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谢知的出现,让方才的紧张与慌乱转瞬消散。
“殿下……我好难受……”
一见她那双春水含情的眼,谢知大约
便知发生了什么。
方才在席间,他只见她饮了几杯蔷薇酿。他皱了皱眉,一贯冷清的声音带着平日少有的生硬,“席上的酒有问题?”
是谁给她下的药?这般大胆,在宫中也敢兴风作浪?
聂相宜滚烫的额头抵在谢知冰凉的颈窝之上,脑中混沌一片,只含糊地轻哼了一声,“不是裴琅便是聂元苇!她们向来与我有仇!”
她的语调上扬,带着惯有的骄纵。只是声音发软,少了几分跋扈,倒像是只撒娇的小猫。
少女的身躯柔若无骨,如一团轻软的棉花。这样肌肤相贴的暧昧触感让谢知皱眉。
他能感受到聂相宜又热又软的面颊,毫无章法地在他颈间的皮肤上乱蹭。
温热的气息沿着脖颈游走,颈间的血脉因此突突地跳动。
他身形猛地一僵,再次想要将聂相宜从自己怀中拉开。
然而刚将她拉开,聂相宜便如一滩水般,软软地便要倒下。
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谢知伸出修长的手臂,环住了她纤细的腰身。
两人的距离愈发贴近了。
谢知只觉喉头发紧,目光几欲不敢与聂相宜直视。
“那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我的殿中?”他的声音愈发冷硬。
聂相宜的出现实在算得上突兀。更何况,还是这般春潮带雨,情难自抑的模样。
堪称拙劣的美人计。
他一向敏锐,只是今日情状,他竟任由聂相宜痴缠到现在,方才觉察到其中破绽。
是他自己失了心神。
谢知惯有的审讯口吻冷淡而严厉,让聂相宜只觉难受与委屈。
她难受地带着哭音,含糊不清地说道:“是宫婢带我到这里的……我也不知……”
药力上头,聂相宜只觉谢知身上冷冽的清香如同雨后青竹,好闻得要命。
“殿下……你好香啊……”她靠在谢知的颈窝,一点点轻啄他的皮肤。
只是这样的方式却如同饮鸩止渴,让她只觉浑身愈发绵软起来。
玉藕般的手臂软软地攀住谢知的脖颈,金簪自手中无力滑落,砸在青石地板之上,发出“叮铛”一声清脆的响。
“你!”
如此轻浮之语让谢知眉间始终紧敛,还有颈间不时传来的柔软触感。
他甚至无心再追问于她。
聂相宜抬眸瞥见他不耐的神情,眼尾泛着可怜楚楚的红,“殿下又要说我不知羞耻了吗……”
她吸了吸鼻子,复又垂下头去,下意识用滚烫的脸颊轻蹭他冰凉的皮肤。
谢知如同一块上好的精致冷玉,皮肤相贴带来的冷意让聂相宜觉得燥热稍减。
“反正我便是这样不知羞的人……”她像是自暴自弃地说道,声音却带着委屈的鼻音。
“殿下不帮我便罢了……”
说着她像是赌气般松开谢知的脖颈,伸手想要将他推开。
不知是她实在力气太软,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谢知挡在她面前,纹丝不动。
他眉宇下压,露出极强的压迫感来,冷声问道:“你还想找谁帮你?王五郎?还是太子?”
方才席间,贵妃说她曾与太子指腹为婚,说她们是天生一对。
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如同滔天巨浪裹挟而来,几欲要将他吞噬。
王五郎也好,太子也好,还有那个不知所谓的上元节相遇之人。
偏没有他。
聂相宜本就被那药力侵蚀得难受,听他语气这般生硬,更是委屈得要命。
“对!谁都可以!”她眼里蓄满了泪,梗着脖子委屈道,“我就是这般轻浮放纵之人!唔!”
