,怕他讳疾忌医。
“真没事,不信你亲自检查检查?”他又逗她。
叶倾华当真伸手去探,确认那物依旧昂扬挺首才松了口气,轻捶他胸膛,“安无恙,你吓死我了。”
他握住她的手,扬眉道:“怎么不叫夫君了?”
“生气了,谁让你吓我。”她嘟囔着别过脸。
“是我不好,晚上你多让咬几次,吃得够够的,好不好?”他故意加重那个“咬”字,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腹下。
“安无恙!”叶倾华羞得又要捶他,双手却被他稳稳捉住。
“娘子,乖,叫夫君。”他低声诱哄。
“不叫。”
“叫不叫?”
“不叫。”
“确定不叫?”安无恙手指威胁地探向她腰间怕痒的软肉。
“哈哈哈哈哈”她痒得大笑,随即求饶,“叫叫叫!我叫!”
安无恙这才绕过她。
“~夫~君~”叶倾华拖长了调子,声音造作婉转,拐了九曲十八弯。听得安无恙一个激灵,险些汗毛倒竖。
“好好叫!”他哭笑不得,轻轻拍了下她臀。
“夫君,夫君,夫君,夫君”她一连声地唤个不停。
“停!”安无恙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试图压下再度涌动的燥热,“你还是叫我长生吧。”
“为什么呀?夫君~”叶倾华明知故问。
“晚间再叫。”他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转移话题,“饿不饿?要不要起?”
叶倾华这才想起,这人还未告诉她时辰,于是又问:“到底几时了?”
“午时。”
“午午时?!”她的声音徒然拔高。
“不急,还早。”安无恙老神在在,“前日便同祖父说好了,今日认亲改在末正。我个‘黄花大童男’,初尝滋味不知节制,祖父也是能理解的。”
“你,还童男?”叶倾华眉眼弯弯。
“除了你,谁知道我不是呢?”
两人终究还是起身。安无恙不习惯下人近身伺候,自己穿好衣裳后又帮她整理。彼此身上斑驳的红痕无声诉说着昨夜的痴缠。
安无恙的发髻一般是元宝或者他自己梳,如今叶倾华在,元宝不方便入内,他便打算自己来。才拿起梳子,便叶倾华接过,她知晓他的习惯,婚前特地去学了男子发式,这会儿熟练地为他束发。
安无恙会心一笑,胸腔里暖意汹涌。这就是家吧,和心爱之人共同筑成的归处。
轮到叶倾华梳妆时,安无恙便倚在一旁注视,看她的青丝因自己尽数挽起,不再是少女的半披发,全然成为他的妻。
他的眼神太过灼热,叶倾华不禁脸颊微烫,目光游移间落到妆台的桌面,昨夜镜前荒唐画面猛地窜入脑海,让她耳根都烧了起来。幸而那厮事后将此处收拾得干干净净,否则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这妆台了。
梳好发髻,敷罢薄粉,幻彩正欲上前为她描眉,却听安无恙道:“我来,你们下去吧。”
“是,侯爷。”
他执起眉笔,蘸取少许黛膏,在掌缘拭去余粉,才俯身细致地为她画眉。端详片刻后轻声道:“好了。”
叶倾华对镜照去,只见双眉弯弯,浓淡适宜,衬得她眉眼愈发精致,不由赞道:“手艺不错。”
“那自然,虽不会描花钿,画眉还是拿手的。”话一出口安无恙便悔了,好端端的,提那人做什么。
叶倾华却是一愣,“你知道?”
“我又不傻,那般爱美的你,自三年前万寿节后,就再未描过花钿。”既然提了,不妨就说开。
“那你……”她语气小心翼翼。
安无恙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若有朝一日,我的工笔画能入眼了,娘子可愿让我为你描一次花钿?”于画一道,他擅泼墨山水,于工笔却是生疏。
“自然愿意。”她仰头肯定道。
“那不就结了。”他低头轻啄她的唇,就此揭过,“来,我为你簪钗。”
午后,二人一同前往安成所居的荣安堂敬茶认亲。
安成见一双璧人联袂而来,红衣灼灼,风华无双,简直是天造地设,心下怀慰。
两人恭敬跪于团蒲上,叶倾华率先奉茶:“祖父,请用茶。”
“好,好!”安成接过茶盏,略饮一口,便取出早已备好的丰厚见面礼递给她,“小阿倾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若是受了委屈欺负,记得告诉祖父,祖父替你打上门去。”
叶倾华微感意外。寻常新妇敬茶,听得最多的莫过于“开枝散叶”、“相夫教子”之类的训诫,未曾想
她下意识侧首看向安无恙,只见他得意地挑了挑眉。早在婚前他便同安成言明:子嗣会有,但不是眼下,他想先过几年二人世界,求祖父勿催。安成也知他们在等朝廷颁布女官产后复职的章程,反正那小子承诺的事从不食言,他便也不急于一时——才怪!只是安无恙决定的事无人能改,他只得点头。
轮到安无恙奉茶时,他吊儿郎当端起茶盏,“老头,喝茶。”
“怎么说话的,叫祖父。”叶倾华嗔怪地瞪他一眼。
安无恙立刻收敛神色,规规矩矩道:“祖父,请用茶。”
安成顿舒坦畅快,总算有人能治得住这混账玩意了。他捋着短须,板起脸训导,“日后,要好生听媳妇的话,恪尽为人夫、为人父之责,护好你的妻儿,可知晓了?”
“是,祖父,孙儿谨记。”安无恙答得郑重。
敬茶后,安成带他们入祠堂祭告先祖,并开了族谱,将叶倾华记上。随后,安无恙带她熟悉镇远侯府,叶倾华之前虽然来过,却未曾好好逛过。
三朝回门,二人先入宫谢恩,陪雍和帝、皇后并几位皇子皇女用了膳,方才转道仁恩侯府。
回府第一要事,便是叶倾华开启叶氏族谱,将“安无恙”三字端端正正书于自己名侧。安无恙看着两人并排的名字,心终是安定下来。至此,他们是爱人,是家人,是骨血相连的亲人。
当日,文先生便提出搬离仁恩侯府。一来,府邸唯一的主人叶倾华已然出嫁,即便时常归来,他们再长居于此亦多有不便。二来,文思墨正值树立心性的关键年纪,久居易生出自己是侯府公子的错觉,恐对其日后立身处世无益。
叶倾华虽万般不舍,却也深知先生所虑在理,尤其关乎文思墨的成长。她虽视其如亲弟,却更盼他能自立自强。故而并未强留,只迅速于镇远侯府附近购下一座四进大宅相赠。文先生起初坚辞不受,终究拗不过她的软磨硬泡才收下。
次日,叶倾华和安无恙的婚假便结束了。没办法,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恨不得每位官员皆能分身两用。
叶倾华刚到户部衙门,便撞见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那位素来低调到几乎透明的六皇子,李徜。
“阿姐。”六皇子学着九皇子的称呼,腼腆一笑。他们本是同年,只是月份略有差异。
“六弟怎么来了?”叶倾华压下心中诧异,笑问。
六皇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父皇命我来户部,跟随各位大人学习历练。”
叶倾华心头一震,父皇这是何意?
第164章 六皇子 这已绝非磨刀石,这是要让他取……
傍晚时分, 叶倾华与安无恙相携至集贤居时,其余人早已到齐。
谢烁临时组的局,意在商议近日朝堂风云变幻。
“倾倾,长生, 快来, 就等你们了。”谢烁起身招呼。
安无恙揽着叶倾华的肩上前, 先是为她拉开座椅,待她落座后方才坐下。今日到场的有谢灵、赵英如、孙岚、云舒及李幼歌。令人略感奇怪的是, 素来与云舒形影不离的王约, 竟未在场。
叶倾华目光不经意掠过云舒, 微微一滞,随即自然地移开。不过几日未见,怎地瘦了那么多?
待酒菜上齐,小二躬身退出并合上雅间门。谢烁率先举杯, 提议为叶倾华与安无恙新婚贺喜。众人一同举杯相祝, 二人含笑谢过,饮尽杯中酒后, 话题才转入正轨。
“如今各衙门都急缺人手, 是以现有京官, 除考核确在‘良’以下者,几乎人人皆有升迁,以便从地方提拔人员。此事你们都知晓吧?”谢烁开口问道。
“知晓,擢升名单还是我草拟的。”云舒下意识按了按隐隐作痛的胃部, 问道:“可是有何不妥?”
谢烁身在翰林院,消息颇为灵通。“别处倒无甚特别。只是我们几人之中,子谦你,还有英英、灵儿、倾倾、长生, 都未在升迁之列。”
“嗯?”云舒皱眉不解。他自己未得升迁,尚在预料之中。他年方二十二便已官至正五品,加之受蓝思容牵连,仕途注定坎坷。但其他人他再次确认:“昭明、鹿鸣、阿倾,以及安侯,竟一阶未升?”既已同为朝官,再称“姑娘”已不合适,故以表字相称。
“没有,”谢烁摇头,“只有赏赐。”
叶倾华眉峰聚起。看来宫变之时,蒋光那番给雍和帝定罪的言论,陛下终究是听进去了,他这是在有意打压女官。
不,更准确地说,是在打压她。否则不会连长生都未得升迁。宫变中他生擒晋王等人,立下大功,身上虽已有超品侯爵兼正三品武职,但近日朝廷缺人,又将他借调至兵部挂了个从五品员外郎的职,前两项官职升无可升尚可理解,但这员外郎之职没理由不动。
在座皆是心思剔透之人,稍一转念便已明了。安无恙状似无意地瞥了云舒一眼,见他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心下便了然,不再纠结于此。
“想吃什么?”安无恙侧过头,低声问叶倾华。
她扫了眼桌上的佳肴,留意到其中两盘的位置,轻声道:“牛肉。”
集贤居多人宴饮的大桌仿了现代式样,设有转盘。安无恙将那碟嫩滑的牛肉转至面前,为她夹了一筷。叶倾华也自然地回夹一筷予他,他素爱食牛肉。
云舒看着恰好停在自己面前的那盅养生鱼片粥,怔了一瞬,低头牵起一抹极淡却有温度的笑意。没想到还是被她注意到了,这几日心绪煎熬,全凭烈酒方能入眠,伤了胃。也不拂她的好意,默默舀起一碗粥,小口喝着。不知是否因大厨手艺精湛,他竟觉得一股暖意自胃里升腾,缓缓熨帖至心尖。
“这世道,女子想出头,果然艰难。”赵英如苦笑。
“既选了一条前所未有的新路,注定要比旁人坎坷些。”云舒放下汤匙,温声安慰,“你们皆是有真才实学之人,不必急于一时的品阶,将来必有施展抱负的机会。”
“英英你想,”谢灵倒是看得开,“从前女子连科考之门都不得入,如今我们不也闯出来了?总有云开见月明的一日。”
“说得也是。”
“对了,六皇子今晨去了户部学习,你们可知?”叶倾华说着,指尖轻推转盘,为安无恙夹了一筷他喜爱的卤鹅。
云舒看着再次恰到好处停在自己面前的清炖乳鸽,又是一愣,眼底笑意更深,从善如流地夹起一筷。接口道:“知道,他午后也来了吏部。”
又是户部,又是吏部?雍和帝此举,究竟意欲何为?是想以六皇子为磨刀石,砥砺太子?还是
“还有一事,陛下有意为六皇子聘定国公府大姑娘为妻。”安无恙又抛出一则消息。他的消息,叶倾华和云舒从不怀疑。谢烁等人见二人未提出疑议,便知这八成怕是真的。
还要为六皇子寻一强有力的妻族?
