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鸾凤和鸣
从此天地有序,万象更新
说要成亲, 最着急的却是螭攸。
昔日在无漆森时,她便常悄悄溜去人间游玩,见过不少十里红妆的喜庆场面, 深知凡人对成婚吉日极为讲究。于是刚得知小主人要与苻黛成亲,她当即赶往凡间寻来最新印制的黄历, 这些时日总捧着那本册子窝在窗边, 指尖沿着墨字艰难辨认,连梦里都在喃喃推算着良辰吉日。
日上三竿。
被无辜冷落了三日的缚生没好气地扯掉了螭攸的被子, 不耐道:“用膳还要人叫!”
螭攸不知含糊了句什么,翻了个身继续睡。
缚生气得收紧手心就要捶她,突然瞥见她枕边的黄历,满脸嫌弃地拿起来。
“找个好日子居然找了这么久,蠢死了。”
缚生说完,把黄历随意一扔,非常失礼地踩着床去掰螭攸的肩,却在看见她眼底乌青时愣了下。
螭攸没好气地坐起身, 迎面撞上那还不过十五岁少女的稚脸,视线下移, 落在她踩着的被衾上。
缚生下意识躲开她突然靠近的脸,一屁股坐在了她腿上, 嘴上却半点不饶人:“看什么看。”
螭攸抓了抓凌乱的头发,收回腿下了床:“小主人和鬼王都没有生辰,日子不好选。”
缚生跳下床,作为一个沉睡万年的器灵, 她无法理解凡人的对吉时的执着, 当然, 也不会试着去共情。
“真没用, 那就随便挑个日子好了,琼华和苻黛,她们两人还需要担心什么忌讳吗?”
螭攸不和小孩计较:“你才没用。”
“我没用?”缚生当即瞪圆了眼,一把截下往外走的她,跳起来拎她衣领,“要不是我破开佛像的金光结界,你才毁不掉那尊破佛!”
螭攸垂眸看她气急败坏。
缚生下垂眼上扬眉,即使十五岁稚气未脱,皱眉凶人时长相的狠厉也会不遗余力地暴露出来,装不了乖小孩。
螭攸跟她合不来:“那又怎么样,我才是小主人唯一称手的武器。”
缚生气炸了:“你幼不幼稚!”
螭攸:“没你幼稚。”
缚生气恼地跺脚,用力推开她往门外走:“真是条讨人厌的毛毛虫!”
螭攸没见过这样的:“你以为我就喜欢你吗。”
“谁稀罕你的喜欢!”
“我说不喜欢。”
“你、你……”缚生突然转身,“你不准不喜欢!”
脚踝和手腕都冰凉,螭攸一抬眼,就见自己被铁链缠了个结实。
而罪魁祸首已经背过身去径直往前走,姿态嚣张到像是牵了条猎犬要去巡街。
螭攸:“……”
她被迫跟着走了一小段路,才发现这人在把她往凡间带。
“你去凡间做什么?”她问。
缚生头也没回一下:“找人算良辰吉时啊。”
“你不是不关心这个吗。”
缚生说:“你都磨叽几天了!”
螭攸眨了下眼,忽然福至心灵:“你不会是想我陪你玩吧?”
缚生僵了下去,回头恶狠狠地瞪她:“少自以为是了!”
她凶完,却见螭攸停在原地不动了。
顺着她略显错愕的视线看去,只见天边一道流光横贯而过,晕染开半边浅蓝的天,云霭尽散,色淡意浓。
“这是?”缚生有些纳闷。
螭攸抬眼看了下天宫的方向,给出答复:“祥瑞之兆。”
*
琼华和苻黛的嫁衣是巫女亲手一针一线绣的。
身份不同,嫁衣便未必要正红色。
苻黛喜欢黛蓝,这身嫁衣以玄色云锦为底,自腰际向下渐渐过渡为深邃的黛蓝,暗金丝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光华流转,却不显张扬。
她素不喜累赘,裙摆并未设计拖尾,剪裁极为利落,一层极薄的鲛纱覆于表面,摇曳间荡漾开水波般的微光涟漪,华美而不失轻盈。
琼华托着脸,神游天际,想象着苻黛穿这身嫁衣的模样。
她没注意到李婶婶看过来的视线,自然,也没意识到自己发红的耳朵尖。
李婶婶一眼便猜出了她心中所想,明知故问:“想什么呢?”
