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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记得小蘋初见(一)


    春日的杂草纷扰的长着,崔令容驾着飞奔的马匹激起一地碎屑。


    马蹄答答落在地面上,也落在崔令容的心里,回头看去,狩猎场上的刀光剑影已经离她如此之远,距离此仅仅几步就是城门。


    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此时应该做什么,进城,回到府上,等待着他的消息。


    ……要是他没有消息传来呢?


    崔令容思绪乱成一团,心口竟是比方才跳动的还要激烈。


    她不喜欢他的喜怒无常,不喜欢他时有的冷嘲,他没有消息传来的话,等时机一到,她正好可以毫无牵扯的离开。


    可她心里总觉得闷闷的无所适从,像是蒙上了一层雨布般不得喘息。


    或许是习惯了他在自己的身边,或许她心中还念着他们相熟三载,缘分牵扯着到如今,她不愿意他在一场不明不白的自杀中妄送性命。


    远方春雷乍响,浓重的乌云从东面扩散覆盖在天际,将旷野四围的遮的黯淡,空气中湿潮的水汽附着在皮肤上,风雨欲来。


    崔令容心中沉沉,咬牙深吸一口气冷气,眸子回望着来时路看了片刻,她翻身下马,从一旁的茶摊上借了纸笔匆匆写下几字,附带着一笔沉甸甸的银钱,交给了驻足暂歇的茶客,请求他以最快的速度将这封信送到谭太傅的府上。


    此次狩猎太傅并没有跟着前去,从此刻算起,这封信到达太傅的手中,再到他组织兵力前去救援,最多不会超过半个时辰。


    她猛然调转马头,策动缰绳。


    她要为庾珩争取这半个时辰的时间。


    倾盆大雨砸在面上,让人快要睁不开眼睛,崔令容驱动着剩下的马匹丝毫没有减速,手心被紧紧攥着的缰绳勒出血痕,她如今已经不怕这匹烈马,它也愿意为自己所用。


    急行之中,一头青丝被雨水打湿,沉甸甸的披在身后,她高昂着头,一往无前,穿过弯弯绕绕的山路,进入围猎场之后,浓重的血腥味直直的冲进咽喉令人作呕。


    山中方才兵刃相接的声音已经消弭下去,只有一些微弱的声息和四处搜查走动的脚步声。


    崔令容悄无声息的下了马,将头上的珠翠拆开,不轻不重的刺在马背上。


    马匹一个跃身,直直的窜了出去。


    刺客们听见马蹄声,立时都朝这边走了过来,崔令容借着周围浓郁粗壮的树干很好的隐匿住自己的身形,屏住呼吸。


    他们环顾一周,并没有瞧见什么人影,检查了地上的踪迹,都朝着一个方向追了过去。


    崔令容小心翼翼的朝着前方走去,只见前方一大片空地上,一人黑袍银剑与周身的留守的三五人对抗着,他英挺的眉眼被血色遮了大半。


    她看不见他身上究竟受了多少的伤,只见一张脸被衬的素白,雨水从他的身上冲刷而过,蜿蜒流淌下来的竟是血水。


    他见着周围的人散出去了一部分,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但只觉这是个向外突围的好时机。


    挥刀嚯嚯,那几人平日里虽然多多少少都听过庾珩战神之名,见他都已被重伤至此,便也没多放在心上。


    此时见头顶上冷锋袭来,其中一个还未来得及反抗已经成了刀下魂,剩余的两个人拼死抵抗着,一时有些僵持不下。


    崔令容看得出他体力快要消耗殆尽,不能再继续等下去了,被她引走的那些人不知道何时会回来,她心急如焚之际看见地上用作狩猎的弓箭。


    骑射于她而言,虽算不上多熟稔,可多多少少都曾被教导过。


    幼时父亲和母


    亲并未未拘束着她的生长,将她当做院子里的一殊垂丝海棠浇灌,经受不住任何的风吹雨打,骄阳暴日,一有任何不小心的地方就会掉落花瓣渐渐枯萎。


    他们教导她诗书礼仪的同时,又会带着她骑射,在她煮茶弹琴之余也会带着她前往崔氏的土地上受雇佣而劳作的百姓,认识他们手下的稻谷,知道他们的不易。


    她捡起地上的弓弦,拉满弓,手臂蓄了十足的力气,瞧准目标一箭射了出去。


    那只箭精准无误的插透了一名刺客的咽喉,濒死之前他想要回头去看清是谁收了他的性命,可身体却不再受控制,倒了下去,将最后一口温暖的气体吁干净。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崔令容抖着手,弓箭应声而落。


    肺腑之中的酸水向上涌,她总觉得那人身上的血也涌到了她的手边,黏黏糊糊,腥臭的,她再也忍不住扶着一旁的树干呕起来。


    庾珩早在她搭弓射箭的时候就已经注意到了她,劝阻的话,斥责的话再说出时早为时已晚。


    他只能看着她,看着她身上的红色衣衫被湿透,狼狈的,又异常勇敢,娇韧的身躯在晦暗的天际处撑起一抹光亮。


    少了一人的抵抗,他将最后一人杀干净,顶着一身的血气停在了距她一步之遥的位置。


    他声音哑的不像话:“不是叫你回去等着吗?你来干什么?你又有几个脑袋能顶得住这样胡闹。”


    崔令容吐了一阵,除了酸水再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将那阵恶心消解过后,她摸了摸脸上的雨水,晶亮的眼睛比雨水洗涤过后的玉石还要透亮。


    她深深浅浅的吐息着:“我来救你。”


    她牵起他的衣袖,带着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过泥洼水地。


    庾珩还想要再说什么,半晌发现自己此时心里似乎比脚下的泥沼还要湿软,他感受到她珍重的,为了自己赴危局的情谊,对她说不出一句,哪怕是本意为她好的重话来。


    崔令容照顾着身后负伤的人,不敢走太快又不敢放松下来,一面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一面压低了声音道:“我差人去给太傅送了信,他这会儿应该正带着人往这边赶,我们先找个地方躲一躲。”


    她在短短的时间内就已经做了这么许多。


    庾珩听着她的声音,尽管刚刚从危局中脱身,可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被她牵着,一向都是被自己护着的人,此刻却反过来保护他,这种感觉难以言喻。


    他不由得低声想要唤她名字,声音在唇齿之间,他率先注意到从前方围来的刺客,拉过她的手就要往后退。


    崔令容也注意到了,他们正朝着这厢步步逼近而救援之人的身影迟迟未见,她舔了舔干涩的裂开小口的唇,声音颤颤巍巍的不安。


    “庾珩,你说我们还能活下去吗?”


    她破天荒的叫了他的名字,没了平日里故作的温顺,这一刻身份之余都被她抛在了脑后,他们只是两个倚靠在一起求生的人。


    庾珩薄唇紧抿,幽深的目光穿过埋伏在他们面前的人群:“你不应该来的。”


    “都已经这种时候了,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崔令容反驳着他,至少她心中并不是很后悔。


    庾珩心中泛起层层叠叠的波澜。


    他动了动唇角,看向身后不知高度几何的山崖,“是没什么意义了,我们只看眼前。你既已经来了,可愿意再陪我赴一场死生半开的赌局。”


    “庾珩,你真是个疯子。”崔令容看到了他身后的悬崖,登时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要拉着自己往这厢退了。


    不管不顾,什么都做的出,连这样极端的法子都想的到。


    “我是疯子,你陪我吗?”


    崔令容思索一阵也跟着笑了笑。


    从这里跳下去或许会粉身碎骨,或许会九死一生。但落到这些人的手里,想必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她一介女子,如今不及庾珩那样的声望和价值,方才还杀了他们的人,要被他们捉回去蹂躏,还不如跟着庾珩一搏。


    这下倒真是应了那句话,他们现在就是一根绳子上的小船。


    “我陪你。”


    说完她被庾珩牵着向后一路小跑,在那些人欲要伸手来抓时先一步跳了崖,崖上的人在她飞速向下坠落的视线中逐渐缩成小黑点。


    下落的过程,让人觉得那么漫长,身体的感官也被无限的拉长。


    猎猎风声刮过她的衣摆,发丝,她和庾珩像是两张断了线的风筝向下摇摇晃晃的坠。


    崔令容注意到他把她向上抱住,让自己垫在她的身下,好为她减缓冲击,她本不欲如此,可庾珩却打定了注意,臂膀丝毫不受撼动。


    崔令容扑倒在他的怀里,隐隐约约看到崖下面有一片蓝色,像是一条河流。


    如果能落在河里,身体受流水的包裹,他们应该能够逃过一劫,她想要和庾珩说自己的发现,可下一刻却从他的黑沉沉的瞳孔里看到一点银光,那些人在崖上放冷箭!


    庾珩想要将两人的体位翻转,可让他意想不到的时,只是一眨眼的瞬间,她紧紧环抱住自己,不愿意调。


    箭头刺破空气,穿透皮肉的声音听起来刺耳又让人心头发冷,从她伤口飞溅出来的血滴在他的脸上,又是那么多滚烫,那那一小块皮肤痉挛抽搐起来。


    他感受到她身体猛然一瑟缩,紧闭的牙关中泄露一声呜咽,他看到她瞬间泛红的眼眶,噙着水意。


    “谁让你自作主张的?我还需要你来救吗了?”他目眦欲裂,慌张的去捂住她流血的伤口。


    “只允许州官放火,不允许百姓点灯,你能做的事情,我为什么不能做?


    庾珩这一次算我救你一命,我觉得我不欠你什么了。”


    崔令容忍受着肩膀上的剧痛,伏在他的怀里细细的吸气。


    她也并非是那种舍生取义之人,她在他眼中看到冷光的那一刻,她确也生了想要躲避的念头。


    可随之而来的念头是他身上伤的都那么重了,再让他受这么一箭,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捡回一条命,他要是最后因为这一箭丧命,她这之前做的种种全都了无意义。


    还不如她来受了,那箭从那么远的地方射下来,中途又被封风吹偏,不一定会落在要害。


    幸而她的运气倒还没那么差,这一箭正中肩胛骨。


    “噗通”一声,两个人掉落在河道里,湍急的水流缓冲了他们往下坠的压力,将他们携带着送去了下流。


    崔令容落到水里的那一刻隐隐开始失去意识,她本能的抓住身边的东西,他似乎也是如此,紧紧缠住她的手不松开。


    沉沉浮浮的昏暗中,她隐隐约约想起一些经年旧事,那些香.艳的,荒诞的场景,又多了几幕在脑海里上演。


    那是顺宁十六年,她将迎来第十三个生辰。


    初冬的天气料峭,萧瑟的冷风打着卷将院子里的枯枝落叶裹挟,琉璃瓦沿上的积雪滑落在青石板上,廊下穿着夹袄的丫鬟端着热水走过,见状心里暗道一声不成样子。


    穿过拱形小门,走到立在院内的小厮的身边,不待说话,只一个眼神过去,那一小厮赶忙赔笑着拿了大竹扫把将其清理干净。


    “你瞧着面生得紧,哪个院的?”