“以及,已命文渊阁大学士、左都御史王大人为其师。”谢烁紧接着补充。
众人恍然,怪不得今日未请王约。
这已绝非磨刀石,这是要让他取代太子!
几人一惊,神情都有些凝重。也都明白根源在何处,太子对太子妃用情至深,自太子妃薨逝,雍和帝恐太子不再续娶纳妃,致使皇位最终传于皇孙李锐,那可是蒋光那逆臣的曾外孙。
可是,即便如此,也该优先扶持年长的四皇子或是嫡出的九皇子,为何偏偏是这不占嫡、不占长的六皇子?
“这六皇子究竟有何特别之处?”李幼歌忍不住问道。
“他本身就是那极特别之处。”安无恙为叶倾华盛了碗热汤,淡淡说完后,又细心给她吹凉。
他们略一思索,深以为然。据闻六皇子生母乃一平民女子,产后不久便病逝。一个毫无母族倚仗的皇子,竟能在这吃人的宫廷中平安长大。须知,即便是当年的林贵妃都护不住八皇子。其余几位皇子亦是磕磕绊绊,哪怕是最小的九皇子,幼时也曾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
所以,定有人一直暗中护着,而护着他的人只有——那位。
众人皆惊出一身冷汗。谢烁忙举杯道:“来来来,喝酒喝酒。”
“明日还要点卯,这杯后就不喝酒了吧。不若我们喝果汁,集贤居进了些新鲜的甜橙和葡萄,甚是解腻。”叶倾华提议道。
“也好。”在场众人皆无异议。
云舒强压下翻涌的心潮,道:“我去点,正好更衣。”
他走出雅间,转向走廊僻静昏暗处,撑着墙低头,长呼一口气,眼泪不受控制地砸落。叶倾华,不是说不爱我了吗?不是让我好自为之吗?为何又你每次转盘,停在我面前的,不是我所爱之味,便是养胃温补之食?今日席间,分明只有我不宜再饮酒,这鲜榨果汁可是专为我点的?
口是心非!他低低一笑,用袖口拭净眼角,才下楼去。
再回来时,正好看见安无恙为叶倾华剥虾,剥好后她牵过他的手为他擦拭。云舒眼神平静地掠过,默然走回自己的座位。此后席间,她每次转菜,他便默不作声地夹起恰好停在自己面前的菜式。难得的,他这些天第一次吃了顿饱饭。
回到镇远侯府,刚踏入浮光苑,春晓便迎了上来,“侯爷、夫人,平波那边来信了。”
安无恙为叶倾华解下披风,顺势将她抱至膝上,与她一同看信。信中详述了这数月来平波的发展近况,满载着百姓对叶倾华的思念及对他们新婚的祝福。
叶倾华看着高兴不已,兴致勃勃地去拆看随信送达的礼物。其中有各式海产、茶叶,最特别的当属平波学子所书的百喜图,以及一对品相奇特的丑珍珠。
是的,丑珍珠,长得一点都不规整,还小。叶倾华却爱不释手,这是成功养殖出的海珠。她拈起对光细看,笑道:“没想到真的养出来了。”虽然成功率低,但也算是个好的开始不是。
“算他们有良心,还记得你的好。”安无恙亦笑道,成亲当日未收到平波消息,他原还有些不快,看来是路途耽搁了。
“真心总能换来真心的。”叶倾华笑笑,扭头询问他的意见,“你说,这两颗小珍珠,做什么首饰好?”
“确定听我的?”他眼里闪过一丝坏笑。
“嗯。”叶倾华点头。
安无恙舔了舔唇,道:“耳坠。”悬于耳畔,摇曳生姿,最是动人。
叶倾华脸一热,轻戳他的胸膛,“你你你,你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
“自然是想你。”安无恙笑得无赖,旋即将她打横抱起,“走,沐浴去。”
春晓默默关上正屋的门,然后淡定地让安九九清场,又去吩咐白晶去烧水和准备晚些要用的解乏药浴。
盛南伯府内,云舒左手执笔蘸墨,在一张素笺上写下寥寥数字,递给垂手恭立的暗卫。
“传令花仙,加快进度。”时间拖久了,若让那人成长起来,少不了麻烦。
“是,少主。”
晋王谋逆一案,终是临近尾声。
这日,叶倾华陪同文先生去了天牢。
领路的狱卒将他们引至牢狱深处,对叶倾华谄媚道:“郡主,您要见的人,小的单独提到这儿了。”又指了指前方甬道拐角,“小的就在那边守着,您有何吩咐尽管喊。”
“有劳小哥。”叶倾华微微颔首,示意流萤。流萤会意,递上一只沉甸甸的荷包,“给小哥打酒喝。”
“谢郡主赏,谢郡主赏。”狱卒接过,眉开眼笑退了出去。
文先生走到牢门前,对门内那形容枯槁、早已褪尽昔日荣光的妇人道:“林菲,可还记得我?”声音平静却隐隐参杂着彻骨的恨意。
林菲缓缓转过头,连日的折磨已使她神情麻木,她慢吞吞地抬眼,浑浊的目光毫无焦距,“你是谁?”
文先生突然想笑,眼前这人毁了他的仕途,断了他一条腿,却不记得他是谁。他也真低笑出声,咬牙道:“文解。”
听到这个名字,林菲麻木的神情骤然一动,惊讶道:“文解?你竟然没死?”
“你都没死,我怎敢死?”文先生倏然残忍一笑,“不过,你现在快死了。而我会活得好好的,我和我的妻都会活得好好的,长命百岁。”
“你的妻?那个吴蓁蓁吗?”林菲猛地扑到牢门边,发出嘶哑难听的笑声,“你竟不嫌她脏?你可知当年我找人”
她话未说完,便被叶倾华卸了下巴,后续恶毒言语尽数化为含糊的呜咽。“你们林家人,真该死啊!”
文先生冷眼看着涎水横流,衣襟盖不住红痕,浑身散发腥臭的林菲,嫌弃地退了半步,“她永远是那个我心中那轮皎洁的月亮,而你”他眼神轻蔑一瞥,未尽之语,不言而喻。
“走吧,阿倾。”文先生转身,语气恢复平静。
“是,师父。”
师父?原来文解竟是叶倾华的师父!怪不得,怪不得无论如何威逼利诱,叶倾华都坚决不肯归附。原来,从一开始,他们便是不死不休。
不远处,又传来师徒二人的对话:
“对了,这天牢?该整治了。”文先生说。
“嗯,该整治了。”这里关的氏犯人,不是妓女。不,即使是妓女,也不该被随意欺辱。
文解回到宅邸,院中,文思墨正朗声读书,吴氏坐在一旁低头纳着鞋底,看那尺寸,正是为他所做。
见他来,吴氏笑道:“夫君回来了?”
“嗯。”他扬了扬手中油纸包,“给你带了桂花糕。”
第165章 中毒 要么杀了他!要么远离他!……
自叶倾华那日探视后, 天牢中的女囚难得度过了几日相对平静的时光。只是这份安宁没有维持多久,万寿节前夕,晋王一党被处决。该杀杀,该流放流放。
九月十一日, 官兵押解着囚车, 排成长列, 浩浩荡荡向刑场行去。沿途围观的百姓人山人海,臭鸡蛋与烂菜叶如雨点般砸向囚车, 更有甚者投掷污秽之物。于百姓而言, 晋王谋反或许只是换个皇帝, 但其党羽倒卖官粮、草菅人命、勾结东辽,却是切肤之痛,罪无可赦。
叶倾华、安无恙、文先生及文夫人静立于临街酒楼的二楼窗边,默然注视着下方。
囚车中的林栋忽然抬头看见了他们, 挣扎高喊:“愚女害我!”他转向后方囚车中的林菲, 嘶声道:“若非你恣意妄为,若非林璐抢了叶倾华的未婚夫, 她何至于与我们誓不两立?若非林慧(太后)害了八皇子, 我们又何必扶持晋王?”
叶倾华闻言暗恨, 老贼,临死还想坑她一把。这话分明在说她是那感情用事之人,毁坏她在雍和帝、朝臣、百姓心中的形象,将她以往的努力就此化为不过是为了报仇。她当即扬声驳斥, 清越的声音压过嘈杂,“林老贼,纵使没有她们,你我亦不可能是一路人。尔等鱼肉百姓, 通敌叛国,与我叶家忠君爱国,造福乡里的祖训背道而驰。道不同不相为谋,注定不死不休。”
说罢,她嗤笑一声,言辞愈发犀利,“而她们,作为你林家的女子,自懵懂之年便被你们精心雕琢,打磨成家族最锋利的刃,为所谓‘林家荣耀’耗尽一生。如今兵败垂成,你却将罪责归于刀刃过于锋利,反伤自身。当真可笑!”
林菲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叶倾华,然后又看向她身旁的文解。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徒弟吗?果然,同当年的你一样,骨子里透着令人嫉恨的清正。
刹那间,她恍然忆起那年随父回太原祭祖,邂逅了年仅十六的少年解元文解。她一眼便知,这个男子与他们不同,目光太过清澈坦荡,清澈得让她只想将他拖入泥潭。当时父亲欲将她许予晋王为侧妃,她不愿,便想嫁给文解,如此前程无量的少年天才,父亲定会同意。
果然,父亲未反对。可文解却不愿,无论她威逼还是利诱,他心中只有那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吴蓁蓁。于是,她找人污了吴蓁蓁的清白,构陷文解秋闱作弊,生生打断了他一条腿。
可二十多年过去了,他竟仍是那般赤诚。而他教出的徒弟,亦如是。
刑场之上,血流成河,血腥之气多日不散,百姓接连几日不敢路过。
九月十四,又到万寿节。今年参宴之人比往年少了许多,集英殿略显空旷。可雍和帝却龙颜大悦,今年不禁收复了百越、南疆、琉璃,又铲除晋王心腹大患,确是可喜可贺。
此刻殿中罄钟悠扬,鼓乐齐鸣,歌舞升平。君臣共饮,一派和乐融融。
然而叶倾华却敏锐地察觉到了细微的变化。首当其冲的便是六皇子的座次,往年他皆居于皇子区域末位,而今日排位却不论嫡庶,只按齿序。
如今的六皇子更是不复往日低调,游刃有余地周旋于宴会之中,举止沉稳内敛,气度竟与太子有五分相似,缺的那五分是那份经年累月蕴养出的从容。
他是这段时日骤然成长,还是本就如此?叶倾华不禁沉思。不!不会有人成长如此之快。若本就如此,那这份心机隐忍,未免太过深沉可怖,竟从未露过锋芒。
她骤然想起,他暴露过。那年民间拜年,他曾严厉呵斥过临安公主,一个毫无根基的皇子,如何敢训斥受宠的公主?到底,是自己大意了。
叶倾华暂且按下心中的思量,想着宴后与安无恙再行商议。随后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在云舒身上停留一瞬后移开。嗯,似乎长了点肉,气色好些了。
心情颇好地夹起自己案上碟中最后一块抹茶酥,小口吃完。刚放下筷子,便见碟中又多了一块。她侧头看向身旁的安无恙,原来他见她爱吃,悄悄把自己的夹给她。
两人相视笑开,端起酒杯低低碰了一个。才饮下,殿中却响起一个极不和谐的声音。
“陛下,如今我大齐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实乃大兴之兆啊!”礼部左侍郎田士则似已喝高,满面红光,转而向太子道,“国运当续,不知太子殿下何时续娶新妃,为我大齐共创千秋盛世?”