琼华回过神来,不自在地揉了揉脖颈,转移话题道:“婶婶手真巧。”
李婶婶看破不说破,抿唇浅笑。
巫女一族千年来还没有过成亲的前例,但她们都不是死板的人,更何况,这是琼华的心甘情愿。
“我倒是听说,以人间的规矩,在成亲之前,新人是不可以碰面的。”
闻言,琼华有些心虚。
她这些天恨不得长苻黛身上,之前没有过这种感觉,现在也不觉得很奇怪别扭。
虽然缚生不止一次吐槽她像只见到苻黛就会摇尾巴的小狗。
说起尾巴,琼华突然想起月下城除妖那次,她那短暂的耳朵和尾巴。
苻黛似乎……还挺喜欢。
琼华眨了眨眼,突然有些手痒。
天色还早,琼华辞别李婶婶,悄悄潜入妖族领地,待她从妖族走出时,发间已多了一对雪白的兽耳,身后更添了条蓬松柔软的尾巴,正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
苻黛今夜在鬼界事物繁多,琼华顶着那对毛茸茸的耳朵,带着身后不安分甩动的尾巴,一步踏入了幽冥地界。
担心打扰到苻黛,琼华放轻了动作从窗户翻进去,绕到她身后。
苻黛似乎没察觉。
琼华抿唇偷笑,待苻黛搁下笔,尾巴一甩,遮住了她的眼睛。
苻黛稍稍一愣。
她没躲开,只是眨动眼睫扫过那毛茸茸的尾巴,倒是把琼华痒得尾巴尖打颤。
琼华下意识缩了缩,顽皮地用尾巴戳苻黛左肩。
苻黛仿佛早有预料,从容地朝右方转过头去。
琼华多长了个心眼,还是躲在左侧,在她发现右边没人而转回头的瞬间突然凑近,在那微凉的唇上偷了一个让人心底发痒的亲亲。
苻黛目光在她发间雪白的耳朵上停留了片刻,转而看向那条毛茸茸的尾巴。
“你很喜欢看我这样。”琼华看破说破。
苻黛没有反驳,就见那条尾巴摇得更欢了,偶尔还会往下掉毛。
琼华坐到她身旁,尾巴搭上她的肩,探头去看她案上卷宗:“已经处理完了?”
苻黛任那尾巴尖蹭自己的脸:“嗯。”
琼华不老实地把玩着苻黛的衣带,忽然想起什么:“李婶婶缝制的嫁衣已经快要完工了。你说成亲一事,螭攸倒是比我们还上心。”
闻言,苻黛搁下茶盏,盏底和桌面碰出清脆一响。她没有接话,只将目光投向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梅花。
琼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句笑谈底下藏着怎样深重的意味——螭攸是完整陪她走过两世的人。
无论是无漆森皓月下无拘无束的她,还是万恶崖浓雾中走投无路的她,从每逢十五月劫夜蜷缩在床上忍受血脉反噬,到最终承载着六界逆力捱下一道道天雷,那些连琼华自己都快要遗忘的痛苦,螭攸是世上唯二耿耿于怀的人,也是世上唯一从未缺席琼华人生的人。
螭攸比任何一个人都希望琼华能够得偿所愿,苦尽甘来。
茶烟袅袅中,苻黛忽然伸手抚上琼华的后颈,温度透过指腹下压着的碎发传来,她像是接住了一片历经千劫中的安稳的月光。
琼华下意识回眸和她对上视线。
只是这短短一瞬间的目光交汇,琼华便读懂了她眼眸中的深意。
“你怜惜我。”琼华直白道。
苻黛喉间一滚,留下一个简单的“嗯”便捧着她的脸吻上去。
那是一个不带任何情欲,却比情话更动听的吻。
苻黛没有主动说过爱。
琼华觉得这个吻可以算作第一次。
耳朵软趴趴地耷拉下来,尾巴在身后轻轻晃动得像把小扇子,琼华望着苻黛微微后仰的身姿,在对方似拒还迎的退避间,坐进了她怀里。
她看着苻黛的眼睛:“我不强求,我只希望你能随心,苻黛,你当真愿意穿着巫女缝制的嫁衣,与我成亲吗?”
因为被需要而降临世间,又因为不再被需要而被抛弃,巫族永远欠苻黛的。
苻黛说:“她们是你的家人。”
她恨巫族,恨那些巫女亲手造成的千年囹圄。
可那些还活下来的巫女,她们是琼华的家人,她们是琼华最信任的人。所以她相信——若是千年之前造佛的人是她们,自己绝对不会被推下深渊。
琼华愣愣地和她对视,欲言又止,刚要开口,门忽然被人从外毫不客气地推开了。
“琼华,我找到好日子了——”缚生话音未落,便被门内的景象惊在原地。
还坐在苻黛腿上的琼华身体一僵。
螭攸没拦住她推门,这会儿怎么也得把她眼睛捂住了,费尽力气才把人拽回到门外。
缚生不服气,也踮起脚胡乱去捂她的眼睛“凭什么你能看!”