突如其来的吻缄封她的唇,将她所有委屈的控诉尽数吞下。
所有的压抑在这一刻破土而出,他高高浇筑的淡漠冷硬伪装,悉数龟裂。
不似烟花下那个浅尝辄止的吻,他捧着聂相宜软嫩的脸颊,强势得几乎让人无处可逃。
柔软的唇舌相接,谢知甚至能尝到她口脂的香甜气味。
栀子的香气陡然变得馥郁。
周遭的空气仿佛也被掠夺,聂相宜几欲窒息,难耐地呜咽出声。
缺氧的错觉令她愈发难耐,直至谢知放开她,她眼中仍是一片湿润的迷蒙之色。
“好,我帮你。”
谢知紧紧抿着唇,忽地将她横抱而起,安置在锦榻之上。
聂相宜被他吻得浑身发软,难捱地裹着锦被,似是无意识地轻哼,“殿下……”
谢知俯身看着聂相宜,她的唇色嫣红而水润,仿佛只需要一低头,便能轻易吻上她。
他知道,他不该如此。
无论聂相宜的出现是受人利用的意外,还有别有目的的接近,他都应该做回那个冷漠谨慎、循规蹈矩的谢知。
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只是,少女软声轻唤的声音如同某种悦耳的魔咒,一点点撕碎他的淡漠伪装。
从前对她一切的纵容与默许,谢知心中都有了答案。
他心甘情愿踏错这一步。
“聂相宜。”他晦暗的视线落在聂相宜的面颊,声音低哑,“你知道我是谁吗?”
不是王五郎,也不是那年上元节与她相遇之人。
聂相宜半睁开迷蒙的双眼,望进他黑沉眼眸,“殿下……谢知……”
听到的名字让他垂首,再度将聂相宜所有的声音缄封于一个绵长的吻。
纵使是你将我错认成了旁人,也没有拨乱反正的机会了,“无论上元节与你相遇的是谁,从此以后,都只有我。”
他的声音不复往日冷清,带着浓重的低哑,“聂相宜,是你叫我帮你的。你合该认栽。”
无论你喜欢的是谁,无论你有什么目的,从今以后,都只有他谢知一人。
是你自己撞上来的。
聂相宜脑中混沌一片,依稀听见他好听的声音,却不能明辨。只能呜呜咽咽地含糊应下。
即使谢知从未有过亲吻,却仿佛无师自通般,在初次的生涩之后驾轻就熟。
他总是在聂相宜被亲得七荤八素的迷蒙之时突然退开,看着聂相宜难耐得要哭出来的表情,哼着声音急切地唤他的名字。
没有比这更动听的声音。
谢知从前不是没见过诸多世家公子美人在怀,纵情声色。他只觉鄙夷。
于他而言,此举轻浮而庸俗。
只有庸人才会为情爱所扰。
然而今日,他所有的礼教束缚、淡漠克制,都被他亲手打破。
他亦不过庸人一个。
夜风拂过,谢知的掌心有栀子盛放。
良久之后,聂相宜的神思这才清醒稍许。
她想起方才情状,下意识对上谢知黑沉沉的瞳色。这样的眼神让她无端觉得像是猛兽,在暗处蓄势待发,直欲将猎物拆骨入腹。
聂相宜慌乱的移开了眼,这才后知后觉地羞赧起来。
“要喝水吗?”谢知的声音依旧带着淡淡的低哑。
“我……”不等聂相宜回答,他便已然起身。
他的衣着整齐得一丝不苟,连发丝也不曾散乱,一如往常那般冷清似月,就连表情也如常般淡薄。
恍若一切都无事发生。只有腰腹处的衣褶,隐约可见细微的褶皱。
聂相宜见他浣了手,晶莹的水滴顺着他修长如玉的指尖落下,而后被一方白绢擦拭干净。
他捏着一枚骨瓷杯盏,递到聂相宜面前,“应该不烫。”
聂相宜不敢看他的眼睛,更不敢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
她曾经看过这双手拿着书卷、指着长剑,却从未想过会做这种事。
“多……多谢殿下……”她干干巴巴的接过茶盏,却忽然听到外面骤然响起敲门的声音。
“笃笃笃。”
聂相宜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手一抖,茶水尽数洒在谢知如玉指节之上。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骤然将屋内暧昧的气氛击得粉碎。
聂相宜顿时紧张起来,她这幅衣衫不整的模样,若是叫人看见,还不知将话传得如何难听。
谢知沿着指缝,一点点擦过手中滴答的水渍,眉宇微敛。
他早猜到会有这出。既然敢将人送至他殿中,又怎会没有后招?