大殿瞬间鸦雀无声。叶倾华用力捏紧手中酒杯,太子妃薨逝未满一月,此刻便逼太子娶妃?这些人,分明是在剜太子的心。若太子承诺尽快续娶,必落得薄情寡义之名;若直言不愿,则会使追随他的臣工离心,皇孙李锐已失继承资格,若无其他子嗣,何以继统?
叶倾华正要说话,却听安无恙先开了口,依旧是他那副惯常的吊儿郎当模样,“田大人这话问得诛心啊!你希望殿下如何答你?是说明日便广选淑女?还是立誓终身不娶?殿下胸有丘壑,只有打算,你没事操什么心?若实在闲得慌,不如回家哄你那个和孙子一样大的儿子去。”
“我你”田士则一时气急,安无恙这是骂他为老不尊呢。
这时,雍和帝出言道:“长生,田爱卿也是关心国本,心系太子,言语虽急切了些,其心可鉴,不必如此激动……”
叶倾华与安无恙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所以,这是雍和帝授意的吗?
皇后暗暗咬着后槽牙,轻吸一口气,正欲开口,太子却对她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太子面色平静,温声道:“父皇与田大人关心儿臣,儿臣明白。”他目光缓缓扫过席间神色各异的众人,语气沉稳,“诸位放心,该娶之时,孤自会娶。”
恰在此时,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与惊呼:“走水了!走水了!快去救火!”
“走水了,何处走水了?”有人惊问。
话音未落,就见一名御林军将领快步闯入大殿,单膝跪地急奏:“启禀陛下,冷萃宫失火,微臣等正在全力救火。”
“你说何处?”雍和帝骤然起身,脸色大变。
“冷冷萃宫。”冷萃宫,废妃或罪妃幽禁处,简称冷宫。
“还不速去扑救,务必确保宫内之人安好!”雍和帝怒道。
“臣遵旨!”将领快速退下。
“蓉儿”雍和帝终是放心不下,绕过御案便要亲自前往查看。不料刚迈出两步,突觉得心口如被烈火灼烧,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噗——”一口殷红的鲜血喷洒在大殿的金砖之上。他眼前一黑,轰然倒地。
大殿霎时乱作一团,众人惊呼着蜂拥而上。
“陛下!陛下”
“父皇!”
“太医,快,宣太医!”
雍和帝被紧急抬往乾清宫,万寿盛宴就此戛然而止。所有官员皆被勒令滞留于集英殿内,不得擅离,而几位重臣与宗亲则忧心忡忡地守候在了乾清宫外。
乾清宫内,皇后看着眉头紧锁的梁院正,急问道:“梁太医,陛下情形如何?”
“回娘娘,从脉象看,陛下似是急火攻心。然臣细探之下,又似有中毒之象。”梁院正转向一旁擅长毒理的周太医,“周太医,您来看看?”
周太医上前,仔细切脉,又翻看雍和帝的眼睑舌苔,只见眼白已泛起淡淡黄色,面色愈发沉重:“回娘娘,殿下,陛下确是中毒了。此毒下得极为刁钻隐秘,性极缓,平日潜藏不显,唯有在情绪极度激动、气血翻涌之时才会骤然发作,故极难察觉。”
“这是何毒?可能解?”太子慌忙问道。
“不知,臣从未见过如此奇毒。需即刻会同众太医商议解法。”周太医跪地,语气沉重。
“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救治父皇。”太子沉声道。
“臣等自当竭尽全力!”
太子当即下令,召三司严查下毒之人。一时间,宫廷内外,人心惶惶。
集英殿内,被软禁的众人或惶恐不安,或心急如焚,各自或窃窃私语,或沉默以待。
蓝思容不知为何想到了云舒,三年前的万寿节,她与雍和帝逼迫他娶了她。三年后的今日,雍和帝竟在万寿宴上吐血昏厥。她不由得向云舒望去,只见他同旁人一样面露焦灼。但不知是否错觉,她仿佛瞥见他眼底深处,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捕捉的快意一闪而过。
仿佛感应到她的注视,云舒倏然向她看过来。目光阴冷得如同地狱深处吹来的寒风,从她脚底瞬间蔓延全身。蓝思容只觉头皮发麻,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寒颤,身体微微发抖。
云舒见状,嘴角几不可见地勾起一丝弧度,那眼神分明在说:下一个,就是你!
如同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扼住喉咙,蓝思容感到一阵窒息,捂着胸口大口喘息起来。疯了!她几乎可以肯定,云舒疯了!
她想大声喊,是云舒,一定是他做的!可是她没有证据,云舒回京后,甚少入宫,看似毫无机会。
从前,她一次次地逼迫他,仗的不过是他那份恪守礼教的君子风度以及对皇室权威的忠诚。可如今的云舒
不行!她不能死在云舒手里,她是蓝氏最后的血脉了,她必须活下去!
所以,要么杀了他!要么远离他!——
作者有话说:给冷宫取了名字。
第166章 该还了 你说孤会是大齐最好的皇帝,那……
冷萃宫的大火仍在熊熊燃烧, 侍卫、内侍与宫女们奋力救火,一架架运水的大推车在宫道上急促穿梭。
“这辆车漏水了,快推走!”一名侍卫高声喊道。
“是,是, 这就推走。”一个不起眼的小内侍连忙应声, 吃力地将那辆桶底边缘破了个小洞的破车推离火场。行至角门处, 他低着头对守卫怯生生道:“军爷,这车坏了, 那边的军爷让奴才推远些, 免得碍事。”他指了指远处忙碌救火的侍卫。
守卫瞥了一眼那大木桶底部的小缺口, 正欲上前细查,后方运水的侍卫已不耐烦地催促:“搞快点!磨蹭什么!”
那边指挥救火的将领也在怒吼:“水呢?!还不快把水拉过来!”
眼见又有水车隆隆过来,守卫心烦意乱,对小内侍不耐烦地挥挥手:, 快走快走, 别挡道!”
“是,是, 奴才这就走。”小内侍连声应着, 用力将水车推远了。
守卫望着那背影, 总觉得有一丝说不出的怪异,却又抓不住头绪。
经众太医两夜一天的竭力救治,雍和帝终于在九月十六日黎明时分幽幽转醒。他啜了口参茶,望着榻前众人凝重的面色, 沉声开口,沉声开口:“朕到底因何病倒?”
梁院正上前一步,躬身道:“启禀陛下,无论您待会儿听到什么, 万请保持镇静。您的龙体要紧,情绪波动恐引再发。”
“说!”雍和帝语气虚弱却不失威严。
“陛下,您是中毒了?”梁院正一咬牙说道。
“中毒?!”雍和帝心口猛地一抽,想起太医方才的告诫,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痛楚果然稍缓,“何毒?如何解?”
梁院正擦拭着额头的冷汗,将头埋得更低,底气不足道:“臣等无能,尚未辨明究竟是何奇毒,只知此毒”他心一横,续道:“此毒会因情绪激荡,逐渐侵蚀损伤五脏六腑。”
雍和帝呼吸一窒,又迅速强自镇定。蓝思容能想到云舒,他自然也能想到,这时间太过巧合。
“此毒,是如何下的?”
“据臣与周太医等共同诊析,此毒须长期微量投放,积少成多,只怕至今已有三月甚至更久。至于具体如何下手,臣等实不知晓。”
三月之久?那便不是云舒?云舒回京后,进宫不过两三回。当然,他也可能在宫中有暗线,但雍和帝对自己身边近侍的忠诚极有信心,断不会被收买。如此说来,并非云舒?那会是谁?
想起冷萃宫的大火。林瑚?是了,自己在她有孕之后,便时常前去看望她,不说日日,也会是隔日,即便不留宿,也会留下来用餐膳。
三月前,正是缊余案轰动京城之时,那时赵英如已然逃脱,晋王一党定是怕她揭露真相,才铤而走险,行此弑君之举。
没想到啊!他竟终究被一个女子骗了!他敢宠幸林瑚,自然是仔细查过她的底细,知晓她与林家的恩怨并非作假。加之每次林家有何动向,她都会一五一十向他禀报,全然信赖依附于他。万万没想到,这竟是取信于他的手段!可恨!
“冷萃宫的火如何了?”雍和帝咬牙问道。
前夜负责灭火的将领小心翼翼走进,跪伏在地,颤声道:“启禀陛下,前夜火势极其迅猛,末将等竭尽全力,也只堪堪阻止了火势蔓延。冷翠宫已化为灰烬,宫内之人,亦未救出。”
“一人未救出?也无人逃出?”
“未曾。经仵作查验院中内侍焦尸,确认几人早在起火前便已昏迷。”至于殿内那两具女尸,他们万万不敢验看,毕竟其中一位是陛下妃嫔。
雍和帝有一瞬的失神。
“陛下,”将领像是想起什么,忙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末将等在院中一个被烤干的水盆里发现了此物,像是特意放置的。”
见到那瓷瓶,雍和帝恍惚间忆起一个娇嗔的声音:“十二郎,若我今后有什么不便宣之于口的话,便写了字条放在这儿,你看了可要记得回我”
“拿过来。”雍和帝不顾心口的隐隐作痛,急切道。
“陛下,小心为上。”
经王四海提醒,雍和帝这才冷静下来。“周太医,你去看看。”
“臣遵旨。”周太医接过瓷瓶,打开后往里看来看,确认只有一张纸签后又闻了闻。“启禀陛下,无毒。”
“拿来!”
雍和帝迫不及待接过瓷瓶,将瓶里的纸签倒出。瓷瓶虽是放在了水盆之中,可那晚火势太旺,盆里的水被生生烤干,纸张也变得干燥脆硬。
他小心展开,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字迹映入眼帘。他会心一笑,她的字还是他手把手教的,可惜总也写不好,还不准他笑话。
目光急急扫过内容,她用白话写道:
十二郎,一别十九年。妾心有挂记,念你,念徜儿,徘徊宫中未曾离去。见徜儿平安长大,见你终得一位可心人,妾心甚慰。可后来才发现,这可心人竟是个蛇蝎毒妇!她每每在你来时点燃特制的香料,又在你茶水中下药。妾不知那是何物,只听她说,这两样东西分开无害,但若同时沾染,便是潜伏极深的剧毒。妾心急如焚,可无论怎么呼喊你都听不见。
幸得上天垂怜,让妾得以短暂附身,控制了那毒妇。十二郎放心,妾绝不会再让她害你。恰逢今日是你生辰,便当是妾送你最后的礼物吧。只是听说,杀生的鬼魂将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不过无妨,无妨,只要十二郎平安就好。保重!永别了!