螭攸说什么她都不听,两个人较劲起来谁也不认输,就这样捂着对方的眼睛,凭着感识摸黑回到了沧溟宫。
祥瑞天象还是在次日才传到琼华耳中。
螭攸说:“天现异彩,乃大瑞之兆。我推算出这天象将临,小主人,不如将婚期定在流光最甚之时。”
*
天际的异向同样惊动了神族。
云海之上的天宫深处,诸位神官面色凝重地望着天际流转的瑰丽霞光。比起天象本身,更让他们忧心的是这场即将举行的婚礼——邪神与鬼王的结姻。
当今邪神琼华,体内蕴藏着六枚灭魂钉,即使不能彻底诛灭神君,对神族亦是极大的威胁。而执掌九幽鬼域的苻黛,看似只是鬼域之主,实则整个阴界都在她的掌控之下。这两位的结合,无疑将动摇仙神二界万年来的格局。
然而神君只是独自立在神阁之巅,遥望着天际另一端隐约可见的喜庆流光。身后神官的谏言此起彼伏,她却缓缓抬起手:“无妨。”
她不曾忘记那日琼华登临邪神之位,二人之间的心照不宣。这个从万恶崖底爬出来的女子,要的从来不是颠覆六界,而是一个真正公允的秩序。神族与阴界,本也不该是永世的仇敌。
此时,鬼界上空。
盛大的仪仗正缓缓升起,带着精致鬼面的舞女踏空而舞,水袖翻飞间庄重而不失灵动。她们簇拥着一顶玄黑为底、金纹缭绕的轿,载着今日的新人,向着天穹徐徐攀升。
相对的,沧溟宫的方向,一顶轿辇破云而出,缚生链牵引的轿身笼罩在薄如蝉翼的帘纱之中,龙身缠绕其侧,磅礴的水色蓝光映亮了半壁天空。
云层间浮动的霞光铺就一条横贯天际的星河,两顶轿辇也逐渐靠近。
也是在这一瞬间,一声清越的凤鸣骤然响彻九霄。
只见一只浑身燃烧着炽焰的凤凰自东方展翅而来,它在相遇的两顶轿辇上方盘旋数周,绚丽的尾羽在苍穹滑出璀璨的流光星轨,最终振翅直向神族天宫而去。
刚脱离轿身的螭攸被这景象吸引,可当她循着本能想要靠近时,下方忽然传来人间百姓的祈愿,如潮水般涌入她耳中:
“大旱三年,祈求神龙降下甘霖啊——”
螭攸抬首望向那只浴火重生的凤凰。又低头看了看那一方干裂的大地。她忽然昂首长吟,龙身盘旋直上九天,浩瀚东海随之翻涌,无数水柱冲天而起,化作甘霖洒向干涸的土地。
琼华足尖轻点,翩然落至苻黛轿中,握住她的手并肩坐下,抬眸便见后方天幕中显现三道顶天立地的佛女法相。
那法相与苻黛容貌一般无二,周身流转着圣洁的光辉,引得万劫朝拜,百鬼俯首。
没有了异己佛像的牵制,也不再畏惧天光,如今的苻黛是完整而独立的。
琼华指尖抚过她后颈,在众生不敢窥视的敬畏中,俯身在她眉间那点绛毫朱砂上,印下一个轻柔却坚定的吻。
人间百姓仰望苍穹。
天幕被划分为三重境界,阴界上空庄严佛影普照,神族方向凤凰涅槃重生,而在天地之间,更有神龙布雨润泽苍生。
琼华和苻黛一同看向远去的凤凰,认出那正是百年前她亲手放归天地的神女。
这位世间最后的神女,终究不负使命在涅槃中重生归来,肩负起维系六界平衡的重任。
从此——
九重天阙再无偏私。
幽冥鬼域不生妄念。
红尘世间永绝辜死。
六界各归其道,三途终得其所,此后天地有序,万象更新。
*
轿辇在新婚当夜停驻在鬼界。
向来沉寂的幽冥之地,此刻竟处处点缀着喜庆的红绸,连忘川河畔都飘着写满祝福的明灯,为这片死寂的疆域平添几分鲜活的暖意。
冥殿之内,螭攸不知从何处寻来一捧流光竹,这种仙家小玩意以灵力催动便会绽出细碎星火。
缚生在一旁嗤笑她幼稚,螭攸轻哼一声转身便跃向屋檐。缚生当即甩出铁链缠住她的脚踝,硬是将人拽了下来。
螭攸刚落地,缚生便欺身逼近,玄铁锁链若有似无地绕上她的手腕:“你认得那位神女?”