    “回白芍姐姐,原本是前院守西角门的,因着今天女郎生辰,调我来内院帮衬着。”


    “机灵着些,今天是个大日子,落下的积雪若是滑到女郎,你身上皮子可有罪受。”


    “白芍姐姐教训的是。”


    说话期间屋内又走出一个穿着青色褂子的丫鬟,她走到白芍身边:“女郎醒了。”


    白芍闻言掀起毡子往里面去。


    案几上摆放的镂空雕刻熏香炉缭绕着甜意,放眼望去室内的每一处布置都称得上是雅奢精致,府上有什么珍奇之物总会头一个拿来女郎这里,随便一个釉色摆件拿出去都够寻常五口之家十年的开销。


    女郎畏寒,屋子里早早就烧上了地龙,整个房间都暖洋洋的,白芍踩着脚下软绵的地毯,掀开珠帘,只见梳妆台前已坐着一人。


    一件水绿色的衬衣裹腰如束素,将人衬得身子纤细,往上瞧去,一身白玉无瑕


    ,面上蛾眉柳翠,唇不点而朱,双眸漫不经心的下垂,摇曳着楚楚情致,年纪虽小,已如一弯新月让人移不开眼,再过些年岁,还不知会惊艳多少人。


    她想要接过象牙梳替女郎梳妆。


    “白芍,你先去将我衣裳准备妥当,一会儿我去给祖母请安,再去陪着父亲母亲吃饭。”


    “女郎,夫人特意吩咐了不用去请安,让您自个在暖阁吃过早膳去垂花园,看看那里还有什么需要布置的,今日来给女郎庆生的女客们都安排在了那里。”


    崔令容点了点头,摆弄着梳妆台上的花钿。


    白芍将衣服抱过去,和大丫鬟绿枝一同服侍女郎穿戴。


    雪青色琵琶襟坎肩,以捻金银线在领襟处绣着细密的折枝梅花纹样,梅蕊以珍珠点缀,在暖阁的光线下流转着低调的华光。


    足下蹬着一双青缎粉底小羊皮靴,靴面绣着小小的金线团蝠,靴口边缘也密密镶了一圈轻暖的羔羊绒,踩在厚厚的猩红地毡上,悄无声息。


    更衣之后,有下人带着早膳鱼贯而入。


    崔令容略微吃了一些就让底下人端出去分食了,准备出门去垂花园看看准备的如何。


    祖母上了年纪喜欢喧闹,垂花园的戏台子前几日就搭了起来,戏班子也是府上自小养起来的人,惯常贴合祖母的心意。


    “女郎,小郎君前些日子出去玩,不知道从何处得来了一张皮子,将其差人送了过来,我送去给王娘子让她缝制了女郎喜欢的样式,今日刚好能够穿出门。”


    绿枝将熨烫整齐的银狐斗篷送到崔令容眼前。


    “令章最会讨人欢心,今日你帮我留意着有什么好玩的贺礼给他送过去,算了,还是等着他来向我讨要吧。”崔令容面上泛起笑意。


    出了院子,走过两个长廊,从西角门经过时,一行小厮提着粥食和枣面鱼贯而出。


    崔令容停下,绿枝见状解释道:“家主和夫人为小姐积福,从今天开始让人施粥半个月。”


    “也辛苦他们了。”


    白芍闻言,走过去叫住为首的小厮,从袖子里拿出一个荷包递了过去:“女郎体恤你们,你们将钱分了,这几日施粥结束好喝碗茶暖身子。”


    等白芍回来后,崔令容笑着道:“等我生辰结束后,府上的人都发些赏钱,这几日也叫她们忙做一团了。”


    “那我们就先替大伙谢谢女郎。”翠枝和白芍眼底的笑意藏不住。


    崔府煊赫,月例本就不少,逢年过节主子的生辰,打赏更似流水一般,大家都乐意在府上当差,更何况她们两个还运气极好,分到了女郎身边,性情温软又心肠极好的小主子,虽然偶尔会有一些小性子,但总的来说还是很体谅下人,是再好伺候不过了。


    崔令容止住了她们的吉祥话,带着她们走到垂花园里看了一会儿后让人将园子里的金丝炭多添置一些,将性凉的白毫银针换成性温的金骏眉,又让人将亭子四周放下帐子。


    等遣人做完这些后,已经临近晌午,宾客们应该快要来了。


    崔令容往前厅走去,只是还未走出园子,不远处的墙角下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她眨了眨眼睛,若是没看错的话,从墙上掉下来的应是个人。


    不待她发话,白芍过去查看回来道:“女郎那是个翻墙而入的乞儿。”


    “垂花园虽与外面的街市一墙之隔,可应有侍卫把守,怎么会叫一个乞儿闯入?”


    绿枝刚说完,侍卫长就从西南门的方向匆匆赶过来请罪。


    “惊扰了女郎是属下的过失,这乞儿有些手脚功夫,等属下将人处理了,自去管事那里领罚。”


    “他怎么一动不动?还活着吗?”崔令容倒也没受到惊吓,望着那一团灰扑扑的人,她更多的是惊奇,像是花团锦簇里落了一只灰燕子。


    “活着,只是好像摔断了腿……女郎您别过去。”


    她来不及阻止,崔令容已经到了那乞儿身边。


    “你为什么来这里?”


    那乞儿想从地上起来,却因为腿受了伤,清瘦的脊背弯曲着,薄薄的一层衣衫挡不住严寒,也挡不住其上斑驳的伤痕,他只能呈一个半跪的姿势迎着她的打量。


    少年看上去十六七岁的样子,面容苍白阴郁,一双薄唇紧紧抿着,额头上沁出的汗珠不知道是因为痛的,还是因为身上单薄的衣物所致。


    那一双眼有一瞬间的飘摇,而后更像是盛了寒冰般直直盯着她。


    少年没什么机会上过私塾,常常会去偷师。他看见那被簇拥着朝自己来的冰雕雪砌的人,忽而想起曾听那老先生念过的一句诗。


    小市东门欲雪天,众中依约见神仙。


    “你怎么不说话?”


    他回神,从嗓间挤出一声凉薄的轻嗤:“要杀要剐,随意。”


    “你这乞丐怎如此不知好歹!女郎别再和他多费口舌了,让侍卫带下去处置……。”


    绿枝走近看到少年桀骜不驯的眼神正如一匹恶狼盯着她,剩余的话卡在喉咙里再说不出来了。


    崔令容见他手心染血,瞧他这幅狼狈模样,身上的伤不知道有多少,暗叹一声也不与之计较:“我瞧不得血腥,更何况今日是我生辰,你若是误闯进来,我让人给你治了伤后带出去就是了。”


    少年嘴角讥讽之意更浓:“娇气。”


    他们这些人的血脏污,连贵人的鞋底都不能沾染,庾珩见过许多视人命如草芥的显贵,以为她也不外如是。


    正要离开的人听见这二字蓦的转头,圆圆的眼睛里露出些许愠色。


    “我娇气?我虽说不得对你有救命之恩,可一句大人大量也是担得起的,你怎如此不识趣!”


    一块臭石头都会比他说话,他还不如做一个哑巴。


    站在一旁的侍卫长早就视这小子为眼中钉,当即借了这由头,用了力道一脚踹在他的心窝,那人吐出一口鲜血,跟块破布一样摔在墙上又落下。


    他望着她,沾了血的面容更显凄惨,眸中的情绪浮浮沉沉最终还是阖上了眼眸。


    崔令容难得的慌乱起来,她看了看侍卫长,又看了看那人:“谁让你动他的?我说过了今天不想见血腥,失职为一,鲁莽为二,罚俸两个月。”


    侍卫不敢再辩解,低头下去领罚了。


    崔令容提着一口气蹲下身子,用手指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还好,活着。


    “找个房间,先将他安置了,绿枝你将府上医师找来给他瞧瞧,再派一个人守着,等他醒了来通知我。”


    将人带下去后,前厅派人来传信,让她过去见见女客,再将人带过来开宴。


    崔令容收拾好仪容赶去前厅,见过一众亲友后来到父亲母亲面前。


    面容姣好的妇人拉着她的手:“脸色怎如此憔悴,可是累着了?”


    “母亲不必挂心,女儿一切都好。”崔令容眉眼弯弯,回握住她的手。


    “刚才过来时听下人说垂花园闯入了一个乞儿,不知可确有其事?”


    李姨娘带着自己的女儿走到前面,明着是关心,实则想要在众多宾客面前让崔令容面上难堪。


    垂花园一应事务是她置办的,让一个乞丐闯进去玷污,宾客们又都是身份不俗之人,心里总会有些不舒坦。


    崔令容笑道:“姨娘听风就是雨,不过是一只狸猫,若你真的好奇,不妨我叫下人将那猫带去你的院子里好生养着?”


    李姨娘还想说些什么,一旁的女儿见上方父亲不耐的眼神,知晓今日不容她们多说,赶忙接过了话头:“妹妹你瞧这一


    幅檀木白玉棋盘,触手生温,颗颗圆润,是我和姨娘给你准备的礼物。”


    崔令容面上谢过,陆陆续续收了许多礼物之后,和母亲一起带着女客去往垂花园。


    祖母听了两场戏后,因担心受寒被崔令容劝着回去了,其余宾客清酒佳肴一直持续到午时才结束。


    崔令容送完宾客,母亲刚想拉着她询问方才沈姨娘所说的事情,就见她身边人来报:“女郎,他醒了。”


    “母亲,我晚些再与你解释。”


    拜别母亲,崔令容走到东厢,匍一推开门原本好好躺在床上的人立时翻身而起,格外警惕。


    还真像只狸猫。


    崔令容小心翼翼的走近:“你现下感觉可还好?”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装什么假仁假义?”少年声音含冰淬雪一般。


    “你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我并不知侍卫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我并不想伤你。”


    “这些钱财你拿着回去好好养伤,今后不要再做闯入宅院这样的事情了。”


    崔令容走到床边,离他咫尺之隔,将自己的荷包递过去,声音也带了女儿家的娇嗔,一点一点浸润到屋内湿冷的空气中。


    少年看着那荷包,看着她施予的恩情,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犹豫了一刻终是低头接过。


    将沉甸甸的荷包带在身上,欲起身要走。


    不想腿上的伤才刚包扎过,猛一受力传来的痛感几乎要让他栽在地上。


    一个娇小的身躯,下意识的搀扶住了他,她身上的甜香和他身上的冷硬血腥纠缠在一起,那双琥珀色的凤眸里合着他的身影。


    她好似不在意他身上的褴褛,不介怀他兀自强撑起的恶言恶语。


    他头一次正眼打量起这个繁荣锦绣里堆出来的,不喜欢见血的娇小姐——


    作者有话说:小市东门欲雪天,众中依约见神仙——唐.张泌


    第25章 记得小蘋初见(二)


    外面墙檐上走过一直毛白足黑的猫,踩过琉璃瓦石时无声息,在落下的时候踩上枯枝,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崔令容看着少年冷漠狠戾的双眼,他的防备之心过重,并不像狸猫那样无害,更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狼犬,恶狠狠的想要用獠牙来劝退周身所有靠近的人。


    她本不欲再多余心神给他的,可他浑身是伤,脸上还有几块青肿,都已经如此狼狈,偏偏脊背还挺的笔直,不愿意让别人小觑了去。


    他瞧着并非池中物,一朝得到机遇,不知还会有如何造化。


    崔令容心念一动还是道:“我知道你今日贸然的闯入院子里,若是你今后还有什么难处,可凭着这枚荷包来府上找我,他们不会再……”