付蓉,留。
雍和帝双目骤然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信笺在他猛然蜷缩的指尖碎裂成片。“蓉儿!”又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明黄的寝衣。这次他没有昏迷,只是面色惨白如纸,不住地呕着血。
不远处的德妃心念一动,之前还以为听错了,没想到陛下真唤的是“蓉儿”。她仔细回想林瑚的容貌,确与记忆中那人有几分依稀相似。原来如此,当真令人恶心。
抬眼向皇后望去,只见她焦急的面容之下,亦被呕得不行。
当日,在确认雍和帝的毒需要长久慢下后,众臣及家眷得以离开。
当宫门缓缓开启,众人如释重负,云舒随人流一起走出。
晨光熹微,洒在空旷的广场上,他微微有些出神。三年前的今日此时,他的阿倾就在这里哭得撕心裂肺,他心疼到呕血却不能回头。如今,他回首望向那重重宫阙,眼底一片冰封,是时候还债了。
恰在此时,安无恙也步出宫门。云舒见他走来,上前问道:“不在宫里陪她?”叶倾华作为皇帝义女,这时是需要留守宫中的。
“回去给她拿几件换洗衣物。”安无恙答道。
“正好,我搭个车。”
“嗯?”安无恙疑惑看他,自云舒回京受雍和帝敲打后,但凡有蓝思容在场,他必定与其同车。
“撕破脸了。”云舒淡然一笑,解释得轻描淡写。
安无恙让他上了车,道:“现在撕破脸,会不会太早了些?”
“不算早,”云舒随意靠坐在软垫上,虽几乎两夜未眠,却神采奕奕,“快则一月,慢则两月,必见分晓。”
“够狠啊!”安无恙啧了一声,不知是赞是叹。
“怕了?怕的话把她还我。”云舒抱臂挑衅。
“想都别想。”安无恙亦不甘示弱地直视回去。他其实理解云舒,若易地而处,他只会更狠。他甚至感谢当初的云舒不够决绝,才让他有机会得到他的明珠。若当初雍和帝当真不同意他与夜明珠的婚事时,他可能会走另一条更绝的路。
“帮我接的人,接到了吗?”云舒问。宫中行事,安无恙的人脉布局更广。几日前,他托安无恙在万寿夜助他将人秘密送出宫。
“已经交给你的人了。”说到此,安无恙忽然勾起一抹戏谑的笑,“说起来,云伯爷当真是魅力非凡,引得多少女子钟情于你。”
“你想多了,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合作。她要扳倒林家,也要自由,而我恰好需要在宫里有一个能办事的人。”
“话说,你下的那玩意,不是南诏来的吧?可别引火烧身。”若是被查毒源来自南诏,云舒必死无疑。那时他家娘子还得想办法捞人,麻烦。
“放心,不是。”
杜远昇刚回到定国公府,便见一个尼姑打扮的女子候在门前。那尼姑见他回来,慌忙下拜:“贫尼见过世子爷。”
“何事?”两日未曾休息,累得慌,语气算不上好。
尼姑愈发惶恐,声音发颤:“世子夫人她、她前夜殁了。”
“嗯?怎么回事?”杜远昇瞬间清醒。林璐被保下后,杜家以其将侧夫人文俏推致流产、残害子嗣为由,将其送往城外的静慈庵带发修行。那是京中贵妇犯下大错后常被送去“静思己过”的地方。
“前夜凌晨时分,世子夫人起身出恭,良久未归。贫尼便派人去寻,约莫一个时辰后,才在在后山悬崖下发现了夫人,她身边还有个收拾了细软金银的包袱,只是只是”尼姑的声音越来越低。
“只是什么?”
“只是夫人已然亡故,正遭野狗啃食”尼姑几乎不敢抬头。
杜远昇深吸了一口气,杜家用免死金牌保下的污点,终是废了。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听文俏的建议,就该直接将林璐锁死在后院。真真得不偿失。
京城往南八百里的官道上,一辆普通的青布马车正在疾驰。
车内,一位蒙着面纱的女子轻轻掀开车帘一角,一双美眸闪烁着欣喜的光芒,贪婪地凝望着窗外掠过的山川田野。自由的空气让她脸上的伤似乎也没有那么痛了。那是她自己划的。她那张脸,无论到哪里都注定不得安宁,不如彻底毁去。
“姑娘,我们去哪儿?”燕儿问道。
“去蜀地。”她答道,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快。那是奶娘的故乡,听说很美。
娘,奶娘,大黄,还有曾经的自己。我终究为你们报仇了!从今往后,我不再是林瑚,我只是我,是自由的肖遥。
随即,脑海里滑过一个清隽的身影。那年花朝节,她便注意到他,只可惜,他的目光一直流连在他身侧那明媚的姑娘身上。罢了,自由更可贵,祝他如愿以偿吧!
雍和帝病重,太子协理朝政。然而不过十日,太子便因几处算不上错处的疏漏,被雍和帝接连训斥了三回,并下旨命四皇子、六皇子、九皇子共同协办。然,四皇子分管工部与刑部,九皇子负责礼部与大理寺,而六皇子,却执掌了六部之首的吏部与至关重要的户部。太子则仅余兵部与督察院。圣心偏向,已昭然若揭。
东宫,叶倾华和安无恙前来探望小皇孙。
“姑姑。”小皇孙将头埋在叶倾华肩上,小手紧紧环着她的脖颈,十分依赖。
“小石头有没有想姑姑?”叶倾华心头发软,亲昵地蹭蹭他嫩滑的小脸。一旁的安无恙此次虽也醋意暗生,却并未如往常般将孩子抱开。自太子妃薨逝,这孩子便失了往日的活泼,瞧着怪让人心疼。
“想!想姑姑,也想娘亲”孩童的声音带着哽咽。
叶倾华眼眶一热,强压下鼻尖酸意,轻轻地揉揉他扎着总角的发顶,温声哄道:“小石头的娘亲是天上的仙女,如今回天上去了,暂时不能回来。但她会在天上一直看着小石头,保佑小石头平安长大。”
“娘亲会一直看着我吗?”孩子吸了吸鼻子,滚烫的泪珠无声地落在她的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会的,你娘亲那么爱你,一定会一直守护着你的。”
将小皇孙耐心哄睡后,叶倾华轻手轻脚地将他安置在床榻上,三人移至书房议事。
“殿下,如今朝中局势复杂,不知殿下有何打算?”安无恙开么见山,现在的太子有些颓然,朝政处理不过只求稳,不求出彩,这绝非他真正的水平。昔日的太子,是能以一己之力硬刚满朝文武,力排众议坚持只娶一妻,却仍令众多能臣甘愿追随的明主。
“其实,这段时日,孤冷眼旁观,六弟处理政务确有其独到之处,比老四和小九都更显老练。”太子已无胜负之心,“为人也显得忠厚仁孝,若由他承继大统,于国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绝非好事!”叶倾华摇摇头,“父皇前日问他,对女官怎么看?他答:父皇当日开女科,是为天意,如今天意已达,粮种已至,逆贼已除。女子当归位于内帷,女官需徐徐消之。父皇大赞,吾儿懂朕,有吾当年之决断。”
太子一惊,雍和帝与六皇子这般隐秘的对话,叶倾华是如何得知的?当即皱着眉问:“明珠如何知晓?”
叶倾华也不满着,“当年王大监随父皇南下,曾请爹爹帮忙寻找他幼时被卖的弟弟,并照顾一二。后来父亲找到了,给他们安了家。”
“王四海敢背叛父皇?”太子眉宇间隐隐有怒意。
“王大监从未背叛父皇。”叶倾华坦然道,“我从未利用这层关系探听机密或有所图谋,只是若我身处险境,王大监会暗中周旋一二,或透露些许风声罢了。”
见太子沉眉思索,叶倾华继续道:“三哥,这段时间之前,你认为六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藏得如此之深,又怎会是简单忠厚之人。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该为小石头考虑考虑。”一旦六皇子继位,首当其冲的便是太子和小皇孙。
“他应当不至于为难一个稚子。”太子以己度人。
“所以三哥是要赌吗?”叶倾华言辞赫然激烈,“三嫂以性命相搏,为的就是让你拿她年幼的孩子去赌别人的良心吗?你可以的,三哥,干得漂亮!”
“明珠!”太子声音陡然拔高,隐含怒意,“你无非是为了你的仕途,何必说得冠冕堂皇?”
眼看兄妹二人争执将起,安无恙正欲上前劝解,却被两人异口同声喝止:“你别说话!”安无恙摸了摸鼻子,悻悻退后,好吧,看来情况还没那么糟。
“是!我是为了我的仕途,因为我确有这份能力。我既踏上了这条路,便要走到我所能达到的最高处。”叶倾华毫不退让,甚至抬手拍了下桌案,“说句不中听的,即便六弟继位,我叶倾华不当官了,照样能在商界混得风生水起。可是三哥您呢?您若就此放弃,您和小石头的下场几乎可以预见。”自古焉有皇帝能容得下前储君及其子嗣?
“长生,我们走。”她拉起安无恙,作势便要离去。
刚行至门边,身后传来太子低沉的声音:“十年!”
叶倾华脚步一顿。
“明珠,三哥给你十年,这期间许你公平,你能走到哪一步,端看你的本事。”
“十年?”叶倾华回首,“十年后小石头也才十二岁,主少国疑,君幼则臣欺”她并不觉着小皇孙不能继承大统,她三哥教出来的孩子,必定是优秀的。
“小石头不会继位。”太子打断了她的话,“那个位置,太苦。小石头这一生安平喜乐便好。”
叶倾华与安无恙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安无恙沉声开口:“所以,殿下选中了九殿下?”
“再看吧。”太子语气恢复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三哥,”见他有了斗志,叶倾华声音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切,“十二岁的孩子,不能没有父亲。独自一人成长的滋味,我知道,太孤独了”
“想什么呢?”太子轻笑,“孤只是早点休息,看看这大好河山罢了。”
待叶倾华他们走后,太子一人在书房坐了许久。源儿,你说孤会是大齐最好的皇帝,那孤便做一回皇帝吧。
你慢些走,等等孤!
第167章 软禁 收服他已然不可能,杀他又无十足……
蓝思容惊觉自己似乎被软禁了, 活动范围被圈在盛南伯府内。
她怒气冲冲前往揽月居寻云舒讨要说法,却被侍卫拦在院门处。“云舒,出来!”她扬声喊道。
院内寂然无声。蓝思容心头火起,提高声量:“云舒, 是男人给我滚出来!”
书房内, 云舒正执笔蘸取少许朱砂, 细致地为画中女子点唇。闻声,他蹙了蹙眉, 对云吉道:“请女侯进来吧。”
蓝思容是第一次踏入他的书房。此处布置一如他本人, 陈设淡雅, 盈满书卷清气。
云舒搁下笔,“说吧,找我何事?”
“你凭什么软禁我?”蓝思容压着怒火质问。
“并非软禁,”云舒语气平稳无波, “如今京城正是多事之秋, 女侯还是待在府里比较安全。女侯以为呢?”