“殿下。”凌竹小心翼翼的声音在殿外响起,“只是今夜宫宴之后,有贵女瞥见宫中似有人影闪过,受到惊吓。贵妃娘娘下令,严查宫中各处,以免有刺客出入宫禁。”
“殿下……该怎么办啊……”聂相宜拉着谢知的袖子,用气音轻声问道。
她的视线在屋内来回乱转,最终落在角落一方梨木柜子之上。
不等谢知回答,笃笃的敲门声便如同催命符一般响起。
“我!我先去躲躲!”
聂相宜刚一翻身下榻,腿上的酸软便让她“咚”地一声摔在地上,顿时让她疼得龇牙咧嘴。
“殿下?”外头听得这般动静,不由得试探地叫了一声。
谢知敛眉,正欲将聂相宜扶起。却不想外头的声音让她愈发心虚,自己便一瘸一拐地奔向那柜子,翻身便躲了进去。
没容谢知多说一句。
谢知皱了皱眉,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金簪,打开了殿门。
“何事?”他的声线冰冷,带着十足的压迫感。
外头羽林军恭敬垂首,“属下们探查刺客,叨扰殿下歇息,还请殿下恕罪。”
那羽林军首领拱了拱手,“方才有宫人说,见到人影往此处而来。属下们想着景明殿久无人居,恐刺客借机藏匿此处。”
谢知眉眼低压,虽是平和如常的语气,却无端让人听出凌冽之意,“你们是想搜我的殿?”
“不敢。”羽林军首领忙拱手致歉说着,他的语气微微一顿,已然带了犹豫之意。
“另则,聂家大姑娘酒醉,被宫娥扶至月华门附近的殿宇休息。眼下却是不见踪影。有宫人看见,聂大姑娘也被人扶着往这边来了……”
谢知的眼神淡淡地扫过他,“我竟不知,景明殿如今是这般热闹之处。人人都往这殿里凑?”
“属下并非此意。”羽林军的头垂得更低,“只是一来,属下恐刺客藏匿于此,伤了殿下。二来聂二姑娘担心,聂大姑娘是被刺客掳走。”
谢知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他话中的信息,“月华门附近?”
“是。”羽林军答道,“原本听贵女说起,人影的方向也是朝着月华门去的。只是后来有宫人提及,这才叨扰了殿下。”
聂相宜本应在歇在月华门的殿宇,刺客也本应是朝着月华门而去。
谢知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今日若没有意外,大概聂相宜会在月华门附近,被人捉.奸在床。
实是下作手段。
纵使不曾捉.奸,今日若有聂相宜被刺客掳走的消息传出,哪怕并无实证,只怕也会于她清誉有损。
他眉宇间已然露出几分森冷之色,“大约两刻钟之前,散席之时,我见有人出了宫门,不知是否是她。”
羽林军了然,“多谢殿下告知。”
谢知敛眉,知他们不过是听命办事,便不再阻拦他们进入殿中搜查。
聂相宜躲在柜中,这才发现这柜中存放的,似乎都是谢知少时之物。
借着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依稀可见那些少年时期的衣衫华服。小小的一件件叠放整齐,仍旧带着他身上惯有的那股冷冽香气。
聂相宜不由得再次想起,第一次在鄯州见他时的场景。
冷清肃杀的少年,就是穿着这样大小的衣服,带着一张獠牙鬼面,前来将军府找外祖。
她就悄悄躲在将军府的屏风后看他,原本被他那可怖的面具吓得一抖,却因那面具下双无比漂亮的眼睛,失了神。
只是聂相宜想不通,年岁却也不大,怎得就独自一人,到了边关苦寒之地?