    她话还没有说完,那少年眼神寒冷如冰的把银子全部都倒了出来,将空下来的荷包丢在了地上,抿着苍白干燥的嘴唇,脚步一深一浅的向外面走去。


    崔令容看着他的动作,眉头微皱,心中也是一堵。


    绿枝将东西捡起来,鼻尖发出一声轻嗤。


    “女郎,如此不识抬举的乞儿还可怜他做甚,也就是小姐您心善,不追究他擅闯宅院的罪责,还愿意施舍银钱。”


    崔令容伫立在融融阁子里,望着外面不知何时落下的雪,那少年留在上面一串蜿蜒轨迹,一身的黑衣在茫茫雪色里瑀瑀独行。


    她收回目光,心田很快变得平静。


    世上行人众众,与自己擦肩而过的不知凡几,不过是一块石头砸在水面上泛起了显眼的一圈涟漪罢了,她不会去强自改变一个人的命运,而这道涟漪在旷野的湖面上,更显得微不足道,很快就会消弭。


    她不再将他放在心上,去了西院寻找母亲,和她回报这件事情。


    母亲听完对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表态,女儿已经长大,她不会再轻易的插手她的任何举动和想法。


    只是道:“今日虽是个乞儿,并没有带来什么危险,也可见府上防卫疏忽,若今后有心怀不轨之人,入府岂不是更轻易,看来以后还是要多加强守卫。”


    “母亲说的是。”


    母女二人又说了好一番的体己话,一旁的嬷嬷又将夫人一早就准备着的生辰礼送了出去。


    “母亲这令牌是……”


    崔令容将锦盒里的玄铁令牌拿了起来,她端详这上面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字迹,虽知道母亲给自己的礼物一定有其价值,可她一时半刻未能领会其意。


    “到时你就只晓了,在此之前你先好好保管着。”


    丰腴美态妇人看向那枚令牌的时候眼底不禁的忧虑转瞬即逝。


    将女儿送走,妇人闭目揉了揉倦怠的眉眼,少顷闻到一股雅淡的竹香,冰凉的手指按在她的额头上,她身体完全放松下来。


    男人清朗的声音响起:“夫人把那东西给容儿,是不是为时过早?”


    “虽是给了,我倒是希望她永远都用不上。”


    庾父叹息一声:“我也不希望会有这么一天。”


    妇人不愿意再谈论沉重的话题,不轻不重的拍了拍他的手意味不明的轻哼一声:“那李姨娘,我瞧着她近日是越来越不安分了,也不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是存心想让容儿下不来台。”


    “你喊过来将她敲打一番就是了。”


    “你招惹出来的人,凭什么要我来解决?”


    男人闻言,有些不自在的轻咳两声:“夫人,当时的事情你也知道,母亲安排的人,她又用了那样的手段,自那之后,我不曾在亲近过她。”


    妇人面上薄怒微消,不打算再听他的解释,起身朝着内室走去。


    男人快走两步,捉住她的手:“夫人在此事上每每提起都要与我置气,我早先便想要将她打发到庄子里去,你瞧见她可怜心软留下,怎就不可怜可怜我?”


    他的稳落在雪肤上,妇人脸上的薄怒早已经替换成娇红一片。


    ——


    晚间,雪下得更大了,将白日里清扫出来的路面重新覆盖上一层厚雪。


    梦麟阁里的侍女悄无声息的走动着将炭火添上几块,又将女郎翻出来的手腕和覆盖回去。


    一片好梦酣睡。


    与此同时,京都最西边的巷子里,一道清瘦的身影推开一扇吱呀破旧的门扉,他走进去闻见屋子里浓郁的腐臭味,心下一凛拿出火折子点着,三步并做两步走到用草堆围起来的充当床榻的地方,将茅草拨开一些,露出里面的人来。


    他借着火光看了看,里面的人伤势更加严重了,全身上下被撕咬的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森森白骨裸露着,周边的一些肌肤已经腐朽的快要坏掉。


    他和十五都是在斗兽场里搏出路。


    只不过他是自愿的,十五却是被他父亲卖到了那里。


    斗兽场,顾名思义将人和猛兽围在一起,看人兽争斗,一些达官显贵喜欢追求刺激,对于这样的场面异常热衷。


    为了刺激平民百姓殊死一搏,那些人便下了一个赌注,若是能连续三场从笼子里出来,便可彻底改换命运,入朝为官也不是不可。


    此诺一出,数多人蜂拥而至,不过大都是在第一场成了猛兽的腹中餐。


    他和十五是为数不多走到第二关的人。


    想起曾经他们两个人许下的诺言,要从这脏污的贫民巷里脱身,要去书院里看一看风清气正,文人学风。要去尝遍东城所有的酒馆,尝遍人情暖。


    他不忍再看:“十五……十五你醒一醒,我拿到钱了。”


    被唤着的人异常艰难的睁开双眼,肺腑之间好像破了一个大洞,说话的时候赫赫漏风。


    “十六……你见到我娘亲了是吗?”


    “嗯,她很想来看你,但府上一时忙得不可开交,只能让我先带着一些钱回来,你好好养病,等病好了,你可以亲自去府上找她。”


    少年垂着头,不去看十五希冀的眼睛,声音也闷闷的。


    可十五沉浸在喜悦里,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些:“我们现在有钱了,劳烦你明日再去帮我请一个医师,我想要快点好起来去见她。”


    十六附和着,根本不敢对他说实话。


    他是见到了那女人,可那女人说根本没有这个儿子


    ,她早就签了和离书,十五和那死酒鬼再跟她没有半点关系,就算是死了都别去再烦她。


    那女人撂下这些话就将门关上了,他很想再劝说一番,她不愿意去看十五,哪怕从指缝里露一些银子也好。


    也是情急之下才选择翻墙,这一摔虽然没能再见到那个女人,却也拿到了钱,算起来自己也不亏。


    他将十五身边的伤口清洗了一遍,用干净的布包裹着,又茅草堆的厚一点,做完这些才疲倦的蜷缩在一旁睡了过去。


    第二日,他踏着寒风一早扣开了医馆的门。


    药童打着哈欠,眼都没有完全睁开便道:“怎么又是你呀?上次我们已经好心的施予你一些药材了,这样亏本的买卖不能常做,我们开的是药堂,又不是慈善堂,快走吧,快走吧。”


    他说着就要将阖上,十六一只手卡在中间,将自己的银子都展露出来:“可以请老大夫去看诊了吗?”


    “当然可以。”药童看见银白之物精神了许多,走到后面将胡子发白的老大夫唤醒,收拾了药箱送着老大夫去看诊。


    到了地方之后,老大夫看了看十五,当即当药童把银子都拿了出来:“这钱我就不收了,你们自己留着大一副好的棺材板吧,活着怎么遭罪,死后能舒坦一点是一点。”


    “他还没死,你再看看!”


    老大夫对这态度很是不满,就差吹胡子瞪眼了:“这副情况和死了没差,除非这世上真有药百骨的神仙,不然他最多再有两天!”


    药童拽了拽师父的袖子,觉得这话说的太直白了,倒显得咒人似的。


    “师父您再瞧瞧,真的没办法了吗?”


    “老大夫请你救救他,不管到最后结果如何,还请您此刻先将能做的都做一遍吧。”


    左右耳边都是一致的声音,老大夫无奈只得打开药箱:“老夫试试吧。”


    老大夫施治的时候十五曾经醒过一次,只来得及露出一个笑,随后又晕了过去。


    他将药熬了一碗,给他灌了下去,看了看时间没办法再继续守着十五了。


    傍晚即将来临,天色呈现出一片鸦灰色,今夜是他最后的一场搏斗,他必须要赢下来。


    他临走之时将院门阖上,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回来。


    不能的话老医师已经知道了这里的位置,他想来会帮忙照顾。


    思前顾后,也没有太多可以牵挂的,他走上了一条生死未卜的路。


    他从来都不会后悔犹疑,他的出路他自己掌握,他不愿意再做一个没名没姓,一出生母亲就难产去世的,人人投之以鄙弃目光的煞星,他想要向上走。


    斗兽场里暗不见天日,观赏台上已经陆陆续续坐了一些人,他们面上带着兽形面具,也只有在此种时刻才能将自己内心的欲望和暴力完全释放。


    他准备片刻,被人带到场地,一只有两人高的花豹被推了出来,它被饿得太久见到活人就忍不住的嗅气,两旁的推笼子的人吓得不轻,将它推过去就匆忙关上门离开了。


    笼子被撞开,花豹慢慢踱步向他——


    作者有话说:此时的妹宝:幸福美满的人生


    此时的男主:消失的爸,离世的妈,破碎的家和贫穷的他


    第26章 记得小蘋初见(三)


    花豹腥臭的呼吸喷洒,它压根没将眼前这个孱弱的人放在眼里,伸出利爪拨弄着他的身体,像是在思考着该从哪里下嘴。


    被它一爪子扑倒在地上的人,猛的吐出一大口鲜血,唇色被染的热烈,面容更加素白枯槁,他狠狠地抽搐了几下便不再动了。


    看台上的权贵低声怒骂发泄了几句,今天上场的这人连半柱香的时间都没有撑过,真是扫兴。


    斗兽场的负责人是一个目露精明的商人,他低声陪笑耳语几句,让各位权贵们再耐心等等。


    “十六的本事远远不止于此,他是批人中最出挑的一个,在下虽不敢托大,却也少有看走眼的时候。”


    于是那些权贵暂且按下性子,起身要走的人又纷纷落座。


    血腥味刺激着食欲,就在豹子的张开嘴,想要吞吃的时候,一动不动的似尸体的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身上还带着血,漆黑冰冷的眼神再不见颓势,涌动着暗流,以极快的速度翻身到豹子身上,从袖子里抽出一根银丝,套在那凶狠的畜牲身上。


    豹子被刺激着发了狂,想要将身上的人甩下来,可越是挣扎,那索命的银丝收束的越紧,它狠狠的将身躯撞在一旁的墙壁上。


    这一下的力道若有千钧,十六又咳出一口血,五脏六腑好似移了位,还不等他缓过神来,接二连三的撞击又袭来。


    他四肢再难承受被甩了下来,像是一块破布沙袋被翻来覆去的捶打。


    十六身体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时侧头看到的就是看台上情绪鼓涨的人群,一声又一声的:“废物!快起来啊!我刚才可是在你身上下注了!”


    “这种人最是命贱了,你们瞧他现在还睁着眼。”


    “喂小杂种,想想赢了之后的奖赏!你现在死了是想让老子血本无归吗?”