蓝思容走上前来,云舒不动声色地扯过一张宣纸, 覆于方才所作的画上。
“你不是想和离吗?放我出去, 我即刻进宫请旨。”蓝思容双手撑在书案上。
云舒眼带讥诮, “这次,又是什么条件?”
“没有条件。”蓝思容思忖许久,决定还是离开他。收服他已然不可能,杀他又无十足把握, 不如就此放弃。
云舒忽然低笑起来,笑声中透着凉意,好一会儿才止住,“不必了。”
“你不是喜欢叶倾华吗?和离了, 正好去把她抢回来。”
“太迟了,她不会回头了。”云舒摇头,眸光里有藏得极深的黯然。他抬手,做出送客的姿态,“女侯请吧。近日还请安守府中,若有需求,吩咐下人即可。”
云舒当然不会让她这时去请旨和离。雍和帝绝非愚傻之人,冷静后自然知晓那封信是仿的笔迹,其作用无非是再度激他情绪,加速龙体衰败。定也猜到了林瑚大抵未死,如今正全力抓捕林瑚。虽说眼下虽所有疑点都指向林瑚,但若蓝思容此刻入宫求和离,无异于主动提醒皇帝,他云舒有异。
蓝思容向外走了两步,忽又驻足回首。书案后的那个男子,她痴恋了五年,缠了他三年。原以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却不想他心若寒铁,从头至尾未曾被她焐热分毫。
“子谦,”她异常平静地问,“你会杀我吗?”
云舒忽然恶趣味起,勾一丝冰冷至极的笑意,“你猜?”
他不会杀蓝思容,倒不是下不去手。而是因为蓝思容是大齐第一位女性公爵,对叶倾华所追求的事业有着不一样的意义。至少在第二个女公爵出现前,蓝思容还不能死。
“放过彼此,不好吗?”
“当初你放过我了吗?”云舒轻笑,眼里却无半分笑意,“蓝思容,你毁了我一生,我的幸福,我的仕途”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戾气,“出去!”
待蓝思容离开,云舒对云吉吩咐,“云吉,严密守好全府,女侯的任何消息,严禁传出去半点。”
“是。”
书房重归寂静。他掀开宣纸,取过一支细毫笔,蘸取颜料,为画中人细细描摹额间花钿,神情专注而虔诚,宛若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好美!”他轻声喟叹,指尖轻柔拂过画中人浅笑明媚的容颜。
十月中旬,雍和帝急剧衰败的病情终被勉强遏制。说来荒谬,自病倒后,或许是对死亡的极度恐惧,皇帝性情愈发喜怒无常。再度呕血后,他阴沉着脸对太医院众人道:“若再寻不出救治之法,尔等皆提头来见!”
情急之下,老太医们终于想起一人,那个年轻的低品女太医——叶冬凝。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这群老太医决定将她推出去。
当叶倾华收到消息,快步冲到乾清宫时。冬凝已经为雍和帝把了脉、看了面相,正听到她说了句吓得叶倾华差点魂飞魄散的话:“陛下,微臣可否取您一小杯血?”
见皇帝面色骤沉,隐现怒意,叶倾华慌忙拉着冬凝跪下,“父皇恕罪,阿凝并无恶意,此举只为查毒源后研制药方。”
“是吗?”雍和帝声音发沉,像是在分辨她所言之真假。
“父皇明鉴,儿臣早年中毒,阿凝亦是放了半碗血才研制出解法。”叶倾华道。
雍和帝目光沉沉地凝视她们良久,半晌才对王四海开口:“拿刀来。”
“陛下,无需用刀,微臣带了特制的空心针。”冬凝忙道。
“准。”
冬凝取出她那套独特的器具,密封的细长空心针与玻璃量杯,以酒精仔细消毒后,方为雍和帝抽取了一小杯血液。
一旁太医看得惊奇,有人忍不住问:“叶太医,这些是”旁侧同僚见雍和帝面露不耐,悄悄扯其衣袖示意噤声。那太医悻悻低头,心下却想:只怕稍后这位叶太医就性命不保了,此时不问更待何时?
冬凝取血后便进入特意隔出的僻静侧间,以小白鼠开始实验。期间有太医试图入内观摩,皆被叶倾华不动声色地拦下。这些人推她家阿凝出来顶罪,此刻还想偷师?,门都没有。
直至接近暮色,冬凝仍未出来。几个沉不住气的太医小声嘀咕,“装模做样,方子熬了一个又一个,还不是什么也没研究出来。”
冬凝初入太医院时年仅十八,既是女子,又曾为婢女出身,备受排挤。多数人暗嗤她不过读了几本医书,倚仗明珠郡主与太子的关系才得以跻身此地。故而,从不给她安排什么重要的病人,只把那些他们不方便去的或者不屑的去丢给她。她也不恼,有得病看,能攒病例研究便好。
终在天光全暗之际,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走出。叶倾华立刻上前搀扶,“没事吧?”
“郡主放心,我没事。”
冬凝来到内殿,跪下道:“启禀陛下,经微臣反复试验,得出一方,虽不能彻底解陛下之毒,但应可有效抑制毒性蔓延。”
围观的太医们面露惊疑,真让她找到了?莫不是为脱罪而信口胡诌?
雍和帝显然亦有此虑,对梁院正和周太医道:“梁卿,周卿,你们看看此方可有疏漏?”
梁院正和周太医接过方子,细看之下,越是推敲越是心惊。此方用药大胆却极谨慎,君臣佐使搭配精妙,环环相扣,增一分则毒,减一分则效弱。二人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震撼与赞赏,这些寻常药材竟能如此配伍,细细想来却又合情合理。若她身为男子,定要收了做关门弟子。
其他太医见二人久久不语,问道:“可是不妥?”
“非也,”梁院正摇头,与周太医交换眼神后,肯定道:“此方甚好。”
雍和帝病情稳定后,冬凝名声大噪,却也引起了帝王的疑心。雍和帝不禁怀疑,下毒者是否与叶倾华有关?不然冬凝一个不过二十的小女子,如何知晓该怎么抑制毒性。念及叶修云和叶倾华的为人,又觉不应是她所为。但为了以防万一,他索性停了叶倾华与安无恙在户部与兵部的职司,美其名曰:二人成婚后一直忙于公务,未曾好生享受新婚燕尔,故而给二人放个假。
叶倾华气得直跳脚。安无恙将她抱在怀中温声安慰,“无妨,正好歇息几日。”
她环住他的脖颈,撅嘴嗔道:“就怕这一歇,便再也回不去了!”
安无恙轻啄了她的唇,“不会。大齐的江山还需要我家明珠照耀呢。”
叶倾华闻言莞尔,“你就哄我吧。”
“要不我们出城放松几日?去泡温泉,如何?”安无恙提议道。
“行!”既然无法改变,不如顺势歇歇,正好捋捋这复杂的局势。
然而,当二人收拾行装准备出城时,却被告知:陛下惦记明珠郡主,希望能时时知晓郡主的消息,还望郡主和侯爷暂勿出城。
叶倾华暗恼:这是要软禁她啊!
安无恙压下眸子,眼里的阴翳一闪而过。
温泉之行只得作罢。二人转而去了仁恩侯府,打算过几日无人打扰的二人世界。
行至主院,安无恙驻足,望着“映月居”的匾额出了神。
“怎么了?”叶倾华问。
安无恙至身后将她搂入怀中,先是低头蹭了蹭她的鬓边,才轻声道:“夜明珠,我想把这院子的名字改了。”语气里带着一丝撒娇的意味。
叶倾华反手揉揉他的发,失笑,“你是这里的男主人,你想改自然可以改。”她还以为什么大事呢,就这点事情也值得他撒娇。不过却也明白他为何介意这个院名,难为他忍了那么久才提出来。
“当真?”
“当真!”
安无恙瞬间松开她,脚尖轻点,几个跳跃上了门梁,将门匾取了下来。他想改很久了,云舒的两府的院子,一个叫皓月居,一个叫揽月居,与她的刚好相对应。此前不提,是恐她觉得他小气善妒。可小气便小气吧,他确是醋了,虽然这些名字只是巧合。
“想改个什么名字?”叶倾华笑问。
“大探花,你想一个呗。”安无恙放下匾,把问题抛给她。
叶倾华轻抚下颌,眼中滑过一丝狡黠,存心逗他:“那便叫‘抱月居’、‘新月居’、‘满月居’或者‘采月居’,如何?”
“不如何。故意气我是不是,嗯?”安无恙顶了顶腮帮,逼近一步,眼中跳跃着危险的火光。
“是呀,”叶倾华抬头迎上他的目光,眸光亮晶晶地挑衅,“怎么着吧?”
安无恙揽上她的腰,“一会儿你便知道怎么着了。”
“这青天白日的,你想干嘛?”
“吃、小、白、兔。”安无恙活像一头盯上猎物的大灰狼。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叶倾华笑着讨饶,“换一个,‘拾光苑’,如何?”
“好极!”与‘浮光苑’恰好相对,他很满意。话音未落,却一把将人扛上肩头。
叶倾华轻呼,拍着他的背笑道:“不是说好极么?怎么还带扛人的?”
“说晚了,大灰狼已然生气,必须立刻吃掉小白兔。”安无恙低笑着,推开房门,又反脚将门合上。
第168章 交换 我的长生,怎可因我而困于这京城……
第二日, 赵英如被停职的消息便传了来。理由是她尚有五日便要成婚,特准假期回家筹备婚礼,却未言明归期。
大理寺卿欲为其辩解两句,却被雍和帝厉声警告:“怎么?你大理寺离了一个女子便无法运转了?若真如此, 你这寺卿之位, 不坐也罢!”无奈, 赵英如只得暂时交出手头所有案件。
连做了几个深呼吸才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转而温言安慰赵英如:“未有归期, 便是随时可归之意。英英, 三朝回门后, 你便径直回大理寺去,他们还能把你赶出来不成。”
比叶倾华更为气恼的是皇后。赵英如可以说是她刘家未来的顶梁柱,陛下此举,岂非是想让刘家彻底衰败?旋即, 她也想到了与叶倾华不谋而合的办法。
十月二十二, 赵英如风光出阁,嫁与靖国公刘梦清。虽已公开与生父牛青山的父女关系, 她却坚持从赵家出门, 永远只做赵家女。牛青山亦未强求, 只默默为她备下了一份极其丰厚的嫁妆。
若说安无恙成亲时流的是克制而深情的泪,那刘梦清便是毫无形象地嚎啕大哭,在满堂宾客面前哽咽失声,反复念叨:“英英, 我终于娶到你了,我终于娶到你了!”