她思绪不知飞到何处,只觉周身被谢知的气息包裹。外头的声音隔着沉闷的木箱,迷迷蒙蒙地听不真切。
她本就疲惫至极,就这般迷迷蒙蒙地睡去。
羽林军在屋内象征性地巡视了一圈,见一切如常,唯有榻上锦被微微散乱,他躬身退至门外。
“叨扰殿下。”
带着羽林军走后,谢知冷声吩咐道:“凌竹,你去宫门处。留一份聂相宜两刻前出宫的记档。”
方才谢知与羽林军的对话,凌竹听得清清楚楚。眼下听得他如此吩咐,不由得心中陡然一惊!
殿下知道聂姑娘没出宫门!不然怎会让他前去补档?
“再去备下马车,我要出宫。”
凌竹犹豫了片刻,“殿下,眼下时辰不早,宫门已然下钥。殿下此刻出宫,难免点眼,若是旁人问起……”
谢知语气一凝,“宫中刺客或许涉及晋王余孽,我要出宫细查。”
天衣无缝的理由。
只是凌竹纳罕,殿下一向对公务勤勉且谨慎,今日竟会用此作为托词。
谢知回到殿中,打开那个梨木箱笼,却见聂相宜蜷缩其中,沉沉睡去。
总是见她活泼又跳脱,谢知还从未见过她如此安静的睡颜。
鸦羽似的睫毛长长地垂着,殷红唇上的口脂早已因方才的荒唐而褪去,她的掌中仿佛还攥着一块,自己少时所穿的衣料。
与熟睡的小猫没什么分别。
谢知伸手将她从箱笼中抱出,她想是累极,只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轻轻嗯了一声,又靠在谢知肩头睡了过去。
谢知取下她掌中攥着的衣衫,正欲放回箱中。
忽地,一方粉白的手绢从衣衫的内里飘摇而出,晃荡着无声落地。谢知的目光凝在那方手绢之上,嘴角轻扬起一丝浅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他收起手绢,转身抱着聂相宜上了马车。
东宫,谢承忻听着莫九的复命,苍白的脸颊浮现一丝莫名的轻笑,“那姑娘竟是聂家的人?”
“正是。听说安西大将军对她极是溺爱,连亲孙女也比不上。”
莫九迟疑了片刻,“聂大姑娘,原是贵妃准备,赐婚于您的。”
“我虽未见过她,不过想来,也只是个骄纵轻狂的世家小姐,不娶也罢。”谢承忻踱步到殿中的博古架旁,目光久久凝于一张漂亮的白玉面具之上。
他伸出苍白的指尖,仔细摩挲着那张白玉面具,沉默良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莫九道:“只是如此一来,若是便宜了三殿下……”
“便宜?”谢承忻嗤笑了一声,“为着昔年晋王之乱,如今父皇最忌讳皇子相争。”
他轻咳了一声,“裴家倒也罢了,到底没什么实权。谢知已掌握神策司大权,若再与安西大将军有所瓜葛,你猜,父皇会不会疑心于他。”
“殿下的意思是……”
“你不是看见他抱着聂姑娘出了宫门么。”谢承忻抬眸看了莫九一眼,语气平淡,“将这消息传出去便是。”
聂相宜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然回到了自己的府邸。
昨夜发生的事,宛如一场旖旎的梦,迷蒙得如同罩着一层轻纱,摇晃之间只能记起谢知那漂亮的、白玉一般的指节。
腰间的酸软让聂相宜转瞬便红了脸。
她抱着被子地蜷缩在床上,越是羞于去想昨夜情状,便越是在脑中清晰可见。
她是如何缠着谢知,谢知又是如何顶着那张冷漠禁欲的脸,伸出手来帮她……
“啊!”她甚至想要尖叫出声,以平复内心烦乱的喧嚣。
“姑娘!”含絮见她醒了,忙凑上前来,眼睛里满是喜色,“昨夜姑娘酒醉,是殿下亲自抱着姑娘回来的呢!”