    十六闭了闭眸子,眼睛滴湿漉漉的东西,是浓稠艳丽到极致的血糊了半张眼睑,他嘴角扯出一抹愤恨的,不甘的笑。


    他如今在他们眼中和泥猪疥狗没什么区别。


    可总有一天,他也要站在上面的位置,他会一步一步的爬上去的。


    花豹喘着粗气张开血盆大口,它在这人身上吃的苦头已经足够多了,不敢再掉以轻心,只盼着快些将他吞入口中。


    低下头的时候,它獠牙却被撑住,那人竟然还有力气死死抵抗着,那一截被撑断的银丝插在它的喉咙里,无论如何都合不上,吐不出。


    十六撑起最后一口气,尽管半个身子都陷在了它的口里,却仍不罢休的将它的头死死按住,另外半截银丝插入它的脑袋里。


    大股大股的鲜血洒在他的身上,腥臭的快要让人睁不开眼睛,他却松了一口从入场之后到现在一直绷着的一口气。


    他却知道自己活了下来了。


    十六半阖着眼,天际的云层层堆积,又是快要落雪的天。


    通身漆黑的乌鸦驻足在远方的枯槁的枝干上,发出一两声嘶哑的鸣叫。


    看台上的人意犹未尽的离开,十六缓缓闭上了眼睛,天地难得的寂静。


    半晌过后,一到脚步声逐渐的向自己靠近。


    他睁开眼睛,看向嫌弃自己身上的气味站的远远的坊主,他转动着黝黑的眼珠扯动嘴角:“还请坊主兑现承诺,我想要被举荐上青云台。”


    青云台最先时的时候还不叫这个名字,只是因为当朝太傅在入朝为官之际曾登高望远,在此处题诗一首,后入了内阁,一步一步到如今高位。


    那处也被改了名,成了当朝的一处名址,满朝文武在打马上任之前,都会来此观瞻,祈愿着自己今后的青云路能够顺遂。


    十六提出这个要求,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坊主老谋深算的垂下眼眸:“青云台哪里是我们这些人能够登的上去的,十六你再好好想想,务实一些吧。”


    “坊主何意?你该知道,我走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此。”


    他像是一柄并宁折不屈的剑,无依无着的伫立在天地之间。


    坊主难得的弯腰劝言:“你是我一路看过来的,我也不想折了你,实不相瞒,有个权贵愿意举荐你,可这个名额被京都一位富商盯上了,他搭不上更高的关系,想要借此为自己的儿子要这个名额,他愿意出这个数。”


    五个手指在他面前晃动,


    像是一座五指山将人难得挣得的一口气又压了回去,眼珠有一瞬间的凝滞,随后更绝的荒唐。


    他死死咬住牙关,明明一路摸爬滚打的走过来,原本以为看了足够多的世态炎凉,可如今愤恨的语气还是无处可遮掩的泄露:“我用命换来的,被一些银钱就打发了,这与花钱买人命有何异?”


    “如今都世道不都是这样吗?这可不是一些钱,几万两银子足够你衣食富足一生,十六我言尽于此,你好好考虑。”


    “不用考虑,我不愿意。”


    坊主只觉得他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想再劝两句,肩膀上已经多了一只沉甸甸的手:“坊主的好意既然已经送到了,剩下的事情交就交给老身吧,我会看在你的面子上给他留一条贱命。”


    接着便是郎主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昏昧中,他身上原本就不带什么光,此刻湮灭的更加彻底,四面八方围过来的打手比方才殊死搏斗还要让人窒息。


    脸被按在地上,脊背被脚踩踏,所有的痛苦都被扼制在喉咙里,他一声不吭。


    “老爷,这小子邪门的很,我们哥几个的力气您是知道的,一点都没收着,都这样了他还不松口。”


    那富商背着光,甚至看不清楚他究竟是何模样。


    “对了,你的那个同伴叫什么?”


    “你别动他!”他声嘶力竭的喊着,可惜没人能听得进去。


    “他现在老身府上养伤做客,那样猪圈一样的环境只会让伤口更加恶化,我愿意对你们以礼相待,就是不知道你肯不肯领老身这个情了。”


    犹豫的时间那么短又那么长。


    最终,十六卸去了所有的抵抗,挣扎和不甘,丧败的低垂下头,被人像摊烂泥一样踹开一尺的距离。


    富商见目的达成,带着跟随的一行打手扬长而去。


    在身上逐渐失温,在血液一点一点凝固之前,十六艰难的抬起手,撑起身子寻着富商留下的一个地址走过去。


    一步一个血脚印,踩在雪地上,行人看见他如此模样皆是皱着眉头闪身闭让,生怕沾染到一星半点,被他身上的血煞招惹到晦气。


    有性格顽劣的孩童朝着他身上扔了几个雪球,被大人制止着连忙带走。


    十六冷眼看着,缓缓走着,终于到了那豪气的宅邸前,门前两个耀武扬威的石狮子将他衬得像是丧家犬。


    还不待他上前去询问,两个家丁打开门一卷草席被扔了出来,草席落在地上的声音又沉又闷,一角散开,里面遮掩的也都显露。


    他踉跄着走过去,摸了摸早已经冰凉的的十五,有些喘不过气的抖着手将他睁着的眼睛阖上。


    两个家丁拍了拍手上不小心沾染到的脏污,脸上都是如释重负的神情,终于将那个麻烦处理掉了,可下一秒,朱红的大门被撞击的声音让人心头一跳。


    门被撞开,一道身影疯狗一样,不要命的往里面闯。


    只不过看着凶狠,却没了力气,家丁推拒着想要将他丢出去,不料老爷正领着贵客入门,看见这番场面脸色顿时格外难看。


    他前恭后倨的跟在一权贵身后,低声下气的让人先入席,自己处理好这边的事情。


    等权贵走后:“你们都是怎么办事的?当我这里是慈善堂吗?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闯进来!”


    他话说完,眼风终于施舍给了那蓬头垢面的乞儿,他认了两眼之后才确定,这是在斗兽场的人。


    “原来是你啊,可是来接你的朋友的?我这就让人把他送出来。”


    “不用了,他现在就在门外。”


    家丁上前对着老爷耳语几句,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一个耳光:“我说过了要把人好好的伺候着,你们这群刁奴,耳朵都是怎么长的?如今倒好,你让我拿什么给人家交代?我之后就将你们都发卖了。”


    他自认为如此就算是罚完了,挥了挥手驱赶苍蝇一样:“外面天寒地冻的,还是将人好生安葬了,入土为安吧。”


    十六抬起一双淬了毒的眼睛,事已至此什么话都没有再说出口的必要了,他将今日的这份欺辱刻印在骨子里。


    富商见他毒蛇一样的眼睛,一直盯着自己,冷嘲一声也不打算再装模作样了:“你们这样的人就是喜欢把情谊看得比什么都重,但你要知道,它其实也是最一文不值,反而还会拖累你,我今日免费教你这个道理,你还应该反过来谢谢我。”


    “你放心,总有一天我会好好答谢。”


    天地浩浩,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去的时候一时竟不知道该归到何处。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冰碴子扎在喉咙里,进气没有出气多,他觉得他快要死了。


    像他这种人,死了也不会有人记得。


    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间恍然划过一道人影,一双眼眸流转着华光的眼眸。


    她站在花团锦簇之地,周围尽是温暖如春。


    在他快要踉跄站立不稳的时候,也只有她扶了自己一把。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如果想要活下去,最好去到她的身边,去到温暖明亮的所在。


    可……她还会不会再收留自己?


    最后一股求生的欲念让他带着十五走到了崔府,在还有最后几步路的时候,不堪负重,一头扎栽进来雪地里。


    纷飞的雪落在脸颊上,眼睑上,久久不能融化。


    抬起的眼皮缓缓落下,他也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再睁开,困倦又疲累的只想睡过去。


    “叮铃叮铃——”


    一辆缀着铜铃的华贵马车从他身边经过,他隐隐约约看到上面缀着的崔字。


    “怎么停了下来?”熟悉的黄鹂鸟的鸣声。


    “女郎,前面倒着两个人挡了路,真是的,好巧不巧就拦在我们府前,我这就让人把他们搬走。”


    “慢着,这样的天倒在这里……你去看看还活着没有,能救一命就救一命。”


    崔令容放下手中小巧的暖炉,伸出纤纤玉手掀开了帘子向外看了一眼。


    只是这一眼落到那抹单薄瘦弱的嶙峋人影身上时,略微有几分意外的熟悉之感。


    她顿了顿,还是走下了马车,向着他而去。


    鹅毛大雪落在她的发丝上,白芍赶忙为她撑来了伞,走动之间激飞起雪屑,待她顿住脚步,时,风消雪止。


    她看到那少年苍白的面容和一双乌沉沉的眼珠,那双眼睛半阖着,里没有半分的神采,只在自己弯腰时,倒映出一抹带着光亮色彩的倩影。


    “是你。”


    崔令容看着他狼狈的样子轻轻启唇,怜悯的,诧异的。


    两次见面,他都给自己一种冰寒彻骨之感,她在他身上感受不到一点温暖。


    只不过上次见面的时候,他眼里还残存着一点希冀的余光,而现在这抹光也被风雪压的熄灭了。


    “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了这个样子?伤痕累累的,看上去比上次好像还要严重。”


    十六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如看一只快要冻死在雪地里流浪狗般。


    可他太缺少温暖了,缺少眷顾。


    或许在这天地之间,也只有她记得自己了,如果他死了,也只有她会为自己流出一丝悲伤。


    尽管那伤心并不是因为和他有多深刻的链接,只是因为她心底的良善和同情。


    他情愿为了这一点眼神走很远很远的路,走到她的身边。


    他动了动手指,颤抖着声音道:“我没有名字十六,十六是我的代号。”


    “你要我吗?我愿意把我的命给你,为你做任何事情。”


    他虽无任何动作,眼眸漆漆的不带任何感情,可崔令容总有一种他像是在蹭着她的手讨好自己一般。


    “十六,我不要你的命。”


    崔令容眼看着那双眸子即将再次灰败下去。


    “你的命是你自己的,我会救下你,也希望你能够好好活下去。”


    她将头顶上的伞接过,倾斜到了那少年身上,为他撑出一方小小的不


    受风雪的天地。


    崔令容因着一时的善心将人带回了府中,也将他的同伴好生安葬了。


    虽想过不能妄自改变人的命运,却也不能够做到见死不救。


    她让人给他找了一间厢房养伤,等他好了再在府上领一份差事。


    “那女郎准备让他签活契,还是签死契?”安管事看着被带回来的少年,不出片刻就极有效率的将这人的来历打探的清清楚楚,又听上报的人说,他愿意将命交给女郎,于是斟酌的询问着。


    “手上人所签的不都是活契吗?等他什么时候想离开了,放他离去就好。”


    安管事点头明了,下去安排了。


    接下来的几天崔令容忙着别的事情,未曾特意关注过捡回来的少年。


    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已经是半个月后了。


    天气回暖了一些,积雪淅淅沥沥的融化,雨滴滴答滴答落在青石板上泛着潮湿。


    她刚结束诗会,并且在场上力搓想要压她一头的庶姐。


    崔令容对这个所谓的姐姐感情很是复杂,她小的时候是喜欢这个姐姐的,因为她有什么好的东西,总是先紧着自己,因为不忍心见夫子的严厉也会带她偷偷的逃学。


    可是等事情被发现之后,她又换了一番说辞,东西是自己抢过去的,课是自不依不挠闹着才逃的。


    崔令容那时才知道她这个姐姐原来一直想要让父亲厌弃自己,不过还在父亲没有偏听偏信,将事情察明之后训斥了几句将这件事情揭过了。


    在那之后,姐妹两个人的关系就急剧恶化到只剩下一层面子功夫了,里子中,无论何事她总是暗戳戳的想要与自己争抢,崔令容自然也不会叫她得逞。


    她回味着崔令芷离开席位的时候脸上难看的神情,一路心情颇好的走进小花园,准备折两枝花给母亲送过去,好插在房中。


    她瞧着一只白梅树上有一丛枝开的很好,让人搬了登高梯,想要亲自摘下来,才登上去两节,却由下人的疏忽,第三节上面落了些未擦干的水渍,她脚下一滑就要往下摔去。


    意料之中的痛楚并没有传来,她落进了一个干燥的,散发着淡淡草木香的怀抱。


    崔令容睁开眼睛,对上了一双轻寒的眼眸。


    他脸上再也不见血污和伤痕,皮相意外的俊朗,面白红唇丝毫不显得女气,一双剑眉星目将人衬得更有神采,那一两分昳丽也成了丰神俊逸。


    “女郎小心脚下。”


    她被缓缓放下,在脑海里转怀了一圈,竟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安管事吩咐我在这里打扫花草。”十六看着她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恍然想起了管事之前说过的,不能直视主子的眼睛,他缓缓合上眼帘,垂下了头。


    “我先前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身上的伤都已经好全了吗?”崔令容想到哪处说哪处,言谈间很是随意。


    十六被她的随性感染,在她的面前也没那么局促和拘束了。


    “十六,伤都已经好了,多谢女郎收留。”


    “可有更正经,不那么随意的名字?”