叶倾华与谢灵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三分嫌弃与七分欣慰。罢了罢了,这位靖国公虽城府不深, 却胜在一片赤诚,真心爱慕英英。
未等赵英如回门,京城风云再起。
十月二十四,来至辽东的八百里加急,如同巨雷般炸响京城。
雍和帝病重的消息终究是传至东辽,加之高上等罪将已伏法,辽东一带守卫薄弱。东辽趁机挥师南下,接连拿下辽东两个重要城防,湛城与襄城。
雍和帝闻讯,勃然大怒,本就勉力压制的毒性再次猛烈翻涌,当场呕出一口鲜血。他却顾不得休养,连夜急召朝中重臣商议对策。
“老臣愿请兵前往。”杜疆和安成几乎同时出列跪请。
雍和帝目光扫过二人,心下权衡。如今朝中有统帅经验与能力的,确乎只剩他们二人。然,杜家已掌西北兵权,定国公杜永泰此刻仍在西北巡防,若再让老国公执掌辽东兵权,这大齐江山究竟姓李还是姓杜,便难说了。而安成亦不可轻动,他身为兵部尚书,部务运转皆需他坐镇协调。且安无恙虽已上交一半水师兵权,安家威胁看似不如杜家,但其媳叶倾华富可敌国,有兵有钱,隐患同样不小。
商议了两日,仍未有个结果。第三日再传噩耗,辽东曜城陷落。至此,已连失三城。
时值深秋,夜凉如水。睡梦中的叶倾华无意识地往身旁热烘烘的暖源里拱。安无恙瞧她小猪一样,眉眼无声染上笑意。测过身,把她往怀里带,抱得更紧实了些,又仔细掖好她身后的被角,低头吻吻她的发顶,一下下轻拍着她的背脊,哄她睡得更安稳些。而自己却是看着绸帐,久久不能入眠。
半晌,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将怀中人箍得更紧。想那么多作甚,守好眼前人,过好自家日子便是。
叶倾华被勒得有些喘不过气,悠悠转醒,见他仍睁着眼,迷糊问道:“怎么还没睡?”
“就睡了,”安无恙微微松开些手臂,“你快些睡。”
叶倾华却是没了睡意。安无恙这种状态已持续好些天了,自辽东战报传来,他便时常心神不宁,夜间更是辗转难眠,常常捱到四五更天才浅眠片刻。
“睡不着了,我们聊会天吧。”
叶倾华说着坐起身。安无恙也忙跟着坐起。拿起床边的软枕垫在两人身后,把人抱好,拉起锦被严实盖住她,生怕她着凉。
“想聊什么?”
“对于辽东的战事,你怎么看?”叶倾华轻声问。
安无恙轻笑,原是被她察觉了。他低声道:“我没想过要去。”
“我没说你想去。”叶倾华靠在他怀里,“我也不愿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安无恙捏捏她脸,戏谑道:“舍不得为夫?”
“舍不得。”叶倾华抱紧他的腰身,继续问:“若你是主帅,你觉得这仗该如何打?”
“我怎知?”
“说说嘛~”
他对她的撒娇最是毫无抵抗力,当即沉吟片刻,道:“其实辽东兵力部署本不算弱,只是辽国公倒台后,军心涣散。依目前情势,已无时间徐徐凝聚军心,故而最有效的法子,是采取雷霆手段,快速收拢兵力,重整旗鼓”
叶倾华仰起头,望着朦胧灯光下的安无恙,目光逐渐痴迷。都说认真于事业的男人最具魅力!而她家的长生顶着一张帅绝人寰的脸,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里侃侃而谈,那幅胸有成竹的摸样,简直帅到没边。
“怎么了?被为夫迷住了?”安无恙见她一直未说话,只痴痴地看着自己,挑眉道。
“是啊!”叶倾华坦然承认,转身扑上去捧起他的脸,‘吧唧’一声在他唇上落下一吻,“长生,我好爱你啊!”
安无恙笑意更深,将滑落的被子拉上裹紧她的后背,柔声道:“我也是!”
次日天明,叶倾华刚梳妆妥当,春晓便走了进来,在安无恙看不见的角度对她微微点头。
叶倾华舔了舔嘴唇,话音里带着馋意:“突然好想吃海棠巷那家牛肉饼了,但又懒怠动弹。”那是家不起眼的小店,还是安无恙带她去的,味道确是一绝。
“等着,小馋猫。我去给你买来。”安无恙宠溺地捏了下她的鼻尖。
确认他已离府,叶倾华立刻对春晓道:“备车,进宫。”
乾清宫,叶倾华抱着一个紫檀木匣走进内殿,跪下行礼道:“明珠给父皇请安!”
“免礼,赐坐!”雍和帝歪靠在软榻上,气息虚弱,“怎么一早就进宫来?”
“来看望父皇。”叶倾华乖巧应答。
“可怨朕不让你出城?”不待她回答,雍和帝又缓缓道,“不止是你,你三哥、四哥他们,朕亦不许。朕怕不知何时便会撒手人寰,临终前,想多见见你们这些孩子。”
叶倾华眼底适时泛起水光,“父皇这不是诛儿臣的心么?儿臣唯愿能时常陪在父皇左右,又怎会怨?父皇您莫忧心,太医们定能找到解毒之法,您定会福寿安康。”
“傻孩子,人终有一死,这世间又能有几人能真正的长命百岁。”雍和帝目光落在她怀中的锦盒上,笑了笑,“给朕带了什么好东西?”
叶倾华缓缓打开盒盖。盒中之物令雍和帝瞳孔骤然一缩。只听她道:“父皇,如今东辽入侵,儿臣不通军务,昨夜听长生分析,才知此战危急至此。儿臣别无他物,这些便算是儿臣的一份心意吧。只求我大齐能渡过此劫,江山永固。”
雍和帝翻看后更为震惊,目光复杂地看向叶倾华。叶家人,当真至情至性!他沉声问:“长生可知你来?”
“不知,”叶倾华浅笑,“我哄他给我买饼去了。”
“不后悔?”雍和帝再问。
“父皇,当初长生几乎放弃一切向我靠近时,我亦问他:不悔么?他说:不悔!”叶倾华想起那个傻子,柔情满溢,“如今,我不能让他输。”
雍和帝沉默不语。此前他只将目光聚焦于老将,竟漏算了安无恙,他也是曾领兵攻下百越及半个南疆的帅才。不,并非漏算,而是只要叶倾华在,安家任何人都不在考虑之列。
而此刻,雍和帝望着木匣子,里面是叶家一半产业的契书。少了这些,她不再是巨贾,虽说余财仍然令人眼热,却已不再构成实质威胁。
“哈哈哈哈!”雍和帝忽然大笑起来,合上手中锦盒,“好,那朕便成全你这片赤诚真心,陪你赌一把!”
镇远侯府。安无恙回到浮光苑,边走边把放在怀里保温的油纸包取出,“夜明珠,我给你买回来,快来趁热吃。”
白晶上前一步,低声道:“侯爷,夫人不在府中,她进宫去了。”
安无恙一怔,旋即反应过来,立刻将油纸包塞回怀中,转身便慌忙向宫中赶去。
甫一踏入宫门,便见叶倾华含笑拾阶而下,身后跟着手捧明黄圣旨的王四海。他便知,他来迟了。
“侯爷既然来了,那洒家便在此宣旨了。”王四海笑着展开圣旨,“镇远侯安无恙接旨!”
叶倾华与安无恙一同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东辽小邦,悍然南下,犯我疆土。镇远侯安无恙,年少有为,韬略过人,颇具将帅之资。兹特命尔为征北大将军,率十万大军,北上御敌,收复失地,锐挫东辽!钦此!”王四海双手将圣旨递过,“侯爷,接旨吧。”
安无恙按下激荡的心绪,双手高举过头顶,沉声道:“臣,安无恙,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接过圣旨起身,目光灼灼地望向叶倾华。他已然猜到她用的什么换的,前两日她说趁休假打理生意,原是在整理这些。他眼里是控制不住地聚起的晶莹,“你是不是傻?”
叶倾华回视他的眼,柔声道:“我的长生,本是那翱翔九天的雄鹰,是搏击风浪的矫鲨,是驰骋原野的头狼,怎可因我而困于这京城之中。”
“可那是”
“没有可是。”叶倾华打断他的话,温柔而坚定,“长生,你值得!”
安无恙终是控制不住奔腾的情意,上前一步拥她入怀,单手托起她的脸,俯首吻了下去。他顾不得这是何处,也顾不得是否有外人在场,他此刻只想亲吻她。
叶倾华推他不开,只得由着他了。幸而他尚存一丝理智,片刻后便松开了她。她娇嗔道:“你也不看看这是哪儿?!”
“管不了,夜明珠。”安无恙笑得像个无赖,眼满星光。
“还不快走。”叶倾华红着脸一拧他腰,拉起他快步往宫门外走,丢人丢大发了。忽又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你怀里是不是揣了什么东西?”
“牛肉饼,吃吗?还热着。”
“吃!”
第169章 计划书 活着回来,陪她终老。
安无恙挂帅的消息传开, 满京哗然。
质疑之声四起:一个年方二十三的年轻侯爵,当真能担起统帅之责,抵御强敌东辽?纵然他曾征百越,战南疆, 可东辽的铁骑之悍, 又岂是百越南疆可比?
云舒得知消息后, 独自沉默了许久。她果然很爱他。旋即却又想到,当初她可是愿意倾尽全部身家来保全自己, 如今为安无恙却只动用了一半, 心下竟莫名地生出几分难以言喻的、扭曲的欣慰来。
无论外界如何纷扰, 圣旨既下,安无恙便是此次北征无可争议的主帅。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当日便召开小朝会点将。对于其他将领人选,安无恙均无异议, 唯独坚持要带上叶夏拂。
有人私下玩笑, 这怕是明珠郡主不放心夫君,特意安排的“监军”, 防止他乱来。
安无恙对此不予置评。他明白叶倾华的深意, 女官出头难, 女将更是难上加难。如今机会在前,她自然希望更多有才能的女子能挣脱桎梏,崭露头角。
他其实更希望夏拂留在京城保护叶倾华,他试过夏拂的身手, 是不可多得的高手。
安无恙直至天色黑尽才回到浮光苑。踏入房门,便觉屋内气氛凝滞。叶倾华面无表地坐在榻上,正仔细核对着出征所需物品清单。他走上前,在她身旁坐下, 将她圈进怀中,下巴轻搁在她肩上,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畔:“怎么不开心了?怪我回来晚了?”
“喝酒了?”叶倾华侧头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一点点。”安无恙伸出一只手,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极小的距离。
叶倾华转过身,跪坐在榻上,捧起他的脸。只见他面颊带着淡淡的酡红,眼波流转间,竟是惊人的迤逦。她拇指轻轻抚过他的眉眼,咬着唇,又是爱极又是委屈:“我真想把你藏起来,谁也不给看。”
安无恙顿时了然,这是醋了!以为她是气自己出去饮酒,连忙揽过她的腰臀,仰头靠在她胸前笑着解释:“没跟不三不四的人喝,也没去不干净的地方,就在集贤居,谈正事。”
“我知道。”叶倾华低声道。
“那为何不开心了?告诉为夫,我去收拾他。”他柔声哄着。
“因为你太招人,”叶倾华这下真委屈了,虽没哭出来,小脸却垮了下来,可怜兮兮的,“有人想跟我分享你。”
“哪个王八犊子陷害我?!”安无恙将她抱下,箍在怀中,心疼地哄着,“夜明珠,我是你的,只是你的,谁也抢不走,就是你赶也赶不走。”
叶倾华看着他,恶狠狠道:“你要敢有其他人”
“不会,永远都不会!”安无恙斩钉截铁保证,低头吻住她的唇,将人抱起,走向内室。
待她累极熟睡后,他才轻轻起身。披上外衫来到书房,唤来安十一,沉声问道:“今日谁惹夫人不快了?”