“怎么?”螭攸后仰着避开她过近的呼吸。
缚生又逼近一寸:“你方才不是还想随她去么?”
螭攸抬手挡住她愈发放大的脸,无奈解释:“神女现世,我为神兽自有感应。”
“那你喜欢她?”缚生不依不饶。
螭攸觉得她莫名其妙:“我连她如今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算你识相。”缚生终于退开半步,语气仍带着几分蛮横,“你若敢不喜欢我,却去喜欢她,我就……”
话音戛然而止,她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不等螭攸反应,竟转身就要往婚房的方向走。
螭攸连忙拉住她:“你去做什么?”
“找琼华啊。”缚生理所当然道。
“……现在?”
缚生不耐烦:“不然呢?”
螭攸往她手里塞了根流光竹,压低声音:“此刻不便,你且玩会儿星火。”
“喂!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缚生嘴上不满,却还是老实地注入灵力。细碎的金色星火自竹筒中簌簌溅出,映亮她故作恼怒的眉眼。
闪烁的灵焰似乎照亮了她某个困惑的角落,片刻寂静后,她忽然明白了螭攸那句“不便”的深意,手中流光竹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螭攸闻声转过来,只见缚生双手捧着通红的脸颊,一双眼睛还凶巴巴地瞪过来:“看什么看!”
两人所以为的那点暧昧旎旎在婚房内并没有发生。
成亲二字对琼华和苻黛而言都极为陌生,虽然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某些微妙的变化确实在二人之间悄然生长。
这种变化在琼华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苻黛想要换下嫁衣,琼华却总是找各种话题岔开,把人拦在桌前不让她去。
直到夜色真的太深,她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脸埋进苻黛的颈窝,一边咬她侧颈,一边伸手绕到她腰后解开束带。
冰凉的指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蹭过苻黛的腰身。
苻黛:“……”
她抬了下眼,却见琼华已然转身去试水温了。
琼华试完水温一回头,苻黛还穿着单薄的里衣站在原地。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走到桌边提起酒壶倒了一小杯酒,抿入口中却俯身尽数渡给苻黛。
舌尖同样扫过她口腔,就在苻黛以为她会吻得更深时,琼华已经直起身,替她擦去嘴角酒渍,弯眼道:“交杯酒。”
说完,转身去为她拿寝衣。
苻黛:“……”
她泡在温水里,视线隔着氤氲落在琼华身上,就见对方不知在专心琢磨着什么,单手支着脸,瘦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自己的侧脸。
没有屏风的寝殿雾气弥漫。
苻黛擦净身子换上寝衣,走到梳妆镜前梳理湿发,琼华也是在这时靠近的。
这人坐在她身后将她圈在怀里,指腹的温热一点点烘干她湿润的发尾,偶尔呼吸爬上她耳根,又无意般退回去。
苻黛:“……”
到底在搞什么。
琼华替她打理完发丝,又问:“困了吗,先睡吧。”
苻黛没理她,自己翻身上床。
片刻后,琼华也跟着上了床,只是同往日不同,既没有抱她,也没有亲她,抬手将烛灯挥灭,盖着被子合眼躺下。
苻黛自黑暗中睁开了眼。
她酒量不好,不知是不是刚泡过温水的缘由,一小杯酒竟也喝得浑身有些发热发烫。
身侧的人连呼吸都那么轻。
苻黛转了个身,额头抵在琼华肩膀上,而后伸手环住了她的腰,将自己埋了进去。
她知道琼华是故意的,有样学样地报复她之前的那些引诱。
琼华如她所料的,下一瞬便转过身来把脸埋进她颈窝里感受她有些发烫的体温。
却要问她:“做什么?”
苻黛被她喷洒在自己颈侧的呼吸刺激到。
于是抓住她有了暖意的手,扣住她的五指,带着往下。
琼华呼吸重了些,偏头朝她脖子上咬了一下,这才撕去伪装,翻身压了上去。
苻黛顺势就要收回手,她却不肯了,夹紧了扣在一起的手指,空出的那只手扯下了床帘。
……
一晚上像是浮在水面上一样,好不容易能睡去了,还梦到了些不愉快的东西。
她站在万恶崖浓重得无法分辨反向的白雾中,抬眸看着那邪笑的佛像。
黑暗像一双双森白的骨爪向她伸来,这就要将她淹没。
却在这时,一只手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
苻黛睁开了眼。
琼华将她搂在臂弯里,低眼时纤长的睫毛投落一片阴影,却驱散了噩梦的所有阴霾。
她看见那人红着耳朵,别扭又结巴地唤她:
“夫人。”
【作者有话说】
查了下,福利番外要等完本结算才可以设置,宝宝们再等几天[三花猫头]
*补了点贴贴?