    “并无……女郎能否给我起一个名字?”十六紧了紧喉咙,弓着身子,在她面前收起了所有的桀骜,甚至有些虔诚的卑微。


    她收留了他,不管她要不要,他的命都给她了。


    他是她的所有物,理应该由她给予一个全新的名字。


    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开启一段新的篇章。


    给下人取名这样的事,崔令容从前做过很多次,能够得到主子的赐名,一般意味着一种认同和殊荣。


    可是对着十六,她总想起初次见到他时的傲气和铮铮,他觉得愿意就这么做一个奴婢吗?


    她沉吟半晌,想摇摇头,回绝之时,只听他又出声道:“女郎权且给我一个在这里方便的称呼。”


    “奚奴,那我以后就叫你小奚奴吧,这样的称呼只是暂时的,还能时刻让你想着自己今后是什么样的身份?等你什么时候想要离开了,自然可以再唤取。”


    奚奴。


    “敢问女郎前者是哪一个字?”


    崔令容让他摊开手掌,指尖在上面缓缓划过,又轻又痒。


    奚奴,他将这两个字含在唇舌之间,念的次数多了,这个名字和他产生了一种更贴切的关联。


    他在这里有了归属。


    奚奴将她想要的花折了下来,崔令容手里抱着,花香充斥在自己的身边。


    她要走的时候想起一事忽而转身回头道:“府上有先生也有武师,你今后有什么想要学的可以去请教。”


    “是。”


    奚奴望着她款款离去的身影。


    春花开了落了三次,屋檐上的积雪落了又化。


    三年的时间,府上没有发生很大的变化,只有少年少女的身量,在不知不觉的增长着。


    崔令容像抽条的嫩柳枝一样,转眼间就长到了十六岁,身姿越发的娉婷,一张脸巧笑嫣兮,眉目盼兮,越发有神采。


    奚奴尽管身量已经比她高了足足一个头肩,可在遇到她的时候,总是习惯性的微微弯腰,半垂着眼睑,只用余光去看她。


    可是这样的机会并不是经常多得的。


    更多的时候他就像是一道沉默的影子,只有在她靠近的时候才会鲜活的灵动起来。


    更多的是他望着她的背影无数次。


    ——


    崔令容想着后日府上要举办的庆祝父亲的寿宴,觉得席面上有一些花点缀就更好了,便来到了小花园想挑一挑有没有合适的。


    园子的一角不断的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寻声走过去,只见一道身影正蹲在地上松土。


    那人上半身的衣服并没有一丝不苟的穿好,夏日炎炎,他操劳的辛苦,前面的扣子上是被解了几颗,袖子被系在紧实的腰间,腰线被勒的若隐若现,一片肩背露出属于成年人的流畅的轮廓肌肉。


    “奚奴?”崔令容喊了一声,根本不怕会喊错人。


    她记得料理花园的人都是他,自他来之后,再没有别的人插手了更何况她对他的身影也有了几分的印象。


    她虽然对他这个人还不是很了解,只觉得更多时候他就像一道冰冷的刃,向来不喜欢多话,直挺挺的立在这,等待着开锋的,展露锋芒的机会。


    奚奴转头,面容褪去少年人的青涩更加硬朗了,利落分明的线条,眼睑落在眼窝处的浓密阴影,沉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暗光,他站起身来:“女郎今天是想要花吗?”


    “后日有几桌宴席需要,你先把花准备着。”


    崔令容将事情安排下去之后,并没有急着走,转而道:“奚奴你有没有想过要离开崔府?”


    “女郎是要赶我离开吗?”


    崔令容听着他意味不明的语气连连摆手:“我并没有此番意思,我听府上的夫子和武师都说你学东西极快,已经把他们的本领全部都学了去。尤其是武师说,现在就连他都不能在你手底下过过十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如果你主动想走的话,我也绝对不会拦着你的。”


    她仍旧觉得他并非池中物。


    奚奴转动着眸光,视线一直聚焦在她的身上,他倒是更加希望她能够把自己拦着。


    “我知晓了。”他复又去重新摆弄盆里的花朵


    崔令容已经习惯了他这副不冷不热的样子,也没有再过多的停留,就匆匆离去了。


    两日之后,宴会如期而至。


    奚奴早早地将花摆在筵席之上,后退在一旁。


    大家酒过三巡,有人提出了崔令容到了快要议亲的时候了。


    在场至少有一半的人都动了脑筋,想着应该怎样的接下去,能和崔氏


    联姻本来就是一件很值得谋划的事情,更何况那位崔氏嫡女长的还是国色天香。


    礼部尚书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道:“府上的犬子和崔小姐年龄一般无二,不知道在下有没有这份面子?能不能为两个孩子牵个线?”


    坐在上座的人缓缓出声,将那些纷杂的念头和嘈杂的声音都一起压了下去:“容儿还小我倒是不那么急,只是我倒想起我们家的另一个孩子,芷儿已经到了年岁,在座各位可有什么意愿?”


    原本算盘打在心里打的噼里啪啦做响的人,此刻将目标换成了另一个人,暗自盘着崔令芷是否合适。


    崔令芷的长相不似她妹妹那般明媚大气,有一种烟雨朦胧的楚楚可怜之感。


    虽然有些人觉得这样的长相甚好,更能激起人的怜惜和保护欲,可又觉得她只是一个庶女,想要她为妾的念头还需要再好好斟酌,但如果许以妻子的位置又不妥。


    于是一时间没什么人应声。


    崔令芷坐在席位后面,听见他们当众在谈论自己的婚事,并且在场之人纷纷寡言,只觉得各位不堪。


    父亲就这么着急,想要把自己嫁出去吗?把她当做货物一样,让众人在心里对自己评头论足,评判价值吗?


    她咬牙死死忍住愤恨,余光扫向正坐在主母身边撒娇咬耳朵的崔令容,深深觉得命运不公,她凭什么因为一个身份,处处受肘制,她付出的努力并不比崔令容少。


    如果能把她拽下来,让她尝一尝自己的这番滋味该有多好。


    第27章 记得小蘋初见(四)


    男席与女席之间只是用了屏风隔开,那厢的声音隐隐约约的穿透过来,崔令容听着微微皱眉。


    她平日里虽然和崔令芷有许多不对付的地方,却也觉得父亲今日的做法并不妥当。


    女子的婚事向来都应该慎之又慎,尽管在场之人身份各有贵重,想来应该更要好好的衡量才是,这样直白的抛出去倒显得崔氏的儿女有多嫁不出去一般。


    她悄悄附耳于母亲想要让母亲找个合适的由头,把这个话题揭过。


    母亲听完他的一番话,眼神无奈又慈爱:“你那个姐姐的婚事是我目前最头疼的,我先前给她先看了许多家世家风清白端正的男子,嫁过去之后就是正妻,好好经营之后的日子并不会过的差,可是她总瞧不上人家,我倒是看出来了,她是一心想往高枝上飞。”


    “今日刚好有这个机会,也让她看看她想要攀上的高枝,能不能接住她。”


    崔令容还是有些不忍:“话虽如此,可她终究也只是个女子,平日里又要强,今天这种事情若是传出去,怕是会在心里怄出病。”


    “好吧,就依了你。”崔母奈不过女儿的请求,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她走到前面,对着家主说了几句话,席位上的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转而纷纷提起了别的话题。


    崔令容舒心一笑,转头却不见崔令芷。询问了一句之后才得知。


    “奴婢刚才看见她脸色难看地走了出去。”


    “派个人过去瞧瞧她,告诉她这边已经无事了,回来也不会有什么不自在的。”


    “奴婢觉得她不值得女郎对她这么好。”白芍磨磨蹭蹭的不愿意去寻人。


    “她平日里虽是喜欢事事争先,对我也没有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更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到底我们身上流的是同一脉的血。”


    没有造成什么伤害,还不是因为女郎聪慧,总是能避过她射出的明枪暗箭。


    白芍咬了咬唇嘴,还是过去找了。


    与此同时,宴会厅后面的休息室里,崔令芷红着一双眼睛哭哭啼啼的卧倒在自己母亲的怀里。


    “母亲,我不甘心,凭什么父亲对她如珠似宝,对我就这般随意,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围着她转!母我也想有这样的待遇!”


    崔令容的存在就像一面铜镜,里面永远是自己得不到的,鲜明的对比,让人在心头刻画下一笔又一笔的不满嫉妒。


    李姨娘温柔的拍着她的肩背,声音果断有力的鼓舞着她:“好女儿,每个人出生的起点都是不一样的,但这条命只能握在自己的手里,想要什么需得自己去争取,为娘已经把你生在了富贵窝里,你想要更好的,自己拼了命的去挣。”


    崔令芷脑海里呼忽而闪过一个念头她抬头,擦了擦脸颊上的泪水,“母亲我会去挣的,我会让父亲在眼里看到我,甚至只会有我一个。”


    只要让他最引以为傲的女儿跌入泥潭里。


    一弯被染的脏污的月亮也没什么人再会抬头去看了。


    房间外面传来脚步声,崔令芷噤了声音,只低头抹着眼泪。


    白芍一路询问着下人找到了这里,在外边敲了几下房门:“女郎离席已经够久了,不知道是身体不适还是?”


    “方才饮了一些酒,躲来这处醒醒酒,这就回去了。”


    白芍转身回去复命。


    身后,崔令芷握住了母亲的手,向她讨要了一件东西。


    李姨娘还想再劝说着她三思而后行,那东西一旦用上去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崔令芷此刻却什么都听不进去,她一心觉得只有拔出崔令容一直挡在自己面前的阴影,她的前路才能彻底的开阔起来。


    她等了一会儿,等母亲将那药拿过来,妥帖的收在了袖子里,才款款回到了席上。


    宴会上的谈资不知何时又换了一波,没有人再注意她,这样也更加方便了她的动作。


    崔令芷将袖口中的药悄无声息的洒在了一壶酒里。


    这药无色无味,却有足够强的催.情功效,几乎没有人能够阻挡它的药力。


    母亲当年便是用这东西上了父亲的榻。


    趁着崔令容去前面给父亲祝寿敬酒,她悄悄用这一壶替换了她桌案上的酒。


    等她回来之时,崔令芷已经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好整以暇的看着她将那带药的酒喝下。


    她心中算着药效起作用的时间,看着她的脸一点一点点红起来,看着崔令容有些不稳的起身,报复的快感让她几乎克制不住的想要笑出来。


    妹妹,我的好妹妹,这药难得的很,用过之后只会让人如登仙境,好好享受吧。


    她一个眼神扫到了不远处躲在走廊后面母亲身边的人。


    她便知道,那厢已经准备好了。


    接下来,她只需静静地等着好戏开场介绍个合适的时间,将这场戏推到在座宾客的面前。


    崔令容从她身边走过,她站起身来装模作样的扶了一把:“妹妹酒量一向浅,怎么喝了这么多?白芍,绿枝,你们快把妹妹扶回房间让她好好休息。”


    两个丫鬟面上应声,心里格外膈应她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将女郎重新扶好,脚步顿也不顿的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同时心头也有暗暗的疑惑,女郎刚才只喝了两杯酒,怎么醉成了这副模样,送来女席上的酒都是精心挑选过的,不会醉人的果酒。


    该不会是哪个不小心的和男席上的酒弄混了?