“夫人的侍女,白晶。”
原来,下午时分,叶倾华曾问流萤是否想参军博个前程。流萤却无大志,坦言:“多谢郡主,奴婢不想参军,只想跟在郡主身边保护您。”
叶倾华也不强求,笑道:“行,不想去就不去吧。”又转向白晶与幻彩:“你们也知,我从不强求你们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伺候。只要不背叛我与侯爷,若你们有何想法,尽可提出来,我还你们卖身契,放你们自由身离去。”
“奴婢才不要离开郡主呢。”幻彩当即表忠心,“奴婢要给郡主做一辈子好吃的,跟着郡主吃香的喝辣的。”外面哪有侯府好?郡主待人宽厚,月钱丰厚,还有充足食材任她钻研。再者,她自认不算顶聪明,容貌却出众,离了侯府庇护,出去还不让人给卖了。
“你就这点出息?”春晓点点幻彩的额头。幻彩年纪小,心思单纯,春晓最是宠她。
“要是要是还能嫁个俊俏的侍卫,生个小胖娃,那就更美了。嘿嘿”幻彩捧着脸傻笑幻想。
“完了,没救了。”春晓与流萤无奈扶额。
几人笑作一团。却见一向爽利的白晶竟扭捏起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阿晶这是怎么了?”叶倾华问道。
白晶一咬牙,跪下道:“夫人,奴婢想随军。”
叶倾华闻言一喜,还以为她想做军医,欣慰道:“这是好事啊!去做军医,救死扶伤,待你归来,我与侯爷定为伱请功!”
白晶脸一红,底气不足道:“奴婢会在照顾侯爷之余,去帮助随军的大夫救治伤员的。”
屋里霎时一静,落针可闻,几人难以置信地看向白晶。
叶倾华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什么叫‘照顾好侯爷之余’?”
话既已出,再无收回余地。白晶索性直言:“奴婢想着,辽东天寒地冻,元宝等人皆是男子,难免有思虑不周之处。奴婢会武,略通医术,替夫人去往军前照顾侯爷起居,夫人也能安心些。”
“哦?”叶倾华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你打算如何‘替’我照顾?”
“自是洗衣做饭,铺床叠被”白晶声音越来越低,后面未尽之言,懂的都懂。
“什么时候起的心思?”叶倾华沉声问。
什么时候?起初,白晶也知安无恙眼里只有叶倾华,也见过他对攀附者的狠戾。可后来,日复一日的,见惯了他对叶倾华极致的温柔与偏爱,那不该有的妄念便如野草般滋生,常常幻想若他也能那般对自己笑,该多好。白晶低声道:“夫人,奴婢不敢和您抢侯爷,亦不求名分,只求”
“好,好得很!”叶倾华冷声打断,“你的卖身契,我稍后便让人取来给你。你现在可以走了。”她绝不会将一个觊觎自己丈夫的人留在身边。
“夫人,奴婢只是想为您”白晶还在狡辩。
“夫人”?叶倾华忽然意识到,她身边这几个近身丫鬟,无论是大丫鬟还是二等丫鬟,除了白晶,无人称她“夫人”。皆是以她为尊,称她“郡主”,唤安无恙“侯爷”或“姑爷”。原来,根子早埋下了。
安无恙听罢,眉头紧蹙,泛起一阵恶心,“人处理了吗?”
“夫人已将其逐出府去。属下一直派人跟着。”安十一回道。
“敲晕,身上所有金银细软尽数收缴,遣返原籍。”安无恙声音冰冷。吃着他家夜明珠的,用着他家夜明珠的,竟敢心生妄念,背叛于她?那就打回原形。他其实更想杀了白晶,但念及叶倾华心善,不喜滥用私刑,且流萤、白晶、幻彩三人来到叶倾华身边才三年,未过考察期,不曾接触机密,威胁不大,便就此作罢。
安十一领命而去。安无恙解开书案暗格,果然看到一沓写满字迹的纸张。他取出细看,这是罗列了叶倾华未来二十年的政治目标的计划书,包括了女官发展、经济谋划、科研方向等等等等,巨细无遗。只是这份计划书尚未完成,而已完成的部分详尽到列举了每一种可能出现的状况及应对之策,随意一人拿着便知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他看着看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滴落,晕开了墨迹,又慌忙用袖去擦,唯恐毁了她的心血。这哪是什么计划书,这是遗书!
其实今日,他所约之人,是云舒。
云舒推开雅间门时,满脸不可思议,“你竟会请我吃饭?”
“有事相托。”安无恙抬手示意,“坐。”
云舒解下锦毛披风随手搭好,才在他对面坐下,语气算不上好:“何事?”
“我出征后,照顾好她。”安无恙为他斟了杯酒。求人,须有求人的态度。
“不必你交代。你在或不在,我都会护着她。”云舒坦然饮尽。难得见安无恙低头。
“再者”安无恙艰难开口,嗓音发涩,“若我回不来你以后,好好陪着她,别让她哭。”
虽说他有把握能保全自己,可东辽确实是劲敌,战场刀剑无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安无恙猛地灌下一杯酒,辛辣灼喉。他娘的,一想到若自己真的回不来,日后陪在她身边的是云舒,他的心就堵得喘不过气来。可他更怕她哭。
云舒一怔,随即浅笑,“你舍得?”
“舍不得!”
“舍不得,就给我活着回来。”云舒亦饮尽一杯,语气平淡却有力。
安无恙放下酒杯,笑了笑,“你不是巴不得我死么?”
“是。”胃部又开始隐隐作痛,云舒舀了半碗汤,慢慢喝着。他不能再折磨自己了,不能让她担心。“可她希望你活着。”
压下胃中不适,他接着道,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黯然,“安长生,就算你死了,她也不会再回到我身边。如今,你才是她生命中最重要之人。你若离去,她要么随你而去,要么忍着剜心之痛,去完成梦想,直到再也撑不住。所以……活着回来,陪她终老。”
“你也不行?”安无恙很难形容此刻的心情。
“看来,你远不如我了解她。”云舒嗤笑,带着一丝苦涩的自嘲,“你回家找找,看是否能找到一份她写的计划书,详细到就算她不在,别人亦可根据计划实现她的目标。”
安无恙擦干眼泪,突然想起当初出征百越时叶倾华的话,她说:“我经不起再一次失去挚爱,我会死的。”
他将她的手稿一张张仔细理好,重新放回暗格。快步回到卧室,坐在床边注视着她的睡颜,待身上寒气尽褪,才钻入温暖的被褥,将人紧紧地拥入怀中,仿佛要揉入骨血,一辈子都不放开。
第170章 驾崩 朕以菲薄,嗣守祖宗鸿业,临御天……
翌日, 叶倾华总觉得安无恙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时时刻刻黏在自己身上。虽说他素来爱看她,却从不似此刻这般,专注得几乎要将人灼穿。
叶倾华不知昨夜之事, 只当他是离别焦虑。取来他那件灰鼠锦缎披风, 走到他面前。安无恙配合地半蹲下身, 方便她动作。叶倾华一边为他系带子,一边柔声笑问:“我脸上有花么?值得你这般瞧个不停?”
“嗯, 有花。”安无恙的目光依旧一瞬不瞬地凝在她脸上, “开在我心尖上。”
叶倾华轻笑出声, “这是打哪儿学来的油嘴滑舌之语?”
“真心话。”
为他理平衣襟,她轻声道:“今日不是要点兵么?快去吧,别迟了。”虽不需主帅亲点每一兵卒,但到场震慑和鼓舞士气亦是必要。
安无恙猛地扯着披风的边缘, 张开双臂, 把她严严实实裹进怀里,“在家等我回来。”
“好。”叶倾华从他怀中仰起脸, 俏皮地眨了一只眼, “早些回来, 有惊喜!”
安无恙出门后,叶倾华便开始为他打点行装。从里衣鞋袜到大氅绒帽,从手套围脖到各类伤药、冻疮膏,无一不备, 唯恐遗漏半分。
午后,夏拂、冬凝、秋暖与叶加齐聚镇远侯府,既是来为夏拂践行,亦是几人难得的相聚。
看着眼前几人, 叶倾华心中感慨万千。她们曾是她身边的四大丫鬟,如今皆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崭露头角。即便是仍留在她身边的春晓,如今也渐有独当一面的管家风范。
“加哥、阿暖,”叶倾华语气带着些许歉然,“我将叶家一半产业交了出去,说实在的,你们心里可曾有怨?”她入仕后,叶家产业全赖二人辛苦打理,耗费了无数心血。
叶加与秋暖对视一眼,坦然笑道:“可惜是有的,怨怼不存在。叶家产业,本就有一半是郡主你挣来的,只要你在,这些早晚都会回来的。”
“不怨我便好。”叶倾华举杯,“如今看到你们各有成就,我很开心。来,我们共祝阿拂此去旗开得胜,凯旋而归!也祝我们所有人,越来越好!”
“干杯!”几人共同举杯,一饮而尽。
刚放下酒杯,春晓便提议道:“我们该一同敬郡主一杯。若非郡主,我等怎会有今日。”
她们都清楚,她们确实各有天赋,可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谁家会为丫鬟请先生,不说别人,就冬凝那一手医术,是砸了多少钱请了多少大夫教的;谁家又会在丫鬟学有所成后,轻易放她们出去追寻自己的天地?这一切,唯有叶家做到了,更确切地说,是唯有叶倾华做到了。
傍晚,霍深设宴为安无恙践行,他却只匆匆饮了两杯便欲归家。
“不是吧,这么不给兄弟面子?”霍深笑着揶揄。
“真不给你面子,我今日便不会来了。”安无恙答道。
“叫声义父,便放你走。”
“龟儿子,你打得过你干爹我么?就想拦人。”
“嘿~你这孙子!”霍深笑骂,乐得将安无恙的辈分一压再压,随即摆摆手,“罢了,放过你吧。但你记着,欠我一顿酒,必须全须全尾地回来,我们不醉不归。”
暮色四合,安无恙回到浮光苑。院中已点亮盏盏灯笼,昏黄的光晕在夜风中轻轻摇曳,洒下一片静谧温情。
他推开房门,内室暖香扑面而来。屋里的地龙烧得很旺,叶倾华穿得轻薄,正坐在妆台前,春晓为她卸下最后一支发簪,如墨青丝瞬间倾泻而下,流淌过她单薄的肩背。
“回来了?”她从镜中望见他,唇角自然弯起,眼神温软,“霍四没缠着你喝到天亮?”
“他敢?”安无恙轻笑挥手,春晓立刻低头抿笑,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细心地将房门掩好。
屋内只剩他们二人。安无恙一步步走向妆台,从身后将她整个圈进怀里,下巴轻蹭着她散发着清香的发顶,贪婪地深吸了一口,仿佛要将她的气息刻入肺腑。“用过晚膳了么?”
“用过了。”叶倾华心尖发软,又微微泛酸,抬起手覆盖在他交叠于自己身前的手背上,轻轻摩挲着他带着薄茧的指腹。她柔声邀请,“帮我选幅耳坠吧。”
安无恙闻言眼睛一亮,低声轻笑,“这便是你说的惊喜么?”
“不想看么?”叶倾华偏头望他,眉眼含俏,故意逗他,“那我可就不戴了?”