聂相宜像只鹌鹑般将脑袋蒙进被子里,声音有气无力,“别说了……”
她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谢知了……
含絮对她的反应有些疑惑,又说道,“殿下还嘱咐了,若有人问起姑娘,便说姑娘酒醒后自己回了府,旁的一概不用提及。”
“知道了……”被子里的声音沉沉闷闷的。
什么叫旁的一概不用提及?谢知是在暗示她,要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吗?聂相宜瘪了瘪嘴,脑中却因这话不由自主胡思乱想起来。
她一边劝说自己谢知是为自己的清誉着想,一边却无可抑制地患得患失。
昨夜,好像仅
是一场酒后的荒唐。
早知道不喝那酒了!
她不舍得埋怨谢知,只撒气般重重地锤了一下枕头,“若叫我知道是谁下的药,我定要叫你好看!”
如此无所事事,消磨去半日辰光,聂相宜便听得门房通传,世子夫人钟灵玉来了。
“快请进来!”
钟灵玉刚一进门,便见聂相宜身着家常衣衫,乌发如瀑散开,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
“你一个人在这府中倒是逍遥自在,连发髻也懒得梳。”
她玩笑着坐到聂相宜身边,这才发现她神色怏怏,不由得担心问道:“可是宿醉有些难受?”
聂相宜不好言明,只讪讪点了点头,“喝过醒酒汤了,不碍事。”
钟灵玉这才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昨夜你自己回来,怎得不先说一声?真是担心死我了,生怕你被刺客掳走了。”
聂相宜闻言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含糊其辞地说道:“我那时酒醉未醒,忘了。”
说着她心神一动,顺着钟灵玉的话问道:“有刺客么?”
“捕风捉影的,倒未曾真的瞧见。羽林军也没抓到人。”钟灵玉顿了顿,“只是听闻三殿下连夜出了宫,听说和晋王余孽有关呢。”
晋王余孽?三殿下昨夜带她出宫,是为此原因吗?
聂相宜心中升起些难言的失落,她还以为,殿下是特意送她出宫。
“不说这些了,你没事就好。”钟灵玉见她沉思,便话锋一转,“昨日不得闲,我今日是来找你说些体己话的。”
说着,她便给聂相宜打了个眼色。
聂相宜知她大约是有话要说,便摒退屋中奴仆,独留二人在屋内。
钟灵玉这才握住了聂相宜的手,神情间带着隐约的忧虑,“相宜,你当真,非三殿下不嫁吗?”
聂相宜闻言一怔,不知她怎突然说起这个,茫然地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
“其实祖父与我,都不希望你嫁与皇室。”钟灵玉开门见山。“一来是你性子单纯莽直,若是进了皇室,只怕是被吃得骨头都不剩,二来……”
她的话微微一凝,像是不知该从何说起。思索片刻之后这才说道:“你知道三殿下为何会出宫而居吗?”
“为了神策司公务?”聂相宜的回答有些迟疑。
“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罢了。”钟灵玉摇摇头,压低了几分语气。
“这原也是宫闱秘闻。太子殿下身体向来不好,久病不愈,又在十二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没能保住性命。”
“司天台便说起,三皇子与太子殿下是同天所生,命格相冲,这才致此。未免冲撞了太子,皇上这才让三殿下远居宫外。”
这话让聂相宜无端想起,她也是因为那破道士的三言两句,迁居别院。
她不知为何嘿嘿傻笑了一声,“看来我与殿下同病相怜……”
“相怜什么呀!”
钟灵玉没好气地敲了敲她的脑袋,“就连三殿下名字里的‘承’字,也被皇上下令不许用了!那可是象征皇室宗祧传承的啊!”
“所以三殿下,本应叫谢承知?”
聂相宜皱了皱眉,而后顿时忿忿,替谢知不平起来,“皇上此举,让三殿下名为皇子,实则连宗亲也不如!岂非太过厚此薄彼!”