    白芍这样想着,将女郎安置好之后准备回去看一看那酒,顺带着再去扫厨房,让他们熬一碗解酒汤送过来。


    绿枝则留在屋子里照看着女郎,以时刻备着女郎有什么需要。


    绿枝刚将女郎身上带着酒气的外裳脱下来,将薄被搭上去,后脖颈处就传来一阵剧痛,当即两眼一黑的昏倒在地上。


    一身材魁梧,面容上覆盖着一道长长疤痕的男子从暗处里走了出来,双目馋涎的看在醉倒在床上的美人。


    男人逐步靠近香帐,伸出手将帐子撩起,半个身子都探入床榻的时候,床上的人半撩起眼皮,看见他时低声喝斥:“你是院子里哪处的奴才,怎么如此不知规矩?这是你能闯进来的地方吗,白芍和绿枝呢?你快退出去,将她们唤进来。”


    男人邪笑一声:“这里没有旁人,只有我,还和我讲什么规矩?一会有你求我的时候。”


    崔令容两杯酒下肚,也不知怎么回事一整个人都觉得头重脑轻的,自小腹处传来隐隐的灼热难耐,像是有一把火燃烧着四肢百骸,异常渴求这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能够将自己的需求,将自己身


    上的高温浇灭。


    她神思不太清明,只记得白芍和绿枝将自己从宴席上扶了回来,他微微侧头看向屋内,只见绿枝人事不省地倒在地上,面前的一个从未在府上见过的陌生男人目光正肆无忌惮地打量着自己。


    她直觉危险,强撑着要起身呼救时,男人眼疾手快地扯过一旁的布条,将她的嘴堵上,手脚也一并捆缚住。


    十余年来,从未被人如此对待过,从未有过如此境地,还是在自己的府上。


    她睁着一双泛红的眼眶怒目而视。


    “美人,你别这样看着我,越看只会越让我忍不住。”


    崔令容脑海里的昏昧被怒气和惊恐冲散了一部分,她看见他脱衣服的动作,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得逞,千万不能让他得逞。


    她死死咬住牙关,将身子向里面缩,缓缓的直起上身。


    头上的摘环还没有去掉,崔令容手腕向上,曲折到一定的程度将束缚在腕子上的布条扯开,剧烈的刺痛感让她忍不住要落泪。


    手得到放松的那一刻她仰头,颤抖着手将钗子摘了下来,整个过程没有让歹人察觉。


    身体上难言的酥麻颤栗和疼痛,心头剧烈的不安,眼下只有这一点冰冷的事物握在手里,成了唯一能够让她心安的东西。


    最好能够杀了他,如果不能也要为自己争取一点逃生的机会。


    男人看着床上的美人梨花带雨,心痒难耐,迫不及待的就想要扑过来,她手上的簪子扎上去的一刻,他脖子上绞上了一根细细的泛着冷光的银丝。


    濒死的呜咽从他的喉咙里流出,混着丝丝缕缕向外渗也渗不完的血。


    他伸出手指想要去将那根致命的东西挣开,无奈它太过锋利,背后紧紧收着的人力气也非他能撼动。


    手指都快要被绞下时,身后的人才像是发泄够了一样终于松开了手。


    奚奴原本一直在宴会的暗处,看着她饮了那酒之后昏昏然的被扶走就觉得有些不对,他生在花柳巷,母亲去世之后在鱼龙混杂的地方辗转求生。


    这种酒越看越觉得有蹊跷,像是加了什么料。


    他跟随而至,本想一直守在外面,等她酒醒无事之后再离开,可屋子里传出的动静让他想也不想的破门而入。


    锋利的能够轻而易举割开皮肤,又柔软的不可思议的银丝在歹人身上缠绕了一圈又一圈,紧紧的束缚住他。


    奚奴将人制住之后,没有先对人进行询问,而是先是去查看了女郎的情况。


    他将人扶起来,她面上一片酡红,将原本就白皙的肤色映透得更加吹弹可破,像是溢满了汁水,只需要轻轻一戳就会流出甘美的果实。


    “别动我!”崔令容感受到有冰凉的手指扶在自己的肩膀上,伊面想要靠近一面又兀自强忍着想要将人驱赶。


    她挥舞着手驱赶他的动作落到他的身上,软绵绵的,奚奴没在意的忍受着,大手托住她的腕子,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将她用尽全身力气,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尖锐金钗抽了出来。


    “别伤着自己,没事了,没事了。”——


    作者有话说:上一章尾有一两段是乱的,没检查就发出去了,已经修改过来。


    第28章 记得小蘋初见(五)


    握住她手腕之人嗓音暗哑,掰开她手指的动作也并不轻柔,可崔令容却能隔着一双快要化成春水的冷眸里感受到他的怜惜和温柔。


    他身上的气味也很好闻。


    不像刚才靠近自己的人裹挟着腥臭的体味,眼前人带给自己的只有一阵淡淡的草木清香。


    崔令容身体放松下来,她逐渐发觉自己对他并不抵触。


    他身上的体温像玉石一样沁凉,手指贴在自己的肌肤上,恰如久旱逢甘雨,让人不禁想要发出一声喟叹,想要渴求的再多一点。


    “我好难受……你帮帮我……”她清明的意识已经被烧的不剩什么了,言语行动都依着本能而为。


    崔令容抬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烧的滚烫通红的脸颊上,身体更是逐渐的向他靠近,一点点的将自己的肌肤贴在他的胸膛上。


    她整个人像是倒在了一块玉石上,且这块玉石的形状无比的契合着她,更能够包容的撑起她的全部。


    崔令容手脚并用的藤萝一样紧紧地缠绕着他,想从他身上汲取水分。


    她身上的热意稍稍的缓解了一些,只是内心深处仍觉得不够……想要感受到灭顶的凉意,将心里的火苗彻彻底底的浇灭。


    更让她有些不满的是的这个人怎么像是一块木头一样,僵直的让人感觉硌得慌。


    “你快帮帮我!”崔令容难得的发起了小脾气,颜红的唇一张一合的呼出热气,脸上不耐的神情随之加深,更显娇气。


    奚奴此时亦不好受。


    她长长的眼睫带着水珠扑闪在自己的手心里,煽风点火的带起一阵飓风。


    身体被她紧紧地缠绕着,更是动也不敢动,偏偏她还乱无章法的在身上磨蹭着,他似乎也要被她身上的温度感染。


    奚奴呼吸抑制不住了的加深,胸腔每一次吸气呼气都带着起伏,倒在他身上的人也跟着一上一下的。


    他双目失神的眨了眨,随即咬牙清醒过来,忍住陌生的悸动,费了许多力气才将人从自己身上按下去。


    他刚一脱手,准备从床上下去询问那歹人,有什么解药时,身后传来一阵细细的小猫一样的啼哭声,抽抽搭搭的哽咽着。


    奚奴回身,站在崔令容的面前生平头一次觉得手足无措。


    他这一十九年以来,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触,也唯独在她的事情上乱了心神。


    他的眸色不知不觉的加深了几分,妥协着重新走入她的温柔乡里。


    她的手臂娇娇娆娆的缠了上来。


    “不要走,不要走。”崔令容低声呢喃着,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他的肩窝处,此时此刻她需要他,也只有他能让自己感到心安。


    奚奴眸子颤了颤,喉头上下滚动着,说不出话来。


    温香软玉在怀,这一次他再难逃脱。


    他甚至配合着她,托起她的双腿,让它缠绕在自己的腰间,将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


    像是要倾尽全身的力气,将这一轮他心底的月亮托起来,又像是想要将她据为己有,私藏着。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崔令容胡乱的摇了摇头,她其实也并不知道怎样才能得到疏解,身体这样的反应是头一遭,她生涩而又大胆的向他索求,希望他能够给自己一个答案。


    奚奴手抚在她的脸颊上,将她的泪珠擦去。


    转过头去声音淬了毒般逼问着被他银丝锁着动弹不得的人:“解药拿出来!”


    男人已经吃尽了这根银丝的苦头,只要他有稍稍的动作,它便会嵌入在皮肤一寸,他觉得身上的肉都要被刮了下来。


    他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的回答道:“我真的不知道解药在哪,这药根本不是我下的,我只是被人叫过来做那档子……”


    迎着那满身煞气想要杀人的目光,男人闭起了嘴巴。


    奚奴重新将视线转回到崔令容的身上,


    她似乎听见他低低的,哑哑的叹息一声。


    “你想好了吗?真的要我帮你吗?”


    “帮帮我,我需要你。”崔令容根本没办法再去领悟他未尽之意,就觉得他已经松了口,愿意帮助自己,她更不能够错过。


    紧接着她被抱了起来,奚奴脚下生风一路上避了人,将她带到了一处冷泉里。


    她被缓缓放入水中,冰凉的水没过肩颈,她皮肤上被激起一阵颤栗,更有种浮萍漂浮不定之感时,他也跟着一起下来了。


    青筋鼓起肌肉紧实的手臂环在她的腰间,让她可以全身心的依赖在他的怀中。


    被水浸湿的衣衫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崔令容只觉得碍事异常,小手在水下,想将身上的衣物扯开,却因为他们两个人的一生都已经混在了一处,


    她一拽,脱落的反倒是他身上的一件。


    奚奴按住她毫无章法的手,自己耐着性子将两个人之间的障碍全部都清除的一干二净。


    崔令容身上轻松了许多,微微抬头顺着他的动作将脖子上的坠饰退掉,他也刚好低着头,她的唇猝不及防的从一片柔软又锋利的肉瓣上擦过。


    他猛然加重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


    他好强烈的反应。


    崔令容模模糊糊的想着,想要逗弄他的念头也强烈起来。


    她摸索着,双脚踩在他的膝盖上,蜻蜓点水一般的掠过他的下颌,顺着他扬起的脖颈,落在了凸起的喉结上。


    这里不像其他的地方那样的柔软,她忍不住轻轻咬了咬,他更像是受了刺激一般发出一声闷哼,箍在她腰间的手猛然收束,肌肉的线条比先前绷的更紧。


    “别乱动,停下。”


    崔令容只觉得有趣,不知道碰到什么地方才会有更大的反应,她丝毫未将他的话听入耳中,更加的跃跃欲试。


    奚奴额头青筋直跳,再也忍不住的反客为主起来,狠狠叼起她的唇肉吸吮,粘稠的液体混在唇齿之间,轻而易举的撬开了她的齿关。


    一开始他还有些不熟练,磕磕绊绊的,舌和牙齿经常碰撞在一起,后面他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毫不留情的剥夺着她口腔中的津液。


    崔令容被他撑着下颌,呜呜咽咽地发出几声抗议。


    好酸,湿湿答答的银丝包裹不住从嘴角落下。


    别再亲了,再亲下去,她的嘴怕是不能合拢了。


    奚奴感受到她的不情愿,咬着她的耳朵,轻轻地哄着她。


    “不是要我帮你吗?这才刚开始,我知道你现在还难受,乖,忍一会就好了。”他声音里是难得的温柔缱倦,说完又发觉到一个极好亲的地方,他用舌尖卷起她小巧的耳垂,将一整个耳垂都舔的濡湿通红才罢休。


    “你要怎么帮我?”崔令容脸上潮红一片,她真心的想要知道这个究竟是在欺负自己,还是真的在帮她。


    “像这样……还有这样。”


    水面下面泛起层层波澜,崔令容觉得自己成了漩涡的中心,她尽管已经被奚奴搀扶着,仍旧觉得双腿泛软。


    “我帮到女郎了吗?女郎觉得满意吗?”