“卿卿,说出去的话,哪有收回的道理。”安无恙松开她,来到妆台边,打开她那盛满耳饰的锦盒,一幅幅取出在她耳畔比量,眸光逐渐染火。实在难以抉择,他哑声诱惑:“今夜,可以多戴几幅么?”
“依你。”她轻轻点头。
安无恙的喉结随着她的应允剧烈滚动着,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唇。取出一对细珍珠串成的长耳坠,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旋即俯身,含住她那柔嫩的唇瓣,轻轻吸吮、碾转,极尽柔情。
叶倾华攀上他的脖颈,随着他的牵引缓缓起身。唇齿微张,放任他的深入,与他缠绵嬉戏。继而反客为主,细细临摹他的唇形,时而轻轻啃咬,时而温柔舔舐。
他一手揽着她的纤腰,支撑着逐渐绵软的她。脚尖相抵,一步一步将她带向床榻。一手急切又不失温和地去解二人身上的束缚,衣衫凌乱地散落一地。
行至床边,他松开她唇,长臂伸向床头的小抽屉,取出一个小瓷瓶,单手将木塞取下。正要倒出一粒,却被叶倾华拦下,她软声软语,却很坚定,“长生,不吃了,我们要个孩子吧。”
安无恙一怔,心思瞬间百转千回。若是给她留个孩子,是不是就算他回不来,她也有活下去的勇气。可此时有孕,无疑是断送她的前程。再者,他不在她身边,他如何忍心让她独自承受怀胎的辛苦,以及生产的风险。
“乖,等我回来,”他终究还是倒出一粒咽下,“回来我们就生。”
将她轻放至软衾间,结实的身躯立刻覆上。红烛帐暖,被浪翻红。
此刻,所有的语言都显得苍白,唯有肢体最原始的纠缠与碰撞,才能最真切地表达那深入骨髓的爱恋与即将分离的不安。他的每一次进入都带着无尽的眷恋,她的每一声呜咽都饱含着浓烈的不舍。他们用力地拥有彼此,仿佛要将对方的气息、温度、乃至灵魂,都牢牢锁在自己的身体里,以抵御未来漫长分离的孤寂。
极致之时,他伏在她耳边,喘息着,一遍遍地唤她,“娘子卿卿夜明珠”
她以更热烈的拥抱回应他,指甲在他汗湿的后背上留下道道红痕,声音破碎,“长生,夫君”
云雨渐歇,他却不舍退出,依旧将她紧紧箍在怀中,细密的吻不断落在她的发间、额际、眉眼。
叶倾华累极,却不肯睡去。她蜷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五更的梆子响起。再不舍也到了即将分别的时刻,他缓缓抽出身,“睡吧,我走了。”
叶倾华拖着疲软的身体起身,为他穿好铠甲。忽然对他笑了笑:“这次怎不警告我不许招惹别的男人了?”
安无恙也笑,如今他再无此虑,却仍配合着捏捏她的鼻尖,玩笑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不许招惹旁人,听见没?”
“没听见。”叶倾华摇摇头,眼中闪着狡黠又脆弱的光,“你若是不回来,我就养十个八个面首,俊俏的,可爱的,温柔的,强壮的呜”
安无恙托起她的下巴,用力吻上她那略显红肿的唇,带着惩罚的意味,“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她凶巴巴地瞪他,若非眼眶泛红,倒真有几分气势,“所以,平安回来,管着我,守着我。”
“好,在家等我。”他想了想又说,“若是有事,别一个人扛,去找祖父,找太子,找谢文耀,找赵昭明,找师父,找云舒商量。”
“知道了。”
雍和二十三年十月三十,镇远侯安无恙率军北上,抗击东辽。
安无恙离开后,叶倾华那所谓的“婚假”也便失去了意义。次日,她便回到了户部任上。正西道今年的赋税已然收齐,叶倾华核对着最终数据,眉头紧锁,数额比往年高出不少,可见这些年荣国公贪墨之巨。然而此刻,她却不敢将实情上报,雍和帝如今再也经不起任何刺激了。
她不去刺激雍和帝,前线战报却传来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冬月十五,辽东最新战报抵京。安无恙在抵达辽东后,虽迅速整合兵力发起反攻,成功夺回曜城。然而,据报他随后被胜利冲昏头脑,好大喜功,贸然攻打襄城,导致兵败。大军主力已撤回,而安无恙本人却被东辽军队追击至渤海,最终弃兵而逃,不知所踪。
雍和帝闻讯,当场吐血,怒不可遏,“竖子误我!纨绔终究是纨绔,朕竟还指望他能扶得上墙!”盛怒之下,当即下令将叶倾华与安成幽禁于镇远侯府,派重兵把守。
“小阿倾,你相信长生会当逃兵吗?”安成倒是颇为镇定。
“不信,他不会。”叶倾华笃定。
“好!你们夫妻同心,互信不疑,祖父便放心了。”安成欣慰地点点头。
当夜,浮光苑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云舒。
“你怎么来的?”叶倾华疑惑,他是怎么突破重兵进来的。
“翻墙。”云舒笑笑,以前翻墙去见她,如今见她仍要翻墙。“宫里的消息,陛下连夜召了六皇子和王大人进宫。”
叶倾华眉头蹙起。此刻只单独召见六皇子与王德,却不见其他皇子及重臣,这是要
“嗯。”云舒点点头,“只怕是下诏。我仿写了一封,我来就是想问问,你可有门路,将那封诏书换掉?”
“给我看看。”
云舒当即从怀中取出仿诏递给她。继位遗诏除非皇帝已无法动弹,否则必是皇帝亲笔书写,以防伪验真。叶倾华仔细看了看,他仿得很像,却没有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经不起探究。
“小云大人,你这个虽然很像,但不行。”叶倾华认真道。
“阿倾,我们之间,需要这么生分吗?”云舒目光深深望着她,自从那日月仙湖会面后,她便再未唤过他“子谦”。
“我们之间,该熟稔吗?”叶倾华反问。
“以后,我不会再提什么过分的请求了。”云舒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恳求“可不可以,给我留个朋友的位置?”
叶倾华抬眸望向他,他眼中昔日星光破碎黯淡,她终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又余气未消,“我没留吗?不是你自己不要的吗?”
云舒见她还会为自己动气,心中反而一松,知她并未彻底将自己逐出心门之外,当即诚恳道:“是我的错,是我不知道珍惜。所以可否再给我次机会?”
“只是朋友?”
“只是朋友!”
“没有下次!”叶倾华语气冷硬,将那张仿诏扔进一旁的火盆。“你去找阿凝,让她设法从王四海处取一张空白诏书。然后你持空白诏书去见师父,记得提醒师父,父皇如今体弱,笔锋轻些。然后再让阿凝带去给王四海。”
她转身取来一块墨锭,“用这个墨。”这是雍和帝昔日赐予她的御用墨。
云舒心中暗惊,他从未知文先生竟还有仿笔这一手绝技。如此说来,当初所谓叶叔父针对西辽的那份计划书,恐怕也是文先生仿的字迹。她的阿倾着实优秀,三年便能撼动一个西辽。
他嘴角微微扬起,“好,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胃可好了?若还不适,让阿凝给你开服药调理。”
语气依旧不算好,云舒却听得心中暖意顿生,甚是开怀。
又过半月光景,辽东战况再度传。东辽见齐师无帅,气焰越发嚣张,各将领心生畏惧,军心涣散。女将叶夏拂率小股骑兵夜袭东辽,胜,军心暂聚。而安无恙,并未弃兵而逃。于渤海率水师沿平江直插东辽南部腹地,与北征军南北夹击。待东辽南下主力察觉时为时已晚,辽军不善水战,救援不及,大败退守吉尔城。此一役,大齐不仅收复湛城、襄城,更一举拿下东辽图城!如今,正厉兵秣马,准备与东辽决战于吉尔城。
“好!”雍和帝闻讯大喜,抚掌赞叹:“长生果然智勇无双,当重赏!”
话音刚落,却又是一口鲜血喷涌而出,随即陷入昏迷。
“情况如何?”皇后急问。
梁院正跪地摇头,面色沉重:“娘娘,陛下半月前便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又经此番大喜。这大悲大喜的剧烈激荡之下,毒素已深入骨髓”
“阿凝,你去瞧瞧。”因着叶倾华的关系,皇后对冬凝还算信任。
冬凝仔细诊脉后,亦是黯然摇头。
皇后当即下令,急召所有皇子皇女、宗亲、以及朝中三品以上大员即刻入宫。
当叶倾华抵挡皇宫时,乾清宫前已站满了人。鹅毛大雪仍在簌簌飘落,许多官员的袍服肩头已积了薄雪,洇出湿痕,却无人敢有半分抱怨,皆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母后。”叶倾华用帕子拭了拭眼角,与皇后站在一处,帕角浸着的葱汁熏得她眼泪直流。
“明珠莫哭,你父皇若知道,该心疼了。”皇后抱着她安慰道,而叶倾华分明也嗅到了皇后帕子上那股淡淡的姜味。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刹那。一直跪在榻前请脉的梁院正忽然伏地,放声悲哭:“陛下驾崩了!”
雍和二十三年腊月初二,丑时三刻,大齐第八代帝王李盛,驾崩于乾清宫,享年四十八岁。
霎时间,乾清宫内外悲声大作,哀恸的哭号与宣告国丧的礼钟声交织,响彻整个京城上空,并向大齐各地传去。
叶倾华跪在人群之中,心情复杂难言。都说人死恩怨消,在这一刻,她仿佛淡忘了雍和帝曾对她的那些打压与为难。只记得幼时他曾将自己高高托在肩头,也曾如慈父般宠爱她,曾为她撑腰,曾因她而开创女科。思及此,她轻声道:“父皇,走好!”
国不可一日无君。短暂的悲痛之后,云太傅率先稳住心神,出声问道:“王大监,陛下可曾留下诏书?”
“自是留了的。”王四海拭着泪,声音哽咽,从袖中郑重取出一卷明黄诏书,“请诸位娘娘、殿下,诸位大人,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以菲薄,嗣守祖宗鸿业,临御天下二十有三载。夙夜兢兢,惟恐上负天地祖宗之托,下负兆民黔首之望。奈何天命有常,国祚有数,今疾恙弥留,殆将大渐。深思付托之重,神器所归,宜早定社稷之本,以安四海之心。
皇太子李御,朕之嫡长子,日表英奇,天资粹美。仁孝温恭,秉性宽明;器识弘远,夙成德器。自册立以来,恪勤匪懈,问安视膳,未尝少怠;佐理朝政,每多嘉谟。训谕之间,慈严并济,深得朕心,允孚众望。
兹恪遵祖宗成宪,载稽《春秋》“立嫡以长”之义,俯顺内外臣民之望,于大行之前,告祭天地、宗庙、社稷。
即皇帝位!
尔其恪遵皇考彝训,敬天法祖,勤政爱民。惟怀永图,毋荒毋怠;惟秉至公,亲贤远佞。光昭旧业,恢弘新政,以绥万邦,以承天休。
布告中外,咸使闻知。
钦此!”——
作者有话说:注:传位圣旨为融合仿写,若有雷同或不合时宜之处,还望指正,我去改。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