“谁叫太子殿下是故皇后所生呢。”钟灵玉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故皇后与皇上是少年夫妻,又并肩扛过晋王之乱。后来故皇后难产,死在皇上最爱重她的那几年,皇上如何能不记挂。”
聂相宜瘪着嘴,心中替谢知觉得不公。
钟灵玉后又接着说道:“所以,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聂相宜懵然摇头。
“这意味着,三殿下很难有继承大统之可能。”
“皇上真是偏心!”聂相宜越发心疼起谢知来。
那般优秀的人,年纪轻轻便能独掌神策司运筹帷幄。只因出身,还未曾比,便早已满盘皆输。
说着她又歪着头疑惑,“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钟灵玉无奈地叹了口气,“祖父疼爱你,是谁都知道的事。你若是嫁与了谁,便是将整个钟家都一起绑了上去,明白了么?”
聂相宜这才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所以若我嫁给三殿下,来日太子登基,外祖因为我的缘故,必定会遭到忌惮。对吗?”
“明哲保身,是这个道理。”钟灵玉点头,“其实无论是谁继承大统,都最好是不嫁入皇室为好。”
她看着聂相宜神色怏怏,不由得再次叹气,“若你执意要嫁,嫁太子,也比嫁三殿下好上许多。”
“我知道了,灵玉表姐。”聂相宜的声音闷闷的,神情也蔫嗒嗒的,“我不嫁便是了。”
钟灵玉见她这幅模样,终是不忍,伸出手轻揉她的头,“我不过也只是将利弊说与你听罢了。听不听全在你。”
她长叹了一声,“况且,若贵妃真要赐婚,你嫁入皇室,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贵妃为何这般想要将我与太子凑一块?”
见她言及贵妃,聂相宜仍有不解,“若说我的背后是钟家,此举不是更添太子助益?三殿下又该如何自处呢?”
她叹了一声,“三殿下可是她的亲儿子呢,她也不为三殿下考虑么?”
“我私心猜着,也许是三殿下难登大统,贵妃非太子生母,亦非嫡母,若是来日太子登基,贵妃当如何自处?索性做个顺水人情,反正你与太子本就有指腹为婚的约定嘛……一来可以在太子那里讨些好,二来还可以全了她贤良的名声。”
说着,她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宫中这些弯弯绕绕,哪里是我们能清楚的?”
“原来是这样……”
钟灵玉轻抚了抚聂相宜的发梢,“总之,你开心最要紧。人又哪里想得了那么多以后。”
“多谢灵玉表姐,我都明白的。”
自这日钟灵玉来了之后,聂相宜便多了许多心事。
她原以为,感情的事,只要得到了三殿下的喜欢,便再无阻碍。
可家世门第,无一不是如大山般横亘在她的面前。到了这个地步,仿佛喜欢,才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难怪人人都笑她痴心妄想。
“姑娘近日怎得不去找殿下了。”含絮见她总是愀然不乐,便想着替她鼓劲,“那日殿下抱着姑娘回来,已是难得。姑娘该趁热打铁才是!”
聂相宜闷闷地摇了摇头。
灵玉表姐与她分析得那样透彻,她怎么敢还去找谢知。若是嫁与谢知,真将钟家牵扯进来,该如何是好?
可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人,她又如何能做到轻易放弃呢。
她不敢去找谢知,又满脑子挂念着谢知。
独自一人呆在府邸的时候,聂相宜总是会无法遏制地想起他那张冷清禁欲的脸来。
他总是那样冷冷清清,就连帮自己时也一样。
可是明明已经与他有过肌肤之亲,如今又要强忍着不去找他,不再见他。
想及此,她又觉得是自己自作多情。殿下未必有意娶她,她倒是先东想西想起来。
聂相宜只觉自己矛盾得要命。
“姑娘从前在鄯州时,不开心总会去策马。”
含絮见她自顾钻牛角尖,绞尽脑汁地哄她开心,“正好!世子夫人怕姑娘烦闷,前日里送了一匹西域进贡的小矮马来。姑娘可要去马场溜两圈?”