    但不可否认的是—这样真的好了一点。


    她有些羞于启齿。


    一些本能的反应却比她更诚实的,不愿意让自己舒服的事物离开。


    奚奴虽是头一遭,经历这样的事情,但先前曾经在花柳巷里面度过了人生最开始的几年,细细思索起来,也有几分能够用得到的经验。


    整个过程中都在看着她的神情,想要给她留一个很好的体验,于是更加的小心翼翼。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奚奴硬生生的忍住了,他额头积出一滴又一滴的汗珠,他托起崔令容的脸一字一句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你现在还认得我吗?”


    崔令容不上不下的,一根羽毛漂浮在心间上下的挠心,偏偏男人还像是铁了心一样,大有不回答对就不给她之意。


    她睁开眼睛,视线聚焦,仔仔细细的瞧着面对自己真人的轮廓:“奚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我的奚奴。”


    她的回答让奚奴那张本来严肃到了极致脸上泛起温柔笑。


    “嗯,我是奚奴,我是你的。”


    从你将我从冰天雪地里救下,从你一次又一次搀扶住要往下坠落的我,这条命,这个人从里到外都归属于你。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要我做什么也都可以。


    “求你,不要再……”崔令容已经忍到极限。


    奚奴听从着她动作的同时,暗暗闭了闭眼:“换我来求你一次。崔令容,我求你不要后悔。”


    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混乱,破碎,疼痛,还有某种隐秘的快乐混合在一起。


    两个人皮肤表面上湿漉漉的水渍,分不清楚谁是谁的,是水还是别的?


    快要到达界限了。


    她将了张唇,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就被不远处的谈话声压过。


    “你听见了没有?不知道哪里传来好怪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怎么还有隐隐约约的水声?”


    “我怎么没听见?可能是你听错了吧,再说了,那边不是冷泉吗,有水声才是正常。”


    “我们过去看一看吧?”


    她们要过来吗?


    可他们如今这副样子,绝计不能出现在人前的。


    崔令容从上到下都跟着紧张起来,有些失神涣散的眼神盯着一个方向。


    “别去了,今天府上只有宴会的事情顶顶重要,怕我们还是快回去吧。”


    脚步声渐行渐远,崔令容不禁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奚奴将她的脸转回来只看着自己,嘴角有几分恶劣的挑起一抹笑:“女郎可要小声一点,莫被别人发现。”


    潮水一波又一波的向岸上涌,崔令容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波了,也不知道她们两个在这片水池里过了几个时辰。


    第29章 记得小蘋初见(六)


    每一次水面上泛起激烈的涟漪时,他一面亲着她的脸颊,细细的柔柔的安抚着她,一面又极其狂热。


    他很喜欢让她叫自己的名字。


    被她赋予的名字,每一次她唤起来的时候,都有一种别样的意义。


    内心不为人知的惶恐和不安也因为她的呼唤而被填满。


    本不应该拥有的东西落到了手掌心,他有种近乎于趁人之危的卑劣,需要无数遍的确认,她并不厌弃自己。


    后半段的过程中,他体谅着她的体力不支,没有再让她花费一点力气,动作也渐渐的平息至柔和。


    整场中,除了最开始差一点被人闯入,她身体格外的敏感和紧绷,引发他的些许恶劣的戏谑外,他冷冽中暗含温柔贯.穿了全程。


    譬如此刻,他将她身.体清洗干净,面若桃红的人半阖着眼睛,矜贵的接受着他的服侍,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媚.态。


    他看了看她红肿的地方,有些懊恼。


    她还从未经历过这种事情,他力道还是重了。


    他将她遮的严严实实的一路抱回屋子里,中途走的僻静小路没有碰见任何人。


    厢房内,绿枝还是倒在地上昏睡不醒,一旁的歹人由于失血过多,也是半昏着。


    他将两个人放到外间,又去拿了一盒药膏来,冰凉的小瓷瓶在指间来回摩挲。


    半晌后,垂落的帷幔被挑起一角,一道暗沉沉高大的影子越了进去,将娇弱的美人圈禁在怀中。


    层层叠叠的帷幔重新落了下去,将里面暧昧交叠的动作遮掩的模糊。


    “不要了,不要了。”美人的惊呼声怯怯又恼怒,他怎么如此的不知足?


    她身上的温度已经降了下来,这温度好像会传染一般,身后之人的体温如今已经比她高了许多。


    在他怀里,她难耐的扭动着。


    男人哑着声音将她稳稳的固定住,指腹上抹上了一层滑腻的药膏:“别动,现在只是涂药,不会再做什么了。”


    “真的吗?”


    “真的,骗你是狗。”男人面不改色的说出这句话。


    崔令容抬起自己的手臂,小腿,垂眼就看到自己锁骨上的显眼咬痕,更加觉得这个人言而无信,生气闷气来。


    “都说了不能咬,你瞧你做的好事,你本来就是狗。”


    男人瞧着她鼓起腮的样子,忍不住又在她的水蜜桃般脸颊上轻咬了一口。


    “嗯,我只给你一个人当狗。”


    崔令容脑海里的昏昧已经醒了大半,她能够意识到在自己面前的人是奚奴,但却总有一种做梦般的错觉。


    不仅是身体轻飘飘的,连他都有些不真实。


    她记得奚奴的桀骜,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掷地有声地抛下对世家的鄙


    弃。


    他身上有一种白梅在大雪覆盖时悄然开放的峥嵘,就连他奄奄一息倒在门前的时候这份傲骨也没有完全被折断。


    这三年,她能够看出来,他还是不喜欢世家门阀,还是保留了一身的刺,同时却也愿意留下想要找机会回报她。


    而现在她面前的奚奴,对他的爱恋不加遮掩,不假思索的交托,完全没有了平日里那冷然姿态。


    他柔软的抛开心腹,向着她俯首称臣。


    让她觉得,他其实很喜欢她。


    “奚奴……奚奴…”她其实有很多想要问他的,可脑海里又迎来一波混混沌沌的困倦,扯着她的眼皮沉沉的往下坠。


    “我在,你安心休息,有什么话,等你醒来我们再说。”


    奚奴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哄小孩一样的语气哄着她。


    等她呼吸逐渐的平稳下来,他将那药膏从里到外轻柔的涂了一圈,小心细致的没有再让她感受到任何的不适。


    与此同时,外面的宴会刚刚结束。


    崔令芷联合着母亲上演了一出贼喊捉贼。


    李姨娘惊慌失措的跑到家主的身边,头上的拆环散乱,捂着帕子啼哭道:“家主!园内好像进了贼人!我亲眼瞧见他往二小姐的梦麟阁去了!”


    夫人闻言脸色白了一半,视线从空空如也的席位上掠过更加心慌意乱。


    她招来宴会上服侍的奴婢:“容儿呢,她去哪里了?”


    “二小姐刚才喝了一些酒,看着有些不胜酒力被她的贴身丫鬟扶着回去休息了,算算时间已过去了两个时辰。”


    家主连忙唤了人:“快去院子里看看情况,务必要将那贼人捉到,夫人你也跟着一起过去瞧瞧容儿可还安好。”


    席上的众人能有如今的权势和地位自然少不了心计,他们只听刚才那姨娘喊了一声,就约莫出了这件事或许没那么简单。


    他们进来之时可都是瞧见过的,崔府的守卫里三层外三层,有什么贼人会千辛万苦的潜入进来放着满仓库的奇珍异宝不去偷盗,反而闯进了一介女眷的院子里。


    于是本该离席出府的人都纷纷稳住身形想看看这事情背后究竟藏着什么猫腻。


    他们能够想到的事情,崔家主隐隐约约也琢磨出来了一两分,他意味不明的目光扫过李姨娘和崔令芷,按下内心的焦虑,安抚着一众的宾客。


    主母带着一行信得过的人往后院里走去,崔令芷和李姨娘也跟随在左右两侧,你一言我一句的表面上是在安抚着夫人,实则是居心叵测,存心刺激着夫人。


    “那贼人看上去对府内异常的熟悉,也不知道是不是先前就来过。”


    “也不知道妹妹现在如何了,真叫人担心。”


    “住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母女两个暗含了什么心思,有空替容儿担心,还不如替我想想等抓住了那不知天高地厚的贼,该如何处置。”


    夫人一声严厉的斥责让身后的两个人纷纷噤声。


    李姨娘有些心虚的看了自己女儿一眼。


    崔令芷握住她的手冲着她微不可查的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已经将事情做干净了,查不出来什么证据的,仅凭怀疑,没人能拿她们怎么样。


    一行人快步的来到了梦麟阁前,白芍正在门前守着,一抬眼就瞧见了这般阵仗。


    她迎上前去:“夫人,您这是……”


    “容儿在哪?快,让我先瞧一瞧。”


    白芍声音丝毫不见慌乱,有条不紊地回复着:“女郎先前喝过一碗醒酒汤,现在正在睡着,我现在就去把女郎叫醒。”


    “不用叫醒她,我进去看一眼就好,我听李姨娘说有贼人闯入,你可是一直在这里守着的,有没有见到什么可疑的人影?”


    “可疑的人影,倒还真是见到了一个,不过这会儿已经被抓了起来。”


    白芍话音刚落,奚奴从他们后面拖来了一人,轻轻一抛就将人甩在了几人面前。


    他站立在华服中间,神情不见谄媚和邀功,却也不失礼数:“夫人,这人不知道是被谁接应进了府中,竟还想要进入女郎的房间,我瞧见他形迹可疑,便一路的跟着他,在他欲要闯入的时候将他拿下。”


    奚奴只道人是在外面捉拿到的,并没有闯入闺房,将一切议论私语声打破。


    崔令芷看着这个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容貌昳丽的男人百思不得其解。


    她的计划本不应该有所差错的,那人是她亲眼看着入内,身上还有一些拳脚功夫,怎么就被这么拦了下来?


    她孤注一掷的局就这么被打破了,崔令芷几乎再难保持面上的柔弱。


    “你是谁?为何我在这府上不曾瞧见过你?”


    “我是三年前女郎在雪地里救下的卑贱之人,三年来一直在花园里侍弄花草,不怎么走动。”


    奚奴这样的一番回话也正好解了夫人心中的疑问。


    这个人是女儿身边信任的人就好。


    她走进房间内,奚奴想说什么,终究是无颜。


    屋内绿枝已经醒了过来,紧紧绷着一张小脸,抿着唇将头低到最低,藏在袖子里的手忍不住的颤抖。


    夫人坐在床边,伸出手将女郎面颊上凌乱的发丝捋顺在一旁。


    见女儿安好无事,这一路上吊着的一颗心才终于能被放下,她掖了掖被角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熟睡着的人迷迷糊糊的翻了个身,被子从身上滑落下去了一半。


    她措不及防的瞧见女儿锁骨上的咬痕。


    这一刻,她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形摇摇欲坠的快要站不稳。


    绿枝上前想要搀扶,却被狠狠甩开。


    夫人将被子完全掀开,一层薄薄的寝衣下面,无数鲜艳的痕迹,她伸出手擦了擦,心中更加绝望。


    “这是怎么回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大胆刁奴!你还想瞒着我吗?!”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说。”绿枝再也绷不住的落了泪,跪在地面上,直直的磕着头。


    “你如实告诉我。”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紧紧对准了绿枝。


    “夫人恕罪,奴婢对不起女郎,也对不起夫人,奴婢只记得小姐在宴会上喝了两杯酒之后身体就有些不舒服,将女郎搀扶回来休息时,这屋子里好像进了人,将奴婢敲晕了过去。”


    “再醒来……再醒来女郎……是奚奴,奴婢是被他唤醒的,当时小姐身边也只有他一个人。”


    夫人深吸一口气:“这件事情你必须要守口如瓶,今天这间屋子里除了我什么人都没有再进来过。”


    第30章 记得小蘋初见(七)


    夫人交代完这一句,面色冷的恰如数九天寒。


    她将带来的人都一一挥散,唯独留下了那个奴仆和他手边的意谋不轨之人。


    崔令芷心中忐忑不安,事情出了如此大的纰漏,完全没有按照她预想的方向进行,虽然此事中途经过了许多人的手,她和母亲也并没有在此人面前露面,不会有任何证据。


    她却也深知经不起细查,父亲对她们母女二人本就凉薄,她不敢想若是真被指认了,到时候她们的处境该会是何等的雪上加霜。


    见她迟迟未动身离开,夫人出声道:“怎么?你们可是还有什么话要说?还是怕我真查出来一些什么?”


    崔令芷勉强笑着:“不敢,只是心觉这歹人委实可恨,审问起来劳心劳累脏了夫人的手,不如交由官府,这样才能让他受到重罚。”


    进了官府,到时间不管是捞人还是让他彻底的闭嘴,操作起来都方便一些。


    夫人眉头快要攒在一起,眼底的轻蔑也越来越浓,她早已没了耐心应付这对一肚子坏水的母女,向着身边的亲信嬷嬷使了一个眼神。


    “府上许多年都没有掀起过如此风浪了,主母也该出手整治一番,大小姐放心,落在的夫人的手里他也断不会好过,会将他连同背后之人一起连根拔起,好好的惩治这股歪风邪气。”


    嬷嬷表面不恭敬,话里话外更是有指桑骂槐之意。


    李姨娘知道她刚才进去时已经隐隐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她是在暗讽自己多年前用那种手段得到了如今的身份,如今□□这样肮脏的手段又一次上演,让人鄙夷又不屑。


    她不敢再继续待下去了,拉着女儿匆匆的出了梦麟阁,一路上都在商议之后该怎么应对。


    身后,幽深又寂静的院子里缄默无声。


    留下的为数不多的两三个人,几乎每个人的心头都笼罩着一股阴霾。


    夫人让嬷嬷和到现在还不明所以却也隐隐知道发生了什么了不得大事的白芍去外面守着。


    三两脚步声淡去,院子里一声响亮的巴掌异常刺耳。


    奚奴垂着眸,面上没什么表情,连头也没有偏斜的受了这一掌。


    夫人没有再维持着方才在众人面前的端庄沉稳的面孔,一颗心都快要碎了的问道:“你……你怎么敢的?”


    奚奴垂落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


    形势所迫这四个字仅仅在心里转了一圈就让他觉得无颜,他喉咙里像是卡了一根刺不上不下的说不出话来。


    他也有他的卑劣。


    他也对她有所图谋,不能够问心无愧的的抛下这句话,不能够再将自己置身事外,他也并不无辜。


    “她愿意吗?”


    “你告诉我,她愿意吗?”


    泪意快要遮掩不住,夫人自己一时间也不知道究竟是悲伤流的多还是愤怒烧的旺。


    整件事情的始末其实足够一目了然,她很清楚自己如今的行为有一部分是因为迁怒,可就是控制不住。


    她如珠似玉娇养的十六载的女儿,为什么如今要承受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毁在一个卑贱如泥的生父不详,母亲出身花柳巷的奴仆手上。


    她侧了侧头,抹去去眼角滑出的泪水,我在回头时看到一个身影,毅然决然的跪在自己的面前。


    奚奴的膝盖曲起,沉重的跪在了青石地面上。


    从方才夫人踏进那间屋子,他没有出声阻止时就决定要将此事一力承担下来。


    尽管他太过微渺,她又是那么的显赫。


    尽管他通向她身边的路困难重重,却还是想要尽力试一试。


    “夫人,事已至此我尽管说的再多都像是辩驳,我厚颜想要夫人给我三年…两年的时间,我会凭着自己带着官职来求娶女郎,我会努力配得上女郎。”


    “我真不知你还能说出什么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话来,我固然看不上你,更不愿意让她跟一个不爱的人相许一生。”


    这一刻奚奴将头垂的更低,感情一事最难得。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她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只要一想到此间关节,他总会有一种心在烈火中炽烤之感。


    他不敢再大言不惭,只能万般诚恳的许下诺言:“夫人,我愿意付出我的一切去弥补。”


    “你先下去,我现在不想再看见你。”


    奚奴离开之前看了一眼门窗紧闭的屋子,随即紧紧闭了闭眼,向外退了出去。


    夫人立在院子里,没有急着走回屋内,而是对着绿枝道:“我记得你的父母如今都已年过六十也该颐养天年了,我在烟门有一处田产,你从今天起带着你的父母去那边养老吧。”


    绿枝跪在夫人的脚边不住的磕头:“求夫人不要将奴婢送走,奴婢从小跟在女郎身边,对女郎忠心不二,求夫人让我留下吧,我真的什么都不会说的。”


    “绿枝,我就是因为知道你的忠心才愿意给你留一条性命,若是换了旁人,我只恨不能让他彻底消失在容儿面前,只有这般才能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夫人眼膜里划过一道冷光,为了容儿她什么都可以做,她不会让容儿的裙摆沾上脏污。


    她不顾脚边一味恳求的人,心肠难得冷硬的走进了屋内。


    她守在女儿身边,窗外的天色逐渐的昏沉,蜡烛燃起的光晕照的半明半昧,蜡泪在桌面上积着。


    家主送走了宾客,听完这边的事情之后又将歹人带走调查了一番,那人能吐露的已经吐露了个干净。


    只是说他是受人指使的,有人给他付了一大笔的金子,一路上还都有人来接应自己,只是那人脸上带着一层面纱,他也不能够指认出来。


    其余的事情想要查清楚还需要再花费一点时间,他将人先暂且搁置了,来到妻女这边。


    一进屋就看见妻子坐在床边对着女儿酣睡的容颜垂泪,他上前挽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蓦然间她支撑不住,将头埋在了他的肩膀里:“容儿该怎么办……怎么办?”


    这是他头一回见到他的妻子露出失态的模样,他心中自然也不好受。


    “这件事还是须得先问问女儿,若是她……有崔氏的助力,那家奴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可若是容儿并不喜欢这个人呢?你知道吗他刚才还和我说要求娶容儿,他的眼神异常执着,我怎么能忍心让女儿跳进火坑里。”


    家主轻轻叹了一口气,他亦是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若是容儿不愿意,我们只当此事没有发生过……只当那个人根本就不存在过。”


    夫人抬起一双泪眼:“我知道让你做这样的事情有违本心,可是为了容儿的后半生,你万万不能心软。”


    “真到那时,我会处理干净的。”


    蜡泪烧了一整夜,在天光即将大亮的时候终于燃了个干净熄灭了。


    崔令容在柔软的床榻上翻了个身,锦被从身上滑落,她缓缓的睁开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明亮的光线。


    窗外大片大片的阳光洒落在室内,明晃晃的一片。


    她只觉得自己这一觉睡得好久好久,连带着腰酸背痛的。


    她打了个哈欠,刚想唤人进来服侍洗漱,就瞧见室外软踏上,支着头阖着眼的父亲母亲。


    崔令容下了床走过去,纳闷的唤醒他们,瞧见她们脸上憔悴的神情更是不明觉厉:“父亲母亲,你们是在我的房间里守了一整夜吗?可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


    两人被唤醒,瞧着女儿面上茫然无措的神情有些面面相觑。


    她竟好似全然不记得那发生过的事情。


    夫人和家主对视一眼,斟酌着话中的语言缓缓道:“昨夜你喝多了酒身体不舒服发了热病,我和你父亲不放心,便来守着了,你可还记得作夜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现在可还好?”


    崔令容回忆了一番,她对昨夜的事情记得模模糊糊。


    依稀记得自己好像确实不是很舒服,身上像是发起了高烧,后来又是谁把她带到了冷泉里?影影绰绰的身影不断的在脑海里闪过,她越是想要看清楚那些画面,越觉得模糊一片。


    她头不禁有些疼,索性也不再去想了,再后来的那些事情她都有些想不起来了。


    于是她便顺理成章的认为是冷泉的功效,让自己的高热退了下去。


    “都已好了,母亲绿枝和白芍呢?我有事想要询问她们,我记得昨天有个男子将我带到冷泉,多亏了他,我才好了很多。”


    夫人心中一跳,面不改色的回答道:“是你之前救过的那个奴仆,叫什么奚奴,昨夜他还来讨过赏。”


    崔令容点了点头,既然母亲已经赏过他了,母亲出手不会吝啬,那她的这一份赏赐和感谢就可有可无了。


    “你觉得那个奴仆可还好?”


    崔令容不知道这一句话下暗藏的试探,只是根据自己的印象道:“他……给人的感觉还挺奇特的,明明出身那么微寒,像是一只永远没办法驯服的狼王,我之前曾想过要驯服他,可又觉得我不应该再磨平他的傲骨了。


    父亲你还记得曾经教我的观相之术吗?我觉得他这个人不会寂寂无名一生。”


    “容儿,你想让他跟着你一辈子吗?”


    崔令荣看着她们,只觉得问的问题越来越奇怪了。


    “不想,我刚已说了他有潜龙在渊之势,再把他束在自己的身边,这算什么?更何况我和他之间平日里也没有特别多的交集,对各自的脾性都不了解,他哪里有白芍和绿枝得我心,父亲母亲你们今天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没什么奇怪的,只是觉得这个奴仆还算衷心,想着你要愿意的话,让他在你身边贴身服侍,你既然无意的话,我们也不再安排了。”


    “我有白芍


    和绿枝就够了。”


    更何况,她总觉得让他在自己身边有些许的不自在,这是一种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触。


    夫人面上露出一个笑,心中也宽慰了许多。


    如果不记得昨天饮酒之后发生过的事情,现在瞧着她对那奴仆更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


    这样的话,事情就好办了。


    她对着女儿道:“还有一事,绿枝她家中父母都已上了年岁,我想着让她带父母去庄子上养老……”


    “为什么要去庄子上养老,在京中不可吗?而且我记得他们家中人不止绿枝一个孩子,母亲我不想让绿枝离开。”


    夫人沉吟片刻:“那便不让她去了,就留在你的身边好好侍奉着。”


    将事情紧着最关键的处理好,夫人和家主在女儿那用了早膳才走出梦麟阁。


    “我会找个理由将他送出京城,届时半路上你找人下手。”


    “嗯,这一去,我不会再让他活着回到京都,出现在女儿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