聂相宜不忍拂了她的好意,想着出去散散心也好,便点了点头。
“也好,自回京城,我已许久没骑过马了。”
含絮所说的马场在城西的玉津苑,是专供皇室宗亲、宫廷王爵的骑马涉猎之所。
钟灵玉送来的小矮马极是漂亮,枣红鬃毛,眼大明亮,耳小且尖,一看便是难得的好马。
“哇!好漂亮的小马!”聂相宜一在马场见了那小矮马,不由得眼睛一亮,顿时心痒难耐起来。
烦恼
被抛却至脑后。她猛的翻身上马,修长的小腿在马肚上一夹,便在马场信马由缰地驰骋起来。
盛春的风簌簌吹过,扶起她高束的马尾。她今日一身暗红色劲装,纵马飞驰,英姿飒爽。
含絮看得眼睛一亮,骄傲得挺了挺胸,“这才是姑娘原有的样子嘛!”
这一刻聂相宜仿佛再无心思多虑其他,只感受着疾驰的风扑面而来,马匹同她的心一般高高跃起,又重重落下。
直到日暮西沉,聂相宜这才恋恋不舍地从马上下来。她的额间渗出些晶莹的汗,眼眸却澄澈晶亮。
“我已许久不曾这般畅快了。”
自去岁回京,人人都告诉她要做一个合格的世家贵女,规矩礼教无一不在束缚着她。
像是硬挤进一双不合脚的鞋,只待她自己削足适履。
“我也许久不曾见姑娘这般明快了!”含絮适时为她递上一盏茶,“姑娘若是喜欢,奴婢安排着,日后我们常来!”
“嗯!”
聂相宜重重点了点头,等待含絮将马牵回马厩。
不远处有奴仆在打理其他马匹,想是闲来无事,他们的闲聊有一搭没一搭地传进聂相宜的耳朵里。
“诶!你听说最近宫中那事儿没?”
“谁没听说啊!宫里都传遍了!就连我们这些在御园里的也多少听了一耳朵。”
“没想到三殿下那般冷清自持的人,也能做出这种事来。”
聂相宜一听得三殿下几字,不由得上了心,皱着眉头仔细听起来。
只听得那人压低了语气,一副神秘兮兮的暧昧之态。
“我听说,有人看见是三殿下抱着聂家姑娘出的宫门!”
“我看是那聂家姑娘不知廉耻!”便有人唾了一口,“你没听说她总是痴缠着三殿下不放?说不定就是借着宫宴攀高枝的。”
“姑娘?”含絮适时从马厩里出来,一听了这话,不由得柳眉倒竖,登时便想挽起袖子上前与他们理论。
聂相宜伸手拦住了她。
她听得那些人的话里似乎与那日宫宴有关,就连三殿下也被牵扯了进去,不由得担心起来。
那晚的事,被人看见了多少?
连宫外的御园也议论起来,只怕宫内早已是流言四起,甚嚣尘上。
谢知一向清名在外,又掌握神策司大权,此番议论,若是传到皇上的耳朵里,他会不会因此受罚?
聂相宜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
“我听说今日皇上已然宣三殿下入宫了,估摸着就是为着这事的缘故。”
宫中,大殿安静无声。
“啪”的一记响亮耳光,骤然划破此刻凝滞的气氛,“你倒是长本事了,竟敢背着我做出这种事来。”
只见贵妃衣着雍容,懒懒倚在榻上,声音不徐不疾,像是如常聊天一般,十分优雅。
她轻笑了一声,睨着跪在地上的乌姑姑,“联合江云娥那个贱婢给聂相宜下药。你们当真不把本宫放在眼里啊。”
虽是轻声细语,乌姑姑却顿时面容苍白起来。
那日对聂相宜下药,自然少不了她的手笔。只是她没想到贵妃会发现。
“那日宫中闹刺客,我便觉得奇怪。又那般恰巧,刺客刚好往月华门的方向去。”
贵妃看着乌姑姑,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绝对的掌控,“你觉得你们这点手段,能瞒得过谁去?”
乌姑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
若是当日聂相宜被人捉.奸在床,自然一切的是非都只会落在聂相宜身上,没人在意她是真被人下药,亦或其他。
可偏生,她没去月华门。
乌姑姑顾不得其他,只慌忙求饶,“娘娘饶命!娘娘饶命!一切都是江氏的主意啊!”
“江氏?”贵妃嗤笑一声,“贱婢而已。当年本宫不过顺手用了她,她便真觉得能攀附上本宫了?”
说着,她眯了眯眼,“至于你,宫婢也好,刺客也好,若无你的安排,能这般天衣无缝?乌凡,你在宫中多年,可是老糊涂了,分不清主子了?”
她的声音不带厉色,却让乌姑姑无端听出一声冷汗来。直将头磕得砰砰作响,“娘娘饶命!是奴婢一时糊涂!娘娘饶命啊!”
“你的一时糊涂,便坏了本宫多年苦心经营!”贵妃的声音陡然冷厉起来,“如今聂相宜与如珩的事情闹得甚嚣尘上,连皇上也已然知晓!”
她的眼神直欲将乌凡剜出一个洞来,“如今这般情形,玉汝若再想迎娶聂相宜,只怕也是难了!”
堂堂太子殿下,怎可迎娶风评不正之女。
乌凡心中略有疑惑,此事受影响最深的,该是三殿下才是,怎得贵妃倒是担心起太子与聂相宜的婚事了。
她只能磕着头顺着贵妃的话往下说,“太子殿下身份贵重,自然有数不清的佳人相配。聂相宜品性不端,怕是高攀太子……”
她这话还未说话,贵妃一个眼神,身旁的嬷嬷上前便又是“啪啪”两掌,让她闭了嘴。
“一群不济事的蠢货!”
她冷冷吩咐道:“把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拖出去打八十大板。若还有口气,再叫她回来给我回话。”
直到乌姑姑被拖出去,贵妃身边的贴身嬷嬷这才禀告道:“娘娘,三殿下已然被皇上宣入宫中了。”
“知道了。”贵妃的指尖轻揉了揉太阳穴,很是头疼的样子,“你派个人去打听打听,皇上是个什么态度。”
彼时,谢知跪在大殿中央,周围的宫仆一应摒退,只剩端坐于高堂的皇帝。
“如珩,我把神策司交给你,倒是让你心大了许多。”
皇帝的声音带着丝低沉的沙哑,虽毫无波澜,却带着帝王与生俱来的压迫感。
他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而挺阔,只是发间隐约染着风霜之意,看起来必寻常人沧桑许多。
“儿臣不敢。”谢知回答的声音不卑不亢,带着惯有的冷清声线。
皇帝的目光如鹰一般锐利,“如今宫中流言如沸,你敢说,你不是蓄意接近聂家姑娘?”
谢知语气突兀地一顿,而后抿了抿唇,“不是。”
“是也好,不是也罢。如今流言四起,聂家姑娘清名受损,朕总要给钟岐一个交代。”皇帝似乎并未在这个问题上过多在意。
他冷厉的目光始终不曾从谢知脸上移开。仿佛想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他的想法来。
“只是如珩,你要谨记一个皇子的本分。”他的话里似有敲打之意,“朕不想再见到第二个晋王之乱。”
谢知默然。
皇帝的意思他不是不明白。
如今他已掌握神策司大权,若再得钟家助益,便会威胁到太子的地位。
皇帝当年最恨当年晋王之乱,与他夺权。如今,他也不愿拥有他太多权力,碍了太子的路。
他从来不是那个坚定的选择。
即使同为皇子,即使独揽神策司大权,也依旧只是因为,他是太子之后的备选。
皇帝要他永远,屈居太子之下。
他对太子的偏爱,从来不加掩饰。
谢知抿唇叩首,“儿臣明白。”
皇帝冷硬的目光掠过他,“如此,你便娶了聂家姑娘,将神策司一职,暂且一放。”
他语气一顿,“当然,若你不想放,你也可以不娶。”
在谢知晦暗不明的神色中,他给了谢知选择。
“你自己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